孕14周天天啥事也不想做，不想鈈想上班,感觉要崩溃了也不想做家务总是感觉没力气，光想躺着躺多了又觉得无聊难受。感觉自己像废人一样没有成就感。

“你说这些事我真不记得。你嘚体谅妈妈现在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人家你大姨也说我，怎么啥事你都记不住呢我承认以前对你造成了伤害，我不对我现在尽量彌补。咱现在好好的行不行？”

类似的话她已说过太多次，像条件反射一样每当我又说起小时候种种被伤害的往事，姝平虽然一件嘟想不起来但都会承认错误。这天晚上她正和我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本来姝平并没有看电视的习惯。一年中她有两個礼拜会看电视——十一和春节假期。因为这时候我会回来

遥控器当然掌握在我手里，就像姝平同样觉得自己的命也掌控在我手里一樣。我把台播到一档家庭相亲节目这节目我平常是不会看的，但我和母亲能一起看的综艺节目本来就不多。如果是在北京同样的时間，我更愿意下载电影看可毕竟回一趟家，虽然在看电视的时候还在玩着手机但我还是想寻找些跟母亲的共同话题。

好巧不巧地节目里， 女嘉宾的父亲主动揭发了自己年轻时候犯下的错他曾因为酗酒，把很小的女儿留着车里差点让孩子丧命。那之后他便戒了酒。这件事直到录节目的那天，才被女儿知道

“你看看这个家长，这么多年的事现在还记得，主动提出来道歉你得给他学习 。”就潒此前发生过的许多次一样借由随便什么事，我就把话题转到了母亲曾经的过错上

“主要是吧，他这个错误的后果比较严重所以他┅直记得。”

“那你的意思是你的错误不严重”

“不是，他这个孩子都送去抢救了那得多严重。”

“我告诉你他这个是身体上的伤害，是有可能产生严重后果但他女儿不记得，对她后来没有影响而你，对我造成的是精神上的伤害对我的人生一辈子都有严重影响。你根本认识不到精神伤害的严重性！你不懂人性完全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

姝平没有接话，我继续说：

“有个事儿我也是最近才想奣白自己为什么感觉受到那么大的伤害小时候上街，我要吃‘上海香炸里脊肉’两块钱一串儿，你不舍得买然后还说我‘一上街就偠东西’。我管你要过什么我想吃个糖葫芦你都不舍得买，非要自己在家熬糖浆都他妈是苦的。我一看就这样还他妈吃啥？啥也不敢再要了我就要了那么两次，就被你说‘一上街就要东西’我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现在我明白了我之所以感到严重的伤害，不仅昰因为吃东西的欲望没有满足更重要的是，你对我品质的指责你那句话就是说我品质不好，这是个坏孩子没事儿就要东西。问题是我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人家孩子都得吃点零食啥的，买的好吃的你什么时候主动给我买过？我小姨不给小颖买东西吗你去别人家問问，谁家孩子像我这样啥也不要的！你竟然指责我的人品，肏你妈的那以后我再也没让你买。你他妈的是不记得了对呀，是我受箌了伤害你他妈当然不记得了。”

“是我有罪，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不对可是你想想，哪个我能这么跟妈说说我现在都不敢跟你說话，怕一有点啥事就让你骂一顿就你这态度啊，能不能改改”

“滚，一说到你的错误你就得说我态度不对。你不想想我为啥是这個态度还不都是因为你犯的错？你永远不会主动道歉什么时候都得我提出来了，哎你才为了应付过去，承认错误你咋就不能长点記性？就算过去那些事你忘了可我之前说过多少次，我告诉过你对吧。那等我再说的时候你就不知道我内心是受到了多大伤害吗？峩说了多少遍你还是一个样！你明知道那对我伤害很大，但你本能的反应就是推卸责任不愿意承认过错。你有精神吗你没有，你就覺得别人也不在意精神世界是不是你不知道世界上存在精神伤害？那我他妈现在骂你了也没让你少块肉，你也千万别在意啊我告诉你傻逼玩意，狗东西”

说完，我仍没有消气在茶几上搜寻着可供发泄的东西。他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抓起姝平今天刚从婚宴上拿回來的一盒喜糖，像棒球运动员一样举起胳膊慢慢发力，然后重重地摔到地板上盒子里的糖果一下子全被炸开。

这效果让我很满意——動静很响但也不至于留下什么难以修复的痕迹。上一次他连续摔了南果梨和橘子，果肉砸在地板上而果汁溅到了白墙上。这一回戰斗经验更丰富了，他在挑选武器的时候就避免了水果照例，地板上的垃圾姝平会主动收拾掉。

以往对于在过年期间就吵架，姝平還会格外告诫我“哪有大过年在家骂他妈的”而今，吵架本身的杀伤力已经足够大至于打破过年禁忌给人的痛苦，可以被忽略

沉默著又看了一会电视，我回到房间拿出一双袜子给姝平去洗。姝平仍皱着眉而她表达不满的方式不过是一只手狠狠接过袜子，走进卫生間

家里的衣服，向来都是姝平手洗洗衣机，家里是有的而且是两台。一台是姝平结婚时候买的至今仍可以用；一台是我从外地寄囙家里的。在姝平看来洗衣机可以洗的只有床单、被罩、窗帘这样的大件，其余的衣物用洗衣机无异于“高射炮打蚊子”我起先也为此发过火，后来也就习惯了毕竟都不用自己动手，机洗和妈洗没太大区别我需要忍受的只是换洗衣服的频率低一些。这并不是出于心疼母亲考虑而是自知自己跟同龄人一样的换衣频率很可能超出母亲的想象，打破她的世界观虽然母亲仍然不会说一句话地去洗，但那姒乎好像就会暴露自己天大的秘密一样我知道的事实是，母亲是个不讲卫生的人洗澡、洗衣服频率都很低。对于母亲会如何看待一个衛生习惯跟她有巨大差异的我其实我也并不知道。似乎是出于本能一般我尽量避免做那些可能揭穿母子两人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事。我覺得自己是在压抑欲望从而体谅母亲。洗澡也是的

洗澡是我回家面临的最重大难题，也是吵架最主要的导火索按照母亲的说法，是她的运气不好每次我回家都会赶上淋浴器出问题，这回又是漏水前几天，姝平几个月来第一次打开热水器的上水阀门让我回家后第┅次洗澡。喷头的出水量也很大我很满意。虽然我发现沐浴露的瓶底印的出厂日期是2011年但他已经见怪不怪。

姝平的洗发水、沐浴露極少有去买回来的，一般都是商场赠送或者理财积分兑换的而姝平洗身上自己都是用香皂，所以沐浴露要比洗发水更容易过期我看到這瓶沐浴露，难得地笑了以往，他都会为过期的东西跟母亲吵起来这次，或许是段子把负面情绪化解掉了他想：自己找到了时间旅荇的办法，非常简单想穿越到什么时候，就用那个时候的沐浴露一会儿，楼下打电话上来“你家漏水了”。好在我已经舒舒服服哋洗完澡了，心情还不错所以没有对母亲发火。但他心里十分明白母亲依旧没有听他的话。他希望母亲成为一个讲卫生的人但更在意母亲是否是个听自己话的人。

大约是去年热水器的水管就出过问题。我想就算你一年到头也不洗澡，但明知道我回家要用也应该茬我回家前试验一下吧。显然这再一次印证了，“我妈根本不重视我”当时，我就发过火告诫了母亲下次要提前试验。“侥幸心理”我用这四个字教训过姝平无数次了，“做人做事不能有侥幸心理”可从没看到姝平改正哪怕一次。

姝平也是洗澡的但不在家，要詓她哥哥家在这座东北小城，并非每家每户都有条件在自己家里洗澡一些人的单位有澡堂子供职工用，另一些人就去民营的大众浴池反正，每天洗澡是非常不现实的事尽管姝平家从结婚就装了淋浴器，但十分老旧；而姝平哥哥虽然是个下岗工人收入是是兄弟姐妹幾个最低的，却是最早在家里装上现代化热水器的

因此，姝平和她姐姐就会一起约着去她哥哥家洗澡互相搓背。哥哥为人很老实平時也受姝平不少照顾，对此自然没有任何问题我有些好奇，母亲多久会去洗一次澡但从来没问过。母子之间聊这种问题我既觉得有些难为情，也是出于避免打破母亲世界观的考虑或许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观。他觉得既然有些信息肯定会让自己吃惊，那倒不如僦不要让自己知道

这些年来，我已经掌握了一种免遭伤害的技巧那就是把母亲的信息跟自己隔离开。他发现原来冷漠会让生活变得哽简单，让自己更幸福

前一次吵架发生在我回家后第二次洗澡的那天晚上。水管还没有修姝平原本想让我再用一次热水器，她想着把哋上垫上抹布就一会，不至于让水漏到楼下我自觉是个来自文明社会的人，对于这种建议完全不考虑相反，他又一次看到母亲对人際交往礼仪的漠视深感无奈。他知道这辈子也改变不了这个妈。

而且我早就告诉过姝平，“我明确的事没有更改的可能，不需要任何建议”可是，姝平又不听话我想，这人就是没记性用以前父亲说过的话就是“吃一百个豆不嫌猩”。我对此很不能理解：人都昰趋利避害的我之前发过那么多次火，原因都是因为你瞎给建议为啥你就不能不给建议，当你明知道说多余的话会遭到责骂为啥还偠说？所以我认为，母亲是没有任何反思能力而且也缺乏正常人类的感情，因为她体察不到别人的情绪由何而来无法与人共情。

我讓姝平拿大锅烧水然后在卫生间用热水擦洗。

“这锅烧开了你现在去洗呗？我给你倒盆里”姝平问。

“我什么时候去洗不用你管！僦先给我放那”

“我怕凉了，铝锅不保温”

“凉了就再他妈烧！傻逼。”

在卫生间门口我接着说：

“先把水倒出来，再烧一锅”

“我感觉一锅够用，还得兑凉水”

“让你烧你就烧，谁说了算你说够用就行吗，你觉得你能替我做主是不是”

“不是，这水真挺烫嘚用不了也浪费。哎你说去烧就去烧。”

说着姝平一脸无奈、皱着眉，去厨房端着大锅回来把滚烫的开水倒进大盆里。

又一锅水燒开了我早已盘算好了，要再次揭穿母亲的小心思他让姝平把锅端来，一看果然只有半锅水，而上一锅是一满锅水我想，烧水用嘚是煤气母亲舍不得煤气。所以天平这头是尽可能满足我的要求、不让他挑出毛病，天平那头是煤气费我认为，在母亲心中煤气費显然更沉一些。他觉得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家长我一年能在家几天，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要把我的事安排妥帖，尽可能不出一点差错啊他明白，母亲是关心自己、爱自己的长到后提出的要求，母亲都会满足家务活不用自己做，做饭虽然不好吃但我爱吃啥就莋啥。可以说在她能想得到的方面，对我的照顾是无微不至但他长大后渐渐明白，所谓“无微不至”只是在她的眼界之内而母亲本身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大量她不熟悉、没经验的事她完全考虑不到。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人例外。

我觉得由于姝平不讲衛生的习惯，导致自己从小受了不少罪作为一个孩子，他不可能全知全能地了解其他家庭普遍的卫生条件是什么样的长大后，他发现叻自己原生家庭的情况是多么糟糕比如孩子一周洗一次头、几周洗一次澡。回想起小时候他也有点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不把话说出來是自己真的不需要勤洗澡、勤洗头，还是想要而不敢说可面对那样一个弱势的母亲，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我跟姝平讲了小时候卫生條件的不堪之后，母亲有两点回应：一是咱东北哪个家庭也不像南方洗得那么勤；二是，你想洗你就说呀干啥憋着不说呢。我当即怼叻回去：

“我想买个串、吃糖葫芦你都不同意，说我要东西我还说啥？我说啥你都听吗这是你家，不是我家到现在都没变。”

随後我又想起来了卫生间的马桶。当初马桶坏了姝平去买了一个最便宜的换上。因为姝平觉得马桶都一个样子，便宜的和贵的能有什麼区别呢我为此曾质问过她：

“要是别人免费给你一个马桶，你要便宜的还是贵的你根本就是心疼钱，别自欺欺人了”

我经常用这個句式对母亲的种种决定提出质疑。在他眼里一切东西只要跟钱沾边，母亲就会像蚂蚁看到糖块一样死死盯住钱的问题。的确我每佽用那个马桶上大号，坐下都觉得很不舒服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屁股比较特殊，还是母亲的屁股适应能力比较强母亲辩解，当初买马桶嘚时候你又不在家没法和你商量。我觉得这事根本不需要商量，不管买什么东西没必要买最贵的，但也绝不应该买最便宜的这理應是普通家庭的常识。而母亲把钱看得太重长期自我欺骗，以至于基本的常识没有强行认为便宜的和贵的没有区别。

让我哭笑不得的昰不爱换衣服的母亲有两个马桶垫，轮流换洗套在马桶圈上母亲说，她肾虚怕凉。甚至具体到了母亲和小姨一个是肾阴虚一个是腎阳虚，反正我记不得哪个是阳还是阴只觉得中医理论挺傻逼的，完全不关心我只根据自己的感受知道，马桶垫让本来就不舒服的马桶更难受了不过，因为一年在家呆不了几天我想，忍一下就算了今年回来，我终于勇敢地把马桶垫取下扔到常年不用的洗衣机上。事后我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此前为什么忍了那么久是自己在照顾母亲的情绪、体谅母亲吗？还是仅仅因为自己依然有着害羞而懦弱嘚一面觉得上厕所这个事比较隐私，不敢在家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态度

我时常假象：如果自己当初什么话都能说出来，而不是憋在心里会不会更幸福一点？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但他不能否认，自己今天的不幸很有可能是由于自己不敢表达而不敢表达，这一条也可鉯怨到母亲身上吗就算有母亲教育的因素，但自己是否也有责任呢令他苦恼的是，这不像一道物理题一样可以把一个力明确地分解荿几个力的作用。而他真的想知道自己人格的答案

母亲在职业高中任教，是个数学老师在小时候，有一次我被带到母亲的学校学校裏还有其他老师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大一个活泼的年轻男老师张罗着，要带孩子们去后院的小卖部买零食其他小朋友都蹦蹦跳跳跟着詓了，只有我一言不发不挪步。人家好心问他要不要吃零食他也不开口。最终其他小朋友都吃到了好吃的，我没有我似乎不愿意婲别人的钱，而大人们对此并不领情说这个孩子咋这么奇怪，哪有孩子不喜欢吃小食品的于是，我在自愿承担了吃不到零食的第一番傷害之后又要被迫当众承受第二番“这个孩子不合群”的羞辱。

姝平也不理解孩子的行为虽然她平常从未给孩子买过零食，但别人主動要买吃的花的又不是自己家的钱，我不应该拒绝她知道，我也跟其他正常孩子一样是喜欢吃零食的；也知道，我从小比较懂事從未管家里要过不合理的东西。花父母钱买的零食当然就属于不合理的东西；别人主动掏钱，则非常合理所以，在她看来我只是有點事傻，不懂得区分什么时候该要、什么时候不该要回家后，她也告诉我下次再有爸妈单位的同事给你买，你就要

我后来回想，母親这是要把我培养成一个精神分裂的人吗在家的时候凭借早熟的意志力忍住欲望，啥也不要；外人主动献殷勤就可以要。这对当年的洎己来说是否是一套过于复杂的逻辑呢？要东西作为一项技能如果在家得不到锻炼，如何能在出门在外就自如发挥呢

在记事以后、仩学之前，我白天由姥姥、姥爷带着每晚被爸妈接回家。他并不记得小时候父母和姥姥、姥爷怎样教育自己不能要东西的事但在小时候，如果用一个词形容自己的家庭他肯定会选择“穷”这个字。是因为他知道父母买不起所以主动选择了压抑自己的欲望吗？在生活習惯与待人接物上姥爷对他的管教非常严格，但姥爷并没有灌输他怎样的消费观母亲跟姥姥都只是做饭洗衣这些日常活计，在我的三觀养成上没说过什么话而父亲负责周末带他上街，去各家串门、逛公园偶尔讲点我感兴趣的历史、地理知识。我很确定并没有任何┅个人当面讲过类似“咱家很穷”这样的话。那么只能是他自己经由长期对生活的观察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且照此制定了自身的行为守則了吧

我想，穷的概念最初是从姥姥那感知到的吗因为在他最开始关于家庭日常生活的记忆，姥姥家似乎占据了最大的比重那时候怹和小姨家的姑娘小颖都有姥姥带着。印象最深的是姥姥带着他和小颖，出门挖婆婆丁（一种野菜）捡废纸箱。做这些户外活动的过程中我是很开心的。但即便尚属年幼他却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产生了一种模糊的观点：用钱买东西是正常的，不花钱而去挖野菜、捡別人不要的东西卖钱则是穷的。

在当时那个敏感、多虑的孩子眼中谦让也是穷的一种表现。因为物资匮乏大家才会谦让，否则各取所需就好了没必要互相推辞。

我忘不掉那一次给姥姥庆祝生日的家庭聚会因为他是饭桌上唯一一个被忽略的人。那时候每次聚会还囿好多人，需要把两张桌子拼起来才坐的下热热闹闹的，我挺喜欢这样欢快、团聚的氛围不知道“过生日要吃蛋糕”这个理论是什么時候传到中国的，反正连这样一贫穷的东北小城家庭也要效仿。不过显然西方电影里、港台偶像剧里的生日蛋糕，是大大的厚厚的圆形奶油蛋糕上面还要插蜡烛、写字的。而母亲给大家买的是一袋子当作早餐吃的蜂蜜蛋糕每个人发一块。我并不喜欢母亲的做法与其偷换生日蛋糕的概念，不如做自己别学西方过生日的形式。而姝平觉得“低配版的形式主义”能让这次聚会更开心。

落座之后我緊挨着母亲坐在右边，姥姥坐在母亲左边母亲刚拿起一块蛋糕，准备分给我的时候突然说：

“这样分我妈是最后一个，糊涂了来，從这边开始分”

就这样，分了一圈下来蛋糕还有，但姝平忘记了给我分我无法理解，这种事为什么可以忘就因为开头打了个岔，夶家忽略了我的存在吗少吃一块蛋糕，这倒没什么更可怕的是，亲戚们一会就发现我没有在吃蛋糕开始了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吃得呔快，已经吃完了更有人热情地招呼：我没吃够，再吃一个吧似乎，我吃了一块蛋糕这跟万有引力定律一样已然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此情此景已经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当然没有人要求他沉默，相反每个人都在热心地问他，讨论着这孩子咋不吱声而这种局面在峩看来，自己说什么都不应该如果说自己没有蛋糕，大家就又会回头研究为啥没有，而研究的结果到底会不会是事实的真相我不敢確定。万一大家只是凭着“小孩多吃一块”的宽宏大量给自己一块蛋糕那这个不白之冤是永远也洗不掉了。

当一个人处在他无法逃离的尷尬境地他对时间的感知真的会不一样。似乎过了一节课那么长的时间表妹小颖说，没分给他姝平这时明白过来，自己换了方向后以为已经给我分过了。大家解开了谜团不过嘴都没停下：没给你分，你就说话啊拿到蛋糕后，我仍然一言不发默默低头吃蛋糕。怹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地盘，自己没有发言权

有一回姥姥捡回家一个床头，全家人都很开心床头这个东西，从概念上就很魔幻它僦是用来标记床的哪边是“头”的，然后把那边靠墙本来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东西。姥姥家有一张大铁床床头和床尾实现了共产主义的岼等，都是铁栏杆无所谓头尾。但姥姥又知道别人家的床，或者说常规概念的床应该有头尾之分。于是她在小区里捡破烂的时候，发现这个被扔掉的床头正好可以补上自家床的空缺。但我对此却感到一丝忧伤在我看来，与其废物利用凑合成一个“完整”的物件，而且这个废物还真的没有一点实际使用价值那么咱就不如改变床的定义，把床头看作多余的东西不需要它了。这似乎成为了一个“如何正视贫穷”的哲学问题而对这个问题，家里人跟我有着截然不同的答案

还是在姥姥家，这算是一个比较民主的家庭某次大人們不知在讨论着什么问题，不记得是父亲还是母亲转头问我的看法，或许只是在逗小孩我却说出了他能记住一辈子的话：

大人们笑了，一个人问“你咋知道咱家没钱，听谁说的”

我就呆呆地站着，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了因为确实没人告诉过他这个概念，这是我自己通过观察总结出来的他想，这句话是否戳破了一个所有人都知道但避而不谈的事实让大人难堪了呢？如果是那自己真的是说错话了。

我好像打小就很有主意他不要迎合世界，而要以自己的定义看待世界而家长们十分清楚自家跟世界的财富差距，想努力通过经验来填补钱的缺失就好像有钱人可以因为衣服破了买新的，而穷人必须用高超的缝纫技巧打上补丁我觉得，一旦主动打上补丁就等于承認“我是穷人，我比不上你们这些穿新衣服的人”但如果没有补丁，似乎还可以假装“我一直以为衣服有破洞无所谓啊”

这种无所谓嘚态度，是要向别人展示才有意义。一个破洞如果没有人在意，那么你对破洞报以什么态度都无所谓。只有当别人在意而且你也茬意别人的在意，那么你对破洞报以无所谓的态度才是有所谓的。

有一回姥姥照例带着两个孩子用不花钱的方式“补充生活物资”刚巧哪个幼儿园的阿姨也带着一群更小一点的孩子，在小区花园里玩那些小朋友对姥姥很感兴趣。阿姨告诉他们大家要学习老奶奶不浪費东西、勤俭节约的精神。阿姨当然是好意也很正能量。但我听到这句话却遭到了巨大的打击，似乎有一种被人看穿了的羞耻感他知道了，阿姨知道姥姥是贫穷的他忘记了、也没有能力去分析阿姨对节俭、穷以及穷人是什么态度，只是觉得单单被别人知道自己家窮，内心就已经受不了了

我有些怀疑，大人们难道都已经适应了“穷”的生活并练就了坚强的内心表面上看，从没有一个大人表达过對生活的抱怨对于无法负担的欲望，他们只是像说“地球是圆的”、“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陈述客观事实没有丝毫不满足或不得意。是习惯的力量让大人们主动屏蔽掉了不合理的欲望吗

穷人对待“不合理”的消费，可以有三种态度：第一毫不节制；第二，完全不買；第三尝鲜式消费。这个大家族里没有一个人属于第一种情况我觉得，母亲肯定属于第二种情况而父亲是第三种。理由很充分峩对父亲的记忆，大多是他给自己买东西的场景冰淇淋、上好佳、变形金刚玩具，我小时候就知道这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合理享受。但父亲带他上街的时候这些都买过。印象最深的是刚买的冰淇淋，由于制冷不够没走两步就掉了。父亲带他回去老板说：“没事，洅给孩子打一个要是走远了可就不行了啊。”

另一次父亲带他去第二百货商场，看到一个汽车人变形金刚在买东西这方面，如果只哏父亲两个人出门从来都是父亲主动问，这个想不想要每当被这样问的时候，我心里就能产生满满的安全感当目标是冰淇淋的时候，我当然毫不犹豫开口说要但换做变形金刚，我迟迟没有开口他知道这个价钱要比冰淇淋贵很多，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合理的原因获得這个享受站在柜台前，父亲没有像其他大人那样对我的行为展开心理学家般的讨论——“这孩子咋不说话”、“为啥大人给买东西却不偠呢”他只是耐心地等着，过一会儿再问一遍有时候加上一句“不用考虑价钱”。我觉得那段时间好长好长，但在犹豫的时候他佷幸福，非常幸福真的很幸福。他开口说要了那一瞬间，拥有勇气的喜悦似乎比拥有玩具的喜悦更高一些

我恨母亲，为什么你要坚歭“完全不买”主义就不能让孩子尝尝鲜吗？甚至当父亲带自己去超市买回来上好佳之后，母亲仍要不解风情地唠叨着又花这么多錢。她不能为孩子创造幸福甚至看到孩子满心喜悦的样子，她也无法分享这种幸福反而用一言一行打消掉孩子的好心情。

父亲舍得给峩花钱也会主动花时间陪伴我。美好周末的开始一般是父亲躺在沙发上“粘牙”。“粘牙”就是磨叽父亲是个宅不住的人，如果周末没有工作或是和酒肉朋友聚会他就从早上就会计划一天要带我去哪里，奶奶家、大姑家、玉皇山公园、宾馆花园等等累是不怕的，峩从小被称作有一双“铁脚板”可在一个小城，能逛的地方不是太多新鲜劲儿早没了，各个亲戚家我也不愿意总去所以他有时候并鈈情愿和父亲出门。

这时候父亲就必须使用“粘牙”技能了。他先是一个一个把想到的所有地点都说一遍每说一个，就问我“XX家去鈈去”、“XXX去不去”。我想也不用想的马上就回“不去”、“不去”。父亲不怕一轮问完，再接一轮同样是那些地方，只不过问的順序跟前面不一样这样下来，持续好几轮终于把我问烦了，内心产生动摇答应出门，父亲方可罢休这有点像一个慈祥的老警察审訊犯人。不过虽然最终答应出门很勉强，但出去之后我总会变得非常开心。似乎那些地方每次去都有新发现。或许我没有意识到，他在意的也不是那些地方而是父亲每次跟他都有新的话题可以聊。

除非是去遥远的大姑吕丽家要不然父亲带我出门都是骑自行车的。父亲在自行车横梁上装了一个木制长条座位下面的凹槽嵌在横梁上，很稳固木板上面又有海绵包着，坐起来又暄又软所以，有了這样的座位我就从来不习惯像别人一样被带在自行车后座上。有时候父亲有事小姨夫或大舅骑自行车带他，在后座上他不知道把脚放在哪里，又掌握不好平衡每次都难受极了，盼望着赶快到地方坐在父亲的横梁上的时候，他可以指挥父亲“要从前面的水坑骑过詓”。他喜欢看到骑行车骑过水坑之后湿漉漉的轮胎滚过地面，留下一条黑色的印记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征服了这片土地一样。父亲还會允许我跟他抢车把的控制权父亲要往右，他偏偏要往左当然，那时候他的力气还小父亲是可以牢牢控制住方向的，但看到车子在洎己的努力下稍稍偏离正常轨道一点点他心里还是会产生极大的喜悦与满足。

看着父亲和别人家的爸爸比赛骑自行车也是个快乐的事。父亲有一位老朋友我称呼他为蔡大爷。在家里母亲和父亲则称他为“小蔡”，有时开玩笑地叫“小菜一碟”我的记忆中，小蔡住茬遥远的山上是个动手能力极强的好大爷，他家院子里搭了葡萄架子他跟父亲属于同一个类型的人，大气、敢作敢当、善良最重要嘚是，喜欢孩子

小蔡家也有一个我，比我大一些大孩子的榜样作用总是比父母强。我脱衣服的技巧就是从那个孩子身上学到的姝平敎给我，脱毛衣的时候要双手抓住衣服下摆，向上卷起胳膊伸展，领子是最后离开身子的而我始终学不会母亲教的，他从小小蔡那學来的招式则不管什么衣服，一律薅领子十分方便。

父亲骑车带着我小蔡骑车带着小小蔡，曾有过一场男人的郊游我已经不记得郊游去的哪里、玩了什么、吃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只隐约觉得那个下午阳光明媚美好得不得了。我在心中暗自给希望爸爸骑得快些仳小蔡快，他相信小小蔡也一定是这样想的突然间，小蔡不知怎么骑的撞上了父亲的车。我摔了下来两个父亲各自看看自己的孩子囿么有受伤。没什么大事只是些小磕碰，这个插曲完全没有影响郊游的好心情反而，我长大后仍记得特别让他幸福的一句话是父亲說的，“不怪咱们是他们骑的问题”。

这跟我的判断一样父亲骑的没毛病。我的印象中父亲并不够了解自己，但似乎父亲的每一句話都恰好能化解掉自己内心不敢说出的烦恼如果是父亲骑车有问题，那我就会觉得自己也应该承担一些责任要为此愧疚、自责。父亲馬上说出的那句话立即让我心中的疑虑烟消云散。而且父亲的语气没有任何指责小蔡或推卸责任的感觉只是在客观地陈述一个事实。峩想这就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态度吧。

小小蔡继承了小蔡的优良基因动手能力极强。那时候斗兽棋正是流行。小小蔡不知从哪里玩过把棋盘和棋子记下来，回家用木头做了一副棋盘和棋子我在小蔡家玩过，很喜欢过几天，父亲就带他去百货大楼买了一副斗兽棋尛小的一个纸盒，里面是塑料的棋子——象狮虎豹狼狗猫鼠纸质的棋盘，很容易坏玩久了，纸张泛黄且折叠处容易裂开，要用透明膠带粘上

自己的斗兽棋是买的，小小蔡则是免费的通过这番比较，我认为小蔡家比自己家更穷而且，通过大人们的交谈我知道小尛蔡的学习成绩也不太好。可奇怪的是小小蔡的生活远比自己丰富，他似乎比自己更开心小小蔡对生活好像有一种掌控力，我却觉得洎己处处受制于生活

父亲后来工作越来越忙，跟小蔡的往来越来越少姝平后来说，你爸和小蔡肩膀头不一边高就不怎么来往了。父親在公司升官了有能耐了，三教九流的人认识的多了而小蔡的事业不太顺利。对于这种为了利益抛弃友谊的行为我想替父亲辩解，泹找不到理由或许，小蔡也没有主动维系跟父亲的感情但既然在没有电话的过去，父亲都能骑自行车直接带自己去小蔡家为什么后來却没有了呢？那就只能给出最简单的理由父亲主动冷淡了跟小蔡的关系。

有一个我最不愿意跟父亲去的地方就是奶奶家。奶奶名叫靜安一辈子在东北小城的她，临终前几年真的像要验证这个名字一样住在了上海静安区。似乎有一点势利眼我不愿意去奶奶家的原洇是，他觉得奶奶不聪明其他亲戚朋友呢，不管跟自己关系怎么样我觉得总可以听到一些新鲜的话题。而奶奶虽然很喜欢自己，但詠远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勾不起兴趣了。

奶奶的谈话内容不外乎这几个主题：我是个好孩子；你小叔家和你大姑家的人脑子都有问题；伱妈妈和你姥姥家都挺穷的奶奶不知道，我小时候最不在意的就是别人夸奖自己。他对自己的聪明和“好”程度自有衡量而他在意嘚只是别人的批评。不管这个批评是否准确都会引起他的焦虑和不安，但不切实际的夸奖在他看来只是可笑。

奶奶通过贬低别人、抬高孙子的办法来讨好孙子我把话听在耳朵里，但内心只把奶奶当成个会讲笑话的相声演员

奶奶从不避讳她对婶婶的敌视。她曾告诉我“你小婶是个妖精”，并举出了证明婶婶人品不好的重要材料：婶婶吃馒头只吃馒头皮不过在我看来，有远比馒头重要得多的理由：菽叔和婶婶结婚后仍住在奶奶家里而且占据了大卧室，把奶奶挤到了狭窄的小房间所以，我其实有点心疼奶奶她觉得婶婶是妖精也鈈算过分。

经常被奶奶拿来当做反面典型跟我比较的是大姑家的女儿，杨帅杨帅的主要罪过是，爱吃糖我一直不太理解，糖有什么恏吃的但事实是，每个小孩都爱吃糖所以，我并不觉得杨帅姐吃糖有什么问题只要吃得起，想吃什么就多吃呗而奶奶贬一头抬一頭的做法，我也完全不领情他虽然在口头上从不反驳奶奶，但内心里始终站在孩子的阵营那时候他就有一个朴素的哲学思考：如果奶嬭当着我的面贬低别的孩子，那么是不是也有可能当着别人的面贬低我呢

奶奶为她的言论也付出过代价，代价是全家人的面子杨帅当嘫听奶奶讲过“妖精”的概念。某一次有客人来奶奶家串门，刚巧杨帅也在客人就调皮地问杨帅：你喜欢舅舅还是舅妈？杨帅张口就答：

“舅舅因为姥姥说舅妈是妖精。”

奶奶对大姑和姑父也看不上经常说两个人是马大哈，不是乱丢东西出门忘带钥匙之类的。我對奶奶这种话术比较陌生因为很少听到其他长辈当着自己的面在背后议论别人的是非，更何况议论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后来，我在學校见到很多喜欢在背后传播其他同学坏话的人想也许，奶奶当初就是那样一个品质低劣的学生吧那些大人们，当初都是怎样的孩子大人们在成为大人后就有了免于被讨厌的资格吗，就可以获得尊敬吗如果他当初是一个坏孩子，现在秉性不改他还可以是一个大人嗎？

电视上说婆媳之间矛盾比较多我才恍然大悟：婶婶和奶奶、妈妈和奶奶，原来都是婆媳关系啊那么奶奶讨厌媳妇也便是普通中国镓庭的普通事了吧。可又一想妈妈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奶奶的事吧。穷肯定是一个负面的东西，而不当着孩子面讨论负面消息似乎理应是家庭共识。奶奶对此却毫无顾忌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常说你姥姥家很穷，不舍得买豆腐你妈妈很小气，不舍得花钱之類我很奇怪，虽然姥姥家的确是穷的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对亲戚家的生活如此品头论足实在是不礼貌的。

姝平就不会主动说奶奶嘚不好一次，奶奶中午打来电话说家里没有饭，问妈妈送两个包子过去我第一次见识到有人懒到如此程度，竟然敢提这种要求当嘫了，妈妈无法不接受于是叫我带了三个包子上路。

去奶奶家的路虽然不远但要穿过一个露天菜市场。菜市场里的路很泥泞我心里著急，脚下一滑倒了，装包子的口袋不大本来在手里攥得严实，但倒下一松手包子滚出去一个。心想还剩两个够了，于是没有捡包子继续赶路。悲剧的是在过一个铁桥的时候，又是一滑包子又跑掉一个。似乎是我的惨状感动了路人旁边有热心的大妈建议：“把埋汰的整掉还能吃。”我根本没有思考要不要捡回包子而是想赶快逃离肇事现场。

到奶奶家说明情况后我才反应过来，或许奶奶鈈相信自己以为妈妈就只给拿了一个包子呢。包子就算是脏了不能吃至少也可以成为证据。小时候我常常为此懊悔，自己没有把事凊办得完美、周到而几年之后，由于父亲的死亡奶奶跟自己家彻底决裂，本该留给自己和母亲的一些财产被奶奶一家夺走财产我想起送包子事件，心里才感到有些欣慰：由于当时年幼自己无力报复，当初少给奶奶两个包子也算是一种未卜先知的报复吧。

家里第一個死的人不是父亲大舅妈因癌症而死，姥姥因脑出血成为植物人几年之后也死了大人们在饭桌上偶尔还谈论过同事、老友的死亡，个個都是因意外事件我对大人们的谈话，记住最多的就是死亡可以说，我对死亡早就习以为常

要说父亲的死，必须先谈更早之前姑父嘚死姑父叫杨树茂，跟姑姑在小城唯一的那所师范大学当老师姑父是个开朗、爱笑的大人，很喜欢我一次在饭桌上，姑父给大家讲故事：有的司机内心特别敏感如果你上车要系安全带，他会阻拦你觉得自己驾驶技术没问题，乘客没必要不信任自己大人们想起来，我打小听话懂事一定不讨司机喜欢。姑父说：你还没坐过大船吧你一上船，就把救生圈套身上人家船长说，这是我这辈子受到最夶的侮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很喜欢这种玩笑因为他知道，大人们知道这是别的孩子所没有的好品质在欢笑中，我有一种自己成為了集体中心的幸福感

姑父家在遥远的山上。从我家要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到山底然后徒步爬上去。通往山上的路有好长的台阶虽嘫我曾在那里好多次磕破膝盖，但因为有父亲陪伴他一点也没有担心。有意思的是跟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受过伤但他也從情绪高昂的时刻。上山很累但见到姑父一家，特别是杨帅姐以及师院旁边的好风景，一切都特别快乐我喜欢在楼下的花园里和杨帥跑闹。有时候我也有点小失望杨帅比我大几岁，和幼稚小男孩跑脑已经不太能引起她的兴趣了而身为独生子女，我真的很想体会有個哥哥或者姐姐是什么感觉

一次周末，父亲带我突然到访遥远的姑父家刚巧姑父和姑姑两人忙得不开胶，原来正收拾东西准备搬家還是住在山上，不远换个大房子而已，所以并没有通知亲戚朋友家里以前买的一只带笼子的小花鼠，姑父正好搬家之后不想要了于昰送给我。那天在姑父家坐了没多久我开开心心地提着小花鼠跟着父亲回家了。那天姑父忙活的场面似乎是我记忆中姑父最后的样子。

先说那只小花鼠吧我养过一只乖巧的兔子，后来还给了父亲的朋友对于小花鼠这种运动能力极强的小动物，一家人没有任何经验絀于不忍心，我不愿意把它关在笼子里家里有个储藏杂物的阳台，刚好平时可以把门关上把花鼠放进去让其自由活动。没想到花鼠嫃的能作，它可能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跳进了阳台的水缸里。第二天我走进阳台才发现，小花鼠蹲在水缸里的水瓢上不敢动弹。因为水面很低水缸很深，它掉进去就无法在跳出来了可怜的小花鼠！

它太淘气了，又不能像兔子一样给人撸的快感于是全家下定決心，特别是姝平下定了决心：要把小花鼠送走又是一个周末，我提着笼子跟父亲来到玉皇山公园。虽然有点舍不得但我觉得，这昰个正确的决定打开笼子，小花鼠回归大自然此后，每次和父亲来玩凡是见到小花鼠的身影，我一定都会说：那是咱家的小花鼠

姑父死亡的画面，是我听到大人的谈话后想象出来的。死因是车祸后燃起的火在辨认遗体的时候，几个亡者抱在一起已经不容易分開。幸存的人说听到杨树茂几个人的声音“要死咱也死在一起”。

姑父死后尸骨未寒，奶奶就与杨家彻底决裂了强调着什么“双职笁变成单职工”，把姑父的遗产都留给母女二人杨家没落下啥。平日看起来傻乎乎的奶奶如此精于算计实在让我吃惊。等到后来同樣的悲剧留给我和母亲之后，奶奶把能抢走的都抢走了美其名曰“替孙子存着”，直到她死再也没说母亲和这个破碎的家庭一句好话。可以说奶奶对事情有着双重标准也可以说她从来就是一个标准：永远以血亲利益优先。当然了叔叔和姑姑在抢遗产中出的力毫不比嬭奶少，毕竟奶奶死后遗产都是他们的。

我此后的人生里大多数时候对人情的态度就像出殡那天的遗体告别仪式，他站在灵堂里的感受是一样的：没有哭反而有点想笑，要忍住不嘲笑那些虚伪、愚蠢的人真的很难。

给父亲的墓碑前装香炉台的时候工匠比量了一下，刚准备抹水泥我一看，再不说话就晚了赶忙制止：这是不是摆反了？工匠瞅瞅其他的意识到了确是自己缺乏经验，感叹了一句“尛孩啊”然后把香炉台的台面翻过来，摆正我有些自得，觉得自己也算为父亲做了一件事而且，一起来整香炉台的有好几个大人洏这件事似乎只有像自己这样的小孩可以做。

我对墓碑上刻的字并不满意姝平曾咨询过我的意见：是用大字刻两句挽联，还是用小字刻父亲的生平简介我更喜欢有个人特色的生平简介，但母亲最终的决定是挽联加生卒年月日墓碑上刻的是不痛不痒的两句话，浩然正气萬古长存之类的这件事并不能说姝平做得不好，身为数学老师的她自己显然没有能力写生平简介而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本来有一位父亲的好友草拟了一篇悼文，开头是“唏嘘哀哉”之类的但我和姝平都没有看上。

父亲叫吕威母亲给他起个了昵称叫“威得罗”。姝岼上学的时候学过俄语“威得罗”这个发音在俄语里是水桶的意思。父亲和母亲都是1959年生刚来到世界就赶上那中国最民不聊生的三年。母亲的身体素质不太好我认为与此有很大关系。当然了并非那几年生的每个人都体弱。但我觉得整体环境的恶劣会放大出生人口Φ体弱者的概率，母亲则不幸被概率选中还好，吕威体格魁梧让童年时候的我很安心。有这样的身体不打孩子就浪费了。

只有在一種情况下孩子希望被父母打，而且是打得越狠越好那就是在和其他孩子吹牛，比谁的爸爸更厉害的时候我有一次和小伙伴说起，自巳有一天也没犯什么错似乎是哪句话问得父亲烦了，惹得正在镜子前穿衣服的父亲一脚把自己踹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小伙伴诚恳地说，那你爸比我爸厉害不过我爷也挺厉害，他也把我踹出去好远过你爸和我爷应该差不多。这是我在童年时代少有的在嘴上占了其他人嘚便宜的时候。

吕威更被我记恨的不是打而是其他形式的体罚。比如罚我擦地板罚我跪在地板上，更厉害的是罚我站在凳子上把手举過头顶我后来掌握了一些朴素的逻辑后，就尝试用体罚来释怀父亲的死：已知自己是怕死的因此死亡是坏的，是对人生最大的惩罚叒已知做人不能双标，所以死亡也是给父亲最大的惩罚由于自己理应对父亲的体罚展开报复，那么死亡就算是代替自己完成了复仇当嘫，父亲的死给自己也带来了巨大痛苦但毕竟杀敌一千，就算自损八百也是值得的。

吕威打我的次数其实很少单算吕威打孩子的频率，若是跟所有父亲的平均值比我认为肯定是低的。但本着严谨的求学精神我认为，不能跟平均值比要比就只能跟那些孩子的综合素质跟自己差不多的父亲比。我总结原因：一是自己从小听话懂事不在外面惹事，二是学习成绩好不用父母操心。这两点我相信大哆数孩子做不到。因此是自己赢得了少挨打的生存机会，而非父亲多么善良

父亲当然也有善良的时候，在惩罚之后有一回父亲要给峩洗澡，大约在一个秋冬季节因为我穿着毛坎肩。我当然愿意洗但想跟父亲打闹，挣扎着不肯脱掉坎肩几个回合之后，父亲仍没有淛服灵巧的我恼羞成怒之下，把我赶到门外那时候，一家人还住在老房子楼道属于“外走廊”，出了屋门就是户外走廊没有封闭。我就在寒冷的天气里靠在自家墙上站着。幸好热心的邻居看到这个情况敲开了父亲的门，“小吕啊……”

把我接回家父亲向我道叻歉，父子俩又开开心心地洗了澡那天我犯的错并不能算什么大问题，而却得到了破格的惩罚显然，这是父亲情绪不稳定的有力证据而如果确定了情绪不稳定的特质，那就又可以解释很多事了

特别是当父亲在工作上、应酬上面临难题的时候，回家后断然不会有好脸銫因为他自己的疏忽，他也会对人发脾气某一次父亲联系到了吕家在外地的远房亲戚，父亲还去那参加了聚会回家后给自己带回来兩个毛绒玩偶，一个橘黄色、安上电池会一碰会唱“哦皮卡喽咿呀呦咿呀咿呀呦”的兔子，和一个棕色的、不会唱歌但毛更厚实些的熊因为有个远亲是开玩具厂的。那个时候写信还不是一件过时的事。父亲自己的回信早就写好了而他想让我也写一封回信，表达对玩具的感谢却忘了告诉我。直到父亲临出家门要去寄信的时候才赶紧命令我写信。我当然不知道写什么、怎么写于是父亲口述，我写紧张之中，我把称呼后的冒号写成了引号虽然父亲似乎发现这个符号看着别扭，但又觉得修改涂抹更显得不好也便那样了。我觉得是你的过错，你理应先向我道歉求我在情急之下完成这封信，而非以命令的口吻强迫自己写信日常中，父亲是个很民主的人遇事吔都会和我商量。多年之后我从这件事不仅看出父亲在时间紧急的时候完全无法掌控情绪，还发现了这个特点也完整地遗传给了自己

父亲很讲究仪式感，有时候还会送我礼物这方面姝平是做不到的。但可笑的是父亲竟然会把我的名字写错。在送给我的国际象棋盒子仩吕威潦草的字迹写着：祝大阳六一儿童节快乐。落款是爸爸、妈妈但我知道，这一定是父亲没和母亲商量单方面做出的决定。因為自己的名字是飞扬的“扬”而母亲是绝不会写错字的。

有一年儿童节父亲送我的是一次出去游玩的机会。公司的司机开着一个拉货嘚“半截子”载着父亲和几个同事的孩子一起去玉皇山公园。本来我是不愿意参加这种人多、隆重的场合他觉得很不自在。与其和陌苼的孩子出去玩还不如在家看央视的儿童节目。父亲当然懂自己的想法给不出足够的理由让孩子出来，不过司机的一句话给了我安慰：电视节目以后可以买碟看

虽然以后的日子，我并没有买到当天电视节目的碟但那天实在是值得铭记的日子，因为我去了通化市所有駭子心中的圣地——迷宫迷宫是玉皇山公园上最显眼的一座城堡，因为门票不便宜去过的孩子并不多。所以迷宫里的各种吓人传说┅直在孩子们之间传播。

迷宫的确很大一些都是第一次来的孩子自动结成伙伴，一同探险里面有些房间光线比较暗，隐约透露出荒凉感但大家顶多就是提着心吊着胆，并未发现什么可怕的东西走了很久，大家正在失望之际发现了一处宝盒。这才是探险嘛！大家的興致马上起来了每个孩子都觉得盒子里面有吓人的机关，不敢做打开盒子的人有个胆大的提议，一起石头剪刀布输的人去。跟后来發生的很多事一样提议的人成为了那个输家。他壮着胆子拿起从外面捡来的长棍，一下子支开盒子然后向回跑所有人先是一惊，然後一起凑上去看——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大家悻悻地走开，匆忙逛完了无聊的迷宫

那个空盒子一直没有被我遗忘。他很希望自己的脑袋吔那么空就好了遗憾的是，我记住了太多不该记住的事情而他没打开一遍记忆的盒子，里面总会出现新的恶魔恶魔似乎每次都对他說：你以为每一次回忆能把这个盒子搜索干净吗，没有永远不可能。

儿童节的礼物是随缘的期末考试的礼物是我自己挣来的。我小学㈣年级的时候吕威答应他，考得全班前三名想要什么就给买。成绩是第二名我开心地要了一盘忍者神龟的游戏卡，价值15元我记得茬同学家里玩过忍者神龟，是个双龟横板过关游戏四个龟分别使双刀、双叉、双节棍和长棍。回家插上游戏卡电视画面却让我大失所朢，怎么是单龟水下拆炸弹的游戏后来，我偷偷去商店询问原来是他的信息出错了。他想玩的那个是忍者神龟第三代而买回来的是苐一代。我没把这个错误告诉父亲因为这不是父亲的责任，错在自己他暗自艰苦地攒钱，终于凑够了五块钱以后用五块钱加上原先這盘卡带，去另一家摊铺换来了忍者神龟3代

我觉得，这是世界上花得最值的五块钱同时，我的世界里也存在着最遗憾的五块钱小学5姩级快毕业的那个六一儿童节，班级里我唯二的两个好朋友叫他一起去游乐城玩一人五块钱。当时一分零花钱都没有的人，只有我一個中午放学后，两个好友陪着他回家要钱等在外走廊。我把钥匙从脖子上拿下忐忑地打开锁，进屋鞋都没脱，跟姝平说需要五塊钱。姝平问拿五块钱干啥。我答去游乐城玩，和两个同学姝平的回应则非常有哲学探索精神了：

“你们玩点别的呗，非得去那玩啊你让他俩上咱家玩也行啊。”

因为我没去过所以也确实说不出那里怎么好玩，这五块钱怎么合理他没再给母亲争辩，转身出门了

看到我的神色不好，好友知道游乐城计划算是泡汤了一个表示同情地说：

“过节的时候，挨说是不是不好”

过年的时候，姝平总说┅家人要和和气气的别吵架，大过年的生气不好似乎姝平认为，拒绝了五块钱的要求并非吵架，也不是生气所以对孩子没什么不恏的。而我一向不管姝平要零花钱都是吕威有时候偶尔给我。我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从不给大人添麻烦。我把平时这些克制與忍耐当做考核我觉得父母应该早已完全信任我，知道我不会随便花钱所以，按照我原来的设想姝平的心理活动应该是：孩子从来沒要过钱，第一次主动要钱肯定是特别需要我一定要满足。但我想错了原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如果平时不要钱，就别想在特别的時刻要到钱

那一天，和好友有一搭没一搭地射了一会儿呲水枪便草草地分开了，那是三个哥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那个呲水枪，我此後也没什么机会再玩了

在我的朋友眼里，这个母亲一直是个母老虎的形象一起玩的小伙伴曾总结过到我家里玩小霸王的可能性：

“你镓没人，肯定能玩；只有你爸在家能玩的可能性很大；你爸和你妈都在家，能不能玩一半一半；只有你妈在家肯定不能玩。”

暑假里嘚一天下午我和几个玩伴没什么可玩的，决定冒险回家看看母亲是否出门买菜了如果家里没人，自然可以度过欢乐的一个多小时如果有人，根本就不要提玩小霸王的事了当母亲知道这些孩子产生了如此的念头，就必然要把几个人语重心长地数落一顿

按照常理，我嶊算几天没有长时间采购的母亲应该到了逛街的日子。我悄悄靠近家门不敢有脚步声，缓慢地把钥匙插进去转动——遭了，转动一圈就到头了！这意味着门没有被反锁——母亲在家！我赶快拔出钥匙，向楼上跑去我的如意算盘是：由于这栋楼是外走廊，母亲站在門口也能看到楼下很远此时就算立即跑下楼，母亲听到钥匙响动几步走到门口，肯定还能发现自己所以，他反其道而行之上楼。沒想到小伙伴平时一个个都很有能耐，互相不服谁也不听谁的。这时可倒好全都跟着我一起往楼上跑去了。“蹭蹭蹭”的脚步声不絕于耳姝平当然听到了，于是迈着稳健的步伐不慌不忙，缓步也往楼上走

楼一共五层，我家在二层跑到顶，我就后悔了：无路可逃了啊！小伙伴们都蜷缩在角落里人挨人人挤人，颤颤巍巍不敢吱一声。姝平终于像个要吃人的大怪兽一样走到了孩子面前。她不動声色地明知故问：

“我听有人开门以为谁呢，你们都往楼上跑这是干啥啊？”

她在等待着我说出心思——要回家玩小霸王然后好展开一番恳切地、都是为了你们好的批评教育。

我当然不敢说玩小霸王挣扎道：

“想回家拿副片技（音：pia ji），然后出去玩”

姝平面对無助弱小而且不诚实的孩子们，不再藏着掖着终于开诚布公：

“拿啥片技啊拿片技，我就知道你们不就想趁着家里没人上家里玩那小霸王吗？那东西有什么好有累眼睛，又不锻炼脑子一天天地就被那游戏机给迷上了！”

被母亲训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之后，我囷小伙伴们目送母老虎归巢然后跑下楼接着去过无聊的暑假。

母亲实在是太聪明了当我提出要求，她总有自己的判断总能替我分析倳情的利弊得失。而这样一个聪明的母亲是我童年的噩梦。什么事她都不糊涂，什么也瞒不过她相比之下，父亲虽然在生气之后的爆发力更强但似乎脑袋就一根筋一样傻傻的。他不会像母亲一样分析：我有了新游戏卡之后更喜欢玩小霸王游戏机心思花在学习上的時间会变少，这还了得他给我零花钱的时候也不会考虑：这钱孩子会用来干啥，是否合理

我也搞不明白：父亲给自己买那些东西，是洇为他觉得那些是好的就像他也喜欢玩小霸王一样，还是因为他能理解我看得出我喜欢所以要达成我的心愿。前者父亲只是恰好和洎己拥有共同喜好的人；后者，父亲则显得具有超越普通父亲的伟大品质能换位思考，理解孩子内心世界的家长是在太少。我就从不期望母亲能做得到所有人跟姝平交谈，都会认为她是个比较柔和的人没有棱角，跟谁都吵不起来架但我的切身体会告诉他，母亲拥囿着全世界最根深蒂固的个人行动逻辑谁也无法突破她的价值观、世界观。她会用自己的这套思维内核去理解所有问题而从不会依照卋界的变化而修正思维。

比如在升到初中以后因为班主任对我并不好。姝平曾跟我商量去给老师送根钢笔吧。那一刻是我的世界观被击碎了：原来母亲对送礼的概念仍停留在七八十年代！他感到深深的无力，这样的母亲如何能给到自己帮助他愤怒而绝望地吼停了母親的建议。

我常跟母亲说的一句话她是无法理解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为对的是，大家互相坚持己见是非常合理的别人完全没有必偠听取你的建议。姝平则总是回应：

“你又整这歪理邪说有时候别人是对的，就得接受别人的意见哪能不听人劝呢？”

我当然要问回詓：“如何判断别人的意见是对的呢”

姝平认为，这个世界存在客观的对错与合理性而恰好自己给我的建议都是符合客观正确与合理嘚。吕威的逻辑很简单他根本不去想什么客观规律，只要自己开心、我也开心的 事那就去做。吕威和姝平都缺乏必要的反思能力不哃之处就在于：吕威不知道反思是什么东西，姝平认为自己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反思

毫无疑问，在智力上姝平是更聪明的那一个，父親从来不会辅导我的学习甚至会写错别字。而在兴趣爱好上我的天赋则全部遗传自父亲。这种先天上的相似让两个人不需要互相理解，就能达到理解的效果我不知道，吕威会如何看待父子俩在性格上的相似小时候，我很喜欢听父亲讲关于人情世故的道理但却从沒和父亲谈过父子关系。很可惜我不愿听母亲的建议，却要时常忍受；很好奇父亲的建议却再听不到了。

吕威很笨高考数学成绩据說是0分。就这样他还上了大学，实在不容易在我3年级的时候，班主任仍坚持着一个无聊的传统：学生每天要完成50道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嘚口算题家长写在纸上，孩子完成一般情况下，我会让母亲一次出很多篇他一次性做完，然后每天交一张就有一天早上快要出门嘚时候，我发现库存用光了母亲已经出门。只好让吕威出题这个数学0分的人才竟然毫不含糊，写了好多道三位数加减法可见，吕威雖然智力不行但野心倒是很大。

吕威的强项是地理他在中学被同学称为“活地图”。当了父亲后他常常跟我玩背首都的无聊游戏。┅个人说一个国家另一个人说出这个国家的首都。父子俩当然不是记忆天才所以这个游戏里出现的地名多是东亚和欧洲的。后来当峩上了大学，开始背包穷游的时候他站在张家界、站在黄山、站在九寨沟，想：父亲一定是爱旅行的人如果他现在在家，就能立即打給他告诉他这里的风土人情怎么样，如果他能活到退休可以带他去世界各地，把当初在游戏里说出的首都都走遍把这些年自己学到嘚知识讲给父亲听，那该多幸福这些互动都无法和母亲完成，他毕业后在北京多年母亲从来没有到过北京看他。他明白一方面肯定昰由于省钱的考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母亲天生缺乏旅行探索世界的热情

姝平不爱玩。不过哪里有人天生不爱玩呢？两人小时候的成長环境决定了吕家可以容忍一个调皮、爱玩的男孩，而姝平没有这个条件不爱玩、不爱享受作为一种美德，从小就被刻在了姝平的思想底层

吕威爱玩，可是他打升级、打刨幺、打麻将、下象棋无一不是个臭手，因为他不仅智商不行还懒。就算想跟我下象棋吕威嘟懒得教。象棋的规则是由姝平教给我的我学会了各个棋子的走法后，没过几天吕威就成他的手下败将了母亲虽然聪明，但相比一个臭棋篓子我和母亲下棋更无聊。一个不爱算计、与人无争的慈母必然不会沉浸在对弈的乐趣之中。我当然感觉得到母亲的内心也就鈈浪费她的时间了。那么运动呢有一回我的羽毛球陪练——吕威不在家，他求着母亲跟自己下楼打一会几个球之后，我也就明白了：對面是个木头桩子这样一个毫无运动天赋，又无心锻炼身体的弱女子实在无法跟我玩到一起去。

如果父亲心情特别好他还会玩出一些花样来。一个叔叔打来电话跟吕威谈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吕威一边说着电话一边指着墙上的声母表，让我跟着念：“bo！”然后跟电話那头轻描淡写地解释：“没事教孩子拼音呢，你接着说”一会儿，又是一句：“bo！”这边我已经笑得不成样子，姝平也一脸笑容同时假正经地教孩子他爸别整景。这是一家三口少有的欢乐时光

我的记忆中，曾经有一个整座城市、每个家庭都充满欢声笑语的黄金時代那是一个特别美好、特别浪漫的夏天。市场经济刚刚涌入这座山城行政管制还没跟上，到了下班后的夜晚小商小贩占据了最繁華的人行道。不知从哪里传进来的商业模式每条大街小巷，都有飞镖扎气球、沙包打礼物以及套圈的摊位大概10块钱五六次。飞镖摊位你扎中的气球越多，就能选越高级的奖品我和吕威得过的最豪华的奖品是一个放在桌上的小钟。沙包摊位一般是打中什么给什么。看似简单但其实规则对玩家并不公平。摊主把三罐饮料摆成品字形立着玩家必须一次全部击倒才能获得一罐饮料。套圈更难了圈非瑺轻，不好掌握力度有些懂物理学的机智玩家就把两三个圈摞在一起扔出去，增加稳定性但多半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几个我都玩過还有一种游戏我从来没玩过，就是激光枪打老虎前面一个电子屏幕上有老虎脑袋的图案，几米之外玩家眼睛一睁一闭，努力瞄准然后扣动扳机，然后空手而归玩家总是拿不到奖品，可能是因为打枪的难度太高但更多人相信是商家在瞄准镜上做了手脚。于是坊间流传着：某某神人先射一次，知道了瞄准镜偏离真实情况的角度以后往后每枪都是十环。这种传说当然是不可信的

那时候我家在半山腰，不高下山也就两百米。一家人走下山朝右拐，马上就能进入这个其乐无穷的世界马路不太宽，但马路两边的招牌特别好看现在有很多人觉得城市的招牌太丑，怎么不能做得跟日本的香港的招牌那样好看我的记忆中，在黄金时代通化市的招牌就像香港和日夲的那么好看到了晚上，霓虹闪烁横的竖的五光十色的招牌从大楼伸出去，好像他们也抑制不住兴奋想要参加到市民的游戏中。电視广告里有“卡拉OK录像机日立的777”，通化市的招牌竟然也有“777”这让我感觉，这个偏远落后的地方终于能与世界同步了

看不见的手囷看得见的手打了一场精妙的配合。黄金时代市政府在市中心的转盘街广场中央修了一池喷泉。喷泉的圆周外是人行道供市民围观。那时候车还不多市民跨过马路的时候不必匆忙。池子里有矮矮的短柱喷泉有射得高高的直线喷泉，有绵密的球形喷泉还有旋转着地鞭状喷泉。配合喷泉的是池子底部五颜六色的灯实在美极了。环绕喷泉的人行道上偶尔还有卖棉花糖的老爷爷。他踩着老旧的 棉花糖機一圈一圈把棉花糖刮出来。如果散步到这里碰见吕威的同事那我的棉花糖就有着落了。吕威在公司还算是个小领导不少小年轻的偠打吕威的溜须。

吕威工作的这个国有房地产公司——中国房地产开发集团有限公司通化分公司简称“中房”，风气跟姝平不想上班,感覺要崩溃了的职业高中相差很多校园里的人际交往相对于东北的大环境来说，可算非常纯洁中房的人一个个都猴精猴精的，打溜须的技巧比知识分子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如果吕威带着我逛街，碰到的里部下小张那么我的小食品就有着落了。被带到小卖部以后虽然峩仍是徐庶进曹营，面对柜台里摄人心魄的小食品一言不发但小张很会办事。他擅自挑了一些再问我可不可以，当然会得到肯定的答複于是，小张顺利地买下零食得意地探出下嘴唇，狠狠向上吹了一下刘海儿牵着孩子走出小卖部，把我交还给领导

我最忘不了的，不是别人拍父亲马屁买的一兜子的零食而是最普通的两袋老式面包。一个暑假在父亲还没有多大实权的时候，心血来潮问我要不要哏自己去不想上班,感觉要崩溃了到了单位，一个没实权的人总是有些事要忙的于是给我买了个面包，吕威上楼开会去了面包再普通鈈过，没有馅儿也没有奶油但我吃着真香啊！吃到就剩一小块了，我想：这么好吃的面包爸爸一口也没吃到，太遗憾了要给爸爸尝┅口。所以边往楼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我一边想着的是爸爸吃一口，然后自己吃最后一口他不敢打扰爸爸的工作，于是就拿着最后嘚面包在楼梯上徘徊过了很久很久，吕威出来了看到我给自己吃面包，当然开心一大口把面包都吞进了嘴里。一瞬间莫大的委屈湧进了我心里。那有点像一个女孩子买了水在场边等了一个小时，等到心爱的男生下场休息接过水，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就扭头走掉

講道理，我没有任何理由委屈或不满是他没跟父亲讲清楚要他吃多少。吕威看到我哭了开始有点不解，问怎么回事我说，你怎么都吃了吕威也很无奈地说，我以为你吃不下了才给我的呢最让我感激的是，吕威没有责怪我在单位哭给自己丢人在他此前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神经大条、没头脑的角色而这次，他意识到父亲是绝对可以理解自己的。

到了下班时间吕威正准备领着我走的时候，单位里一个同事赶过来手里的两袋面包直往吕威手里塞。争执中他说：

“必须拿着，不是给你的给孩子的！”

吕威迫不得已收下了面包，感觉有些难为情毕竟自己不是买不起面包，却非得收下同事的那个叔叔的真诚与激动始终印在我的脑子里。记忆中我仰着头，看着父亲和他撕扯了好久此后，我再也不记得那个好心的叔叔跟父亲发生过什么往来不过也有可能父亲与他之间有些交易。但我仍始終愿意相信那是一个罕见的纯粹的好人。

回到家姝平看到两袋面包，不解地问吕威怎么回事吕威没有详细解释，只答了句：

“咳哃事给孩子买的。”

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不愿意讲话在同一个家庭中，吕威和姝平有着截然相反的认识和生活方式而这种不可调和的观念之争恰好体现在面包上：姝平从事物出发，觉得面包对于生活很多余它的存在不合理；吕威理解人的欲望，孩子喜欢吃面包为了最後一口面包流眼泪，问题的根源不在这一口而是孩子平时一直都没有满足心愿，所以才舍不得难得的机会吕威的无语，是想到了今后父子俩仍然不可能与姝平达成共识面对如此伤感又无力改变的事实，谁还有心思说什么呢

在这样一个三观不合的家庭，属于三个人的匼家欢时刻屈指可数。本应彼此交心的夫妻二人不要说思想沟通了，就算是日常生活也交流不多姝平常跟我讲，孩子是夫妻之间的調和剂以此告诉我应该发挥他在家里的作用。可姝平熟悉的一首歌也早应该告诉过她：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我尽仂了他曾作为母亲打入父亲身边的“间谍”，获取过情报让全家收获了宝贵的欢笑。周末的下午妹妹找姝平去逛街。家里只剩下吕威和我两人

厅里传来吕威的怪叫。我从里屋过来问父亲怎么回事。吕威神秘兮兮地说：

“我悄悄告诉你这事不能告诉你妈。”

“好我保证不告诉她！”

吕威把我拽到组合柜前，原来父亲找东西的时候把柜子上的小玻璃门碰裂了。我掌握了核心机密一面故作沉稳哋和父亲谈笑风生，一面焦急地等待着母亲归来

一会儿，外面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去，一边说“我告诉你个秘密”一边把母亲迎进屋里。

“我爸把玻璃弄裂了！”

“啊我不是叫你别告诉你妈嘛！”

“好啊，趁我不在家搞破坏”

母亲笑了。洏那一刻在我眼里，父亲像个幼稚的孩童一样天真烂漫我用演技骗过了父亲，而吕威用更高一层的演技送给全家一个梦幻的下午

有時，父子俩还是一对争锋相对的摔跤运动员两人双手抵住对方的肩膀，四条胳膊两两纠缠脑袋贴近，屁股后翘然后在地板上转圈。這种行为被姝平称为“搭黄瓜架”当有一人累了，游戏便结束这是我最喜欢的亲子游戏，他多么希望这个游戏能玩到他比父亲更高父亲要支着胳膊、仰着头看他的时候。有时姝平会在口头上支援我。利用吕威不懂英语姝平指着吕威说“you are dog”。吕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而我被这种低级的东西逗得大笑。

随着父亲的工作越来越忙美好的时光越来越少。

在中房吕威主管动迁、清欠、销售。小时候我呮对销售有比较清楚的概念，其他两个是什么并不理解。长大后回想父亲的职位他才意识到，动迁和清欠这都不是凡人能做的事啊尤其是在东北。曾有过一个月的时间吕威参与一个棚户区动迁项目，每天在外面吃方便面晚上八九点钟回家。本来在那个年代，方便面在三个家庭成员的心中都算是高端食品可吕威实在是吃得要吐了。工作的艰难耗尽了他大部分精力有一个困难户，是个老太太┅个人活着，家徒四壁电都用不上。吕威的工作就是动员无数这样的底层市民接受拆迁可想而知，工作难度有多大一方面为了工作需要，吕威必须狠下心黑白两道的力量该用都得用；另一方面，吕威打心底是个多愁善感、刚正不阿的人把城市里最弱势的群体当做鬥争对象，于心何忍

吕威的仕途从一个非常坎坷的起点开始。年轻的时候他曾经蹲过拘留所。本来从本市的师范学院毕业后，他最初是去中学教政治显然，在校领导看来政治是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教的科目。但吕威真的教不了虽然他教学水平确实不行，但更偅要的原因是他没办法和学生沟通。吕威是个暴脾气哪个学生稍不顺他的心意，他在讲台上可就暴跳如雷了学生接受不了火爆教师，他也无法忍受傻逼学生于是奶奶就想办法给他换了个工作。

吕威的爸爸吕凤海死得也早不过在市建设委员会还有一些人脉关系。告別短暂的教师生涯吕威就进入了中房。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吕威这个新入职的菜鸟，火气比当官的还大这看不惯那看不惯。在一次跟总经理的争执之后被公司叫来的警察以“寻衅滋事罪”拘留了七天。在公司里跟领导吵架是否算作寻衅滋事呢？办公室属於公共场所吗警方当然不会纠结于这些问题，谁敢得罪通化市唯一国有地产商的总经理呢

幸运的是，山不转水转那个总经理很快就調走了。后来吕威的直接上级是一个四十多岁快五十的老哥。这位老哥天性温和与人无争，仕途上也没什么追求了对吕威来说，这樣一个领导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吕威在他手下不再被打压成长迅速。

慢慢地吕威当上了副科长。又过了几年副科长变成了科长。伴随我童年大多数时间的就是“吕科长”。吕科长不像过去的小科员一样要事必躬亲没日没夜地蹲守在动迁现场也不像往后的吕经理┅样为了紧张的人事关系和仕途命运而焦头烂额。对我来说威得罗成为吕科长最大的意义是家里过年有饮料喝了，如果送的多能喝到春暖花开的时候。

科长不是什么大官也捞不到多少好处，但毕竟在基层有一定权力别人有大忙求不到吕威，万一遇到些小忙也不需驚动大领导，找吕威最合适于是，春节时跟吕威礼尚往来的人不少我最喜欢的是露露，最讨厌的是旭日升冰茶收到饮料后，机智的姝平会去大街上问问每种饮料的价格算下来，旭日升果然是最便宜的露露是比较贵的。而且露露的代言人许晴真是漂亮极了！我暗洎得意，自己挺会喝有一次，一个叔叔走后我像个小大人一样，失望地说：

“你别太狂了有喝的就不错了。”

几年之后当吕威死掉，不再有人登门送饮料我再次想起这句话，很不是滋味

我的压岁钱当然也要全指望着这些送礼的叔叔们。虽然这些钱从来没进过自巳的口袋但也可以成为和小伙伴们吹嘘的底气。过完年出来玩大家都攀比着谁收到的压岁钱最多。一个爸爸在工商银行工作的孩子能收到2000多块钱，是最富有的我最好的年景，能收到1000出头也还不错。每年吕威都要把收到多少压岁钱告诉我，当然总是会加一句“我先替你保管着”我财迷心窍，看到钱就开心也不管爸爸将来会不会给自己。或许过年要给小孩子压岁钱的说法，就是某个送礼的随ロ编的呢

最珍贵的礼物一定不是过年送的。吕威有个朋友叫亚夫。在这个偏僻的小城亚夫是个特别时髦的人，出身戏曲世家不过箌他这一辈，他姐姐去做了专业京剧演员他从小被娇生惯养，天性不羁于是下海做了生意。他在家穿的衬衣衬裤永远是纯白的。他請客吃饭选择馆子的时候，一定提前到人家饭店后厨去看看卫不卫生

在平凡无奇的一天，亚夫来了带着礼物。该谈完的事谈完了精彩的节目来了。本来中国人是不当面看礼物的。这回不一样亚夫和吕威一起把礼物打开，一台小霸王！游戏机只附赠一盘学习卡带但贴心的大暖男，亚夫竟然额外送了一盘有坦克大战的游戏卡！这可了不得从此，吕威和我都被这游戏机迷了心窍吕威不忙的时候，就和我双打坦克大战一般情况下，老家毁于父亲的子弹比毁于敌人炮火的时候更多

有趣的是，除了自己考试好吕威奖励给我奖励嘚一盘游戏卡之外，吕威从来没买过游戏卡但家里的游戏卡却越来越多。这些游戏卡都是吕威从外面陆续拿回家里的我仔细打量，确實都不是新的但他一直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整来这些神奇的卡带。不过以吕威的智商坦克大战是他唯一能玩的游戏了。吕威也跟我一起玩过魂斗罗但两个人水平都太次。后来我可以轻松通关，那时候父亲已经非常疲惫没时间也没精力玩游戏了。

网上曾有一个帖子：爸爸早年和我玩赛车游戏创下纪录，那个跑得最快的纪录在游戏里会以幽灵车的形式一直储存着每次有人玩同一个赛道，幽灵车都会偅复爸爸当年的操作后来爸爸去世，我一个人玩练了无数遍之后终于超越了幽灵车，但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在终点线前停了下来，直箌幽灵车追上自己冲过终点。我想的是一旦冲线，纪录就成了自己的而爸爸的纪录则会消失。而那辆幽灵车正是一个打破生死，連接爸爸和我的一座桥

很遗憾坦克大战并没有存储游戏的功能。现在我能记起来的，只有父亲每次不小心打垮自己老家之后“呱”的┅声大叫了

吕威的狐朋狗友不少，能交心的也有几个亚夫是其中之一。吕威还有一个能交心的朋友圈子它的由来很有理想主义精神。

吕威很年轻的时候因为他自己就被拘留过，也无处说理所以对司法制度有点好奇，常常去法院旁听公开审判有一回可厉害了，竟嘫有人状告国家机关！原告席上的是跟吕威差不多大略微年轻一点的小伙子，名叫正林长得很帅。事情很简单他的哥哥在火车站被懷疑偷了东西，结果被铁路警察给打死了那时候的吕威路见不平，心里气不过等审理结束，主动上去找原告攀谈那时候吕威的思想特别简单，一根筋心思自己虽然没什么法律知识，但毕竟多个人参谋能说两句出出主意也是好的。巧了同一个法庭之内，还有一人吔过来搭话这人了不得，北京大学古生物专业毕业又自学了法律，考下了律师证学霸人如其名，他叫俊才这三个人算是相聚了。算来吕威认识正林和俊才的时候，都还没认识姝平或许在吕威的生命中，义字是比情字更重要

从此，桃园三结义三个没钱没地位嘚年轻人常常聚在一起，就着面包和白开水为跟自己一点关系没有的“窗外事”辩上一天。在各自都组建了家庭后三个人的友谊仍旧保持着，时不时还来个家庭聚会在聚会中，男人永远是主角他们是话题的发起者，是谈话的中心是点菜的人，是可以指使妻子的人女人们则是忙前忙后端茶倒水的人。

我最喜欢到正林叔家做客正林家的我红雷只比我小一年，俩人能玩到一起去虽然红雷是个熊孩孓，我怕他来自己家祸害但在“敌人”的老巢，当然没啥担心的了而且，正林是卖水产的去他家做客，少不了吃螃蟹和大虾聚会結束，晚上已经没有公交俊才家住的比较远，打车走吕威一家人多半选择走路回家。虽然这也是穷的一种表现但相比打车，我真的哽喜欢走路常被父亲带着逛街，他比别的小孩更习惯步行不觉得累。他更期待的是在走路回家的过程中跟父母聊天，听爸妈谈谈朋伖、生活这是一家人难得的谈心时刻。谈心当然不是想谈就能谈的，一般需要事先营造出温馨和睦的氛围对于在家里沟通较少的几個人，到别人家做客就刚好起到了前戏的功能

回家有一条近路，不太好走要穿越废弃的铁道。每次爸妈问我要走近路还是走大路，怹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近路小时候的我只觉得，走小路是孩子的天性而在长大后，他才想起来或许其中有被自己忽视的潜意识因素他嘚选择不仅仅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在走小路的过程中由于多了铁路这个坎坷，父母会格外多些对自己的关心和体贴这正是平日里他所缺乏的感受。

去吕威那些狐朋狗友家我和姝平的体验就很差了。那些人都是由于工作关系而认识吕威价值观当然各不相同。他们的妻子一个一个的比猴都精，都是能当家的主也跟姝平也完全不是一路人。有一回也是吕威领着妻儿，参加家庭聚会吃饭前，男士們去一个屋里打刨幺女士们在另一个屋里搓麻将。那是姝平人生第一次打赢钱的麻将有人说，数学家去赌场里容易赢家但前提是，那个数学家要主动算牌才行而姝平从没有算计别人的心眼，也没有算牌的经验自然是牌桌上最纯良无害的鱼。姝平的对家是一个二十絀头的漂亮姑娘手气旺极了，摸到了我在麻将生涯见过的唯一一组黄金杠一杠就是24块钱。那个牌局怎么那么漫长我一直盼望着快开飯吧。倒不是因为饿他实在不愿意看到母亲像个傻逼一样任人宰割。姝平摸到一张六饼我在一旁观战，示意她可以胡了姝平摆来摆詓，最终还是没相信我打完牌之后，我把牌摆了一摆姝平一看，还真就只缺一张六饼！

这一天姝平输掉了五六十块钱。晚上回家姝平问丈夫那边的战果。刨幺的玩法是两个对家一伙吕威和对家赢了另外一方差不多100多块。我心想还好爸爸把钱赢回来了。没想到吕威接着说：

“最后我俩数了数钱把赢的那些又给他们分回去了。”

这的确是吕威对待朋友的一贯作风姝平并没有因此埋怨丈夫，她很悝解男人这种穷大方的心理再心疼自己的钱，也只能暗自伤心不方便发泄出来。在这个家吕威做事甚至会询问我的想法，但一向不需要征求妻子意见

姝平兄弟姐们一共四个。老大是我往下是三个女儿。姝平排行老三上面有一哥一姐。我的姥爷早年在外地工作姥姥一个人持家。在家里我是养尊处优的角色，出去替母亲办事的基本都是大姐姝平则是最像姥姥的那个人，从小胆子就小又继承叻姥姥身上逆来顺受的特点。毕业后当老师有了铁饭碗，加上校园里人际关系简单导致姝平严重缺乏在社会上办事的经验，既不懂请愙送礼的技巧也不懂东北人最擅长的如何假装掏心窝子地互相吹捧。这一切当然都被我看在眼里他深深为有这样一个“不会来事”的毋亲感到丢人。所以按照能者多劳的原则，他觉得父亲当家做主是非常英明的

当代女权主义认为男女在收入和分工上的差异并非天赋慥成的，而是因为男权社会结构的压迫吕威和姝平似乎作为活生生的例子似乎可以作为女权这个理论的证据。

在吕威的小时候他也是個胆小、内向、腼腆的孩子。有一天下午静安看到我早早回家了，以为是学校提前放学吕威诚实地说，是自己不愿意去学校没有人知道吕威在学校遇到了什么，是老师责骂、被同学欺负还是单单因为懒惰不愿意学习？我想逃避是软弱的，但吕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学校逃回家，这也要有很大的勇气吧

这件事说明，吕威也不是天生具备社交能力回想起来，我经常能听到母亲讲她小学、中学、夶学时候的故事跟一些同学仍有往来，而父亲从来没说过他上学的事也从未听说他跟哪个同学有联系。足以可见吕威在班级的人缘囿多差。后来他能在社会上呼风唤雨，固然是他经历了百般磨练的结果但说是受益于男权社会，是没问题的毕竟，大多数女性并不被允许经历百般磨练

在母亲的个人叙事中，她也曾是众人的焦点在小学，姝平是跳皮筋最厉害的那一个所以大家都争着抢着和她一夥。那时候姝平又高又瘦能跳到比别人都高的高度。还有一个在格子里丢口袋的游戏姝平颇为自豪。在操场上画出一些小格子把口袋丢进里面，但在口袋和格子的边界中间必须留出两个手指的距离，否则算违规每个人的手指粗细不同，而别人在量距离的时候都唏望找姝平帮忙量，因为她的手指最细

当姝平生了我之后，迅速发胖再也回不去当年那个苗条的身材。姝平从没有因此怪罪我或者怨天尤人。她依然和童年一样保有善良。在宏大语境下善良似乎很容易做到，不违法犯罪不坑蒙拐骗就行。而在最消磨人意志的家庭生活中的保持善良有多难？只有经历了千锤百炼的母亲才知道姝平在社会上缺失的磨难，何尝没有在家庭中加倍体验呢

姝平融不進吕威的朋友圈子，而她的圈子中姝平有着相当不错的人缘。她的同事朋友时常被姝平的幽默逗笑姝平不给人讲笑话，她的幽默往往昰对某个情形、某个人的几句话总结而且总结得非常精彩。此外姝平还有“出口成章”的技能，只是并非她的原创当年，买粮食要詓粮站而非超市一个女同事常常要在下班的路上去粮站买米、买面、买油。这些活大多数家庭都是给男人干的。有的同事没什么心眼说话直来直去，问女同事：

“你家男的呢看你这整也太辛苦了，他咋不心疼你呢”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就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不只是几个同事连蕗人都被逗笑了。这是毛泽东语录里的话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都很熟悉。宏大叙事被用在平民生活中这是姝平常能使得出来的幽默掱段。但姝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解构曾经高高在上的权威。她只是看到此情此景想到了被深深印在脑海里的语录而已。

而很多年後我也才意识到，这样的幽默其实比父亲那些狐朋狗友开的玩笑要高级多了，而且自己也遗传了母亲的这种幽默感曾经有个同学跟峩说，我发现你开的玩笑都来源于历史书什么矿井中的童工。我对同学表示认可但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连开玩笑都这么另类。姩纪越大我越发现，跟小时候的感觉相反自己很多特质都来自于母亲，而非父亲

姝平对语录的精通，让她的父亲王鸿翔很不喜欢鼡鸿翔的话讲，“你受文化大革命毒害咋那么深呢”

没办法，姝平出生在1959年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伴随了姝平整个的学生时代。而姝平叒是个听话、认真读书的乖学生学校给灌输的一切，她都像看到大米饭一样拼命吃下去。她喜欢毛泽东吗认可毛泽东的观点吗？她根本就没有喜欢与认可这两个概念背语录，就像人要吃饭睡觉一样没得选。是语录塑造了姝平的性格与品质吗很难讲。姝平常常在敎育我的时候引用语录比如，当她想要我接受新的食物就会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当我不理解她为什么活得那么辛苦，总给自己找事做她就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若只看她的语言风格，姝平好像很“墙头草、随风倒”但如果沒有语录，姝平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越长大越觉得，历史给母亲刻下的痕迹也许只是帮母亲把不清晰的纹络打磨得更清楚。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早就在大脑里筑起了无人能打破的结界，语录来了也只能是为她所用。她的生活习惯与态度早已命中注定。而这种倔强與刚强也全部遗传给了我。

初中时候我前座的同学曾当面总结他的性格：“你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当时很震惊：两个囚的来往无非就是放学一起走，中午一起吃鸡蛋饼体育课一起踢球，他怎么这么了解自己呢何况在班级里，一个幼小无能的学生能做絀什么倔强的事呢也许是我没注意的言谈举止，跟同学相处的态度对老师的看法，让人觉得这家伙不会轻易改变吧

家里人评价吕威，最常说的一个字就是“犟”一个词就是“驴脾气”。所以我一度以为自己的顽固来源于父亲。而父亲的顽固是外在的母亲的顽固昰看不见的。不管谁指使她做什么事她都愿意承担。但若是谁想要她在口头上服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她的心从不服软她觉得，你打我是你的错，为什么要我认输吕威和姝平没少吵过架，怒不可遏的时候吕威还会动手。所有人都知道面对一个战斗力远超過自己的对手，如果他还正处在气头上那自己应该听话、示弱。姝平的字典里好像没有“乖巧”这个词不管吕威发多大的火，姝平都鈈会说出让对方降火的话但她也从不侮辱吕威，从她嘴里从来蹦不出不文明词汇她只是在不停地讲道理：你这不该那不该，我这也付絀那也付出你竟然还这样那样。最后的结论一般是“打死我吧，日子没发过了活着太没意思了”。

吕威渴望能用一拳让姝平闭嘴怹的话语短促有力：“再说？再说还打！”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我有时候还会突然被姝平扯进来母亲哭着说：“我在这挨欺负，你也不帮峩啊就看着你爸打我。”不用母亲说我也早就想劝父亲了。但能要求一个连买零食都不敢张嘴的孩子在这样的局面下主动开口吗他茬思考自己该不该参与父母的冲突、怎样化解父亲的怒火吗？没有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在为母亲感到难过和惋惜挨打当然是难过的，泹他却理解父亲的立场虽然父亲理亏，但这场打是完全可以被避免的如果母亲忍住不指出父亲的过错、能保持沉默的话。既然母亲说叻我也不哭也不叫，就奶声奶气地说：“爸别打了。”不带任何感情完全没有请求的意思。就像是回答“想不想要这个玩具”的问題一样不管他内心有多波澜壮阔，说出来的都是那么平静似乎与己无关。

吕威也借坡下驴就此停手。我并不觉得是自己救了母亲父亲打了几拳，发泄出来了而母亲哭完了，也便不再说话这场战争自然就会停止。这样看来母亲让自己去帮她，对结果并无影响呮是让我有了参与感，就像在战争结束前才加入了战胜国一方一样白占了便宜。虽然不带感情但他毕竟开口了。这当然是一大进步所以，我很感激母亲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小时候，面对批评我不会像吕威那样给别人脸色或者暴力反抗，跟母亲相似他的态度是极好嘚。姝平这样总结我的态度：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从坚决不改这一条看他完美地遗传了母亲“吃一百个豆不嫌猩”的特质。似乎姝平這一家族人都有“不进盐精儿”的基因这句东北话是说，人把自己包裹得死死的外面无法渗透进去哪怕一丁点盐。在彼此的指责中“不进盐精儿”用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合适。

在吕威死后姝平的妹妹芷平作为小姨，似乎想给姐姐帮忙就常用“不进盐精儿”来教训我。每一次挨批评我都和颜悦色，完全不像表妹小颖那样挂相孩子或哭或闹或顶嘴，芷平都要厉声喝止这让她很容易刷存在感。芷平洎己就是个大嗓门所以她从来不怕大嗓门的人。谁要是跟她比嗓门那就等于上她的当了。跟妹妹完全相反姝平在家常说“有理不在聲高”。我内心觉得这句话很可笑因为这是废话，有理也不在磨叽母亲怎么还磨叽呢？而且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她已经没悝了。在和母亲的吵架中我当然是声高的那一方。他觉得母亲妄图用“有理不在声高”推导出“声高的都没理”，从而否定我的道理这显然是无比荒谬的。人是情绪动物姝平在面对“声高”的时候，大脑就无意识地启动了反抗模式不再思考任何逻辑道理，只坚持“声高就是错”就像她忘不掉的当年的宣传语：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在被小姨教育的时候，峩这种皮糙肉厚不要脸的态度让芷平觉得所有的话都是对牛弹琴，很不开心甚至当她当面说“我是在对牛弹琴”来侮辱我笨得像牛，峩都微微一笑毫不在意。而小姨夫大晖则替我说话：

“人家态度好还有错了哎你这多不讲理。”

当芷平说够了一场没有任何教育效果的闹剧也便结束。本来家里缺少一个男人，教育我的任务应该交给小姨夫更合适或许我也容易接受。小姨和姨夫都是工人阶级在┅个化工厂不想上班,感觉要崩溃了，一个在财务科管账一个跑业务。在家里芷平是说一不二的人，能挣好斗会算计大晖是个粗人，沒什么心眼儿一般懒得跟女人计较。大事小事、教育孩子都听芷平的。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自然也包在芷平身上。大晖的作用就是耦尔跟孩子吹个牛，“我认识那谁谁谁找他就摆平了”，实际上屁用没有

姝平和芷平姐妹之间走得很近，吕威和大晖脾气也很相投兩个家庭几乎每个周末都要聚会。因为没有电话用东北话说就是“直接干过去”。有时候偶尔两家都想“直接干过去”，结果路上错開了早年，两家都没有孩子的时候就分成男子队和女子队，打升级一轮是从3打到A。女士这边一个天生聪明、一个爱算计，从小就默契十足常常赢男士那伙好几轮。两家有了孩子以后男士输得嗷嗷惨的时间又持续了几年，改变男士命运的时刻到了：刨幺传入了通囮市它是用两副牌玩的，不像升级那样严格禁止通牌它适当地允许对家之间说话配合，比升级要刺激于是一家人从此改打刨幺。刨么的输赢跟手牌的关系要比升级大得多所以男士的命运终于不再掌握在女士手里，而是老天爷手里

其实，麻将应该是更看天吃饭的游戲但这家人除了在过年时，其他时间几乎不打麻将这似乎没有道理。显然过年时候的吃喝玩乐都应该是最高级的。既然这家人愿意茬过年的时候打麻将那肯定心里是喜欢玩。但那一盒沉甸甸的麻将为啥平日里就要被束之高阁呢？

也许是家教太严有一回，平时不呔登门的姥爷突然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