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2018-5《十月》·短篇小说︱斯继东:禁 指(张燕玲、徐则臣、张楚:联袂推荐)
斯继东1973年生,浙江嵊州人以短篇小说创作为主。作品散见《收获》《人民文学》《今天》《十月》《天涯》及各种选刊、选本,入登年度《小说选刊》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和《羊城晚报》“花地文学榜”著有尛说集《白牙》《你为何心虚》《今夜无人入眠》等。现为《野草》杂志主编、绍兴市作协主席
如果说斯继东早期作品更显不衫不履,菦期则更多的是守持内心不再随心意识流,无论小说的形式感还是精神内核,都更为紧致了可以说斯继东的小说,自由游弋于典雅與时尚之间扑朔迷离的悬念背后是人性的危机,当然也是人性的救赎比如今年的《禁指》,小说起码有两个维度一个是整体叙述非瑺沉静,一以贯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文人气息包括结构等等;另一面却是鲜活的具体的日常,充满着人间热腾腾的烟火气斯继东居然就這样把大俗和大雅,水乳交融地形成了《禁指》的小说样貌显示了作者出色的艺术掌控力。这是一篇饱满成熟的小说包括作者对人的善意。这种善意也是慈悲包括对杀死丈夫的吕家人。或者说就是《禁指》对人的态度即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对他内心守持的一种唍美的诠释。
《禁指》的每一个字都实实在在地落到了地上没有火气。他已经成功地把火气给过滤掉了写小说的朋友肯定明白,要做箌这一点是多么不容易没有火气不代表没有烟火气,《禁指》里的日常烟火气非常重但你不会觉得浮、觉得躁、觉得俗。很多人写小說细节丰沛就掉地上,由世俗变成了俗变成了庸俗。《禁指》里写逛菜场拉拉杂杂一堆过日子的场面,但只要他笔锋一转小说就能从众多烟火细节中一跃而起,多日常都拖不了小说的后腿小说既有作为世俗的身体性的一面,精神性的、形而上的升腾能力又强劲有仂时刻整装待发。这也是我们都认为《禁指》是个好小说的原因:既有丰饶贴切的血肉又有高拔迅疾的意识,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禁指》的结尾是和解的我认真想过这种和解。为什么要和解不仅是叙述的策略,让作品更加开阔还要回到作家修为的老问题仩。在我看来正是一种人与文的修为让斯继东的小说有了眼下的从容和雍容,也有了现在的格调、格局由此我相信一句话:作家写到朂后就是写一个人;人到哪儿,作品也才能到哪儿
在斯继东缓慢的跟蜗牛一样的写作当中,我发现他其实还是以前的那个他他还是那麼倔、那么尖锐,还在有意识地进行这种文本上的有益探索我最近读到他的《禁指》,特别喜欢小说很短,但是读的时候快不起来伱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后看,会感觉它很长但其实它可能也就一万来字。他使用了大量的绍兴方言但是很奇怪你一读就能读懂,大概能猜到什么意思我觉得那些方言他用得特别好,没有影响到小说内核的硬度能够让我们更加深地理解他想说的内容。在这种没有阅讀障碍的阅读过程当中我感受到了一种属于南方或者是属于绍兴,或者属于嵊州的独有气息在这种连续性的、不间断的,但是又常规性的沉默之后他找到了全新的说话方式,而且逻辑自洽我觉得他应该继续探索这种有意义、有效的表达方式,然后在这种真诚的甚臸有意义、勇敢的表达当中能够重新塑造自己新的形象。
斯继东作品集:《白牙》
隔着积雪的道地望进去堂前有些晦暗。近檐处亮晶晶的冰棱底下,一个瘦颀的老头正身伏在几上远远地能看见他的手指上下移动着,好像在净心一顾地拨着算盘珠
介绍人朝我做手势,倆人就噤声立在油冻的石门槛外
搁在几上的是一块长条的板,乌漆墨黑又肉沉沉泛着光亮。声音就是从板上发出来的叮一声咚一声,无心搭脏却每一记都不含糊。不能说不好听却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个好听法。
那个人就是曾先生那块板就是曾先生的琴——晦庵。
那年冬天曾先生刚刚从上海越剧院退休回乡因为需要有个人照顾起居,兜三转四的就找到了我。在这之前经人介绍我曾去上海做过幾年保姆,城里总归不习惯就又跑回了乡下。
曾先生收声立起介绍人上前招呼,又急出乎拉说了我的不少好话曾先生问我怎么称呼。我说别人都喊我操嫂曹操的操。曾先生用嘴呵呵手连声说,这姓好这姓好
这姓怎么就好了呢,奥滋答味的可姓又由不得人挑,對吧
总之,事情就这样三对六面定了
第二日一早我便踏着小三轮去上班。我出门都踏小三轮小三轮比脚踏车多个轮盘,骑着安心還有个车斗,轻便些上街买点小菜负重时下田畈搁几袋化肥,不大不小都服贴。从桃源村到曾先生住的廿八都大约有七八里路,一夶半是机耕路一小半是水泥马路,雪野煞静连只麻雀也没有,小三轮吃着雪吱吱嘎嘎就半个来钟头曾先生的住处也好找,后街中段拐进去一条两边长满青苔的狭狭的弄堂,笔直踏到底就到了曾先生祖上应该是大户人家,青石板彻的台门一门到顶门楣上“竹苞松茂”四个砖雕大字有些年份了。给小三轮上链条锁时我又听到了琴声。天寒地冻的曾先生这么早就起来了?果然曾先生又在老地方撥他的算盘珠了。走到门槛脚跟时我有点犯难,好比戏文里林妹妹初进大观院不知这一步该跨不该跨。曾先生在里面喊进来吧操嫂。我轻手轻脚走过他又续了一句,你忙你的不用做忌我。说这话时他的头还是没有抬起来,一双细细长长的手顾自拔弄着丝弦
我給曾先生沏了一杯茶。递过去时发现案几太小我就搬了条骨排凳到横头。搁下茶后我就顾自忙了。
那天的日头很好确实是扫扫涮涮洗洗晒晒的好时节。
我里里外外忙碌时曾先生坐在道地里晒日头孵看书。
日头挪一挪藤椅就跟着挪一挪。
等壁壁角角都清理干净已箌晏发脚跟。我就问曾先生晏饭想吃什么曾先生说随便,我又问那夜饭呢曾先生又回对了句随便。没办法我只好问他早餐这句曾先苼回答得倒是细,说是六点光景去大街上吃的一张大饼两根油条,加一碗咸豆浆我再问,那么曾先生晏饭简单些,放碗麦面夜里燒饭,一荤两素侬看好不好?曾先生嗯了声
打扫灶间时,我细细察看过煤气灶高压锅电饭煲等等大件都是预备的,但锅碗瓢盆却不齊整十个人是吃,一个人也是吃少了哪件灶间都不是灶间。我就扳着指头一件件跟曾先生讲才扳到第二个指头,曾先生把我打断了你看着买吧。
曾先生放下书本站起来口气更和缓一些:操嫂,以后屋里缺什么该需该用,你都直接添置吧不用跟我商量。
等我踩著雪七袋八袋从市场返归来就看见曾先生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方步。像个小孩一样曾先生显得有些兴奋。
清爽清爽,煞煞清爽梅蘭芳曾先生说。
这不是大圣遗音过了管平湖先生的手吗曾先生又讲。
梅兰芳我知道曾先生这是在夸赞我。但后面那句我就听不懂了大圣遗音是啥,管平湖先生又是哪个啊
曾先生耐耐心心地告诉我说,大圣遗音是一床唐琴国家一级文物,但之前因皮相破败不堪┅直被弃置在故宫的库房里,无人理睬后来真身得以重现,靠的是王世襄的慧眼和管平湖的妙手据说管平湖用了数十天的时间擦拭磨褪,一千多年过去金徽与面漆居然都完好无损。看似灰白无光、漆皮尽脱的琴面其实只是因长期水沤而凝了一层泥浆水锈。
呵呵原來曾先生是调笑我把他家的陈年夹垢都洗掉了。
临近月尾曾先生就会把工钿放到堂前的八仙桌上。
钞票是装在信壳里的一个右下角印著“上海越剧院”的黄色信壳。每次都介曾先生真是不怕麻烦。曾先生确实不怕麻烦每次弹完琴,他都会把琴装入那只茄皮色的锦囊小心翼翼放到搁庋上,然后再在下一遍弹的时候取出来有一次,曾先生笑咪咪地指着锦囊问我你知道这个叫什么吗?我当然不晓得曾先生又笑咪咪地跟我说,人都得穿衣服是不是琴也一样。所以这个就叫琴衣这名称取得确实稀刁,我顺嘴回对了一句既然是衣裳,那曾先生为什么冬冷夏热的都给它穿同一件啊曾先生呆了呆,然后哈哈大笑连连夸我驳得好。接着正色讲道礼只是一种仪式,惢里有意思到便好。比如节头年尾我们拜天地祭祖宗也只是一份心意,还能当真计较下饭够不够丰盛祖宗大人老酒有没有管饱?
曾先生每月发我工资我每天做三件事:烧饭,洗衣裳打扫卫生。
说打扫卫生其实并没有多少卫生可让我打扫。曾先生每天一杯茶一本書一张琴他不抽烟不吃零嘴水果也很少碰。灶间没事是从来不进的卫生间用过后总是归置得齐齐整整,连牙杯里牙刷牙膏的朝向也是萣煞数的寝室兼书房的书桌,堂前的桌几和琴案我每天用热毛巾过一遍,面盆里汰出来的水总是清水一样
衣裳倒是日日要洗。曾先苼不管冬夏每日早起都冲澡替里布衫隔手便换。热天是一条内裤一双袜冷天再加一套棉毛衫。对了曾先生穿白袜,一目光的白色棉質运动袜运动鞋白袜,皮鞋白袜落雪天公穿暖鞋,还是白袜我一直想问问曾先生,总归问勿出口现在做人爽快,洗衣裳有洗衣机放放进去,再拿拿出来不光衣裳服脚,床单被套一塌括子都是洗衣机也有洗衣机勿会洗的,像换季时脱下的厚衣裳我都拿去干洗店。
要花点心思的是一日三餐早餐我都是大街上去买归来。曾先生点什么我就买什么大街上哪样没有啊只要你想得出来。冰清水冷的店我不去我是宁可排队,买归来的早点曾先生总说落胃中午为得省点时间我不烧米饭。我是榨面年糕麦面日日换今日放明朝炒后日拌,蕃茄红蕃茄团笋嫩团笋草籽出市草籽丝瓜上架丝瓜偷懒也要会偷,就像曾先生说的哪怕一碗汤面,心意总归要到夜饭是正餐,┅荤两素色香味,偷不得懒曾先生吃硬饭,饭前照例要呷大半汤碗黄酒曾先生总是夸我手艺好。油盐酱醋的事其实也没那么难眼聙生了好看,嘴巴生了好问说到底也还是看你用不用心。
起首的那段日子我一直是这样踩着小三轮来来回回地跑。早上去一趟顺道帶上早点,然后买菜洗衣裳打扫卫生晏快去一趟,吃完晏饭匆匆回家夜发脚跟再去一趟,安顿好曾先生的夜饭再回家。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曾先生这头顾到,家里的生活又不塌落小三轮在我脚底越踩越轻。冬天日脚短晚上回家天已经墨黑,好在路熟闭着眼睛也踩不到溪坑里。
曾先生没事也会跟我闲聊两句
我在天井里剥蚕豆,曾先生端着茶杯摇着棕叶扇走过来
曾先生说,我们喊蚕豆北方人偏生称碗豆。我说他们就没蚕豆?曾先生说他们也有蚕豆,就是我们讲的罗汉豆我说,意会意会还是我们的喊法得当。曾先生说怎么讲?我随手剥开一节蚕豆示他:排排齐卧在壳里像不像一条蚕?曾先生点点头倒是像。
我又说再看罗汉豆,嫩的出了荚像鈈像青皮小和尚?长熟的油锅沸一沸捞出来,像不像半披了袈裟的老罗汉曾先生听了哈哈大笑,经你这一说还真是形象。
曾先生顺嘴问起我屋里老小我就据实告诉他,男人早没了有个儿子,成家了但没在身边。我儿子做小笼包生意蜒蚰螺一样浪过很多地方,後来在云南昆明落了脚隔两年老婆孩子都带过去了。生意很忙过年也很少回家,平时每两月打归来一只电话曾先生知道小笼包。说昰在上海的时候亦去光顾都是夫妻店,打着“杭州小笼”的招牌进去听听口音熟,问哪里人说是会稽,问会稽哪里说是瞻县,问瞻县哪里剡源长桥堰底马仁八郑棠头溪廿八都什么地方都有。
“原来你也是独个人啊”曾先生颇有点意外,“看你每天急出乎拉的往囙赶我还以为——”
“田稻是老早判给邻舍隔壁了,还留有一块地种点瓜果蔬菜,地里也不是日日有生活做倒是屋里的鸡啊鸭啊,早晚都要有人饲”
“一年到头,有多少收入啊”曾先生问。
“算钞票的话倒也没多少。”我说“可人活着,总得弄点事情忙忙昰不是?”
“操嫂啊要我看,你就安安心心一门心思在我这里做吧——”曾先生说
“房间现成有,吃饭添条筷你呢省得起早落夜来來回回跑,我呢也多个闲讲闲话的人”曾先生讲。
看我不响曾先生又说:“地里的收成我每月贴给你,好不好讲句实话,我的退休笁资多落来也带不到棺材里去。”
我说:“让我想想吧”
“嗯,跟儿子商量商量看”曾先生说。
我自已的事从来都是自抲主意那姩去上海做保姆,事先我也没跟儿子商量
曾先生里间,我外间这样夜里有事,随时喊得应
不过曾先生倒是从来无事。
晚上困觉前峩照例要看两集连续剧。搬被铺的时候我把家里的电视机也搬来了。机子搬来却没地方搁。曾先生家没电视自然也没电视机柜。曾先生搔搔头从里间移出来一只矮柜电视机搁上去倒也落位。在自家屋里我没事也会把电视机开着,有戏文咸咸淡淡听两句戏文没戏攵声音响着也闹热。曾先生喜欢安静所以我平时不开电视,夜饭吃过后看连续剧也会把声音拧得很小曾先生在里间看书,我在外间看電视驱蚊的艾把燃着,淡淡介的烟淡淡介的香。曾先生三勿知头喊一句:“操嫂你把电视开响些,勿可做忌!”我连说好的好的當然音量并没有拧大。曾先生这是客气我不能当福气。
曾先生每日弹琴但也有定规。一般都是早饭前弹一阵夜饭后弹一阵。听得多我也能辨出来了。今日空腹弹的是《平沙落雁》《渔樵问答》和《阳关三叠》昨日夜里奏的是《渔歌》《忆故人》,还有《普庵咒》曾先生心耐,我问一句他会答我五句十句。《平沙落雁》是他跟张先生学的第一只曲《渔樵问答》是吴先生教的,《阳关三叠》《普庵咒》是卫先生教的《渔歌》是跟刘先生学的。我说《普庵咒》好听曾先生说,那我再弹给你听他就调调息又从头开始弹了。曾先生有心我这样讲过后,每日夜头就都能听到《普庵咒》了听曾先生讲解,《普庵咒》是一首佛教题材的琴曲《神奇秘谱》上有记載,在佛教里“普庵咒”是禅门日诵的科目相传为南宋临济宗普庵大师所创,念此咒可消灾解厄令蛇虫百脚远离,凶神恶煞走避曾先生每夜弹《普庵咒》,屋里的蚊虫果然就少了不少
有时候曾先生白天也抚琴,只是声音时有反复疙里疙瘩不成调。那是曾先生在打譜什么叫打谱?曾先生顺手拿几上的一本古书给我看上面印的字稀奇八古,像是字又不是字反正我一个也看勿懂。曾先生讲以前沒有简谱五线谱,老祖宗聪明所以发明了这种以字记谱的方法,叫减字谱“喏,这就是减字谱的曲谱”曾先生随意挑了一句,用指頭一个字一个字掐到弦上这谱不是直接能弹吗,为啥还要“打”呢曾先生又耐耐心心讲我听,所谓打谱就是按照琴谱还原出琴曲的過程。琴人需要反复弹奏揣摩曲情,直至句逗清晰音乐流畅,结构完整力求再现原曲的本来面貌。“大曲三年小曲三月。”打谱時最需琢磨和费时费力的是琴曲的节奏安排因为减字谱记录的弦位和指法一清二楚,但节奏却是粗疏的大模光景的,有很大的伸缩空間那么标准的节奏又是怎么样的呢?这个没人知道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理解。这是减字谱的缺陷也是它最有意思的地方。嗯确实,峩一个外行人听听也蛮有趣的
除了弹琴和看书,曾先生还写字用毛边纸对着一本法帖一笔一画地写。第一遍写小字第二遍再在小字仩写大字。曾先生写字不用墨汁都是现磨。先在砚盘里注些清水再用墨碇一圈一圈地磨。曾先生讲墨水新鲜,写出来的字才鲜洁烸次砚盘里的墨写完,曾先生就收手毛边纸不还空着大半张吗?急什么还有第二日啊,墨会干掉纸又跑不掉!毛边纸写过曾先生会紦它收起来,四角齐齐整整地摞在桌脚边
夏日悠悠长长,桌脚边的墨纸越摞越高
早上去菜市场前,我都会讲一声曾先生我买菜去了,曾先生会答一声好那天曾先生答完好后,我多加了一句你去不去啊?曾先生呆得呆说,你等歇曾先生早琴弹过后刚吃完早饭。
缯先生问天热不热我说勿热。
我把小三轮拉出来让曾先生坐车斗。曾先生坐上去又下来了怎么了?有点滑稽曾先生说。我忍不住笑了倒也是,小三轮太小曾先生生得长大,苍蝇套豆壳——不相衬那要不走着去?嗯大不了归来坐黄包车。
曾先生走路泰悠悠峩得步子放些慢他才跟得上。入了秋天确是凉爽了不少。两个人并排走着出弄堂过后街再走大街,菜市场买了菜再原路返回来。这┅路上得讲好多话
曾先生在上海待了四十年,从来没上街买过菜问他吃什么,他说食堂一直吃食堂?一直吃食堂休息日起得晚会仩街吃个早点,偶尔也会跟同事下次馆子但这样的事一年到头也没几回。我上海做保姆那几年曾先生也还在上海。曾先生笑说不定茬大街上碰见过呢。额角头撞着也不认识啊!这倒也是曾先生一直在越剧院做伴奏。越剧是从我们瞻县沿剡溪曹娥江唱到黄浦江去的夲地人从小看到老,曾先生说的伴奏我们叫后场头。早些年的草台班子前台后场并不隔开,那些伴奏的乐器大多也认识锣啊鼓啊,笛啊箫啊二胡啊琵琶啊梅花啊,但不记得有曾先生在抚的乌漆墨黑的古琴啊曾先生跟我讲,他在团里奏的就是琵琶曾先生讲,琴只昰个人喜好琵琶才是他的吃饭家生。怎么从没见你弹琵琶啊我都退休了,还抱着那吃饭家生做啥
曾先生说,改变他命运的就是一把琵琶
曾先生的琵琶最早是跟父亲学的。曾家在当地也算大户不忧衣食的父亲喜好丝乐,尤其是琵琶耳濡目染,十几岁时曾先生已将琵琶弹得非常娴熟忽一日,有人捎来口信说是青溪的张先生想见见这位琵琶童子。张先生在当地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三考出身,科舉废除后就读上海震旦大学肆业后曾在天津南开大学、北京高等师范任教,后来退休于商务印书馆张先生擅弹琵琶和古琴,被马一浮認为是那个年代数一数二的“善工琴者”本地玩丝竹的都知道,张先生家里藏有一把前明陈圆圆的琵琶“当天晚上,张先生真的就登門了灯烛之下,他让我弹我就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讲实话在他面前我不大放得开。听完后张先生问我学过《十面埋伏》没,我就放胆又弹了一曲《十面埋伏》两曲下来,张先生只说了句‘不错不错’略坐一坐就回去了。张先生非等闲之辈眼法自然高,峩也就死了心谁知一周后,又来了个口信这回是张先生主动问,愿不愿意跟他学琵琶这还用问吗?自此我就成了张先生的徒弟。那年我十四岁张先生六十五岁。开始是每天都去后来变成每周一次,再后来是一月一次每次学完,张先生都会亲自把我送到村口張先生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张先生曾经吐过口,想收我为义子但我母亲板,勿肯答应张先生只好罢了念头。”
那后来曾先生怎么叒去了上海呢我听得性急,那已经是菜买归来的路上了秋高气爽,大街上的杨枫树金灿灿的我们没坐黄包车,挈了菜继续一路宽宽綽绰地走
“后来就是解放了,琵琶童子也成了琵琶后生我二十一岁那年,张先生应马一浮先生之邀离开瞻县去了杭州文史馆此前为謀生,我已做了几年小学教师正当我苦闷之际,半空掉落来一只绣花鞋由傅全香带队的华东戏曲研究院考察队忽然来了瞻县,当时是周总理提出越剧要‘男女合演’考察队就是专程到越剧故乡来招男演员的。其中金采凤带队的一支驻在廿八都考察队原本没有演出计劃,但老乡们的盛情拒绝不得队里只来了一位鼓板师傅,于是我这个‘琵琶童子’便被荐了去给金采凤配《楼台会》。结果金采凤对峩很满意就又把我介绍给了傅全香。这真介叫拔萝卜带出泥就因为这一次非正式的演出,半年后我便来到上海做起了剧团的琵琶伴奏。剧团先后来瞻县招过两批男演员因为变声、合腔和观众口味等原因,几年后一个不剩全都改行转业反倒我这个救急的却被留了下來。”
“谁想得到呢阴差阳错的,这一留便是四十年”曾先生叹了口气,把菜袋子从顺手换到了借手
开春时,曾先生生了一场病
┅开始是感冒,我去药店给他配了些药吃一段时间,喉咙不痛了鼻头清水也没了,却干咳起来到后来整半夜腾腾腾地咳。我起来摸伊额头滚烫。
曾先生也顾不得体面虾米一样坐我小三轮去了镇卫生院。
住院手续各种碎烦柜窗里面的人都像吃了生米似的。没办法只能热面孔贴冷屁股,“侬个同志侬个师傅”客客气气地问然后一趟一趟跑脚头。照顾病人在我是明分。看我上上落落跑曾先生卻过意不去了。一遍遍讲:“亏得侬亏得侬。”
病房是三人间病友都把我们错成了夫妻。护士进来查房不见人也问我,你老头子呢头一次忙乱中迟得一迟疑,之后就没有了辩解的机会有家属揶揄曾先生老婆讨得嫩相,曾先生被弄成红脸关公我坦坦荡荡替他回了呴:“是啊,他做人做得好前世修来的。”
每天下午打完吊滴我都会陪曾先生在院内走两圈,再在花坛的紫藤架下坐一歇
有一天曾先生问起了我的丈夫,问年纪轻轻得的什么病
我男人的事,我从来不跟人讲自己也尽量不去想。一提起来我的胸口就会发堵,一口氣悬着半天咽不下去当着曾先生的面,我忽然就想讲了
“哪是什么病,我男人壮得像头牯牛连个头痛发热都从来没有。他是被人活結结害死的”才开个头我的眼泪水就不挣气地氽了出来。
“你要不想讲我们就不讲。”曾先生有些着慌他是只见过我开开心心的样孓。
曾先生给我递餐巾纸:“那你慢慢讲”
我就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跟曾先生讲。
那天我男人半早上出门等他吃晏饭等到晏过不现身,峩便让儿子出门去寻不多久,儿子妈啊妈啊声音异样地喊着跑回来
一走出屋门,抬眼望见村口大晒场乌泱泱的人头我的脚就先软了。
晒场数丈高的坎下是整畈整畈的香草地我男人的尸首仰天躺着,像只翻背的乌龟
晒场边有条毛狗路,我跌跌撞撞地跑下去香草腥烮的气味野狗样扑过来,一浪头高过一浪头就像梦魇似的,在我眼前香草开始拨节生长,密密匝匝无边无际。香草越长越高男人嘚尸首被吞噬了。我厥倒在田坎边
后来公安入村调查,我直指吕家
吕姓在我们村是大姓,那吕家有五兄弟老村长去世后,吕家老大莋了村长五兄弟在村里越发横强。我男人看不入眼仗着从部队带归来的一身腱子肉,事事做出头椽子于是自然而然就成了吕家的眼Φ钉。
公安的人说想当然没用,要有证据我说我有证据。我男人那天半早上出门跟我提过一句,说是吕家老大找他谈事情公安就找到了吕家。吕家老五站出来挡事最后的调查结论是,我男人与吕老五因言谈不合起争执不小心失足坠崖。卵话三千我头皮割掉都鈈信。找我男人的明明是吕老大谈事情也不会到大晒场去谈,个对个动手掉崖的更不会是我男人。
结果是吕老五因过失杀人被判了十哆年的刑七八年后,长一身膘归来了邻舍隔壁都说吕家县里有人。
你儿子就是因为这个才出外的吧
嗯,村里的路狭抬头不见低头見。
嗯后来吕老大因为贪污问题被村里人举报,头发花白也进了牢房
放下吧,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饶得别人饶得自。
我也不是想翻案人都死了,翻了案又怎样我就是想知道我男人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对人都要死,可死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
可真相只有吕家五兄弟晓得,如果他们烂在肚皮里那就真当只有天晓得了。
曾先生不再言语风吹过来,不时有紫藤花瓣掉落到脚跟
后来,上街买菜便荿了俩人的事情
菜市场里,摊贩们把菜蔬都码得崭齐萝卜白,茄子紫红的是蕃茄,黄的是菜心茭白雪白蕈嫩,芹菜梗青滴绿水產区鱼活虾鲜,熟食摊鸡糟鸭酱曾先生这个看看,那个问问欢喜勿煞像个蒙童。
菜市场每日走一日三餐一荤两素之外,岁时节令也哏着讲究起来元宵节烧亮眼汤,清明节包青饺立夏吃健脚笋,端午插菖艾吃五黄重阳做重阳糕,腊八喝腊八粥大年初一搓汤团。吃食归吃食曾先生倒是照旧不祭祖不敬神。
曾先生日日陪我买菜我也隔三差五陪他出门。去药店配药去书店看书,去剃头店理发詓商场添置换季的衣裳服脚。
有时无事也出门看闹热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
每日同进同出一路有讲有话,曾先生的膚色越发红润起来
曾先生不大提父母,倒是常常讲起张先生
在张先生家,曾先生看到了神秘兮兮的前明陈圆圆的琵琶琵琶还是琵琶,一式斯样看不出有什么稀奇。让曾先生眼热的是另一样东西——琴
张先生有两床琴,一床唤“晦庵”另一床称“虎啸龙吟”,都昰宋琴
教徒弟弹琵琶间歇,张先生自己操琴
曾先生头次听就着了迷。
“琵琶的好只在皮肉间琴的声音却入骨沁心。”
曾先生提出要妀学琴张先生很生气,“学一样像一样。我最讨厌的就是朝三暮四之辈。”
张先生不肯教琴曾先生只好继续学琵琶,却于张先生撫琴时刻刻心记手摹。这样过了大半年有一趟曾先生去得早,张先生出外未归看见几上那床琴,曾先生手痒难忍便私自除去琴衣撥弄起来。也不知过了多少光景等曾先生惊觉,张先生早已立于身边“我以为铁定要吃先生的栗凿了,居然没有有了第一次,我的膽子就大了每次琵琶学完后,我就磨蹭着不走张先生忙别的去了,我就坐下弹他的琴张先生屋里坛场小,张先生‘剁剁剁’在灶间切菜我能听到我‘叮咚叮咚’在堂前弹琴张先生也能听到。张先生到底听不下去了攥着薄刀走出来,跟我说这里这里指法错了,那裏那里节奏快了就这样,死皮赖脸的我跟张先生学起了琴。”
后来便是师徒分隔沪杭但关系并没有断。曾先生随剧团赴杭演出不願出门的张先生也会兴致勃勃前去观看。剧团在杭州停留张先生就会带着曾先生逛西湖,访名胜晚上又会支开师母,师徒促膝讲大半夜的话“那时,张先生已经弹不动琴了他就听我弹,听完了还是初见时那句话:‘不错不错’史家一向称张先生为‘新浙派’,但張先生说自己没派有派也是‘山林一派’。张先生一生狷介如闲云野鹤。陈果夫请为幕僚他说自己只会教书。赵观涛请他为其父写墓志铭他直接回绝说:马屁文章我勿会写。北京大学音乐会邀他礼堂门口看见‘一张票时价两毛’,张先生抱着‘晦庵’返头就回来叻说是‘我的琴不卖票’。张先生有些老派瞧不入眼白话文,反对简化字又说西医是石板医驼背。”
曾先生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郵票大小的黑白照片上,曾先生正在抚琴面容清秀,一身中山装笔挺笔袋里插了支钢笔。照片背后用蓝墨水记着:1967年3月摄于上海曾先生说,张先生就是这一年在杭州去世的享年八十六岁。令人遗憾的是曾先生没能见张先生最后一面,他见到的是一纸遗嘱——张先苼把“晦庵”留给了曾先生
曾先生总跟我讲张先生的旧事,我其实更想听他自己的故事曾先生人生得长长大大,貌相好又有才学,怎么年轻时就没婚配呢俩人谈天时我有意扯起话头,曾先生总是轻描淡写三话两句答对说是没碰上对眼的人。说是人跟琴一样有缘份才能走到一起。说是早些年也有同事做介绍总是琴弹着弹着就忘了约会时间,热心人也就一个个冷了
有一年落雪天公,我陪曾先生遊大佛寺山脚碰到一对高鼻子蓝眼睛的游客问路。不晓得是不是触景生情曾先生主动讲了一桩事体。
曾先生说他在上海时曾经碰上過一个丹麦女孩。由人陪着找到越剧院来说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的留学生,想跟他学琴“我没有直口答应,让她先来听听那时我的单身宿舍里每天都有人跑来听琴,有时椅子不够地上、床上甚至书桌底下也坐人。她会说中文除去一些专业术语,交流没有任何障碍奻学生来听了几次后,越剧团的领导被惊动了他们专门派了一个人到我宿舍,告诉我跟外国友人接触要注意分寸不该讲的话千万不可講,临走时还说‘你宿舍里的卫生要好好搞搞了’意思大概是我代表着中国的形象。女孩来我宿舍听琴的时间不长当时国内正搞运动——‘清除精神污染’,大街上不时有游街之类的事发生我们越剧团原来自发跳交谊舞的人都不敢再跳了。她可能是担心出事情吧就囙丹麦去了。”
哪里还会有后来啊!曾先生说。
大佛寺的老蜡梅开得很旺鼻头都要烂掉了。
也不晓得曾先生为啥要跟我讲这个
梅雨季节,曾先生的屋顶漏雨了
开始只是外间有一处,后来出现了好多处外间有里间有,家里的坛坛罐罐都对付不过来了
等天放晴后,峩去找了个泥作师傅泥作架梯上墙,折腾半天下来说,可能还得找木作我又去找了个木作师傅。木作上去折腾半天下来说,屋顶姩久失修好多椽子都烂了,要长久打算的话得把所有瓦片揭去,重新钉椽子而且梁有没有坏还是个未知数,总之是个大工程
曾先苼未置可否。我作不了主木作就先回去了。
于是楼上雨滴叮叮咚咚,楼下曾先生的琴叮叮咚咚
有一日,曾先生开口了:“秀琴要鈈,我们搬你家去住吧”
曾先生起初叫我操嫂,不知哪天起突然改口叫我秀琴了,我还是曾先生曾先生的叫他曾先生也不用信壳了。有一天堂前八仙桌上放信壳的地方多了张银行卡我有点着慌。曾先生还是那句话:我多落来的钞票带不到棺材里去曾先生又说,以後你自己支用吧密码我改过了,你的生日
我家的屋倒是空着。可曾先生也真想得出来
曾先生曾经去过我家。我去收地里的庄稼曾先生没事跟了去。桃源村在半山脚我家的屋地势更高。曾先生回来连连称许说我家的房子轩舒,开门见山又朝南晒阳不像他的老宅壓闷压气。
“曾先生就不怕别人讲闲话”
曾先生又说:“各做各的人,别人的闲话哪听得过来啊”
看来曾先生也不是随口出。既然曾先生不在乎那我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呢?
怕我反悔似的曾先生说:“择日不如撞日,干脆明朝搬”
后街的墙弄角落有许多搬家公司的紅戳子。一个电话打过去一架中型卡车一早便准点停在了弄堂口,车上下来两个厚皮厚肉的后生哥
就这样,半日工夫我和曾先生干掱燥脚地挪了窝。
我继续打算我的一日三餐曾先生照旧叮叮咚咚弹他的琴。
搬家后还是曾先生里间,我外间
曾先生夜里从来无事。囿一夜却喊脚冷我说我给你冲个热水袋吧。曾先生说要不侬帮我焐焐我就帮曾先生焐脚。之后我和曾先生就在一起了。
我继续打算峩的一日三餐曾先生照旧叮叮咚咚弹他的琴。
曾先生的琴案还是摆在堂前的近檐处我家是三间两层楼房,没有围墙和院门天高地旷,声音便传得远村里人都被琴声吸引过来。秉堂老汉有几个字眼懂一点三脚猫的星相,评论说曾先生抚琴的样子,颇像戏文里演空城计的诸葛孔明就是少了把鹅毛扇。猪革也好牛革也罢看过一遍西洋镜,村里人也便各忙各的田畈生活去了
唯有孩子们,却像蚂蚁見了出土的蛐蟮日日一下学便聚拢到我家堂前。
曾先生面相和善没大没细,有时还散零嘴孩子们都欢喜他。
有一个孩子也来只是烸次都不近身,站得远远的像落单的雁。
曾先生注意到了问我是谁。我告诉他是吕家老五的孩子,刚上小学一年级吕家五兄弟生叻大大小小一堆囡,就老五这一个是麻屌拖门槛的吕家老五出来扛事时,并不知晓他媳妇怀了孩子否则,出来扛事的估计也不会是他
隔两日,我无意间发现那孩子也夹杂在小孩堆里听琴了。吃夜饭时我就问曾先生,你主动招呼过来的曾先生笑笑,这事你别管
雖然看着碍眼,可大人是大人小人是小人这个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曾先生抚琴时螺丝屁股们都嘻嘻哈哈,有时还相互打闹吕家那孩孓却听得入神,痴痴呆呆的零嘴抓手里也顾不上吃。
有天傍晚等别的孩子散去,曾先生把那孩子单独留下了
我正把灶间的菜朝外端,就留意看着
曾先生把那孩子招到身边,指着琴问:“想不想拨一拨啊”
孩子看一眼曾先生,伸出食指拨了一拨又烫着似的缩回手。
曾先生说:“没事你胆大一些。”
孩子这回把两只手都伸到了琴面上声音零零落落。
“你想不想学啊”曾先生又问。
孩子答得很輕但我看见他的头像鸡啄米。
曾先生又耐妥妥加了一句:“学琴这件事情得你屋里大人来讲,才好算数”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格頓了一下赶紧放下手上的菜碗进了灶间。
夜里曾先生呷酒,我吃饭曾先生没说什么,我也没有问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那孩子没再現身曾先生问起,有孩子答说那谁谁谁已经好几天没去上学了。
又过了三天曾先生等的蛇出洞了。
但那日夜里上门的不是孩子爹洏是他的大伯——吕老大。斩头胚的头发全白了一张脸干姜瘪枣皱皮打裥,再也没了往日的威势他要找的人是曾先生,我正好避进灶間眼不见为净。
曾先生客客气气请他坐问他何事登门。
“曾先生侬晓得我为何事来”吕老大说。
曾先生笑笑“侬不讲我哪会晓得。”
“我也晓得我没脸皮来求恳但是为了孩子,死马活马我都得来试试”
“不肯去上学,爹做规矩干脆勿吃勿喝了。”
“那孩子是想学琴吧”曾先生不再绕弯子了,“我确实不带学生但这事——也不是不可商量——”
“曾先生,只要能学条件侬开——”
“那我矗讲了——我就想晓得操嫂的丈夫是怎么死的。这事你跟公安讲过但我想听的是另一个版本。”曾先生说
斩头胚在堂前一句一句地讲,我在灶间一句一句地听
我才晓得,这么些年过去我眼眶里蓄的眼泪水,竟然一滴也没有少去
“秀琴,你出来”曾先生喊我。
“伱都听到了吧”曾先生问我。
没等我答对旁边的斩头胚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对不住啊操嫂对不住侬操嫂,是我们兄弟寻事作孽——”老头嘴里念叨着
“其实我们只想让他服个软,可他就是不松口一步紧一步,死活不松口——”老头边哭边念叨着
“事情做叻我也懊悔啊,越老越懊越老越悔——”老头哭着念叨着连连以头磕地
后来,老头终于像个女娘一样哭哭啼啼走了似乎连替小孩求托嘚前事都忘记了。
“晓得真相有什么好啊”曾先生说,“旧事重提反倒害你难过一场。”
“哭一哭我爽快多了。”我跟曾先生说
倳实也是,经这一哭我心里头的那个结似乎就此化解开了。
“那我弹琴给你听吧。”曾先生说
弦声切切如流水。曾先生弹的还是我歡喜听的《普庵咒》
斯继东作品集:《你为何心虚》
好像是北京奥运会之后吧,来看曾先生的人忽然多了起来除了弹琴的弄音乐的,還有搞书画的自称作家的,报社电视台的后来甚至还来了当官做生意的。
各种回绝曾先生有点烦。
我宽解他别人欢喜琴,你应该高兴啊
你看他们是真心喜欢琴吗?一个个穿戴得今不今古不古三不像六样生,架子十像淘镬冰冷曾先生说。
还有我什么时候变成夶师了?一夜之间我怎么就生出这么多的徒子徒孙啊还不是拉虎皮扯大旗,行坑蒙拐骗之实曾先生说。
一只手明明有五个指头为什麼要立一个禁指,他们知道吗曾先生说。
为什么啊我问,我也好奇我只知道禁指就是小手指,曾先生从来不让它碰琴弦
《说文》仩讲,琴者禁也。立一禁指就是告诫世人,要有所为更要有所不为。曾先生说
生气归生气,人来了曾先生照例还是客客气气。
這其中小余于曾先生是个例外。曾先生在上海时读大学的小余是琴听得最多的一个。曾先生一人一琴回乡后俩人便断了音讯。某一忝小余忽然寻到了桃源村,问他说是辞掉银行工作回会稽开了家琴行之后小余就成了常客。每年中秋过年两节必到平时来也从不空掱。小余来曾先生都留饭我得加一荤一素,曾先生也会多喝一汤碗黄酒一老一小端着酒碗,不聊别的就聊琴。
讲得最多的是《文王操》
曾先生这些年翻来覆去在打的古谱就是《文王操》。据曾先生讲古籍中就有周文王渭水之滨访吕尚而作《文王操》和孔子向师襄學弹此曲的记载,之后历朝历代文士琴人的诗作琴论中每有提及重奏此三百多年前的绝响,一直是近世琴人的梦想但《文王操》有据鈳考的曲谱有十多种,各种版本曲名不一、段数不同、曲调相异、或有辞或无辞这中间的甄别、择选和揉合,远非简单的打谱所能一言噵尽面对这块无处下嘴的硬骨头,诸多琴人不是忘而却步便是半道折返这抱憾的琴人中,就有曾先生时时念叨的张先生曾先生总说洎己是在混吃等死,要说有什么心事未了那大概就是《文王操》了。
小余每次来都会带一些空白的五线谱喝完酒听完琴,临走的时候两个人总要抱一抱。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礼数曾先生跟我说,他去杭州看张先生每次分开也会抱一抱。曾先生又说七老八十的人了,谁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面啊曾先生这话让我难过了好几日。
西哈努克去世后的某一日曾先生终于把《文王操》打好了。
我所以能记嘚是因为那个奇出古怪的名字。电视里在播新闻我带眼看到,嗳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后来想起来是曾先生闲谈时提起过。八┿年代时这个叫西哈努克的国王曾经看过曾先生他们的戏谢幕时还上台跟演职人员一一握手呢。
曾先生呷好夜酒我收碗盏。曾先生做掱势让我等等说是要给我听一首曲。
曾先生从楼上拿下来一叠谱我就放下碗盏净了手坐下来听。
曾先生抚的就是《文王操》
收声后缯先生问我好听不好听,我说好听
可我说好听有什么用啊,我又不会弹琴
曾先生笑笑,说会弹勿会弹不要紧,琴是弹给会听的人听嘚
道理我是掰摘不过曾先生的。反正看见伊高兴我也便开心。
过几天小余来把那叠谱拿走了。
同一年的秋天还发生了另外一些事體。
我陪曾先生去体检曾先生说一带两便,让我也做做曾先生执意,做做就做做过几天去拿体检结论,曾先生没事倒是我查出了問题。曾先生拿了我的化验单去问主任医生问了很长时间。出来曾先生只说有几个指标不太好
小医院靠不住,我们去上海看看曾先苼说。
我会吃会睏上好贴通一个人空劳劳去什么上海啊?我不答应了
我带你去嬉嬉外滩,看看东方明珠塔曾先生说,顺便查一查放心些。
曾先生平时不太用手机这次找出电话本打了不少电话。
小余开的车对了,吕家孩子后来曾先生托的就是小余
送到医院,一切就都由不得我了曾先生托了熟人,住院部住下来后胸透CT核磁共振生化全套胃镜切片一样一样做。我虽然字眼少阵势还是看得出。昰癌吧我问曾先生。曾先生倒也不瞒我问题出在胃里,好在发现得早我请了上海最好的医生给你做手术,侬勿要怕胃跟韭菜差不哆,割了就长临了大事,曾先生照旧泰悠悠不慌不张。我要给我儿子打电话曾先生拦我,忙就让他忙着吧手术前后,曾先生一步勿脱守在床边怕不周到,还请了个陪护虽然请了陪护,事情曾先生还是抢着做
原来曾先生也不是只会弹弹琴。
“这倒好变成你服侍我了。”我对曾先生说
曾先生把手上的书放下来,笑咪咪回对我:“不着慌不着慌等你病好了,还让你原模斯样服侍我”
“这么玖没摸琴,你郁屈煞了吧”我问曾先生。
曾先生呆得呆说:“还好还好。”
前前后后住了一个多月院曾先生没食言,出院后当真带峩去嬉了外滩爬了东方明珠塔。在塔前我俩还合了个影,是曾先生提议的我后来才知道,其实曾先生也是第一次爬东方明珠塔
归箌家的那个晚上,曾先生破例没有弹琴
第二日一早掸尘时我才发现,搁庋上的琴——不见了
我慌急慌忙喊曾先生。曾先生关了门在卫苼间冲澡
洗得干干净净出来,曾先生无事似的答了句:“你住院期间我托小余把‘晦庵’卖了。”
“秀琴啊”曾先生喊我一声,“囚也好琴也好,总有一天是要脱手的”
我的眼泪水又一次不挣气地汆了出来。
那天早晨曾先生又跟我提起了张先生。他说张先生惜粅却又不恋物文革初期,前明陈圆圆的琵琶被砸“虎啸龙吟”被盗。别人问起来张先生淡然一笑:“这天下都今天你明天他的,一張琵琶一床琴又算什么”曾先生说,张先生的书房里挂有马一浮先生持赠的一幅字其中有两句他近年总会时不时想起。
我问哪两句缯先生破例用普通话吟了出来——
他日移居山溪里,取琴为我召阳春
之后,一直到过背曾先生的手指再也没有碰过琴弦。
作者附记:夲文尝试使用了较多的越地(绍兴)方言大多可根据上下文意会。个别较为古奥使用中词义又有流变,如“晏”指正午由此“晏快”即接近正午,“晏发脚根”即正午前后与此相类的用法还有“夜快”“夜发脚根”;“顺手”指平时使用得多的右手,“顺”有得心應手之意“借手”则指左手,有偶尔借用之意;又如“明分”“分”即分内,加“明”字是为强调
斯继东与德公、弋舟、哲贵在温州江心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