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说裤内息娃啥意思

雷恩那《美狐王(上)》
  此回,是他第十次的闭关神炼。
  他将肉身围护在凛然峰上的巨大树心之中,无一丝亮光渗进,圈环他的俱是寂静的气,他自在使动。
  身外的气于是内化了,行在他的血肉内,遁进他的心与念之中,在根深树大的木心里,无天亦无地,无日也无月,无穷更无极。
  之所以醒来,是察觉到气中的一股波动。
  那股玩意儿似有若无,无时,彷佛化在无穷当中,有时,竟极其强大……破天荒勾起他的兴味。
  他神识出窍,飞离暗黑,追踪那股气的来源。
  凛然峰位在中原汉地的西南边陲,峰下有大川流过,两川交会带来无限商机,小小渔村于是聚来更多百姓,不仅汉族人,东南西北的少数部族亦有不少人携家带眷在此落地生根,船运与陆运渐兴,不出百年,当时的小渔村已成这一座生机盎然的峰下城。
  然,那波动源头不在喧嚣热闹的城中,却在白雪皑皑的峰顶。
  漆黑树心中,双目轻合,宛若雕像的他,嘴角微动——
  “香……”
  香气并非单纯花味,而像日阳落在树梢、蒸透了无数花露,同时又揉过软泥,层层叠叠过后才有的醇香……
  不仅香,还相当、相当温暖。
  这隆冬之际的雪峰无端端变得和煦慵懒,竟令他想回归真身模样,在厚厚雪地里打滚、奔跑。
  ……咦?想滚进厚雪里也就算了,他还突兀地感到……饥渴?!
  十层修炼,开始的“筑基”等几个大关,皆是百年修炼,似乎在完成第一个百年修炼后,他就不再依靠食物和饮水活命,偶尔饮食,常是好奇东西的味道,与止饥解渴什么的,半点扯不上边,而现下,他竟有饥肠辘辘之感,喉头还渴得微燥!
  莫非进到旁人设下的幻术里?
  他内心并无惊怖,倒是冷笑一波波涌上。
  第十回的神炼闭关不过数十年,他才稍稍放手,何路不长眼的敢来踩盘?
  幻身随风,下一瞬,他找到那股沛然香气的所在——
  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女娃娃?!
  “小黧哥哥,咱们到了吗?我想我爹,你在这儿瞧见我爹了是吗?”
  女娃儿说话语调有些软绵绵,但字字清晰,厚实的袄衣、袄裤,再加一顶包耳小袄帽,将小小身子裹得圆滚滚,她卖力地在雪地里行走,尽管踩得一脚高、一脚低,但下盘颇稳不见踉跄,看似打过习武根基。
  跟在身后的小少年没答话,她忽然站定回首。
  有瞬间,她迸发出来的气是紧绷的,伴随鸦色般的浓重沉默。
  但短短一个呼吸吐纳,女娃儿的神态彷佛又云淡风轻。
  “小黧哥哥……”她扯唇,梨涡溜现。“你肚饿了是吧?呐,我有豆包米团子,是竹姨一早揉的,给你,全都给你。”说着,从袄衣领口暗袋里掏出一个竹叶包,朝目中精光乱绽的小少年递去。
  小少年没领她的情。
  “小黧哥哥,我想我爹了……我只是想找到我爹而已,你、你……”
  女娃儿话尚未道尽,她的“小黧哥哥”已暴起攻来!
  小少年以不可思议的力道弹跃、飞扑,面貌与身形骤变,亮出尖牙锐爪。
  面对他猛然异变,小姑娘只是紧闭双眸,十指握拳,两臂交叉挡在面前。
  她什么都没看,似什么都看透,最后选择不看。
  轰——
  “小黧哥哥”非但一扑未中,还被一股无形的气壁倒挡回去!
  这一下始料未及,异变的肉躯遭反击弹回,连着撞断两棵老松才止了势子,松枝上的大小雪团啪嗒啪嗒直落,全砸在被震昏的毛茸茸兽身上。
  原形毕露。
  是一头毛色黑中带黄的黧黑野狐。
  巨大树心里的人淡淡哼了声,对这种“误入歧途”而食人、食人后又加深妖化的低等地狐,他是相当看不起的,不仅看不起,还恼恨得很,就是有这样不争气的家伙,搞得狐族尊贵身分一坠再坠。
  在上古时候,修炼至九尾的天狐可是能将貔貅或麒麟等辈挤到天边去,哪像如今这世道,跟“狐”扯上边的全是臭名。
  再者,人有什么好吃?灵气薄弱不说,多的是糟七污八的心肠血肉,臭不可当,腥臊难闻……当幻身倏地移到女娃儿身畔时,他内心对“人”这种活生生玩意儿排山倒海的腹诽蓦然一顿。
  女娃娃虽有气壁护守,但使得实在不纯熟,那无形之气将地狐弹飞,产生的后劲也令她吃了点苦头。
  她倒卧雪地里,闭眼咻咻喘气,袄帽飞开了,乌亮柔发掩住她半张小脸,看起来幼弱可欺……但,是啊,这只娃儿当真美味,极其美味,美到他都没法继续责怪那只黧黑地狐,若在他极年轻、极浑沌的时候,能否抵住眼前这只较一般地仙或散仙灵味更纯美的娃儿,他竟也没多少把握。
  幻身在她身旁挪移,居高临下俯视。
  她的手背隐隐有未褪的金光,流金形成某种图纹,是一种古老的护身符,与她自身沛然的灵气相辅相应,可攻亦可守。
  他先是好奇符咒的来处,跟着思绪一转——
  女娃儿莫非是傻的?
  适才她自言自语得不到回答,回首瞧她的“小黧哥哥”时,明明瞥见地狐不及收起的尾巴和头顶突现的狐耳。她没先发制妖,倒傻乎乎想粉饰太平,以为拿豆包米团子便能诱开地狐对她的执念……
  怪得如此出奇。
  这娃儿……是人吧?若不是,是何物妖化?
  想看得再仔细些,幻身于是倾低下来。
  千年修为让他幻化的指往虚空轻挥时,即使未真实触及她的身肤,亦能轻易拨开那些覆额、掩颊的发丝,使她露出整张清秀容颜。
  摊开五指覆上她的天灵、她的额面和眉间,最后缓缓移向她左胸房。
  是人,没错。
  魂魄、骨骼和血肉,活生生的,如此真实。
  就在他要撤回手掌时,小姑娘颤颤的墨睫掀了开,汪汪的两丸黑瞳竟直勾勾望住他的脸!
  ……她看到他了?
  如何可能?!
  他双眉略蹙,幻身未移,盘算着以静制动,岂料她眸光虽放在他脸上、身上,却对不上他的眼。
  她并非看到他,而是感觉到了。
  “爹……”那声轻唤含在她小嘴里,软软糯糯,充满依恋。
  他两眉沉得更低,灵鼻淡哼了声,那声音自然只在巨木树心里回响。
  幻身倏地退开,女娃儿一惊,猛然撑坐起来——
  “爹别走啊!我会乖,静儿会乖,爹别又走远不回来啊!”
  她小脸苍白,身子有些挨不住地晃了晃。
  在感觉那股强大的气并未离去,而是环绕于身旁,她似乎心安了些,但手背上的图纹却在此时加倍地灿耀闪动,如活火流金……按理,她召出气壁之后,图纹符咒就该消失,为何仍闪闪发亮?!
  莫非——
  “不是……不是爹……你是妖。”
  在她手背上入符的巫族长老们说过,图纹符咒若现,便是妖物近身。
  而且图纹亮到一整个灿烂夺目,这一次绝对是大妖中的大妖!
  听到那个刺耳的字——“妖”。树心里的修行者突然睁开双目,黑蓝色眼瞳畏痛般地缩了缩。
  是可忍,孰不可忍,行走在这片大地千年,有恩不报不算差,有仇不报是人渣,是非黑白皆能颠倒,但就是有那么一、两件事非护到底不可。
  幻身被召回,神魂入窍,第十次的神炼未至功德圆满,他已提前出关。
  之前所下的功夫虽非全数付诸流水,多少是要折损一些。
  但损了便损了,以他的天资神慧重新闭关精进,再冲关不难,眼下有更紧要的事待办——他必须好好纠正这来路不明的女娃儿。
  “谁是你爹?有你这样半路认爹的吗?还有,你才是妖。”
  刚刚还在惊疑那股强大的气怎会突然消失不见,下一瞬,小姑娘秀眸圆瞠,怔怔仰望那道突然从虚空中骤现的修长身影。
  细长微挑的眼,秀丽细致的眉弧,鼻梁直挺得很有些倨傲神气,底下是一张泛出桃红的薄嘴,肤色较雪更白三分,且白到发透,彷佛吹弹可破……应该嗯……是年纪很轻的男子啊,却有满头雪亮的发,发丝极长极柔软,随风飘扬时,晃出雪霁天晴般温润润的光。
  大雪天里,他从头到脚仅套着一件宽松白袍,连腰带也懒得系,于是冷风飕飕地从他的开襟、阔袖、广摆里灌进,他无觉似,动也未动,好像套上衣物只为了不赤身裸体,跟保暖毫无干系。
  唔,竟连鞋袜也没穿,赤足大咧咧踩在雪地上,真不怕冻啊……
  突然,那双骨肉匀称的美足朝她跨近,她回过神,呐声辩道——
  “我不是妖,我是人。我有名字的,我叫秋笃静……”说着,秀指忙在雪地上写出自个儿的名字。她再度仰头看他。“我爹和阿娘给我取的,我是人生父母养,我不是妖,是人。”
  “人生父母养吗?既是这般,你出来找哪门子爹?”
  他的嘲讽令她又是一愣。
  他薄唇再掀,慢悠悠地问:“万物生灵何其多,非人的话,就一定是妖吗?若以修行论,人出生为人就占了头等大利,其余生灵要想修出成果,怎么也得从幻化人形开始“筑基”,你说这公义吗?”
  瞥了眼雪地上的名字,他的笑更为清冷——
  “我也有名字,就我自己取的,如何?我们这种一层层冲关上来的,自生自养,自修自炼,何来爹娘照看?所以你说,非人的话,就一定是妖吗?”
  秋笃静脑袋瓜够晕了,此刻更被问得晕头转向。
  然一句话突地劈开她浑沌的思绪。
  记起不久前曾跟巫族里的太婆们一块儿剥黍米,老人家与她闲聊时提过,她们说——巫与道合,道与佛通,而人身难得,佛法难闻。
  也就是说,要开悟成佛,得道升天,必得透过人的这一个肉身。
  人,出生为人,真的就占了大利。
  占头等大利却去低看其他生灵,以为非人即妖,她的眼界真否太过狭隘?
  “……对不住,你、你问得好,是我不对……太武断又太无礼。”略顿,她深吸了口气,很尽力地端挺上身,朝他拱手福身,语气郑重地再次报上。“在下秋笃静,请问兄台贵姓大名?”
  小姑娘家毫无预警认错,认得干脆俐落,还摆起江湖礼数,饶是他道行深厚也被弄得心里一咯噔。
  更觉奇诡的是,她对于“非人”却能化作人的生灵似乎司空见惯,见他虚空现身,惊讶归惊讶,却未吓得口吐白沫、吊眼昏死过去。
  小家伙有点意思。
  “白凛。”他嗓音融在风里,虚无也真实。
  秋笃静想了一下,点点头明白了。
  肯定是白雪之白,凛然峰的凛字,他名字自取,“白”是他身上颜色,“凛”是他居住之地,“白凛”二字颇有他的神气。
  “你上山找爹,为什么?”
  他清冷声音像醍醐灌顶浇淋脑门,秋笃静不禁一震,神识清醒好几分。
  “我爹他……啊!小黧哥哥!”她之所以倒地,头昏脑胀,气喘吁吁,是因为使符唤出气壁,由于是头一回召唤,使得毫无章法又乱七八糟,根本拿捏不住劲道……而被弹飞的那一个无事吗?能、能活吗?
  她爬起,又跌坐,手脚并用再爬起,没两步又晃倒,头重脚轻得颇严重,待第三次几要倒地时,一只雪白阔袖斜里伸出,稳稳托持她的背,随即拎住她袄衣的后领子。
  “多谢……等等!你别过来,别过来,危险啊!”终于站妥,她喘息,很腼觍地道谢,手背上方见稳定的图纹突然又激光乱窜。
  她两手赶紧往身后一缩,试图藏起那个能护她周全的入符,急声道:“我以前没使过的,我怕制不住会误伤你,你……你先别靠近。”
  白凛神情微异,然电光石火间便回复清傲模样。
  “你手背上那玩意儿再强个十倍,我也没放在眼里。”他撇唇冷笑。“你还是先顾好自个儿再操心别人吧。”
  秋笃静白颊一赭,低头又道了声“多谢”,才赶忙朝两棵被拦腰撞断的老松方向奔去。
  一团黧黑皮毛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死死瘫躺着,野狐一动也不动。
  “小黧哥哥……小黧哥哥……”她跪坐下来,将狐首抱到大腿上,再摸狐的鼻端和肚腹,隐隐约约感到一抹生机,却不十分确定。
  她揽着狐首,上身微微地前后晃动,抿着唇望向跟在身侧的白凛。
  她不知道为何要看他,这是个自然而然的举动,她亦不晓得自己此时凝望他的眼神,是带着如何的希冀与莫名的依赖……像似他很强、很行,他道行高深、绝顶聪明,能为她解答。
  他当然很强、很行,不需谁来夸捧,但小姑娘两道明月般干净的坦率眸光还是熨得他心里挺舒坦,他轻哼了声,口气隐隐有些不耐烦似——
  “这只黧狐死不了,只是被打回原形罢了,再想修炼成人得看有无慧根跟机缘,不过依我看,难了。”裸足落地无声,厚雪上不见脚印,他绕着她和地狐踱了一小圈,最后席地而坐。
  他头略偏,细长眼底寂寂生辉,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
  “它想吞了你,你倒心善,还怕它活不了。”
  秋笃静年岁虽小,也不是听不出他话中嘲弄。
  她面颊红红,神态却显幽静,是知晓怀中的黧狐能活下来了,她高悬的心终能归位……能活,那就好,那样很好……
  “小黧哥哥……它很努力了。我知道的。”缓缓抚着狐首与狐背,顺着那黑中带黄的毛,她静静说:“我们是朋友,小黧哥哥说,它要跟我做朋友,它是我在峰下城这儿头一个交上的朋友……虽然不是天天见面、时时玩在一块儿,但每隔一小段时候它就会出现,它会跟我说许多有趣的事,带我进山林里玩,我知道它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
  很努力什么?白凛想了想,俊眉微地一挑。
  “你来峰下城多久了?”他状若随意地问。
  她低声嚅着。“十岁那年,爹带我来的……我今年十二了。”
  白凛闻言嘿笑了声。“看来是我小瞧这位“黧兄”,它与你相识两年,竟忍到今日才出手,确实是很努力、很努力了。”
  努力什么?自然是个“忍”字。
  他说话就是这般尖酸刻薄,这么气人,可眼前的小姑娘脾性着实太好,小小年纪修为甚高,竟也不怒不躁,全由着他说,至多……就是粉靥更红了些,张了张唇有些欲辩又止的。
  他讪笑的语气忽而淡淡默了,好半晌才又拾语,口气竟一转沉稳——
  “你究竟知不知晓自己在幻化成精的妖物眼中,是如何的香气四溢、美味诱人?”看她搂着那头黧色野狐怔怔然的无辜样儿,他仰首一笑,越发显得鼻高唇薄,更现凉薄狠劲——
  “如你这样的“大补极品”绝世难求,惯于食人肉身、吸取灵气来冲关修炼的精怪竟能忍过两个年头,看来你的小黧哥哥对你这个小友确实依恋,多少是有些真心实意,可惜情不敌魔心,始终是要败下阵。”
  她犹是一脸欲言又止,而眸心湛湛,如拢着水气。
  没有让眼中的氤氲泛滥开来,她仅用力吸吸鼻子,尽量稳声问道——
  “你也是需要汲取天地灵气用以冲关的……的修炼者,”生生咽下“精怪”二字。“你为什么没想吃我?”
  他的气场强大惊人,对她却不具威胁,她感觉得到。
  他看她的眼光与小黧哥哥更是全然不同,小黧哥哥眼中的挣扎,她看得一清二楚,恶意与善意交叠相煎,矛盾之间的拉扯最终会逼疯心智,她没有怪小黧哥哥,只是有些说不出的轻郁。
  至于这个叫白凛的修炼者,就是很……从容神秘。
  说她是绝世难求的“大补极品”,却没要食她的企图,他看她的眼神清清朗,甚至有些疏淡,若说有些什么,也仅是带了点儿好奇。
  白凛屈高一脚,手肘撑在膝处,以掌支颐,漫不经心般瞄她。
  “吃你?哼哼,弄得血肉模糊、肚破肠流吗?那么失格失调的事怎符合我的行事作风?我若要吃,定是让你将自个儿打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心甘情愿求我吃你,那才高段。”
  秋笃静没遇过这么狂妄自大的……好吧,暂且称他是“人”。
  但他的话虽狂傲,神态却淡淡然,那样子一看就让人觉得他不是说大话。
  “我不会那样做,不可能要你吃我……”她勇敢抬头。
  白凛眉角微挑,不语。
  突然沉默的他似乎陷入深思,秋笃静心一凛,只觉那一头白泉雪丝衬得他的黑眉墨睫格外分明,黑蓝眼瞳晶亮迫人。
  思忖之后得出结果,他懒洋洋启口——
  “你说有没有可能,你是我该渡的劫?也许过了你这关,修仙的路差不多到尽头,就等最后的升天?”嘴角慵懒扯笑,轻眨长眼。“不过我对升天后要去的地方是没多大兴趣的,但必须是我不想去、不愿去,而非我没能耐、没本事去。”
  “……该渡的劫?”秋笃静呐呐低语。“从“筑基”入修行道,到最后的“渡劫”,渡了劫,便是“大乘升天”……”秀眸忽而一扬,望住他。“为什么我可能是你的“渡劫”?”她哪能摆出什么“劫”让他渡?太高估她了啊!
  雪发衬出的面庞无端清美,他又歪着脸打量她片刻才低低笑出——
  “这条道走这么久,都走了十个百年,到今日才遇见你这样的绝世极品。香啊!透骨穿肤逸出来的美味香气,你道我不喜吗?老实告诉你,我可垂涎得很,但食生灵助修炼,这有违我的行事风格,须知成仙抑或入魔,全凭己心,我也很好奇自己将来会是大仙还是大魔啊。”白皙长指挠挠雪颚——
  “食你?不食?这在意志和欲念之间。所以你说,你可不可能就是我等了许久的那个“渡劫”?”
  问这话时,他仍一脸、一身的清淡,彷佛仅是闲来笑问。
  最多就是嘲弄了,夹带两、三声嗤笑,除此之外,秋笃静自始至终都感领不到从他身上透出的戾气和恶意。
  只是他口中的“十个百年”,那真真令她背脊颤抖,脑门发麻……但想了想,也是,他提到“渡劫”这一关,而修仙者要扎扎实实修到“渡劫”,是得经历千年的淬链。
  “不过,食不食你、渡不渡劫,或是意志跟欲念什么的,都可暂且搁下。”白凛深思般挠完下巴,改成两指轻挲,而目中神俊。“呵,我现下感兴趣的是,你小小年纪对修仙一途知道的却似不少,“筑基”、“大乘升天”这样的话从你口中说出,半点不觉突兀,再加上你这“大补仙丹”的体质,怎么推敲都觉得来头不纯,即便是人,也不是个纯然的普通百姓。”顿了顿,精光刷过瞳底迅速隐下,他慢吞吞吐语——
  “你爹和你娘,至少有一个是修仙者吧?而且道行还不俗,依我瞧,应已修到半仙体。唔……是你爹吗?莫不是他把你娘亲当成“渡劫”,劫一过,他便撤身回归,弃你于世间,所以你才会轻易听信妖言,以为凛然峰上真有你爹的踪迹,巴巴地随人家上峰顶,还险些被灭……我说的对不?”
  秋笃静讶然眨眨眼,抿唇不答即表示他所说皆中,只除一点她不同意——
  “……爹才没有遗弃我,我家竹姨说,爹是太爱我娘……那年我阿娘不在了,我爹跟着失魂落魄,后来才把我带来峰下城,托给娘亲的族人和亲人们看顾。我爹是太伤心了,才不是弃我不顾。”
  女娃嗓声细软,说话气势也不足,但徐稳的语调透出坚定意志。
  唔,没想到颇能说服他。
  “好吧,你爹不是弃你,而是一时冲关不成,渡劫失败,被反噬的力道打到几乎魂飞魄散。”他缓缓挺直上身,睥睨般微扬美颚。“如此看来,你爹道行虽有,心却不够强。可惜。”最后结语说得十分倨傲,大有“若是我绝不可能出错,绝对强到顶破天”的意味。
  那可惜之语落进秋笃静耳中,却自有一番理解——
  心不够强,是因为承载太多的情。
  她不觉白凛太直白的评语有何不妥,亦不觉自个儿被冒犯,只是难掩落寞。爹的心,情太多,对娘用情太深,自然难过情关。
  突然——
  被她搂在怀里的野狐动了起来,四肢挥颤,鼻头皱起,喉音断断续续从牙关磨出,似在将醒难醒间,十二万分难受。
  “嘘……没事的,没事的……”心猛地吊高。
  看她手劲更温柔地抚摸,眉眸轻敛的样子彷佛虔诚祝祷,白凛嗤了声——
  “你抚得再轻、再柔,也难抚去它被打回原形所受的疼痛。待它痛醒,必定一阵疯咬,劝你最好离它远些。”
  “可是它……它在痛。”她没松手。
  不仅没放开,反将呻吟声越发粗嗄的小兽搂得更紧。“不痛了,很快就不痛,小黧哥哥,不痛了,没事的……”
  她倏地抬睫望来,白凛气息微窒。
  又是充满希冀和莫名依赖的眸光,蛮不讲理就想往他这儿寻求解决之道。
  没错,他是很强、很行,道行高深又绝顶聪明,解决事情就跟切豆腐一样,但有她这样拜托人的吗?眼神那么无辜是哪一招?
  脑中突然跃出她方才急着藏住手背上入符的那一幕。
  她不熟悉入符的力量,担心误伤他,自个儿气海都左突右冲,站不稳直打跌了,还紧紧张张嚷着要他别过去,替他危险!
  他,在千年中分裂出九条尾巴,每条尾巴还随着道行加深而持续变长、变丰亮的堂堂九尾雪天狐,里看、外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轮不到谁来替他危险,她一个小姑娘倒为他紧张兮兮。
  一开始的感觉——荒谬!
  再见她抚慰那只黧黑地狐的模样,他的荒谬中更透好奇。
  然而此刻的她,怎么也不肯放开恶狐,他这荒谬、好奇的心绪又添上了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一时间弄不明白,就……整个胸中堵堵的,有点闷,恍若一股气无端端翻滚着,意欲不明。
  柳般的墨眉陡蹙,他不痛快了,但露出袖底的一小截指却淡淡一挥。
  秋笃静忽然低喊了声,发现怀里的地狐在白凛那漫不经心的挥动下,毛茸茸的肉躯竟飘浮起来,即便她费劲地圈抱,却也根本搂不住。
  之所以放手,是因为地狐像又睡沉,喉中痛苦的嗄吼停止了,四肢、肚腹和狐首也不再不安地抽动或扭摆,它睡着了,被不可抵拒的术法送入深眠之境。
  这样很好,也许眼下这么做,最好。
  就让真身该受的疼痛在沉睡中慢慢卸除消尽,小黧哥哥少受苦,她心里的怅惘会轻上许多。
  “多谢……”眸光从浮在半空的地狐转向面前男子,她泛红的眼眶明显忍泪,沉静的笑不掩真心。“真的、真的……多谢你。”
  白凛冷淡哼声,仍一脸不豫。
  广袖再挥,将飘浮的狐身挥到身后,来个眼不见为净。
  “你这脾性怕是像到你阿爹。”心太软,情泛滥,大大不妙。
  他没讲明,但秋笃静听得懂他言下之意,徐徐掀睫便是一笑,白里透霞的颊柔软腼觍.
  “其实你也是很心软、很心软。”
  “……嗯?”白凛一副“你疯了吧”的惊绝表情。
  很不好意思般揉揉发烫的耳,她似有若无避开他的注视,慢吞吞道——
  “族里几位太婆们曾说,西南大地凛然峰的地灵大神根本睡死了,她们许久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地灵大神对话,试过两、三百年,从太婆的太婆那时便一直尝试,地灵大神约莫被吵醒,仅在百年前给了一次回应,说西南大地暂托看管,那守护者的灵修地就在凛然峰上……”话音轻静,她迎向他的眼,梨涡笑现。
  “我想,应该就是你吧。”
  白凛面如沉水,几缕既软且直的雪发却诡谲地轻浮荡曳。
  秋笃静笑笑又说:“我感觉得出,地灵与你的气相合,凛然峰的地根灵脉与你的修行正好相辅相成。人往土里翻食,土地农作久了,就需要休养生息,地根灵脉也是一样,以无形的气经年累月滋养大地,久了也需要好好睡上一觉的,睡在大地万物反刍回来的灵气里,所以地灵大神也在休养生息啊……太婆们说地灵大神睡死,我想那是因为有你,代为撑持四面八方的态势,管着这片地方,所以地灵才能安心歇下。”
  跟着她就遭到厉瞪了。
  她心跳略促,挠挠脸,仍勾着嘴角。
  “白凛的真身元神也是狐吧?”坦坦然任他瞪,因她正用欣赏的眸光端详他的眼。“你的眼形真好看,细细长长,眼尾还有些像狐狸眼睛那样往上挑,好有风情,我家竹姨说,狐族里最多的就是美人,你美成这般,若非狐族,我可猜不出你元神为何了。”
  那双细长漂亮又飞挑的眼睛持续瞪她。
  他的沉默和冷峻令她感到些许不安,觉得自己也许冒犯到他了。
  垂下小脸,她揉揉还有些水气的眼睛又揉揉鼻子。
  暗自作个深呼吸,她小小懊恼又真挚道——
  “……对不住,我说这些只是觉得……你必然是心地很好、很良善的。既然能受地灵大神托付,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断音断得无比俐落!
  她在瞬间掩睫、合唇,气息立时均匀徐长。
  中招!
  欸,中了九尾雪天狐的暗招,也实在没法子,她小脸一歪,乖乖入睡。
  白凛收回施展睡咒的指。
  被他“赶”入黑梦的秋笃静小脑袋瓜一歪,身子也跟着歪,整个人快趴地。
  他长指再度轻挥,那裹着袄衣的小身子立即以微蜷侧睡的姿态半空飘浮。
  “处理”了小姑娘,白凛才重重往自个儿俊颜上用力一抹。
  竟然热到烫手?!
  彷佛瞬间解禁,肤底猛地涌出层层热气,将原本透白的脸染成大红。
  他很心软?
  他心地很好、很良善?!
  哼,他跟掌管西南地根的那头灵,说穿了不过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当年他刚刚炼成分神之术,真身可化幻身,元神亦分出虚元与真元两股,是那头地灵主动出声攀谈,他们在灵寂虚空以神识对话。
  他代管这一片地方,地灵则自我修补般睡去,同时与他共享那源源不绝的万物灵气,让他之后的神炼如虎添翼,得以收事半功倍之效。
  心软?
  人间游荡千年,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奚落”他。
  这女娃儿当真是好人吗?
  怀疑地拢起双眉,他长指一勾,飘浮的人儿随即移到离他仅半臂之距的地方停住。他食指一旋,让那张气息悠长的小脸面向自己。
  骨血里透出的饱满香气一直在鼻端涌动,他吸进,并深深作了个呼吸吐纳,发觉原来她身上香气对修炼者来说,亦具“补药”功效。
  “极品。”他轻哼,阔袖里的指不再虚空比划,而是探出指节分明且白皙的一根,试探般去戳小姑娘犹带点婴儿肥的腴颊,小羊儿似,软乎乎。
  “极品。而且极麻烦。”他哼声更重,俊颜往斜后方一调。
  松林里闪烁的点点幽光,皆因他锐利冷冽的目光倏地黯淡。
  觊觎着“宝物”的诸兽们,因“宝物”前守着一头道行惊人、性情诡怪的无敌至尊兽,因此只敢流着口水远观,不敢近身。
  凛然峰上,修行的生灵何其多,大伙儿相安无事、各行其道,有什么冲突也仅是小打小闹,不会闹到需要他这个“山大王”处理,毕竟大小精怪们非常有眼色,很懂得趋吉避凶,心里清楚真惹得他出手了,管谁对谁错,全没好果子吃。
  凛然峰就在某位“山大王”的无形镇压下,一直安然平静着。
  但瞧瞧眼下——
  到底有多少精怪闻香而至?还馋得目透绿光!
  他脸色宛若冰霜,从容的姿态隐隐蓄着什么,显得优雅且张狂。
  松林内的幽光闪着、闪着终于退开,然只是躲藏起来,并未远离。
  “麻烦”他真讨厌麻烦。
  但眼前这个“极品麻烦”,不处理不成。
  她造成凛然峰上动荡不安,修炼中的众生灵“春心荡漾”。
  平衡一旦被扰动,后续将引发多少骚乱,他还没深想,脑门都觉疼了。
  谁都不该也不准吞掉她这个“绝世极品大补天王丹”,他可不想凛然峰上多出一只大妖更不想精怪们群起而争,不肯按部就班修炼冲关,只想靠她来一蹴即成。
  收回轻戳她嫩颊的食指,将指置在唇间,白牙在指端刮开一道小缝。
  鲜热的血立即渗出,灵气郁郁。
  他再次朝她出手,将食指指端抵在小姑娘眉心,只见他面上泛亮,长发飘动,唇瓣轻掀默语,随即指上的血突然动起,缓缓从她两眉之间渗进。
  灵血完全进入她的肤底时,她小脸亦泛金光,待他撤手,金光掠去,她眉心那片小小肌肤仅余极淡的红。
  端的是先下手为强的狠招。
  如此一来,就看谁还敢对她轻举妄动!
  是心软吗?他?
  垂目睨着见红的手指,这种由自身弄出来的口子无法施术法抹掉,不过血已止住,接下来就静待它愈合。
  实没想到会用上自己高贵的精血,他极端不悦,表情臭到不行。
  瞳心精光乱窜,食指恨恨地又去戳人家小姑娘的脸,戳着戳着,小姑娘散在耳畔和颊边的发突然缠了他的指。
  他蓦地挑眉,有些讶异她发丝厚实的温润感很柔,很软,五指插进云发里就能摸到一阵阵暖意。
  他想到兽类的毛皮,她是人,却也带给他小兽的触感,暖到他有些沉迷。
  突然,远处一声声此起彼落的叫唤,将陷进怔忡的神识唤醒。
  “小静!静儿!秋——笃——静——”、“静儿啊——”、“秋小姑娘你在哪儿啊?”、“听到喊个声啊!”、“静儿——”
  有人上山寻她。
  约莫十来名,那些人离峰顶至少还需一个时辰的脚程。
  他起身,裸足走过雪地,白袍飘逸,那入睡的小身子跟着挪移,一直温驯地飘在他面前,彷佛为他引路。
  他往峰下走,直到离那些人已相当近才止步。
  他隐藏真身,看一名魁梧高大的黑汉子领着人找到倒在老松下的秋笃静,看到睡沉的小姑娘被一名五官刚美的小妇人从黑汉子怀中挖了过去,紧紧搂住。
  小妇人的眉眸与小姑娘有几分神似,但女娃儿柔软许多,小妇人则太过犀利。
  犀利到竟一而再、再而三抚摸女娃儿的眉间,似察觉到异样。
  就看她能瞧出朵什么花来!
  真被个俗骨凡胎看透,他九尾干脆自砍八尾好了,枉费千年道行啊!
  寻到人,目的达成,十来名人手自然往凛然峰下撤走。
  小姑娘被关怀她的亲友带走,本来已无“山大王”什么事了,但白凛最后还是尾随其后,跟啊跟,见那黑汉子和小妇人将秋笃静带回一座建在山坳里的小村,小村位在峰下城郊外,颇有与世隔绝的味儿。
  白凛看着,心如明镜般也就懂了。
  秋笃静话中所提的族里太婆们,这个“族”指的是“西南巫族”,“太婆们”正是巫族里那群老虔婆。
  巫族对于地灵将凛然峰这一片地方交给九尾雪天狐照看之事,向来十分不满,这群老虔婆的太婆,也就是秋笃静口中“太婆的太婆们”——上一代的正宗老虔婆们,打一开始就没少找过他麻烦,以为巫族在此落地生根,生活了无数代,就合该当老大。
  之后大概是那只地灵被正宗老虔婆们吵到不行,醒来勉强给个交代,响应几句,接着又似没睡饱般很快遁入梦乡。
  巫族女人们眼见唤不醒靠山,又拿他莫可奈何,最终才勉强消停。
  若他推敲无误,小姑娘的生父是游荡人间的散仙,而阿娘便是巫族人了。这半巫半仙体,灵元又无端纯净,最适合修仙或成魔他思绪忽而一顿,隐在天光和雪辉里的美目细细眯起,清隽面庞已有些扭曲——
  不好!一块绝世美玉落进那群老虔婆手里,往后除了调教出另一个老虔婆,还能是什么?
  暴殄天物!
  他在山坳外站了好半晌,离开时一脸冰霜,格外不痛快。
  想到他还给出一大滴的精血!
  哪天小姑娘真成了巫族老虔婆一名,且跑来祸害他他尚未出手了结对方,已先被自己今日的愚蠢怒到呕血吧?!
  凛然峰上,万物生灵再次回归平静,地灵安睡,天道运行。
  他再次将肉身圈进巨大树心中,重拾第十回的闭关神炼。
  修行者的神修与习武者的练气,体内大小周天的行气方法其实相差无几,最大的不同在于修行者善于向天地万物借气汲取,习武者的气则来自自身。
  他进入无穷无极的境地。
  树心中感觉不到岁月流逝,等到三百六十五个周天在体内转完,他不清楚为何要醒,其实该一鼓作气继续下去才是,却觉得应该要醒醒。
  他张开眼,一名小姑娘正抱膝蹲在他面前,好近好近地与他对视。
  他眉飞怒瞪。“你秋笃静?!”是那女娃儿没错,但五官长开了些,身长似也抽高不少。但,还是个小丫头!
  “咦,你醒了呀!”秋笃静惊喜地冲他笑,腴颊里的小梨涡显出无比愉悦。
  她秀颚一抬,指指悬浮在上方的一颗金珠子,好奇地问:“那是白凛的真元内丹吧?”无天无地、无日无月的漆黑树心内,全赖那颗金珠子所发出的光照明,光以金珠为中心,一圈圈、一道道扩散开来,不灿耀,但极之温润。“白凛,你的内丹真好看。”
  “你怎么进来的?”他不理她的话,瞧也没瞧金丹一眼。
  眼前的她并非真实肉身,是神魂意识,而这抹神识竟切进他神修之地!
  秋笃静收回眸光,食指轻枢额角的样子有些无辜。
  “我也不清楚啊。好像嗯自去年冬天,我家竹姨和姨爹在半山腰的老松底下寻到我,姨爹说我是被冻昏的,可我晓得不是,我还记得跟你在峰顶说话呢,怎会无缘无故昏倒在山腰”抿抿唇,她微鼓腮帮子,一会儿才略哀怨地叹出口气——
  “是白凛下的手对吧?你让我昏睡过去,就像让小黧哥哥睡沉了那样。”飞快觑他一眼,又叹了口气。“自那一次醒来不久,某晚入睡后,自个儿的神识就无端端被带进这里了,但真正睁开眼,又发现是醒在自己房中榻上这一年来,进进出出这里少说七、八回了,每次来,你总入定不动,好不容易等到你出定唉,原来你也弄不懂我之所以出现在这儿的因由吗?”
  “血”他淡淡吐出一字,若有所悟。
  “血?”她小脸迷惑。
  “血。”惊疑褪下,眉宇重回清傲神色。“我那时将血渗进你的血气中。”他沉吟了会儿,而后豁然开朗点点头,自顾自地低语。“原来如此。竟有这样的结果,倒是始料未及。”
  秋笃静陡地松开抱膝的双臂,已一屁股倒坐地上。
  “你、你的血你把我弄昏,还把血给我,为什么?!你干么这么做?!”修仙者的精血等同神气,炼精还血,练神养气,皆是极重要的,那是修仙者身上的精华,他无端端塞进她血肉里,究竟为何?
  她惊愕且带质问的口吻惹火某只天狐了。
  “是啊,我干么那么做?我就不该浪费精血在你身上作记,就该让满坑满谷满山峰的修仙生灵抵不住你元神香气,齐齐围来将你撕吞分食了,我作壁上观乐得轻松写意,你以为如何?”至于因何弄昏她?白凛直接跳过这件事。
  砍断他九根狐尾他都不会承认,当时是被她“心软”的论调闹到脸红羞恼,只好让她闭嘴入睡。
  这一方,秋笃静狠狠愣住,瞳心定定然。
  内丹散发出的鹅黄色幽光下,他的五官愈益优雅俊美,气场却强大野蛮。
  她小嘴张了张,无言,在那双挑出美丽弧形的冷目瞪视下,最后还是摸摸鼻子,低下小脑袋瓜。
  “我自个儿有察觉以前出山村,随姨爹进峰下城,又或者跟咱家竹姨入山采草药,五回有三回总要被纠缠,有些挺有礼貌的,但大多数还是得费些功夫驱离自从那次醒来,到如今也已一年有余,被纠缠的事儿一下子全没了,我觉得古怪,却一直没敢告诉竹姨跟太婆们”瞄他一眼,她双臂又重新圈抱双膝,温温苦笑叹息——
  “白凛,原来是你替我挡了。对不住啊,我没有恼怒逼问的意思,口气是有些急了,但那是因为挺震惊的,不明白你把精血用在我身上的意义如今有你的血气渗进,有你的气味相濡,就不怕进城或上山了。”他是这一带的“山大王”,在大王地盘上,有他的气味保护,她自是安然无虞。
  “如此说来,是因你的赠血,你我血气相通了,所以当你闭关神炼、驱动精血与神气时,你入定极深的元神才会时不时把我也召到这儿来,是吗?”虽如是问,其实也已心知肚明。
  白凛脸色稍霁,一腿仍保持盘坐,另一膝屈高,姿态较入定坐姿闲适许多,感觉整个人放得松松懒懒,眉目间的冷冽桀骜倒从来未变。
  此刻他实暗暗惊悸,从不知血气相通能产生这样的连结,毕竟以往从未将精血给谁。不过有一事更令他惊疑不定,他的元神本能地将她引来之际,也许亦本能地吸取她的血气精华?
  别忘了她可是“绝世大补丹”,修仙或成魔者眼中的极品。
  入定神炼时,他的元神内丹自在自如地吸收天地灵气,一切皆凭本能,又怎么可能不吸收她的!
  只是眼前小姑娘的神气依然饱满,眼神清亮,无丁点儿颓乏之态。
  “神识被引来此,可曾感到不适?”声嗓听起来像从鼻中哼出。
  秋笃静反正很习惯他的高高在上了,半点儿也不介意,甚至偷偷觉得他心软面冷的样子呵呵,有点可爱。
  “没什么异样啊。”她摇摇头。“我来,你入定中,我没吵你的。一开始很好奇,所以东瞧西看,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咱们在树心里头然后我还用十指当梳子帮小黧哥哥梳毛,每次来都梳,这次刚梳完小黧哥哥,你就张眼了。”柔软眸光望向蜷在他斜后方角落的那只黧黑狐狸。
  地狐仍昏睡着,从去年冬天一直到现在。
  她知道,等地狐睡醒,张开双眼,便真真正正褪掉妖化的元神,成为一头普通狐狸,她的小黧哥哥不可能再回来。
  她深吸口气,轻轻吐出,眸线已移回他脸上。
  “有时觉得乏便躺下睡,待醒来,就是在自个儿榻上,没觉哪儿不适。”秋笃静愉悦笑着,颧骨两团红润。“白凛替我担心呢,真好。可我没事,你别太担心啊。”
  堂堂九尾雪天狐突然间有种欲辩却很无言的感觉。
  对这女娃儿,于他而言是意志和欲念的较量。
  倘是元神自作主张吸食她的气为己所用,就是心底欲念趁他意志入定时操纵此事,这将令他极度不痛快,他仅是想厘清谜团,才不是担心她!
  有她这么爱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吗?
  他拧起眉,眼角和嘴角抽搐的表情明摆着被她的话骇到。
  秋笃静这会儿咧嘴笑出声音,笑得两眼弯弯,一手还捣着肚子。
  “哈哈,白凛,你真可爱。”
  “哼!”哼得又重又不屑,照样用鼻孔瞪人。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许久、许久前,曾有一个很爱带着弟子周游各国的老头子说过这么一句。想想,果然名言。眼前这只正是“女子”加“小人”的合体,女娃儿确实难相与。
  “你的巫术习得如何?”他最后端凝面庞,墨蓝瞳仁如夜色清冷。
  秋笃静闻言止了笑声,眸底犹留的笑意挟进明显的讶异,但一下子就掠过。心想,他本领通天,要查她身家底细根本比反掌还要容易。
  她挠挠脸,抓抓耳。“不太好原来你已知道我是巫族女。”
  没等他回应,她忽地重重叹气,烦心事一股脑儿吐露出来——
  “白凛,真要提,我阿娘可是巫族几代以来灵能最强的大巫,我家竹姨也说过,我娘学什么都快,巫医、占卜、祈灵、施咒什么的,样样皆精,而不像竹姨只偏强治病一门。太婆们都觉得阿娘极可能成为一代神巫,修得呼风唤雨的能力,是我们巫族将来的族首。”
  “结果未料,这一代神巫的梦全毁在一名散仙手里。”巫族那群老虔婆想必十二万分痛心疾首。想到这一点,白凛心情突然变得好些。
  “唉这就是头疼的地方啊!你瞧,我娘、我爹明明都天资过人,为何我一对上那些符啊咒啊术法解说什么的,两眼放空,脑子也跟着放空?实在无能为力!习来习去,也就只有治病和认药学得还行,但也及不上竹姨一根小指头,所以我决定了——”挺起纤背,很郑重地望住白凛,彷佛他是她重大决定的见证者。
  “如何?”他淡淡挑眉。
  “我决定跟姨爹当捕快去!”头一甩,很有志气地嚷出。“我巫术虽不太通,但武艺练得很不错,是姨爹手把手教的。我家姨爹可是名震西南的神捕,被他腰间那把乌铁锁逮捕归案的恶徒不计其数,威风凛凛极了。姨爹说我筋骨奇佳,内蕴饱满,真下功夫去学,外家功可以练得很好,内家功更可以练到惊人的好。所以,我要当捕快。”
  白凛相信,她内家功当然能练到惊人的好。
  半巫半仙体,内修时必然能轻易驭气,她没有元神内丹需炼,气便会一层层、一波波蓄在丹田气海中,内力自然一日复一日强。
  至于当捕快嘛
  “非常明智之举。”口吻似漫不经心,实则非也。
  白凛的好心情持续往上攀升,心想,她立志当捕快,巫族太婆们又不知要多恨、多痛心。而她习武不习巫,将来就不会被调教成另一个老虔婆来祸害他,他的那滴精血才算没瞎给。
  秋笃静两眼忽然有些发直,瞳心湛湛,因为白凛笑了。
  眼前那张出尘清美的雪颜,五官线条无比柔和,而眉飞眸漾,软软唇角噙着神秘的笑,令她心房也觉软乎乎的。
  其实方才她藏住一些话没说,神识被召进他修炼之地,在这奇异寂静的树心里,她除了帮黧黑地狐梳毛,还很喜欢挨得近近地瞧他。
  她可以看他看上许久都不觉乏,觉得他入定的模样好神妙,真身端如磬石,如瀑的雪发却宛若活物,随着他的气息吐纳在寂然中慢悠悠舞动。
  还有他的墨睫,既浓且密,掩下像两排小扇,在他行气略沉之时,眼皮下的目珠颤动,两排睫毛也会细细颤抖,鼻头甚至会皱了皱,像小兽以灵鼻四处嗅闻,真的非常可爱啊。
  一向知道他好看,却直到此际他漾开的这一抹愉笑,才知他真真不是寻常般好看,狐族里即便是男子,也能媚得人骨头酥软。
  挠脸挠得更使劲儿,把额角和颊畔都给挠红了,她晕乎乎笑,腼眺道——
  “白凛也觉得我当捕快合适是吧我会是个好捕快,不会让姨爹也不会让你失望的。你、你这么好,对我很好,以血相赠,替我挡掉好多事,这一年来日子过得确实轻松许多,本来都不懂,现下才晓得谢你”轻叹口气,又道——
  “还有小黧哥哥,原来你将它带进树心里,一直照看着啊。白凛,你真的很好心,唉,你自个儿都不知”话音陡断,干净利落,说话的人儿随即“啪”一声侧身倒卧下来,神识瞬间沉进黑甜乡。
  自然,又是天狐大人下的手。
  夸他心好,他只会一阵恶寒。
  轻易一个指划,秋笃静立时被弄睡,怕树心里睡起来太硬太粗糙,他再一次指划,蜷卧的人儿于是飘浮起来——只是待他这么做之后,竟对自己发起恼来!
  做什么对她这么好?
  她又不是他的谁!
  即便是他的谁,他九尾雪天狐向来六亲不认、独行到底,是谁也没用!
  “我心软?我善良?!嗯?!”飘浮的沉睡小姑娘已被他勾到眼前,他再次祭出食指戳人家腴颊,边戳边念。“我是替自个儿省麻烦,谁吞了你变成大妖,我就得出力收拾谁,多累!干脆来个釜底抽薪、一劳永逸,你究竟懂不懂?”
  用戳的已不够泄愤,他改而捏她颊肉,才稍稍用力就把她的脸捏出一团红晕。
  指下的触感极为真实,滑嫩似羊羔,温温血热。
  白凛哼了声,最终还是松开指,放过她。
  明明仅是回应他血气召唤的神识,他竟能碰触她,感觉她的体热。
  而她亦能以十指替野狐梳毛,说明了她在他的气场里,即便是幻身也能如肉躯那样真实。
  给出那一滴精血所引发的事,许多是他无法预料的。
  往后又将如何?
  他实在不爱这种不确定感,隐约感觉麻烦迫近,而他最厌恶的就是麻烦。
  “麻烦。”他对着小姑娘的睡颜皱眉。
  看着看着,结果再次伸手,试图弥补般揉了揉那被戳过又捏红的嫩颊。
  秋笃静醒来时,听说已睡掉一整日夜,其间唤都唤不醒。
  神气饱饱掀开眼皮子时,她家竹姨正祭出太婆们给的清净黄符打算替她净化驱邪,而她身上亦同时被施了银针、炙着醒神用的药草粉,熏染得全身药香,可说巫与医并用,双管齐下。
  “竹姨、竹姨,我只是睡着,觉得好眠,才一直睡而已啦。”秋笃静一骨碌翻身坐起,为了安她家竹姨的心,她咧出一个大大笑颜,笑涡深深。
  “都不止一次如此了。”秋宛竹吁出口气,见她醒转,绷紧的双肩稍见松放。
  秋笃静呵呵笑想混过去,下意识挠脸才发现脸上也扎针了。
  秋宛竹无声叹气,边帮她取针,边道——
  “自去年冬,你莫名其妙失踪,后来在凛然峰山腰寻到你,自那时醒来,你一睡就是睡死、唤都唤不醒的事儿都有七、八回”拔掉秋笃静脸上最后一针的同时,她目光淡淡却专注——
  “你的那位小黧哥哥呢?好像挺久没听你提及。那时说要跟他出去玩,结果才会闹失踪,后来寻到时,也只你一个,身边并无谁相伴,他去哪儿了?”
  “唔,他就是离开了,去年冬他是来找我道别的,然后小黧哥哥就跟着他的亲人回家乡。”很努力不让声音渗入心虚。
  竹姨从未见过小黧哥哥。
  秋笃静心想,或者自个儿下意识是明白的,不能让竹姨或太婆们瞧见小黧哥哥,她们定然会起疑,而她那时是真的、真的很喜欢有个少年朋友一块儿玩。
  即便瞧出不对劲,仍有些天真地想维持住一段友谊。
  小黧哥哥带她走的那天,感觉一日并未过完,后来竹姨和姨爹告诉她,其实她已离开村子好些天。
  大伙儿遍寻不到她,巫族女人们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后来是她催动手背上的守护图纹咒,才将所在地方显露出来。
  “竹姨,小黧哥哥不会再回来了,他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一次上凛然峰还迷了路,不是小黧哥哥的错,我真的没事。”她讨好般又笑。“瞧,我可是精气神十足,只要太婆们别来逼我背咒画符,要我连三天不睡觉跟姨爹去巡城盯梢,绝对不成问题!”
  秋宛竹睨她一眼,终被逗笑。
  秋笃静暗暗松了口气。
  幸得竹姨没要追根究柢,亦没把她“睡到叫不醒”的事儿闹开。
  这处简朴竹苑建在山坳巫族村的外围边上,离太婆们村内的居处有些距离,竹姨除住在竹苑内,也把前头小厅堂当成帮人瞧病给药的地方,只要竹姨愿意放她一马,就不担心太婆们会知道。
  唉,没法儿的,老人家惯于小事化大事,说不得要开坛起法。
  秋宛竹语重心长道:“咱们巫族那些东西你提不起兴趣,至少也得把护身咒和清净咒学全,你这般体质,你不害人,人却争着害你,哪天真在睡梦中被叼走,可怎么办?”
  秋笃静当然明白竹姨话中所谓的“人”,指的并非是人,而是热中修仙与成魔的大妖、小妖和精怪们。她用力点点头,唉唉地笑着叹气——
  “竹姨,虽然巫术修习这方面我挺笨的,常惹得太婆们气跳跳,非常的精神抖擞,但我不会完全放弃,至少得学会护自个儿周全啊。”免得亲人、族人们都替她忧心。“而且我我其实”偷偷被保护了一整年,却是如今才知。
  “其实什么?”
  “啊?呃,其实我我肚子好饿啊!”
  关于与白凛的奇遇和结缘,以及她几回“睡到叫不醒”其实是神识出窍等等的事,还是不敢明言。竹姨尽管比太婆们“明理”些,但要是得知有修仙天狐与她相交,也绝对不会轻允。
  秋宛竹轻敲她额头一记。“睡了一天一夜,当然肚饿。”她退开,利落理着成排的三棱银针,并吹熄去邪毒用的烛火,道:“快去洗把脸、漱洗干净,灶房里留着酸菜猪肚汤和打卤酱,我再帮你下碗面条,一会儿就能吃了。”
  “好!”她朗声响应,跳下榻并未立即去打水漱洗,而是先帮秋宛竹收拾。
  “竹姨对我最好了。”非常卖乖。
  秋宛竹忍笑哼了她一声。
  所以慢慢来试试看。秋笃静心想。慢慢的,一点点将关于白凛的事闲聊般说出,比较能被接受吧?也许将来某天,竹姨甚至是太婆们知道白凛的存在,会相请他进村子里吃吃喝喝、聊聊天,也许真可能啊
  “你右边脸颊一团红红,像被戳过、掐过,是睡时磕着了吗?”秋宛竹随口问,倒不十分在意。
  “有吗?”秋笃静闻言伸手抚脸,稍用力压竟还真有一点点疼。“唔可能吧。”不、不——真是被人戳出来又掐出来的红和微疼啊!前思后想再思前想后,唯一可能下此“毒手”的就只有白凛!
  这一回,他又把她弄睡,肯定是趁她中招后才对她“掐圆捏扁”。
  她说他心软、是善良的,一提及这事他就下刀子,连个招呼都不打。
  她说他对她很好,他才来又戳又掐欺负人是吧?
  他这脾性啊,莫不是就爱倒着走、逆着来?
  唉,下次再见,她定要郑重地、严肃地、再认真不过地对他提出要求——不要再突然放倒她,至少也得让她把话说完啊!
  见她拧眉、鼓腮、皱鼻,一脸怪相,秋宛竹不禁又问:“怎么了?”
  “姨,您说,倘若有一只千年以上道行的天狐,愣是把自身的精血赠了人,人没事,不仅好好的没事,还得了不少好处,就是那个嗯身体强健、元气饱满、恶灵退散之类的,那那只天狐也会没事的,是不?我的意思是,赠出身上的血,应该不阻碍接下来的修行是吧?”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呃没啊,也不是突然,之前听村里老人提过这传闻,当下没多想,可后来想起,就有些疑惑。”低头假装忙碌。
  秋宛竹微地颔首,似乎没发现她忽地有些面红耳赤,只徐声道——
  “若未一口气流失太多精血,对修仙者应是无碍。”
  秋笃静安心了。“那就好。”
  姨甥俩很快就将医箱和太婆们手绘并持咒过的符纸收妥。
  秋笃静取来角落架上的脸盆正要打水去,房门帘子才撩开,突然听到她家竹姨在身后出声——
  “对了,我记起咱们巫族事纪的册子里曾写,修炼中的精怪若将自身精血相赠,其实有一层意思在。”
  “咦?”秋笃静抱着脸盆退回,好奇眨眸。“什么意思?”
  “就跟兽类欲占稳地盘,所以在土地上撒尿、染上自个儿气味的意思相近,它们相中了,所以占为己有,给出精血,渗进对方骨血中,将相中的对象理所当然变成自己的,说穿了就是一种“结定”,两个全然无关的躯体,因血气相通而结合在一块儿。”秋宛竹笑笑轻语——
  “挺像结亲的,而且一结就是恒久,除非其中一方没了,要不当真是山无棱、天地合,才能与君绝啊。”
  秋笃静听到傻掉。
  白凛?跟她“结定”?!
  不、可、能!
  她相信他当下那么做,“结定”什么的念头绝对没浮现过,甚至极有可能还不知有这层意思。
  只是,她、她怎么就脸热得快冒烟,心还“怦怦、怦怦——”震得山响?!
  “我打水去!”丢下一句,她转身就跑,怕被姨瞧出端倪。
  呼——太糟糕啊太糟糕,真要用冰凉凉的井水好好降温啊!
  三年后
  轻身功夫首重内力运用与吐纳之法,这两者皆是秋笃静的强项。
  暗红色劲装身影提气奔进白雪铺天盖地的老松林时,雪中的一点颜色宛若疾驰的红翎箭,紧跟着那个状若癫狂的年轻妇人。
  小妇人绾起的发髻已乱,身板娇小,怀里尚抱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娃,脚程却异常飞快,不仅快而已,上凛然峰顶这一路,小妇人根本是跑给轻功已见火候的秋笃静追赶。
  两道影子“飕、飕”前后奔出松林,小妇人终被逼到峰顶最高处。
  秋笃静反而缓下脚步,连呼吸都拉长放轻。
  “萧家小嫂子,跟我回去吧?你愿跟我走,那是自个儿投案自首,你待在这儿还能往哪里去?哪儿都行不通啊。”慢慢接近,足下放得极轻,厚雪上的功夫靴印似有若无,证明她内息行气之术掌握得甚是绝妙。
  小妇人彷佛没听到她说话,抱着孩子在崖顶上来回踱步。
  秋笃静继而又劝——
  “小嫂子,那巷里的左邻右舍有好几位老大娘、老大爹,他们都愿意替你作证知道你是迫于无奈,被逼的,那个萧全吃喝嫖赌样样来,家底掏空了,就将歪主意动到妻女身上,小嫂子遇人不淑,嫁给这种丈夫确实——”
  “不是!我没丈夫!没有的!没有的没有的——”似被某个字激怒,小妇人突然站定,猛地抬头,瞪大的眼睛直勾勾。
  “是。没有的。小嫂子别气别急。”秋笃静声音放得更软。
  今年秋,她通过各项武试,堂堂考进峰下城大衙里,从一名小捕快当起。
  今日城内发生一起杀夫案,小娘子使菜刀将自家相公砍得血肉横飞,头被砍断,连心都挖出来。
  接获消息时,衙里人手各有要事忙碌,平时负责看管疑犯的老班头八成觉得行凶的仅是娇弱的妇道人家,拘捕起来毫不费事,遂只领着她这个新手赶往。
  没想到轻功早有小成的她还险些追捕不上,更别提老班头。
  再有,她实在想叹气她手背上的圆纹正浅浅发亮啊!
  其实也不需要图纹多提点,光是萧家小嫂子身上种种异状——太快的脚程、过大的力气、几要将眼白部分吞噬掉的瞳仁也晓得事情不单纯。
  “什么小嫂子?我可年轻漂亮了,她把自个儿让出来,就知我有本事让她重生,嘿,把肮脏的男人剔除掉,才能活得出彩啊。”小妇人诡笑。
  “是,少了肮脏男人,自然活得更好,那先把孩子放下吧,一直抱着还跑上这么大段山路,肯定累啊,先放下孩子,咱们好好再聊?”她诱引着,态度相当自然而然,装作没听出对方话中古怪之处。
  终于离小妇人仅余五步左右距离,她瞧清那女娃儿了。
  原以为小小姑娘被弄昏过去,结果不是,她两只瘦臂勾住娘亲颈项,脑袋瓜挨在娘的肩窝,露出小半张脸蛋,眼睛却是紧紧闭起,想哭又用力忍哭的表情。
  秋笃静脸色微冷,提剑的五指暗暗收握。
  “孩子是我的,我得来的,瞧,她把我抱得可紧了,我得带她走,唉那肮脏男人的心好臭,我勉强想吞,事儿却闹开,围来一堆人,害我直闹肚饿呢。嘿,不过无妨的,娃儿很好,香得不得了,不只心,全身都细皮嫩肉的不!滚开、滚开——妖怪!滚开——别想害我湘儿!我跟你拚命!滚开啊!”
  “娘啊——”忍哭的女娃儿蓦地大声哭叫。“娘!娘啊——”
  萧家小嫂子的元神猛然窜出,压过夺舍的妖,急嚷:“湘儿,走啊!”
  她才欲放下女儿,身躯陡然一绷,瞬间又收拢臂膀紧扣住怀里的宝贝儿。“别想!你是我的!我的!我得来的——”
  秋笃静选在此时出手!
  放下手中的淬霜剑,五步之距让她一扑即到。
  一招“老猿攀梢”,她呼息间已窜到小妇人背后,两脚以跨蹲姿势踩在对方肩上,并用单手扳住对方下颚来稳住重心。
  她内息一沉,劲力下冲,比身躯更沉几倍的重量硬将夺舍的妖压得双膝跪地。
  “就凭你?”被扳高的那张妖脸扭曲诡笑,突然间,全黑的目底激烈颤动。
  “你好香咦?怎会好香”
  不等妖物再有动作,秋笃静拇指对准妖的脑门重重一按,扳下巴的那手同样以拇指压在妖的鼻下人中穴。“出来!”
  妖躲在人的肉躯里挣扎尖叫,仍死死不肯松开双臂放弃女娃儿。
  秋笃静藉由适才劝说之际,两手早往腰间兜里悄悄摸去,她在里面藏着巫族炼出的刺磷粉。
  妖物极受不住刺磷粉,稍一碰就疼痛似遭火纹。
  只是此刻有人的血肉包裹保护,成效确实弱了些。
  她加重指力,目光如炬,口中响亮喝出——
  “断、续、飞、逐!”每喊出一字,单手结一个印,连续四印落在妖的脑门,一下比一下重。“污邪速离——给我出来!”
  妖疼到大叫,两手松懈似打算放掉怀里“香肉”,下一瞬竟是抓住女娃儿背心猛然一抛,往崖下丢!
  底下即是万丈深谷!
  妖被逼到狗急跳墙,吃不到“香肉”干脆毁了,就赌秋笃静是要坚持相逼,抑或救那小小姑娘,又或者嘿嘿要救拥有这具身子的女人。
  所有的事,上一瞬发生的、正在发生的,以及下一刻即将发生的在极短、极促的瞬间,都在秋笃静脑海中开逐浮掠,如光似影,层层穿插交迭间,清晰却又模糊。
  孩子才被抛出,她已本能飞窜出去。
  她知道妖这么做是“攻其所必救”,孩子落崖岂可活命?
  然甫一窜出,她便知不妙!
  许是因本命元神开始抗拒,不能轻易操控,妖于是放弃夺舍。
  秋笃静在半空回眸去看时,妖正用十分残暴的方式挣开那具肉躯,几将小妇人开膛剖腹!
  浑沌的一团,什么也瞧不清,连火大、惊骇、惋惜的心绪都还不及生出,她手已扣上腰侧成排的暗器飞刀,飕飕飕——连发不歇,仅听到妖物发出厉声惨呼,根本不及再看,身子已朝崖下坠跌。
  凛然峰上的强风呼呼过耳,她的眸线跟女娃儿的双眼在半空对上。
  孩子约莫吓傻,没有惊骇哭叫,只眨也不眨望紧她。
  可以的!秋笃静,你能赶上她!
  后发先至啊!你身子比她沉,气沉丹田,力上加力,一定、绝对、无论如何,都会赶上的!
  五指箕张,长臂深探,终于终于,她抓到孩子。
  将女娃儿搂入怀中的同时,她半空靠腰力使了记“鲤鱼打挺”,让背部尽量贴靠崖壁,随即单手扣住最后一把小飞刀狠狠往壁上插刺,试图将飞刀嵌入岩壁缝中,一方面亦多少缓下下坠之速。
  但,还是坠得飞快,撞得她头晕目眩。
  脑海一片空白,也不知为何会浮出那张倨傲的脸、那抹玉立长身!
  “白凛——”绷在胸臆间的气终于冲喉而出。
  扫得她发丝如鞭、打在肤上作疼不已的狂风骤然止住。
  秋笃静发现身躯悬浮空中,足下无一处着点。
  她单臂搂住的孩子亦紧紧回抱她,就像抱住娘亲那样圈抱她的颈项,小脸埋在她颈侧,瘦小身子颤抖抖。
  而后风又起,是徐徐的风,虽含霜伴雪,莫名地竟有春信气味。
  埋在她怀里的小家伙也察觉古怪,很缓慢地扭过头,一看,跟她一样,傻了。
  在她们面前不到半臂距离,那人一头流泉白发,傲慢又无端清俊的脸,袖底与袍摆潇洒波荡的雪身秋笃静大气不敢喘,两眼往下,看到他的裸足也是踩在风里,虚空飘浮,她眼睛倏地回到他脸上,见他黑蓝瞳底有深深浅浅的火流淌,隐隐不耐烦似。
  “你到底过不过来?”白凛没好气问,斜睨了眼她犹然握刀高举的手。“还是真打算靠着一把小飞刀,戳着岩壁自行爬上去?”
  回神!
  秋笃静在他撇开脸像要离开之际,抛掉飞刀,猛地扑抱过去。
  女娃儿揽紧她的颈项,她则揽紧白凛颈项,脸埋在他颈窝,一吸气,他肤上纯然的清冽钻进鼻中与脑内,神魂凛然,灵台清明许多。
  “其实拉住我的袖子即可”白凛被她突然抱住,先是一愣,随即垂目低低说了声,但怀里这个长大了的姑娘好像没听见?
  她抱得这么使劲儿,还轻颤着,嗯算了,不跟她计较。
  他并未回搂她,只说:“抱牢了。”
  秋笃静感到风势回复到原先的张狂冰寒,男人带着她们笔直往上飞冲。
  忽而足下一顿,是踩在地面的感觉无误,她还攀着白凛,臂弯里的孩子已挣扎着想落地。
  “娘!娘——”雪太深,女娃儿边跑边摔,七手八脚爬到娘亲身畔。
  秋笃静心头大惊!
  雪遭血染,触目惊心地漫开一片,小妇人半身血污,模样惨极。
  要拦住孩子别去看已然不及。
  她丢开白凛急急跟过去,瞧都没瞧他一眼,更没察觉男人正眯起狐狸美目,一副“竟然用完我就丢”的不满表情。
  “娘跟湘儿说话,娘说说话,别死啊娘别死啊”孩子呜呜哭泣,抓着娘亲的手,趴在娘的耳畔直嚷。
  小妇人被夺舍已耗掉大部分生气,肉躯又受重创,根本雪上加霜,回天乏术。
  “湘儿不怕”双眼早掀不开,只是听到孩子哭叫,残余的某种本能让灰白的唇逸出那样的话,声音如丝,淡到不能再淡,然后便归沉寂。
  女娃儿怔了怔,死死盯着那张瞬间枯槁的脸,跟着就放声大哭。“没有怕,湘儿没有怕,娘啊——娘啊——”
  秋笃静眸眶发热,鼻腔里一阵酸。
  她单膝跪在孩子身边,除将手搭在孩子背上轻轻拍抚,实也不知该如何给予安慰。然后,她又做出惯有举动——双眸一瞥,自然而然去寻找某位“山大王”的身影,眼中带着自身亦未察觉的希冀和仰赖
  白凛气息不稳,被她恼出来的。
  她使来使去就这一招,很真诚的无辜,却令他一肚子火。
  也不知是气她的真诚,抑或气她的无辜?反正当她这样看他,总让他觉得不出面将事解决了,好像很对不起谁。
  是说他堂堂九尾雪天狐,究竟谁有资格让他对不起了?
  冷哼一声,他撇撇嘴还是挪动大驾。
  秋笃静瞬也不瞬张着眸,就见他走近,略弯身,单掌按在孩子肩头上。
  女娃儿顾着哭,哭得涕泗纵横,但肩上那只掌沉得令她不得不抬头去看。
  秋笃静正想开口安抚她,告诉她眼前这位冷峻、术法高强的哥哥是好人,要她别怕,结果白凛已快她一步开口,淡漠问——
  “光哭有什么用?”
  女娃儿仰高的小脸继续流泪,仍不停抽噎,望他的眼神倒无惊惧。
  而听他一出口就语带指责和轻蔑,秋笃静眼角抽了抽,腮帮子又想鼓起。
  白凛理都不理秋笃静拚命示意的表情,却朝小姑娘淡淡勾起唇角——
  “想不想替你娘亲报仇?”
  “白凛?!”大姑娘瞪圆眼。
  女娃儿原本傻愣愣的,像没听明白他的话,但才一下下瞳仁就突然缩紧,随即泛开亮光。“想”忍住哭声,她很用力点头。
  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浅绿颜色,最后没入老松林内。
  秋笃静在坠崖前虽看到那只从小妇人身上剥离的妖,但究竟是何种妖物,根本不及分辨,只见浑沌一团,她已连发飞刀。
  巫族强大的咒她总是背不全,所以怀里藏的、腰间放的、靴侧内塞的,全是巫族炼制出来对付妖物的药粉或药水,甚至她腰侧配上的成排飞刀也都淬过刺磷粉水,杀伤力惊人唔,当然也惊妖!
  那只妖定然被她的飞刀射中,且不止一刀,雪地上浅绿色的东西黏稠又散出腥臭,正是妖血。
  当女娃儿坚定地说要为母报仇,秋笃静根本挡不住,因裸着双足的美男引诱般抛出一记堪比清风明月的浅笑,对孩子道:“我成全你。”
  “白凛,你不能这样!你、你干么这样啦?!”急到跳脚。秋笃静也知,妖物受到重创,该彻底收拾掉,不能放虎归山但拖着孩子去收妖是哪招?
  俊透如万年冰玉的脸终于朝她,慢悠悠启朱唇。“不是你找我帮忙吗?”他可是很尽力相帮啊。
  秋笃静气息一窒,张口无言。
  而他已旋身往松林方向走,女娃儿跟着爬起,紧紧追随。
  还能如何?唉
  重重叹气,她赶忙奔去拾回之前抛在雪地里的随身兵器淬霜剑,再几个大步追上男人和孩子。
  白凛大人出马,连追踪的功夫都省了,入幢幢树影的老松林,松针枝桠上团团厚雪遮蔽天际,阴寒无天光透进的所在,他伫足等候,等女娃儿和她接近。
  秋笃静看到了,其实应该说,她感觉到了,那团浑沌此时是完全透明的,但它藏在一棵树瘤甚多的老松中。
  “手来。”白凛对努力跟上、犹气喘吁吁的女娃儿说。
  孩子全然信任,不疑有他,站得直挺挺的,把两只小手一块儿递上。
  白凛冲她笑,像称赞她乖,接着白皙的食指伸出,在女娃儿摊平的小掌心上各画上一个小圆圈圈儿。
  “过去那棵树那里,把手心往树干上贴,看要贴几次随你欢喜,最好贴到那棵树不再发出声音,你可以吗?”男嗓如沐春风。
  女娃儿郑重点点头。
  白凛所指出的那棵松树,正是秋笃静感应特别强烈的那一棵。
  她也认了,明白阻挡不了白凛的奇恶趣味,也无法劝服孩子收手,她提剑就要跟上,打算护在女娃儿身侧,一臂却被白凛握住。
  她回首看,他还是一副“是你要我帮忙的,不是吗?”的淡淡挑衅样。
  “唉,你——”干么这样啦?话尚未道完,女娃儿此刻已走到老松前站定,一只小小掌心陡地贴上——
  吱啊——啊啊啊——
  无比又无比、当真无比的惨烈尖叫,耸动整座松林,震得松针上的雪团纷纷坠下,啪嗒、啪嗒掉下无数坨。
  秋笃静因那声惨叫而瑟缩,并非心生胆怯,而是耳鼓遭受前所未有的攻击。
  那尖锐叫声根本是肉身被放在火盘上煎烤,炙过又炙,又似被活生生一寸寸剥皮去骨,疼痛一波强过一波,才有可能发出那样的声劲,完全如魔音穿脑。
  女娃儿一开始被惊住,等她意会那只妖就躲在树里,而且自个儿手心上无形的圆圈具有如此石破天惊的能耐,底气顿生,她大叫着,泪如雨下,恨意全藉由双手一下下拍打在树干上。
  又叫又哭地连续拍击,加上妖物阵阵惨呼,一时间混乱非常。
  “够了!够了!会受伤的,别打了呀!”不断冲着孩子高喊,秋笃静没能挣开白凛的钳握,明明像是虚握而已,却怎么都甩不掉。她最后气急败坏回眸瞪人,嗓声已挟鼻音。“你干么这样?放开啦!你放开我——”
  妖物突然一记锐声拔高,在最刺耳的地方破碎,而后整个归寂。
  在此同时,秋笃静才觉臂上一松,终于重获自由。
  她跑过去将忽然软倒的瘦小身子接住,将女娃儿的头揽在膝上,察看孩子已然红肿且布满瘀伤和挫伤的两只小爪。
  心房禁不住地疼,眼眶禁不住地热,她气息沉重。
  “姊姊,我替我娘报仇了是吗?妖怪被我打死了是不是?”
  “是。”秋笃静大力颔首,声音低柔略哑。“妖怪死得不能再死,不是奄奄一息,是当真死透你帮你阿娘报仇了。”抚着孩子冰凉凉的脸,满手沾泪湿。
  女娃儿虚弱扯唇。“我没有怕,湘儿不怕”语毕,眼皮缓缓掩下,小脑袋瓜跟着一歪,厥了过去。
  秋笃静迅速探她的鼻息,测她的颈脉,确定一切都好,无大碍,自己才双肩一垮,背脊陡松,重重吐出口气。
  地上太冷,她一手探到孩子颈下、握剑的另一手则托住孩子膝窝正欲抱起。
  岂料——全身筋骨既酸又痛啊!
  方才坠崖的生死瞬间,想方设法要救下孩子更要救自己性命,当时全凭一股蛮性扛着,其实身躯滚落再滚落,一再与岩壁碰撞,怎可能安然无事?
  此时大抵是事情有了结果,她骤然放松,一直忽略的那些疼痛才会如疯浪般打上来,打得她臂膀酸软,两膝直颤。
  她才把孩子搂上,两腿都没能撑站起来,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噢”挫败地低嚅了声,咬牙还想再试,臂弯里的小身子已徐徐飘起,飘离她,浮在空中相当的闲适安静。
  秋笃静立即扭头去看,一身风雪般清冷的男人仍伫足原地,闲慢的姿态彷佛事不关己,一出口就是气人的话——
  “你可以再笨拙点无妨,把小家伙多摔几次,最好摔成你这副狼狈样,恰好凑作一双。”
  秋笃静垂下眸吸吸鼻子。
  暂将随身宝剑放下,她爬起来站稳时,脸上忍痛表情让五官小小扭曲。
  白凛还在等她说话,谁知她竟半句不吭,只是揉着双肘笔直朝他走来。
  锐利的狐狸美目淡淡眯起,注视她走到面前。
  他疑惑挑眉,忽听她唤:“白凛”
  他眉挑得更高,因伴随那句可怜兮兮的低唤,她身子扑来,两手环抱他的腰身,带伤且额角渗血的脸蛋很没规矩地贴在他胸前,还还蹭?!
  适才在崖壁半空,她扑来就搂,他是见她吓傻了才没跟她计较。现下还来?
  他九尾雪天狐是随随便便任人要抱就抱、想搂便搂的吗?那是犬族才有的悲惨奴性,他是狐族!等等,莫非这家伙把他当成狗了?!
  眉眼一黑,正要冲她发难,霸占他胸怀的大姑娘竟然使出更不要脸的招——
  “白凛哇啊啊——呜呜呜哇啊啊——”
  嚎啕大哭!
  非常没有节制,且完全不想克制,秋笃静哭得极惨烈又极凄楚。
  “你这”天狐大人难得玉身僵直,毒舌也钝了。
  “呜呜孩子的娘呜呜然后孩子被丢下山崖呜呜没有救到小妇人呜呜夺舍杀丈夫吃孩子找妖物拚命呜呜呜死得冤枉啊呜呜呜掉下去好可怕好痛孩子报仇呜呜呜她还那么小”
  大姑娘哭哭啼啼,白凛听了老半天才大致弄明白。
  今日峰顶之上,她目睹小妇人被夺舍而后遭杀害,又为了救孩子坠崖,紧接着是女娃儿很坚持的为母报仇,终于所有乱事告一段落,心里的疲累和肉身的痛楚全都涌出,她不是不怕,与妖对峙、掉落山崖等事,她既惊又惧,却在此刻,在他哼着气冷嘲热讽时,才能够很坦然承认害怕和疼痛。
  白凛垂目盯着她发心好一会儿,僵硬身躯不由得缓缓放松。
  尽管将她的气血给“染指”,如此亲近时,依然嗅出她独有的饱满香气。
  他深深吸食、吐纳,周身暖热。
  原本那股不痛快的心绪不知何时转换了,胸内同样热热的,他归因于是两人血气相通,所以随便一个行气,身与心便都热起。
  撇撇美唇,他终于慢吞吞抬起一袖,略迟缓地拍抚她的背。
  “哭吧,用力哭,好歹是新招,就看你眼泪能不能把人淹死?”
  秋笃静当真太习惯他嘲讽的调调儿了,他由着她抱,拍抚她背心的手劲缓而温柔,她能感受到他有些笨拙的安慰。
  当他毒舌的话一出,她突然就破涕为笑。
  大哭后神智渐稳,她开始感到脸红懊悔,尤其脑袋瓜离开他胸口,却见雪净白袍上不是她的泪就是她的鼻水,更别提那些小血印。
  “你、你被我弄脏了”泪虽止,仍轻轻哽咽。
  “很高兴你留意到了。”男嗓清冷。
  她禁不住低笑,抬脸忽跟他四目相接——啊,离得太近了呀!
  她脸红红,赶紧撤回环在他腰上的手,后退一小步。
  “对不起。那我帮你洗干净?”两手攥着,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要我立时脱下来给你带回去洗吗?”
  “呃?”
  “我全身上下就一件袍子,你是想我光溜溜、赤条条在松林里晃?”
  “呃”被问得哑口无言,眸珠滴溜溜转。
  白凛其实也没要她答话,挑眉哼哼两声。
  接下来,秋笃静目睹了所谓修仙成魔者必炼的秘技之一——
  振衣涤尘。
  他手臂抬都没抬,仅发气鼓动,袍子上的泪渍、鼻水和血点瞬间被弹作虚无,那件罩袍又恢复向来的洁白出尘。
  真教人好气又好笑啊!
  他明明可以很干脆告诉她解决之法,却爱为难人!
  但,唉,这就是他,许多时候颇幼稚,但也能是温柔的、可以依靠的。
  吸吸鼻子,她低声嚅着。“这招真好,学会了就不用洗衣。”
  白凛鼻子不通般又哼——
  “你嘛,就两条路能走。其一,把自个儿当丹药让修行者吞了,那人把你的血肉、神气化作己用,他道行大增,于是已成他血肉与神气的你,自然跟着鸡犬升天,何须洗衣?其二,把自个儿当“炉鼎”跟着修行者过活,他领你修炼,你任他取用,双修相进,共修相养,如此这般滋滋润润,也许真能修炼到不洗衣。”
  “炉鼎”?!
  瞧他一脸坦率,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结果细长美目带碎光,在偷笑呢
  哼,想坑她是不?
  修行者双修用的“炉鼎”,她知道那是什么!
  巫族当然有炉鼎用以炼药。
  她家竹姨就常用大小炉鼎炼制药丹、药膏,但修行者以人为炉鼎,那是以真身深进对方肉身,在对方身子里神炼行气,待有成果后再回流己身。
  当她不知吗?
  她耳根潮热,面上故作镇定。
  “哪,我也知自己不是修仙的料,也没想修的,人家我这三年也不是毫无建树啊,我通过武试进到峰下城大衙里当差,可不是靠姨爹牵线,是我实打实一关关打上去,我我才不要当丹药,更不要当谁的“炉鼎”。”
  白凛似笑非笑,然不管他到底有笑没笑,睥睨表情是绝对的。
  “进大衙当差,结果是险把一条小命玩完,官差姑娘好威能。”
  “唔”又被刺了。
  好吧。今日倘若无他,她与那孩子都不知是何下场,他很有资格笑话她。
  原垂头丧气小小遭打击,但换个想法唉,算了。
  她挠挠脸,苦笑叹气。“白凛,谢谢你啊本以为死定了,没想到你真的出现,见你虚空现身,就悬在那儿,还跟我脸对脸、眼对眼,呵,你不会晓得我有多惊喜,喜到只会傻怔怔瞪你。”
  这一次白凛没有立即毒舌回去,倒是静了会儿才冷悠悠道——
  “你喊我名字喊得凄厉响亮,整座凛然峰都山震了,我耳力奇灵,怎可能没听到?自然需来瞧瞧地盘上出什么事。”
  “才没山震。”她颊面红扑扑驳道,悄悄溜动的眸光瞥见那棵刹那间枯槁的松树,神情微凝。“所以作怪的是一只老松树妖了?”因此遭她暗器飞刀所伤后,才会拖着伤躲回真身里。
  白凛亦睨了眼那棵枯松。“木化成精,称不上妖,仅是一团魑魅。”
  “老松枯死,它也就没了是吗?”不想又有夺舍附身的事发生啊。
  “谁知道呢?春风吹又生也是可能。”黑墨墨的细眉轻挑。
  秋笃静心头小惊,却听他宛若自言自语嘲弄道——
  “也该好好收拾,冲关久没露面,不象样的玩意儿都能称大王了。”
  噢,竹姨说狐族的男女皆美,她想,眼前这位定然是皆美中的最最美。
  尤其睥睨众生时,他耍起来实是气场强大,快把她的魂魄拖过去。
  两手暗攥了攥,稳下心,她问:“你不是在大树心里闭关吗?”神识既进入另一个境界,哪能轻易听到她?
  清逸俊颜又露出讥诮神色,颔首道——
  “是啊,今日今时好不容易圆满出关,阁下这样迎接我,当真有心了。”
  所以说噢,他又冲关成功,修炼至更高层级了!
  “白凛——”欢呼,开心,完全不理他的嘲弄,就是单纯为他欢喜。
  她双眸晶晶闪亮,笑得太显柔软的梨涡又跑出来见人。
  忘情地抓住他一只阔袖,她摇啊摇着。“这三年来,我偶尔还是会因为血气驱动,睡着、睡着就发现自个儿神识又出窍到树心那儿寻你。你入定的样子彷佛跟老树连根,而根深入地中,像在那灵寂之地得到许多我就想,你究竟什么时候出关呢?会不会我七老八十了才会再见你灵台醒转,那时你见着我,定是认不出我来,想着就令人惆怅啊。”
  一顿,她低笑了声。“如今你冲关大成,这样真好,真的太好太好白凛,恭喜你啊!”终能再相见,能说上话,真的太好。
  “嗯。”白凛颔首,难得笑了。是那种凌厉尽去,仅留优美柔软的笑。
  透皙的雪肤冷中带润,一双细长狐狸眸少了锐气,浅浅漾着欢悦。
  他知她真心祝贺,不觉间便受她欢快心绪感染,更因她替他开心,他也就随她一块儿开心,全然是一种本能。
  面前的她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娃儿般的腴颊消去许多,变成下巴略尖的鹅蛋脸。眸子依旧活泼清亮,也许是习武有成,眼波流转时多出一股以往少有的刚毅,眉目间显得英气勃勃。
  高高的束发,暗红色劲装,藏青腰带还配着暗器刀套,磨得油亮的牛皮绑手再踏上一双黑缎功夫靴,还真有点初出茅庐的小侠女风范当然,略过她颚下挫伤、额角血渍,以及浑身尘土不提的话。
  白凛单掌反握她揪着宽袖的手,她手背上的入符图纹自他相赠一滴狐血后,似臣服于他,仅湛了湛,彰显存在后便归平静。
  “怎么了?”手突然被握住,秋笃静心跳陡重,五指却轻轻扣住他的。
  也许是狐心大悦,白凛像方才“振衣涤尘”那样,宽袍大鼓。
  鼓出的气从两人交握的手汇向秋笃静,令她衣裤亦都鼓起,连发丝都飘扬。
  眨眼间气散。
  秋笃静轻吁一口气,一开始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瓜,双眸眨眨,再眨眨,咦终于有感觉!因坠崖救人而造成的周身酸疼以及筋理错位,突然间消失无踪,骨骼无比松快,丹田气足,宛若新生。
  “白凛哇啊——”她甩甩手、踢踢腿,原地窜跳,血气畅行无阻啊!是惊喜、开心,她眸底还有闪亮亮的崇拜。“你是最最厉害的!”
  那是自然。
  某位大人很淡定地微扬下巴,随便摆个姿态都是清美夺人。
  他掌心向上,伸出食指朝她勾了勾。“过来。”
  秋笃静停下蹦窜,听话地跨前一步。
  她小脸仍欢快,此时更带好奇,可就在毫无预警下,白凛澄透略凉的指抚上她朱润的下唇。
  瞬间,当真是一瞬之间,她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遭雷击!
  轰隆巨响,炸得脑袋瓜里一片空白,茫茫然间却觉浑身颤麻,脑门到脊柱再到腰椎,既凛又麻且热,五感纷杂混乱。
  他、他他干什么呢?
  想问,唇甫启,他指端竟探深了些,触到她湿润的唇内,令她心都纠结。
  她定定望他,那双轻敛的狐狸美目则专注盯着她的嘴。
  “破这么大口子,你又哭又笑又说的,都不觉疼?”
  “唔噜?”什么?下唇被他扳着。
  “嘴破了。”他没好气。瞧瞧,唇都肿了,嘴角渗血,这种事竟还要他提点!
  方才鼓气汇流是处理她的筋骨和气血,身上见红的口子还没收拾。
  秋笃静明白他在瞧什么了,亦猜出他打算怎么做。
  也不知紧张啥劲儿,心跳飞急,急得她热气直往脑顶窜,耳根赤热。
  她忽地两手合握拉下白凛的衣袖,随即后退一步。
  “哈哈哈哈哈不能都没伤啊,带点伤才显得英勇过人不是吗?我好歹跳崖救人,这事往后可要拿出来说嘴,让大衙那些铁捕和老班头们不敢小觑我,不带点伤怎么可以?”都不知在胡诌啥儿了。
  白凛脸微偏、眯起眼,打量她的方式让她心脏更是突突跳个没缓。
  “啊,好像有人上山!”她耳力练得不错,大片松林外传来模糊人语和马蹄声,似是一小队人马正要入林往峰顶来。
  白凛老早就听到声音,不需元神出窍,靠灵耳简单分辨了下,已知来者八人八骑,刚才还在山腰处,此时已抵下方松林入口,算来得甚急。
  “一定是我家姨爹呃,教头大人领好手一路寻来。”秋笃静腼眺笑道:
  “在家喊“姨爹”,但进到大衙巡捕房做事,就得称呼姨爹“教头大人”喽白凛,我该走了。”
  她回头拾起长剑,孩子仍静静飘浮,睡相安稳。
  而之所以能沉进黑甜乡中安睡,定然是他施了法,只是术法一旦收撤,孩子总会醒的,醒来,又得面对世间事,而这娃儿还这般稚嫩
  抑下怅惘心思,她侧眸望向长身玉立的男子,伤唇微勾。
  白凛仍在打量她,近乎钻研,他抿着唇好半晌,最后才轻挥长指。
  术法甫撤,孩子缓缓飘落,秋笃静弓身一驮,恰将小小身子背上背。
  驮着仍沉睡的孩子,她再次走近他,颊上有淡淡红晕。
  “谢谢你”嗓声低幽,难以摆脱的腼眺亦挟着欣愉。“白凛,你心地真好。是真的、真的很好。”
  见他袖底摆动,以为又想祭出法术,她瞠圆眸子连忙抢道——
  “等等、等等啦!你别动,别忙着动手啊!我晓得你不爱听这些,以前一提及你心软、心善,你就挺恶霸地断我话尾。那个我说完这一次,以后不说就是,白凛,我以后绝不会再夸你的,真的真的,你别又把我弄睡啊!”
  为何她这么说,让他听着心头更火?!
  俊庞犹罩一层寒霜,薄红唇瓣绷起,只是姓秋的大姑娘对他的冷眉肃目完全没有违和感,瞧不出异样。
  “我走了,你也快走,别让人瞧见。”她温声交代。
  “为什么?”声调似雪湖裂冰。
  “啊?”什么为什么?她眨眨眼,表情茫然。
  蓦地,人声与马蹄声猛一波传响,看来离得颇近,且越来越接近中。
  秋笃静背着孩子拔腿就跑,奔出去几大步后,她倏地顿住,回头望他。
  “白凛,我下回带好吃的过来,你喝酒不?我沽酒请你!我现下是小捕快,每月有法规一两银子呢,我有银子了,是自个儿赚来的,我请你吃酒啊!就喝“老棠春”的杏花酒好不好?”
  立在一片幽寂松林中的男子依然静默不语,素身与雪发平添奇清,却有种淡到几要融入景中的空无感。
  秋笃静朝他笑,心有些纠起,于是笑得加倍灿烂。
  然后她毅然转身,提气往前方飞窜,将那抹淡漠身影留在原地。
  被留下的男人内心正陷进前所未有的矛盾风暴中。
  快走,别让人瞧见。
  即便知道他宽袍赤足的样子教众人瞧见,九成九要引起骚动,但听她说出,就满心不痛快!
  像被嫌弃了。
  他谁啊?!
  高高在上的九尾雪天狐,拥有千年以上的道行,术法其强无比,修仙或成魔全凭他一念之决,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要拯救苍生亦是荼毒人世,全在他想与不想之间。
  她,一个小小凡人,即便半巫半仙体也仅是凡胎,竟胆肥到敢赶他快走?!
  说完这一次,以后不说就是,白凛,以后绝不会再夸你,真的真的
  是怎样?他不值得夸扬吗?!
  以后绝不会再夸他听进耳里,心火就噗噗噗直窜!可恶!
  当然,此时的天狐大人完全不会想到,其实是他先强烈表现出不爱听那些关于“心软”、“善良”之类的话,才使得某位姑娘家对他的赞扬之词就此封口。
  腹诽不停,骂人家姑娘过河拆桥,骂人家不道义,大大地暗骂一顿后,脑中浮现的是她带伤的脸庞。
  于是一幕刷过一幕,徐徐倒退——
  他看到悬在崖壁上的她,惊惧在她眸底翻滚,她很怕,非常害怕,他看得出来,但明知是通往死域的险路,她终究跳下崖救人。
  若然无他,在千钧一发间无他出手,她将如何?
  脑中浮出摔得粉身碎骨的肉身,是她的,充满灵能与元气的一具肉身,支离破碎散在那儿,眼是灰扑扑的,爱笑的唇失去血色,血流尽,将雪地染作朱红
  在天与地之间游走了那么久,久到彷佛触及到永恒,他早明白缘起缘灭、缘生缘死之则,此一时际却极难忍受那想象而出的破碎场景。
  有个极荒谬的念头划过心中。
  若然那姑娘没了命,他会为了再续缘分,耗掉千年道行只为救活她吗?
  令他气息一顿、沉眉敛目的是,他竟无法毅然决然作答。
  可笑!
  唬地一甩袖,像在斥喝自己。
  无端端的,就是完全不懂因由,清楚又浮现她的脸。
  哈哈哈……带点伤才显得英勇过人不是吗?
  她脸蛋赭红,红到颧骨明显晕开两团,她害羞了?是吗?
  但,为什么?
  我有银子了,是自个儿赚来的,我请你吃酒啊……
  想骂她,心头却一阵软。
  想到她总说他心软,让他又想狠狠开骂。
  矛盾啊矛盾!
  决定了,下回要是遇上,她倘使食言,没带上好吃的、好喝的来“供奉”,他他就吞掉她了事!
  省得她这样祸害他!
  入夜,整个山坳巫族村彷佛进入某种冥想中,寂与静皆有法。
  竹苑位在入村的山坳边上,秋笃静提气悄悄窜上最高的那棵赤杉木树梢,在固定的所在晃着两条腿落坐时,正可眺望一轮月辉下的那一座峰下城。
  城在似远似近的距离,皎月亦是,这大雪停歇的夜里,月光显得十分温柔,润过一个小村、一座大城,也把连绵无尽的山头全数润过,包含那座凛然峰。
  结束神炼闭关的他,此时此刻睡了吗?
  若没睡下,独自一个在凛然峰之巅做什么?
  唔肯定是不觉寂寞,毕竟他惯于独来独往,但若有人相伴,他应该还能接受吧?也许她把自个儿想得太好,就觉他挺喜爱同她说话,尽管嘲弄讥讽很不留情面,至少,他不讨厌她的。
  揉揉没来由发热的脸,秋笃静轻轻吁出口气。
  明儿个一早轮到她值晨哨,再加上晨练不能缺席,早该安睡养足精神,却躲在这儿胡思乱想。
  唉,到底中哪门子邪?!
  “你究竟气什么?明说好了!整晚明里暗里赏我排头吃,以为我身强体壮就不会呛着、噎住?告诉你,老子我心堵,堵得快死掉!你还想如何?”
  这次见过白凛,被他“振衣涤尘”般扫过,秋笃静发觉耳力似更加灵动。
  说话的男人该是在竹苑主卧里,即便不满亦极克制地压低声量,那粗嗄抑郁的声嗓仍传啊传,传到位在高高树梢上的她耳中。
  姨爹跟竹姨闹了吗?
  噢,不,今儿个回竹苑,有眼睛的都瞧出,是竹姨摆脸给姨爹看。
  白日,是教头姨爹听了老班头急报,遂领底下铁捕们一路追踪上到凛然峰。
  跟随姨爹多年的几位铁捕,或者世面见多了,对于精怪作乱的事并未视作滑稽之谈,反倒甚是郑重地察看萧家小嫂子的尸身,连雪地上魑魅留下的几滩绿血亦都仔细看过。
  确实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她今日才知,峰下城一干铁血铮铮的铁捕们,透过大衙教头这条线,其实跟城郊外的巫族村多有往来,身上配的、戴的,无论是兵器或护身符,全送进巫族村内让老人们加持过。
  总之是追捕恶徒亦不忘趋吉避凶,颇好啊颇好。
  姨爹多半时候都睡在城内大衙的衙宿里,今日并非他的休日,之所以出城回到竹苑来,是同她一起将萧家那幸存下来的小姑娘带回来暂时安置。
  女娃儿名叫萧湘,如今父死母丧,经寻询,峰下城内已找不到任何亲戚能代为照料,身为大衙铁捕教头的姨爹在万般无奈下,最后才决定将孩子带回山坳巫族小村,请竹姨帮忙看顾。
  而说到姨爹所谓的“万般无奈”,秋笃静习惯地又想挠脸、挠下巴了。
  说到底,她家姨爹对巫族是既爱且恨,倘不是命中注定为一个巫族女子疯癫痴狂,而这女子又下定决心一生不离巫族,若非这般,姨爹根本不想踏入山坳巫族村半步吧毕竟太婆们见他一次就白眼好几回,对于他的存在充满戒心,就怕一个没留神,族里历来医术学习最精、能举一反三从近千年的巫医记典中辨证出更佳疗法的竹姨,会如她秋笃静的亲娘那样,被自家男人拐带,从此远走高飞。
  只是难得回到竹苑,怎么夫妻俩没闹个蜜里调油,却是吵上了?
  秋笃静抬手扶树干,在粗粗枝桠上站起,足下轻悄,不惊动任何人。她尽力踮高脚跟,伸长脖子去看——
  另一方,竹苑主卧面外的一扇窗,窗板尚未放落,封驰洗浴后换上一套蓝染的宽衣宽裤,精硕的躯体被柔软布料一罩,多出几分平时不可能显露的舒懒气味,但身形一样魁梧不容忽视。
  秋宛竹有些抵挡不住似,在丈夫沉眉厉目的逼问下,不自禁后退一小步。
  她这一小步根本是往封驰心上续点一把火,烧得一向冷静从容的铁血教头都忘记铁血了,只知头顶一片火海,狂烧——
  “好!不愿说清楚是吗?你即使不说,咱也明白,不就是恼我教了静儿一身武艺,更一把将她拽进衙里当差!你以为我愿意让静儿成日跟着巡捕房一干汗臭冲天、满口粗话的汉子们混吗?我也不愿意啊!可与其被村中那群老太婆拐去修术习巫,受摆弄到只会傻傻听从,然后恪守一生为巫、终身守节的破族规——”重重哼声再喷气——
  “跟一群犯病、还犯得不轻的老太婆们为伍,我还宁愿静儿混在大老粗男人堆里,大衙巡捕房尽管阳盛阴衰太严重,到底是能寻到阴阳调和的机会,怎么都比阴风惨惨的老太婆们强上百倍、千倍喝!听着不痛快,瞪人了?我说错了吗?若错,你大可驳我啊!”
  “太婆们才没阴风惨惨,族里巫女一生守节的事,老人家们也也通融许多,不再似几代前那般坚持。”女嗓清凝中夹带艰涩,尽力辩驳。无奈一向是少言多做事的性情,要她辩赢思路缜密、胆大心细的铁捕教头丈夫,着实难些。
  “她们要真通融,你早跟我走了,岂会将一生困在这儿?”他就想远远将她带开。“在你心里,巫族那群老太婆和我一比究竟孰轻孰重,我哪里不知!”
  这是说她看重太婆们多些,心里轻忽他了。秋宛竹气急似,偏拙于言语,红着眼眶踅足便要走开。
  “等等!这么晚了还想上哪儿去?别又不说话,你、你别走啊——噢!痛!”
  躲在树上偷窥的秋笃静瞬间瞠目结舌。
  她听得真真更瞧得真真的。
  竹姨恼了,转身就走,姨爹立时一脸紧张,探臂将人拉住。
  竹姨头也没回,手臂使劲一挥,根本什么都没碰着,姨爹却挺真实地痛哀一声,还抬掌捂住半张脸。
  姨爹他、他他这是作假,手段也太粗糙,还不怎么入流啊!
  但她家有颗玲珑剔透心的竹姨竟然就傻傻被请君入瓮!
  呼痛声甫响,原用力挣扎的人儿倏地回眸去看,男人撇开头闪躲,她则一把拉下他捂脸的那只大手,指尖摸上他似乎挨了揍的嘴角和下颚,脸容靠得近近地仔细察看
  突然间顿悟过来,她发现自己被骗,正欲退开,一双铁臂已将她搂紧。
  她抡拳试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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