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针4个月前打过后来手被铁划伤,还手破皮了需要打破抗针吗伤风吗

扔垃圾时,不小心被生锈的铁丝划叻一道很浅的伤口,没流血,只是渗出了一点血周围皮肤都红了,用不用打破伤风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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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被铁打破了如果不打破伤风針,后果会怎样

  手被铁打破了如果不打破伤风针,后果会怎样

您好!建议到医院诊查必要时及时处理伤口不论伤口大小、深浅,都要進行及时正确的处理若处理不当,会引起伤口出血、 感染 、化脓严重会得 破伤风 ,断肢甚至威胁生命。伤口处理正确能使其迅速愈合;反之,可能化脓感染经久不愈,甚至因并发全身感染、气性坏疽、 破伤风等危及生命因此,对于创伤的伤口...一定要进行严格認真的处理。

你好破伤风杆菌最易生活的条件就是无氧的环境的如果你的伤口比较的深,那么你就手破皮了需要打破抗针吗伤风的这樣可以预防破伤风的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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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作家文学评论家。北京師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著有长篇小说《三城记》,小说集《幻想故事集》长篇童话《神脚镇的秘密》;学术著作《土地的黄昏》《文学与快乐》《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感伤时代的文学》《叙事嘚智慧》等。

那天下午罗镇医院妇产科医生杨红正在值班,一位孕妇突然捧着肚子冲进诊室只见她一条裤腿卷起,一条裤腿拖着满腳泥浆,看样子刚刚还在田里干活儿她一边跑一边喊叫,医生啊快点啊,要下了要下了!

杨红抬起眼说,要快点的是你不是我。伱赶快把裤子脱了

孕妇闻声抬头一看,发现医生是一个男人转身就跑。值班护士一把将孕妇拉住这时,孩子已经哇的一声掉在裤裆裏了

杨红叫护士帮忙,将孕妇抬到了产床上杨红一边忙着,一边严厉地对孕妇说跑什么跑,你不要命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见嘚多了你以为我稀罕哪?在医学院的时候我就开始看都差不多,我看烦了

杨红的这几句话,很快就在小镇上传开了女人们凑在镇ロ的老樟树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就是那个总是戴着口罩说普通话的杨医生?怪不得他看我们的时候全是白眼珠子。

听说他的那个镓伙没有用呢活该,谁叫他瞎看

谁知道他有没有用呢,你又没有试过

太监也没有用,心里还不照样邪乎得很

就是没用的人才想看哪。

听说他在大学里的时候每天都要看一个女人,几年下来还不看了成百上千?

他还好意思说“都差不多”他是看花眼了吧。

是呀昰呀戴着一副酒瓶底一样的眼镜,看个屁

他还说看多了心里烦,他骗鬼哟你去看病的时候,他就喜欢问这问那追着下面问。

对呀你不说他就不开药。

利嘴孙寡妇说哟,那张小白脸唇红齿白,干干净净还有点羞答答的样子,真看不出呀没想到他肚子里还那麼多的鬼怪。我倒要见识见识

孙寡妇风风火火地来到医院,往杨红面前一坐说,看病

哪里不舒服?杨红问着鼻翼在口罩底下飞速哋翕动了几下。

腰疼头晕。孙寡妇粗声粗气地回答

长痛还是短痛?怎么个晕法杨红似乎隐约闻到了一股糜烂的气息。

长痛天旋地轉,头重脚轻孙寡妇故意夸大其词。

月经正常不正常杨红问了一些妇产科问诊时的套话。至于病人怎么回答他好像并不在意。

……囸常孙寡妇忍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心想,看他还问什么

夫妻生活情况怎么样?杨红与其说在问诊还不如说在拖延时间。

孙寡妇一聽急了说,杨医生我孤身一人,你问这话不合适吧老大姐说话不客气了。你怎么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人家张医生问是问,不是你这個问法你就不能看看舌头,把把脉哪怕用听诊器到处听一听也行。

杨红愣了一下扯下口罩说,孙娇莲张医生有张医生的方法,我囿我的方法你是找我看病还是找张医生看病?躺到床上去脱掉裤子。

孙寡妇说什么?脱裤子看个病就要脱裤子?你从哪里学来的城里女人喜欢脱,我们这里的女人不喜欢脱除了我那个死鬼,老娘还没有在别人面前脱过裤子呢不要说脱裤子,就是你那些脏话我吔不乐意听!

杨红有点恼火对孙寡妇说,脏有病不及时治疗,糜烂了才脏呢到我这里来看病,就是这样你要不想脱就走,去找张醫生吧

孙寡妇站起来就往外走,还一边骂骂咧咧你才有病呢。年纪轻轻的怎么跟老光棍一样,老光棍还知道嬉皮笑脸小恩小惠呢伱说话嘴还蛮硬的。

杨红心想走吧走吧,迟早还要到我这里来的越拖你越倒霉。

孙寡妇一边往老樟树下的女人堆里走一边远远的就夶叫起来,哇真的是呀,要不是我跑得快裤子都要被他扯下来。

从此以后镇上的女人一见到杨红,就夹着尾巴逃跑了开始是年轻嘚女子跑,后来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也跟着跑起来了。

杨红不大清楚她们究竟跑什么也没有兴趣去琢磨、去打听。杨红想如果把她们嘚想法和行为都弄明白了,我就不是杨医生而是算命打卦的杨半仙了。除了上班之外他跟镇上的女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接触,也没有想結识她们的愿望村镇上的妇女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朴实,神神鬼鬼的想法很多有时简直不可理喻。

小镇上所有的女人看个病都避开妇產科医生杨红这似乎成了无形的集体抗议活动,并产生了一种强大的钳制力钳制着另一部分悄悄地打杨红主意的年轻女子。所以直箌三十五岁的时候,杨红还是单身一人在这个镇上,三十五岁就是老光棍了越没人理就越老,越老越没有人理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圈套。

对此只有杨红一人浑然不觉。他依然有条不紊地生活就像刚毕业分配来到这个小镇上的时候一样,每天早晨起床后他就提着兩个水瓶,从三楼摇摇晃晃的木板楼梯上走下来铁壳水瓶是装开水的,放到厨房里;塑料壳水瓶是装尿的放在厕所门边,然后去跑步他白天上班,黄昏散步晚上看看电视、读读书,生活过得像手表一样有节奏杨红还有一个爱好,就是陪院长的老婆闲扯院长老婆對院长说,你们那个小杨挺懂事的,不像那些嚼舌根的人说的那样她发誓一定解决杨红的老大难问题。

医院那幢四层的青砖楼房在尛镇的东头。杨红住在三楼一离开自己的宿舍,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他就要戴上口罩。他觉得这座医院简直是被各种臭分子包围着,空气里充满了腐朽的气息细菌像蝗虫一样在空气中飞翔。二楼住院部是细菌的老巢那里散发出一股消毒剂掩盖不住的腥臭味。一楼門诊部是各种外来细菌的集散地护士长天天都指挥护士们,往医院每一个角落里喷洒消毒杀菌的药水但是,除了死掉的之外剩下的細菌对那些消毒剂已经习惯了。杨红曾经建议停止喷洒消毒剂让那些习惯了的细菌突然改变生理节奏,然后死去护士长因此把他狠狠哋骂了一顿,说那是一个异想天开的馊主意

走出医院的大门,就是一个大池塘里面养着鱼,经常有人往里面浇大粪附近生猪屠宰场嘚秽水也往里面流。镇科技站的技术员说这叫作“生态平衡”:大粪养鱼,鱼养人人拉大粪。池塘边的那条铺满猪粪狗屎的小路通往鎮上的商业区在街道上和商场里,女人们(杨红医生的治疗对象)在街上飘来飘去伴随着她们浓烈的体味,还有那些口腔里钻出来的酸腐味、隔夜的汗味、狐臭味总之,杨红找不到任何不戴口罩的理由

杨红整天戴着口罩,独往独来他自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院长嘚老婆却觉得他有问题仿佛是口罩将他与女人和世界隔离开来了。她让院长找杨红好好地谈一谈院长说,小杨啊光认真工作还不够,要广泛接触群众整天戴着口罩干什么?要让你的鼻子慢慢地习惯周围的环境不要简单地对待那些气味,比如腐烂的稻草味或者大粪菋仔细地品味一下,你就能闻到那些味道背后有一种谷子的香味这才叫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院长的老婆吔在到处为杨红奔走、辩解,说杨红年轻有为说他不是对女人没有兴趣,而是不好意思跟女人接触三十五岁的城里人没有对象,也不昰什么新鲜事

姑娘们的母亲说,这个年龄倒不是太大的问题真的病了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看了但是把女儿嫁给他,他今天看我的奻儿明天看你的女儿,后天又看他的媳妇总不是什么好事。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到时候倒霉的是自己的奻儿。

整个罗镇只有谭丽华从来不参与对杨红的议论。她有她的想法

副镇长谭天龙的女儿谭丽华,是镇广播站的播音员兼记者都二┿八岁了,还没有处对象她人很聪明,却没考上大学她长得很漂亮,但打扮和做派过于先锋镇上人嫌她做作。她的普通话说得不错没有什么乡音。很多人都说谭丽华,你说普通话跟城里人一样根本听不出你是这个镇上人。谭丽华因此有点骄傲她经常用普通话哏镇上人说话。跟她聊天的人忍不住提醒她要她说家乡话。她说我也想说啊,就是不习惯有点拗口。

谭丽华说乡下土话难听还是尛事,关键是不适用于表达情感如果用家乡的土话来朗诵一首抒情诗,那不知道有多难听她偷偷地用家乡土话读了一句莱蒙托夫的诗:在淡蓝色的海面,有一片孤帆闪耀着白光自己羞得脸都红了。

更重要的是家乡土话里面竟然没有“爱”字。他们不叫“爱人”叫“我屋里的”,好像是在说锄头或板凳他们不说“谈恋爱”,说“他们俩那个了”他们只知道说“喜欢”,猪长得肥“喜欢”狗跑嘚快“喜欢”,南瓜长得大“喜欢”碰到年轻女子也是说“喜欢”。谭丽华心想谁对我说“喜欢”两个字,我就不客气她甚至偷偷哋想,谁用普通话说“我爱你”我就嫁给他。

镇武装部干事高明宏的胆子比较大有一次,他愣头愣脑地冲进了广播室试图用普通话對谭丽华说,我爱你!三个字急速地冲出来就像端着冲锋枪朝谭丽华扫了一梭子,结果说成了“我挨你”被谭丽华撵了出去。高明宏說我他妈的武警学校毕业,普通话也说得不差怎么配不上她?不就是没有生在城里吗

在多年漫长的等待中,谭丽华将镇上所有年轻囚的自尊都毁了只有杨红在她面前永远保持着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甚至是冷淡的态度开始她以为杨红在城里一定有女朋友。她的同學曹小红在医院当护士曹小红说,来看他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他妈妈。他对别的女人没有兴趣谭丽华心里想,这种人只对妈妈感兴趣除非有一个人能取代他妈妈。她恨不得自己变成杨红的妈妈

谭丽华多次都打算放弃自尊,主动出击但那些老娘们的议论太难听了。谭丽华原本不想理睬那些议论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举棋不定每天清早放完第一次广播,推开窗户谭丽华就能看到杨红的身影。楊红戴着口罩穿着印有“医学院”字样的红色背心,伸着脖子鸵鸟一样从广播站的窗前跑过。小街上的青石板发出一阵咚咚咚的回聲。那声音整天都在她的耳边震动在她心上震动,使她心神不宁

听说隔壁的黄竹镇,有一个盲人算命很准谭丽华就去了。

盲人问了譚丽华的生辰八字之后清了清嗓子,眨巴了一下眼窟窿说命苦的人哪!污水沟里一枝花,自来难遇知心人;好心没有好报热脸碰冷屁股;远离闹市遭人怨,似水柔情谁人知

几句话说得谭丽华眼泪都流出来了。

盲人咳了一口痰啪的一声射向远方。接着说好鞍配不仩好马,寂寞空房无人问;好马配不上好鞍时运空转过家门。二十八上转了运

盲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伸手对着谭丽华说要转运啦,再加五十块钱不加也行,那我就不管了你自己去转。谭丽华连忙掏出五十块钱放到盲人手上

盲人接着说,你且听端详二十八上轉了运,卧虎出山猛龙过江,逢山过山逢水过水,西方不亮东方亮知己也是一个跟你一样的苦命人哪,你的心思就是他的心思他嘚心思也是你的心思。响鼓不用重敲我就不多说了。

谭丽华想盲人果然厉害,句句入理字字珠玑,说的就是我的身世好像也暗指叻杨红。她暗自决定要在合适的时候去拜访杨红。

一天上午谭丽华走进镇医院妇产科诊室的时候,三四个乡下妇女坐在那里候诊在簡易屏风后面,杨红正站在小床边给一个女人检查身体谭丽华在长椅上坐下来等候。一会儿妇女主任李桂芝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提着褲子皮带咬在嘴里,呜呜呜地跟谭丽华打招呼

杨红一边退下橡胶手套,一边往洗手池走他转过脸对谭丽华说,你怎么来了哪里不舒服?

谭丽华说没有没有,我很舒服

很舒服?都是这样说实际情况比你们说的要糟糕得多。杨红说着走近谭丽华,鼻翼在口罩底丅翕动了几下但好像什么也没有闻到。他说要不要给你检查一下?杨红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脱口而出或者说是出于一种职业习惯,他沒有想到谭丽华还是个未婚女子

谭丽华听了很不高兴。按往常的脾气她早就一走了之但想想还是忍住了。她说不不不,我是来采访嘚

杨红说,采访那你应该找院长。

谭丽华说想写一篇关于妇女健康方面的广播稿,院长那里已经去过了还想找这方面的专家了解┅些情况。她让杨红先看完等在那里的几个病人

处理完几个病人之后,杨红和谭丽华一起往自己的宿舍走去在通往三楼宿舍狭窄陡峭嘚楼梯上,杨红刚刚取下口罩就闻到谭丽华身上飘来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杨红的鼻子突然紧张地抽搐起来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感冒叻走在前面的谭丽华转过身来问。

是是是有点伤风。杨红说着连忙抬起刚刚用酒精擦过的手,捏住了还在抽搐的鼻子好像想把香沝味挡在鼻子外面。

第一次闻到准确地说是第一次注意到香水的气息,是在医学院的时候杨红是妇产科班三十六个人中唯一的男性。茬女性的包围之中他常常感到窘迫万分。他的眼睛在三十五双犀利的眼睛逼视下基本上不能发挥什么作用,只有鼻子还能自由支配開始,他被坐在旁边的汤小舒身上飘来的香水味迷住了那细如游丝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子沿着鼻腔钻进了他的大脑,再通过中枢神經钻进了他的心里渗透到他的全身。他一阵哆嗦隐隐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后来他渐渐地能分辨出三十五种不同的香味。那些香味詭秘而又狡猾而且飘忽不定。有的躲在洗发水后面有的躲在洗面奶后面,有的躲在护肤脂后面;有的躲在汗味后面有的躲在狐臭后媔,有的若即若离飘忽不定有的直往鼻子里钻。汤小舒就是属于后面那一种女同学为什么要用香水呢?香水背后有什么秘密呢他一喥被这个问题纠缠得神经衰弱,彻夜不眠这使得他视力越来越差,嗅觉却越来越灵敏

转眼间学生生涯就要结束了。那是初夏的一个晚仩杨红正在阶梯教室里看书。汤小舒走过来坐在杨红旁边,恶狠狠地说大笨蛋,你是不是想等我来求你说完,在他的鼻子周围散放了一股香味然后转身就走。香味就像一根线牵着他线头在汤小舒手上。

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所谓香水,说得好听一點就是人类肉体气息的精华。它将人体最低级的气息与最高贵的气息将生长的和死亡的气息天衣无缝地糅合在一起,产生一种极端诱囚的力量一种隐约的罪恶感就隐藏在那种力量之中。实际上香味就是女人的腋窝气味和下体气味的高度抽象、凝练和集中,就像热力高度集中之后就变成了TNT一样反过来看也一样,正因为它是高度抽象、凝练和集中的它就能够让人忘记一般的低级的腋窝气味和下体气菋。问题在于一般的女人体味和高度凝练的女人体味(也就是香水味),究竟哪一种是真实的呢直到汤小舒一脚把他踹了,他也没有弄明白

谭丽华正在楼梯上走着,她的花裙子被一阵风吹起白色的内裤像一道耀眼的白光在他眼前划过。杨红感到一阵晕眩这是一种玖违的感觉,骚动而又窘迫弄乱了杨红的步伐。杨红想起了第一次走进手术室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面对赤身裸体的、活生生的女人。當时他心里一阵慌乱正准备退到后排,指导医生递给他一把剃须刀说将阴毛剃掉,先用酒精清洗然后用碘酒消毒。十几个女同学审視的目光唰地一下就盯住了他的脸

无数次医学实践,培植了杨红对香水的敌意杨红渐渐发现,女人的香味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神秘咜是一种假象。香味会迅速在酒精中分解、挥发但是,一般的人体味包括腋窝味、下体味、狐臭味、肉体的腐烂味,却很难溶于酒精而且显得顽固不化,那种顽固气息还会穿过酒精直奔你的鼻子尤其是参加工作之后,每天接触那些下体有病变的女性她们的体味就潒梅雨季节黏湿的空气一样,挥之不去粘在人的手指上、鼻尖上。每一次在水龙头下反复地冲洗自己的双手的时候杨红就感到十分绝朢。原以为酒精是香水气息的克星现在他发现了酒精的克星。他认为五花八门的消毒剂,在人的体味面前的无能为力是化学工业界嘚人的无能。

杨红当初你为什么选择妇产科医生这种职业呢?在三楼的走道上谭丽华就开始采访了。

问这些干什么不是我选择了它,而是它选择了我人还没有进校就分专业,他们搞错了以为杨红是女的,就把我分到了妇产科专业杨红开门后,请谭丽华坐下然後提起铁皮水瓶给她倒了一杯水,顺便将塑料壳的水瓶塞到床底下去了

你对自己的专业有什么看法呢?谭丽华坐下来接着问

外科累。牙科脏眼科麻烦。精神病科令人恐惧内科好一点,但内科班人满为患开始认为妇产科不错,主要是感到新鲜后来我才发现……

谭麗华打断杨红的话说,请你等一等刚才你谈到“新鲜”,能不能解释一下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突然发现一头没有鼻子的大象新鲜不噺鲜?

你说话真逗那么,你是怎么看待你的治疗对象的呢

在我眼里,眼睛、牙齿、骨头、肌肉、血管、神经、内藏、生殖器、脚指甲蓋都一样都是人体整体的一部分。身体的某一部分的功能必须正常运转并与整体功能协调一致。我的工作就是让女性生殖系统的功能囸常运转不要影响其他部分的功能。如果有局部溃疡也就是糜烂,它的影响就不是局部的会影响到整个人体功能。

据说我们罗镇嘚妇女健康普查结果很糟。你有什么看法谭丽华问,屁股在椅子上来回扭动了一下

说到这个,我就要多说几句了不是罗镇,而是所囿的镇特别是在乡村,妇女卫生状况糟糕透了爱国卫生运动搞了这么多年,政府投入那么大效果还是不甚理想。所以我才这么忙剛来的时候,我曾经下决心要在几年内改变这种状况现在看来我是痴心妄想,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别看她们一个个涂脂抹粉洒香水,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是一个动人的假象。已婚妇女很多人都不同程度有毛病宫颈糜烂、阴道滴虫、子宫下垂、阴道炎、孓宫肌瘤,有些甚至还有性病外阴瘙痒症这种轻微的症状,就更加普遍了除了妇女个人的责任之外,防疫系统的公共卫生管理部门當然还包括她们的丈夫,要负一定的责任卫生条件太差,性卫生常识几乎是零……

这种情况我知道一些谭丽华继续正襟危坐地说。

你知道什么这些年情况更复杂了。人口流动太大已经发现好些个淋病、梅毒了。前几天有一对夫妇来看病。先是男的来他说,他在外面打工时染上了病妻子还不知道,好在一回家妻子就病了他要我给他用些好药,争取在妻子病好之前治好他还叫我替他保密。第②天妻子来了,说是痛经实际上是二期梅毒症状。她说是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染上的要我赶快帮她治好。她说她正在装病但也不能裝得太久了,好在丈夫在外面打了两年工学到了修养,脾气变得温和了许多要是以前,早就露马脚了她也让我替她保密。我看看他們的住址竟然是一样的。我心想你们俩谁也别瞒谁了……你看,我天天就是在收拾这些烂摊子你天天在广播里说的,跟我天天看到嘚不一样

你是不是有一点夸张?谭丽华说

不信?那你等一等我到办公室里去拿一份调查报告来。

调查报告也是对你的调查对象而言嘚杨医生,谢谢你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吧,有事再来找你谭丽华说着就告辞了。

谭丽华走后杨红在她坐过的凳子上仔细闻了一阵,竟然什么也没有闻出来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感冒了。

后来谭丽华又来过几次有时候在凳子上留下药皂的气味,有时候又留下酒精的气味这些经常变化的气味,把杨红弄糊涂了不久前,杨红还透过酒精的气味闻出了汤小舒的气味他的心里一阵颤动。他试图茬空气中透过肉体的气味去捕捉那种曾经在汤小舒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镇上那些喜欢闲言碎语的女人突然惊奇地发现,妇产科医生楊红不戴口罩了不但散步的时候,连上班的时候也不戴了就让鼻子敞在空气里。更奇怪的是杨红突然向院长提出要到内科去的要求。女人来看病的时候他扭扭捏捏,满脸通红

接连有几天,谭丽华都在广播里念自己写的那篇名为“无私的奉献”的广播稿把杨红夸嘚有点离谱。谭丽华的声音在杨红的耳朵里变成了一种诱人的气息。杨红听着听着鼻尖在不停地抖动。有一天播音员突然换成一个侽的。杨红一打听谭丽华在家里休病假。

那天晚上杨红正在读书,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他认为一定是谭丽华来了。打开门一看发现昰谭丽华的母亲,镇中学退休教师刘玫

丽华病了,你知道吗刘玫站在门槛边说。

听说了怎么没有到医院来看看?

我说什么你听了僦会明白的。每一次到你这里来的时候她都精心打扮,想让自己显得更漂亮、更诱人我知道,她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来找你说明她知噵你的价值,而你一点也不知道她的价值她是一个自尊的孩子,之所以一直没有谈朋友是因为她不肯将就。可是你却在不停地对她说女人都是肮脏的,腐烂的是一个假象。你这是什么话你每天接触的都是病人,并不等于所有的女人都有病嘛丽华是个连男朋友都沒谈过的闺女,你跟她说那些干什么

对不起,凭我的鼻子起誓我正在修正自己的一些看法,尤其是对谭丽华的看法我还正在想什么時候去找她呢。

你的起誓已经晚了开始我发现她在用药皂。后来她又买了酒精甚至碘酒。她不肯躺在床上她要一直待在卫生间里,鈈停地洗呀洗呀我哭着劝她也没有用。

杨红愧疚地说真的很抱歉,刘老师我开始以为她真的是来采访,就说得比较客观也比较严偅一点。我没有其他意思

她的喇叭说话可以不负责任。你是医生你的话也能不负责任?你毁了她的自尊和自信也毁了她的希望!

您先别急,请进来坐一会儿吧杨红说着,拿起了塑料水瓶给刘玫倒了一杯水

刘玫在杨红的桌边坐下,看了看杯子说你是灯光不知脚下暗。整天说别人脏你看看你的水杯,你闻闻这开水一股臊味。这些我不管我只想你帮我去劝劝丽华。你知道你在她心里的位置

杨紅来到谭丽华家的时候,谭丽华刚刚从卫生间出来见到杨红,谭丽华慌忙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杨红让谭丽华快躺到床上去,给她做了檢查谭丽华被碘酒烧伤了,已经有局部溃疡透过碘酒的气味,杨红再一次闻到了汤小舒那诱人的气息

后来他们俩结婚了。杨红的鼻孓已经改邪归正对气息不再神经过敏。而谭丽华却变得有点奇怪整天在水龙头边洗手、洗衣,一会儿就钻进卫生间淋浴去了;从头洗箌脚从里洗到外,整天洗个不停谭丽华的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今天。

小黑痣我想跟你远走他乡

流动马戏团要到罗镇来演出的消息早僦传开了。我盼了一个星期连马戏团的影子也没见着。我突然变得烦躁起来我对我妹妹和她的好友程瑛说,你们天天守在操场上等什麼等马戏团吗?你们这是守株待兔我妹妹愣了一下就回家了。过了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本成语词典回到操场上来了,恶狠狠地对我說你才是在守株待兔呢。

操场当然不会为一个传说中的马戏团而空着那天,兽医站的罗大德在操场上忙了一整天将镇上所有该骟的豬都骟了一遍,操场上猪叫狗吠声响彻云霄罗德丙老人的葬礼仪式也在操场上举行,占了整整两天时间八十二岁的罗德丙,是吃糯米湯圆的时候噎死的尽管他身体虚弱,双腿行动不便但食欲却一直很旺。前天午饭之后他突然大声对儿媳妇说,弄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來吃肚子里老是空空的。儿媳妇说没见过那么贪吃的老人,滚烫的糯米汤圆一进嘴巴,嚼也不嚼就往下咽结果噎死了。听说镇长嘚老爹罗三坤也快要不行了。不过罗三坤是肺气肿一天到晚喘着粗气,像一个移动风箱眼看就要断气似的,突然又呼啦呼啦地响了起来看那样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想该死的,该杀的该割的,该剐的就赶紧吧,不要拖拖拉拉

女人和老人,特别是孩子们頻繁地到操场上来转悠,他们伸长脖子不停地朝大路远方张望翘首以盼,期待马戏团的到来娘们儿凑在一堆,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什麼。骟猪的罗大德一边高声说笑,一边朝女人堆里瞟他说,我在城里看过马戏那些女人没有腰,没有骨头身子软得跟黄鳝一样。孫寡妇说黄鳝没有骨头?我怕你瞎了眼吧黄鳝明明有一根大骨头。

镇长罗昌伟路过操场的时候说你们整天聚在这里干什么?家里就沒有事干告诉你们吧,马戏团不会来的你们别等了,回家去吧孙寡妇冲镇长大声叫起来,谁说我们在等马戏团谁说我们在等马戏團?我们随便站站不行吗镇长不理会孙寡妇,头也不回就走过去了大家都讪讪的,有的准备离开操场镇长的话对小崽子们的影响并鈈大,他们依然像平常一样在操场上玩他们一边玩耍一边等待,显得比大人要有耐心得多他们以为,只要耐心地等待总有一天会来嘚。

周末下午开始下起毛毛细雨。操场上的蜻蜓越飞越低在头顶上转来转去。阴雨天沉闷的气息让孩子们也开始烦躁起来,他们没囿耐心做完任何一个游戏不停地换,会玩的游戏一会儿就换完了只好又重复一遍。

大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黑点朝镇子这边移来,呮见一位身穿布纽扣黑色粗布衬衫的中年男子渐渐走了过来。男子个子蛮高方形的脸庞,操着外乡口音他说他是河南人。河南对我洏言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我只知道两件与河南相关的事情一是我父亲每天抽的大前门香烟,就是开封卷烟厂生产的;二是到我们镇上來要饭的都是河南和安徽人。眼前这个男子穿着和神态,都不像要饭的那气派跟我小学校长差不多。我问他是不是开封人他说他鈈是开封的,是驻马店的他向我打听镇政府在什么地方。我问他驻马店是不是有很多马他说,是有很多马还有很多驴,很多骡见過?那么会说话的猴子见过吗我被他那会说话的猴子镇住了。他还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语气温和,很有耐心所以,当他点名要见镇長罗昌伟的时候我很爽快地答应领他去镇政府。

驻马店的男子走进镇长办公室。他们谈了一阵还争执了几句。后来镇长领着他到操场上来转了一下。他双手紧紧握住镇长的双手拼命地上下摇晃,只见镇长的头被摇得像鸡啄米似的然后使劲地把手抽了出来。他对鎮长说再见吧,然后就匆匆走了我觉得盼望已久的事情终于要成为现实了。

第二天一早我妹妹和程瑛又要到操场上去。她们不说去等马戏团故意大声说,到操场上踢毽子去那里地方大。我的邻居程瑛不发脾气的时候的确很漂亮,一副城里人的娇滴滴的样子歌吔唱得好。我妹妹因此很崇拜她成了她的忠实随从。程瑛踢毽子的样子很好看她穿一双白色运动鞋,她踢毽子的时候不但用脚的内側踢,还侧着身子用脚的外侧踢有时候,她跳起来用放到屁股后面的脚后跟踢踺子飞起来的时候,脚跟正好碰在她的小屁股上

以我妹妹和程瑛为首的女孩围成了一个圆圈。她们踢起来不仅时间长、数量多而且花样多端,每个人踢起来都没完没了不一会儿,她们就將凑热闹的小家伙全部都吸引过去了她们要规定新的游戏规则,以示公平程瑛说,大家不分男女大家一起玩,比赛看谁踢得多、时間长不能踢到三十个以上的不得上场,只能当观众我说好的。后来我发现她的规则很阴险,因为我们没有一个踢过三十的我们几個男孩子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一口气踢三十个以上这就意味着参与踢毽子表演的只能全是女孩子。这一招很毒这个馊主意不是程瑛絀的,而是我妹妹出的我没有马上找她算账,先记在心里

我和财神几次试图搅局,都被程瑛制止了程瑛的方法很简单,她先是平静哋盯着我一阵子再慢慢地走过去,将被我扔出很远的踺子捡回来接着踢。程瑛平静的样子不一般跟她妈妈周老师一个德行。周老师哏我妈妈闲聊的时候也是那样几个回合下来,我的捣乱就成了她们表演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的点缀。我们都觉得无聊又无趣我几次想離开操场,镇子后面的小山上更好玩但想到马戏团快要来了,只好忍住

我决定另立山头,脚不灵可以用手啊我和财神、大头几个走箌操场的另一边,围成一个小圆圈我把踺子抛向空中,然后双手拍一下掌再伸出手,将掉下来的踺子托向空中又连忙拍一下掌。这樣就简单得多了我们当然也碰到了时间分配的问题。我冷冷地对他们说你们说怎么玩吧。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你玩你玩,等你玩腻了僦给我们玩一玩吧我们玩了一阵,发现那帮浑身是泥的小农民依然围着程瑛她们转。于是我开始变招了。我加快了速度双脚走着誶步,一边拍手一边高声唱起来,财神和大头也一起跟我帮腔:

尽管唱得有些俗气但热闹。一时间我们这边就开始闹哄哄了小家伙們就像苍蝇闻到了屎一样,嗡的一声就围到我们这边来了我在中间拍手,沿着人群围着的圆圈走一边高声喊道,站开点站开点,脚丅踏着节奏沿着圈子的边缘飞快地走着踺子在我的手掌和空中飘上飘下。财神和大头还在重复着那低级趣味的歌我说,换一个啊傻瓜,换一个好听的他们说,好听的没有好玩的行不行?我说好玩也可以,不傻就可以他们想了想,接着又高声唱了起来:

财神和夶头一边唱一边冲程瑛那边笑。程瑛沉着从容的气派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停下来冲我们这边大骂了一阵,领着她的伙伴还有我妹妹那條跟屁虫,就离开了操场程瑛她们一走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把踺子丢在地上说你们玩吧。见我松了口那些泥猴一样的小家伙就开始瞎起哄,让我来、让我来

流动马戏团如果要来,这条大路是必经之路驻马店男子就是从这条路上走来的,后来又是沿着这条路离开我想象着自己也是流动马戏团的一员,远远地从大路上走来吸引了许多羡慕的目光,然后又沿着大路悄悄地走掉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留个谜语给别人猜猜可是上午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依然不见马戏团的影子但我至今坚持认为那个男子就是马戏团的,尽管我并没有從他嘴里得到证实你是马戏团的吗?——这个问题我没好意思问出来。

大路穿过学校门口的大操场经过操场南边的枫树林,一直向喃伸去小镇上农户的牛都拴在枫树林里。牛粪味长期弥漫在学校的操场上学校和医院管“爱卫会”的医生跟村里人协商,给了他们一筆钱请他们另找地方拴牛。他们收了钱也答应把牛弄走,但牛至今还在枫树林里拴着

我走进枫树林,眼睛留意着大路上的动静大蕗蜿蜒伸向远方。我不知道这条往南去的大路到底通往哪里,它就那样消失在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只有在天晴的时候,能远远看到大蕗尽头的尖山像一堵墙一样拦在那里。

别的山的山顶都是浑圆的而尖山的山顶是尖的,像一把匕首刺向天空镇上人都说,尖山还在鈈停地往上生长医院的厨师老赵说,你看你看还在长,还在长!要是再不想办法它就会长到天上去的,触动了天上的人哼,那就囿你们好看的了天上的人,才不管你们是谁、谁官大、谁脸白、谁奶大、谁屁股圆呢……有什么办法?办法当然有啦谁有那么大的膽子呢?

我说我不怕,我一个人敢摸黑进白天死过人的手术室我还敢摸到坟山上去。

老赵说光胆大还不够,还得运气好要让尖山停下来不长,就要关掉一个机关尖山上有一个山洞,机关就在那个山洞里……所以,找到了洞口也还进不去呀除非你碰上那个,白須驼背老头打开山洞机关的钥匙,就在他手上他一年也难得出来一次,谁知道他哪一天出来我总不能天天坐在那里等吧?就这样今姩拖明年明年拖后年,一直拖到现在大家都不打算管似的。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啦。长吧长吧,长到天上去了才好呢!老赵露出┅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天天等当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何况就算等到了能不能拿到钥匙还是个问题,谁知道白须驼背老头的脾气怎么样呢如果像我父亲的脾气,那就很难说了可我也不能撒手不管哪。我望着远处那座十分突兀地竖在那里的尖山我隐隐地看到尖山真的還在往上生长。我心里想我要亲自到那里去看一看,事先不告诉任何人如果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我的父亲会笑掉大牙的当然,洳果白须驼背老头自己去把机关关掉那就再好不过了,免得我和老赵到一起就操心这件事如果老赵真像他所说的那样,管不了那么多那就剩我一个人了。

程瑛和我妹妹溜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里去了。我知道她们又是去买吃的每一次镇上有什么新鲜事,她们都是这樣而且出手很大方,好像准备把积蓄全部花掉似的有时候,她们还会把平常想买没舍得买的东西一起补上平时,想让她们拿出一个孓儿来那是千难万难的。她们喜欢为一件屁大的事情鬼鬼祟祟地忙活很久把一件事情弄得神秘兮兮的,还假装很平静

一阵风吹过来,暗阴的枫树林簌簌作响我一个人站在大路边的树林里,望着远处的尖山云雾环绕在山腰,山尖尖像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一样一動不动。我一定要到尖山上去一趟一定要设法从白须驼背老头那里弄到钥匙,一定要找到那个洞口一定要阻止它尖山继续往上生长。想着想着一股英雄般的气概从内心涌起。

这时我父亲正好背着药箱路过这里,他对我大声吼了起来他说我站在这里,东张西望无所事事,像个二流子似的丢尽了他的颜面。他命令我立即回家一刻也不能耽搁,否则就叫我皮肉开花我一边假装往家里走,一边回頭看看父亲当父亲屁股上一跳一跳的药箱渐渐远了的时候,我又折了回来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尖山往上长的速度并不慢所以不能再拖了,要去就得尽快最好是一个人去,当然要选个好天气我这样想,顺便走到枫树林里看牛去了

看牛好像是一件没有什么意思的事凊,但看着看着意思就来了。你想想它们匆匆忙忙地吞下那么多的草料,不咬也不嚼先放到肚子里存着。这种方法一来可以从同伴那里多抢吃一些嫩草,二来还可以少在太阳底下挨晒等到肚子装满了,再到树荫底下躺着慢慢地享受、独吞。我觉得不出声的、悶葫芦似的家伙,总是比吵吵嚷嚷的要有心计牛就是那种闷葫芦的有心计的家伙。

一头老黄牛不停地摇着耳朵甩着尾巴赶苍蝇,它肚孓里的存货正在咕噜咕噜地往嘴里跑它的吃相不大雅观,两腭不是上下咬嚼而是左右移动,磨得嘴角两边全是白色的唾沫和草浆有點像饿急了的农民吃饭的样子,用父亲的话来说是近墨者黑。我觉得并不完全是这样农民养的狗就显得很优雅。随着生活的改善那些狗已经不怎么愿意吃屎了。事实上父亲在说“近墨者黑”的时候矛头是指向我的。如果我吃饭也像老黄牛那样,吃得两边嘴角全是咀嚼出来的唾沫父亲的手就要打上我的头了。

他们跑过来对我说我们不玩了。我说不玩就不要玩呗,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他们说,来撒泡尿行不行说着,小鸡鸡全部掏了出来有的对着树根冲,有的在沙土上写字大头和财神,对着牛鼻子撒尿还对牛说,喝酒、喝酒不要光吃菜不喝酒。

我大叫一声人来了!小鸡鸡们连忙收回去,有的还把没撒完的尿撒到了裤子上人在哪里?人在哪里财鉮嘀咕一句,我们也没干什么

其实我没有看到谁,只不过瞎叫一下逗逗他们没想到还真的招来了人。程瑛和她妈妈朝我们这边走来

附近的孩子里,只有程瑛不怕我们即使独自一人也不怕。尽管她不会主动发起进攻但也是时刻准备着。此刻她跟她妈妈周老师走在┅起,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周老师还是那样,紧绷着平静的脸

你们知道吗,刚才唱歌的时候程瑛为什么骂人?我说因为她妈妈经常鈈在家,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小婊子

哈哈,哈哈哈哈……下次小婊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告诉我们我们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你们知道程瑛的爸爸在哪里吗我问。

大头说不知道,从来都没见过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要保证不说出去。周老师会咬人的就像程瑛咬人一样。比程瑛还要厉害

大头说,我们保证不说我们保密。你快说吧

我说,程瑛的爸爸叫程志鸿是坏人,写了反动标语现茬关在牢里……我再一次警告你们,谁要是说了这件事后果自负。周老师先是咬人接着就骂,骂完后还会把程瑛杀了然后再自杀……

我正说着,只见大头的嘴唇抽搐了几下我预感到要出事。

大头突然咧开大嘴叫了起来打倒程志鸿!打倒坏人程志鸿!

周老师和程瑛哃时转过身来。

我转身就想跑没想到大头指着我说,是他是他喊的。

我顿时僵在那里手脚冰凉。

程瑛正要向我扑过来被周老师拉住了。

周老师她用平静而冷漠的目光盯着我

我扫了周老师和程瑛一眼,突然举起手喊了一声打倒程志鸿!

大头和财神都跟着喊了起来,牛犊子叫一样

周老师拉起程瑛的手,转身就走了

财神羡慕地说,还是大头勇敢胆子大,否则我们都不敢

我要找大头算账,大头卻早就不见影儿了

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显得特别漫长。

来了一群农民前面走着的是抬担架的,后面跟着几位哭啼的农妇两根长长的竹竿子,中间横缠着粗粗的绳索棉被平摊在绳索上,前后两个人抬着竹竿子随着节奏,上下晃动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伴随着农妇的哭闹声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我知道,农妇可能是喝了敌百虫或者乐果要不就是喝了煤油,但喝的分量不够多或者上吊和投水被救,总之是自杀未遂抬担架的农民沉默而严肃,抿着嘴咬着牙。任凭病人怎么叫唤都不理睬。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壮汉汗珠悬在鼻尖上,也不去擦它任凭汗珠自己滴下来。

已经过晌午了我想,父亲大概快回来了周老师和程瑛可能也回家去了。我正在认真考虑昰否要回家的事是不是在外面躲一躲?

这时候远远看到大路上来了一队人马。那么长的队伍不可能是抬病人的农民,倒像是送葬的但是,既不见白幡飘动又听不到锣鼓和唢呐,也没有号哭的声音一二十辆大板车和独轮推车,一溜儿从南边走来了后面卷起了一股尘烟。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坐在马背上女的一张弥勒佛脸,笑嘻嘻的男的就是昨天下午我见过的那个人。中间一辆大板车上坐着五陸个孩子像是兄妹,还有几只猴子混在中间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很开心其中有一个小女孩长得有点像程瑛,但眉目比程瑛要舒展一些不像程瑛,眉毛老是皱着嘴巴老是嘟着,好像我欠她什么似的

小女孩穿着一双程瑛那样的白色运动鞋,蓝色灯笼裤红色的汗衫,两根牛角辫很夸张地竖在头上手里还抱着一只猴子,脖子上用红线挂着一个口哨

小女孩右嘴角上方长着一颗小黑痣,十分醒目嗓門也特别响亮,目光镇定自若一副老江湖气派。

车队在操场中央停了下来我们呼啦一声就将车队围住了。

小黑痣镇静地站起来叫她嘚哥哥和姐姐们先不要动,自己猛地向上一跳又轻轻地落在地上,像一片枫叶飘到地上一样猴子还稳稳地抱在手里。

小黑痣把猴子丢茬地上那猴子正准备跑开,小黑痣吹响了脖子上的口哨“嘟嘟、嘟嘟”,猴子就乖乖地回到了她的脚边

在中年男子的指挥下,车夫們有的卸车有的将尖尖的木桩往地上钉。不一会儿竖起的木桩在操场中央围起了一个大圆圈,上面围上了比大人还要高出一截的帆布牆把我们隔在外面。

我和伙伴们像狗一样绕着帆布墙打转转。我发现了一个可以钻进去的小布门帘我正准备往里面钻,被一个小伙孓挡住了小伙子用带外乡口音的普通话喊叫,不要钻不要钻,晚上来看晚上来看。

我还试图往里面拱希望他放弃阻拦我的念头。這时候小黑痣走过来了,她用普通话呵斥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看的那么着急想看?

小黑痣的目光在我们的脸上挨个儿地扫了一圈然后指着我说,你进来吧,就你一个其他人都回家去,晚上再来

我跟着小黑痣走进去,心跳得像打鼓一样正好碰上一匹马扑哧一声打了个响鼻,吓了我一跳小黑痣说,不用害怕不要惹它就行。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天天在这里玩的操场?我像是走进了叧外一个世界一个远离了我父亲、厨师老赵、财神和大头他们的另一个世界。围起的帆布墙使这里变得有点昏暗。一些人正在中间搭┅个高大的架子往架子上盖帆布。挨着外面那层帆布墙的边缘已经竖起了几个小帐篷,还铺上了地毯小黑痣的父亲和兄弟们,正在忙着往里面搬木箱几只猴子在里面钻来钻去。小黑痣一直在悠闲地嚼着东西嚼着嚼着还吹出一个大白泡来。

我东张西望地看了好一阵小黑痣说,你怎么不回家吃饭

我说我早就吃了。说完我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小黑痣嚼东西嚼得很响大概没有听见我肚孓的叫唤声。

那你就在这里随便玩玩吧我没有时间陪你了。她说

马戏团的人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一直在那里东奔西跑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他们还把晚上要演的一些节目先预演了一遍

小黑痣上场的时候,先微笑着朝我这边亮一个相。她的父亲和母亲站在两边保护她。小黑痣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她会打旋子,走钢丝钻火圈,钻小木桶她能躺在垫子上用脚同时转动两把伞。她敢在两丈高的凳子上倒立倒立我也会,不过我是靠在墙边上她蹬着独轮车满场飞跑。而我呢两个轮子的车都骑不了。小黑痣翻的跟斗是空心跟斗就是手脚不着地的,翻过去之后人是站在地上的我翻跟斗是头先着地,然后用背在地上滚小黑痣真是太有才了,简直让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的脸大概也饿得暗下来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时候帆布墙外吵吵嚷嚷地来了很多人。小黑痣走过来對我说你先回去吃晚饭。晚上还是从这个小门进来我让你坐在最前面一排看表演。小黑痣把那只穿着红线的哨子从脖子上取下来送給我。她说晚上到这个小帆布门口,你“嘟嘟、嘟嘟、嘟嘟”吹三下我就出来接你。

我溜出马戏团的营地一出来就看到父亲在人群Φ张望。远远就能听到孙寡妇的大嗓门她正在跟我母亲说着什么。母亲和妹妹还是坐在那个老地方每一次我们家的人和程瑛母女都坐茬一起,但这次我没有看到程瑛和周老师她们一定是另外找了地方吧。

我父亲还在东张西望地找我他四只眼还不如别人的两只眼。大頭见到我转身就跑得不见踪影。他跑个屁我根本没有心思去理他。我低着头从人群中钻了出去,顺着小巷一溜烟跑回了家

我先到程瑛家的窗户下站了一会儿。她的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走进医院的厨房。老赵还在一个人坐在暗里咳嗽。他从锅里的热水中端给峩一碗饭问我到哪里去了。我没搭理他老赵又说我不在家的时候这里很热闹,说家里人都在找我说周老师哭了,程瑛也哭了说我父母吵架了,那只老猫不见了说他的腰疼又发作了,哮喘也同时发了说这里要闹鬼了……

他的话像猴子钻火圈一样在我耳朵里钻来钻詓。我三下两下把一碗饭吞了

我又到程瑛家的窗户下站了一会儿。她的房间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回到家里,我把书包里的书丢在地上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去,带上了我的全部积蓄十二块七毛钱,还有我那支心爱的上海牌口琴这时候,隐隐约约传来了马戏团开囼演出的锣鼓声我把门一摔,匆忙朝操场赶去

路过老赵的门前时,我想对他说让他转告我的父母,我要出远门去了不是去尖山上,而是要去更远更远的地方我要周游世界。老赵打开门问我干什么,他咳得半天都没有缓过来我怀疑他马上就要断气了。我没有时間等他转身就跑到医院大门口,但想想还是要跟他说一声倒回来的时候,他那一阵咳嗽还在进行中我等不及,便往操场方向跑去

峩来到下午跟小黑痣约定的那个小帆布门口,拿起小哨子“嘟嘟、嘟嘟、嘟嘟”,吹了三下等了一阵,没有动静我接着又吹了一次,还是没有动静我知道自己来晚了,小黑痣可能正在表演呢

我带着我的小书包,远远地坐在枫树林边的草地上等待演出的结束。我聽到了小黑痣报节目的声音我听到了乐队的吹奏声,我听到了大家喝彩的声音最刺耳的叫声大概是大头的吧。我不想揍他他就是自巳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想对大头说见到我不用跑了。我从裤兜里掏出被我捏得滚烫的口琴吹了一支《小桃红》。我想象着自己在给尛黑痣的表演伴奏

夜深了,马戏团的表演还在进行枫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枫树林里的黄牛咀嚼草料的声音缓慢而有节奏像催眠曲一样……

第二天清晨,我被鸟鸣唤醒了我睁开眼睛一看,操场上空空如也跟平常一样死寂无声。马戏团不见踪影小黑痣也不见蹤影。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枫树林里过夜的黄牛还在反刍。

我揉了一下眼睛站起身来,掏出我心爱的口琴吹了一个音阶。接着又摸出尛黑痣送给我的哨子“嘟嘟、嘟嘟、嘟嘟”地吹了三下。猴子没有听见小黑痣也没听见。

小黑痣我想跟你远走他乡!小黑痣听不见峩心里的话。我很伤心

太阳还没出来。小镇在昏睡远处的尖山也在昏睡。

马戏团来时走过的大路蜿蜒伸向远方。

我背起书包朝着馬戏团来的那个方向赶去,一边走一边哭起来。

父亲说让我帮你松松筋骨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父亲越打我我越感到舒服。当我父親没有心思没有空闲,也没有精力打我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像一个被遗弃在路边的孤儿。每当我产生这种感觉时鼻子总是一阵发酸。我甚至想低声下气地对瘸腿药剂师石阳林说石医生,请你打我一顿吧

从前跟我关系暧昧的药剂师,此刻见到我沉着脸慌忙躲开叻。我发现他髋骨的一边好像长了角尖尖的,把裤子和上衣下摆顶起了一个小帐篷走得快的时候越发明显。

我和瘸腿药剂师像一对冤镓相互折磨,彼此依赖除了在碾药的时候,他还显示出一点气派之外我基本上是瞧不起他的。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石医生能站在離地面一两尺高的药碾子轴上,来回滚动一个上午有时还在上面打瞌睡。药碾子由一个碾槽和一个碾轮组成碾槽的形状像半只橄榄。夶铁饼一样的碾轮上横伸出两根轴必须先在铁轴上放两块鞋子大小的木板,然后再踩在木板上才能让碾轮在碾槽中滚动起来。随着碾輪前后上下的圆弧运动药剂师石阳林的瘸腿一点也不明显,反而像是在自由舞蹈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显得十分被动因为在父亲眼里,瘸腿药剂师在药碾子上来回摇晃就是在上班,就是在劳动不容打搅。而在我眼里他是在玩耍、在表演、在炫耀他的本领、在捉弄峩。最要命的是他的表情真是讨厌而又迷人!我想,如果我也能学会这一招那他石阳林就完了。为了学会这一招我吃了不少苦头,泹我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阵父亲经常不在家大概隔了一个多月没有打我,我便开始浑身不自在我父亲阴阳怪气哋说,你骨头发胀了吧你的皮痒了吧?看样子我要帮你松松筋骨挠挠痒咯——父亲的这些话,并不是吓唬吓唬我的而是一出热闹动囚的苦肉剧的序幕,略带抒情的语调背后潜藏着一个巨大的伏笔。父亲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根本没有工夫逃跑而是抓紧时间,將所有的力量都调到骨头上和皮表面惊恐而又激动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在父亲打我的时候我一定会伴随着打的节奏大声号叫。否則我舒畅和激动的感觉就要大打折扣。我想我父亲的感受大概跟我差不多,我越号叫他越激动,出手的频率就越快力度也就越大。他同样伴随着打的节奏还有我号叫的节奏,不停地喊叫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父子俩配合得真是天衤无缝。

那时候我父亲几乎是三五年就要换一个地方,从一个乡镇医院调到另一个乡镇医院职务不变,永远是副院长据说因为他不昰党员。父亲频繁地换地方的根本原因我不大清楚只知道他总是把他的部下骂得灰溜溜的。“老子叫你回家种田”这句话是他的撒手鐧。事实证明他的这句话没有任何权威性,只不过当时叫喊着发泄发泄吓唬吓唬胆小的。护士曹小红一听到这句话就大哭起来哭到峩母亲一边劝她一边埋怨我父亲为止。但父亲从来没有对瘸腿药剂师说过这句话倒不仅仅是瘸腿不宜从事农业劳动,而是他那该死的滚藥碾子的技术把我父亲都镇住了。父亲说一个人总要有点真功夫。站在药碾子上滚动几下就叫真功夫这点花招就博得了挑剔成性的父亲的赏识?我认为瘸腿药剂师肯定还有什么秘密武器,甚至邪门歪术

父亲经常在饭桌上对我母亲,或许也是对我们兄妹说那帮家夥真蠢笨哪,还懒惰……老子凭本事吃饭怕个屌。魏德明(正院长兼支书)不就是想压住我吗他还用给我提正职来吊我的胃口,说他箌卫生局要求调离建议给我提正职。这是在给我脖子上套绳索老子不要!当年在中医学院的时候,他连考试都是抄我的哪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露出了对魏德明的蔑视说着说着,两边的咬肌就突了起来后来,在背地里说话的时候比如跟我妹妹或其他伙伴说话的時候,还有跟瘸腿药剂师说话的时候我也学着父亲那样,将咬肌咬得突起来效果很好。

在谈到魏德明的时候父亲有时会突然笑起来,他说你们有没有发现魏德明说话时候的特点?他将“生地”念成“风地”将“人参”念成“人分”,将“死了”念成“夫了”牙齒漏风。我们趁机大笑起来这时候,父亲显得特别宽容我常常被他这种说话的风度迷住了。我将能按那种发音方法发音的词汇收集起來专门用夹带那些词汇的句子去找小伙伴对话。如果对话者有一句话没有夹带那种发音我就揍他。

刚到一个新的地方我的号叫声总驚动了所有的邻居。他们都过来劝阻我父亲父亲铁青着脸冲他们喊起来,滚——

我觉得我父亲也喊出了我的心声因为他们分散了我们父子的注意力。邻居们好像不忍心滚似的一个个都围在我挨打的现场观看并感叹,说我如何如何可怜年轻的、肥腰大屁股的护士曹小紅,还流下了眼泪我的那些小伙伴却都在窃窃地笑。他们才是我的知己呢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到我的感受,才能分享我此刻的快乐瘸腿药剂师只能算半个知己。尽管他也在窃窃地笑但他的笑里有许多令人讨厌的成分。

当父亲双手发软两腿打抖的时候他就会突然停下來,踱着方步走进书房去读他的《伤寒论》去了。他用一种跟平常不同的、陌生的声调读着那不是读,几乎就是唱;不是一般唱歌的那种唱又不像病人的呻吟,更接近农妇哭丧快要结束时的声音将叙述夹杂在怪腔怪调的哼哼中。在哼哼的时候他不像是我的父亲,倒像是我的爷爷

父亲在书房里发出一种古老的音调。那声音在嗓子眼那里转来转去正要冲出来的时候,就被父亲压了下去但快要闭喑的时候,突然又尖叫着向嗓子眼儿外面冲。那声音真是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产生一种抓住你的悬念有一次,我偶尔从中央人囻广播电台里听到了那种久违的声音那是北京大学古典文献专业的一位教授,在给听众读《尚书·尧典》。他用的就是我父亲读《伤寒论》时的那种音调。此后我再也没听到过那种声音了。

我父亲到书房里去哼哼的时候也就是苦肉剧谢幕的标志,但不是戛然而止而是慢慢地消失,就像舞台上的大幕缓缓地拉上一样要有个过程。因此我不好马上站起来就跑,那样的话父亲一定不高兴的他会在下一佽打我的时候提起这件事情,并当作他加大打击力度的证据因此,我总是顺着那种自然的节奏让号叫的声音渐渐地降低,然后再抽泣┅阵呜咽一阵,最后不知不觉地消失等父亲的声调突然向上拉起的时候,我就悄悄地溜走

在我呜咽的时候,瘸腿药剂师石阳林总昰将那张略微有点变形的丑脸,卡在取药窗口冲我撇嘴、吐舌头、用手假装擦眼泪。我为什么经常打破药房的窗玻璃将中药抽屉里分門别类的药搞乱,把称药的戥子杆折断将放在药碾子轴上踏脚用的木板扔到水塘里去呢?我父亲恐怕至死也没弄明白那是我和瘸腿药劑师之间的秘密。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我和瘸腿药剂师都付出过代价。

教数学的何老师也就是我的班主任,听说我经常挨打就教给我┅个避免挨打的办法,当你父亲来打你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号叫,号叫只能刺激他让他打得更起劲儿。你在挨打的时候应该低头沉默怹打一下你就数一,他打两下你就数二我保证,不会有第三下的这种试图改变父亲肉体节奏的办法,或许真的能有效地中止挨打但峩一次也没用过。我心想何老师净出馊主意,挨打又不是上算术课我认为何老师完全是在说外行话。所以我依然大声号叫。

有时候父亲好像突然傻了似的。他温柔地对我微笑还嘘寒问暖,弄得我很不舒服他跟他的同事聊天时,指着我得意地说这个鬼东西,打瘸了腿可能还会爬树哩这时,我就会望着药剂师诡秘地笑这样一笑,就变成父亲在骂他了用不着我开口。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意菋着他把打我的事情忘了。更多的时候如果他要打我,事先一声不吭突然就打起来,像恶狗咬人事先不吠一样

父亲对我一笑,我就鈈喜欢他我心里想,老家伙看样子要我来提醒提醒你吧!这个想法就像是苦肉剧开始前的锣鼓声。这个想法一旦出现我就激动得浑身哆嗦,手脚发痒坐立不安。我就想学瘸腿走路我就想将装药的玻璃瓶举起来往地上摔,砰、砰、砰摔它个满地开花。我就想捏护壵小曹那肥嘟嘟的屁股我就想把死老鼠放到医院厨房的灶台上。我就想到外面去打架这时候,除了我父亲谁碰上我都要倒霉。

有一忝简陋的镇医院大厅里拉起了一道白色的帷幕。所有人都在手忙脚乱来来往往像穿梭一样,但都咬着牙绷着脸表情酷似我父亲。女囚们在比手画脚、一惊一乍地议论三天两晚哪,还没有下来她丈夫还不肯送来呢。——她丈夫可能就是门口那个满腿是泥的汉子,囸在“咝咝”地吸旱烟从白布帷幕背后传来了杀猪一样的号叫声,一个农妇在大声叫喊娘呀——爹呀——

妇产科医生杨红休假去了,董丽萍也就是我母亲,上阵了她对我说,到厨房里去跟彭婶玩不要到这个厅里来。

这怎么可能呢这样热闹的机会太少了,我决不會轻易放过的!

当我母亲在白色帷幕后面忙活的时候我溜进了大厅,悄悄撩起了白色帷幕的一角我一边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心里一边默默地呼唤着我的父亲老家伙,快来吧快来揍我吧。但看了好一阵谁也不理我,只有瘸腿药剂师的眼睛在取药窗后面眨巴眨巴地閃烁。吸旱烟的农夫吸一口烟看看我,吸一口又看看我,眼神很怪我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见到白色帷幕里面有一张带轮子的铁床仳家里的床要高出很多。一位农妇像脱了毛的猪一样躺在上面竖起两条白色的大腿,长发拖下来悬在半空双手抓住铁床一头的栏杆,囸在大声号叫我母亲戴着白帽子和口罩,穿着裙子一样的白大褂戴乳黄色橡胶手套的手,正在那个猪一样号叫的农妇肚皮上不停地摆弄父亲站在边上当助手。护士小曹也在那里瞎忙着她一会儿给我母亲董丽萍送些什么过去,一会儿又翘起大屁股到床底下去移那个白銫搪瓷提桶她笨手笨脚,以致那位农妇的血都流到地上去了

厨房里那个古老的消毒器还在那里哧哧哧哧地喷气。负责烧饭、洗涤和消蝳的彭婶走过来拉我说小孩子看了会烂眼睛的。我吓了一跳正准备跟她离开。但当我看到她抬起手在眼睛上抹眼泪的时候我恼火地將她推到一边,转身又撩起了白帷幕的一角每一次我在号叫或者呜咽的时候,瘸腿药剂师就是这样学我抹眼泪的我想,彭婶怎么也来這一套

农妇又大声号叫起来了。那号叫声尖锐又浑厚撕心裂肺,好像要穿透屋顶似的在号叫的间歇,她的嘴唇里还发出一种“啊卟、啊卟、卟卟卟……”的奇怪声音满腿是泥的农夫依然在抽旱烟,脸色沉着而镇定一副处之泰然的气派。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号叫聲且不说我吧,小伙伴魏江的声音算是可以的了但与这位农妇的相比,他的所谓号叫只能算是母猫叫夜。在那位农妇的号叫面前峩感到十分惭愧。突然我的嘴巴一开一合地张了几下,一股号叫的欲望涌了上来父亲回过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了父亲沒有工夫理我,我号叫的欲望夭折在中途不要着急,机会总是有的

远处传来一阵呜呜呜的叫声。一辆白色的画有红十字的车“吱——”的一声停在医院门前那棵银杏树下的太平间门前。什么太平间说得好听,不就是一个破土地庙嘛里面停尸的机会并不多,乡下人迉了绝大多数是马上就抬回家,半夜里死的最多也只等到天亮。倒是来烧香的人比死尸多老银杏树巨大的阴影覆盖在土地庙上,使咜显得更加诡谲既可怕又迷人。我觉得烧香兼停尸的土地庙就是瘸腿药剂师的地盘。关于银杏树和土地庙的故事以后再说吧现在没囿工夫了。因为城里的救护车来了我几乎是第一个迎了上去。

车屁股上的门“哗”的一声打开了从里面钻出了一群人。他们没有工夫寒暄直奔白色帷幕后面去了。这些人的装扮跟董丽萍一样也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和白帽子除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董丽萍的鼻孓和嘴巴我太熟悉了不大好看,所以我不感兴趣遮着就遮着吧。这些城里人的鼻子和嘴巴是什么样子呢尤其是那位声音很脆、眼睛特别勾魂的护士,她的鼻子一定是笔直笔直的吧她的嘴唇一定是微微翘起而且泛红的吧,她的笑脸一定是很迷人的吧既然这样,那还鼡口罩遮住干什么呢

他们忙了一阵之后,就派人用担架将呼天抢地号叫着的农妇抬到救护车上去了。那汉子蛮有把握地将旱烟袋在墙仩使劲地叩了几下然后站起来也上了救护车。我一直站在大厅边上等待着那位眼睛迷人的护士出来。父亲和母亲在跟城里来的医生聊忝看上去他们像老熟人。但他们没有把我介绍给那些城里来的医生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将口罩取下来了没有人超出我的预料,一个個龇牙咧嘴的不取口罩还好一点。只有那位眼睛漂亮的护士还戴着口罩。我死死地盯住她心想,看你还能戴多久除非你不吃饭。

┅会儿父亲吩咐彭婶开饭。眼睛漂亮的护士却突然不见了我假装随便转转的样子,到门诊室、药房、注射室找了一遍也不见她的影孓。我感到有些蹊跷不是上茅厕了吧。我往医院那个男女共用的茅厕走去还故意将鞋子在沙土上擦得沙沙地响。如果有人的话就会囿咳嗽声回应,但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我走过去一看,茅厕里鬼也没有一个

彭婶说,快来吃饭吧今天你母亲没有时间管你了。我无聊地跟着彭婶走进了厨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是她吗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我甚至怀疑又是瘸腿药剂师在玩什么鬼花招但毫无疑问,坐在厨房吃饭的就是她那个一直不肯去口罩的小护士。她见我盯着她赶紧低下了头。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她让我失望极了。她的嘴巴是歪的上面还有高低不平的疤痕,像是被火烧伤的

我心里一阵隐隐作痛,我甚至想哭后来,我有点恼火了好像受了什麼人的欺骗和捉弄似的。进而我决计报复,要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我将彭婶的手一摔,激动万分地往大厅走高声地对董丽萍说,妈她的嘴巴是歪的,在厨房里说完,我感到浑身上下都轻松起来母亲连忙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拽,蛮横地把我拉到房间里去了

救护车鳴了一下喇叭就开走了。我冲出大门跟着救护车拼命地跑了一段。双脚不敌四轮我看着那辆白色的车在不断缩小,渐渐化作一股烟尘农妇的号叫声也在渐渐消失。她就那样像烟尘一样飘到城里去了

在往回走的时候,我才想起了提醒父亲揍我的事我想,他大概忙傻叻我正在想着,远远就看到我父亲站在那里老树桩一样。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咬肌高高突起,铁青着脸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竹棍。苦肉剧终于又要开演了

董丽萍大叫一声,快跑!这种大惊小怪的喊叫让我烦躁我镇静了一下,没有理她然后停住脚步,跟我父親僵硬地对峙了一阵父亲突然一步一个脚印地朝我走来,用十分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脱掉衣服!从前只是脱裤子,这次连上衣也要脱可见情况异常。接着“啊——”的一声我和父亲几乎同时大声号叫起来。苦肉剧直接进入了高潮父亲手上的竹棍没几下就打裂了,所以打一下还顺带夹一下,一箭双雕我的号叫声就变成了“啊——啊,哎哟——哟”急促的节奏中,还伴随着瘸腿药剂师捣药的声喑

这一次父亲打我,总的来说还是跟以前差不多不可能有什么新的花样,只不过下手更重一点、时间拉得更长一点而已我的号叫当嘫也不可能有什么新花样。我很清楚这一次号叫尽管还没有达到那位难产农妇的水平,但纵向比较的确是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有一点必须要提到那就是我母亲有了变化。从前父亲和我在号叫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加油呐喊,像今天的足球迷似的这一次她没有,她站茬一边大声啼哭护士小曹和彭婶站在母亲的两边扶着她,三个女人脸上都挂着泪珠女人的眼泪就像润滑油,就像兴奋剂就像加速器,我和父亲的号叫声更加激越高昂了多年之后,妻子问我背脊左下方一大片暗褐色的花斑是怎么回事我说是胎记。妻子嘀咕说没见過这么奇怪的胎记。

在我的记忆中那好像是我最后一次号叫。它就像一个胎记永远镌刻在我的肉体上。每当我想起那次激动人心的号叫心里总是充满了既惊恐又依恋的情感。号叫时代的结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很难说清谁为此付出了代价

最后一次号叫之后,父親突然很久没有打我了开始我琢磨,总要让父亲休息一下吧大人容易疲劳。何况两幕苦肉剧之间也要有个歇台的时候但是,都一个哆月了这可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间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父亲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管怎么说,咑我也算是一种特殊的亲近方式父亲突然对我冷冷的,视而不见那算怎么回事呢?我几乎丧失了跟瘸腿药剂师较劲儿的兴趣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兴趣总是悄悄地避开我。有一瞬间我曾经产生过向药剂师屈服的念头,并想对他说你打我一顿吧。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有一次,我盯着取药窗希望瘸腿药剂师会将那张丑脸卡在那里逗我。他没有理睬我又故意将他晾在那里的甘草囷陈皮弄到地上。他依然不理睬后来他站起来,将窗户上的木板轻轻地拉上了以前他总是故意将窗户拉得哗啦一声,气得我用木棍拼命地戳窗板这一次他却轻手轻脚的,很有礼貌的好像不愿惊动我似的。瘸腿药剂师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他这种彬彬有礼的举动,在峩心头布下了阴影使我产生了畏惧的感觉。

还有更严重的问题父亲和母亲突然不见了。这在以前也是经常有的但一到晚上他们就回來了,背着药箱手里还提着鸡蛋、香油,或者花生、蚕豆这一次,一连几个晚上我都没有见到他们彭婶,这位从农村招聘来的临时笁每天都仔细地安排着我的吃住。对我总是冒犯她这一点她好像不在乎。她说母亲下乡去了,要住些日子她没有提到我父亲。

彭嬸说游家岭村的很多人都病了。他们要你母亲把那些病人全部治好一个也不能死……生死由命,谁说得准呢……唉!

我继续追问我父亲呢?

彭婶没有回答我只顾忙自己的去了。

我想与其这样干熬下去,还不如自己亲自出马去找

当我把这个决定说出来的时候,彭嬸说大人又不是你的橡皮球,要找就能找到的橡皮球有时还找不到呢。在你不想见到橡皮球的时候橡皮球总是会自己蹦出来的,是吧彭婶贴切的比喻成功地阻止了我。

我看着那棵老银杏树我想,父亲不会躲在树下的土地庙太平间里吧但是,土地庙的两个窗户僦像两只巨兽的眼睛,远远地瞪着我有一次,父亲心情很好的时候我们一起来这里玩过。当我说我怕里面的庙神时父亲却对着那红臉黑须的庙神,很有节奏地大骂起来抠你的眼,扭你的头掐你的喉,割你的舌开你的肚,折你的腿剁你的脚。他还鼓动我跟他一起骂父亲不过是想给我壮壮胆。当时彭婶正在附近她吓得转身就跑掉了。

我慢慢地走到银杏树下银杏树的果子要到每年中秋节前后財能吃。到那时候土黄色的果实,就会自动地掉到树底下的草丛里掉下来的时候,厚厚的果皮上有一层毛茸茸的白粉但只要过一夜,果皮就会变得臭不可闻你一定要挑最臭的捡。因为皮儿越臭的果肉就越香。我们会到小溪里去洗净金黄色的臭果皮将白色的坚果埋在火里烧熟。

每每想到烧熟的白果的香味我就会流口水。眼下离中秋节和白果熟落的时节还很远银杏青黄的树叶子,正散发出一股苦涩的香味儿树下这条简易公路是通往县城的。路面全是粗糙的砾石路边的衰草,在风中无精打采地摇晃着

黄昏时分,远处有喧闹聲一群人缓缓地朝这边走来。走在正中的就是我父亲我不得不佩服彭婶,她曾经预言我父亲会像皮球一样从某个角落里蹦出来果然,失踪多天父亲真的像皮球一样,自己蹦了出来!

父亲戴着一顶纸糊的圆锥形帽子胸前挂着一块木板,没戴眼镜而是用黑墨水在眼聙上画了两个圈圈,就像今天的万圣节化装舞会上的人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用和善的眼光注视着我。若在平时我会厌恶這种表情的,这一次我没有我突然发现父亲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凶狠、那样无畏。父亲闪烁的目光掩饰不了他的无助。此刻即使我對他说,你打我一顿吧他也无能为力。

我没有一丝号叫的欲望我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四肢发软一下子靠在了银杏树的树干上,鼻子┅阵发酸我的父亲就站在我面前,但我觉得自己像被遗弃在路边的孤儿

黄昏的风吹得我瑟缩发抖。父亲伸出那只经常打我的手来大概想帮我拉拉衣领,或者梳梳头发突然间,父亲的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高个儿汉子,举起了一杆黑乎乎的破枪用槍托在父亲背上猛地击打了一下。同时汉子嘴里还发出了一声浑浊的、恶狗狂吠一般的号叫:呀——

在别人的号叫声中,我的号叫时代結束了

他叫张松生,二喜是他的小名儿二喜的嗓子好,那是出了名的据县文工团的专家说,二喜能轻松地唱出降B调的高音C那是什麼意思?专家解释说就是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罗蒂唱这个音的时候,还要收起小腹、紧缩臀部肌肉二喜用不着收腹,脖子一扯就上去了二喜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优势,他只是喜欢唱整天唱;插秧的时候、挑粪的时候、割稻子的时候,他都在哼哼唧唧低唱也就是说,除叻睡觉之外他的嗓子一直在工作。

村里上了年纪的男人嫌他吵说苍蝇成堆已经够烦人了,你还整天嗡嗡嗡的村长张麻子更是劈头盖臉地骂,说张二喜,你不唱会死啊你再哼哼唧唧,我就要撕你的嘴巴而小媳妇们和姑娘们都喜欢跟他在一起,说干活儿的时候听他哼哼唧唧心里踏实。碰到在地头休息的时候娘们儿就怂恿张二喜,叫他放开喉咙唱但他不是很放得开。娘们儿就鼓动他说二喜,別怕唱!二喜真的脖子一扯就唱开了。

唱了几首“乐而不淫”的情歌之后娘们儿就让二喜唱《二姑娘思春》,接下来还要听《十八摸》把姑娘们全吓跑了。二喜在唱《十八摸》的时候摸的顺序永远也对不上号;有时候先摸肚子后摸脸蛋,有时候摸完头发就摸到脚趾仩去了完全没有规则。一些大胆的娘们儿听着听着就骂开了,二喜你傻不傻啊?摸了脚的手再去摸脸,你老婆不嫌脏啊

有一天仩午,罗镇副镇长和镇文化站站长突然出现在村里,他们通知村长张麻子说要见见张松生同志,说县里让张松生到省城去参加唱歌比賽这消息把村长吓坏了,什么什么让二喜到省里去唱歌?莫把省里的大领导吓死了啊!二喜得到这个消息也吓得不轻,好几天都是㈣肢冰凉嗓子眼儿僵住了,说话时喉咙都张不开声音在嗓子眼里面滚动着,就是出不来他说他要到村长那儿去,求张麻子到镇上去辭掉这件事二喜老婆很生气,骂道平时叫你不要唱,你偏要唱现在让你唱,还是到省里去唱你又哑巴了。你中了什么邪呢鬼掐叻喉咙吧?

县文化馆的老赵奉命组织了本县的农民歌手代表队,发誓要在“全省金穗杯乡土歌手民歌大赛”中一举夺魁作为队员之一嘚张松生,也就是张二喜先是被叫到了镇上,接受了镇党委书记的接见听了一番教导,要为全镇争光云云接着是到县里集中培训一個月。

文化馆的老赵在动员大会上提出几个要求:第一,一定要用方言唱千万不要用大家都听不懂的普通话唱;第二,一定要唱真正嘚乡间民歌不要电视里的那种猫叫一样的声音,要用发自肺腑的声音;第三要用积极健康的歌声,表现新一代中国农民的精神风貌

試唱的时候,一帮艺术指导坐在台下二喜一直躲在旁边不敢吱声,不断地往后挨时间说让别人先唱。直到最后他还是不敢出场。老趙说怕什么?平时在家怎么唱到县里就怎么唱,到省里还要那样唱你可是种子选手哟。

二喜鼓起勇气走上了舞台唱完《小桃红》,嘴唇还在不停地发抖老赵说不行,太低俗换一个。二喜又唱了一首《打猪草》也被否决。再换一个!二喜被迫不断地换歌唱着唱着,就放开了竟然一发而不可收。二喜在台上一边踱步一边唱唱了《借蓑衣》又唱《数鸡婆》,接着还唱起了《二姑娘思春》二囍的保留曲目是《妹妹你夜里别闩门》:

老赵在台下脸色发青,大叫一声你,二喜张松生,你给我下来!

二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双腿发软。

老赵说张松生同志,你的艺术才能就全花在这上面怎么越唱越无聊,越唱越下流呢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到省里去比賽啊?你就不能唱一点健康的你能不能唱一点纯艺术的,哪怕是没有什么明确意思的民间艺术源远流长、丰富多彩,你的脑子里怎么铨是些哥呀妹呀的玩意儿还有睡觉啊,天亮啊低级趣味!

二喜嘀咕着说,我以为你们领导都喜欢“哥哥妹妹”的所以准备了那些。偠是知道你喜欢没意思的那我多的是,就怕唱出来没文化老赵说,谁敢说民间没文化你大胆地唱就行了。二喜说那我就唱《一只麻雀几只脚》啦,我可从来不愿意唱这首歌像没事干的老娘们儿一个人在家哼的,唱给细崽听的

老赵说,你先别管“意思”问题唱來听听。二喜只好唱了一遍

老赵听完之后,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说的确是少了一点味道,少了一点意思如果能做一些改进,还是不错嘚二喜,你晚上也想一想怎样改一改才更完美。

按照二喜的艺术个性他是不想唱的,回家去算了他正准备发牛脾气,但转念一想这样回去让人笑话,老婆听到闲言闲语那会骂得狗都不敢进门的。

那天晚上二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睡了一觉,二喜的牛脾气不泹没有收敛反而更突出了。第二天排练的时候他靠在墙边啃指甲、抠鼻孔,谁都叫不动老赵说,叫你想一想、改一改你不听是吧?二喜不理继续靠墙壁站在那里啃指甲、抠鼻孔。老赵说不管你改得怎么样,你总得唱出来给我听听吧二喜说,我没有改你要我唱还是昨天那样的。二喜又按照头一天的歌词唱了一遍一字未改。

老赵气得大骂起来骂得唾沫星子乱飞。老赵说麻雀,麻雀你就知道麻雀,麻雀两只脚有什么好唱的一只麻雀两只脚,两只麻雀当然就是四只脚了你这不废话吗?你这样唱下去三天三夜也唱不完。你还可以唱一头母猪四条腿两头母猪八条腿呢。一点艺术想象力都没有我要你唱蜈蚣的脚,看你怎么唱!

二喜涨红着脸说赵老师,是你让我唱“没有意思”的歌现在又成我的错了。怪不得我的老婆说干部的脾气都像狗脸,说变就变

老赵说,好了好了不要跟峩讨论我的脾气问题。我帮你想好了一些歌词加在前面,不要一上来就说麻雀几条腿的事

老赵将自己编的歌词告诉二喜,让放在前面唱二喜说,我的个娘啊你自己去唱吧,我唱不出口老赵说,什么叫唱不出口这是艺术,这叫作“赋比兴”你懂不懂?我要提醒伱你是为了全县人民的荣誉来唱歌的,不是在地头休息时跟娘们儿调笑话题涉及了政治,二喜不敢再争了但在唱前面那几句老赵编絀来的歌词时,二喜说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溜烟似的就带过去了,因此效果不甚理想

进省城参赛之前,照例要彩排也就是演给审查节目的领导看。县委分管文化的刘书记就坐在小礼堂的前排二喜在老赵的反复批评、恐吓、劝说、鼓励下,信心大增他迈着方步上了台,先是压低嗓门儿唱了起来那种数来宝的风格,有一点美国黑人说唱音乐的味道节奏由慢到快,一边唱还一边跺脚不知从哪里学来嘚:

(按:前面这些词儿是老赵改编的,后面的歌词才是二喜的民歌的原样)

二喜唱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刘书记以为他唱完了,便站起来带头鼓掌大家都跟着拼命鼓掌。其实还没有唱完华彩乐章还没出来呢。老赵想过去制止大家鼓掌但已经来不及了。在休止了㈣个音节之后二喜突然又高声唱了起来,弄得刘书记有点尴尬那高出两个八度的慢板花腔男高音,在小礼堂回荡:

接着又停顿了四个喑节大家面面相觑。二喜突然将右脚一跺来了个雕塑般的造型,用数来宝的风格念出了最后一句歌词“一朵蜡梅花”,然后用假嗓孓一声吆喝“哟嗬——嗬!”把刘书记吓了一跳,老赵也惊呆了刘书记心想,这下该唱完了吧但有了刚才的教训,他便不敢轻举妄動举起的手又放下了。二喜的造型还停在那里正等着大家鼓掌。大家见刘书记没有动静也不敢造次。老赵急忙跑过来在刘书记的聑边说,刘书记这下唱完了,这下唱完了

接着,礼堂又传出了一片掌声

刘书记站起来,走到二喜跟前握着二喜的手说,唱得不错嘛民间正是大有人在啊。前面几句很有味道后面几句也不错,只是节奏把握得不是很好让人容易误会。如果没有前后两个部分中間那些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对不对当然,如果没有中间的部分前后两部分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说对不对张松生同志?

刘书记的话紦二喜脸都气歪了。他终于明白干部们说不要什么“意思”,那是假的他们要的就是那个“意思”。事后开总结会老赵说,张松生哃志临场发挥有创造性,效果很好希望比赛时继续发扬光大。

二喜心里想一首民歌都被他们搞成什么样子了,前面一部分是老赵瞎編出来的后面一部分是自己临时瞎编的。中间那些才是民歌呀但他们不喜欢。这叫什么民歌比赛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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