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同会说话的什么写一段话话中"一齐”两字重复使用,很啰嗦。你认为呢?

[转载]庄子讲记(南怀瑾)&&第二篇&齐物论
这是研究《庄子》最头疼,问题夹杂得最多的—篇文章。《齐物论》的思想、理路给人的感觉是:“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因为它中间说的内容太丰富,太丰富了!我们往往把它前后的逻辑把握不住,所以古人都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实际上一点都不迷离,条理很清楚。
我们看一下题目:“齐物论”。宇宙万物,宇宙万物是不齐的,不平等的。所谓不平等,就是有差别。现在庄子提出是“齐物”,宇宙万有平等,没有现象的不同,那麽《齐物论》讲万物平等,没有差别。我们人如何解脱物理世界的束缚,达到那个真正无差别平等的道体,这篇文章最重要是谈这个问题。由开头讲如何求证这个无差别道体,到最后说明无差别里头有差别的道理。到底差别是怎麽来的?差别是由于“气”的变化来的。
现在开始讲《齐物论》。庄子首先说明无差别的求证,他以故事的方式说明。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间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末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生灭变化无常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
“南郭”是复姓,“子綦”是名字,后世道家的《神仙传》、《隐士传》都把他列进去了。现在假设我们在看电视、电影或剧本,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叫南郭子綦,把他想成个老头子。我们要注意,在庄子那个时代没有凳子、椅子,我们看到日本人坐的榻榻米,上面放一个矮茶几,大家盘腿坐在席子上,这就是我们中国古代的生活。什麽叫做“隐机而坐”呢?就是这样软下去,一溜就下去了,好像茶几都把他盖住的样子。不是像现在同学们坐累了就趴在桌面上睡,那叫伏几而坐。
南郭子綦这样一副懒得不得了的神情,人往下一溜,半坐不坐的,软下去了,然后把头一翘,“仰天而嘘”。为什麽“嘘”?“嘘”在秦汉以後不叫“嘘”,所有的《神仙传》《隐士传》上,“嘘”叫做仰天长啸。譬如魏晋时代有一个隐士叫孙登,书上讲“孙登善啸”。老虎叫就是啸,难道他坐在那里学老虎叫吗?不是的,啸和这里的“嘘”是一个东西,就是吹一个很长的口哨。
“答焉似丧其耦。”“答焉”不是答话的答,就是头一低,人向茶几下一溜,头仰起来,吹一个很长的口哨,等把气吹平了,又把头一低。“似丧其耦”,好像损失了个东西似的。古人讲两夫妻叫对偶,这里的“耦”木是指对偶,是说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外境,相对的东西都没有了,就这麽一软软下去,死了不像死了,活着也不像活着,反正是懒洋洋的像没有骨头一样。就那麽个神态。
我们要注意呀,第一篇《逍遥游》的开始,鲲鱼化成大鹏鸟,直上万里的高空向南飞,那个气势非常壮观,最後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一无所有。那麽《齐物论》的开始,这个人什麽都没有,也不是灰心,也不是失望,是懒到了极点,什麽都没有。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第二个镜头:出现了南郭子綦的学生“颜成子游”。“颜成”也是复姓,“子游”是名字。颜成子游站在旁边。古代长辈坐着的时候,晚辈要站立侍候在前,等着长辈吩咐要做什麽事,有问题请教则是跪着,表示一种尊敬。古人有时讲“膝行而前”,怎麽叫“膝行而前”呢?在日本我们可以看到,两个膝盖跪在榻榻米上,爬着就过来了。颜成子游看见老师这麽一个情形,就问了:老师啊,我现在看到你的外形像一块枯的木头,毫无生气,由外形看到内心,内心像死灰一样,一点活气都没有,冷冰冰的。人的身心怎麽可以到达这个样子?
“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特别注意这两句话。从文字上讲: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的这个状况,跟从前的情形完全两样。如果单照字面上这麽讲,一定很冤枉庄子,其实在这两句话里头,庄子已经点题了。我们作古文叫点题:“画龙点睛”,魏晋时候的僧繇,他画龙不画眼睛,画了眼睛,“画龙点睛,破壁飞去”,龙就变成真的;飞走了。庄子这时候才落点睛之笔:“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要了解《齐物论》就得了解这两句话。
当我们第一秒坐在这椅子上,第二秒已不是第一秒钟了,第三秒更不是第二秒了,每一分每一秒宇宙万事都在变化。这就是後面讲到的孔子告诉颜回的一句话,四个字:“交彼臂过”。两个人走路,你过来我过去,两人对面走在一起,两个膀子刚刚在同一条横綫同一个位置上时,两个膀子这麽一碰,一刹那,已经过去了,你往这边走,我往那边去了。任何时间,任何地区,一切的事情,这一刹那之间都在变化,不会永恒存在的。两个手臂一碰,拉一下手,等再拉一次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了,中间已经有很多的变化了。当我们刚刚靠着一坐的时候,当下就过去了,等于佛法的一句话:“刹那无常,“刹那”是梵音,一弹指,“啪”,就是六十个“刹那”。所以这里尽管是颜成子游在问,但庄子已经点题了:“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庄子借用南郭子綦的嘴,在《齐物论》中谈到,怎样忘掉了内、外境,进入没有分别,万物平等的“无何有之乡”。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南郭子綦说:是的,你问得好啊,你看我这样不好吗?换一句话说,我这样很好嘛!你觉得有疑问吗?我告诉你:“今者吾丧我,”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我了,“丧我”了,你知道吗?一个人要真正解脱物理世界的困扰,解脱一切烦恼而到达真正的逍遥,唯有“丧我”,亡我。没有达到亡我,不能了解那个万物不齐之间,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是完全“齐一”的。所以这一篇的题目:求证齐物。万物不齐有都是相对的,要想求证那个绝对的,那个形而下万物不齐后面的本体,那个形而上了无一物,了不可得的“无何有之乡”,怎麽求得呢?要达到真正的亡我。那麽才可以谈《齐物论》。到这里,《齐物论》已经讲完了,下面都是延伸和发挥。
人籁地籁天籁
中国後来许多禅宗祖师都是这样,讲着讲着不讲了,问你懂不懂?看你还楞眉楞眼站在那里的话,就给你一棒:“去你的,没有脑子。”就不讲了。南郭子綦不是这个作风,他回答颜成子游,我已经进入无我的境界了,你自己去悟,懂不懂?颜成子游当然不懂,那麽南郭子綦就再讲:
“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这里提出“人籁”,“地籁”,“天籁”,这几个词是庄子提出来的,後来中国文学用得很多。“籁”代表那个音声。南郭子綦说人境界的实在的音声你可以听得到,但是你却听不到地境界的音声。地境界也有音声,地下热闹得很,古人有办法听到,古人睡的枕头是木头或竹子做的,里面是空的,睡下去地下音声可以听得到,至少地面上音声听得很清楚。这个“地籁”只有趴到地下听。“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1假定你懂得了“地籁”,也没有办法懂得“天籁”——自然的音声。这个“夫”字要拉长声音读,相当于一个拉长的问号。
要注意啊,《齐物论》首先告诉我们一个重点,万事万物生灭无常,不会永恒存在,“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就是“今之听话者,非前一秒之听话者也”。我们现在坐在这里,都可以体会到,只要是清醒的,一定有思想。但回转来反盛体会一下,没有一个念头,没有一个思想是永恒存在的。一个个很快地过去了。我们脑子里的意识形态,只要一想到“我现在”,便又立即过去了,现在是不存在的。未来还没有来,我们说一声“未来”,就已经变成现在了,这个“现在”又立即过去了。像流水的浪头一样,一个个过去了。所以大家做功夫做到亡我,还是你自己在捣乱,你那个“我”就不存在,它每秒总是自己就把你亡掉了,过去了。这个道理要把握祝然后,庄子说你要懂生灭无常这个道理,只有达到亡我的境界才可以体会,既然不能亡我,那已经到了形而下。现在庄子提出来,形而下万有的现象里,自然界要分三个等次,天、地、人三才。不过庄子是用音声的境界来描写。这是个值得注意的事情,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在哲学上,尤其是宗教哲学上,最喜欢应用音声来表达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过程。这个宇宙中的音声和光是范围最广的,是使人可以走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引导的力量。所以,庄子提出来天、地、人三种音声,《齐物论》已经开始从形而下讲起了。
子游曰:“敢问其方。”
“方”就是方向。“敢问”,是下辈对长辈礼貌谦虚的话,不敢乱说,不敢问。像我们小时候,对长辈、对老师的问话:“我们不敢说埃”实际上表示已经要说了。不敢问就是敢问,说我不敢问,实际上是已经问了。颜成子游说:天地人这三种音声的关系,请老师指示我一个方向,告诉我一个头绪。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首先提出一个“气”的问题。中国道教的思想认为,形而下第一个发生的作用是气化。这里头有一个问题要特别注意,我们晓得,关于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人类世界东西方的宗教家们都有一套说词,有的说这个世界上人的创造,是神拿泥巴,水啊什麽的捏成的,再问一下你的神是谁创造的,不能问了,宗教家是“到此止步,谢绝参观”。信就归主,不信就不管你了,这是宗教。也许有人要说:你叫我信可以啊,但你告诉我一个理由,你把理由说给我听,我就信了,说上帝创造也好,神创造也好,菩萨创造也好,开始是先创造哪一样东西呢?一问就愣了,因此产生了哲学。我们看东西方哲学,大部份的说法都认为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最先创造的是水,先有水,再生长万物;印度和埃及则认为:地、水、火、风四种元素是同时的,也就是泥巴,水、热能、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万物的最初。这种是唯物哲学最初的说法,与宗教所言的宇宙,根本脱离开了。
中国的道教,认为第一个成分是“气”,万物都是“气”“化”的作用。这个“气”不是风,不是印度、埃及哲学中地水火风的风。最初的《庄子》古本里面的“气”,无火之为“炁”,这个“炁”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无以名之”,拿现在的观念说,就是能,能量。以後,产生了中国道家原始的地球物理思想,它同现在的科学走的路线不相同,但是不能不承认它是个科学。中国过去的地球物理科学,当然并不是从庄子开始的,在庄子同一时代,道家的科学思想、物理思想非常发达,那个时候,燕、齐之间充满了方士,现在也可以讲是搞科技的科学家,他们修道、炼丹的学说非常发达。所以庄子、孟子都受到他们的影响,孟子还讲到过“养气”之说。
按照中国道家方士的看法,地球是一个活的整体的生命,这个看法现在仍有很高的价值。站在地球的角度讲,我们人类生活在地球的上面,不过是些细菌而已,等于有些细菌寄生在我们的表皮上。以道家的观点看,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个有生机的大生命,他有呼吸,他有活力,他有意志。譬如认为江、河、海是地球的肠胃血管,血脉都相通,地球的里面,中心是通的,人如果有机会到达地球的里面,在里头优悠自在,有得吃,有得玩,不晓得多少年都不会死。
地球是“噫气”的,地球的呼吸之气,最重要的是在西北。那么,认为地球是通气的,这都有书可证,不过这些书现在连书名都很难听到了。清朝有一个大文豪纪晓岚,纂修过《四库全书》,这个人不太讲迷信,是个怀疑主义者,讲求实际验证,不过他也好记载这些东西。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上记载:他有一次犯了罪,充军到新疆天山的北部,在那里有个洞,它要叹气的,土人都认为是地球的嘴巴。每年清明,人、骆驼、马都要躲得远远的,地球要开始叹气了,里头有出气呼吸声音:“呵……”,一团气出来。这是庄子所讲“大块噫气”。纪晓岚的笔记上讲,那股气出来不得了,任何人、马、骆驼碰到这股气,就会连骨头的影子都没有了,化成气了。这气出来,往哪里走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以後,它要沿老路回来,因此这条路二十四小时大家都要避开的。等它回到了洞口,好像人的吸气—样,倒咽下去,又没有事了。这一段记载,说明了中国传统的道家学说认为地球是活的生命,不能随便破坏,破坏得厉害了地球要出毛病的,甚至于将来会毁灭。
回到庄子本文,“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里所讲的,不同于刚才纪晓岚见到的那个情形,这是讲地球有它本身的生命,一股热气上去,就是地球的“噫气”,变化形成风了。我们想想庄子的话对不对?譬如说,热湿气流上升遇到高空的冷气,冷热气流相互接触才会下雨。但地球高空的气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气就完全稀薄了;超过了太空以上,就几乎没有空气了,那不再属于地球的气,那就是地水火风空的空了。因此庄子讲的是有科学道理的,值得研究。拿地球和人相比也一样,凡是人呼吸之气达得到的地方,人体外面的光芒就有那麽个范围。用现代科学技术照相可以照出来。换句话说,人呼吸之气放射的范围,就只有两个手围成一圈这麽大。除非经过打坐修持,像南郭子綦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光与气的放射就不同了。因此我们讲,人体放射的气,到达外面的作用叫做风。这一段比较麻烦的词语要先把它搞好。
这里同南郭子綦忘我境界不同了,到达忘我的时候,没有谈气不气,那是解脱的境界,同《逍遥游》最後的结论“无何有之乡”是联带的。我们让南郭子綦躺在那里,“隐机而坐”好几个礼拜,求忘我去,我们转过来从“有我”境界开始。“有我”境界第一个:“噫”动就有“气”,“气”动了就形成风。注意这是两层,造一口“气”出来以后,呼出来就变成风了。不要认为“大块噫气”就是风,里面有层次的不同。于是庄子开始作他的文章了:
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
这股气变成风以後,除非不起作用,起了作用以后,那厉害了,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万窍怒呺。”“窍”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发出声响来,没有洞穴的地方听不到有风的音声。《庄子》处处都是科学。你说风有没有形体?风没有形体,我们感觉到风吹在脸上,是我们的反应;风有音声没有?没有音声,我们听到风的音声,是风碰到了东西后相互摩擦发出来的,风的本身不是那个音声,风的大与小也只是我们感受的形态,所以读《庄子》就要留意了。
庄子讲形而上的本体“无何有之乡”,了无所有,了不可得,由形而上到形而下,“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研究佛学多年的人要特别注意这两句话,形而下起用,就是佛学唯识学的一个名词,叫作“依他而起”。如果不靠万物,不“依他”,那个本体的功能就呈现不出来。不靠外物作用和现象,本体的功能哪里看得出来?但是本体有没有功能呢?有!一切万有的用就是它的用,一切万有的现象都是它的现象,是“依他而起”。庄子形容风没有起作用,静态的时候,什麽都看不出来,等它—起作用,动态一来,什麽现象都出来了。这是讲风,讲气,同时要注意这也是形容我们心的境界。我们心里平静的时候,什麽现象都没有,心里念头一动,什麽喜怒哀乐,什麽怪象都来了,同庄子形容的风一样。
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这里庄子在玩他的文字技巧,形容物理界被风吹的现象:
“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开始那一阵风,高空的风,天风“寥寥”,像现在这个天气,我们穿一件夹克,爬到阿里山的山顶上,在都市住久了,爬到高山上,高空那个风吹到耳朵里来,声音“寥寥”然,好舒服啊!这个时候人很平静的。第二个形容:“山林之畏隹,”我们到了山林,有岩石的地方。“畏”是山畏,指山转弯抹角的地方,山谷突出和凹下去的地方,高山岩谷的地方。庄子说这些地方的风才大咧,听着吓都要吓死人。
山上的大风不是“寥寥”然,你注意啊!第一句“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天风“寥寥”然,那很好听,很清雅。第二句就不大对了,要是到高山上有转弯抹角的地方,你再去听听,各种各样的怪声音都出来了。尤其到夜里下雨的时候,你爬到山里头,一个手电筒也没有,你坐在那里,各种怪叫吓都要吓死你了,那就是“山林之畏隹”。“畏隹”不佳喔,不要看字面,那是形容山林弯弯的地方。
庄子接着形容,跑到原始森林去听那个风声,森林里有“百围”的大树,树上有洞,风吹出气,“嘘……”像鬼叫。庄子形容那些洞穴,凹的像人的鼻子一样,有的像嘴巴张开着,有的像耳朵,像枅,像横杠,像圈圈,像捣臼,有些窪进去,“似污者,”有的像个大的深水池一样。这是庄子的文学境界,是一副真的画面和模型,那些洞穴遇到风一吹,百声齐发,百家争鸣,你看庄子很艺术吧。我们看他文字上形容得很好,如果来一根有很多洞的大树,把它放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里面用大风给它一吹,外面又下起大雨,伴着风的怪叫声,你是会吓死的哟。“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些都是形容风吹百窍洞穴发出来的声音的名称,我想就不作多余解释了。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于”就是嘴巴攒起来发出“吁……”的声音。“随者唱喁,”“喁”是喉咙发出来的声音。所谓“泠风”,指高空上的风,这个“和”不是和平的和,是各种声音混杂的和音,“小和”,声音和得比较轻巧,高雅。大风来了,各种声音和得很混杂。当真正的大台风来了,那些洞穴像闷住了一样,反而发不出声音来。这个道理又是一个物理现象。陆放翁的诗:“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山边住着,夏天大雨快下的时候,那真是风满楼。古人还有一句诗:“万物无声蒸雨来”,夏天热极了,天气闷得人的呼吸都出不来,树叶一动都不动,一根草也不摇,一点声音都没有,闷了一阵,大雨就来了。从文学的境界看来很舒服,但科学境界各有不同。
我们回到原文,看看庄子是怎麽作文章的,他形容风,从“万窍怒呺”开始,“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夏天晚了,上到高楼的顶上,天风“寥寥”然,很清凉。他形容各种洞穴,横的、扁的、长的、深的、浅的、每个发出的声音都不同,吹了一阵,吹得很难听,就把声音调和下来,“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接着,“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一阵最有力量的风吹来,万籁无声,没有声音了,把你闷了一阵。闷过去了以後,声音又出来了,“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注意啊!第一句话“而独不合之寥寥乎?”是耳朵来听的;下面都是耳朵听风吹的声音,到了“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以後,不是耳朵听的哟,是眼睛看的。最后,“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那些小风大风过后,一阵和风吹来,水波不兴,那些草啊,树叶子慢慢地飘呀飘呀,摇呀摇呀。讲到这里完了。所以庄子全盘都是禅宗,后世禅宗祖师们说法就是学他的,跟你盖哟,那真是大盖,跟说评书人一样,嘴巴要快,那风“哗碍…”“轰碍…”一路吹到这里,然后,轻轻地飘啊飘埃後来,说完了,没有了。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人籁则比竹是已”。人的感情,人的喜怒哀乐怎么样看呢?可以通过吹箫或者弹琴看出来。古代的乐器都是拿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达出人的思想感情,叫做“比竹”。这个“比”字用得非常妙。人的心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同风一样,在脑子里头乱吹动,于是产生了人世间的是非善恶。我们借用佛学唯识的名词,这些都不是绝对的,属于“比量”的境界,通过比较而产生的,都是“依他而起”。颜成子游这位徒弟一直在听,听南郭子綦躺在那里半睡半醒的侃,侃到这里,他说,老师啊,你刚才讲风吹的声音,那是地球上的现象,天地人三才中地的作用,是“地籁”,“人籁”就是人的感情变化,心里有气打鼓都难听,发脾气駡人的声音,就像狼叫一样,很难听,这个“人籁”我也懂了,唯一不懂什麽是“天籁”?
关于“天籁”,先放下来,我们回头再来讨论。注意,庄子讲《齐物论》是由无我境界来的,由无我所起的,庄子借用南郭子綦与颜成子游的嘴巴来演话剧,对白中间提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股气的作用,变化成声音,有那麽多的现象,有好听的,有难听的。先是听,听完了还可以看得见各种地球上的现象。
《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经》是道家的三经,老子的《道德经》为大经,庄子的《南华经》与列子的《冲虚经》为小经,后来修道的人,把这三经列为做功夫的必读之书。我们看看道家为什麽那麽看重《庄子》。把这本书叫《南华经》,成为道家三经之一?但是我们看了半天,《庄子》里头没有传你功夫呀!可有一点,你要留意体会《齐物论》。庄子讲风吹,“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在座的有许多人打坐,修瑜珈、修密宗、修道,要注意啊,我们这个身体就是地球,打起坐来,什么上面打嗝下面放屁,肠子咕噜咕噜叫啦,气脉动啦,耳朵里头听到声音啦,都是“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许多人打坐都是跟着现象转,打坐都坐成神经了,要认清楚,那都是现象,那是你的气不能调和而产生的。气真到了能调和的境界,“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个时候气快要充满了。接着是“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身体上气充满了,不动了。所以佛家讲修禅定工夫,到了二禅的境界,就四个字:“气住脉停”,也即是“众窍为虚”。到那个境界,你就感觉到清灵了。等到气充满了,你自己看它“之调调之刁刁乎?”身上的气机就觉得很轻松,很自然了。到那时,才由“人籁”到达“地籁”。“人籁”是什麽呢?就是我们心理上喜怒哀乐的情绪随时在变化,思想烦恼不能停止。气通了以後,慢慢由情绪的变化,到思想的升华,从人的本位进入到“地籁”的境界,但是还谈不上道。那麽再进一步,第三步,由“地籁”到达“天籁”,“天籁”是什麽?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吹万不同”,风刮遇来,那个吹的味道,庄子起了个名词叫做”吹万”。我们现在说吹牛,这个“吹”是从《庄子》来的。讲到这里,我想起了年轻时候见到的事情。四川青城山上有很多道家的庙子,其中一个叫上清宫,如果诸位到青城山玩遇就会看到,那个道观很大,里头有面墙壁很高,有人画了一幅画在上面,游人见了都站在那里看半天,看了就笑,笑得不得了,昼面上是一头牛,很多人抓着牛在吹,有的抓尾巴,有的抓耳朵,有的抓牛的脸,有的抓牛的腿,都在那里吹,有人抓住牛的腿吹,那个牛一腿蹬过去。用吹牛两个字画了这么一幅画,那幅画画得真妙。
庄子不讲吹牛,讲“吹万”,宇宙万有的生命,都是这股“气”一“吹”,吹出来的。以前我们小时候,看过卖一种“糖人”,不管你要什么形状,他都能一口气吹出来。宇宙万有的生命就是相近于那么“吹”出来的。形而下这个生命怎么来?一“气”所生,我们不要当成风喔,也不要当成空气的气哟,这个“气”是个代名词。庄子说“吹万不同”,一股“气”吹山来,就产生现象的不同,所以我们在座的这么多人,就有男女老幼,胖瘦高矮,健康不健康等各种不同的样子。形而下就是这股力量吹出来的。吹出来使宇宙万有不同,这个还容易懂,那宇宙万有怎么来的?讲形而上,“无何有之乡”,“本来无一物”“天籁”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使其自已也。”一“吹”出来变成万物以后,就不齐了,但是原始就是一口“气”,“吹”出来以后,每一口气又分散成万气,所以你有你的气,我有我的气,大家的牛脾气狗脾气老虎狮子脾气,各有不同,“吹万不同”。那么,谁去主宰啊?没有主宰,上帝、神、菩萨都作不了主宰,“或其自缺。天堂地狱,喜怒哀乐,善恶是非,都是你造的,你“吹”出来的。“怒者其谁耶?”这里的“怒”不是发脾气,是形容很坚强的生命的气力。它形容吹的时候脸都涨起来了。像发了脾气一样。你把泡泡糖吹成球,越吹得大,你的脸就越涨得红,脸两边鼓起来像发怒一样,所以我们有一个名词叫“鼓吹”。这個“吹”“气”的是谁啊?是上帝吗?还是上帝的外婆?是唯物吗?还是唯心?都不是,就是你自己!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戚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齐物论》的中心要点,就这几句话。一股“气”吹出来变成了这个生命后,把它抓住就有万气的不同了。“咸其自缺这个“其”,等于大海的水一样,你心量大一点就多舀一点,心量小一点就步舀一点。所以这个生命,你抓取多一点,气就大一点,抓取少一点,气派就小一点;有些人是正气,有些人是邪气;有些人是阴阳不正气,有些人是半阴半阳的气;各种各样,是万气不同。谁作主宰?无主宰。自然来的,归于自然。庄子这个道理同佛说的《楞严经》一样:“清静本然,周遍法界。”它没有主宰,也不是自然。“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随众生心”,随你的心;“应所知量”,“应”是感应,你所知的范围量有多大,它“吹”的“气”就有多大;“循业发现”,跟着你自己心念的业力发现。你要晓得哟,佛当时在印度的时候,是比庄子前还是后,这个时间无法考证,但他们说的原理是一个,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庄子是这样表达“怒者其谁耶?”生命里头有一“气”,你找找看,那个东西谁啊?”那就是生命的本来。“吹”“气”,那个东西不属于“气”。我们喉咙只有三寸,一口气上不来,“吹万”也不吹了,这个形体不属于我了。这个形体,不能依它的时候,那佃东西跑到哪里去了?要找回来。所以禅宗后来提出一个“参话头”的方法,参“念佛是谁?”“找是谁?”庄子早就给你提出来了:“怒者其谁耶?”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魂魄与神气
下面庄子告诉我们知见上要懂: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庄子的文章不是说空话吗?你不要看两个字都是闲,但它们是不同的闲。前面的“闲”是门字里一个木架子;后面的“閒”是门字里一个月亮。严格来讲这两个字在古文里有差别,后来则是通用,中国原始的文字并不一定是通用的。因为古人盖的房子没有房门,原始的房子盖起来,像碉堡一样,下面开个门,下层养猪呀、猫呀的,上层住人。如果去大陆的西南、西北边疆有些地方就能看得到,一些山洞的门口用木架子一挡就算了,并不怕小偷,只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闲”。这个“闲”,门字里头一个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的角一样,现在叫“木马”,拿木马来挡就挡住了,所以这个“闲”字也有房子的意思。后面的“閒”字,我们晚上吃完饭没有事情,在屋里坐着,看从门缝里面透进月光来,优哉游哉,当然是很清闲的。所以庄子用这两个字是有道理的。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真理大智慧的人,他是有个范围的,有他的道德的标准。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其寐也”,睡着了,“魂交”,“魂”跟谁交呢?“魂”跟气相交。气就是“魄”,所以我们叫“气魄”。真理睡着的话,神气相交,因此第二天能精神饱满,如果睡不好,神气没有相交,就不行。
“魂”“魄”这两个字,都是从田从鬼的象形会意字。魂字左边的云字,就是象征云气的简写。一个人的精神清明,如云气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征。在白天的活动,它就是精神,在睡梦中的变相活动,它便是灵魂。魄字,边旁是白,一半形声,一半会意。在肉体生命中的活动力,包括荷尔蒙、维他命、维你命、维我命的,气呀血呀,肌肉,蛋白质等等,都加起来,就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话说一个人的气魄、魄力等等,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身体衰老了,变得不成样子,成了骷髅一样,就是魂跟魄两个分开了。年轻的时候这两样东西总在一起。以神仙丹道家学说来讲,认为生时魄在肉体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经亦修炼,不得和魂凝聚为一,死后魄就归沉于地。因此,魂就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学家们,一变张横渠的理论,便构成“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的说法。二气,是指抽象的阴阳二气。其实,都是从道家的魂魄之说脱胎转变而来。
为什么老年人睡不着呢?中国养生的道理,医学的道理告诉我们:水火不相济。水火为什么不相济啊?心肾不交,心火不能下降,思想情绪的火不能清下来;肾水不能上升,荷尔蒙、维他命等不够了。心火不降,肾水不升,心肾不交,就睡不着了。中国养生之道讲究培养脾气,把心神一宁定就睡着了,爱睡得很,所以老年人爱睡觉是长寿之相。老年人睡不着,从生理上讲是因为心肾不交,在理论上讲是因为魂魄两个分开了。按照中国文化的讲法,人睡着时,魂并没有离开身体,而是归到某个部分。如果魂在后脑,就会做梦,如果到了前脑,就醒了,魂藏在心肾的中间,能睡得很安祥。我们看到中国古画里,人做梦的时候会在头顶上有一个自己出去了。
“其觉也形开,”睡醒了,就像那个花一样,神气充沛了,因为它们相交了一夜,睡够了。那形态,充满了气与神,像花一样张开了。
“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一个是讲智能的境界,知识的境界,一个是讲吹大牛,说小话的境界;“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是讲睡着跟醒来的境界。好象这六句话不相干,现在我们说明你就懂了,都相干。神气充足的人是“大知”,他们的智慧高,不充足就“小知”;神气充足的人是“大言”,不充足是“小言”,这些都是由你的精神魂魄,就是神与气两个东西充沛与否来的。所以脑子过度使用,文章写多了,不容易睡着,因为魂与魄两个不相交了。如果多炼气养气呢,气养充足了,一定能睡着。这是气把魂魄、精神吸收回来了,就睡着了。
世上无如人欲险
下面庄子形容一个人思想用多了,用心过度了,魂和魄相分割: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这是形容心理状况。普通的人,不知神与气相交的道理,每天醒了以后,一接触到外面的环境,就“为构”,勾心斗角,一天用心思。那么勾心斗角到什么程度呢?庄子形容得得很妙,“日以心斗,”一天到晚自己的心里,在作内在的斗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庄子形容自己骗自己;“缦者,”自己用起心思来像涂油漆一样,表面上把它漆得很好,还密封起来,其实自己骗自己,坐在那里越想越得意,我今天准备到股票市场买一千块,三天以后涨了三万,自己再拿去卖。“窖者,”赚了钱怎么办?放在银行靠不住,我看放在公司里,四分利息也靠不住,还是放进保险柜,省得人家打主意。“密者。”有时候自己想到什么了笑一笑,问他笑什么,“嗯,没什么”,在心里头保密。庄子一句话概括出来:“日以心斗”,都是自己心里捣鬼,心里闹斗争。
接着又形容人的心理:“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人生一天到晚都在恐惧害怕的境界里。佛也用过这个名词,佛在《金刚经》里提到过“恐怖”,“恐怖”就是“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如果我们检查自己的心理,就会发觉每天都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钱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没有事情做,自己没有饭吃了,一天到晚都在伤脑筋,活着没有一天痛快过。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心理状况开始心念一动,一开发的时候,像手指按开关一样,只要一按机关,稍稍有某一点小问题就会引起大烦恼,引出一大堆的是非利害。那么开关不打开,心里有事不向外发,留在里头呢?就是“诅盟”,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自己在骂人、打架、打官司,“其守胜之谓也;”“守胜”是什么呢?道家解释叫“压胜”。譬如说今天他运气不好,到关帝庙去买两根香蕉、几支香、几个馒头去拜一拜,也属于“压胜”。或者叫人画一张符放在家里,或是在哪个地方点个灯啊什么的,乡下很多庙子上都有,成都那个城隍庙经常搞这个事,还叫人抓一把香灰回去,那都叫“压胜”。“压胜”的道理,就是自己总想要把坏的一面去掉,总想人生得到真正的胜利,只是想达到目的。我们一天到晚都是希望自己怎么胜利,怎么成功。所以这里讲:发出来作用像机关一样,放在心里头则是“诅盟”。
人生在这个心理状态里头过日子,好可怜啊!本来我们的生命可以活得很长的,为什么凋落得像秋天的落叶那么快呢?像冬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样,一点生气都没有,因为不晓得这种情况会促成自己生命的消亡,是一种自杀。等到生命真消耗得差不多,魂魄、精神没有了,就讨厌这个世界了,所以对万事都很讨厌,灰心到极点,嘴巴像封起来一样,你问他什么都懒得讲。所以快要死的人,一点阳气都没有。这里形容人是如何消耗自己的神与气,以至于达到那么可怜的生死状况。
庄子讲到体的起用,从智慧的差别,讲到人的心理的作用。“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人快要死的时候,这个“死”并不一定是年龄大了,灰心到了极点,人心就死完了,“哀莫大于心死”,再没有一点阳气了。注意,《齐物物》开始讲“吹万不同”,这里讲“近死之心”,就是中国道这所说的两个东西:“神”与“气”的作用。所谓“神”,就是现在我们活着的心理作用,精神;“气”就是后世所讲的生命体能上的活动力,气魄。《庄子》里头没有提到“神”,春秋战国时的书多半不用“神”这个字,而用魂,灵魂的魂。现在庄子从心理,那个魂的作用来说明。
心态与情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
把每个字连起来,当文句念,四个字一句,这就是春秋战国时期南方文章的作法,也可以说是道家文章的作法,《老子》《庄子》以及后来的《楚辞》、《离骚》都是如此。我们再三提醒大家注意,孔子、孟子的齐鲁文学,和南方文章在体裁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喜怒哀乐”,这四个字值得研究,我们中国儒家有一本书叫《中庸》,《中庸》上就提出这四个字。尤其后世,都在这四个字上作学问,讲哲学的道理,讲生理的状态。实际上我们讲《中庸》的时候,诸位也听过,“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个“中”不能念成中央的中,如果照北方、山东话念“种”就对了,表示这个事情对了,打枪打子弹,打中了。一定要解释成中央的中也可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喜怒哀乐没有发的时候,对了;“发而皆中节”,发对了“谓之和”。子思写这篇《中庸》的时候,与庄子在时间上前后相差不会太远,大约几十年。我们看到,文化、哲学的发展,由春秋到战国庄子阶段,走到科学的路线,求实证去了,求实证要有一种修养的方法,就产生了后世的道。
《中庸》上把“喜怒哀乐”看得那么重要,后世人的解释认为这几个字代表了心态,换成现成新名词,是心理的思想形态,也可以叫做意识形态。好像清代以来的解释都是如此,实际上这里头是有问题的。心态不属于“喜怒哀乐”,勉强可以叫它心态,它是配合情绪而来的。为什么《中庸》只提到四点,在《礼记》上是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中庸》与《礼记》之所以后三个字不同,是因为“爱恶欲”属于纯粹的心态,“喜怒哀乐”是情态,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呢?情绪是生理影响,换一句话,就是气的作用,生理的因素。我们“喜”,高兴;“怒”,发脾气,“哀”,有时候心里难过起来,看到什么都掉眼泪,很悲伤,“乐”,有时高兴起来什么都快乐。这四种东西我们理智上都知道要控制,不要随便发脾气,也不需要傻乎乎地就笑,但是心理情绪的变化,带上生理的关系,气的作用,你理性禁止不住,它自然就发,勉强的禁止反而变成一种病态。所以,在《中庸》上如果完全把“喜怒哀乐”作为心态来讲,我们研究的方向就错了。它同《庄子》这里恰恰相合,庄子也是讲;“喜怒哀乐”是情态。这四种典型,我们经常碰到的。
下面讲心态:“虑”,思虑,思想。“叹”,因为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因此由“虑”到“叹”,也由心理的变化而到“慹”的过程。慹就是佛学讲的执著,抓得很紧,由此产生人身体外在的形态。“姚佚启态”,什么叫“姚”呢?就是放任,我们现在讲浪漫、大方、随便。“佚”,懒惰。“启态”,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
“喜怒哀乐”如果一个很好的艺术家,看到这十二个字的描写,就可以画出几十幅画面来,各个形态不同,有内在的心态情绪的变化,有表达在外面的形态,脸上的喜怒哀乐,身体的四肢的动作,各不相同。
有生于无,无中生有
乐出虚,蒸成菌。
庄子开头讲过“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接着他又起个高潮,描写心态与生活状态。上面庄子讲出一个原理,由心理的变化而成了生理,身体活动的状况。中间有个东西,书上没有直接讲,我们不要给瞒过去了,他说了六个字:“乐出虚,蒸成菌”这就是庄子的文章,我们如果随便念过去的话,抓不住要点,所以古人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其文章的气势啊,如“银瓶泄水”,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你抓不住他的中心,其实他的逻辑很严谨。现在我们为了年轻的同学讲古文方便,所以罗嗦一点。
这里庄子提出“乐出虚,蒸成菌”两个相反的作用。“乐出虚”,可以读成音乐的乐;也可以读成快乐的乐。如果按音乐这个乐的音来解释,这个“乐出虚”是物理的状态,接着上面“吹万”来的。前面庄子描写音声,大风起来,碰到物理界的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窪,发出“呜……”,“嘘……”的各种声音。音乐的声音要发出来,必须通过虚的、空的乐器。同样的,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里面都要很空灵,没有杂念,很清虚的,发出来的音乐就会特别美。这是“乐出虚”的一种讲法。历代解释《庄子》的,大部份都赞成这个讲法。道家的解释则读成快乐的乐。一个人心里高兴的时候,气要散的。高兴或者悲哀到极点,都可以使人死亡,因为太高兴,气就散了,虚了,所以说“乐出虚”。这两种理由都成立,重点在于人的心理同生命的作用向外发展厉害了,就会空虚。
如果向内部缩,闷在里面呢?就是“蒸成菌”,一阵大雨过后,山里阴暗潮湿的地方,那些香菇、细菌最容易生长。大家喜欢吃的白木耳,在培养的时候,就是选择又闷热又潮湿的地方,白木耳很容易长成。在那种情况下,空气很郁闷,水蒸汽弥漫上来,化生变成另处一种细菌,甚至于我们吃的香菇,都可以慢慢地生长繁殖起来。“乐出虚,蒸成菌”这两句话,庄子为什么把它放在人的心态、情态的变化之中来说呢?这正说出了我们的生命有“心能转物”的功能,心理的作用可以变化生理。所以我们的性情兴奋或是郁闷久了以后,生理产生许多疾玻道家很重视这两句话,道家解释《庄子》,修道的要点,强调念头要空、清静,如果保持这种清虚的状况,那么跟形而上道就容易接近了,如果心里有所为,有一个东西转来转去的,那慢慢会变出另一个东西,所以,“乐出虚”是讲由有变成空,“蒸成菌”,以物理的状况说明由空可以产生有,重点在于“心能转物”。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我们这个生命,由空一下变成有。譬如高兴过了头,高兴到极点,乐极必定生悲,不是眼泪笑出来,肠子、肚子笑得痛,也许就笑得跌一跤,缝两针也说不定。心理状态也是如此。所以每个情态、形态过份了,就要产生另外一个现象。我们这个心理跟生理“日夜相代”,在互相替代变化。譬如快乐到极点,乐极就会生悲;大运动之后,疲劳过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运动。“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生命的前面有一个东西,昼夜彼此互相在替代,在交流,可是我们人很可怜,自己找不出究竟是谁使我起思想?是谁使我身体衰老?又是谁促使我这个生命的开始萌芽怎么来的?这就是人现在有的生命。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庄子说算了,算了吧!昼夜生命在互相交流,我们人一天到晚,思想、运动、作用,但自己找不到主宰是什么?生命的主宰找不到,因此就把现在的现象,姑且当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早晨醒来,第一个思想怎么来的?而且我们今天夜里睡觉了,明天一个思想来的是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找不出我生命的来源,只有一个逃避的办法:算了,算了吧!
庄子的文章很少有重复的对仗,前面有“日夜相代乎前”下面就改成“旦暮得此”,“旦暮”跟前面的“日夜”是差不多的意思。写古文也好,白话文也好,在这种地方请注意,重复使用,文章的味道就没有了,就要多动动脑筋,换个词。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龋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孩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庄子上面讲了一句“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们昼夜生理在互相变化,每个思想,每个观念在交流,好像我们生命是活的,但活到多久,是个什么东西找不出来,既然找不出来,算了吧!就把我们这个白天到夜里活着的,又会叫,又会闹,又会哭,又会笑的东西,姑且就把这们当成一个生命存在,好不好呢?我们当然会认为不好。不好怎么办?下面庄子又提出: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龋是亦近矣。
“非彼无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没有我,“非我无所缺不是我,抓不住一个东西;“是亦近矣”这样就差不多了,这是在讲什么话呢?可是翻译成白话也就只能这样翻呀,就像有些年轻人谈恋爱写情书一样:不是你,就没有我,不是我嘛,也抓不住你,这样吧,差不多。《庄子》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写的情书吗?那么这是讲的什么呢?庄子这里告诉我们生命的根源:“心”“物”两个是一样的作用。“彼”就是物,拿我们讲是现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体;“非彼”,没有它,显不出“我”的作用。“我”是什么?“非我无所缺,我们有形体的活动,如果没有“我”,没有这个灵魂在内,这个肉体一点价值都没有。能够这样去了解就差不多了。
我们从佛学的角度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一段,佛学讲,这个生命的存在是意识的流注,我们思想意识,自己感觉活了一天,想了一天,每一个思想像河流一样,表面上看这个河流是一种存在,不晓得已经跑到大西洋还是大东洋去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们看起来有个“我”存在在这里,实际这个“我”是“假我”,我们的思想、情绪不过是意识流注而已,真的找不到。但是,意识的流注要借物,没有生理,没有物理,不能代表出来,我单我们身体是意识的流注而形成万象。这些庄子在后面说得很多,我们暂时作出相比较的了解。至于后来庄子提到:“非彼无我,非我无所龋是亦近矣。”这就是后世禅宗临济宗所讲的宾主关系,拿西方哲学比较,就是主观与客观之间,如果没有客观,何以能形成主观?主观和客观是相对了,同样的,没有主观,也无所谓有客观的存在。庄子他说你这个样子去了解,就差不多了,还不是完全对。为什么呢?他跟着讲:
而不知其所为使。
为什么差不多?差不多在哪里?因为你并没有找出生命的主宰来,因为你不知道“其所为使”,能够使我们有思想的,能够使我们身体有感觉的,最初这个机关相开动,指挥你动的,那个是什么?你没有找到,所以啊,这就是“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
假定有人说:这个生命不要追究了,我们这个生理作用,生命来源里头有个主宰,这个主宰就是“真宰”,宗教家就叫他上帝、神、菩萨,你把我的感情、思想停止一个钟头好不好?给我轻松一下。这个“真宰”不答应,还是照样机关开动,那我们就不敢随便冒昧地相信上帝、神、菩萨这个东西?所以,“而不知其所为使。”,开始指示我的是什么?这个生命,当我们父母没有生我以前,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还是没有东西?“若有真宰”,如果有一个作主的,它在那里?我们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找不出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来。那一般人怎么办呢?
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我们每一天做人的思想、行动上,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已信”,好像主宰这个东西就是我,是我吗?你找找看,我是什么样子?“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状。是你的灵魂吗?灵魂又是什么样子呢?是心吗?心又是什么?心不是心脏啊,我们把心脏割了换一个还可以活着;也不是脑,现在科学进步了,把它换一换,稍稍动一个手术,还是可以思想,可见也不是脑。这个主宰是“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人的生命就这么奇怪,有这个感情。我们很爱我们的身体,对它是最有感情的。对父母的爱也好,男女间的相爱也好,说“我爱你”,真的呀?靠不住!我还是爱我,这个最重要。我真的爱自己吗?也不一定,如果医生告诉你这一边要割掉才可以活,那就割掉不要了,对自己还是不爱。究竟爱的是什么?找不出来,所以虽然是“有情”,“而无形”。
百孩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
“百罕,很多的骨头;“九窍”,人身上有九个窍,头部七个:鼻孔、眼睛、耳朵各两个,嘴巴一个,下面雨个。“六藏”,肚子里头有五藏六腑,心肝脾肺肾大小肠等等。“赅而存焉”,把这东西凑拢来,合成一个机器,叫做人,活在这里,存在在这里。佛经上也说,人体是三十六样东西,如头发啦,骨头啦,牙齿啦,眼睛等等拼凑在一起,成了一个人,遣这个身体,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你说眼睛是我最亲爱的,把你耳朵割掉好了,你绝对不干。究竟哪一样是我亲爱的?或者说这个生命存在,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我都很喜欢它;或者说,我特别爱我的眼睛,或特别爱我的嘴巴。实际上我们研究下来,自己全部的身体,没有一样喜欢的,但是样样也都喜欢,因为它是属于我的生命。换句话,这个身体,现在这个生命存在,是我暂时之所属。犹如买了一个房子,产权是属于你的,但是它毕竟不是你真有,死了以后它就不属于你的了。
如是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这个形容很妙,也可以说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领导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从理论上讲,我的臣民、妻妾个个都是好的,可是他们”不足以相治”,内部之间并不友爱。所以当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很讨厌头脑,都是你,为什么害得我挨打呢?我们这个生命同样经常不平衡,今天头疼,明天又牙疼,刚刚把拉肚治好了,又开始便秘,说明“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爱。庄子又说,我们的身体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风,要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要弹琴的时候,指头当主席,其它都不要管事。所以,“递相为君臣”,递相为宾主。但是,你找找看,身体里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君”存在?
我们看了《庄子》这一段,再看看佛学的《楞严经》,这一段跟《楞严经》的上半部分一样,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身体上面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庄子》处处都是话头,经常讲着讲着,给你一个问题,却不做回答,但是有没有答案啊?好象又有答案。庄子说你找找看,在现有的存在的生命、身体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们生命的内部找出来一个东西,好象找到了,有一点影子,“如求得其情与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说你在身体内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么?“无益损乎其真。”没有关系,对现在身体的存在也没有损害,还是照旧的活下去,那个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与否,都没有关系。
看起来,这两句话好象后世禅宗所讲的“迷与悟不二”,开悟与不开悟都是一样,从表面上看来是一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述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远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样。但是我们要懂得它,这个理由是什么呢?庄子后面自然会讲。
活着在等死
这个生命的主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荆
庄子说悟到了或没有悟到,同生命的本源没有关系,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样嘛,我找这个真宰二什么?如果我们听了很安慰,那就上了庄子的当了。庄子接着告诉你,要是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后变成这个形体,生出来就有生命了。你以为自己活着啊?生命存在,庄子一句话:“不亡以待荆”出生的第一天,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活着干什么?在等死。活了一百岁是等了一百年才死,活到八十岁嘛,从第一天生出来的时候,就等了八十年才死。
对于生命存在,按庄子的说法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荆”换成佛学唯识学的说法,叫“流注生、流注死”。它像一股水流,不断的连接起来。在佛法唯识学中,这个名词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得那么露骨。如果我们把“不亡以待颈这一句话看通了,有时会觉得特别伤感。不过不能璃庄子的,听了我们会很灰心。
活着在等死,这是庄子的话,对不对不知道,我们再等一等好了!接下来庄子又讲另一个现象: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生命活着同外界万物的一切,彼此像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相刃相靡”这个道理,按中国文化的阴阳家所说,就是生克的变化,互相相生,又互相相克。也相当于道家讲的:“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所谓“盗”,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么打坐炼丹,打太极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华偷到自己这里来。但是要注意,我们的父母加上我,三个人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后有了我这个生命。这个活着的身体像马一样,一天天向前,向尽头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现有状况,永远做不到的。这看来是多可悲啊!这一段话看起来很消极,不过不要听庄子的,也并没有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生一辈子都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拉开了,一句话:“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体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我们一日三餐下厨房,蒸上牛排阿面包阿饭阿面条啊,一天到晚勤劳苦得要命,就是为了这个身体,把它哄饱了以后,等一下又饿了,又要来了,所以是为身体作奴隶。人活着先是为身体作奴隶,然后为别人作奴隶,为儿女啊,为亲戚啊,为升职啊,“终身役投”,终身都在服役。结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是一无所成地跑掉了。《易经》的坤卦也有一句话,“无成有终”,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儿女讲起当年爸爸妈妈怎么样,总算有这么一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一面了。
“萧然”是形容词,就是这样子;“疲役”,为生命所奴役,一辈子都在疲劳到极点的状态。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1上面来一句“可不悲邪1这儿又来一句“可不哀邪1我们听听,简直声泪俱下了。生命的价值被《庄子》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这个还不算数: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长生不死,有什么用处呢?就算活一万年,也不遇多等了一万年才死。所以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为什么说活到长命百岁,乃至长命万岁,没有用呢?庄子说如果你活了一百岁呀,一百岁的老头子和年轻人的精神完全两样,其实我们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会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讲:“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人对越麻烦的事情越有兴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1老了碰不动了,就不行了,这是“形化”,形体的变化。“其心与之然,”“心”已经随着身体外形变化,体能的消耗。也演变去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听歌,绝不是十几岁时听歌的感觉,“可不谓之大哀乎?”活长了又有何用呢?长生不死做个神仙又值几毛钱呢?这是真正的大悲哀。
这么说来人生太悲哀了,《庄子》下面又是一转,这就是禅宗所讲的转语。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来,他并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义,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谛。谁找到了自己的真谛呢?这在禅宗又是个话头,你去参吧!
有些人认为自己找到了,开悟了,有些人认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说世界上的宗教,因此就有各种的不同。庄子下面批评: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一个人,如果依照自己生理和心理意义,自己建立一个观念“而师之”,认为这个才是最高明,然后根据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每个宗教、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一个理论,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显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论。这些理论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构成了一个形态。拿现在哲学观念的话来说,是形成自己的意识形态了。
按自己的心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这样认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话,认为自己就是大师,“谁独且无师乎?”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个老师,所以谁都看不起谁,因为我有我的高明之处,而且不传给你。
这个道理不需要另外一个逻辑的方法来研究替代它,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缺,这是关照上面的“咸其自缺。每个人都形成一个自己的思想理论,越笨的人,他就认为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
假使一个人没有主观的“成心”,借用西方哲学的说法,就是绝对地客观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现象,“而有是非”,可能吗?庄子说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天我们到了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是从前就来到了。你说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呢?换句话说,我第一次到美国,今天刚刚在华盛顿下了飞机,人家问几时来的?我说我没有动过,我一万年就在这里。你说这话通不通?
鸠摩罗什大量的弟子僧肇法师,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迁论》,讲宇宙万物没有动过。有一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大臺风的名字,卷起来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师说這个时候一动都没有动;长江、黄河的水晝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迁”的道理,这个水没有流动过。《物不迁论》的道理与“是今日迁越而昔至也”有关系,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师,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几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么悟的?小便時悟的。憨山大师打坐了很久,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竞注而不流”,开悟了。这是什么道理?禅宗的悟确实很难懂,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机缘一启发,就悟了。
现在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是黑?哪个是白?其实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以为对就对,叫“师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没有“师心自用”。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呢?也可以说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思想感觉产生了是非的观念。对于形而上真正的真理,万象都在动,它一动都没有动。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那个是非是泯齐是非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是最好的观点了。因此庄子说:
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齐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主要的是因果不灭论,还是有是非。形而上绝对的真理,本身泯齐了形而下的是非,而产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庄子说:“是以无有为有。”在形而上本体上“了不可得”,就是《逍遥游》最后“无何有之乡”,和《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讲的“丧我”,这个时候,“无有”是空的。但它并不是唯物论的没有,那个没有是断见。就是空的吗?“无有为有”。宇宙生命怎么来的?“真空”中生的,“无中生有”来的。“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的呢?“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能高得像大禹王一样,也不能够了解。依照中国上古神话史,大禹王九年里把洪水治好了。道家的资料记载,大禹王有各种各样的神通变化和法术,他的神通智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庄子提出来,“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纵然有大禹王那样无比的神通和智能,都不能了解。大禹王不能了解,叫我们一般人又怎么办?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奠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夫言非吹也,”翻译成白话很容易翻为:讲话不是吹牛。这是不对的。你注意,《齐物论》开始讲大风“吹万不同”,吹出来不同的声音,实际上庄子一开始就在骂人,骂春秋战国时各家学术,各家争鸣,都是懂大一点吹大一点,懂小一点吹小一点,都在吹,所以“吹万不同”。同我现在一样,也在吹,诸位听7也在吹,不过我吹出来了,诸位在心里吹,吹得小声一点,只有自己听得见。“夫言非吹也,”言语不是“吹”,不是与风吹在洞里发出的声音一样,庄子的意思是:言语不是音声。“言者有言”是“言者”就有话说吗?这样解释也不对。言语的本身,每一音声都有它的内涵和意义。它的意思是言语本身并不是光发出物理的音声,言语本身后面还有一个语意。所以现在外国有称之为“语意学”的这一套学问。“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不过每一个人所发出的言语,每一句话说出来,中间都有一个逻辑不能辩的真理不确定性。所以人吃饱了饭,辩论的事情就多了,你也说一套理论,我也说一套理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没有确定。
庄子现在提出来”语意学”的哲学论辩,“语意学”的哲学论辩怎么说呢?“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庄子这里又推翻了。前面他说言语的本身都有音声,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语意的真实性存在,跟着又讲是“未定”的。这里讲,每一句话都有它的语意真实存在吗?“其未尝有言邪?”真的存在吗?不一定。因为每一句话所谓的真实性,说了就说了,都是靠不住的。为什么呢?言语本身都是空洞的东西,说过了就没有,我们人自己认为自己讲出来的话是真理,尤其搞逻辑的人认为自己的论辩是绝对真理,庄子说看起来像真理,其实同蛋壳里有鸟叫的声音没有什么两样。“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你再论辩一下,用逻辑来推理一下,看能否再产生一个逻辑,或者说有比言语存在更真实性的最高真理的逻辑。
所以,研究《庄子》无法用各家的注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够。我认为只有用后世的佛学做比较,才比较容易说明,但对佛学要有真正的了解。在佛教看来,“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它讲的是旋陀罗尼总持法门。佛学里叫旋陀罗尼,就是一般人说的咒子,一切咒语都是旋陀罗尼。咒子的意思不能解释,只要一心念去就可以了。旋陀罗尼是什么道理呢?等于看见人“嘿”地一声,我们就明白了,这个“嘿”,不一定叫你,这个音声发出来没有意义,但都懂了。如同我们对动物发出声音,没有含义、动物都懂了,这就是旋陀罗尼。声音有它的意义,“夫言非吹也,”但是这个声音就是究竟吗?等于学密宗的念一个咒子,觉得不得了,咒子就是佛法,是不传之密,但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完了!一切又统统推翻了,旋陀罗尼又统统旋开了。庄子也提到“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前面讲声音是旋陀罗尼,后面又推翻了,声音是无常,一切声音说过了就过去了,不存在。那么庄子这一段话什么意思?它说明了言语音声的作用,言语文字是指导你了解形而上道,你不能执着于言语文字,如果你执着文字言语,你就完了。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
庄子先提出两个原则:“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无时不在,“恶乎隐”,没有哪个地方遮起来看不见。实际上道普遍存在,应该让任何人都有所暸解,是真理,永远都不会变的,道是天下的公道,没有秘密。世上有人认为,我是真道,他是邪道;我这个是正道,你那个是歪道,为什么有这类是非呢?等于说,言语本来讲话给你听,就是要你懂,但是人类很可怜,不论用哪一种言语文字说出来,没有辨法表达其真正的思想。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有误会。言语它没有办法完全表达人类真正的思想与情感,人颊通过言语反而不懂言语的真实思想,这很有趣。
释迦牟尼讲释迦牟尼的道,孔子说孔子的道,墨子说墨子的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盗也有道,哪个是真道?应该到哪里去找道?“道恶乎往而不存?”道也没有到哪个地方去呀?它本来就在这里。
你看庄子的文章很有逻辑,文字很有美感。我们拿佛在《金刚经》上讲的话来阐释:“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是名如来。”你们真懂了这三句话,就懂了《庄子》了。或者反过来,你们把《庄子》“道恶乎往而不存”,做这三句话的注解,也就懂了《金刚经》了。“言恶乎存而不可?”言语那里存在呢?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言语讲出来就没有了,就空了,佛经上讲如山谷的响声,空的,讲过了就不存在了。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何必说一定要我讲的话对,我讲的是真理,你讲的不是真理呢?这太笨了!但是,世界上是非与真理,尤其对道,大家都好胜,都在争一个真一个假。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本来是天下的公道,无所不在,无古今、无中外、无来去,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是既然道存在,为什么我不不悟道?“道隐于小成。”一般人度量小,智能小,打起坐来身上放光,身上摇起来,再不然身体转起来,再不然气脉通等等现象,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凡是小玩意一来,大道就“隐”了,所以你永远不能得到大道。
“言隐于荣华。”“言”本来代表真理,但大家对言语文字背后的真理找不到,被言语文字骗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懂了吗?不懂。都被外面的虚华,都被言语文字的优美骗住了。因此,庄子又骂人了: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因此世界上有那么多乱七八槽的学说,儒家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家墨子有墨子的道,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你说他的不对,他说你不对,这一套争来争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观的看,你的一切的都不对,“而非其所是”,又以你的不对,来证明我自己的对。庄子说,如果真想搞清楚究竟哪个对哪个不对,哪个真正是道,哪个真正不是道,“则莫若以明”,最好你去明心见性,开悟了,那么你才可以真正地明白道。
我再重复一遍,内七篇是一个系统。《逍遥游》谈如何解脱生理、物理的困惑,而进入道的境界。庄子提出一个最后结论:“无何有之乡”,相当于后代禅宗所谓的“了不可得”。道的起用,到了形而上,一切作用、现象都是不齐的。那么,在万物不齐里头,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万物归于平等的、绝对的“齐物”。庄子提出来,有的!但没有明显地讲。要求证它,庄子先提出南郭子綦忘身忘我的境界,在不齐的万物里头,进入了绝对的、自性平等的道体。道体起用的时候,庄子先用”人籁”,“地籁”,“天籁”加以阐释,从宇宙万有的一切音声变化的不同而进入道,我们如果用佛学来比喻的话,就是由观音菩薩修行法门闻声而入道,由聞聲而悟入不齐里頭的平等、自在和形而上的道。关于萬物不齐的現象和作用,莊子說“吹万不同”,用物理世界的“气化”來作說明。譬如风是气的現象,风是同一个风,風所接触到各種空隙的地方,能够發出声音的这个现象不同。因此,在同一个风的作用下,发出来的声音有百千万亿的不同。我们人的心理状况,思想观念也同这个道理一样。中间有个重点,就是“咸其自取,怒若其谁耶?”鼓动这个生命作用的是谁呢?无主宰,非自然。这个道理等于《楞严经》上讲的:自性“清净本然,周遍法界。”一切众生,之所以起各种不同的作用,是“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而来的。一切都是自我在捣鬼,每个人都是自我在捣鬼。
庄子讲到,因为每一个人,由于自我的观点不同,所以理解不同,方法不同。接着就讲到当时春秋战国时期诸子学说,百家争鸣,由形面下到形而上道体,各种的是非,争论得很厉害。重点就是两句话:“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因此则有儒墨两大家的对立。每个人都站它自己的观点上,看人家都是错的。那么,庄子提出来,要想明确一切是非唯有一个办法,真正能够明道。这个明道,就是能够明白万物“不齐”而归于“齐一”这个道体。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物”就是这个东西。“彼”就是它。照白话文来翻译,“物无非彼,”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不是它;“物无非是,’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也不是的。你说这讲的什么话?如果翻译成这样的白话,可用古文来批之为“不知所云”。实际上,这是老庄为代表的南方楚国文学,在写作技巧上相当高。年青同学特别要济意,高在什么地方?我们知道,要把自然科学,或者钝理论纯逻辑的东西文学化,非常困难。例如,现在学校念的课本,假使你把物理学、化学、机械学,变成文学化,怎么变?如果这个学生的头脑特别机械,他对于科学这方面的东西,就比较容易接近;但喜欢文学的学生,他对于数学这些东西,就没有办法接近。这就是现在学问中所产生出的“性向”问题。“性向”这个名词,是近几年新兴起来的,就是个性的趋向。一个孩子向哪一方面发展,这是现代科学要解决的问题。要把科学的东西文学化,很困难,过去我们曾经试过,我有一个学生,在中学教化学,他在讲化学公式的时候,突然冲入一首文学境界的诗词,最后在教育上他成功了,学生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对科学的理解都有高度的兴趣。不过,他谈起这个创作,很痛苦。
我们回到原文,庄子在这里讲一个纯逻辑的问题。”物无非彼,”就是说每一样物质的东西,都有它单独的自体存在,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风。换一句话说,我们看到万物,认定这个叫灯光,这个叫黑板,那就是佛学唯识学所讲的,我们心理的观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为有外境界的现象,我们的心理就相应产生了这个观念。“物无非是”,没有哪一样东西不属于我,属于我什么?——心。一切是唯心。而这个道理就是说,最高处形而上是“心物一元”。形而下呢?物质就是物质,心灵就是心灵。两个是分开的,但归根结底是一个。所以说“物无非彼”,每个东西各有它单独自己存在的一个现象,不是它自己的性质,每个东西都无自性,凑合起来,则“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个什么呢?一切是我们观念唯心所生。道理在哪里?与下文连起来就看到了: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你受外物的影响,跟着环境在转,光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这个道体永远找不到。那么,形而上的道体,庄子提出来,要求证这个东西,不像自然科学求证外物一样,可以向外面去追,必须要回转来追求自己,要回转来“自知”。因此庄子下了个结论: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因为我们自己主观观念认定了,这个事物就出来了。譬如我们的手表,假使开始把它叫成水桶,我们现在也可以把手表叫水桶。“彼出于是,”是我们人类知识的认定。但是我们主观的认定哪里来?“依他而起”,我们主观认定这个是这样,这就是依外界的物质而起,所以“是亦因彼”。
这些道理,我们听起来很简单。今天世界上之所以有战争,也就是唯物思想同唯心思想的战争。我们回转来找自己的文化,在《庄子》里头,已经很明显讲到“心物一元”的论辩的道理,都是认为主观意识形态所形成的。具有唯物思想的人,喜欢用一个名称,经常批评人家“你的观念,你的思想,是你意识形态形成的”,实际上,他自己讲别人那个意识形态,也是个意识形态,也就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彼是,方生之说也。
这是个纲领,下面庄子就论辩这个东西。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这一段完全是逻辑的论辩。庄子为什么写这一段文字?在战国时代,我们文化里头,称为名家,亦称名理之学,现在西方译为逻辑、论辩。逻辑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人类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从宗教来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生下来都是哲学家,每个人都怀疑地我是怎么生下来的?天地间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我的生命在没有我之前是怎么样的?死之后又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凡是人都想过。是不是其它的一些众生,例如动物有没有想过?我们不敢判断,因为我们不能断定动物绝对没有思想,你非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没有思想?你不是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有思想?这就是论辩的问题。
世界上一切的学问都是由宗教而来,后来演变成哲学。因为宗教只叫人信,而且是专制强权,绝不容许你怀疑。然而人类的智能是不可满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诉我理由,你打开门让我看一看,只要看到一眼,我就信了。这是哲学精神。那么,在我们看来,宗教素来是把大门关着的,等于说,信就行了,不要多问了,到比止步。但是,哲学家不干了,就要在门外敲一个洞看看,究竟里头生命来源怎么样?对此哲学家有两派见解:一种是唯物思想,在几千年前,宇宙生命来源之说在希腊、埃及、印度等地,都在同一个阶段同时存在。唯物的理论认为,宇宙最初的元素是水,由水变成火,而后冷却逐渐形成现在的大千世界。印度也有一派讲地、水、火、风的四大是天地间开始的根源。相当于中国上古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道理。这些理论慢慢演变成后世的唯物思想。另一派是讲唯心的,唯物思想在几千年中一直跟唯心思想争论着。唯心的理论认为,宇宙有一个超越物质的精神主宰,物质是由他所创造产生的。这牵涉到哲学问题,解说很多。随着年代向后,人的知识越来越开放了,就认为不够了提出了问题,问及哲学家你怎么可以认定宇宙是什么做的呢?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么晓得?哲学家说是靠学问思想来的,那么先要研究你哲学家那个思想(工具)的判断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因此产生了逻辑学。对思路法则的研究。这种思路的法则学,在印度的佛学中,早在希腊之先就有了。在印度佛学里头有,逻辑叫因明,学佛第一就要学会因明,故而大乘菩萨道,不懂因明,不能学菩萨道。
对于这问题,世界学者也有两派说法: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场,认为印度佛学的因明是受希腊逻辑的影响产生的;另一派是东方人,包括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认为希腊的逻辑,是受印度因明的影响而产生的。这里永远考据、论辩到现在无法清楚它。
西方哲学的发展,正是知识论同实证经验论同存的时代。光靠知识理想,没有实证的经验去求证,是靠不住的。所以西方哲学里头,这种学问又产生两派,一种光是知识论,学问到了就行,然而不行,非实证不可。实证的一派在西方文化就叫经验论,必须查清自己的经验来。后来,由于哲学的发展,又形成了科学,科学家更进一步说,光看一下还是不行,我要摸到以后,我才相信的确有这个东西。所以由宗教而哲学,而科学,是今日西方文化发展的步骤。
我们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的文化,《庄子》的这一段同西方的论辩是一样的。不过,我们的文化喜欢简单、简化,庄子这里提出来一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是”就是我认定,主观的东西。他说,我们上面所讲的一切,不管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而产生我们的思想,这些都属于“方生之说”。“方生”,从文字讲,刚刚生起,这有个比方,我们先了解这一段完了,再了解“方生之说”。“方生”的“生”,庄子用这个字,是很妙的。
我们先要解决“方生之说”,是个什么“方生”呢?这个所谓是非、心物,都不是因为外界的关系,拿中国大乘佛学禅宗的观念来说,道都是“一念之所生”,就是说,都是因你的观点而产生。但是,庄子的文章舆他的思想,非常锋利,那是智能之学,高到极点,马上推翻了自己的话:
“虽然”: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文字我们很容易懂,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是死亡的开始,当一个东西我们认为他是死亡的时候,活着的另一个生命开始了。所以一般人要修道,尤其禅宗讲了生脱死,你看了《庄子》,很可以了然。当我们一个人的生命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第一天生命已经过去了,“方生”就“方死”,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在生死上面,与这两头的现象不相干。等于说白昼是黑夜的开始,白画是黑夜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我们认为天亮了,认为黑夜里睡着了,夜里看不见了那是你自己被现象骗了。所以,同生命存在一样,“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你看庄子的文章,刚刚讲了“方生方死”,接着就支过来讲“方死方生”,他两头都说完了,如珠子走盘,不着边际。跟着又讲到人的观念问题:
“方可方不可,”当我们认为这件事情可以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过支了,没有了,当你主观肯定的时候,肯定这一念本身就是否定;“方不可方可;”你认为否定了,否定这一念本身则是肯定。所以没有主观客观,天下的是和非,我主舰上认为对,不同于我的看法叫做不对,对和不对是相对而言的,因为觉得别人不对,所以才认为我对,故而还是一念主观来的。所以,是和非互为因缘因果,靠不住的。
我们刚才留了一个问题,就是“彼是,方生之说也。”这一句话,在庄子那个时代,佛学还没有进入中国,等佛学传过来,“缘生之说”也就是这个道理,万物“不自生”,不是自由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他生”,也没有哪个主宰造得出来,不依他;万物“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也不是没有因,缘于因来的,是名为“缘生”,一切是因缘所生。那么,这一观念就是后来的佛学中道观,这一观念实际上舆庄子有相同之处,不遇庄子只有一句话,就是“方生之说”,这也就是佛学“性空”的道理,“缘生性空”。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故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庄子又进一步否定了一切,这就是庄子的逻辑。“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圣人”,得道的人,不需要做后天个人的主张,很自然的,不由自主的“而照之于天”。这个“天”不是指天体,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道自然“照”就可以了解这个道理。但是,虽然你认为自己是非都不动,不管对,也不管不对,不落空,也不落有,我得道了,你当心!庄子说“亦因是也”,你认为两边都不落就是道,道也是你自己认定的,还是一个主观。
“是亦彼也,”你这个主同的认定,还是属于“依他而起”。这个”彼”不是指外物。因为认为你的不对,我的对,“彼亦是也。”那他的对与不对,也同你相对,所以客观主观是相封的。我们经常听人家讲,我很客观地告诉你,我说对不起,我不相信有客观,因为说了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这句话,已经是主观了嘛。所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界上的思想观念,他讲他的一套对,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对。究竟哪个对?究竟哪一个真正的“是乎哉”对呢?究竟哪一个真正的不对呢?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彼是莫得其偶,”“偶”就是相对。真正的道,离开了相对,绝对就是绝对,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恶,也不是善。一切的相对都离开了以后,那么,你可以得到一个道的什么东西呢?“谓之道枢。”你把握了道的中心的枢纽,但并不是说完全得道了。你认为得了中观了,那已经落偏了,用庄子的道理来讲,这不过是个“道枢”而已。“枢”者,一个轴心,如一块手表,绕一个中心点。得了这个“道枢”,有个好处,可以得其“环中”。“环中”是一个圈圈的中央,在圆的中心点可以四面八方活动。宇宙和生命都是无始无终,像一个圆圈一样,这个圆圈有个中心点,你要是把握到这个中心点,在出世入世之用,可以“以应无穷”。我们一看到无穷,一提到无量无边,一定在观念上尽量扩大,错了!你忘记了自己,边际就在这里,无穷,也无开始,不要忘记了这个起点,即无始无终。所以庄子的文章很妙的,得了“道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我们晓得,学佛的很多法师,学佛的标记,拿个念珠,108颗或者200颗,道教则是拿着相互套着的连环在手里玩来玩去,这个东西就是“环中”。过去在大陆,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带着相互套着的两个圈的风藤,这种天然的植物,当时怎么长拢来的?还是雕刻的?搞不清楚。道教喜欢戴这种东西,在《封神榜》里叫做乾坤圈,乾坤圈就是“环中”的作用。人体也是这么两个“环中”,上半身一圈,下半身一圈。所以有些人传道,道在哪里?给你一点,这里,在其“环中”,密宗也用在这种地方。有没有道理?有他的道理。我认为这无所谓秘密,这都是小孩子玩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道家、密宗认为秘密得不得了。我素来喜欢公开,这不是道,充其量是用这么一个方法使你能向这一方面转而已,不是真正的道就在这里。但是,庄子虽然这么讲,是要我们做到心物相忘,使它归到中枢。人能够真正修养到心物相忘,外境与自我都相忘,可以归到“环中”的境界。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讲到学术规念,也等于人生的观念,包括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经济哲学,一切的观念,我们中国人的老话,那是最高的哲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理说不到底。”庄子说的“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非都是“无穷”,“故曰:莫若以明。”最后是明道,明道以后,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两句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什么叫三宿?佛家的戒律,“头陀不三宿空桑”,一个出家修头陀行的人,也就是苦行僧,不居庙子,在一棵树下过夜、打坐不能超过三天,这是戒律规定;到第四天非离开不可。因为在那个地方住久了,就会与那里发生感情,就会留恋了。《太公素书》(就是圯上老人送给张良作军师的那本兵书)中说“绝嗜禁欲,所以除累也”。人要能割舍了嗜好,抛弃了欲望,才能除累,才不会受感情的拖累。人感情的牵挂比什么都厉害,不但封家乡土地有感情,对个周圉的一切,久而久之,也都会产生感情、产生留恋。所以很多修道的人,不能有所成就,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古人的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与庄于的观念相同,绝对做到离尘弃欲,离开切麈,抛弃了一切欲望,使生命没有多的拖累,就要明这个道。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为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因有所可。无物不然,无机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予,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于又以文之綸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谓以明。
下面就是庄子的名言,是历代学者辩论很多的地方。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几千年来,这一段文章在中国的哲学思想、文学思想上的份量都很重。文字看来很啰嗦,“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翻来复去。假认同学们是学文学的,你看能不能简化呢?很可以简化,用不着这么啰嗦,可庄子的文章笔法就是这样,我们经常引用。例如宋代欧阳修奉命修《唐史》的时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学士们,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条狗,欧阳修想试试他们写史稿件文章的手法,于是请大家以眼前的事,写出一个提要大标题。有一个说:“有犬卧于通衢,逸也蹄而杀之。”有一个说:“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斃。”
欧阳修说,照这样作文写一部历史,恐怕要写一万本书也写不完。他们就问欧阳修,那么你准备怎么写?欧阳修说:“逸马杀犬于道”六个字就清楚了。所以,往往几百年的历史写来,桌子上一堆,就是那么一小本。如果我们几千年的历史,照现在白话文一写,那实在不得了!但是照《庄子》的文章写也不得了,以指喻指,非指……讲了半天,是马指你,还是你指马,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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