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和扶苏微博事件最后知道奚山君对他做的事了吗

《昭奚旧草》作者:书海沧生(出书版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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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少年收起双手,一捧橘子又乖巧地回到他的手心,小孩看呆了。
  少年咳了咳,问道:“你说的可是这般?”
  小孩傻傻地点了点头。
  不知又过了多久,雪下得更大了。时人崔景曾写诗赞雪“吹落廊花红一点,回首人间白半城”,便是说这雪下的态势。前些日子扶苏在话本子中看到这首诗,倒是愣了愣,崔景并非虚构之人,一时间,心中糊涂,分不清这本子真与假了。
  他在梦中,不觉寒冷,可那些小厮、丫鬟却个个兜着手,抱着暖炉,来来往往的,带了些平素没有的瑟缩,可见是冷极了。说起这些丫鬟、小厮,他又思虑起一桩,觉得话本子极不靠谱了。太尉府中,居然有可称为殿的建筑,而且还是两座,空前绝后,匪夷所思。平素走动的丫鬟、小厮也不过是些大家都有的,可跟在乔二郎君身边的却尽是些宫侍阉人,左右让人想不通。
  渐渐地,随着寒风,人少了,前后矗立着的两座宫殿在飞雪中也看不大清晰了,遥遥地,雪地中只有一个红衣白帽的人,双手抱着瑶琴,渐渐地走了过来。这人是正角妫氏,她与乔植是姑表姐妹,极是亲密,如今还未到后来为了一个男人你死我活之情境,姐妹二人常在一起玩耍练字抚琴,这一回,想是妫氏无聊,又来寻乔植玩耍。她与乔二郎关系有些暧昧,令人玩味,倒不是书中所说乔二对她相思一片,反而像是这女孩对乔二有些放不下,可碍于骨气,又不肯亲近的模样。
  妫氏生得清雅,玉石般的肌肤,花神般的情态,与三寸丁天差地别。丫鬟们接过瑶琴,她正要解下沾了雪的斗篷,却看到闺外将要被盖住的脚印,遂问道:“二郎在?”
  丫鬟们点了点头。其中一个伶俐,解释道:“二郎说不必姐姐们侍候,她们便都去了角房等待,表姑娘来得也巧,我便去通传一声。”
  妫氏摇摇头,道:“他们兄妹说闲话,我一个外人凑什么热闹!只是这琴刚调好音,最是好玩的时候,你们交给三娘就是了。”
  方才答话的丫鬟忍俊不禁道:“我们也难得见二郎这样平易近人,可到底不合他那样神仙人品,姑娘也去劝劝,二郎素来肯听你的。”
  妫氏失笑,素手扶了扶新簪的一排玉珠子,一点红唇笑出两排整齐牙齿,清秀文雅极了。
  她便朝阁楼上去,边走边对身后的丫鬟笑,“二郎几时荒唐过,只他兄妹自幼说话,便是鸡同鸭讲,二郎气性偏也大,知道那孩子爱自由,却要看着她,一步也不肯放了,一时可心了,真的是掌心上明珠养着,头上做窝捧着,不知道怎么疼才好!一时不听话了,又是打,又是罚,花样百出的,看得人都累。我这些年交往的**妹,哥哥们奔前程,素来是不大理她们的,说了二郎这模样,她们却道,宁愿要自己的哥哥,不理就不理,娘家混得一口饭,婆家才是一辈子!偏二郎不懂这……”“道理”二字还未吐出,方踏上楼阁的这妙姑娘本在笑着同丫鬟说话,一转身,凝视着窗阁却愣了,于是,嘴上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雾气漫漫腾腾,炉火烤暖了闺阁。窗前两个身影,一白一黄。白衣的是个公子,黄衣的是个孩子。公子抱着孩子,背对窗格,黑发垂在了束腰上。一块碧玉i勾住一段发,真的是天生的好皮好骨。孩子的小脸倒是看得清楚,隔着额发,笑容好看得要把人融化。她跪坐在少年怀中,看着那双细白的手撑开一段毛绒绒的红绳。那绳啊,比她的斗篷还要红上千倍,一团火一把星子,也没有它明亮温暖。
  黄衣小儿歪头看着,稚气的目光全放在了花绳上,她在揣摩哥哥造出的第一百个花样,这样厉害的哥哥,比那些城外的小姑娘还要厉害上千倍,她这样想着,就耍赖抱住了哥哥的颈,腻在他颈间说着,我哥哥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哥哥,先前有人用一万个铜钱同我换,我说那得考虑考虑,可是,如今,十万个铜钱,一百万个我也不换。世上的好东西可多啦,但都不是我的,只是我有这一个哥哥,他们却都没呢。
  她的哥哥还在僵硬地撑着花绳,在少年眼中,这世间就没有比这一段小姑娘的玩意儿更俗气的东西,他铁青着脸看花绳,可透过红绳别致的图案,窗外有一个美姑娘正在看看花绳的他。
  许久,少年把小孩从颈间又安置回怀里,淡声道:“你这憨孩儿素来爱说鬼话讨嫌。日后随你夫君过活,哪儿还记得哥哥。”
  小孩撇嘴,“夫君又不好吃!哥哥打我我也认,骂我我听着,可这样惩罚是个什么说法?我若嫁了人,便这辈子再难见哥哥,你若心中烦躁,冷疾犯了,又找谁发作?”
  少年冷道:“你惯会撒泼,顺着杆子往上爬!我养你为了什么,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但没有用这个威胁到本君的道理!敏言如何待你,只凭你日后的手段,带着神佛做嫁妆,自己不修为,照样没什么造化!”
  小孩不说话,打着牙颤,害怕地用头抵着少年,把体内的温度一点点传给少年,泪却掉了,她埋怨道:“我活着本就没出息,本就艰难,你何苦拆穿?”
  少年面色发冷,怔怔地看着手下的孩儿,没有表情地吐字道:“你觉得活着费力,任凭谁也没好过多少。何苦生为人,人就是这样苦,你倘有本事,下辈子便托生为一块石头,那才妙。”
  扶苏笑了,静立雪中,望着这三人。妫氏表情尤妙,她似爱极这二人,又似恨极他们,似不防备,又似心底早就有几分预感,一时间,一张俏脸青白交错,最后,眉眼俱愣了。
  少年心念一动,一挣扎一解脱,便睁开了双目,果然还在石头房子中。
  这是第二梦。
  道士望着天上日月的更替,看着病床上逐渐微弱的气息,最终有些恼怒,宽大的袖子拂起凉风,给了一直垂头沉默的灵魂一丝警醒。他说:“殿下,天寒也冷,已至极限,莫待悔之晚矣。”
  飘浮在天地之间的这撮灵魂忽然间笑了,他抬起头,带着无穷的艳色,怅然问道:“道士,她为何还未死?”
  道士用拂尘指着他的心,那一点金色的光圈,冷道:“它不死,这黄衣女如何死。”
  少年闭目,伸手探入胸口,表情变得扭曲起来,他费力地掏出了什么,道士却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有些惊诧,也有些不敢置信。
  他把心掏了出来。
  魂不附体,心神俱失。
  他说,这事其实不大难。
  紫金散人觉得荒谬极了,问他:“世人做任何事都有前因。我救你是因救了人间天子,可累计三百功德;天上那山君看你目光不善,是因为想要除了你,扶持他的夫君;质水潜伏画中,寻机害你,散你功德,是因你生性狂悖,害了她的性命;而你呢,分明神志清楚,却甘愿为一幅画所迷,前前后后,历经三百余年,不肯放下前世?”
  世子成觉的灵魂握着一颗鲜红的心,忽然笑了,“我不要它了。不是那些仇人害得我如此,是它。这样便安好了。”
  是这颗心令他这样狼狈,是这颗心令他这样惨痛,是这颗心令他那样死去。
  紫金散人自畜生化形,不,自他是一头小狼崽子起,吸取日月灵气,入了道门开始,几千年中,从未碰到这样奇怪的人。
  少年从毫无生气的肉体袖口处,掏出一幅卷起的绢画。
  画上是一个姑娘,他看了千万次,从未揉过眼睛。她长得那样好看,是他自入人世洪荒,有记忆开始,从未见过的好看。她熨帖着他的心,眉眼唇角像是为他而生的契合。
  他前生只见过她一次。那一天,是他的娶亲之日。
  他站在鹦鹉桥的左岸,簪着珊瑚枝;她站在鹦鹉桥的右岸,凤冠霞帔。
  他看着她,在风高天暖的八月夜晚,朝他走来。
  他伸出了手。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呢?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他瞧不见凤冠霞帔下的那张脸。
  他记得前世的每一个瞬间,包括每一个妄图害死他的政敌得意的瞬间,但是,除了这个瞬间。他知道是她最终害死了他,所以,此生他来寻仇了。
  他看到黄衣女子画像的那一瞬间,便知道,画上的人就是盖头下的她。
  这个……妖女。
  紫金散人望了望日头,道:“还剩半个时辰,长命香就要燃尽了。纵然太后凤气深厚,也抗不过命数。”
  化成画中女子模样的鬼女质水与他交合时,吸了他大半阳气,趁他昏迷之际,携着他的魂魄,诱他洄逆前世,把他的政敌一一杀尽,损了三千功德,三魂六魄如今只剩一魂,入不得地府,升不得仙天,这才不沉不浮,入了天垣,碰巧被他撞见,处置了质水,方挽回最后一魂。又幸得太后凤气镇压,故而剩余魂魄也悉数寻回了,正当紫金散人觉得自己三百功德唾手可得时,熊孩子出了岔子。
  穆王世子成觉玩腻这人世了,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看一看画中女的真身。
  扯你娘的犊子!
  紫金散人在心里暗骂熊孩子,明面上却不便得罪,屈指算一算因果,他前世与那山君相公的前世,倒是休戚相关,故而便把前世之事化成一个半真半假的话本子,诱扶苏上当,借他充沛的精气带奄奄一息的成觉到前世一观。
  孰知熊孩子得陇望蜀,还想宰了前世最后一个敌人,而这厢扶苏似是因触动玄机,渐渐对前世之事有了些感应,纵然不翻看话本子,竟也能自发做一二照应前事之梦了。
  人间这趟浑水益发浑浊,倘若让二位天尊知晓了是他所为,莫说成仙,给他拴条狗链子都是轻的。
  “老道士,急什么?”他捧着心,放在舌尖上舔了舔。咂摸再三,竟是苦的。
  扶苏没料到自己还有第三梦,但来时,也如决堤的江水,任谁也无法挽回这结局了。
  敏言还是非妫氏不娶,乔二郎还是出征了,乔植还是被抛弃了。
  他最后的梦,不是话本子的大团圆。这次的他,又是敏言,可是,却只能困在敏言的壳子中,不能动弹。这个敏言是活生生的!
  扶苏怔怔地望了四周一眼,这里是大昭旧都城咸宁,还未迁都之前的旧都城,于今日已是穆王宫。
  苍老的男人已经坐在太极殿的那张金椅上很久很久,所有的感官却已经迟钝了。袅袅不绝的香气从瑞兽口中吐出,敏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扶苏感到发自这老人全身心的疲惫。
  终究还是让他当上了帝王。
  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乔二、乔植、少年和孩子,不管风华绝代还是赤子天真,如今都从这话本子中消散无踪了。
  扶苏一直想看到结局,看到时,心中却在苦笑。还有谁比他蠢,为故事中的人煞费心神。
  老人凝视着香炉子已经很久,七八月的天,粗大的白玉柱子都沁出了一些汗珠子。他似是已然干枯,通体冰冷,与这炎热绝缘,也与这世间牵绊日浅。
  “四福何在?”他颤巍巍地开了口,苍老的皮囊几乎撑不起那高贵的玄色衣袍。
  大昭尚水德,以玄黑为帝王之色。
  四福是个眉毛垂到脸上的老太监。他身子骨还好,小跑到帝王身边,压下几个时辰心中的焦虑,逗趣道:“在,在,奴才在呢。”
  老人反应迟钝,缓缓转过浑浊的眼珠,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陛下,武德门未时的钟方敲过半刻钟,只是今年依照夏令,算来,尚不到您午休的时辰,御膳令进了几道消暑的汤水,奴才试过,不加冰冷死物,几味薄荷紫苏,倒还算清爽。”
  “不,寡人是问,今日是八月初几?”老人摆摆手,打断老太监的话,语速陡然快了些,略微坐直了身子。
  老太监四福的心直打鼓,最近几年圣人宠爱姜夫人,一颗心扑在给了他青春的齐姬身上,倒不再提起此日,他还以为圣人自此放下了,到底底下人连同谢侯爷也能消停几年了,年年此日到臣子家中巡视,巡视完了还要毫无例外地冷着脸申饬堂堂一个侯爷一顿,四十年无遗漏,真不知谢侯怎么煎熬过来的。
  他是从老宅中伺候敏言一直到今日的老人,故而知道那些事,但是新人年年有,旧人年年变,因为今天获罪的不知凡几。圣人虽龙威逆鳞难测,倒也不是不讲情由之人,可到了每年的今日,真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四福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话,今日……是初十。”
  太极殿陷入了死寂之中,老人不知在想什么,四福的眉毛却跳得益发快,满面都是晶亮的汗珠。
  许久,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竟露出一点笑容,缓缓道:“原来到了皇后出嫁的日子啊。”
  皇后……哪个皇后?
  今年的反应为何与往年都不同?
  四福不知天子是何心思,只得顺着他的话道:“是呢,四十年前,娘娘就是今日嫁给陛下的,陛下当时还是个公子。”
  天子带了些回忆之色,微微笑道:“四福,你可曾见过还是新嫁娘的皇后?她那时节是什么样子,你可还记得?”
  到底……是哪个皇后……
  四福的汗水益发多,那一日,可是嫁了两个皇后。一个是陛下的心头肉手中宝,另一个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是,那一日之后,全变了。
  是谁?天子说的到底是谁?
  四福揣度上意,可终究还是心疼这益发糊涂的老主公,只给了他一点好的回忆,“奴才……见到了。娘娘啊,那一日穿了一身水一般柔、火一般暖的嫁衣,洛水河岸的绣娘采了三月新开的玉棠雪贯做花印色,选了吉时飞过高岭的火凤之态入绣,八十八个绣娘,连一瓣叶、一只眼都要做得三日方才能成,满都城的百姓都说,隔着花轿,那份清贵都能冲天。您和皇后拜见先帝时,奴才斗胆看了一眼,那时奴才还是个孩子,却知道,男人这辈子都不能瞧见这样的姑娘,瞧见一次,他们就再也无法把别的女子放在眼里。您说娘娘多好看呢?奴才觉得好看极了,无人能比的好看。”
  老人摆了摆手,有些混乱,却道:“不对不对,寡人记得,皇后的衣裳上什么都没有,那是一件十分干净喜庆的红衣裳。她生得倒是万分好看,就同她闺房中的小像一样好看。”
  四福苦笑,他还是猜错了。他以为陛下忘了,他以为陛下同先皇后生了五子一女,先皇后专宠了一辈子,到底是独一无二的情分,他以为另一位皇后只是一个得不到的影子。
  可是,谁会把一个影子揣在心里一辈子。
  “你说,寡人那时可好看?皇后瞧见寡人的第一眼,可欢喜?”老人口中似是问着四福,可是目光穿过了空气,不知聚焦在什么地方。
  扶苏感到敏言整个人在颤抖。
  “陛下行冠礼的时候,诸侯都说公子敏是前三百年后三百年都再也寻不到的好看的公子。”
  敏言忽然间笑了,“比之乔二如何?”
  四福沉默了。
  敏言皱纹笑得更深了,“你倒是越老越实诚了,老滑头。听近身侍奉皇后的奴婢道,我行冠礼的时候,皇后说,他们夸我好,只是因为他们未曾见过她弱冠之年的哥哥。”
  他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欢畅淋漓道:“可惜,乔二郎未到弱冠,便不在了。”
  乔二郎终究还是死了。
  扶苏苦笑。他死了,阿植命运只怕急转直下,比畜生还不如。
  话本子中,阿植被抛弃,到了此处,敏言为何称阿植为皇后,虚虚实实,扶苏已经不知如何判断这荒唐的一切。
  敏言又陷入了沉思,许久不语,太极殿外,有小太监轻轻叩门,四福松了口气,去门前应事,才知,姜夫人见天热,便带了炖品来天子处撒娇笼宠。这小女子是益发恃宠,不知分寸了。自从先皇后妫氏不在了,后宫就没再太平过,今日是你称大,明日是她受宠,一个个千娇百媚,环肥燕瘦,瞧着天子胃口是颇好的,只是今日是否还能消化,四福在敏言身边四十年,却不敢确定。
  “陛下,姜夫人求见。”四福弯腰禀道。
  老人回过神,却无不悦之色,只道:“让她进来。”
  四福倒有些意外了。四十年来到了此日,陛下总是异常的歇斯底里,带着与天相争的固执,在元皇后的旧宅,也就是如今谢侯爷的家中,砍着园中的每一朵海棠。
  是爱还是恨?什么感情?四福品着总觉得不对味,许是年纪大了,近日,对着逐渐圆了的月亮,却忍不住叹息落泪。
  这样的男人,这样敏感多疑,这样阴狠狡诈的男子怎可对一个姑娘如此?这样的一个帝王啊。
  他只见过她一面,却疯了一辈子。
  姜夫人是个十分高挑挺拔的女子,面貌十分白皙清丽,肩膀瘦削,走路时总带着些从容,一身鹅黄素衣,目光是纯然对人世的好奇和渴望。
  这么……不祥的女子。
  四福打从心底对她反感,可是这女孩是已故的相爷祁恒所献,祁恒为人清正不阿,深为陛下和万民信赖,因此这女孩倒也不为诸臣所排斥,一路扶摇直上封为夫人却也未见御史上谏女色误国,当年的妫皇后于专宠一事上,可没少受磋磨。
  “迟娘来了。”天子的笑意很明显,扶苏感到他蓬勃的心跳,这一刻的敏言,似乎极为快活。
  “妾思念陛下,便来了。”少女的脸颊变得有些发红。
  天子的眼睛都变得温软。他小心翼翼,想把女孩捧到手心,伸出了一双瘦长干枯的手,少女把小手放入他的手心,老人把她拉到身畔,软语道:“这几日朝堂繁忙,迟娘还好吗?”
  姜夫人点头,双颊绯红,“妾去海棠园中赏了几日花,在膳房中吃了几日不同的菜色,又和旁的夫人姬妾们说了许多民间故事,觉得十分开心呢。”
  天子的笑意更深,温柔地抚摩着少女的长发,眼神迸发出少年郎才有的盎然生机。他说:“这很好,你该是如此的,如此便很好。”
  四福想起了元后,那个一身素朴红衣,站在鹦鹉桥畔的女子,她若嫁给陛下,爱上陛下,想必也是姜迟娘这样的性子。养在深闺,万事不知。
  可是,一切都是陛下和他的想象,而姜迟娘只是与他们的想象相合。
  “陛下,妾听到一个怪吓人的故事。宫中姐姐们说海棠园中闹鬼,那鬼还是个十分漂亮的美人,每年只在八月初十出现。妾有些害怕呢。”姜迟娘依偎在天子怀中,呢喃撒娇道。
  扶苏察觉老人的肌肉变得僵硬,许久,他推开了这绝色的女子,冷冷嘲讽道:“没有。”
  迟娘被推得有些踉跄,自她进宫,千娇万宠,陛下还没待她如此过。她到底没见识过这位陛下的手段,只当他是和软的老人、温柔的夫君,便负气道:“陛下又怎么知道的?”
  敏言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低声道:“我等了四十年,她都没来。她不会来了,你放心,这世间哪一处哪一年哪一日都会闹鬼,却不是太丘宫中每一年的今日。她不来的,夫人放心。”
  她不来的。
  四福孱弱的老心脏有些堵。
  姜夫人带着疑惑,一步三回头,留恋不舍地走了。敏言却似乎一段枯木,失去了最后的生机,他说:“寡人这辈子,从没有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四福知道天子被这个问题困惑了许多年,略显尖锐的嗓音带着些干涩劝道:“陛下,您从未……从未求过元皇后啊。您求的从来不是她,所以不曾得到啊!您要的是皇后,皇后陪伴了您那么多年,为您生了五子一女,娘娘虽有福得伴君前,可她又何尝不是上天赐给陛下的恩典。”
  敏言笑了,“若连四福都不解,世上恐怕无人再懂寡人的心了。孤家寡人便是这么回事,怎么来的,就要怎么去。”
  四福听见此语,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涩。他说:“元后娘娘是好,可是陛下,奴才斗胆问一句,她那样好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她那样好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回乔家老宅,看旧时闺房,又有何用。什么都不打紧,什么都不伤人,可错过的、不要的缘分化成一辈子的执念,谁又能如何?
  “寡人身为成家人,便知此生六十年,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十二时,欢愉不过是蜉蝣之一瞬,快乐不过一年之几日。没有瞧见她的时候,天下倒还是个天下的模样,她死了,天下变成了一桩桩琐事。从此我活着仅仅是为了熬完最后的日子,不管二十岁还是六十岁,她不可恨吗?寡人多希望掐死她。”敏言的笑容带着惨意,也带着腐朽,强弩末路之感,“我掐不死她啊,她死在我的面前,轻飘飘地成为我的结发妻子,我抱着她的尸体坐在鹦鹉桥上三天三夜,我们的头发早已纠缠在一起,她却再也不肯睁开眼。”
  四福跪在光滑的水磨石上不停磕头,老泪纵横,“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是懂陛下的苦的,可是,奴才想着日子久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的,陛下,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啊,您年年探望元后,可曾瞧见什么了?她回不来啦,她若转世投胎,便不是先前的模样,她不是她,您又该如何呢?”
  “寡人记得她的眼睛,记得她的气息,记得她的神态,记得她爱过的人,记得她的执着,若有来世,只要我还是我,她就还是她。”扶苏不知道是他的心在无端地痛苦,还是这老人的。
  “若是娘娘不愿再与陛下牵连呢?”
  “寡人杀了她最爱的人,抢了她最爱的人最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一切,来世都要从寡人手中讨回。”
  四福忽然间掐尖了嗓音,颤抖道:“陛下,奴才有急事禀!谢侯长子和王妃已跪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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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三个时辰,陛下,谢侯爷病势汹汹,不过这几日之事,他老人家是江东世袭罔替的爵,可如今府中却没有一个正经的世子,奴才斗胆请陛下为元后娘娘积福。”
  敏言目光突然变得冷厉如霜,他把桌上高高的一摞忽视许久的竹书悉数挥倒在地,字字带着冰碴子:“莫要以为上上下下都被谢氏打通关节寡人便要如谢氏的意!寡人是许他世袭罔替,可没承诺不断了他的后!”
  谢季?
  扶苏忽然想起,之前梦中,在乔二郎处听过这个名字。昔日的乔派少年将军,京畿司谢季。
  四福受了谢家的好处,又与天子素来感情深厚,只好迂回道:“陛下,老奴只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陛下继位,天下归心,万民太平,上百华国还敢求什么呢?可坎离阁中,二十八功臣,如今已去七七八八,谢侯爷又敢求什么呢?谢侯之错,错在一语之谬害死乔皇后,陛下为何不令谢家子孙万代为娘娘守陵以赎罪呢?”
  敏言冷笑,“一心二主之人,难测忠佞!”
  四福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个上了锁的小巧玉盒,连同一把玉匙呈到敏言面前,垂头道:“陛下,谢侯叮嘱奴才,玉盒中是他老人家的忠心,也是陛下来世寻到娘娘仙踪的唯一途径。”
  扶苏听到此处,正待细看盒中为何物,额头却似被人猛地一弹,惊怔间,竟醒了。
  “这狼道人!”身着麻衣的痨病鬼掌心施力,无字书碎了满地,扶苏缓缓睁开了眼。
  奚山君从天界应卯回来了。见此场景,气急败坏。
  她抬起少年白皙的下巴,端详一会儿,才冷笑道:“还好,没失了魂。这贼子,竟拿一本无字书拐了我的相公,你倒实在,这样肯上当!予你本什么书都能读得趣味!”
  扶苏站起身,一双冷清目,缓缓凝视奚山君许久,才道:“山君瞧着眼熟。”
  奚山君面容苍白,病态丑陋,听他此言,竟觉心虚,后退一步,斯文地笑道:“瞧秋风着紧,吹乱了公子的脑子。”
  扶苏淡淡一哂,不再言语,于桌上陶壶中倒出两杯清水,一杯递与她,一杯啜了一口,才道:“无字书不大有趣,但我梦中之景着实鲜活。我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姑娘。”
  奚山君从鼻中哼出一口气,道:“莫说小小姑娘,大大姑娘与你也有关系。老子去天上洒扫几个星星,挨个数,这么大地,也能碰到你的旧情人。”
  扶苏愣了,奚山君益发盛气凌人,一只脚踩在石椅上,指着扶苏道:“质水说她差点成为你的第一个妻子。”
  那颗梅子大小的星星在与她告别时,是这样说的:“我叫质水,爱慕过的少年曾说,和濯雪很配。”
  唤作质水的姑娘,一直期待着成为那个一直低头看书的少年的妻子。哪怕最卑微,哪怕很快被抛之脑后,可是,为着他同她说话时的和善认真,曾经那样期待成为他的第一个妻子。
  但是,因为穆王世子的不平之心,少年霸占了原本干净的质水。绝望的质水害怕那样冰冷粗暴的少年,还期望瞒天过海,可最后依旧被发现。那些日子,还在看着《濯雪集》的少年并未因此而生气,而是把她赐给了穆王世子。成觉因为太子的毫不在意,转而却对她恨之入骨,在冰冷的雪夜,把她吊死在树枝上。那么多殿中的宫人曾经走到垂死挣扎的质水的身边,可是,却又漠然地走开。质水的希望变成了绝望,质水终于在雪夜死亡。
  扶苏带走了质水的心,质水又带走了成觉的魂。
  因果循环,世间报应,从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希望的彻底破灭。
  扶苏淡淡地笑道:“我与梦中的小小姑娘说,等她长大了,便带她去看悬崖上的红花、海底的白珠,欢喜她欢喜到打仗吃酒读书抚琴都忍不住带在身边,山高水长过一辈子。”
  “然后呢?”
  “然后,她死在了长大嫁人的那一日。”
  齐明十年八月初十,穆王子愈。越明年,出使江东。
第四章 奚山卷酆都
  “酆都,西南城,鬼族居,吏治判理。”
  ――《幽冥集酆都》蜀人撰
  奚山君打从天上回来,便生了些灾。隔壁的隔壁,翠蒙山君与广陵的城隍长女订了亲,本是件喜事,她连吃了几回酒,回来却有些晕晕乎乎的,施不得法术,步履好不凌乱。天渐黑,酒意未散,一不留神,草鞋绊住了石块,身子一摔,头上磕出桃大的血包。她好不容易歪歪扭扭回到山上,一杯茶还没入口,便有子孙禀告,道山下有人送礼前来,说是庆她订婚大喜。奚山君一听便知来者找岔地方了,定是翠蒙那处的客人摸错地方了。她本未当回事,只说讲明事由,推了便是,哪知山下当差的猴儿愁眉苦脸地捧回个大盒子,禀道:“君父,却说是给您的,并未错。我还未问旁的,那人便走了。”奚山君一时诧异,端详那盒子许久,瞧着并无异常,便轻轻打开,竟是好大一条斑斓的毒蛇,盘踞在内,瞧见奚山君,便猛地昂头,咬上了她的额头,出招狠戾,似有些法力,却是来取她性命,夺她修为的。化外之地,野妖甚多,嫌弃修行艰苦,便去恃强凌弱,谋取旁的妖的修为,本也是常事。这蛇原也在翠蒙山君处盯了奚山君许久,见她醉得狠了,必能讨得些好处,这才暗中化了个假人,前来送礼,他自个儿躲进了盒子里。
  奚山君瞬间酒醒,打掉那蛇,见桌上有烛,轰鸣一声,顺手一掷,便用法力把那蛇烧得焦黑。可蛇毒已侵入了额头,她寻到老三角望岁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歪倒了。方醒来,却又听闻素来与她不睦的几位山君竟趁火打劫,结连成帮,要来寻仇,已在山下扯了旗,叫嚣着要她以死谢罪。
  扶苏亦听闻此事,却觉十分诧异,他从未曾想,奚山君一个女子,惹是生非的能力竟这样出众,她好端端的时候,欺男霸女,趾高气扬,谁也不愿轻易得罪她,只是但凡听她有些不好的苗头,还不至树倒猢狲散之境,便有人上门要除恶务尽了,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奚山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扶苏却道:“山君保重。我且下山看个究竟,或可化解。”
  翠元、三娘也忙不迭跟了去,山下正骂得热闹。
  这一簇,长着牛角的山君恨道:“老天有眼,奚山这帮骚猴子也有今日,有种叫奚山君那个王八犊子别躲,跟咱大战一场,好好清算清算!”
  小猴子们掏掏耳朵,只当没听见。扶苏一听便笑了,行礼道:“敢问山君,清算些什么?”
  牛角君咆哮道:“凭什么你家过年过节送礼就要逮我家子孙吃?三百年都不带换换的,专拣我家吃!”
  “竟有此事?”扶苏转身,小猴子们脸红红的,有些尴尬道:“我们饿嘛,它们家肉多。”
  那一簇,长着羊角的山君声泪俱下,“吃完还他妈说我们膻!奚山君你个臭不要脸的!”
  扶苏正要劝慰,又有长着鸡冠的山君咬着小手帕道:“你们谁有我惨?她看见我就两眼放光,想非礼人家,想把人家扒光!臭流氓!”
  小猴子二五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洪昌君,君父并非想要非礼你。”
  鸡形洪昌君却忍不住颤抖的泪水,捂住尖尖的嘴,抽噎道:“呸!那个臭流氓每次都摸着我的鸡冠说:小家禽,快些快些长大吧。谁他妈是家禽啊!谁他妈没长大啊!长得高了不起啊!上辈子是人了不起啊!”
  扶苏望了天一阵,微微笑道:“山君们受此侮辱,苏十分同情。敢问各位山君,此时待如何?”
  牛角君道:“让她每年过年送只猴子到我家做叉烧!”
  羊角君道:“叫那个臭不要脸的为她发起的人身攻击向我道歉!公开道歉!告诉大家,我们才不膻,猴子更膻!”
  洪昌君翘起兰花指,“让她砍掉一只手,哪只手摸我的鸡冠,就砍掉哪只!还我冰清玉洁无瑕之躯!”
  扶苏道:“奚山上的猴子皆是石头,石头却是不能食用的,这倒有些为难。若叫奚山君道歉,却是不难。我或可写封书函,亲自代奚山君向诸位道歉。至于砍手,她性子记仇,若是少了手,此时因伤不便还嘴,待她好了,岂不更要变本加厉地吃鸡?”
  翠元这方暗自上山,绘声绘色地学着,奚山君额头上本绑着绢带,此时竟将带子一扯,身形极快,不过瞬间,跃身到了山下,踩在巨石上,撩了袍角,眼圈乌黑,眉带邪气,冷哼道:“要单挑的上前!要把我猴儿做叉烧的上前!”
  牛角君惊疑不定,见她不似受伤,可是架在油锅上,不得不上前。奚山君的麻袖中登时飞出一段麻绳,把那牛儿绑得结结实实,冷笑道:“但见我平素为荣寿君留着面子,从不肯逮山君山上儿孙反是错的了。山下凡人多少杀猪宰牛,你怎不个个去讨公道?”
  牛角君挣扎着,叫骂了几句,奚山君拿着块粗布塞到他嘴中,对十六等人道:“牛里脊煎了,牛腿一煮,牛角磨了做些药材卖到山下兑二斤杏花酒,牛下水做下酒菜!”
  牛角君傻了。羊角君见她雷霆手段,直骂道:“你个臭不要脸的!当心遭雷劈!”
  奚山君喝道:“杀人才遭雷劈。弱肉强食,除了杀人,我杀谁都是天经地义!”
  羊角君哑口无言,只“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奚山君却笑了,“福德君,你可知我为何每每只挑牛肉吃?”
  羊角君不确定地回答:“为我留些面子?”
  奚山君笑眯眯的,“我平素嘴巴矜贵,确实勉强不得,不大爱吃腥膻之物啊。”
  羊角君一口气没上来,噎晕了过去。牛角君神色变幻,为自己的肉比羊肉胜出一筹有些高兴,又觉得其实自己是要忧伤的。
  鸡形君吓住了,含泪道:“我……我……”
  奚山君挑了挑眉毛,高深莫测,“你不是家禽?”
  小鸡君边跑边哭。
  扶苏忽而有些好奇,“山君,究竟是人肉好吃,还是牛肉好吃?”
  “皆不如君。”
  此前皆是些小事,倒也罢了,可之后生出一桩,却是无论如何都无人猜出的祸端。
  却说小猴子二五这日在溪边捡到了一个婴孩。他提着篮子晃晃悠悠地过来,倒教一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他说他要养这孩子做媳妇,奚山君一打开包裹的小被子,是个带把的,二五消沉了好几日。
  嘴唇红红的,眼睛亮亮的,鼻子翘翘的,怎么就是个男娃娃呢?
  奚山君略犹豫,掐指一算,这孩子似是有些来历的,身上还带着些仙气,便留下养了。二五抱着孩子不撒手,奚山君冷眼瞧他几日,倒呵护备至,反正也留不长,便由他去了,平素三娘也帮着照顾照顾。
  起初只当是个普通的孩子,谁知到了夜间,他周身竟发起幽蓝的光来,虽然微弱,但在黑夜中十分清晰。
  奚山君不知这孩子是什么来历,将他抱到望岁木处,这万年老树只瞧了一眼,便道:“快扔了,惹祸,惹祸。”
  奚山君回到石头房中,从麻衣袖筒中掏出一块龟壳,卜了一卦,正是大凶之象。
  “快些松手。你君父这些年卜卦从不曾差过分毫。扔了他,我给你捡个更好看的媳妇儿。”翠元似是看出事态的发展兴许会很严重,便也对二五板起了脸。
  二五抱着婴孩,摇了摇头。
  三娘哄道:“好孩子,娘中午给你做好吃的,明天去集市给你买冻梨子吃,你便听娘的,把他丢了。你瞧他虽生得可爱,可内里是什么还不晓得呢。”
  二五的眼睛雾蒙蒙的,想掉眼泪却忍住未掉,转头,瞧向了奚山君。
  奚山君素来疼他,一年大半时间,他都是跟着奚山君的,父母反倒都没有她亲了。这会儿他桃子尖的小脸儿上带着哀求,奚山君思及因奚山穷困,这些孩子着实懂事,也着实可怜,平素从不曾有过什么过分的要求,瞧了那婴孩许久,才道:“留下吧,是祸躲不过。”
  二五破涕为笑,抱着那婴孩作了个揖,“君父,我把他养得乖乖的,等他长大了,便放出山去,一准儿不能祸害咱们家呢。”
  翠元叹气,“山君平素雷霆手段,为何这会儿要顺着二五呢?这婴孩分明同扶苏一样是个祸根,我怕山君一时之仁,后患无穷。我去阿年处讨个说法,问问他的来历,再作处置。”
  三娘不赞同:“眼下人间瘟疫闹得十分凶狠,齐、楚、郑、魏几个大国都封了城池,你再去人间,不大妥当。过些日子再出山。”
  翠元衣带飘飘,却已远去,“我走水路,此事不宜耽搁。”
  三娘见他走远,已劝不过,想起什么,转头对奚山君道:“自从公子离宫,大昭的景象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差了,似是难逃颓败之势。人间如此,却也罢了,如今连仙界妖国也颇不停当,真是多事之秋。前两日,十七从年水君处寄信来,讲了一件事。原来,痘神、辰更仙都瞧上了一位天尊的高徒,这仙人去人间历练了几百年,本为了积累不世功德,日后回天宫再升一格掌一方山河,故而转了几世,都是人间的相爷。原本安安稳稳的一桩好事,辰更仙却按捺不住寂寞,私下凡间,投胎会了情郎,这些年,执掌时辰换日夜遮星辰的竟都是她手下的仙子,前两日事发,有人匿名告发那位天尊纵容弟子勾引女仙。你也知道,两位天尊……素来是见不得对方好的,思凡本小事,如今却闹大了。”
  奚山君“哦”了一声,笑道:“想是痘神又有什么动静了?”
  三娘摇头,也笑,“想来我们这些妖,虽性子偏执一些,却也一贯循规蹈矩,如今反倒是神仙们坏了世道。痘神原本与辰更仙有约,天尊高足下界,她二位都不许作弊,寻由头去探望心上人,趁那仙人凡身,道心不固之时去勾引。此时辰更仙竟私自下界,痘神焉能不怒?她到道祖处哭哭啼啼,你也知道,她情绪一乱,人间的孩子多半是要生灾长痘的,道祖仁心,命人下界去缉辰更仙,谁知在九嶷山寻着她的仙身,可灵体却全然寻不到踪迹了。辰更仙打定主意不让众仙坏她姻缘,一坠凡间,便抛了仙身。茫茫人间,嗅不到她的仙气,如何去寻?”
  奚山君眯眼道:“仙界鲜见这样痴情的。莫非人间的瘟疫与此事有关?”
  三娘道:“谁说不是呢。道祖道法深厚,本能寻到,可是他算了算,却说人间原该有这一劫,竟莫名放过了辰更仙。痘神吃了个哑巴亏,窝了一肚子火,心中埋怨道祖处事不公,思量许久,却依旧不能平愤,便打算借着自己的司职把辰更仙逼出来,所以……”
  “所以,她便放了瘟疫到人间,十六方瘟神下界了一半。人间已有近百年未下瘟疫,道祖也挑不出毛病,更何况,十六方只下去一半,大昭虽元气大伤,却不至灭种。想必辰更仙和那人间的相爷仙骨灵根有知,也会不安,到时又能把辰更仙逼出,真是一石二鸟,好计谋。”
  三娘点头,“近日年水君接到法旨,道祖命他在赤水、澄江中施法,护住渔民,谨防水界也染了瘟毒。十七写信来,便是告诫我们小心一些,提防瘟神路过。”
  奚山君望着灰蒙蒙的雪天,道:“这些神尊总爱说,人命是早就注定,妖命也是早就注定,统统记录在阴间的簿子上,可是痘神行动举止,道祖事先都不知晓,阴间又岂能料到?到时人死了,他们事后添补上,便又出来故弄玄虚,说万种皆是命了。神道挟势,苍生命薄,不啻蝼蚁草芥,为之奈何?”
  二五生病了,得了风寒,热得极重。
  那婴儿生得大了一些,唇红红,腮粉团,瞧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带了几分异相。奚山君又拿龟壳卜了几次,凶象益发显露。她倚着石桌小憩了一会儿。如今既已修道,梦便少了,若偶尔为之,定然也是上天有所启示。
  她这一日,便做了一个极古怪的梦。
  奚山君梦见天气转暖,到了夏夜。她站在一块从未去过的肥沃草地之上,那里有一棵极高的大树,比起望岁也不遑多让,树下站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伸出手,痛苦地喊道:“君父,救我,救我!”
  奚山君留意孩子相貌,不仅与翠元有几分相像,与三娘也有几分相似,但是着实没见过,她有些疑惑地朝那树下走去,可是,刚一接近,却听到嗡嗡之声,嘈杂至极。
  她抬起头,却被骇住了。那棵大树上满是蝗虫做的窝,它们在啃噬大树,那孩子痛苦地哭泣,伸出手,却不能动弹,他说:“君父,是我啊。”
  奚山君又迈了一步,树上的蝗虫却似听到了动静,都停止了轰鸣,一双双黑漆的眼珠瞪向了奚山君。奚山君瞧着密密麻麻的眼珠,吞了口口水,头皮发麻,可是,还来不及逃,千千万万的蝗虫已朝着她袭来,她对面的孩子忽而露出了诡异的笑,“你不肯救我,只能如此了。咱们,一起去死。”
  瞬间,那孩子长高长大,重重的蜂**外,天上的云不停地变幻流走,她瞧他变成英俊的少年,又瞬间长了皱纹,添了白发,弯了腰身,拄了拐杖,到最后,脊骨完全弯曲,皮松松垮垮地挂着,他垂着头,蝗虫啃噬着奚山君,许久,这人抬起了头,身骨几乎腐朽,那张脸却又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诡异道:“君父,你瞧瞧我,好看吗?”
  那张脸,是年轻的……扶苏的脸。
  奚山君尖叫一声,却从梦中惊醒。
  她脸上满是汗珠,神经质地望着四周,扶苏并不在石头房子中。
  奚山君推开门,风雪灌入了衣衫,正要去寻扶苏,远远地,却来了一个愁眉不展的黄衫人,正是三娘。
  她一见奚山君,好似瞧见了主心骨,抱住她,泣道:“不好了,二五不好了!”
  奚山君心口一紧,“如何便不好了?寻常风寒,怎么就不好了?”
  三娘哭得说不出话,只不断重复道:“快去看看,山君,你救救他,快救救他!”
  床脚的摇篮里,婴儿的额头益发饱满高隆,整个人宛若吃了精血一般,不断咯咯笑着,带着餍足之态。二五躺在床上,却无了生机,毛色黯淡,面容枯槁,小爪子上青筋暴起。
  他瞧见奚山君,样子像是十分欢喜,却滚滚落泪,虚弱道:“君父。”
  奚山君眉心一皱,鼻子有些酸涩,到了床沿,轻声道:“好孩子,你觉得如何了?”
  二五点了点小脑袋,依旧是平时的笑模样,却没了生机。他反应已经有些迟钝,缓缓道:“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好了。我刚刚梦见了冻梨子,咬了一口,还像我小时候那样好吃,美妙极了。”
  二五长到六七岁,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也不过是年节时其他山君捎来奚山的几个梨子。奚山君一时不舍得吃,又怕坏掉,把梨埋在雪里冻起来。二五小时候夜里时常惊哭,跟着她睡的时候,他一哭,她便取个梨子,拿木勺舀了喂他,二五便不哭了,眨着还残留着泪珠的眼睛,瞧着梨子,眼睛亮晶晶的。他觉得这是世上最甘甜的果子,兴奋地问她:“君父,这便是传说中的王母娘娘的蟠桃吧?这样好吃。”
  奚山君便笑,给他拭了眼角残留的泪,讲会儿故事,小猴子就沉沉睡着了,一夜不闹。
  思及前事,瞧见二五如今油尽灯枯的模样,奚山君心中惨然,为他把了把脉,却更是难过,勉强笑道:“我这就去给你买冻梨子,等你睡醒了,想吃多少吃多少。”
  她转身,想要离去,二五却哇的一声哭了,眼中带了点知觉,他惶恐哭道:“君父,你抱抱我,好不好?自从我长大,你平素便只抱弟弟,好久没有抱过我了。君父,你不要走,我不要梨子,也不要蟠桃,什么都不要,求求你抱着我,我不想死,我知道我不懂事,家里哥哥弟弟侄儿们一大堆,谁也不该求爹娘或者君父多疼爱一点,可是,君父,你抱抱我,在我死之前抱抱我,我一个人,好害怕。”
  奚山君忍了半晌,平息了,才冷静道:“你好好休息,莫要想太多。我叫你母亲去给你买梨,我也去求药去。”
  二五抱着被子,缩在墙角,他瞧着奚山君离去,眼泪止住了,咬着牙,再未作一声。
  摇篮中的婴儿,眼睛分明还天真,此时却带着阴冷瞧向了二五。
  奚山君去各处的仙医给二五看症,他们皆摇头,说是大限到了,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起死回生了。奚山君隐觉与那婴孩有关,便从二五那里把婴孩提来了,自个儿看着。
  瞧了几日,并无什么端倪,可是,离了二五,婴孩似乎也没了生气,饱满水润的小脸很快干瘪了下去,过了几日,竟莫名断了气。
  奚山君实在是摸不清楚头脑,可是,又过几日,二五竟奇异地自己好了起来。但是,这孩子似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如往常一般那么爱说话了,瞧着奚山君,也不如往日亲昵了。
  众人倒也未来得及关注这等小细节,二五终究无事,大家都十分欣喜。
  奚山君却觉得哪处不妥,她做了那样诡异的梦,卜算的结果又是如此,心中总是隐忧。翠元又还未回来,她只得打起精神,时刻留意着。
  未过几日,却又有了一桩喜事,三娘发现自己有孕了。奚山君把脉时一算,方一个多月,与那婴儿来奚山的时间相符。
  她似是悟到了什么,时常不留神,一双眼便飘向了三娘的肚皮。她知道里面躲了个什么,只有她清楚。
  梦解开了。
  “三娘,如今事多冗杂,这孩子要不得。”奚山君细细观察三娘的神色。
  三娘的脸色却瞬间变得苍白,“你在说什么?”
  奚山君问道:“虽是你的孩儿,倘使是个祸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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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留得?”
  三娘有些踉跄,她一贯十分听奚山君的话,垂下头,眼圈都红了,却忍泪,许久才道:“都依山君的。只是……只是阿元知道了,想必会大闹,不肯干休,既然你……不,我把腹中……这团骨血扔了,你便……你便不要告诉他我曾经怀了孩儿,免得他伤心。”
  奚山君瞧她这样难过,许久,才笑了笑,抚摸她的额发,温和道:“骗你的,傻姑娘。莫哭了,哭肿了眼睛,丑得慌。”
  三娘却哭了,捶她道:“你何苦这样哄我?我刚刚快难过死了!你这女山贼,没皮没脸没心没肝的东西,欺负了公子,还欺负我!我们都欠了你的吗?”
  奚山君笑了,眼弯弯的,“他是欠了我的,但我欠了你的。”
  她又道:“这两日,我要出趟远门,不在山中,便为你输些法力加持,等翠元回来,再让他为你保胎。”
  奚山君朝三娘肚子输了大半晌妖气,脸上的光却是黄红交替,一会儿平静一会儿痛苦,素来未这样认真过。
  最后,一道刺目的光返回到了奚山君体内,三娘却有些惊吓,她竟从不知奚山君法力会这样高深,收法时灵气这样强。
  奚山君胸口一窒,口中一梗,似有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拍拍屁股便走,“我这便去了,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
  三娘不曾想她这样惶急,还未叮嘱些什么,已不见她人影。
  奚山君也是走到半山腰才发现扶苏一直跟着。他安安静静的,她的听觉又有些退化,竟一时未听见。可巧转过头,竟吓了一跳。
  这公子原来一直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
  “山君如此惶急,所为何事?”扶苏瞧着她,眉浅浅的。
  奚山君阴恻恻道:“你跟踪我?”
  扶苏却疑惑,道:“做什么怕别人跟着?”
  奚山君体内有些东西在躁动,她压抑住,神色有些古怪,却笑道:“你快回去,我倘使使了法术,你定然是跟不上的。如今疫病四起,哪处都不大太平了,我在奚山设了结界,你便老实待着,我过几日便回。”
  她呼吸有些急促,语速也极快。转身便要施法,甩了扶苏而去,少年却握住了她的麻衣,道:“我知道那个婴孩是什么。”
  奚山君心中一惊,转头扫视了扶苏一眼,扶苏却道:“我从书中瞧见过,前几日便有些生疑,后来查出三娘怀孕,我才猜想到,兴许同正源时代的一个传说有关。”
  扶苏从蓝袖中掏出一只长长的物事,另一端凸起的是极薄的铜镜面。上面镶嵌了许多碎玉红蓝石,石下是金质,在阳光下瞧着,十分耀眼。
  他把这物事贴到左眼眼眶,铜镜面对准山下,眯起了眼。
  奚山君在山上这许多年,从未见过这东西,微微调理气息,问道:“这是什么?”
  扶苏转了转圆筒,自言自语道:“远方有瘴气,今日不大瞧得清,相隔三座山的地方叫什么?那里有许多尾巴极长的小松鼠和一个瞎了眼的男子,他抱着一只极肥的小猪。”
  “翠蒙山君?你看到了?”奚山君狐疑地盯着扶苏手中的细长筒,有些吃惊。
  扶苏收回那物道:“多智而妖。你与我并无什么不同,何必怕我拖累你?”
  他又道:“相传正源时代,刚刚有人之时,神州之上曾兴起过一次瘟疫,那时的瘟神肆虐猖狂,脚印遍布所有的土地。《正源志》中记载,时有女子,踩瘟神摄鲲脚印有感,后产子,此子所在之处,人畜皆染时疫,先死者往往为母。二五捡到的孩子,大概就是瘟神摄鲲。他领命下凡,生在水中,随着河流到了奚山。摄鲲为了长大,吸取了二五精血,可二五只是个孩子,并不能让他提升多少,于是他便趁三娘怀孕之际,脱了躯体,一股仙气钻进了她腹中,趁机汲取三娘和翠元的道行,再害了他夫妇二人,等到诞生之日,定然大有作为,能顺利完成上天的使命。”
  奚山君目光盯着那碎玉宝石镶嵌成的细筒,并不在意扶苏的话,微笑道:“仙人们行事自有考量,他们任性时,我们做妖的却不能直接对抗,生生应了也是常有的,你这样聪明,到底也印证了上苍仁慈,为大昭留了一脉生机。”
  “是你给了我一脉生机。”扶苏摇摇头,指着细长的筒道,“这东西名唤千里眼,据说是仙人遗留之物,父皇又镶嵌了这么些东西,后来赐给了我。每当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生得什么模样时,便拿来瞧一瞧。他埋我时,这千里眼陪葬在了棺中玉枕之旁。”
  “这次为什么坚持要出山?”
  扶苏瞧着奚山君灰败的面庞,反问道:“你为何还未倒下?明明生生把摄鲲的灵体引到了自己的体内。”
  她为三娘保胎,其实是强行带走了瘟神。
  奚山君笑道:“我未到终点,为何会倒下?”
  扶苏把千里眼举到了橙染的天空中,转了转筒,道:“太阳马上要落山了。”
  奚山君扣住了扶苏的手,使出了最后一丝法力,麻袖鼓起了风,“这世间,唯一能化解瘟神戾气的地方,在蜀国酆都。你若愿来,便随你。”
  奚山君法力尽失,是在两天之后,距离酆都还有半日的脚程。
  她口中逼出了一大口鲜血,瞧了扶苏一眼,怕他看到了心生不安,又咽了回去。她说:“你背着我,莫要走官道。我恐怕快要不能压制瘟神,到时祸害了凡人,让他依傍人身,传染疫病,反酿成大祸。”
  扶苏点点头,把云纹的袍摆系在腰间,背起了奚山君,这才发现她清瘦得可怜,几乎感觉不出什么重量。
  天色渐渐黑了,他们在有月光的小道上赶路。奚山君有些昏昏沉沉,却不敢睡着,勉强笑道:“公子可会唱歌?”
  扶苏摇摇头,“不大会。每年祭祀春神时,父皇会交给我教化的任务,我唱不好,二弟、三弟时常替我唱。”
  奚山君眼弯了起来,“唱一唱,乡野何曾有人听,不好又如何?”
  扶苏眉眼淡淡的,玉冠下的黑发在清风中缓缓飘扬起来,带着温柔旖旎的弧度。他垂目道:“你若笑了,我便摔你下来。”
  奚山君伏在少年的背上,重重费力地点了点头。
  扶苏的嗓音十分清爽冷脆,可是哼唱时,没有一句在五音之中。奚山君听完之后,闭上了眼,许久,握紧了双手,脸憋得通红。扶苏脸色微黑,严肃道:“你试试笑出声来?”
  奚山君哈哈笑了起来,搂着扶苏的长颈,直起背,好似一匹长长嘶嚎的狼,就那样对着白白的月光,笑得喉中的小舌头一抖一抖,气贯长虹。
  扶苏愣了愣,发现自己的威胁不奏效,却没有松手,又紧了紧,许久,才道:“再淘气,摔死你。”
  奚山君一张丑脸朝扶苏脸颊凑了凑。她像个小动物,亲昵道:“小相公,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很喜欢你?”
  “他们或者惧怕我,或者轻视我,大多并不喜欢我。”
  奚山君的声音忽而变得响亮,她笑了,“是,他们是对的。我也不喜欢你,不……喜欢我的小相公!”
  扶苏的表情很微妙,淡淡地翻了翻白眼,他从善如流,“我也不喜欢你。”
  若问鬼城酆都何物最多,那定然不是鬼,而是……棺材。酆都有百国最大的木料集市,也有世上最好的棺材。楠木、梨木、梓木、香樟木,能想到的,这里都有。雕飞,鹤雕,雕红狮,百子千孙,仙女托骨,真是……喜气洋洋。
  奚山君把扶苏的千里眼典当了,买了一具最普通的棺。
  然后,然后棺材抬进了离十王殿最近的善人庄,也就是放无人认领的异乡客的死人庄。
  再然后,奚山君躺了进去,闭目,合棺。
  她叮嘱扶苏,为了借酆都鬼气消融瘟神戾气,送他归天,之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内,绝对不可以在阳光下开棺。
  绝对不可以。
  她凶神恶煞、表情狰狞、痛不欲生地吓唬扶苏,扶苏坐在一旁烤火,烤山芋。
  他在想念自己的千里眼。
  财不露白,果真是千年不变的至理名言。
  他不喜欢妖女,这话可是真得不能再真切。谁会喜欢她?见了鬼了。
  扶苏坐吃山空了几日,只能出去谋生路。虽则是鬼城,不知为何,酆都的疫情却是蜀国最轻的。
  酆都的红油汤饼十分有名,红汤香面,晶莹柔韧,扶苏站在摊前许久,才淡淡问道:“店家,招不招伙计?”
  若论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如何走近餐饮行当乃至面条业的,只能说,他唱歌没什么天赋,做菜、拿刀、拉面却是一把好手。
  什么都需要靠天赋。比如他做太子做得被人活埋逼宫,颇叫众臣鄙夷,可是,他揉面煮汤,小火咕嘟咕嘟时,大家便都赞好了。
  不过三十日,酆都皆知,十王殿前,有个小哥同阎王抢起生意了,吃他汤饼的比给十王上香的多。
  小麦脱壳,面粉纷纷扬扬盖上乌丝淡目,扶苏险些忘了,棺材里,他还有个一直未曾醒来的未婚妻。
  距离四十九日,还剩半月。
  这几天,蜀国全国戒严,路人都少了许多。吃红油汤饼的人也少了许多,店家打起了瞌睡。扶苏的眉毛、睫毛上都是面,手中还握着一块圆圆白白弹性十足的面团。
  有些事总是一瞬间发生的,而这些一瞬间发生的事往往给人造成一辈子的阴影。
  扶苏就阴影了。
  “小子,上十碗汤饼。”来人呼出了一口寒气,他的嗓音十分熟悉。
  满脸面粉的扶苏抬头,瞧见了微服私访的天子陛下,他爹。
  连蜀国都有了瘟疫,几个皇子殿下显然已经起不了安抚作用,天子陛下也坐不住了。
  他终于,也来了。
  “十碗?”扶苏垂着头,使劲揉面团,仿似那并不是一团面,而是一团扎手的刺猬。
  陛下扬扬眉,点头。
  陛下身后只跟了稀稀拉拉几个侍卫和最受宠爱的三皇子成葛。
  侍卫精悍利落,成葛紫衣翩翩。
  店家也醒了,瞧见来人不凡,殷勤地伸手帮陛下脱去银貂大麾。扶苏瞧见了那件银色麾衣,根根柔软,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亮光,瞧不到一丝杂色。
  他卷起单衣的袖子,呼了口寒气,两只修长的手开始一点点展开面团。
  “这是店家的孩子?”陛下十分平易近人,与店家聊道,“看着十分能干呢。”
  那店家笑了笑,他无儿无女,瞧扶苏温和懂礼,又是个孤儿,本就有意收养,日后留待养老,便默认了,躬身笑道:“只有一把力气,贫贱之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陛下也笑。他年轻时十分英俊,人到中年,添了一丝皱纹,却又显得威严神气许多,“你只有这一个孩子吗?那定是十分爱惜了。”
  店家哈腰道:“为了活命讨生活,哪还记得疼他爱他,饿不死便罢了。贵人呢?贵人想必一定多子多福了。”
  陛下笑了,扶苏扬手,拉开的面在空中变成一丝一缕,隔断了他和陛下的目光。他低头留意到自己挂着的一件破旧肮脏的围袍,手滞了滞。
  扶苏有些冷,侧头对着空气打了个喷嚏。
  陛下也沉默了,良久才笑道:“我有十八个儿子、五个女儿。”
  以前他常说,我有十九子五女,二十有四,听着好像儿死,是个不大吉利的数字。
  紫衣的成葛听闻此言,微微笑了笑。少年生得美,又十分高贵如意,笑起来,便格外夺目,好像一朵停驻在墙角的蔷薇花,翘起嘴角,就是一室春光。他生得最像陛下,天子怜爱他,常常在众臣面前说道:“吾众子之中,唯葛肖我。”
  扶苏把面放入了煮沸的汤锅中,骨头汤中咕嘟咕嘟煮沸了一个个气泡,炸开之后,又重新生出。
  他把劈好的柴火投入烧了许久的火苗之中,然后卖力地鼓唇吹着。
  店家又闲话道:“小老儿常听人说,贵人们若远行,并不会带长子,一般承嗣的孩子都会留在家中,以防万一,不知可是真的?”
  齐明七年时,京都天灾地裂,天子带走了所有的妃嫔子嗣,只余下平吉宫太子和哮喘发作的皇后。齐明八年时,魏国将军吴兆谋反,陛下顺应民意御驾亲征,身旁唯一带的子嗣便是成葛,贵妃郑氏随驾。
  公子扶苏一直很笃定,这是天降大任。父亲虽瞧着对他不大亲近,但是古往今来,教育太子不就这么回事儿吗?嫡子和其他的儿子终究是不同的,嫡子必须做的,其他的孩子不必做,嫡子想做的,陛下不想他做他便不能做。
  他时常把两件典型性的事件看成是父亲对自己的苦心栽培,也看成是他看重自己的标志。都是一样的,旁的太子也这样。虽然大一统之后的太子就从未落过什么好,死的死,废的废,可是,谁能说他们的父皇不是为形势所逼,不是打从心眼里期冀他们茁壮成长,只是未来被张狂的现实打败罢了。
  扶苏的自我安慰机制一向十分圆满完美。
  少年一边卖力地鼓着风吹火,一边偏着耳朵听。他希望听到父亲说,是这样的,长子就是要承担起长子该有的责任,虽然喜爱他,心疼他,但只得硬起心肠。
  他认为陛下会这样说,他觉得他爹是这样的。
  陛下愣了愣,颔首道:“话虽如此,但既出远门,若不带着钟爱的儿子,不知他寒暑饥渴,不知他衣食住行是否样样顺心,心中难免惦念,这出门也就不能放心了。这个孩子便是我与妻子所生的长子。”
  成葛低头,瞧向陛下。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弯了弯蔷薇似的唇角,笑了,“父亲。”
  陛下拍了拍他的手,瞧着灶内炉火一瞬间升腾起来,明亮旺盛十分。烟有些熏人撩目,那个贫贱的少年就蹲在炉火旁,不停地用乌黑的手背挡着眼睛。
  扶苏端来十碗面,垂目站在了一旁。红汤白面,好生诱人。这一行人显见得是礼仪教养十分好的人,吃面时动作依旧雅到极致,并无半分市井之徒的模样。
  店家也垂手站在一旁伺候着,不敢搭话。一时间,铺子里有些寂静。
  “好吃吗?”众人都吓了一跳,可是这声音如此嘶哑,十分刺耳,让人无法忽视。
  他们抬起头,才注意到是做面的孩子,他满面面粉,身上脏兮兮的,瞧不出模样。店家也吓了一跳,他不明白,扶苏的嗓音为什么一瞬间会变成这样。
  陛下碗内还剩半碗面条,依他平素进食,倒勉强称得上满意。
  陛下并未抬头,只是道:“面有些硬,汤水没有滤过,还有骨髓的渣滓,这样说来,你的面,在我家的厨子中,只能算得上末等。”
  成葛放下了竹箸,他一身紫袍,缓缓笑着,手中握着一块双鱼暖玉,扔到了扶苏脚边,道:“赏你的。你虽不大规矩,放在我家中,庖厨如此是要砍头的,但老爷近来食欲不大,你让他吃了这几口,总算对我有恩。”
  店家捧着暖玉,叩谢道:“贫贱之人谢公子。”
  一行人又远去,扶苏端起了天子剩下的面碗。他站在十王殿中,捏起一根面,面无表情地吃了下去,唇边脸颊上刻意抹的面粉都扑簌簌地掉了,面庞在阳光下深一块,浅一块,斑驳得骇人,与那尊在暗处矗立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秦广王有些异曲同工的冷硬。
  面吃完了,便喝汤,他仰头,那碗剩下的红油便悉数倒入了喉咙。
  寒冷驱解了。
  邻家的姑娘喜爱他,每每吃他做的面,付钱时总呈上一枝黄澄澄的麦穗表示爱意。他积攒了许多麦穗,然后用手揉搓,把麦粒放在破口袋中,饥饿苦恼时便吃上一些。扶苏握着麦穗好一会儿,才想起该回去了,可是,腹中一阵翻滚,如同无法压抑的饥饿的欲望,呕吐也无法控制。
  那碗他飞快吃完的面又吐了出来,最后,又吐出一块沾着血的黑炭。
  他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陛下从来不是活在他心中的那个温柔的父亲,他知道陛下对他欲杀之而后快,他知道陛下知道自己活着会怎样恼怒忌恨,可是终究……还想活着啊。
  刚才便是如此。他低下头,听见陛下的回答的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从炉灶中拾起一块滚烫的热炭,恐惧地拼命塞进喉中。他怕父亲认出自己。幼时每每读到《战国策》,豫让吞炭漆身,音不为人知,身不为妻识,隐其形状只为伺机报复时,总觉得人若被逼到伤害自己,无法用头脑解决问题的话,那么,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最终注定会失败。
  豫让果真失败了。他也早成了失败之徒。
  扶苏不知道自己的嗓子还会不会好,也许一辈子就这样嘶哑难听了。这好像誓言,许诺了就沧海桑田,覆水难收,一辈子的事,都只是因为一时嘴快。
  十王殿前有一口井,听闻井是地下之水,与黄泉相接,鬼神的旨意常常通过井水传给世人。此时的井中却忽然喷涌出一股水,大白日的,扶苏的眼睛跳了跳。
  那股水直直地朝殿中冲来,扶苏用蓝袖遮住了眼,许久,水却没有溅到他的脸上。少年微微扬起了头,水化成了巨大的手掌,在他的发上温柔地摩挲着。
  “公子,棺中寂寞,唱首歌来。”遥遥传来这样熟悉的声音。
  奚山君总是花样百出。扶苏面无表情,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唱起了《春祭》:“秉性厚重,巍巍春风。润泽天人,再敬谷雨。吾神有冥,父慈子承。”
  “你唱得可真难听,比之前还难听。”那只手掌静默了一会儿,捂住了他的双目,“我知道人间的孩子总是爱哭,我知道他们在一个个梦变成不大相符的现实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你是个太子,你得有骨气,你一张僵尸脸,瞧,多好的掩饰,你从没哭过。对,你爹不喜欢你,哈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爹也不喜欢我,不,不光我爹,我哥哥也不喜欢我,好笑吧……唉,你还是哭了。”
  那张没表情的脸,十分汹涌地在掌心中喷薄眼泪。
  那只手狠狠地压住少年的眼睛,眼泪却更多,掉在了麦穗上。黄泉中的水,不,是远方棺材中的奚山君伸出长长的手恶狠狠道:“不许哭,再哭我生吞了你。你爹不喜欢你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爹不喜欢我,我不是也活了三百多年?他可没我活的年头长,他所有的崽子都没我活的时间长,到头来,再不喜欢我,给他上香供肉的也只有老子!”
  扶苏肝肠寸断,是真的肝肠寸断,“山君可曾食过热炭,站着说话腰疼吗?”
  “闭嘴。”那只手掌打了个滑,似乎有些尴尬,然后缓缓伸入了少年的腹中。扶苏只觉腹中火烧瞬间浇熄了,那只手挺嫌弃,挺不耐烦地问道:“我吃那玩意儿干吗?还疼吗?不许疼,再疼也吃了你啊!”
  不听话就吃了你!
  过了四五日,扶苏的嗓子好了一些,店家到后来才知道那一行人是微服的天子和三皇子,后悔得捶胸顿足,若留下几字墨宝“天下第一面”,何愁不成面条界的大佬。
  听说天子与三皇子分道扬镳,天子巡视完回宫,三皇子去平国。
  过了几日,却听说三皇子未起程去平国,反而留在了酆都。距离七七四十九日还剩两日的时候,酆都全城戒严。
  扶苏隐约觉得不妙,他趁夜离开了汤饼铺子,在善人庄等着奚山君启棺。
  第二日,汤饼铺的店家果真被侍卫带走了。十王殿附近所有的民居都被掘地三尺搜查了一遍,人心惶惶,所有人,包括郡守,都在猜测高高在上的三殿下到底在找谁。
  扶苏知道成葛在寻自己,只是他颇是费解,自己面容掩盖,吞炭变音,垂手恭敬,究竟是何处露了马脚?
  七七四十九日的最后一个白天,太阳格外明亮。
  扶苏在等太阳下山。等到太阳下山,他的未婚妻会带他离开这里。没有人能及得上妖的法力,没有人能抓住他。
  这是他离不开妖女的唯一理由,也是他隐忍她的一切的唯一理由。
  事关性命,事关活路。
  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活着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了。他从不曾畏惧过死亡,可是经历过死而复生,才渐渐知晓贪生怕死。
  夕阳西斜的时候,扶苏几乎开始舒展眉毛的时候,善人庄外却十分嘈杂,像是官兵呵斥问询路人的声音。
  扶苏眯眼望着太阳,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近。阳光就要晕染东海了。还要半炷香的时间。
  扶苏打开了棺材,奚山君面容恬静,宛若真的死了一般。他挡住了所有的阳光,披散了黑发,然后躺进棺材,一寸一寸地与她贴合,头颅,手掌,躯干,鼻息。他比她略高,脚刚好卡住奚山君的一双脚。
  任凭谁来看,这只是一具面朝下的男尸,而没有人瞧得见他身下覆盖的奚山君。
  大昭官家命令,凡是得疫病而死之人,均面部朝下,不得见天,防止尸体腐烂过快,不等下葬,又生疫毒。
  “殿下,只剩下善人庄未查了!”扶苏并未闭目,他在合上的棺材内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此处还有未下葬的疫人,不宜查看!”
  紫衣的成葛嗅了嗅空气,笑道:“大兄,快出来吧。臣弟都……闻到了呢。哥哥天生带香,每到冬日,平吉殿的香气都与别处不同。弟从小到大,可都记得……太子殿下的气息呢。真好闻,你们可闻到了?”
  众人嗅了嗅,除了尸臭,什么都未闻到。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殿下,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如今疫情如此严重,殿下贵体金安,大昭社稷日后还要仰仗殿下!”
  成葛却充耳不闻,露出蔷薇色的唇角,微笑道:“大哥,自打你杀了小舅父,我便一直等你再出现,可惜你迟迟不来,害得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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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好生寂寥。你既不来,臣弟只好来了。”
  他伸出紫袖中的手,扬起来,面色渐渐变冷,大声道:“开棺!”
  扶苏面目冰冷,手心却微微出汗。他死死地蜷握住奚山君的双手,闭目,屏住了呼吸。
  一具具棺材被掘开了盖,发出了轰隆的响声。众人一阵呼,似乎厌恶至极,难忍恶臭。他们都打了退堂鼓,成葛步履优雅闲适,瞟了一眼那些腐烂了的死人骨头,笑道:“继续。”
  他又深深地嗅了一口气,道:“哥哥,自你走了,无人同臣弟讲经,与臣弟抚七弦琴,和臣弟下黑白子,臣弟,真的……十分寂寞啊。”
  扶苏脸颊上的汗珠滴到了奚山君的眉眼上。
  棺材被掀开的一瞬间,奚山君却突然睁开了眼,迅速地翻了身。她望着扶苏皱得十分紧的眉毛,轻轻地亲上了扶苏的嘴唇,然后缓缓笑了笑。
  还是个……不大成器的孩子啊。
  这样娇美,这样……让人想要摧毁。
  世人不会喜欢他,他们只会想把他吞解入腹,寸骨不留。
  她的麻衣十分宽大,她枯黄的乱发旺盛凌乱,好似个奇怪的戏法,他一瞬间就再也不会被人看见。
  轰隆隆的巨响,飞扬的灰尘弹入空气中。
  天彻底黑了。
  太阳主阳,这世间坠入了阴,坠入了密不透风的黑暗。
  “回禀殿下,这是一具得了疫病的尸,殿下后退!”侍卫迅速用袖子掩住了鼻。
  成葛的脸在黑暗中变得十分阴沉,他望了望四周,那一具具棺木中,没有一具中藏的是扶苏。
  扶苏的气息慢慢变淡,一股浓重的尸气从四面八方传来,善人庄死寂而腐朽,黑暗中,让人难以忍受,难以立足。
  停了许久,众人开始头皮发麻的时候,成葛才笑道:“太子殿下生性恬淡,一定很不解,臣弟为何在你如此潦倒之后,还要你非死不可。可是,有时候,生与死之间,差别大得很。
  “太子,臣弟先行一步。你虽爱做缩头乌龟,弟却不能全无敬悌君兄之怀,今日,便算了。咱们……日后定会相逢。我希望那一天,太子不会如丧家之犬,端着一碗面,穷酸落魄。父皇看了,可是……连眼都没眨一下呢。”
  所有的人都离去了,这里又变得寂静空冷。
  扶苏睁开了眼睛。奚山君移开嘴唇,侧面,微微笑道:“小相公,你又躲过一劫。”
  扶苏望着天际,月亮出来了,他却伸出双手,摆正奚山君笑眯眯的脸,鬓角有晶莹的汗珠,却只顾着亲吻她的嘴唇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奚山君但笑不语。她有些抵触扶苏的亲吻,朝后仰了仰。方才是为了吸去他的气息,才迫不得已亲了他。
  他却紧紧固定着奚山君的头,一边亲吻她,一边寒声问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个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利用所有人的人?”
  他全身有些不自觉的痉挛,他在害怕。他险些就死了,可是他死前,还坚信着,只要奚山君不死,自己就不会死。
  幸亏天黑了,太阳消失了。奚山君有时狠毒,有时却愚蠢。他死了或许还有转机,她死了,一切就都完了。
  他嗓音干哑,却轻轻问她,像是怕她被吓到了,也像是安抚自己,“你做什么就信了我呢?我便像是好人了吗?”
  她曾说过,亲她便能添寿。扶苏不停地亲吻她,没什么情欲,他为自己的无耻和悲哀喘不过气来,只能找更无耻或者更纯粹的人寻求喘息。
  奚山君哼了一声,“我真的,不喜欢公子扶苏。”
  扶苏声音低哑,他笑出了声,觉得这是句挺好笑的话,可眉眼益发的淡,“谁又喜欢你呢,山君?”
  奚山君退还了棺材,赎回了扶苏的千里眼。
  他们回到奚山,一路只听闻瘟疫渐渐消退了。大家感念天子的恩德,正是他不顾危险来到民间,才使得瘟疫也被他的仁德感化。
  这是个难得的仁君。
  翠元从年水君处回来了,又讲了另一番原委。因为十六瘟神之一摄鲲性喜水,依水而生,瘟毒一旦入江河,传播得会更加迅速。道祖不忍生灵涂炭,向年水君下了密令,一旦摄鲲入了水域,便立刻驱逐。纵之又害之,道祖的权衡之道没人能琢磨透。年水君为防万一,封了赤水、澄江两大水域,故而靠水而生的二十余国都未染疫。摄鲲生存的江水没有容身之地,他又不愿无功而返,便直接从天河而下凡间,以婴孩之身在小溪流之间漂荡,伺机养成法力,去人间施播疫种。须知,他本是没多少法力的仙人,只依靠宿主汲取灵气,才渐渐能肆虐人间。
  酆都是鬼城,诸鬼聚集之处。只有在此处,才能以戾化戾,令众鬼渐渐鲸吞摄鲲的法力,七七四十九日一个大轮回,直到他在人间待不下去,自行返回天界。
  奚山君躺在棺材之中,则是因为棺木属阴,能使尸身的灵魂与阴曹相连接。唯有如此,合棺之后,才能使摄鲲置身阴曹之中,被众鬼蚕食。奚山君是妖身,又是寄主,并无妨碍。
  “你可曾见到十殿阎罗?”翠元笑问道,“我听闻他们个个威风凛凛,尤其是泰山王,最有气势。”
  奚山君摇摇头,道:“去了阴曹,狂风弥漫,我根本睁不开眼。倒有个好心的年轻人,虽言语冰冷,却是古道热肠,他瞧出我的端倪,牵引我到了孟婆处,令来往熙攘的鬼魅吸取摄鲲之气,那些鬼魅都怕他怕得紧,连孟婆也对他毕恭毕敬,临行时,他又引我回人世。想是身份不凡,只是不知是哪位神尊。”
  奚山上的大大小小吃上了扶苏做的汤饼,它们从前觉得扶苏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虽然干下了有一个未婚妻叫奚山君这种丰功伟业,但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他从天而降,切入他们的生活,却总让人觉得像个纸糊的假人,长得泼墨山水画儿一般清新,行为举止却冷漠认真惹人烦。可是有了这些红油汤饼,书生有了一种用处,还显然是十分令人心动的用处,瞧着一碗碗汤饼,翠家的猴子们扑通扑通地,都爱上这小孩儿了。
  多甘甜的汤,多滑不溜秋的汤饼啊。
  多耐看的小孩儿啊。
  从前的高不可攀都是错觉,分明是个眼珠黑黑、爱发呆、爱看书、懂礼仪的好孩子嘛。
  那日在棺材中的模样仿佛是错觉,扶苏为了一条活路,依旧不动声色地讨好奚山君。他把第一碗汤饼递给奚山君,带着淡淡的笑、清爽的温柔。奚山君恹恹地抬头瞧了他一眼,冷哼道:“虚情假意。”
  扶苏眉眼是冷的、淡的,可是堆积起温柔,却好像皎皎的月光,很好看。他舀了一勺汤,淡道:“我能虚情假意一辈子,你不必苦恼。”
  奚山君“啊呜”一口,吞了汤,咂巴咂巴嘴,道:“没什么味道。”
  但还是吃完了那碗面。
  扶苏瞧她吃饭的模样,倒有几分世家的教养,可是,整个人更容易让他瞧出的却是市井孩童的淘气和由内而外的霸道。
  奚山君拿袖子蹭蹭嘴,慢条斯理道:“小乖乖,咱们不能继续这么着了。这条活路,你活一万年和活一天,有什么区别呢?人说贤妻帮夫,我确定自己顶顶贤惠,有朝一日,你功成名就,不必相谢,对我笑一笑便可。啊,对,就是你说的那样虚情假意的笑。我很喜欢。”
第五章 大昭卷嫁狐
  有姓有苏,灵宝之狐。世代居隐僻,慕繁盛,好嬉闹,性**,与人为婚。
  ――《雅品》之卷一五万妖格
  扶苏做了个梦。他的父亲在宏定殿中大宴**臣,阿觉、三弟带着其他的小兄弟到了殿外放爆竹,留他一人坐在殿中,面对那些或苍老或年轻,但看着他,无一不充满深意的面庞。
  他觉得殿中十分热,可是坐得却比方才直了些,面无表情地吃着身旁的食物。环顾四周,只有郑贵妃在。郑贵妃与母亲同岁,却看着比母亲美艳年轻许多。不知为什么,高高在上的陛下会那么喜爱郑贵妃。他读过历代陛下召幸女子的笔记记录,比起其他陛下对宫中女人一月中有三日宠爱便被称作过宠,八日以上称作专宠而言,他的父亲,一月之中,有二十日在贵妃宫中度过,这该称作什么?
  三朝元老陈宰辅年迈致仕之前,曾因此问陛下:“中宫何事有失,致陛下行事如此偏颇?”他的父亲的回答,他至今不懂。陛下如是答道:“贵妃于你们是红颜祸水,于我却不是。皇后于你们贤德可靠,于我已非如此。”
  扶苏坐在**臣面前,透过额帽上的珠帘,看着那样一张张遥远的不怀好意的面庞时,竟益发平淡下来。人本该如此的,不是吗?厌弃的永远比得到的多。他的母亲,只不过是陛下众多厌弃的东西中的其中一样。而他,即将变成另一样。
  他饮下桌上的白浆,身体却突然不受控制地变得忽冷忽热起来。他僵硬地坐着,众人的权势、欲望都在金灿灿的大殿中堆积着,它们压向他,又变成一张张狰狞的面庞。
  陛下忽然转向他,冷漠地问道:“太子,何谓臣?”
  他似坐在冰盆中,上身却被热油泼了一般,冷热交替,痛苦不堪。何谓臣?再望向远处的下位,他们却全变成了饥饿垂涎的畜生。他指着它们,对他的父亲说:“陛下,豺狼虎豹皆是您的臣。”
  “你呢?”他的父亲从王位走下,走到他的身旁,然后,俯身问他。
  扶苏觉得身上的皮几乎被热毒褪去一层,他强撑着,却不语。
  他不是,不是陛下的臣子。即便这人世全部对他俯首称臣,他也不会如此去做。
  一身黑袍绣龙的父亲,冷漠地把他从座位中提起来,打了一巴掌。
  梦中的他,似乎更弱小,只有六七岁的模样。连他也早已不记得,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不是,我不是陛下的臣,豺狼虎豹也不是我的臣。”他被陛下那样高高提起,身材瘦小得连脚也无法点地,却平静地垂下额帘回答。
  陛下望着他,那眼神像是对着厌恶至极的仇敌。他明白,他被当作一只小猫小狗丢弃的日子兴许不会太远了。
  那时,是他最后一次,让陛下以及任何一个人看清他眼睛里的东西。
  他与他的父亲对视。
  父亲。
  以后,再也不会了,无论多么痛苦,再也不会了。
  扶苏醒来时,面庞正缩在柔软温暖的貂皮中,浑身还是忽冷忽热。另一张苍白丑陋的面容,贴在他的脸颊上。
  “奚山。”他唤她的名字,声音却因生病变得沙哑低沉。
  扶苏体内似入邪气,发了热。已有两日。
  她过了许久才醒来,揉了揉眼睛,问他:“怎么了?”
  “饿了。”扶苏觉得饥饿如此难以忍受。他无法诉说自己痛苦的感受,一切痛苦都变成了饥饿。
  奚山君伸出蜷缩的右手,张开时,已经出现了一簇灿烂的火苗。她的面容在火花中依旧黯淡无奇,却奇异地柔和起来,“起吧,该吃晚饭了。”
  扶苏点点头,待那火花安稳,看着她的目光,除了一点未竟的冰冷泪光,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他随着她一起到了食寓。翠元依旧不在,去了年水君处玩耍。如今已然接近过年,年水君公务繁忙,不怎么搭理他,可是翠元是个认定朋友便不大会变通的妖怪,他不会因此而减少热情。
  扶苏低头吃着米饭,偶尔夹起一点咸菜。他一贯如此安静而不引人注目,可是,今日,吃着吃着却忽然十分困倦,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整张脸都埋到了粗糙的土瓷碗中,竹筷掉落在泥地上的声音也显得如此的尖锐。
  四三走到了扶苏的身旁,晃了晃他,可是,这孩子却瞬间歪倒在了地上。奚山君从上座上站了起来。二五走过去的时候,不小心用脚碰到了扶苏的衣袖。袖子下的皮肤显露出来,肿胀得骇人。
  “让开。”奚山君迅速握住了扶苏的手腕。她把一把脉,却是时沉时慢,让人听不清楚。她给他输入一些妖力,扶苏仍全无动静。
  “他怎么了?”三娘惶急地从猴子中穿过,也扶住了扶苏。
  奚山君额上浮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又再次把了把脉,却依旧毫无所获。三娘摸着他的额头,依旧是滚烫的,咬牙切齿地对奚山君道:“他的热还没退!”
  奚山君脱掉他的鞋子,他的脚也已浮肿得不成样子。三娘瘫坐在地上,开始捶奚山,“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就不该把他交给你!他是个小皇子,不是你这样的山贼妖怪。你却让他每日吃这些东西,睡那样冰冷的石洞!”
  奚山君不耐地拍掉三娘的手,“等他死了,你再哭岂不更好?”
  说完,便背起扶苏,朝食寓外走去。奚山君似有所悟,终于明白之前梦中为何牵涉到扶苏,许是扶苏背着她,染到了瘟疫之气也未可知。只是他年轻,熬到了如今才发作。
  “君父,你要带公子去哪儿?”三六刚从灶舍出来,用围布擦了擦手,看到奚山君和扶苏要离开,愣了愣。
  “你这倒霉孩子,给公子吃了什么?!”三娘无处发泄,一把抓住无辜的孙子,开始撵着他打。
  “不用担心,灵宝君总有办法。”奚山君回答三六,背着扶苏,继续往山下走。
  灵宝君住在灵宝山。如果把奚山比作穷得一条裤子穿一辈子的穷娃,那么,灵宝山就是富得看着隔壁家孩子奚山吃着糙面馍馍,就羡慕得拿自己家的白面馍馍去换的地主家的娃。
  灵宝君是个有钱且十分慷慨的老妇,原身是只狐狸。灵宝山养什么都能很轻易地成活,比起奚山,这里简直是一块福地。起初,一千多年前,灵宝君还是一只带着八只小狐狸在灵宝山艰苦度日的寡妇狐,没有妖识之前,她似乎便是个风流的狐狸,因她的八只崽子的爹都不是同一只公狐狸。有一日,灵宝山从天而降一个玉白的细口小瓶子,长得颇好看。灵宝君爱臭美,整日顶着小瓶子在山中行走。不知为何,那段日子,出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妖怪要抓住她,宰了她。灵宝君被逼得走投无路,护着八只小崽子,坐在山崖下掉眼泪。
  可天却并未因为它们的悲惨而显出丝毫的阴霾。但灵宝君忽然福至心灵,想到这一切的倒霉运道,兴许与她顶着的小瓶子有关系。她愤恨地摔碎了小瓶子,却突然从瓶子中冒出一股浓烈的青烟。青烟瞬间变成了白胡子老头。老狐狸并小狐狸看呆了。
  老头说他是天上的老神仙,炼丹炼得记错了日子,提前打开了炉子,里面的妖怪竟然都变得暴躁而威力百倍。它们撵着他打,要同他同归于尽。老神仙没办法,想了个法子,躲在了丹房里的小瓶子中。谁知徒儿不小心,把瓶子当成无用之物,随意扔到了人间,这才被灵宝君捡到。妖怪们闻风跟了过来,把可怜的一家九口几乎逼到绝路,在瓶子中的老神仙觉得自己忒不厚道了,便犹豫着要不要出来。正在此时,灵宝君砸了瓶子。
  从此,寡妇狐走了运。这不知名字的老神仙出于歉意,给了灵宝君几颗丹药,并把这老狐狸收作人间挂名的徒儿。灵宝山吃的喝的应有尽有,九只狐狸孝敬着,老神仙过得十分惬意。等到灵宝君法术精进些的时候,天上降下旨意和天兵,剿灭了一**精神错乱的妖怪,把老神仙接了回去。灵宝君没过几日便化了人,吃了丹药,妖力大增。近百年前,在一众山君中,她第一批飞升成了仙,正式接管灵宝山。
  灵宝君记得师父的恩德,所以待人一向慷慨大方。她师父据说姓李,是天上有名的炼丹仙,传授给她不少炼丹的妙方,故而众妖仙有了病痛,都爱找她治。她处处都好,独有一处不好。但凡逢到平头正脸的公妖怪来此医病祈丹,灵宝君总是以娶自家的老小为交换条件,否则不治。
  公妖怪每逢此时,无论病成什么德行,都立刻生龙活虎,精神奕奕地逃之夭夭。
  提起灵宝君,就不能不提她家的狐狸小妞。灵宝君一并生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因她的风流性子,孩子们多少遗传一些,对男女之事的花花肠子总比别的妖怪多一些。三个儿子刚刚化人,就被山下的女子迷了眼,哭着闹着要去人间寻找幸福。过了两年,大儿子被妻子家请的道士打瘸了一条腿,哼哼唧唧地单腿跳回山上;又过了两年,二儿子瞎了一只眼回来;三儿子持续的时间长一些,据说迷住了人间的一个县主,可是县主未过几年,又迷上了一个美少年,暗中谋划杀夫,狐狸三少黯然地趁夜逃回灵宝山。从此,三只公狐狸每夜对月伤春悲秋,望着山前的淡海长吁短叹。四个初初长成的狐狸小妹吸取教训,不再去人间寻找伴侣,嫁给了生得俊俏些的公妖怪。但诸位皆知,既是妖怪,又大多非天生美貌的族**,生得好看又能好看到哪儿?狐狸小妹们花容月貌,个个都觉得自己委屈,总去人间养些漂亮的小情夫,以慰寂寞。公妖怪夫君们听闻,竟到人间把那些情夫给生吃了。狐狸小妹们更荒唐,听闻此事,又把自己的夫君们给吞了,搬回灵宝山,随母亲一同做寡妇。从此,老幺狐狸小妞虽渐渐长大,但绝无公妖怪问津。
  灵宝君一想起此事,就老泪横流,点着一众女儿的头道:“我不记得我养的是一**黑寡妇啊,怎么就能脑缺到把丈夫给吃了呢?”
  灵宝君也因此事,日日把小女儿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不肯让她跟姐姐们一起玩耍,生怕最后的女儿也学了坏毛病。狐狸小妞唤秋梨,长得跟秋梨也有些像,身材臃肿,满面斑点。性情倒十分好,没有姐姐们的半分凶悍,但因从未见过生人,所以很有些怕羞。
  奚山君把扶苏背来时,秋梨怯怯地躲在老母亲身后,看着一向熟悉的奚山君和她背着的全身都肿了的怪人。
  “奚山君来了。稀客稀客。”灵宝君抿嘴笑了笑,拿着龙头拐杖指了指肿了的扶苏,“他是谁,如何了?”
  奚山君笑道:“仙君且看看吧,似乎不行了,我查不出病症,只能向仙人求助。”
  灵宝君满眼笑意地瞅了奚山君一眼,颇意味深长地道:“你应是知道我这处的规矩吧?”
  秋梨羞红了脸,垂着头,不敢看奚山君。
  奚山君却嬉笑道:“知道知道,我保证秋梨姑娘嫁给好人家。”
  灵宝君绷紧脸,吓唬她道:“可不许你拿你们家的那**猴子搪塞。他们太穷,秋梨一天食八碗米饭,你们家养不起!”
  秋梨羞得耳朵都红了,嗔怪地看了母亲一眼。
  奚山君拱手喏喏:“我们家这样穷,哪里配得起姑娘呢?我说的好人家,可是人间的好男儿。”
  秋梨的脸变白了,面目上的点点斑点更加清晰。灵宝君皱眉,“人间不可。人间的男儿都显浮躁虚荣,不成体统。虽说我们家世代与人都有些联姻,但这些年,我奉法旨,去人间巡视夜游,见每家每户顶上都是黑烟滚滚,便可知,如今人心不古,已不复先圣时期教化。”
  奚山君笑道:“这样家中冒青烟的岂不一目了然?总有好人选,仙君大可放心,都交给我。”
  灵宝君犹豫一阵,可看了看女儿的容貌,最后还是点了头。她拄着拐杖去瞧扶苏,拿拐杖奇怪地在扶苏身上敲打一番,才吃惊地拿长袖掩面道:“这孩子竟染了疟疾。快抬走,快抬走,治不得了,治不得了!”说完,便要闭门送客。
  奚山君也吃了一惊,诡异地看了扶苏一眼,问道:“真治不好了?”
  灵宝君拉着女儿离得老远,怒道:“我还骗你不成!也劝你早些把他烧了,不要遗祸我们千里一脉!”
  奚山君蹙眉许久,才踢了蜷缩成一团的扶苏一脚,冰冷地笑了,似乎还有些松了口气,“这样,也就没办法了。你时运不济,莫怪我。”
  郑国国都七商最近几日,搬进了一家大户,不知世系何家,但排场不小,家资颇是肥厚。这大户初到七商,便高价盘了十几家酒家、茶社、布坊、染织场、珠宝铺子、楚红馆,惹得一众大商眼红热议。听说当家的是个老头儿,姓有苏。这姓颇怪,倒像是上古氏族,只生得几位姑娘。他们家的大姑娘管着珠宝铺子,据说戴着帏帘出铺子,一阵邪风刮过去,把纱帽刮掉,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全七商的男子都沸腾了,到有苏家求亲的人挤满了宅前的大道。
  谁知有苏家老不死的竟挺着肥油肚子,捻着花白胡子道,他们家前四位姑娘皆是新寡,要娶可以,概不奉嫁妆。至于最小的姑娘,奉全部家资,但非状元之才、将帅之勇不见。
  五姑娘怯怯地躲在门内,邪风未吹,众人也鼓足了腮帮想要自个儿吹起纱帽。姑娘羞得捂着纱帽,大脚丫往内宅跑,那如球一般的身躯瞬间感动了所有男人。
  世家豪商公子呼啦走了一大半,穷家男子涎皮赖脸盯着老头儿喊岳丈,有苏老爷跷着腿坐在黄金椅上修指甲,挑起八字浓眉,看了穷家男子一眼,啐道:“你也配!”
  方才还熙熙攘攘挤不动的街道,这会儿已经没有人烟,除了歪在有苏府门前,一直沉沉睡着的瞧不清脸的乞丐。
  有苏老爷阴沉地瞧了乞丐一眼,漫不经心道:“把他给我打走。”
  扶苏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四周鸡犬不闻,他发着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发现此处并非奚山,而似乎是人间。天上星子这一夜十分灿烂,他瞧着星辨了辨位置,才发现此处竟是在中南之处。约莫……是郑国。
  扶苏从未来过郑国,只知此处是他七皇叔成据的封地,在大昭算是个千乘之国,国力十分雄厚。国中聚集做生意的胡人偏多,流动之人颇多,颇难管理。但七皇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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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据亲生四子,收养四子,八位公子都素有贤名,一人分管一处,成据不偏不倚,对八子同等对待,把郑国治理得倒是井井有条。
  扶苏未被扔进定陵中时,听闻七皇叔家中因立世子之事,几个育有子嗣的侧妃正闹得人仰马翻,八个公子也各有派系,明争暗斗,互不相让。世子之位本应由正妃之子荇接任才合乎礼数,但郑王妃死得早,几位侧妃皆出于世家名门嫡系,身份颇是高贵,缺少母亲保护的荇的地位便很是尴尬了。荇有掌管钱粮的养兄伯清相助,本来松了一口气,可转眼,掌管兵马总司的四兄季裔与六弟芥最近又走得似乎十分近,他十分焦灼,惶惶不可终日。
  荇今年十七岁,正是娶妻的好年岁。之前因太子暴毙,按国礼守丧一年,过了年开了春,便要过生辰了。
  扶苏脑中的信息一晃而过,却从未有一件放到心上。他抬起手,上面青青紫紫,肿胀未消,有些细碎的小伤口竟流出了黄色的脓水。
  他读过一些医书,自己也懂些病症,但见自己浑身是泥,被丢弃在旁国的油腻巷子中,心中便明白几分了。
  应是……治不好了吧。 他忽然想到了那日病中醒来时看到的奚山君,火花中,丑陋也有了温馨隽永的味道。他知道,那妖怪任性古怪如斯,有一日若非吃了他,便是弃了他。没有谁必须得对谁付出真心实意,他这辈子得到的亲切都有限,又何谈喜欢。扶苏理了理病中混沌的脑筋,清楚了,不自觉就走在了一栋栋民居之间。月上中天,四野清晰,房瓦泥坯因年代久远,还散发出阵阵腥气。米铺、豆铺、饭馆、酒肆,扶苏嗅到不同的气味,一间间走过,心中也默默念着。他与旁的人,关心的东西总是不大相同。
  到了郊外,终于寻到一口井,接了水上来,浑身酸痛的感觉更甚。拿水擦拭了脸和身体,映向井水,才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唔,病得看不清脸了。啊,包子。扶苏这样想着,忽然想起奚山君东倒西歪的包子头,困意和饥饿再次涌来。他靠着井边,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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