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曾说，《西游记》乃是一种游戏的小说。它有趣、诙谐，充满故事张力，令人欢喜发笑。也有很多人认为《西游记》实包含了深刻的喻意，孙悟空从胡作非为到修成正果，可以理解为一个人克服狂荡的心念而回复清静本心、彻悟世界之空性的过程。

骆玉明教授说：“游戏也是哲理，哲理也是游戏。”这两种观点并不冲突，因为《西游记》就是这样一本读起来兴味盎然又富有深意的奇书，每个人都可以从中读出不同的感受，读出千姿百态、光怪陆离的世道与人心。

孙悟空的心高气傲一向引人注意，那种藐视强权的气概令人欣赏有加；而他善结人缘的特点，似乎不那么受重视了。实际上，高傲和卑顺在人的身上往往是适时并存的。

孙悟空曾说过“人情大似圣旨”，他是充分领略到人情的重要性，也享受到人情带来的好处。因此，我们可以很合理地推断孙悟空擅长结交，社交能力不错。

取经队伍的顶头上司是观音菩萨，缺乏她的关照，取经断难成功。孙悟空的骄傲不免有时候让他对观音嗤之以鼻，比如就曾骂过观音“活该她一世无夫”，对于一个身处尊位同时又无爱情滋润的高龄未婚女性来说，这咒骂够恶毒的了。不过孙悟空是明事理的，他知道取经的大业依赖观音菩萨的全程扶持。牢骚归牢骚，该尊敬的时候他绝对不含糊。

红孩儿之难，孙悟空一时束手无策，上普陀山请观音相助。菩萨让他先行过南海，孙悟空磕头：“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筋斗云啊，掀露身体，恐菩萨怪我不敬。”如果驾云过海，海风掀开他的虎皮裙，不太雅观，将会污染高贵的菩萨的眼睛。孙悟空颇懂得照顾作为女性的观音菩萨。

菩萨之流的人物，安富尊荣，长生不老，人生没什么缺憾。如果说还有在意的东西，恐怕是他们在人间的荣光、在信徒心中的声誉。通天河的鱼精作祟，观音出面收服，正要回南海，孙悟空说：“且待片时，我等叫陈家庄众信人等，看看菩萨的金面：一则留恩；二来说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养。”明明是观音的疏漏，放纵了鱼精，祸害陈家庄的老百姓，而在孙悟空的一番说辞下，居然变成降魔除妖，拯救生灵，功德无限，弥补了菩萨的失误，维护了菩萨的威望。所以，菩萨这次也不急着回南海了，欣然赞同：“也罢，你快去叫来。”八戒和沙僧于是飞奔至陈家庄，高呼：“都来看活观音菩萨！都来看活观音菩萨。”自然而然的，“一庄老幼男女，都来河边，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礼拜”。老百姓是善良、淳朴的，他们无从准确辨认他们祸福的由来，当有人为他们驱除祸害、带来安宁时，他们会付出他们的虔诚，尊之为神，顶礼膜拜。从古至今，人民大众的偶像、救星、保护神，多是被这样塑成的，当然少不了孙悟空这类伶俐人的居中帮衬。

对玉帝和如来这两大神佛系统的最高领袖，孙悟空一向龇牙咧嘴，不大恭敬。“玉帝老儿”的称呼从不离口，称如来是“妖精的外甥”也无什么忌讳，这是他自由的天性使然。不过，遇上做顺水人情来讨好的机会，他也不会轻易错过。第九十二回，师徒一行遇上青牛山的三只犀牛精，孙悟空上天庭讨得救兵，杀了妖怪，割下牛角。孙悟空进行如下分配：由下凡协助他的星官带四只回去“进贡玉帝”，自己则随身携带一只“献灵山佛祖”。这就叫口非而心是、名不敬而实惠至。玉帝和佛祖天上地下什么珍稀的宝贝没见过，区区几只犀牛角又何足道哉？但毕竟是一份忠诚恳恻之心，想必在他们看来，孙悟空还是心有君上的，没白压五百年。

二郎神曾经是孙悟空的死对头，两人鏖战激烈。在祭赛国的碧波潭，孙悟空拿九龙虫没辙，正好碰上出来打猎的二郎神，准备借助他的力量。孙悟空怕贸然求助，二郎神不答应而伤了面子，先派猪八戒出面邀见。客套过后，孙悟空文绉绉地说：“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须之报。虽然脱难西行，未知功行如何。今因路遇祭赛国，搭救僧灾，在此擒妖索宝。偶见兄长车驾，大胆请留一助，未审兄长自何而来，肯见爱否！”向来说话不拐弯的孙悟空此次居然拿腔捏调，谦卑十足，很是少见。既然给足了面子，二郎神也就乐得送上顺水人情，欣然允诺。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朋友，这大概是孙悟空的信条。

或许有人说，孙悟空之所以屈从于玉帝、如来、观音、二郎神等实力派，是为了营造有利于取经的外部环境。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取经之路，说到底是孙悟空收敛恣肆的性格而变得成熟、圆通的历程。这话没错，不过我们也要看到，在取经之先、在他人生最得意之时，他就表现出善于疏通人际关系的性格。

当初孙悟空被封为齐天大圣，虽无实权，可名位至高。孙悟空不甚矜持身份，乐于也善于结交各路大大小小的神仙。有个小细节可以佐证：在万寿山五庄观推倒人参果树后，孙悟空放出瞌睡虫，让留守的清风、明月两道童昏睡过去好开溜。书中特别交代，这瞌睡虫是他与看守东天门的增长天王打赌时赢的。以齐天大圣之尊，与看守天门的卫兵头子赌博，打成一片，往好听的一面说，是他平等观念强，无身份观念；往实际的一面说，是他对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都有结交的办法。

像天庭这样最高级别衙门，其门难进，其脸难看，可想而知。孙悟空他自己也不是没有领教过，第一次受太白金星招安，被带上天庭受封，由于兴奋过度，加之又是个毛里毛糙的性格，不等金星就抢先抵达南天门，结果“被增长天王领着庞刘苟毕、邓辛张陶，一路大力天丁，枪刀剑戟挡在天门，不肯放进”。给他火热的兴致浇了一盆凉水，叫他见识到了天门的高大森严。悟空是伶俐人，做了齐天大圣，有的是闲工夫，一下子就和天王们混熟。喝酒赌博，乃天王之流的卫兵们的普遍爱好，悟空投其所好，与其一道呼卢喝雉，忘形到尔汝。他可真会应酬！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从此凌霄宝殿于他而言有如自家的花果山，进进出出随心所欲，不用另行登记通报，刷脸就可以了。

问题是这猴子的乖巧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他从石头里蹦出来，无父无母，幼无庭训，哪里懂得伏低做小、适时摇尾巴的道理？当初悟空流浪到菩提祖师处，被收为徒弟，“那祖师即命大众引孙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看来与人周旋、交际的工夫是在菩提祖师处训练出来的。

有阵子媒体在宣扬：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可能是认为，老实人本分、实在，不跑、不要，不爱投机取巧，不好逢迎钻营，不愿溜须拍马，不善耍花样，不知做表面文章，不会自我包装……总之，容易吃亏；而表态不让老实人吃亏，无疑是要端正风气，维护公平。

但老实人真的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容易吃亏吗？那可倒不一定。

老实人有两种。一种是真老实的老实人。《西游记》以取经为主题，为交代唐僧作为取经人的出场，特意从唐太宗说起。唐太宗在阴间走了一遭，答应阎罗王还阳后送他南瓜。他是重承诺的，还魂后招募人带上礼物去阎罗王那里致意。好端端的，谁人想去阴司地狱呀！碰巧有个愿死的主儿，叫刘全。他本是个富家翁，责骂了老婆李翠莲几句，令老婆愤然自杀，留下一对儿女昼夜啼哭。刘全不忍，无奈之下，自愿以死进瓜。这里面他没有夹杂私心，本想一死了之的。这个差当得顺利，阎王很满意，随口问起他的情形，一查发现夫妻两人命不该绝；这本在职权范围内，恰好一把手又心情舒畅，特事就特办了，于是刘全老婆借唐太宗的妹妹之身还魂。好事一个接上一个，唐太宗不但把妹妹的衣服首饰当作嫁妆全赐给了刘全，还一并永免刘全的差徭。刘全老老实实，抱着真死的念头下地府为太宗当差，无投机、非分之想，而他此行的回报是巨大的。

另一种是装老实的老实人。猪八戒就是个典型。

猪八戒最喜欢标榜自己的老实。譬如他常说他自己是个直肠子的“痴汉”，不但如此，猪八戒的老实名声还传遍整个西天之路，连不少妖怪都听说过。为什么我们说他是装老实？很明显，真正的老实人不会自我标榜，标榜老实的，多半不老实。问题是，为什么大家都认同八戒的老实呢？

首先是样貌占便宜。第三十二回，孙悟空撺掇猪八戒巡山，知道猪八戒此去必定偷懒，要说谎，准备在唐僧面前揭穿其面目。唐僧不信：“他两个耳朵盖着眼，愚拙之人，他会编甚么谎？又是你捏合甚么鬼话赖他哩。”只说过贼猴笨猪，没说过贼猪笨猴的。猪，两个大耳朵盖着眼，天生就是这么一副憨相，很难相信其人心机甚深。

再就是立身的分寸把握得好。八戒从来都是小毛病不断、大毛病不犯。犯点小毛病，那是生活作风问题，人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谁无个毛病。一点毛病没有，干干净净的，要么是圣人，那要敬而远之，不敢亲近；要么是伪君子，别有用心，深不可测，不得不防，同样不敢亲近。如果有大毛病，那就是大奸大恶之徒，这是品质问题，谁敢接近？唯有身上带点不干不净同时又上不了纲上不了线的小毛病，反而容易赢得人的信任和亲近。最要紧的是，对这些显而易见的毛病，不勉强掩饰。这显示了性格的真实。

猪八戒从不掩饰他性格上的弱点。他胆小，贪吃，好色，懒惰，粗俗，无进取心，随遇则安等等，小毛病不少，但都无伤大雅。他的这些小毛病，集合了凡人身上的种种缺陷。猪八戒似乎也没有遮掩和修饰的意思，一任这些毛病暴露出来，也算坦诚。在某些历史条件下，比如要求凡人向圣人靠拢、结果造成伪善迭生的时代中，作为一种叛逆的心态，宁为庸俗但真实的人，反会成为芸芸众生为人的普遍取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猪八戒很招人喜欢，因为他代表了人曳尾于泥途的需求。尽管庸俗，但是真实。

观音菩萨点化猪八戒，叫他吃斋把素，专候取经人的到来。猪八戒倒是听话，后来尽管暂时入赘高老庄，有机会大吃特吃，但他绝口不沾荤，他的老丈人高太公对此聊以自慰：“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太公是不明内情，在八戒则是颇有自律精神。虽未入唐僧之门，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自觉按出家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果真老实。不过，观音菩萨当初没有明确提到色戒，八戒就装作不知道，和高翠兰好好恩爱了三年。钻了个空子，享受幸福美满的三年夫妻生活。名义上，他可未违背对菩萨的承诺，大节还是可取的，只不过是生活作风不严谨而已。

猪八戒能令人普遍相信他的老实，不在于他从不来虚的，而在于能令旁人一眼洞穿其虚。第七十四回，八戒自夸：“可老实么，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虚的。”这就是假话了。八戒虚的来过不少，也挺会来虚的。四圣试禅心时，唐僧、悟空、悟净均要八戒留下入赘，八戒三次强调：“哥啊，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还计较什么，他的心思早已松动，巴不得留下来享福。这个意思不好直接说出口，他想直接找“丈母狼”搭话，可找个什么借口甩开不晓事理的师父和多嘴讨嫌的猴子呢？亏得有急智：“虽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路，再若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来。”像他这样从来推一下动一下，从来只管自己肚子饱不饱的人，什么时候主动关心过马！拿马出来说事，内心定有所图。所以，猪八戒的老实不在于虚——他的虚就像山涧溪水的清浅，很容易被人一眼洞穿。这就给洞穿者以智力上的优越感和满足感，自然认他的老实。

所以，一个人究竟是否老实，与其说是他本身的性格，倒不如说取决于能否被人承认，特别是有权决定其祸福的“领导”的承认。第七十四回，八戒道“若论老实，象师兄就摆一队伍，也不如我”，唐僧欣然赞同：“正是！正是！你还老实。”如果唐僧不认八戒的老实，八戒就不可能在与悟空发生冲突时得到唐僧的偏袒。正因为唐僧作为取经队伍的最高领导，认定了八戒的老实，对他身上的小毛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予以包容了。八戒功劳不大，毕竟一路跟着到西天，还是有苦劳的，正果的分配不会落下他。佛祖最了解人，特意授他净坛使者，从此可以名正言顺享受四大部洲信徒的虔心供奉，这是大快朵颐的优差，美得很，装老实的猪最终也没吃亏。

所以说，无论是真老实，还是装老实，都不大会吃亏。可能吃亏的，是装得不像，或者说领导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