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生死疲劳》的时间跨度从1950年到2000年，通过一个在土地改革运动中被处决的名为西门闹的地主“六道轮回”（先后投胎为驴、牛、猪、狗、猴，最后又再度投胎为人）的神奇故事，呈现了从土地改革到改革开放的中国转型期的巨大动荡和悲喜歌哭，时代历程的波诡变化和个体命运的上下浮沉被从多角度、多侧面去揭示和反思。本文着重从《生死疲劳》的三个主要叙事特征，即阉割意象、群众看客、结局处理等方面展开论述，试图解析莫言思考方式和抒发情绪的与众不同。

关键词：《生死疲劳》 莫言 阉割意象 群众看客 结局处理 叙事

莫言善于采用民间故事传奇化的形式和先锋派的手法，结合记忆中的童年经历和自身独特的语言、经验等资源来行文记事。在《生死疲劳》中，作者有意识地以堕入六道轮回、屡次转生为畜的地主西门闹一脉为主要叙事者，蓝解放与大头儿蓝千岁为叙事引导者，穿插故事中的莫言则作为叙事补充者，同时以土地、轮回、血缘为主要叙事线索，让畜道、人道、神道交相辉映，这样既能以动物、儿童、“莫言”等多重视角达成全知全能之功，又能丰富有效地推进故事情节，总体看来叙事结构复杂精巧。

在莫言的小说中，通过现实与历史、现代与传统交结在一起的当代生活图景，读者既可领略到小说中时时透出的凝重的历史感和现代性，又可感受到作家对生命和生活的那份独特感悟和体验。莫言可谓是当代研究的“富矿”，然而研究难度很高，常使人感到“徒劳的危险”（丛新强,孙书文.莫言研究三十年述评[J].东岳论丛,):8.）。莫言鲜明强烈的个人意识、独特奇异的感觉体验、变化不定的文体追求、天马行空的虚数空间，不断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冲击和审美的震撼，也给评论界带来了争论不休的话题和褒贬对立的评定。本文选取《生死疲劳》的三个突出叙事特征进行解析，以期为莫言作品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思考。

莫言的很多作品都有涉及“阉割”这个意象。中篇小说《牛》，故事因阉割公牛而起；《食草家族》中提到了皮团长阉割生蹼的男孩；《檀香刑》中虽然没有刻意提到阉割，但凌迟钱雄飞这一段中有意描绘了把钱雄飞的蛋蛋切下来的景象；《蛙》中的姑姑为推行计划生育给男性做结扎，被人们认为是在劁人，也就是阉割；《生死疲劳》中也三番两次提到了阉割，例如阉驴、阉猪，还有以阉割为业、贪食睾丸、天生太监的兽郎中许宝。

《生死疲劳》第三十四章“洪泰岳使性失男体”，写昔日荣光荡然无存的洪泰岳酒后失性欲强暴白氏，现场目击者西门猪突然恢复了西门闹的前世记忆，使得它冲上去咬掉了洪泰岳的生殖器。洪泰岳被迫阉割其后导致神经疯癫，暗含着性欲与权力间的紧密关系。弗洛伊德在《摩西与一神教》中写道:“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也经历过一些性欲的和攻击性本质的冲突，这些冲突留下了永久的痕迹，但是绝大多数却被避开并且遗忘了；后来，经过一段长久的潜伏期之后，它们又重新在生活中复苏，并且产生出在结构上和趋向上与神经症状相同的现象。”（[奥]弗洛伊德.摩西与一神教[M].李展开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70.）西门猪这一咬，咬掉了本来也许会出现的阶级和谐场面，白氏受辱自杀，洪泰岳彻底失控，西门金龙失去洪泰岳的制约，其贪婪的本性暴露无遗，最终逼得发疯的洪泰岳身怀炸药与他同归于尽（陈思和.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J].当代作家评论,1-111.）。

《生死疲劳》中的群众看客有很多，包括民兵、村民、七嘴八舌的闲人、小学生、饥民、车站广场上的人等等，甚至西门闹也被作者变为“看客”，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如何一再横死，可谓痛上加痛。鲁迅先生曾对群众看客有一针见血的评价，他说中国的群众“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鲁迅.娜拉走后怎样.转引自鲁迅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34.）。群众看客的冷漠态度与邪恶人性在莫言的《檀香刑》、《拇指铐》以及《生死疲劳》等作品中都有彻底的揭露。

在《生死疲劳》第二十章毒打西门牛一节中，作者入木三分地刻画了群众看客邪恶的内心：“牛身上，鞭痕纵横交叉，终于渗出血迹。鞭梢沾了血，打出来的声音更加清脆，打下去的力道更加凶狠，你的脊梁、肚腹，犹如剁肉的案板，血肉模糊。从他们打你时，我的眼泪就开始流淌，我哭喊着，哀求着，想扑上去救你，想伏在你的背上，分担你的痛苦，但我的双臂，被云集在此看热闹的人紧紧拽住，他们忍受着我脚踢、牙啃的痛苦，不放松我，他们要看这流血的悲剧。我不明白，这些善良乡亲，这些叔叔大爷，这些大哥大嫂，这些小孩子们，为什么都变得这样心如铁石……”（莫言.生死疲劳[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通过群众看客的形象塑造，莫言深入揭示了人性的幽暗潜质。

历史如同演戏，只有看戏的群众信以为真。新中国成立后，西门屯的群众运动如火如荼：打击地主，抄西门家，严厉拷问白氏；大炼钢铁、兴修水利时强拆西门大院的大门，还挖祖坟，毒打白氏，强夺西门驴；为了消灭村中唯一的单干户，使西门屯成为全国集体生产的模范，不断对蓝脸威逼利诱，甚至造谣中伤；搞“四清”时写大字报、唱革命歌曲，参与无数血与泪的演出。改革开放后，整个西门屯仿佛集体失忆般立刻改换另一种面貌与时俱进，紧跟党的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等“四化方针”，积极追求物质生活和欲望满足，努力改善个人生活。历史的荒诞、群众的无情、作者的嘲讽跃然纸上。

很多评论认为，《生死疲劳》在结构上头重脚轻，第五部“结局与开篇”更是小说的败笔，是作家急于收束故事而刻意安排的。其实，从第四部“狗精神”开始，文本的意蕴就变得有些单薄。蓝解放对爱情的坚持，对权力的放弃像是一个成人童话，也像一个民间故事。在西门金龙死后，作者仿佛急于结尾，很多人物都加速死去，故事情节也加粗处理，比如清纯执着的庞春苗死于突发车祸，大胆泼辣的吴秋香上吊自尽，外放内敛的庞凤凰死于产后大出血，等等。莫言在那些宏大历史叙事的作品里常常表现得游刃有余，显然有对当代生活进行精细化书写的能力，但为什么在结局部分对人物和故事加速加粗处理呢？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对当下的应激反应。这个应激反应可以这么理解：莫言不是害怕触碰当代现实，而是被当代的混乱、无奈和迷惘感裹挟，笔者认为从中可以看出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与当代社会不可避免的隔阂，尤其是与年轻人、与网络世界的隔阂，这种隔阂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作家面对当代的失语状态。莫言自1996年开始电脑创作，但由于电脑删改过于便捷，不像手写那么慎重、那么专心，因此他内心反感电脑创作，但又感觉必须顺应潮流——《生死疲劳》的初稿由莫言手写完成，但随后的编辑排版则是依靠电脑。这也从侧面印证了笔者关于“时代隔阂”的观点。

莫言说，好的作家不是写经历，而是写经验。当下的现实可以作为经历成为作家创作的资源，但放进文学作品里是需要沉淀的，只有隔着一定的距离回望，才能写出深度来。因此，历史距离越远，往往越能给作家施展想象的空间；历史距离越近，留下的想象空间越有限，作家的叙述越容易碰壁，当然这也更能考验写作者剥离现实表象的能力，彰显作者的历史见识。从这个角度看，较久远的历史才能为莫言提供更为宽阔的舞台。这或许也是莫言主要书写自己人生前20年的重要原因，作者对当代社会、对城市生活的把握还不够成熟（付艳霞.莫言的小说世界[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

世纪婴儿蓝千岁的降生是全书历史脉络的结局，但显然不够完善，因为这是一个两头肥大而中间干瘪、四肢乱动上蹿下跳的“怪胎”。陈思和认为，大头儿蓝千岁是作者莫言精心塑造的一个“过渡性的”艺术形象——他综合了由阶级斗争到全民和谐，由经济发展到贪欲无度的种种因素，企图有所克制，走出怪圈——而不是理想与圆满的形象。这个大头儿应该利用他的硕大脑袋去思考，并利用其孔武有力的生殖器去努力，从而创造出一个新的更加合理的下一代。在这个意义上，《生死疲劳》如同它的叙事形式一样，并没有最后完成（陈思和.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J].当代作家评论,1.）。

《生死疲劳》的叙事结构尽管精巧，但还是有一些缺陷。如张卫中认为莫言的《生死疲劳》形式足够花哨，但作者把魔幻与变形当成装饰，其魔幻手法是外加的、装饰性的、虚假的魔幻，与其说是艺术突围，不如说是走入了创作的误区（张卫中.魔幻与荒诞的误区——对新时期几位成名作家艺术突围的思考[J].理论与创作,-32.）。此外，本文对《生死疲劳》的叙事特征分析还有许多有待深入的地方，例如暴力与狂欢的书写，河流叙事，月亮意象，西门大院、葬礼、广场等空间场景的解读，书中对性事的描写与爱情的不圆满，时代背景下家庭关系的松散结构，书中女性在历史中植物般（黑格尔语）的存在，以蓝脸为代表的农民形象的分析，历史与现实的关系，《生死疲劳》的题解，莫言作品的争议问题等等。此外，本文缺少理论高度，对“叙事”等基本概念缺少阐释，观点的总结提炼还很不够。

最后，笔者认为莫言对于当代作家的责任感，是无意识的、不自觉的。不像余华一样通过对现实的粗糙模拟，对其有强烈的控诉和揭露，莫言对自己的定位是“讲故事的人”，他对当代社会的处理是讲故事式、不经意的轻描淡写。当前的作家叙事面临来自网络社会铺天盖地的即时信息的冲击，对形式创造和内容创新的要求更高了。2012年10月11日，莫言成为首位诺贝尔文学奖中国籍获得者，但他能否作为文学沧海中的一条“鲸鱼”，打破“诺奖魔咒”创作出更加优秀的作品，还请诸君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