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真相穿病号服的是谁

城郊废弃仓库,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浑身是血地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早已没了生命迹象。

周围几个男人拿着枪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堂堂沈纪尤,沈氏集团的总裁,最终还不是死在我们枪下?”

“呵!得多亏了这蠢女人,简直太好骗,沈纪尤爱上她根本是自寻死路。”

虽已身死,可他怀里,却死死护住了怀中的女人。女人看着不过二十五六,眉眼如画,肤如凝脂,美得惊艳,却不显轻抚。

女子气息微弱,苟延残喘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这些不堪入耳的话一字不差的落入女子的耳中, 她恨啊!

她致死都没有想到,她会是今日的结局!

她一生追求信任的人,一心想她死。她不屑一顾百般伤害的人,却是拼了命去护她!

沈纪尤一生骄傲,却为了她惨死,暴尸荒野!

是她错了,她不该轻信小人,是她害了沈纪尤。她才是最该死的!

不曾想,死前最后的温暖,是来自沈纪尤的怀抱。女子扯出一抹真正由心而发的笑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若有来世,她愿意用一生去偿还沈纪尤。

女子缓缓闭上双眼,眼底流出了一滴终于是为他而流的泪水。

人群的不远处,一个白色西装的男子,站在门边。一身白衣,可远观而不可亵渎,像旁观者地看着这一幕。男子带着黑色礼帽,让人看不清面容,但他那扬起地嘴角,实在抢眼。

夜幕降临,满天的乌云黑沉沉压下来,树上的叶子乱哄哄的摇摆,地上的花草却笑得浑身抖动。

林星然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充满不甘,恨意!

洁白的墙壁,浅色的窗帘,木质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淡雅的白色玫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窗外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看清眼前的场景,眼里的恨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医院?这是梦吗?

轻轻动了一下身体,并无不适。再试着动动双腿,‘嘶’,腿上传来的痛感让林星然疼的龇牙咧嘴,瞬间意识清醒了不少。

人都死了,怎么还能感觉到疼?

林星然掀开被子,便看到左腿上裹着绷带。

顿时大脑一片混乱,自己身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并且左腿绑着绷带。这伤,这场景,有些熟悉。

这是她为了能够跟顾子喻私奔跳楼威胁沈纪尤时受的伤!

怎么会这样?她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怎么现在是五年前的场景?

难道,自己没死?床头柜放着一部手机,林星然拿起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居然就是二十岁时的样子!

不可置信的抚摸着自己的脸,肤如凝脂,脸如白玉,颜若朝华,确是二十岁时的摸样。

她,活了?并且重回到二十岁了?

老天听到她的愿望,让她重来一世了?

林星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使劲掐了下自己的手臂,手臂伤传来的痛感令她激动万分。琥珀色的眸子瞬间亮如星辰,闪着奇异的光。

她真的活了!刚刚的疼不是幻觉!

还没从眼前的景象反应过来,便听到门外传来熟悉又久违的男声。

“给我找最好的骨科医生,一定要治好星然的腿。”一如既往的孤冷却又令人为之着迷的声音。

林星然眼里的激动瞬间消失,变成了震惊。是他吗?

一定是他,她不会听错的!睁大眼睛,死死的盯着门口。

男人一身黑色西装,干净利落的短发,俊眉修目,鼻挺如峰,深邃的黑眸沉如黑夜,气质冷冽。他站在哪里,如睥睨天下的王者。身上的黑色西装由上到下的衬托出他挺拔的身影。

沈纪尤,真的是沈纪尤!

现在的他,俊美绝伦,身份地位不可一世。脸上没有被她狠心践踏的绝望,左腿也没有因她而伤。

一切的一切,从头再来。

林星然巴掌大的小脸此时悲喜交织,一双琥珀色的双眸顿时水雾盈盈,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她好想沈纪尤,真的好想。

沈纪尤一进门,便见到林星然流泪,眼神瞬间暗淡下来。

自顾自地将手里的保温盒放在柜子上,随即转身想出房门。

医生说现在的林星然情绪不稳,不能让她激动。他不敢上前安慰,怕迎来林星然更大的怒气,只好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便离开病房。

林星然看穿了沈纪尤心中所想,乌黑透亮的双眸抬起,带着丝丝水雾望向沈纪尤,轻柔的问,“沈纪尤,你过来好不好?”

沈纪尤看着林星然,眼神复杂。这一年多,林星然从未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她向来都是用厌恶的语气的对他。

现如今居然用祈求的语气,想必是为了让他放她跟顾子喻走吧!

“星然,顾子喻此人心术不正,我不会放你跟他离开的。”沈纪尤面无表情道。

他不会放林星然离开的,这辈子都不会!

闻言,林星然眼泪像掉线的珍珠,绵绵不绝。她不是想跟顾子喻走,她只是想抱抱沈纪尤而已啊!

豆大的泪水从脸上滑过,林星然也不伸手擦掉,只是一脸哀伤的望着沈纪尤。

她真的好想抱抱沈纪尤!

沈纪尤看到林星然流泪,心如刀绞。走向林星然,坐在床边,伸手替她拭去泪水。

说到底,不管林星然如何伤他,他也依旧爱她,舍不得她哭。

林星然顾不得太多,起身一下抱住沈纪尤的腰,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重有力的心跳,无声流泪。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让她充满了安全感,怪她傻,没有早些醒悟!

前世,人人都恨她,人人都巴不得她早点去死。

而她一心想逃离的沈纪尤,她恶语相向的沈纪尤,她厌恶至极的沈纪尤,她不屑一顾的沈纪尤,却是豁了命去保护她。

这样的男人,她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去伤害他,将他的真心丢在地上任意践踏!

能够重活一世,真是上天眷顾,这一生,她一定要好好爱沈纪尤!

“星然......,你,你怎么了?”沈纪尤眉头微皱,伸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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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芥,原著向,全文终,肉渣有。文艺病,作者有病,疑似甜饼。

另:本篇为《》的续,如有不解可点击查看。本篇后是终篇《》。

再另:因为作者是宰吹芥吹中吹,所以这篇文章里会不断地吹吹吹。

它原该是一股匹练的水流。

太宰治踏过泥沙浸透的枯草地,走到横滨入海口河谷的浅滩上。他身后是一大块被斩断的页岩,断层石砺粗糙,凝结着一层看不见的冰皮——也可能是雾气,他想起罗生门的破坏力。

这里曾是他训练芥川的绝好去处。人烟稀少,地势复杂,且不存在被打扰的可能性。他们甚至在河滩上发现过一头高度腐烂的死鹿。

“我就是在那里发现他的。”

银望着太宰治,眼神宁静且冷。寒潮的气味穿透幽谷,弥漫在后花园里。

“有一段时间,我试图将他叫醒,可是他毫无反应,脑袋无力地耷着,不断地从嘴里溢血。他的肺叶裸露在体外,小半个心脏也是露在外面的,我想将它们放回原本的位置,为此我想尽各种手段,都失败了。

“他的鼓膜‘喀嚓’‘喀嚓’,气管也在轧轧作响,到处都是溃烂的组织器官,仿佛从前我看到的所有完好的他都是幻觉,都是假象,于是,我就又觉得他非死不可。我不知道人还能够感应死亡,这念头来得太过猛烈,我不信这个邪,我不信。

“我要他活着,我想方设法,只想要他活着。

“我扯下我的发绳,把所有暴露的滋血的管道都绑在了一起,我掰开胸骨,它太硬了,我不太能扳得动,于是我只好将这些东西往每一个看起来像是凹槽的地方塞,越塞我越哆嗦。

“我不住地去想因果、报应……什么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字眼。

“不久,立原来了。他带了医疗队,那个时候我手里还攥着半截不知道是什么的软管。立原大抵是第一次见我散发吧,他怔忡了片晌,才想起要把我拉开,可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我发狂地意图将那半截管子递给医护人员,我想告诉他们,这个也是他的,是他的……”

“我想嘶嚷,我想哭嚎,我发不出一丁点声。”

银垂着头。讲这些时她呵出好几口白气,黑发糟乱地披在肩胛,样子不太适合她这种平时不爱讲话又性子温吞得不愠不火的人。她喘了口气,接着讲。

“如此,立原大概被我吓傻了。他歇斯底里地甩了我一巴掌,才将将把我稳住。

“我才是歇斯底里的那个人。我不怪立原。立原不知情,不清楚我是他的妹妹。

“我是他的妹妹,妹妹啊!太宰先生,我是他的亲人啊!”

“嗯,”太宰短促地应了一声。

他知道她像个疯子一样地在痛,她需要有人与她承担同等的疼。并且这个人必须是太宰治,除了太宰治谁也不行。

“不哭了,”太宰捻去她眼角的泪,“小银乖哦,小银不哭了。”他细声细语地哄着女孩,将她揽进自己的怀抱,温柔得好似春风。

液体将太宰卡其色的风衣洇成一滩深褐。银哽咽,“我也曾把您当作亲人,太宰老师,遇见您我们的生命才开始了……”她略显沧桑,“我是多么希望您从没离开过。”

中原中也收回手刀,接住少女垂软的身躯。

清冷的早晨,园子里,小瀑布受潮结了薄冰,潭水凝滞地流动着,鸟雀啼鸣,泥土也被冻住了,泛着奇异的绿油油的光,呈现出的色泽很苦涩。太宰治仍坐在树下,又安宁,又自在。

“你就这么想看她把刀捅进你的喉管?”中原把银妥妥地平放在另一架长椅,打量着太宰的脸色道,“我倒想,早知不管这茬了,银是一流杀手,即便是我跟踪她也费了大劲。”

草丛里传出土壤锈蚀的响动。

太宰置若罔闻,仍保持刚刚那种姿势,未几他碰碰颈侧——小银当真下了死手。

“呐,中也,”太宰开了口,这声音也是冷的,“罪孽呀,生而为人。”

中原闻之眉心紧蹙。良久良久后他竟感觉是四年前脱离港黑前的太宰治在对他讲话。

“……嗯…芥川的事,不全赖你。”中原叹息,一席话讲得十足中肯。然而这究竟是件让人心痛的事,他沉默了会儿,骂了句可恶。

“嘛,随缘罢!祝他早日康复,我还指望他越挫越勇呢。”

太宰恢复了往日常态,哗啦啦的水流声奏响,太宰有意无意讲:“我说中也,虽说现是武港休战时期,你这样私下与我会晤也有违法纪吧?诶,我听说我黑市上的开价也不低呢,”他嘻嘻哈哈。

不料老搭档不为所动。中原扬手扔他一包东西,也不看他。

太宰心一紧——那仿佛是银带来的。他隔着塑料摸,摸到两件物体。“中也,”他有气无力道,“没必要这样吧。”

中原似乎在强忍着怒气,“不赖你,但你总该对你的学生有个交代,”那窄小却结实的臂膀险要抡上堆笑的脸。太宰一闪身,东西扔回他,人已蹿到小池塘去了。中原急步追上。

水洼映出他们倾斜的倒影。脏灰色的,与石潭边上的淤泥及尘土混杂一气。

双黑,双黑,太宰呢喃这个久远的称谓,心底盘算着日后的战术策略,照这架势,芥川是暂时用不上了,计划还得另行考量。

“喂,”中原叫他,“你在想什么?”太宰迟疑地盯了对方一眼,并不着急回话,中原又问:“你在想什么。”

太宰脑子里过着许许多多的对战方案,一条接一条,他弯腰把脸凑近他的搭档。

水塘的溪流冲破厚厚的淤泥,推着它们缓缓堆积了出来,这景色放在中原眼里是模糊的。太宰伸出一条胳膊,动作迟缓,难以捉摸,“在想……”他故作神秘,一指弹向中原额头,“想我大脑里装的净是中也想不明白的事。”他语速飞快。中原一个扫腿,太宰弹跳着跑远了。

中原中也咬牙切齿。“有功夫跟我闹你倒是去看看芥川啊,”他喃喃道,低头看向墨绿的池水。

太宰治剥开一泻千里的芦苇荡,用脚驱散那些污泥。他观察流水,看它迂缓入海,一波三折,触摸芦荻叶子上干涸的血迹。他背靠一棵年轻的树,眼底流过云彩,还有白鹭。

您杀过人吗?有次敦这么问他。他想也没想便答,不记得了。

他确实不记得了。印象中他很少亲手了结一个人的性命。

太宰治不用一枪一弹也可以杀人。太宰治与生俱来的薄幸。太宰摩挲自己右手,忆起方才园子中那两件物体的触感,以及银抵近他脖颈的冰冷的刀刃。

很久很久以前,太宰拥有一把钥匙。他用这把钥匙将他最心爱的学生锁进了一个盒子,你要靠你自己的力量打开这个盒子,他心想。可他忽略了锁是不能从里面打开的,强行突破只能害盒子坏掉;而盒子一旦坏掉,里面的人无疑会被砸伤。终于,当太宰意识到这点,想去开那个盒子时,却发现,锁头已经坏了,钥匙也早没了踪影。

因果。业报。银没想错,全部是咎由自取。他以为他能承受。

——旷野说,我将寄以生命的四季托付给你。

“可惜这是我们的战斗,”太宰倚树自语,“你说得对,织田作。”他把眼珠转向虚空中那已死的故人。

应当先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其后再考虑如何作为一个有力量的人活着。

是我没教好他,太宰想。病了就去治,受伤了就把伤养好,然后和敦一并保护横滨,然后,等和平的日子来了——

太宰发觉自己的右手有轻微的颤栗。

是布料,挺括型风衣面料皆会有的肌理感。他熟识,因那本是他的,是芥川十六岁时他亲手为他穿上的。

另一件。冰凉,粗砺,属于生物体低温脱水后的枯瘪,硬质,无有弹性。

啊,啊,是内脏。一整块完全失去活性的内脏。太宰掩住脸。

不会有和平的日子的,织田作。关于这点,你要承认你错了。我们可以毫不停歇地驱逐邪恶、守卫秩序,却永远不能期待和平真的到来。

因为人心早已失去了和平;仗,永远打不完。

——周旋,纷争,旷日持久的敌对,每个人都在被损毁——

太宰治饮下那杯爱与血。

冷气团的味道由门扇及至窗扉,渐渐充斥整间屋子,混和着夏季暴雨过后的泥土的清香,银匆匆关了窗。门口,立原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银转身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于是立原紧往床榻瞄。

银让立原坐。立原不敢坐。

维生仪器间断性地发出嗡鸣。立原打了个手语,银摇摇头。

银的身份大白于天了,今时立原反倒不晓得该怎么和银相处。对此,银倒不甚在意。

她现在除了她哥哥什么也不在意。

她哥哥安静地躺在她面前,感觉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唯徐长的吐息音让人相信他姑且算是活着。诚然这极脆薄的存在感,本不适于他这种原应令人惧怖的存在,银想。

术后四天了,哥哥仍时时陷入昏迷,转醒片刻也依然意识涣散。银很害怕。那蹙起的眉头,失焦的瞳孔,时不时的低咳、轻喘,和突然急促的呼吸,都令她害怕。

立原那手语的意思是:我听说你昨天犯事了。

我自以为是地冲动地想去杀掉那个人。那个哥哥昏睡时都能从口中溢出的名字。

银用沾了水的面巾拭去她哥哥嘴角渗出的血丝。

立原没多待,不多时便走了。外界正值武港达成共识后的第三回作战,战势胶着紧迫,立原抽身前来,除却担忧芥川大人的伤势,还为银。

银则已无心回应任何。外头战况再进展到白热化也与她没关系,这间窄窄的病房犹作安详。

而让银这个妹妹暂停工作照顾哥哥,正是首领的意思。毕竟芥川龙之介有剿灭GUILD两员大将的赫赫战功,一个小小的芥川银的折损则于战势无伤大雅,森鸥外亦绝非不通情达理之人。

银揉揉酸涨的眼眶,掀开被褥,为哥哥擦拭身体。毛巾下的躯干凹陷、干枯,自胸线塌瘪,包裹着苍白细瘦的皮囊。

她每天面对这具躯体,她怎能不怨。

就算她明白是哥哥偏执,是哥哥自己逼自己,她也总要找出一个祸首,找到一句解释、一枚因由才行啊。

偏偏太宰先生连半个字都不肯给。

银的心,像江流里的浮雪在河面漂浮。

至夜,中原前辈来了。说是在营救Q一战中使用了污浊,体力透支,来医疗部打葡萄糖的。银听着,看他手臂也伤了一点。

“小伤,不用担心。你哥好吗,”中原往病房探,“我今晚没任务了,你也几天没阖眼了去休息吧,我来陪护。”

银一听哪过意得去,她想着前辈才是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连续几日没阖过眼呢。“前辈,前辈您太辛苦,这边有我照看,您难得得空还是去睡下,”她轻柔婉拒道。

“不碍事,男人嘛。”中原是真不大放心银的精神状态。

“外面情况可好?”银换了个话题。

“一点残余,扫荡得也差不多了。今天我不用带队,真的,你去休息下。”中原再次建议道,就差摆出那句“这是命令”。

故而他俩就跟走廊僵持着。你劝我,我劝你,谁也说服不了谁,屋内冷不丁传来咳嗽声,中原先一步冲进去,这下谁也走不了了。

屋里芥川还没完全醒,咳了几声便不咳了,仍紧闭着眼,眼睫簌簌,眉尖不时蹙住,似被一个吊诡的梦魇束缚。中原有两日没来了,见他形容枯槁依旧,幸在眉宇间的英气还在,方不至于显得太过颓败。

“快点好吧,”他脱口而出,怎奈话才出口就后了悔。

芥川一直在逼自己。他不想再逼他了。

“慢点好,慢点好也没关系。”他小声补充道,复问银,“他白天有醒吗?”

银思忖着:“早上有醒五分钟,医生来看了,低烧,用了药,中午也醒过一次,中午醒得比较久,意识亦有所恢复,说憋气,我就开了会儿窗……中途立原来过,立原来时刚睡下。”

她说着,中原没打断她,说完中原说:“行了,你回去吧。”又怕她不乐意,追了句:“这是命令。”

中原中也疼晚辈那是出了名的。

因故中原中也加倍不懂太宰治那孙子怎么就能那么无情无义。

银离去后,中原瞧着芥川的病容开始生闷气。当然他这种愤懑没维持多久,转瞬就过去了。

中原与芥川的交情谈不上深。芥川先前因体能素质差,加之过分依赖天赋,被太宰骂过,所以找中原请教过格斗术,仅此而已。可怎么说也是自己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小辈,新一代的顶梁柱,现如今,中原是惋惜的。

这样一想,就又不免恼火。

中原拐至楼梯口,给太宰拨了个电话——前半夜营救Q的作战一结束他们便重新互留了号码,太宰的意思是“有备无患”、“以防不测”,现下想来就是等着自己给他台阶下,死鬼。

中原跟着火大,信号一接通就狂吼:“太宰治!你他妈的给我来港黑看你的部下!”

结果电话那头嘈杂一片不知道在干嘛。中原耐着性子:“喂——太宰治?你有听吗?!”

这般等了些许时候,听筒里才传来一个纤细的少年音:“……喂?您、您好,太太太宰先生他——在……”没说完太宰油腻的声音就插了进来:“谁呀谁呀,大半夜的。”

敦捧着手机支支吾吾半天,不好说是个通讯录里叫“蛞蝓”的人,他怕对方听见了揍他。好在中原是极聪明的,中原平复了下心情,说:“你是人虎吧,叫太宰治那丫挺的接电话。”

闻言敦如临大赦,直把手机掖给太宰。

太宰一看备注,裹了毛毯径直去了隔间。

他夜里感冒了,敦给他送药来。只是敦怕他一个想不开把一瓶康泰克都吃了,俩人硬争了半天。嗯,之所以要把过程过一遍,是太宰猜到了他的中也一上来要说啥。

中也说:“过来看你部下。”

“如你所闻,”太宰巴巴道,“我部下好着呢。”

话音一落,中原那边静了半晌,紧衔着是再无法平息的冰冷冷的火焰。

“太宰治,你有病罢。我说芥川,我叫你来看你的芥川。”

“哦?那你倒开始就说是‘我——的——芥——川’呀。”太宰悻恹恹道。

好话简单动听,行动倒不尽然。这话说得太刻意了,噎得中原无话可驳,他忖度着自己的初衷,彻底败下阵来,压低声音道:“是,是,你的芥川行了吧。总之你尽快来大楼,医疗部L层,用我的口令,”他默了默,“我口令你清楚,没变过。”

挂掉电话,太宰难得心烦了。

他在小隔间沉思,有几分钟他是动摇的,他迟迟不出发,压下这份动摇。他一键一键摁出搭档的号码。

手机震动时芥川偏巧在咳,意识尚没清明,人压抑地喘息着,咳得有点呛血,中原喊了医生,再看屏幕,是太宰。中原直觉不好,背着人去接了。

太宰说:“中也,我还是不去了。”

中原料见了,对着话筒讲:“你成心,太宰治你成心。”

“关键深夜去没甚意义呀,明天有游击战,精力嘛,总是有限的,该放正途。他呢,也需要良好的休憩,情绪波动不利病情。”

他讲完就挂了。中原差点把手机捏碎。

月明亮地悬在天边。月总不辜负人间。月叫清风穿过太宰的指缝。

太宰将身子甩上床板,倒清净了。

他承认他见不得那样的芥川,那样脆弱的破碎的需要被保护的芥川。他会可怜他,无法直视他的皮肉。他的芥川该是那个执拗的倔强的少年,充满灵性和才能,出类拔萃,以一敌千,非常旺盛地活着。

他得承认,是他亲手杀死了他。

不去面对,他反而安心。太宰治是胆小鬼,畏惧伤害,畏惧失去,畏惧幸福,畏惧人情。

太宰治最喜谈情说爱,可不代表太宰治不怕触及爱。

当晚太宰治又做了梦。他梦见织田作。

说来真奇怪,每一个梦里总有一个织田作。

织田作在咖喱屋吃那碗辣到喷火的饭。他面容淡淡,下颌的胡渣亮晶晶的,周身没一丝褪色的痕迹。“你倒安逸。”太宰奚落着,瘫一旁顾影自怜。小店桌案上积结着一洼洼油渍,日积月累,凝成固体。织田作是无言的,他挽起袖袢享用美食,细细咀嚼,大口吞咽;他血气方刚,年纪正好。他死时年纪正好。

“——保护它罢。做个好人,保护你生活的城市罢。”

织田生前的朋友惊悸而起。

太宰喘着粗气,活像一尾没了水的鱼。窗外,远空逐渐泛出鱼肚白。是了,天要亮了。天总要亮的。

天抛弃了横滨枯寂的夜。横滨的太宰治为横滨做下决定。

神寄托世界以生命的四季。记忆泛黄、皲裂,宛若皮囊。

名唤“芥川龙之介”的皮囊。

“——子弹劈头盖脸,吓得他们屁滚尿流,直叫姥姥!”立原来劲了,打一进屋就聒噪没完。银静静聆听,没阻止,也没应和。

实然不能怪立原激动。港口黑手党前面被GUILD坑得太惨,吃了大亏,立原人缘好,哥们多,Q的事,他好多哥们都死了。适逢这几日武斗派大扫荡,派了地面部队清除残余,立原恨GUILD恨得牙痒痒,甭管是阿猫阿狗还是虾兵蟹将,抓住了一溜枪毙,岂一句痛快了得。不过他毙人毙得开心,牢骚也就多。

“此处插播:武装侦探社的家伙们简直弱爆了!”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我一连取下三颗人头,有一女的仍在给队员补蓝补血,真是群优柔寡断的天真家伙,包括那头——诶您推我干嘛!”立原瞥去。

老爷子推搡他,示意他打住。

立原顿了顿,赶忙将“人虎”二字咽去,他险些忘了这是芥川大哥的逆鳞。广津剜他一记眼刀,接话道:“总结来说诸方战事顺利,您安心休养,切勿挂念……不知您感觉如何?”他紧张地盯着芥川,怕听到否定答案——广津有广津的任务。

芥川干瘪的唇动了动。他病得太沉,没能立刻将部下带来的信息都消化掉,光武港合作这一条已够令他陈乏。

“无碍,”他转动眼珠,喉咙因久未发声而沙哑。

哥哥醒转二日了,虽然人还消瘦,但好在精神尚可。银的心便随之宽慰些。

“兄上,说话劳神,睡下吧?也好让广津前辈他们去忙了。”银出声道。

她不常开口,一开口立原立马酥掉。声线真清甜呀,他沉溺,浑然不觉银是下逐客令呢。

银的确是不愿看哥哥伤神,她算是有点个性的姑娘,目的性明确。广津会意了,敲立原一暴栗,拽他鞠了个躬走了。

送走同僚,回屋银发现哥哥不仅全没休息的意思,反坐得更直。她无奈地叹气,去扶他,芥川摆摆手说无妨,转头咳嗽了两声,朝痰盂吐出一口血。

乍看下这十分骇人,银却已司空见惯。她想替哥哥顺顺气,被拒绝了。

芥川心口慌得不行,紧巴巴的难受,伤口亦阵阵抽痛。但他不肯再打杜冷丁了,过量的麻醉物镇痛会导致颅内反射神经失去敏捷,影响异能战斗。

对于现状,他自是不满。他勉力克制着烦躁,不对银发火。

作为罗生门媒介的黑风衣已被银不知收到哪里去。这件风衣芥川穿了很多年,黑色被鲜血喂得太饱,浸染得有些僵了。每每发动罗生门,他便能够清晰体会到那类觉受,黑兽碾压、撕咬、贯穿、分割肉体时所产生的觉受,骨骼与骨骼相互摩擦碰撞,关节在扭动,筋腱在拉伸,肌肉纤维断成碎片。于是终于有天,他不得不脱下它。

中原前辈说,自己被摘除了右半边肺。

不调顺的呼吸则时刻提醒自己,失去身体器官的事实。

迎战GUILD留守部队当天,出发前,中原前辈如是对他讲。

难为?起初他不理解。他没觉得他有难为,他做的皆为分内之事,贯彻的皆是所信之道。而今……芥川皱起眉头,嗅到喉咙里发出的腐朽衰败的气息,横滨迎来新的黄昏,太阳将余晖系作一束洒向他,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迈向枯竭。

这份觉知过于真切,令他郁郁。

显然,银并不懂得这份郁郁——这份想证明自己生存之义的迫切渴望——不光银,樋口,立原,广津,甚至中原前辈,没一人懂得。他所以十分孤独。

芥川龙之介褪去了懵懂稚嫩的初心,收获了一份清醒的痛楚。

枭雄战死沙场才是归宿。

中原来看芥川。这时候对GUILD的反击战已基本行至尾声。

芥川穿着医疗部派发的病号服,水蓝色袍子,领口很大很宽,中原依稀瞧得见伤口尖端和两旁瘦削的锁骨。

“好点吗,”中原放下水果。

这问题是象征性寒暄,通常得不到真相。芥川昏迷期间,中原是瞧见过的,那是一道活活将身子斩成两半的巨型创口,从软肋跨越胸骨,直直拉到第十二节肋弓的末梢,缝合后,百足虫似的盘踞在芥川皮肤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大约是比喻太形象,中原脑中竟然蹭地蹿出这句俗语。他骇了一骇。

“谢谢前辈,好得不能再好,”芥川答,接过中原替樋口捎来的红豆汤。

芥川这人有点小毛病——他喜欢吃甜食——他还很固执。就是医生再怎么强调饮食清淡、勿食滋腻之物,要他吃苦药,还必须得先让他吃点甜的。开始众人均不同意,说遵医嘱,后来的后来,由银打头,中原垫后,全妥协了。

“就一勺,”中原皱着眉,“好了不准吃了。”他按下芥川手腕。

中原中也为人随和,可就是有收放自如、不容质疑的领导气质在,芥川不言语,中原看他是仍想吃却不好意思吃。至少对食物有胃口是病愈的好兆头,本着这个观点,中原放芥川又吃一勺。下次就该让樋口只煮一小钵,中原暗自恻诽。

“不够甜。”谁知芥川抿一抿,挑剔地将勺子扔了。中原无可奈何,还是银笑盈盈上前道:“前辈别恼,兄上从小就任性呢。”言毕,芥川瞪瞪她,没发作。

芥川身体略现好转,银笑得也就多了。中原端摹这对兄妹,惊觉他们是长得像。

太宰治你捡了对宝贝啊,中原咂咕嘴,记得太宰原来也说芥川任性难管教,看来并非瞎扯淡。

等吃药,芥川很配合地吃了。中原就又感觉到,芥川是真想快些痊愈,真想,真想。——是希冀早日征战杀敌,以尽他身为港口黑手党的义务?——不对,中原直觉芥川没这份大义。

中原头痛,没再发表意见。他反感芥川自己逼自己。他更反感太宰对芥川撒手不管。

相比老干部中原,芥川倒精神不少,他这会儿心绪好,便愿意多说点话多听点东西。中原因而给他讲了讲外面的情况,讲得粗制简略,且有侧重地避开了些内容,比如太宰在开决战会议时作出的几项提案。中原认为,之于当下的芥川,全部少了解为妙。

日头落山前中原走了。他实在有太多要忙的。

电梯内撞见樋口,姑娘慌慌张张。“稳重点,”中原好心敦促,对此却没往心里去,樋口一叶这丫头一向脚高脚低没个矜持。

中原有中原的隐瞒。芥川有芥川的心腹。

中原更加忽略了,芥川的目标太容易被人看透,轻易就能为人利用。

而在这一切发生前,中原最不该忽略的是:中原有中原对晚辈的珍惜,首领有首领的大局为重。

太宰先生,你好狠的心啊。

银怔住。她哥哥私下里很少用对部下的口吻对待她。她踟躇地深深地望进樋口的眼,樋口被这眼神盯得浑不自在,提起眉梢。

银暗暗揣度,樋口小姐对哥哥素来上心,是不会行不利哥哥之径的——她在经历那种事后多少有点得了哥哥被害妄想症——她在哥哥和樋口之间来回扫了几眼。芥川又说:“出去,我不说第三遍。”

这一句十足冰冷,带着血淋淋的杀意。芥川咳嗽起来。

银最后出去了。她没忘他们不光是兄妹,在武斗派小小的世界里,他们更是君臣。

没多久,樋口回了,眼睛肿肿的,像哭过。银关切地询问因缘,樋口不多言,给银的拥抱有歉疚的含义在里面。

樋口小姐是哥哥忠心不二的副手,为哥哥之令至上。银胆寒,推开樋口。

银是甚为通透的人,她明白回屋等待她者是何,她下意识想给中原前辈拨电话,然而她哥哥的声音已从房间传来:“银,进来。”

水蓝色的罗生门,细细一圈真好看。银动弹不得,死死闭上眼,随着兽刃缩退的速度踽踽步入病房。兽的分支将门窗封锁。

“我不会说的,”女孩不知打哪儿借的胆子,竟敢先发制人,她目光如炬,大有视死如归的意味,“哥哥杀了我也不会说!”

芥川重重阖下眼:“那就杀了你。”

水蓝的兽化作利锥,直抵主人妹妹的咽喉。

她音线柔美,音量甫一抬高便显得尖利脆碎。

“我求你了,求你了,”她啜泣,“我从没求过你,只此一件,”她匍匐着艰难地爬至哥哥病榻前,不住摇头,痛哭流涕,抓够于哥哥身畔,“不去,”她哽着喉口,“不去战斗,我求你,求你别去。”

她哥哥却是将罗生门抵上她的面额。

是的,一个盒子。锁头已经坏了。

太宰哈气连片地待在指挥室待命,无聊透顶,一双长腿一搭,随意翘操作台上。他耷拉头颅,吹起口哨。

“美丽的小姐姐,与我殉情,与我入水,与我共同奔向美妙的死亡呵。”

太宰治不用一言一语也可以杀人。太宰治与生俱来的薄幸。太宰治不被允许爱人。太宰治要爱世界。

太宰治也想放他最心爱的学生自由。

芥川抖落黑风衣上的泥土还有灰尘。他身后是一整片横滨的海。

浪涛闪烁间,是一种蔚蓝色。

他穿上风衣。——久违了。

他将另一件硬质物体踩实,埋进土里。那是他切下的肺,他知晓,他掩埋它,并不期待它能长出一枚花,或者一朵蘑菇。

螺旋桨在他头顶扇动起强烈的气流,风在他周遭呼啸。芥川笑一笑。

他想起数年前他与太宰先生共同在这里发现的鹿。一头死鹿,腐烂筋肉成就无数小动物的家园和乐土。生与死紧密相连,天与地交替周转,鹿的尸骨足以喂养一座山,如同山曾喂养鹿;但山不思及鹿,鹿也不思及山。

就让我用我一部分的肉体祭奠你。

芥川纵身一跃,跳上樋口为他准备的直升机。

浩瀚星辰,数以万计。罗生门苏醒在星云密布的苍穹里。

多年后中岛敦回忆那场战斗,仍会不自觉地被芥川的神貌牵至过往。那双决绝的赴着死以求生的眼,牢牢刻上了敦记忆的片段。

敦不了解他和太宰先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太宰先生给予他抑或剥夺过他什么。太宰先生不说,敦便不问。

直到镜花都长得和敦一样高了,有一天,镜花整理红叶老师送她的红芍时无意间流露出感同身受的叹惋,才说道:“芥川先生是为证明自己生存的意义呢。”她揉捻晒在簸箕里的花瓣。敦挠挠头:“那你说太宰先生知道吗,知道的话,还要放着他——”

镜花眸底映刻流云,她无比坚定地说:“就是因为太宰先生知道这一点,才毅然决然,让他去。”

无法想象他心爱的孩子惊恐受伤的眼。

值得回忆的细节并不太多。

横滨戚戚然然的海正女人哭一般嚎叫。敦衣袖上金属片的撞击声不绝于耳,风贯得他裤管兜兜索索,拂过毛茸茸的虎腿。

很强。敦听到大地的声响。

细小如鳞片的光点闪耀着,刹那间包围住整个空间,噼噼啪啪,白鲸炸出刺啦刺啦的毁音,敦恫吓住了,炙风撩拨着虎的肉眼。敦不清楚一种异能力还能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形态出现,像,就像——

弹指间芥川已裹进黑红的壳子里。无数碎片拼合在他脑海,语言的,非语言的,物质的,非物质的,朽与不朽,哑与非哑,瓦砾碎石轰然开炸。

比之生存重要者是生存的意义,而排在生存意义前面的,则是生命本身。您既给予我,便再无法将它由我剥夺。——您认可我了吗。无关生或死。

很有趣。像蝴蝶刺破茧。

飞过死生的沟谷,回到人世间。

呼吸轻浅,额发软塌塌地搭在脸上,其余乱发铺散于枕,全没了平日里的盛气凌人。太宰兀自坐到床畔。

上回这么近距离地端详他已是四年前,亦是病着、睡着,真够呛;近期某次相见则更糟糕……思及此,太宰不由摸摸疼痛的腮帮子,转而去想旁的。

他搂抱着芥川,抄在怀里,下颌挨着左颊。他细细触碰芥川的额发,以食指卷起,轻轻捋抚它。他思考对比着芥川四年来的变化,终焉没得来大脑答复。他又捏捏芥川脸。

人瘦了,瘦多了,尖尖的下颌和抿紧的唇线都说明他正经受煎熬,可那骨子里的倔,仍停在眉眼间,一点没变。

他觉得难受,密密匝匝的疼搅和着千丝万缕的酸胀,刺进心肺,胸口紧得发慌。什么时间了,他困顿,意识有断片,好似上一刻还在白鲸上。他费力地喘息,想睁开眼,却连呼吸都难耐。

熟悉,明亮,熟悉明亮得让他倦怠,芥川无意识地搡着。

对此现象太宰则略有不耐,他顺起芥川的背,想结束这份不安。与此同时他想起一遭事,一种情绪硫酸似地浸泡着太宰的心。

太宰尚没接受,这即是人情中的愧疚。

他才不会承认他愧疚他。

太宰注视着涣散失焦的黑色瞳孔,吻了吻那双早就想吻的湿润的眼眸。他吮吸着眼睫,“醒了呢,”坏心眼地吹它。

手心里的身子抖动了一下,漆黑眼瞳在水汽氤氲中渐悉浮映出一张脸来。——我的脸。太宰怜惜地梳理着那汗湿的额发:“睡了真久……我去叫医生,你再睡下。”

芥川尚不解,也就没控制住眼底的躲闪。

……先生……太宰先生?他困惑着。因身体的病痛及惫怠没能给出太多回应。

那一闪而过的躲闪,却已实打实地扎了太宰一激灵。

想弥补他。想让他重新与自己四目相对,眼神干净而热忱。想拥抱他,也想与他一并拥抱世界。

太宰治平生第一次想爱一个人。

海面上倒映着大片大片的云朵。

一大座云山汹汹压过海平线朝横滨移来,强风呼嚎,盛夏的骤雨将至了。银折剪着后花园的花。

“你终是告诉前辈了。”樋口怀抱一捧火红的月季,银将新剪的一枝递向她,否认道:“我坚持不说。罗生门拧断了我四根手指我都是坚持的。”她给樋口看绑着固定绷带的左手。樋口不置可否:“那……”

银将视线停留在花蕊间。“樋口小姐,你听说过‘无心之犬’的传闻吗?”

银笑了:“那是我哥哥十六岁前被人们冠以的称呼。那时我们非常非常穷,可以说,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一群人。人在食不果腹连生存都成问题的环境下也就不谈所谓人性了,哥哥的心远比你认识的麻木不仁得多。

“他患有先天疾,你晓得,却又有常人难以企及的神秘力量——那会儿我们还不曾涉入‘异能力’社会,不懂也不了解这些——结果就是,他无法舒坦地正常生活,却又吊着命死不了,他对生存全没欲望,却仍必须苟延残喘地活,他还要充当卫士,因为他要我活。”

至此,银停顿了片霎。她发觉自己嗓音在打抖,她缓和了下情绪。

“久而久之,哥哥杀伐如麻,连对尸体都很残忍。樋口小姐,你知道换钱所吗?”

“一个赚尽脏钱的地方。尸体送进去,完整的脏器会被摘取、倒卖,尸身则割成几份,有的会送去加工厂,加工成罐头或者肉馅,看肉质老嫩。哥哥那个能力之于此简直太方便了是不是?”

樋口吞唾沫。她听过换钱所,是为黑手党所不耻的强盗流氓的勾当。但是她没想过芥川前辈会曾染指,她从没听前辈说起过。银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伪装出一副怪异的坚韧。

“哥哥十六岁那年,太宰先生收养了他,我沾光一并被带回,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所以樋口小姐,像‘心愿’这种东西,我是想都不敢想我哥哥能有。

“我只能认作,是太宰先生给了他心。”

横滨狂风大作,迎请一段似将安宁的光景。银舔唇齿,垂首看手。

她的手灵巧纤长,和芥川同样。

“折断我第四根指头的二枚关节后,哥哥呕着血从床上摔下来。我吓坏了。去搂他,他把我推开了,叫我别再跟他犟——这叫什么话,我哭成泪人。他又叫我原谅他。这又叫什么话。我执意要将他扶上床,他则说他有一些事情需要去跟人虎解决,我不明不白,他不解释给我,我们彼此纠缠着,他的神态略有不同,一个疑问盘绕在我嘴边,兄上,我说,兄上,一开口我就哭出来。他掩着口鼻,说他们的事情理应得到解决。我问谁们。他喘得厉害。我便猜到了。也是,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令我哥哥甘之如饴得如此疲惫。

风把樋口手里的花朵吹散了。银再说不下去,陆续捡起花。樋口一把握住银手臂:“然后呢。”樋口红了眼。

银叹口气,任花儿们被风刮跑,凌乱地在空中盘旋。

“然后,”她蹲地上,蛮辛苦地剖析脉络,“我劝他不要,不要。他却说这即是太宰先生的安排——让广津把战前会议提案透露给你,你转告给他什么的,”银小心地注意着樋口,樋口眼越睁越圆,“他说他因此必须去,他有要和太宰先生确认的事,有一句话在等他,这是他唯一的心愿。”

——敦君,你把电话给他,就说我有话跟他讲——

中原中也一拳揍上太宰治。

太宰被打得撞向墙壁,愣没吭声,复被中原自墙根拎起,摁在壁上。中原赤着眼,扼住太宰喉颈,沉下头声声质问道:“你行呀你,算盘打得真妙。我说,你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利用他达成目的?嗯?就放任他心甘情愿为你一句你自己都不在乎的话去拼命,去死!”他一脚踹向老搭档,弓腿,膝盖直抵死门,发了狠。太宰啐出口血痰,没狡辩,没还手。

时间回到击毙GUILD大BOSS当日。

手术室门口的敦听见动静,撒丫子赶来劝架。中原挪动瞳球,斜睨道:“滚!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敦被这气势镇得跌地上。

“——给我老实点,我等会儿就来收拾你。”

中原撸起袖管,转回原罪之首:“太宰治,说话!死了?!”他气急败坏狂飙脏话,想着芥川被送回总部时的频死的模样,将太宰拎得更高。

太宰倒适时浮出一丝笑意。他半面淌血,艳麗极了,惨烈而明丽,睹着搭档耀眼的发丝。

“你,中也,”太宰啐着血,“你又了解他什么呢,”太宰由上至下蔑然俯视着,“这是他的心愿,不懂了吧,中也,心愿。我如果不这么做,他的心结就永远打不开,他就永远将被锁死,我们就永世不得相见。”

不待话落,中原一把将太宰甩上另一面墙,太宰精疲力竭地单手撑住左腿,中原已至跟前,扯着他前领将他近乎揣进石灰墙:“屁话真多。”中原谛视他。

太宰视若无睹,勉强抹了把颌角挂的血,嘿嘿乐。

“他的战斗,非他不可。”

这句话轻轻松松,怎奈击得人心溃不成军。中原怔了怔,霎时失了气劲,泄气地脸整个埋进双臂。

“……这种不疼不痒的话……”他努力想说点什么。

得了空隙的太宰扳过搭档被汗浸得透湿的发顶,伴随沉重地粗喘声,他额头抵额头:“对芥川而言,力量代表价值,通过战斗获得我认可的观点已深入骨髓。要击退GUILD,要救泉镜花,要保护横滨,要打开他心结……我没得选了,中也,我没得选。”太宰挤出一个微笑。

“……怎么没得选,”他嗫语着,抽着鼻子,颓力地额头滑下,整个人重量全压向太宰肩窝,“……你倒是告诉他呀……”

告诉他没有力量也会有价值;告诉他人生不单单依赖力量;告诉他,他不是只拥有力量。

“算了,”俄顷中原放弃地松开了太宰——谁都别和太宰治比狠心。他走了。他的后背怅然若失,缺了一角弧。

某种意义上讲中原中也不适合当黑手党。中原中也的心不够硬,反正没太宰治硬。然而心最硬的太宰治却选择了退出黑手党,这事怎么听怎么像个笑话。

事后敦神经兮兮地张望他俩,你看看我看看。太宰滑稽地说:“我俩经常的。蛞蝓那家伙喜欢我。”

敦满面黑线,心说您甭自恋了。

太宰却释然了。他明白中也心好,责任感强,把他扔下的烂摊子都自个儿扛肩上,拿他的责任当作自己的责任去担当。他感谢中也,只是,这全没必要说出来。他想着,往转角去了。他不便扎人堆里,银在那,银见了他要哭的。

再过些时候,手术灯灭了。与谢野医生摘去口罩,表情出乎意料的严肃。

“谁是家属?”她抬高声音,扫视一廊道稀奇古怪各怀鬼胎的人。银悄悄上了一步。

小女孩?与谢野疑惑一秒,弯下腰。

“听我说,我只说一遍。”行医者按住少女两侧肩头,“已切除的肺叶是病理性切除,我目前没办法还原,病灶问题也要等后面再说,他病实属罕见,没及时诊治等于已经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我需要点时间,深入研究以敲定方案。现在,至少命保住了,这便值得喜悦,听懂了吗?”

银是恍惚的,焦急道:“你不是什么都能治吗?你什么都能治!立原说的!你什么都能治才违反规定把你请到总部,你……”她颤着,谴责之意不言自明。

这类病人家属与谢野原先在大医院就职时碰见得多了,她冷硬无情地叉着腰:“医学不是万能的,异能力亦然。记住这点,丫头。”

重如当头棒喝。中原将银拉到身后,银咬着下唇:“对不住,失态了。”不敢看与谢野。

“平常心,平常心,你是家人,才更要有一颗平常心。”与谢野舒展神情,换了个语气讲,“相信我,病人会好的,只需要正确的治疗,充足的睡眠,好作息,好心态,减轻压力,饮食规律,避免高强度异能作战,以及——”她额外睇向藏在角落的某人,“——太宰君的适量的关怀。”

此话即出,众人面面相觑。中原冷一副面孔,银漠然以对。

“啊嘞?”太宰装模作样,朝那处窥探。猜是芥川昏迷时喊了他名字被与谢野听见了,与谢野够耿直,他的龙之介也真可爱,他偷偷想。

哼。与谢野冷笑,揉捏酸痛的膀子,拍着敦后脑勺道:“走了!”

港黑大楼她多待分秒都别扭,往后难道要常来……考虑着,她谨慎地对太宰说:“你要么找个中间地带罢,不管是我来港黑还是他去侦探社,着实都不方便。”而且以后是敌是友都不知。她隐去这句。

太宰听罢说:“好,今天真的谢谢了。”

他鲜少此般正经,与谢野颔首道:“没什么可谢的,众生平等,医者仁心。”

“虽然预料到你会这么说,但是感激的话不能少,这是套路。”太宰摇晃食指,“——是人情呀。”

织田作撂下筷子,抻了个懒腰,说太宰,那这回我真的走了。

太宰背着身问。他正在厨房煎药,肩膀随上臂耸动,线条轻盈而优美,宛若低空翱翔的海燕。芥川痴痴地盼着,回道:“银想看画展。”

“那就去看吧,口罩记得戴好。”太宰道,“先把药吃了,”端出一大一小两碗汤水。

芥川每天吃两次汤药,早晚各一,每次太宰都盯着芥川先把药喝光,再吃那小半碗红豆汤。某回中原来家里,正好见此场景,没忍住感叹道:“果然只有你管得住他呀。”太宰心里得意,想我的人自然只听我的,嘴上却说:“龙之介不听智商低于七十的人的话。”气得中原摔碎了他们家一个奈良时代的花瓶,太宰心疼得不行。

他们现住横滨入海口河谷腹地的一个山坡上。太宰买下了那里一块盖有二层小楼的宅基地。

签土地转让协议那天敦有陪同,数着支票上的零再摸摸自己瘪瘪的荷包,敦郁闷至死——太宰先生怎么到哪儿都跟带着自动提款机似的!芥川也来了,芥川被太宰裹得严严实实,闷声坐着。

多年征战造下的旧伤、无限制的不眠不休和对自己病情的不够重视,种种因素叠加一齐已经毁了他的免疫力。

“千万别伤风感冒。”这是与谢野晶子的嘱咐。

芥川不认识与谢野晶子,硬说的话,他们隶属敌对阵营,但是太宰先生叫她给自己治病,太宰先生信赖着她,芥川便也愿意信赖她,听从她的指导。——在搁下药勺,拾起红豆汤的汤匙时,芥川这么想。

记得病最重那段日子,太宰先生日日陪伴于他,无微不至地照拂。他则常常苦于这跟过去迥然与悖的模式,不知该当哪般,推拒先生去操劳正事。旋即太宰先生则说:“没我要管的啦,我只操心你。”

现在,他和先生住在一起。实话讲,他仍没全然适应他的太宰先生就这样与他的生命结合在一起。

与菲茨杰拉德一战后他被太宰先生要求:如无个别险情禁止使用罗生门。不使用罗生门的他还有什么价值他想不出。太宰先生却说,作为异能力持有者的芥川龙之介的价值或许是削弱了,可是作为太宰治心爱学生的芥川龙之介的价值比任何时候都充实。

心爱?芥川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峦山。

初秋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侧脸是接近透明的白,太宰忍不住伸胳膊去碰。芥川扭头,抬手勾住了太宰的手指。

“先生今天忙吗,”他问。

“忙吧?”太宰信口胡说着,把芥川从阳台抱至里屋榻榻米。

他一层层解开芥川的衣服,遇到套头式就由下往上剥除,不理会芥川的搡动,任由光阴消磨。“宝贝累么,给我好不好,”他磨蹭芥川颈窝,将空调调高,亲吻芥川胸口的疤痕。

这不是一具漂亮的身体,太宰舔舐一节肋骨。

芥川躲开了,他还没习惯这种事。他二十年孤独乏味的生命已将他整个人生都标记上这种色彩。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今时具已尘埃落定。可是,用先生的话说,这亦是爱他的一类方式,他便愿意让先生去爱。他回归先生的掌心里。

“先生陪我去看画展就可以。”

*窄门:出自《马太福音》第7章第13-14节。

它原指福音之路,以俗世角度讲,则可以理解为人生如要探索内核实义,便需敢于经历无尽艰险。我想这就是恩典,是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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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向,全文1w+。

*BGM点击Summary,请务必!务必!务必!听完BGM后!再开始阅读,以确保阅读体验。BGM请点击Summary。

岁月是不停流淌的金色河流。它耀眼却沉重,不因任何人的意志减缓流淌的速度,也永远不会更改前行的方向。它把美好抛在背后,悲伤抛在背后,不甘抛在背后。只剩下平淡记忆中的一颗小豌豆,被河流裹挟向前,不曾改变什么,却夜夜硌得人生疼。

“跨年。” 蒲熠星叼着登机牌自拍。头等舱的座位大而宽敞,仍有赋闲。他向后躺了躺,座椅靠背肆无忌惮的往后摇,两条腿伸长又绷紧,整个人舒适的伸了个懒腰。

邻座的人眼见他一整套动作,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又掩饰的咳嗽了一声。这实在太像猫了,摊在地上长长一条。陌生人的思绪被全然吸引。

蒲熠星疑似被嘲笑,却只是耸了耸肩。他翻了个身面向小小的飞机窗,配好图片和文字准备点击发送。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几秒却又改了主意,匆匆加上定位。

5G网络社会,一条微博发出去只要不到一秒。全民网速明显提升,一条微博评论破千也只是堪堪十几秒而已,蒲熠星没再关注。漂亮的空姐来提醒手机需要调至飞行模式。这几天他没有工作,没谁的消息能让他非要急着这几个小时内回复,蒲熠星关了手机,蜷缩进宽敞的躺椅里,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再醒来的时候,沉甸甸的轮子落地的响声和颠簸感令蒲熠星清醒了些。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手机——倒不是真的有多依赖这玩意儿,只是一种习惯罢了。一种被他唾弃,身体却诚实的习惯,蒲熠星想,总归要看时间的,总归要打车的。然后他想起他没带现金。

总比没带内裤强,他想,不自觉地想嘲笑起自己。起码这年头哪里都能Alipay。

他捏了捏鼻梁,戴上眼镜。这些年虽然他早已习惯戴隐形,但坐飞机他还是觉得隐形不大舒服,没有框架舒服。想睡觉就一摘,多好。

他看了一眼手机,发现飞机晚点了。晚点的还不算少,蒲熠星想,北京飞重庆居然都能晚五个小时?在重庆上方盘旋了一圈飞回北京再飞来重庆也就这么长时间了。

“你睡了之后飞机一直没飞,航空管制。” 大概是看出了蒲熠星的困惑,旁边的人解释道。“大概十点多才飞来着。”

“这样。” 蒲熠星点点头。“谢谢。”

从飞机上下来,一股寒气猛然侵袭。蒲熠星从北京出发,理应冷的多,零下十几度,裹着厚的不顾形象的羽绒服,再加个灰色羊绒围巾。

脚上踩着一双雪地靴,室友曾说太娘,蒲熠星却喜欢得很。暖和。

此时此刻他却恨不得把鞋子当街蹬掉。

蒲熠星在重庆生活的时候,最怕就是冬夜的雨。重庆偏南,气温低不到零下,只要不下雨,开个电热毯或是空调制热也能熬过去。但只要一下雨,整个城市都会如同被丢进了冰水桑拿房,穿着衣服令人冷汗淋漓,脱了又寒风刺骨。

脚底更是如此,重庆的路修的残次,一脚踩不稳,半个雪地靴都湿透,由内及外的。蒲熠星咬着牙,用最后的偶像包袱在心里默念,不行啊,不行。不行啊不行。不能当街脱鞋,这和当街抠鼻屎有什么两样?

他不停的在心里默念,没事,不冷,蒲熠星,你可以。他牙齿打颤,哆嗦着取了行李,哆嗦着推着行李走出出口。

他挺直腰板,向等待着的一群小姑娘——他的蒲公英——大步走去。

“都说了,这么晚了就不要来接机啦。” 他的声音低而温柔,引得女孩子小声的尖叫。

“要注意安全,虽然重庆治安还是蛮好的,年末了难免会乱一些。女孩子家大半夜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家里人会担心。” 他接过一束向日葵,顿了顿。“我也会担心。” 又是一阵尖叫。

他微笑着跟他的小粉丝们聊天,虽然隔着口罩她们看不见他的笑容,但总能从他弯起来的眼睛里看出些温和。她们叽叽喳喳的分享着不曾与他见面的时间自己又有了什么成长和变化,担忧又啰嗦的要他照顾好自己。蒲熠星一一回应,点头附和,直到一个声音从人群中突兀的出现。

“阿蒲,你和文韬商量好的吗,他今天刚从重庆回北京。”

蒲熠星抬起头。他以为自己在寻找那个声源,后来发现似乎不是,他是在寻找自己的声音。

“啊。” 他无声的清了清嗓子,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郭文韬刚走吗?”

人群安静了。大家都看得出蒲熠星的情绪变化。无数双眼睛从蒲熠星身上移开,转而盯着提问的那人。那女生被盯的有些慌了,她眼圈有些泛红,草草低下头去。

“蒲熠星?” 安静中传来一个声音,有些遥远,却很熟悉。

“你怎么在这里?” 郭文韬手上拎着半截登机牌,显然是刚刚销毁的。他手边的行李箱上还绑着白色的,还未被撕下的胶带,显然是刚取到,还没来得及处理。

“你怎么在这里?” 蒲熠星坐在副驾驶上,郭文韬坐在后座,听不清他说什么。蒲熠星叫了辆滴滴,他俩默契的一前一后上了车。

“什么?” 郭文韬似是有些困了,脑袋磕在车窗上,听到蒲熠星问他话还是强打精神仰着脖子问。

“你住哪里?” 蒲熠星又问。“一会儿我下车之前改地址,直接把你送过去。”

这回郭文韬听清楚了。“你住哪?” 他反问道。

“......我在解放碑附近定了一个民宿。” 蒲熠星说。

“双床房?” 郭文韬打了个哈欠。

“那也行。” 郭文韬的睫毛挂上生理性的泪水,他用力挤了挤眼,试图挤掉眼睛里的酸涩。“借我住一晚。”

直到郭文韬站在洗手间镜子前刷牙的时候蒲熠星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好像很自然,机场碰面,自然要捎他一路。没订酒店,自然要收留一晚。蒲熠星叼着牙刷,满脑子浆糊。

“带我一程呗。” 郭文韬说。“我手机要没电了。”

明明旁边便利店就有街电。

“借我住一晚。” 郭文韬说。“我困死了今天,懒得搞。”

“哦。” 蒲熠星说。“那也行。”

于是就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郭文韬睡觉喜欢缩成一团,据他说这样很有安全感。许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蒲熠星笑笑,抬手为他把被子盖好,被角掖好。这是习惯。和离不开手机一样的习惯。

郭文韬不知道嘟哝了一声什么,翻了个身。

第二天一早蒲熠星醒来,郭文韬不在。窗帘拉的严实,屋子里还是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抓过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十二点。

蒲熠星被晃眼的屏幕刺激的差点流泪,他呻吟了一声,缩回被子里。闭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空调似乎没在工作,他有点冷,但又懒得再伸手去找空调遥控器。

十分钟后他听见门卡的嘀声。

“我傻了,居然忘记拔了门卡会停电。” 他听到郭文韬说。

“但那会儿我都走了一半了,半路回来你又没东西吃。” 郭文韬自顾自的念叨着。“你还没冻死吧?”

“快了。” 蒲熠星小声说。

空调嘀的一声重新开始工作。蒲熠星很快感觉到暖和而干燥的风吹拂他仅有的露在被子外的额发。他舒服的轻叹。

“冷吗?” 郭文韬的声音近了些,似乎是绕过了床的另一边,想来看他。

“还好。” 这回蒲熠星提高了声音回应。

“你回来的还算及时。” 他说。

郭文韬笑了。“幸好我回来了。”

郭文韬给他带了早午饭。

“午饭。” 郭文韬纠正道。“我就知道你十二点才会醒。”

蒲熠星不置可否,吭哧吭哧啃蹄花。

“今天什么计划?” 郭文韬看着他啃猪蹄,漫不经心地问。

“游客计划。” 蒲熠星嘴上没停,说出来含含糊糊的。

“游客景点计划还是游客美食计划?” 郭文韬拿个勺子从蒲熠星碗里抢了口汤。

冬天走在重庆街头,得把自己包成粽子。

郭文韬缓缓呼出一口哈气,白雾让他的鼻尖湿润了些。

蒲熠星戴着口罩和毛线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毕竟是名人,郭文韬想着,有点出神。

“晚上吃什么?” 他问。

“不是刚吃完?” 蒲熠星诧异回头。

“你刚吃完,我好早就吃了好吧。” 郭文韬作势打他。“这都快三点了,我午饭都没吃,不能想着晚饭吗!”

“午饭没吃?” 蒲熠星皱起眉。“那我们先去吃东西。”

“别啊。” 郭文韬拉住他。“不是还有安排吗,现在去吃饭不是都打乱了。”

蒲熠星看着他。“那罗森买个包子。” 他让步。

“行。” 郭文韬笑。

他们去了交通茶馆。从繁华而浮躁的都市逃离,第一时间总是应当找些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地方的。他们找个不通风的地方坐下来——门厅处实在太冷了,他们都不常生活在重庆,没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这里的气候。

茶馆老旧,木架结构、灰黑砖瓦和斑驳墙体显出岁月侵蚀的年代感,房梁上挂着老风扇,此刻安安分分的待着。还挂了只鸟笼,只是鸟儿怕是也嫌冷,此刻也不在笼子里。

老阿姨在烹茶,忙忙碌碌的。烹茶室是开放的,但蒲熠星和郭文韬默契的都没去打扰。他们点了一壶胎菊,安静坐在桌角两张呈直角搭着的长凳上等茶,谁都没催,也没看手机,四只眼睛盯着木桌不规则的缝隙,像是在玩看图找真相一样认真而平静。

蒲熠星记得上次他们似乎是都在忙,忙些什么他忘了。

一壶热茶下去暖了身子,蒲熠星后知后觉的想起郭文韬不似自己是夜猫子,按惯常十一二点就要睡了。这会儿已经四点多,这么大壶茶灌下去晚上怕是要睡不好。蒲熠星开始懊恼自己没带褪黑素。

“没事儿。” 郭文韬说。“胎菊茶不提神。”

然后去看了轻轨二号线。

他们转了几趟轻轨去看一趟轻轨,从楼里穿出去穿出来,一道风景。

两列不同方向的轻轨向对方驶去,相交,然后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行。

蒲熠星和郭文韬混在人群里发出低智的惊叹声,仿佛唐九洲上了身。

之后在蒲熠星的坚持下,他们先去吃了晚饭,瓜西西火锅。打车的时候蒲熠星先后说成了“瓜唧唧”火锅和“呱呱西”火锅,遭到司机师傅的两个白眼。郭文韬听不下去,字正腔圆重复哥乌阿瓜,瓜西西。

“瓜西西火锅。” 他说。

“哪一家噻?” 又一个白眼。

赶上饭点儿,排队的人着实有点多。郭文韬拿着两百三十三号发愁,换一家的退让在嘴里转了三圈也没说出口。他总在不该执着的时候执着。

蒲熠星摘了帽子和口罩,拿过郭文韬手里的号码牌冲着服务员就去了。

他们很快被安排在靠里的位置,不是包间,但是角落,够隐蔽。蒲熠星总不能吃饭也戴着口罩不是。

他们坐定,蒲熠星没征求郭文韬意见就点了鸳鸯锅。

“来重庆吃什么鸳鸯锅啊。” 郭文韬出口软绵绵的,听着也不像抱怨。

“微微辣。” 蒲熠星补充道。

等着锅底端上来的期间郭文韬调侃。“可以啊蒲熠星,现在都会摆明星架子了,还插队,啊。”

“要不是某人胃不好还非想吃重庆火锅。” 蒲熠星皮笑肉不笑,补充道。“要不是某人胃不好不能饿还得想吃排二百人大长队的网红重庆火锅。”

“......才不是因为这个。” 郭文韬低头嘟哝。

酒足饭饱郭文韬有些内疚。微微辣和骨汤的鸳鸯锅对于蒲熠星来讲过于折磨了,更何况他知道蒲熠星最近工作需要在减肥。难得吃一顿好的,对他来讲可以算是欺骗餐了,却吃不尽兴。

又胖。一顿火锅一千七百卡,他在心里默默补充,“蒲熠星明早起来怕是要猪头。” 他想。

“走吗?” 胡思乱想间蒲熠星已经结了帐。“还是再歇会儿?”

“走吧。” 他只犹豫片刻便做了决定。这里人还是有些多。

他从篮子里捞出围巾——蒲熠星的,灰色的。又捞出自己的,黑的,没什么情调的颜色。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佳佳。她总嫌弃他穿的过于沉闷了。

他把围巾递给蒲熠星,自己把灰色围巾绕过脖颈。一股火锅味。蒲熠星似乎愣了一下,但也就一下,一秒。然后他也围上围巾。

他们一前一后的走出火锅店。也许是热腾腾的火锅下肚,终于有些食物可以暖暖身子,也或许是今夜比前夜温度上升了些。蒲熠星和郭文韬都觉得没有前一天那么冷了。

他们一路走回民宿,期间爬过一条斜度很大的街。他们都很久没运动了,心跳都不自觉有些加快。

回到酒店,蒲熠星把自己摔在床上。然后往上蹭了蹭,捞起床头的充电线给手机充电。旅行其实也挺累的,一天下来能走个一万来步,运动量比他平时摊在家里沙发上直播大多了。他躺着就懒得动。

“一会儿还出去吗?” 郭文韬比他雅观太多,只是坐在床沿,转过半个身子问。

“几点了?” 他含糊道。

“八点半。” 郭文韬看了看手表,这引得蒲熠星的视线也落在那块手表上。那块手表很熟悉,卡西欧的,他以前也有一块。不过郭文韬那块的指针是红色,他的是蓝色。他注意到郭文韬没有通过手机看时间。

“还早,要是还有力气,可以去解放碑或者洪崖洞溜达一圈。” 他看着蒲熠星说。

“......别了。” 蒲熠星纠结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去好吃街吧。”

从好吃街回来已经十二点过了。蒲熠星一整条街吃下来,一整袋鬼酥肉,一袋老火锅味降龙爪爪,一只香辣金榜蹄花,又加了一只蒜香的。他先喝了一杯酸奶牛,嚷嚷着紫米太多撑的慌,不到十分钟又买了一杯半仙豆夫。郭文韬帮他端着热乎乎的豆腐奶茶,小心翼翼避开密集人流,免得小圆子掉了或者豆粉撒了,那会让蒲熠星一晚上都难受的睡不着觉。

“我说。” 郭文韬瞪着蒲熠星。“你这样光天化日走在商业区真的OK吗,好歹也是个明星。” 他有些担忧。

“第一,这哪是光天化日,明明是月黑风高。” 蒲熠星回过头看他,煞有其事。

郭文韬没忍住笑。“明明说出场费结一下。”

“第二。” 蒲熠星耸了耸肩,就着郭文韬的手咬下一口沾着黄豆粉的小圆子。粘糯的圆子在他的口腔翻滚,他努力的咽下去。郭文韬又把豆奶递到他嘴边帮他顺了顺。

“我算个球的明星,现在算我最红的时候了吧,也没有杰歪一主播当年一半红。”

“好歹录综艺呢。” 郭文韬没忍住笑。

“谁还没录过呢。” 蒲熠星眨眨眼睛,话一出口有点后悔。

最后蒲熠星买了一碗酸辣粉作为压轴。花生米被他嚼的满口香,看的原本没什么欲望的郭文韬都饿了。

回到民宿俩人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瘫在床上,没来得及互道晚安就睡着了。蒲熠星最后的意识是把被角掖在郭文韬的颈后。

第二天两人商量好晚上去洪崖洞。这就意味着白天不能消耗太多的体力,也不能吃太多,洪崖洞的火锅很多,小吃也很多。他们得留点肚子。

他们决定去长江索道。蒲熠星这会儿才发现郭文韬这一次好像并不打算做攻略,从第一天开始就跟着自己走,车也没定酒店也没定。这可不像他,蒲熠星若有所思。但他也没打算说破,重庆他来过很多次,跟着哥走,他说。

“不慌!” 他拍拍胸脯。

他俩转了三趟地铁,用了一个半小时到长江索道的南站。太绕了,在重庆步行永远像在爬山。到了南口又要等,他俩看着目测弯弯绕绕的队伍感到头大。

“目测至少一百米。” 蒲熠星随口说。

“不止。” 郭文韬认真纠正。“至少二百米。目测一趟五十米,一条通道里平均两趟,排了两列。” 他回头看蒲熠星。“五十乘二再乘二,至少两百。”

他说的认真,眼睛里闪烁着学术的光芒。

蒲熠星点点头,松了口气。这才是郭文韬嘛。

终于排到他们时两个人已经没了脾气。室外排队倒还好,人挤人不嫌冷,等排到前面室内的地方,那真的是,蒸冰桑拿,动不了,冷,又闷。

缆车门一开他们就被推挤了上去,两人甚至都还没来的及挪步。他们的肩膀撞在一起,然后是手肘。

他们脚踝绊脚踝,蒲熠星慌忙伸手去扶郭文韬,郭文韬又慌忙伸手去扶蒲熠星,于是手臂缠手臂。

他们都愣了一下,就在愣神的这会儿功夫,两个人就都被挤到车厢的前方去了。

“视野最好的区域啊。” 郭文韬率先回过神。“赚了赚了。”

“嗯。” 蒲熠星也回过神来。“赚了。”

“幸亏不是邵明明来。” 他笑着指了指下方。“这高度,他能把车厢震掉了。”

“呸呸呸,别瞎说。” 郭文韬慌忙去捂他嘴。他眨着眼睛往后躲。郭文韬不再捂他嘴,只是从怀里羽绒服内兜里掏出来什么,手指戳得飞快。

手机。蒲熠星有些诧异,原来他带着手机啊。

片刻后他感受到自己屁股兜里的震动。郭文韬曾不止一次说过他,这样放手机就是等着被偷。室友也这样说过。

反正现在它还能在我屁股兜里震就说明它还健在。蒲熠星从后兜里摸出手机,查看消息。

“有些人特别忌讳这种,坐缆车掉下去,电梯啊飞机啊什么的,你别乱说,小心被人打。” 来自郭文韬的消息。

蒲熠星的手指顿在屏幕上。比起这一条消息,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上一条勾住了。

他的手指移上打字框,又移开。他知道郭文韬离他不过十厘米的距离,他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可他真的不知道该回什么。

哪怕一个表情也好啊。他想着。蒲熠星,拿出你随机应变的能力来。表情包刷屏也好,不要让氛围变得尴尬。可表情包刷屏会让他难过的。另一个声音在蒲熠星心底响起。不知怎的他很笃定。

郭文韬看着蒲熠星纠结,抿紧双唇。片刻后他低下头,手指又在屏幕上快速移动。蒲熠星试图看清他在打什么,却只看到一片黑漆漆。郭文韬贴了防窥膜。

犯规。蒲熠星皱着眉。他发誓他不好奇,他只是觉得不爽,自己被看透而无法看透对方,一如既往熟悉的这一种心情。

这次等的时间长了些。蒲熠星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回他也拖着不看,跟郭文韬较劲,想要他也着急。不到半分钟他就被郭文韬怼了腰。他下意识往旁边一躲,换来身边人不耐烦的“啧”声。

“怎么还不开。” 那人嘟哝着。

蒲熠星不满的偏过头看郭文韬。

“看手机。” 郭文韬说。

蒲熠星不情不愿的解锁,看到郭文韬发来的一条消息。

“而且,我想你好好的。”

从长江索道下来,两个人慢慢悠悠往出口走。

“感觉不太值啊。” 蒲熠星抱怨。“地铁一小时,排队两小时,坐缆车十分钟。” 他们溜达着出了北站,不约而同的抬头看了看屹立的大门。

“是不太值。” 郭文韬附和,有些心不在焉的。他步子快,不注意便走到了蒲熠星前头。他走了两步,骤然发现蒲熠星不在自己身边了,慌忙回头。

蒲熠星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眼看着郭文韬在原地愣住,整个人呆的好像一栋石桩。

“怎么了?” 蒲熠星上前两步,抬手在郭文韬眼前晃了晃。

“蒲熠星。” 郭文韬的眼神带着些迷茫,他抬手指向某个方向,蒲熠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顿时也石化在原地——

“那是不是我们的酒店啊?”

蒲熠星被郭文韬一路嘲笑到火锅店。

他们穿过洪崖洞层层叠叠的巷子,找到一家风景好口碑也不错的火锅店。蒲熠星又摘下了口罩和帽子,带着郭文韬混了进去。

“万恶的资本主义。” 郭文韬低声吐槽。

“跟着哥走!” 郭文韬的模仿惟妙惟肖,“不慌!” 他笑的打嗝。

“别笑了。” 蒲熠星一面扶额一面帮郭文韬顺气。“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

“嗯。” 郭文韬好不容易顺了气。“放着离家门口就十米的北站入口不上,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去南站坐缆车,小事儿,小事儿,这很正常。” 他一本正经,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蒲熠星彻底没脾气了,瘫在火锅店长凳上,手机扫码点单往郭文韬面前一放。

从火锅店出来他们往洪崖洞观景台走,一路又买了些小吃当饭后甜点。郭文韬格外喜欢蛋烘糕,在奥利奥口味和招牌肉松口味之间难以取舍。蒲熠星就都买了。

三两口吃完郭文韬摸着肚子打嗝,蒲熠星笑眯眯探了手掌过去。“几个月了?”

“三个月了。” 郭文韬顺着话茬。“蒲老板要负责吗。”

蒲熠星手下动作一顿。半晌他开口,带着调笑的语气。

“给你五百万把孩子打掉,别让我家十四和小不点知道。”

郭文韬静静的看着他,片刻笑了出来。

他们站在洪崖洞的最下方,仰头看灯火通明。

“我们上次来重庆是哪一年来着?” 郭文韬眯着眼睛。

“20年年末。” 蒲熠星回答。

“这么久了啊。” 郭文韬感叹。

“是啊。” 蒲熠星说。他的声音蒙在口罩里有些模糊不清,显得像是在叹气似的。“七年了。”

“我以为你还26呢。” 郭文韬偏过头去看他,笑的眼角都起了褶子。“结果孩子都要三岁了。”

“是啊。” 蒲熠星也笑了。“小齐也结婚了,峻纬领跑太多就不提了。难得你吊车尾啊郭文韬。”

“你有烟吗?” 郭文韬突然敛了笑意。他等了一会儿,突然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嗨,我糊涂了。明星怎么能当众抽烟呢。” 他摆了摆手。“当我没说。”

“有。” 蒲熠星沉默片刻,从内兜里掏出一盒爆珠,咬在齿间,手掌遮着风点上。他把烟送到郭文韬唇边。

郭文韬毫不介意的咬住。他把手从暖和的羽绒服兜里拿出来,瞬间觉得冷风刺透了他的骨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挺烈的。” 他评价。“像你。” 他凝视着蒲熠星的眼睛,像是想要看透他。

“不像。” 蒲熠星没有避开他的眼神,只是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九洲和明明还在一起。” 郭文韬突然说。

“那两个小学生,冤家一对。” 蒲熠星笑着摇摇头。

他们决定在洪崖洞拍一张合照。

“七年前我们都没拍合照吗?” 郭文韬有些难以置信。

“没有。” 蒲熠星耐心的摇摇头,翻开手机相册。苹果的好处是icloud永远可以自动备份。“你看。” 他一张一张的划过去,先看到自己的侧脸,带着七年前有些许年代感的装逼,四十五度角俯视地面,在洪崖洞灯火通明的背景下显得颓丧又流浪。又看到郭文韬的,清秀的侧脸却被放置在千奇百怪的角落,广角畸变让那人的脸都被拉扯变形了。

“这什么玩意儿。” 郭文韬皱着脸。

“那时候我们在吵架嘛。” 蒲熠星有些不好意思。

“你看看我给你拍的。” 郭文韬不服气。“就算吵架我也给你拍成大帅哥。”

蒲熠星举手投降。“我的锅我的锅。”

他们找到一个路人帮忙拍照,是年轻的女孩子。蒲熠星摘下口罩的瞬间她认出了他,激动的捂住嘴巴,而当她看到一旁的郭文韬时,她控制不住的掐她男朋友的胳膊。

“我搞到真的了!” 那女孩激动的猛晃男朋友的胳膊,小声却急促的叫。郭文韬离得远,没听清,来拜托人拍照的蒲熠星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笑了笑,把手机递给女孩。

“麻烦把我们韬韬拍好看一点喔。” 他说。

他们摆出自以为潮流的姿势,swag和其他沙雕动作,忘记这个时代早已经不属于90后。甚至也不属于00后,00后早就开始被叫叔叔阿姨了。

而蒲熠星和郭文韬并不在意。某一刻他们错觉回到七年前,他们二十六岁,还勉强可以被称为少年。

他们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感谢女孩子为他们拍出帅气的照片,送上真诚的祝福。

“祝你们友谊地久天长。” 她把手机递回给蒲熠星,眼角带泪的笑着。

回到民宿两人都有些累了。

郭文韬靠在床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蒲熠星在洗手间刷牙。

“我定了明晚的机票。” 郭文韬说。

蒲熠星放着水,没听清。“什么?” 他扬声问。郭文韬没有回答。蒲熠星吐掉嘴里的泡沫,关了水龙头去看郭文韬。

“你刚说什么?” 他问。

“我定了明晚的机票。” 郭文韬说,垂着眼玩手机,没看他。

“不在这边跨年?” 蒲熠星皱起眉。

“不了,佳佳自己在北京。” 郭文韬抬起头,“我得回去陪她。”

“哦。” 蒲熠星点点头。“你这样就显得我很不顾家。”

“那哪一样。” 郭文韬摇了摇头,“你开年还有节目在这边录,提前过来准备不是理所应当,十四和小不点都会理解的。”

他回了趟洗手间,片刻又出来。

“晚上八点。” 

“七点到机场来得及。”

“大概六点得从这边出发。” 蒲熠星说。“我送你。”

郭文韬点点头,没推辞。

蒲熠星又钻进洗手间,不一会儿又探出头。

“白天可以去趟文创中心,给弟妹买点礼物。” 他一本正经的。

“弟妹个屁。” 郭文韬一枕头丢过去。“你还占便宜占上瘾了,小十天也是小,叫嫂子。”

“嫂子。” 蒲熠星乖乖的叫。

郭文韬刚想着蒲熠星这回怎么这么乖,那人忍俊不禁的笑容就把他自己出卖了。

青海省理科状元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

“你他妈才是嫂子——!”

蒲熠星破天荒醒得早。郭文韬安静的睡在他身侧,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他的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刘海松松垮垮,把眼睛盖的严严实实。蒲熠星在黑暗中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帮他把被角掖到脖颈。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什么,有些凉。

蒲熠星愣了愣,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郭文韬似乎不满睡梦中被打扰,有些不耐的翻了个身。

十二点郭文韬推着行李箱出门,蒲熠星拉拉扯扯要把箱子接过来。

“你走之前再回来拿不行吗?” 蒲熠星推着箱子被地毯边儿绊了一下,抱怨道。“也不嫌沉。”

“我就不回来了。” 郭文韬说。

他们打车直奔文创二厂。

往里走就看见两三条街道,都是互通的。郭文韬风风火火就要往里走,被蒲熠星拉住。“先吃点东西。”

吃完油茶他们慢悠悠往小店里溜达,蒲熠星推箱子,郭文韬背包。蒲熠星陪着郭文韬看精致的耳环,郭文韬问他买不买,蒲熠星摇了摇头。

“十四耳洞长死了。” 他说。

“可以做耳夹啊。” 郭文韬说,拿起一只耳钉在自己耳朵上比了比,是颗星星的形状。“我戴有点儿娘。”

“但是你送十四她应该开心的。” 郭文韬把耳钉放下,“星星,蒲熠星,这种有意义的礼物女生不都会喜欢吗。”

“老夫老妻了。” 蒲熠星瞥了一眼。

郭文韬最后买了条项链。小太阳的形状,蒲熠星笑称他有心了。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蒲熠星哼哼。“我只想做你的太阳,你的太阳。”

“在你的心里呀,在你的心底呀。” 郭文韬小声地接。

他们相视一笑。郭文韬把项链揣进口袋里。

走之前他们又去了趟张一白的电影工作室。工作室很有名,上了顶层先入目的是一面台词墙,最上面一句话。

十年。一个人。一座城。

郭文韬在心里算了算,十年也有了。

蒲熠星想,这刚好是他们认识的第十年。

他们俩在白墙前拍了照,分别拍的。蒲熠星站着,仍然是四十五度角俯视地面。郭文韬蹲着拍他,把他的腿拍的两米长。

郭文韬坐在白墙前的导演椅,整个人瘫成一长条,像一只伸懒腰的猫咪。

“你好好拍。” 蒲熠星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单膝跪在地上,手机快贴到地面。

郭文韬坐直了些,乖巧比耶。

他们上了天台。天台名字叫爱情天台,好像是什么电影的取景地,郭文韬忘了,偏头去问电影博主蒲熠星。蒲熠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慕名而来的人很多,蒲熠星把口罩和毛线帽戴好。

这天天气不好,起了雾。蒲熠星在餐桌缝隙中挤来挤去,好不容易在正中间找到个空桌,他招呼郭文韬坐下。郭文韬在前台点单,远远对他喊。

“随便。” 蒲熠星摆摆手,坐了下来。

郭文韬拿了两瓶奶茶来。奶茶粉冲的,没有珍珠。蒲熠星拉开铁环,作势与郭文韬干杯。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谢谢。” 郭文韬低头笑笑。“你也是。”

临走的时候蒲熠星让郭文韬等等,他去买个东西。郭文韬笑他说什么老夫老妻不还是要礼物加持,蒲熠星没反驳只是笑笑。

蒲熠星去的有点久。等他步履匆匆的回来,郭文韬叫的车已经到了。蒲熠星帮他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跟着已经瘫在后座的郭文韬坐了进去。

“机场。” 蒲熠星说。

“您这是出去跨年?” 师傅从后视镜看他。

“不是我,” 蒲熠星说。“这位。” 他指了指郭文韬。“我去送他。”

师傅了然。“去陪女朋友?”

“对。” 郭文韬抢话。

去机场的高速很通畅,车速很快。郭文韬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吹散车内的暖风。

“师傅您不冷吧?” 他扬声道。

“我没事儿!” 师傅摆摆手。“你旁边儿那小兄弟不冷就行!”

郭文韬点点头,转头看蒲熠星。

“不冷。” 蒲熠星耳朵里还插着耳机,闭着眼睛回。

机场人也不多,大概在年底最后一天晚上出去跨年的实属少见。

郭文韬顺利的办了托运,黑色背包挂在左肩。他拿到登机牌,转头看蒲熠星。

“安检就不用了吧?” 他笑。

蒲熠星点点头,手揣在口袋里随心所欲的样子。

“你赶紧回去吧。” 郭文韬手臂伸到一半,想要推推他。手肘悬在半空又落了下去,蹭了蹭裤缝。“一会儿解放碑那边封路,车进不去了。”

蒲熠星又点点头。他朝安检方向抬了抬手,示意郭文韬去安检,不用管他。郭文韬看着他没说话。

“怎么?” 蒲熠星开玩笑。“要来一个告别的拥抱吗?”

“行啊。” 郭文韬笑了,张开双臂。“我愿意。”

蒲熠星也笑,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出来,笑的肚子痛,他捂着肚子弯下腰。他推了推郭文韬的肩。“赶紧的吧。”

郭文韬耸耸肩,收了手臂,手指攀上肩头的包掂了掂。“那我走了。”

他后退两步转了身,朝着安检口走去。蒲熠星站在原地看他,插在口袋里的手被手心里的东西硌的生疼。

他看着郭文韬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发现郭文韬转过身,直直的冲他大步走来。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郭文韬打开手臂,是要拥抱的姿势。“要来一个告别的拥抱吗?” 他笑着说,大概因为走得急,尾音都有些飘。

好像过了十年那么久,安静的沉默的空气带他们回到初识,回到相知,回到试图相爱但最终失败的七年前,同一个地点,同样的回答。

“我不可以。” 蒲熠星说。

郭文韬瘫在座椅上,毫不顾忌的往后靠。后座的人不耐的发出啧啧声,踢了一脚郭文韬的座椅后背。郭文韬直起身,半转过身对后座的人说了句抱歉,然后把座椅靠背调直。他的头靠上飞机窗,两条腿无处安放的缩了缩。经济舱的座位总是不够宽敞。

他把航班信息截图微信给佳佳,退出对话框就看到蒲熠星发过来的微信。

“一路平安。” 第一条。

“新年快乐。” 第二条。

他回复:“嗯,我登机了。马上起飞,先关机了。”

又回复:“到了告诉你。”

他发出消息,却没有立刻关机。他手指往上滑,滑到他分享给蒲熠星的小红书笔记,重庆美食攻略。再往上翻,又翻到一条消息。

“我想你好好的。” 

他又想起蒲熠星难得的失手,笑意在他有意识之前便浮现在脸上。

再往上翻,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郭文韬的嘴角撇下来,紧紧抿起,下颌线显得更加锋利了。

他迅速的划过几屏聊天记录,不想仔细看,回忆却被迫涌入脑海。

他想起他们上一次来重庆,是七年前。他们约好一起跨年,除了峻纬在加拿大,其他六个人都应允下来。当时他们笑谈这是一场抛家弃子的旅行。

但是那场旅行最终并没有圆满,蒲熠星和郭文韬吵得天翻地覆。郭文韬已经忘了那时他们因为什么而吵,文化人吵起架来往往更加口不择言不堪入耳。冷嘲热讽到连齐思钧都黑了脸,唐九洲和邵明明坐在一旁不说话,石凯眉头皱的很紧,站起来掉头就走。

第二天齐思钧带着唐九洲邵明明换了家酒店,临走前撂下一句你们俩冷静下来再来找我们。石凯前一天晚上就订了机票回北京。他不似那些哥哥聪明,也没那么能忍。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留下蒲熠星和郭文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不说话,吵架变为冷战。偏偏假期来之不易,冷战着也要玩,他们却都没提出分头行动,别扭着一起去了几个地方。

在洪崖洞郭文韬的脸被拍成外星人。

那时候他们都没有安全感。两个人之间有暧昧,合宿和大大小小一起录制的综艺节目让他们习惯有彼此的存在。

但他们都有另一半。虽然年轻却比同龄人成熟的多,他们难得的感到了焦虑。对他们来说,放下很难,拿起也很难。

他们慌不择路,往常的默契和包容仿佛玻璃碴一般碎了一地。他们大声争吵,试图寻找对方并不适合自己的证据。

最后郭文韬说,算了。他的眼角红红的,嘴角紧紧抿着,向下撇去。

蒲熠星点点头,说,那就算了。

那次也是郭文韬先走,蒲熠星没送他。他坐在酒店房间的床上,在一片黑暗中听行李箱滑过木地板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声音渐渐变小,然后是电梯到达楼层叮的一声。

蒲熠星坐在柔软的大床上。他沉默了很久,低声说,不知道说给谁听。

那次之后他们七年没见。起初是较着劲的,微博上不再和彼此互动,牟着劲儿的秀恩爱撒狗粮。

齐思钧第一个说他们没劲。他看着最温和,实际上界限感最强。他渐渐少了与他们来往。

没了最喜欢蹿局的人,几个人的聚会越来越少。不过他们也没聚齐过了,自从两人不欢而散,蒲熠星和郭文韬再没出现在同一场聚会里。

周峻纬不评价。他向来只是旁观者。

唐九洲和邵明明渐渐的被私事困扰,也不再有空干涉其他。

只有石凯,后来分别给蒲熠星和郭文韬打过电话。他把两人拉进一个吃鸡局,郭文韬开场就挂,蒲熠星一声不响的崩了对面全队,然后退出游戏。

“下次别这样了。” 他给石凯发信息。

第三季名侦探学院开拍之前节目组找了蒲熠星。蒲熠星听着小舒姐在电话另一头说个不停,忍不住打断。

“不来。” 小舒可惜的摇了摇头,然后反应过来对面看不到。她赶紧说。“好可惜,南北没了北,你可能只能发展一下南纬和蒲萄唐了。” 

“文韬说他刚换了工作不好请假,实在没办法,也很可惜没办法和大家一起。” 小舒说。

他换工作了?蒲熠星第一反应是,我怎么不知道?

然后是后反劲的自嘲。我是他什么人呐。

郭文韬从噩梦中惊醒。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觉得很吵,比齐锣在他耳边哐哐敲锣还吵。

他闭上眼睛,死命的揉了揉太阳穴。一阵颠簸让他心脏骤停了一秒,他抓紧前排座椅,慌张而茫然。

“飞机在航行过程中遇到气流颠簸,请各位乘客不要惊慌,系好安全带。” 空姐温柔甜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洗手间的乘客请抓好扶手。”

飞机渐渐平稳下来。郭文韬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脊背柔软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手揣进口袋,舒服的往后靠了靠。

他先是摸到了一些纸张,他抽出来,是三张机票。重庆到北京,北京到重庆。重庆到北京。他定定的看着那些废弃的机票,想了想还是没有撕掉,而是仔细折好放回了口袋。

然后他的手指又触碰到了什么,有些坚硬。

他摸索着把那东西攥在手心,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摊开手掌。

一枚耳夹,是星星的形状。

蒲熠星被包围在拥挤人群中。他站在转角处,是看不到解放碑的,只能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有的女孩子坐在男孩子的脖颈上。他来的有些晚了,没能抢到好位置。蒲熠星想大概不费力气就能抢到好位置的运气在长江索道用光了。

人群开始躁动,蒲熠星看了看手机,没有新的消息。

“十!” 他点开微信,又锁屏。

“六!” 他又打开微信,点进那人的对话框。

“曲紫易我爱你!” 突兀一声,蒲熠星随着人群笑起来。

手机震动了一下。蒲熠星看着一直等待的那人终于发来一条语音。他笑了。

“新年快乐,阿蒲。” 那头的声音温柔又甜美。

“新年快乐,” 他把话筒举到嘴边。“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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