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烈焰星不小心把星站挖了怎么办?

  正午,遥远的太阳微微点亮了这片位于赤道地区的心形冰原。举目远眺,除了无垠而残酷的白色,四下空无一物。 

  整个世界寂静如初,仿佛宇宙尽头的坟场——在这坟场中心,是一座突兀耸起的冰山脉,最高峰约莫两万五千米,如一条毒蛇吐出的信子。 

  张尔行走在这片山脉下,不时看看身后如獠牙般的冰山。地球上可没有这样的山,他想。这里是冥王星,一颗地狱之星,或许哈迪斯和他的地狱猎犬真的住在这刀劈斧砍般的雄奇之中——这不禁让他感到莫名的畏惧,于是停止了胡思乱想,加快步伐,朝离前哨站不足一公里的机库走去。 

  经过一段万年坚冰,没用上几分钟,他便来到了机库的大门外。 

  这是一处能容下两艘侦察机的机库,大门上印着联邦军红色的旗帜,如干涸的血迹。这面旗帜曾代表的价值与意义都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去,毕竟那场战争已是过往。倒是机库内部的能量供给系统依旧运转良好,成了放置饲养舱的理想场所。 

  张尔打开门,进入机库内部。立于其中的是一个比邻星风格的饲养舱,独占机库二分之一面积,如同一只被截取尾部的巨型水蛭,潜伏于黑暗中,静静吸取着机库多年前存储的充沛能源。张尔靠近那只“水蛭”,打开饲养舱的外闸门,穿过了气闸舱。 

  门内侧屏幕上的数据显示一切正常。他取下头盔,眼前这条幽蓝的过道也因此显得更为清晰真实。 

  过道不长,呈“U”型,中间一块全透明的空间留给了光鸟—— 一种似乎永远都躁动不安、飞行速度接近音速的伊始星飞禽。一只成年光鸟的体型接近翠鸟,尾羽含有大量镭元素,因此摇曳着浅蓝色的光。在伊始星,这种飞禽也被视为死亡之鸟,因为它对所有接近自己的振动频率有某种天然的敌意。此刻,玻璃帷幕中的光鸟已如闪烁不定的图像般开始躁动——张尔意识到是自己的心跳频率激发了光鸟的敌意,他赶紧用双手捂住心脏的位置,退到U型过道的外侧。 

  最外侧栖息着一种仿佛犀牛和蟾蜍杂交出的奇怪物种——四腿短粗的孢子兽。其背部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个孢子囊,有些如同水泡般鼓胀,有些则爆裂开来,留下无数个粉嫩的圆坑,就像被挖空的血肉莲蓬一般——这是孢子兽独特的生殖方式。在比邻星,当孢子兽的生物孢子成熟并从背囊中爆裂时,一些孢子会随风被带入比邻星树成熟的果实中,使之激发为纯天然的子宫,孕育孢子兽,直至其落地而出。但在地球,人们所感兴趣的并非这种独特的繁衍方式,而是孢子兽背囊中的生物孢子,它是某种神经药物的原料——对于医生而言的确如此——但对于富人而言,那可是他们更高层次享乐的精神原料。 

  此刻,张尔正看着这只孢子兽,完全搞不懂这丑陋到令人发指的玩意儿究竟能给人类带来何种无与伦比的美妙体验。他再次扫了一眼数据,一切良好,于是将视线挪开,朝着更深处走去。 

  在U型通道的弯曲位置,玻璃是薄薄的黑蓝色,看似里面空无一物,一旁显示器的数据却显示浮幽的生命体征完好。这是一种不喜光、半透明、胶质的肉食性异兽,来自HD2161星——张尔对于这种动物就像对于这颗星球一样所知不多,只知道它位于帆船座悬臂,由一颗橙矮星所照耀。生命体征完好就意味着没有任何问题,他这样想着,来到了通道的尽头,里面是一只如同被挖空的朽木般的树耳,亦来自HD2161星。 

  树耳横陈在尽头的玻璃帷幕中,长度超过三米,表皮粗糙,呈褐色,幽蓝的灯光反射出其坚硬的质地。这种生物中空,尾部结出一个巨大的瘤,张尔猜测这瘤应该属于大脑或胃部。为什么会有如此奇葩的生物?或许应该被归类为植物才对——他摇摇头,努力把这个疑惑从脑袋里挤出去。反正自己只是个走私贩,而不是什么任重道远的外星生物学家,思考这些做什么?于是,在简单浏览完玻璃帷幕内的生物体数据并确定一切良好后,他戴上纳米头盔,离开了饲养舱。 

  走出机库大门,再次回到这片如荒寂坟地般的广袤冰原时,遥远的太阳已经隐没于连绵的冰山脉之下——冥王星自转一圈仅需六小时又九分,白日因此稍纵即逝,天边只剩一点微弱余光。张尔周身一个战栗,近乎本能地查看头盔数据,还剩至少两个小时的电量,这足够他走完回程的一公里,但他还是感到些许寒意,便将作业服的温度提高了两度,之后,沿着平缓的山脊朝隐蔽的栖息舱走去。 

  山脊那边有什么?看着这片缓缓横陈而起、遮挡视线的余脉,他想。但接着又告诉自己,除了该死的冰原,山脊那边还能有什么?可这个答案显然并未能击退他的好奇心。两个小时的电量足够爬上这座不到百米的山脊——这想法让他莫名兴奋,亦有恐惧,只因在这片广阔到如同地球一个洲的冰原之上,他所知道的活人,只有他自己和栖息舱中的另外三位走私犯。可那又怎么样呢?去印证一下在这寂静中升腾而出的想象,也比早早回到沉闷的栖息舱对着脱水食物怀疑人生要好。 

  于是,他调整重力鞋,步伐轻盈地朝着山坡上方走去。纳米作业服的完美设计使得在低重力环境中的攀爬并不吃力,但张尔慢条斯理,他不急于登上脊梁,而将其视作一次散步,体味着过程,不时扬头看看冰原上如毒蛇信子般的最高峰,之后落下视线。 

  就在山脉陡然落至平缓处的尽头,张尔确定,他看到了一只硕大无朋的黑狗。 

  这使他内心猛地一紧,觉得难以置信,不由抬眼再次辨认。不远处,那如黑色巨门的崖壁下,立着一只三头恶犬,黝黑的皮毛在迫近明晰的银河下泛着微光,几近冥王的地狱猎犬。张尔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刹那间如冰刺般倒插。 

  黑犬用中间那个头颅轻嗅着地面,即使在零下两百多度的低压环境中它依旧活动自如。张尔动弹不得,头脑一片空白,连通信器都忘了启动。突然,那狗像是嗅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对着张尔露出了獠牙,而后在这几无重力的环境中,朝着张尔飞奔而来。 

  张一首先意识到出了某种状况—— 一种无可名状的感受正在自己体内消失,带来空虚,这空虚让他从3D电影中清醒过来。他来到餐厅,发现老九戴着那副古董耳机,微闭双眼,正享受着音乐;而吕斯不在这里,他大概正在独立舱内。之后,张一来到张尔的独立舱,里面凌乱且空荡,自己的亲弟弟不在其中。张一紧张起来,跑到通信台,抓起通信器。没有回应,只有一段自动录音。 

  录音中有一阵剧烈的呼吸声,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之后,通信信号便被切断,留下一段默片式的空白——此时,距离张尔离开栖息舱已经过去了近三个小时,这是室外作业服电池的最大核载时间。 

  “那小子可能还在机库。”从古典音乐中缓过神来的老九一边安慰张一,一边对着栖息舱里唯一一台监控屏幕。 

  通过画面可以看到机库和饲养舱,除了那几只奇形怪状的异星异兽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活物的迹象。 

  “监控可能有死角。”张一夺过控制器,又将所有画面走了一遍。没有任何死角。 

  “我得过去,那边可能出了故障,他正在检修。”张一朝着装备舱走去。眼前,吕斯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 

  老九用他那支强有力的钛合金机械手臂拉住张一,告诉他不用太着急,弄清楚状况花不了几分钟,接着,他将监控调试到录像模式。 

  张尔出现在屏幕中,几小时前,他一如往常地做完了与平常无异的巡查,之后离开饲养舱,走出提供能源输出的机库。 

  “他不在饲养舱。”老九说。 

  “别他妈这么肯定!”张一近乎咆哮着说,因为不在饲养舱就意味着给弟弟判了死刑。 

  “嘿,冷静,或许没那么糟糕。”老九开口道。 

  “无论如何,我要先出去看看。” 

  “等等!”老九突然大喊起来。录像画面已经调到室外,来自于机库和栖息舱之间唯一的监控。 

  “他爬上山丘干什么?” 

  “不知道。”老九盯着屏幕。当张尔接近那条山丘的中点时,他停了下来,不到一分钟,他又慌乱地飞奔起来,直至到达丘顶,之后他回头望了望,隐没在山丘的另一端。 

  监控的范围有限,没人知道张尔最后究竟看到了什么,似乎有什么正在追赶他,但画面中并没显示出任何奇怪的东西,这使得每个人都高度紧张起来。 

  按地球日计算,他们是于一周前来到冥王星的,从土卫六出发,乘坐的是一艘叫“奥德修斯号”的走私船。 

  由于比邻星人的飞船出了故障,交易时间延迟,他们不得不在前哨站等待了三天。之后,“奥德修斯号”前往木卫三执行新的任务。这时,比邻星人才载着异兽姗姗来迟。更为“幸运”的是,内部消息警告说,冥王星已进入两颗小行星前哨站的扫描夹角中——这意味着,在之后的一个月,也就是前哨站更换扇形扫描区域之前,没有任何一艘走私船会冒险降落冥王星。 

  他们被困在了面积不足两百平方米的栖息舱内,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穿过不到一公里的空旷地带,巡查那四只价格昂贵的异星异兽。只需这其中的一只,便足够他们四人攒够资本,在地球长久生活,而非待在某个该死的星外殖民地。总而言之,这是一次收入不菲的走私,他们因此聚到了一起。 

  张氏兄弟最年轻,按照资历,本不该加入这趟买卖,但丧父的他们从小便混迹于名为弱音角帮的走私集团,也可以说,弱音角帮便是他们的父亲。 

  吕斯和老九都曾在星河舰队服役,经历过那场与比邻星人之间的星系战争。不同的是,吕斯是盯着作战室的屏幕经历了这场战争;老九则是同空降师的弟兄们一起钻进空降舱,从太空中降落到一颗又一颗行星,直到这场战争戛然而止,整个空降师里他所认识的活人已不超过十个。 

  他们都是由部队的老友介绍拿下了这活儿,至于目的,无非是为了钱。对于老九来说,这种降落异星的任务他驾轻就熟,但吕斯多少有些紧张,以至于接受任务那晚,他在土卫六那幽闭的地下房间中久久不能入眠,于是干脆起来,去到地下酒吧喝上一杯。 

  他就是在那里遇见那个满头白发的家伙的。那家伙有一张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面庞,似乎动过基因手术,以求保持一种不合时宜的青春质感,但他的嗓音低沉,双眼就像两口深井。他看着吕斯露出微笑,那笑容略显诡异,仿佛已等待他多时。 

  “听说你将前往冥王星。”那家伙说。 

  “你的听力和理解力可能不太好。” 

  “我是听弱音角帮的朋友说的。” 

  “哦?弱音角帮?土卫六的唢呐乐队。” 

  “最好的丧乐乐队,适合为你奏上一曲。”那人一脸平和地回敬道。 

  吕斯放下酒杯,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人,他那固化在脸上的微笑有些优雅,看起来没什么敌意。 

  “我只是来喝上一杯,不想惹任何麻烦。” 

  “我也是,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和皮尔斯。“ 

  “皮尔斯?这个老混蛋!”吕斯说。他和皮尔斯的关系非同一般,正是皮尔斯帮他找到了这活儿。 

  “这么说我们可以聊下去?”那人问。 

  吕斯点点头,看着那人顺着吧台递来一个全景浸入U盘。 

  “我们需要在冥王星上找回一些东西。对你而言,这只是顺道的事情,找到它,带回来。” 

  “我不明白。” 

  “我们没法儿和弱音角帮直接合作,他们要价太高。” 

  “冥王星有什么?哈迪斯的恶犬?” 

  “相当不错的猜测,或许不是哈迪斯,而是比邻星人的恶犬。” 

  “哦?”吕斯来了兴趣。 

  “据我们所知,那里有一艘王舰残骸,在汤博地区。你们正要前往那里,所以对你而言,只是顺手而已。十几年前的残骸,没有任何危险!”那人左右四顾。 

  “为什么是我?” 

  “合适的时机,而你恰好是降落到那个地区的合适人选。”那人又递来一张电子支票,上面的金额至少是这次走私分成的三分之一。 

  吕斯有些茫然,但在看了看桌面上的U盘和电子支票后,他一咬牙,决定接下来这活儿——因为钱,也因为皮尔斯不会将不靠谱的人介绍过来,况且这活儿听上去没有危险——这种钱不赚白不赚。他伸出手,摁在了U盘和电子支票上。但那一刻,他并没有意识到,在土卫六的地下酒吧提及“危险”这个词,还不如喝下一杯满是甲烷味的啤酒来得危险。 

  “这里有什么?” 

  “三十把靠化学能驱动的激光枪和不到三十发的势能子弹。”老九朝张一回答道,又扭头看看正陷入沉思的吕斯。他将一把黑色的激光枪递给张一,这枪有些笨拙,是前哨站遗留下的装备。 

  这种枪装配化学子弹,一次十发,通过激发化学反应产生强大的化学势能,从而射出高能激光。老九检视着这些武器,拿起另一把激光手枪,熟练地充上势能子弹,插到室外作业服的枪夹之中,之后,又将一把射程更远的化学步枪掀到后背的固定枪夹上,继而告诉大家,是时候出发了。 

  此时,距离张尔失踪已过去快四个小时。短暂的黑夜过去,遥远的太阳再次微微点亮了这片广袤的冰原。 

  张一正站在弟弟看到什么时所站的位置,举目四望,最后视线落在平缓山脉开始骤然陡峭之处,两片如锐利刀片般的冰峰半包围着直向主峰延伸的寒冰岩壁,就像这冰原上的一扇巨门,隐没于两片冰峰的阴影之中,连冥王星正午的太阳都无法将它点亮。 

  张一感到某种危险似乎正在迫近,于是握紧了腰间的枪。但在仿若凝固的时间中,在宽广的平原之上,不远处吕斯和老九不断攀爬的背影或许是其间唯一的活物,也正因如此,张一很难说清这危险的感受到底是什么,或许只是心理压力所导致的。他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继续朝前走去,但背后似乎有什么跟随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他加快了步子,很快追上两人,来到了这段不足百米的冰川余脉的顶端,视野也因此开阔了起来:依旧是单调荒芜的白色冰原,与他们身后相比,眼下的冰原海拔要低上至少一百米,太阳光正竭尽全力地将其点亮,然而呈现眼前的依旧是广袤的昏黄。 

  昏黄中,在距离余脉约五公里外的某处,有什么正在有限的阳光下挣扎起一点银光。这引诱着吕斯朝光源仔细辨认,透过纳米头盔拉近景物,待他看清那散落于冰原的银色废墟后,他的心狂跳起来。 

  “一艘战列舰。”一旁的张一也发现了废墟。 

  “不,不是战列舰。”老九眯缝着眼,看了好一会儿,“不是战列舰,是比邻星人的王舰。” 

  “王舰?” 

  对,王舰,和死亡没什么区别的王舰。老九心想,但没说出来,毕竟现在的状况已经够糟了,他不想再制造更多的不安。但在内心深处,略带恐惧的回忆从内心泛起。他还记得比邻星王舰那如镜面般的侧翼从空降师的头顶掠过,那些菱形的镜子一面面剥落下来,成为数以万计的菱形飞行器。那些飞行器的大小甚至不及一艘宇宙战机的十分之一,但它们在某种矩阵算法的支配下运作,如钢铁蜂群般扫过空降师,仅仅是通过物理攻击,就将身着作战盔甲的伞兵们切得粉碎——整个过程如闪电般迅捷,不到三分钟,老九从两块页岩的缝隙中所能看到的就只有连绵不绝的鲜血、尸块,以及如种子般散落一地的头颅,一些头颅的眼中,连最后一丝惊恐都还未散去。 

  老九深深地吸一口气,试图遏制从内心蔓延而出的消极情绪,之后对张一解释说,这是比邻星人的主舰,但那场战争后,按照停战协议,他们的武器尽皆销毁,这或许只是被遗忘的一艘。 

  “这只是遗骸,不会有什么危险。”吕斯似乎意图制造一点轻松,可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所谓的危险究竟是什么。他调试了一下重力鞋,顺着平缓的余脉滑了下去。 

  当他们接近王舰时,呈现在眼前的,仿若一半身体被埋于冰面之下的巨型蜻蜓,这“蜻蜓”的一只翅膀已经折断,另一只朝天空微微倾斜,在微亮的平原上孤独静默,如同朝冥王星主峰竖起的一根中指。在那只长约百米的翅膀之下,是贴满舰身和侧翼内侧的一面又一面的菱形镜子,漫射着光线,使这里比外面明亮许多。 

  三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朝里走去,一边握紧了枪。在接近舱体的位置,一些菱形镜面已经剥落,锋利的一面倒插入坚冰之中。张一走在最前面,倒不仅仅是因为想要寻觅张尔的急切之心,还因为他不像老九和吕斯那般了解这些厚度不超过半米的菱形分子飞船,对于那两人而言,这就如死神手中的镰刀一般,因而提高了警惕,放慢了步速。 

  张一穿行于这并不繁复的迷宫中,一面又一面镜子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影,直至接近舱体的深处,他看到了倒在破碎冰面上的熟悉制服,于是小跑绕过一段不长的冰裂缝,接近了那让他心跳加速的原点——张尔躺在冰面上,身后是一艘菱形分子飞船。他的衣服、头盔都完好无损,但身体却膨胀了一倍,挤压着室外纳米作业服,如同充满空气的奇怪玩偶。作业服的腰带电池则不断闪烁着红灯,提醒电力已经耗尽——但这提醒对当事人而言已无关紧要,因为约一小时前,张尔就已经死于因电力耗尽所造成的失压与失温。 

  “备用电池!”张一朝身后正赶来的两个同伴嘶吼道。 

  “他已经……”吕斯不知该如何安慰张一,备用电池就在他的背包里。 

  “备用电池!”张一再次大吼,几近声嘶力竭。 

  吕斯掏出一条腰带电池递给张一,看着他更换电池,做无谓的尝试,之后如岩石般蹲在自己弟弟身边,突然沉默下来,捂着头。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显得沉重且漫长。吕斯和老九也等待着,同时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寂静、死亡,以及某种像游丝一样漂浮着的危险。 

  “那是什么?”吕斯的视线落在王舰前端,只见驾驶舱倾斜着,一半埋入冰面,另一半则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还未等老九反应过来,吕斯便提着高能激光枪朝那里小跑而去。借着镜面,他看到老九尾随而来,于是他停步,看看依旧处于绝望之中、毫无防备的张一,对老九说:“前面好像有响动。你留下来看着张一。”说毕,便朝着“响动”之处小跑而去——那是一种只有他才了解的子虚乌有的声音。 

  比邻星王舰,一种靠核心矩阵算法所支撑的“蜂群”武器,最大型的王舰一次能够支配数十万艘菱形飞船——这需要一套精密全面的矩阵算法,以保证菱形飞船在攻击时既保持最小间隙,又不至于互相撞击;在此基础上,还要同时支配数十万艘飞船,将进攻精确到毫厘之间——其实,人类科技也早已精通这类矩阵算法,只是较之王舰仅需黑匣子大小的核心便可制造出如此高精度的协同,人类科技还是略显笨拙——而这也正是吕斯所要寻找的,一只存储着比邻星黑科技的盒子。 

  他向那道撕开的口子走去,同时将U盘资料导入纳米头盔系统,一条明晰的红色路径铺陈而出,直至舱室内部的中心位置。 

  在那里,他会找到那只盒子,如此简单,收入却是走私活计的两倍。事情的进展比他计划得要快上许多,他原本打算熟悉一下环境再匹配资料进行寻找,张尔的死却让这艘王舰废墟顺理成章地屹立眼前。一个人死亡就意味着另一个人会撞见幸运,吕斯想着,加快了步子。可就在接近那道口子时,他却停下了脚步,握紧了手中的枪。 

  有什么东西如同黑暗中的幽灵般正飘浮在那一线裂口中。 

  吕斯内心一紧,立在原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天真,忽略了某种真实存在的危险——正是这危险使得张尔朝着与前哨站相反的方向奔跑,最终因纳米作业服电量耗尽而死——可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在这片死寂的冰原之上,又是什么力量促使这一切发生?——他不敢再朝前迈出一步。 

  裂缝中,那如水母般的幽灵显然是发现了他,摇曳得愈发剧烈起来,慢慢朝着裂缝口移动,露出它那白色的端倪。 

  吕斯本能地扣动了扳机,一束黄白夹杂的高能激光如他的射击一样慌乱,朝着裂缝中胡乱射去,瞬间照亮了内部——王舰宽阔且空荡的驾驶舱,以及一只飘浮于菱形驾驶台附近的白色幽灵,垂下无数条细长的触手——他还来不及反应,激光便被这黑暗吞没。顺着本能和稍纵即逝的光线所提供的坐标,他再次扣动扳机,这一次,光线如闪电般直穿驾驶台右侧,尽头的那片黑暗如油漆般剥落,冥王星午后微弱的阳光顺势侵入,浸满了驾驶舱。只见那白色幽灵无力地覆在驾驶台上,身体某处因短路而闪烁着微弱的火花。 

  是一台比邻星人的维修机器人。吕斯垂下了手中的激光枪,先是感到一阵无关痛痒的自责,接着便彻底放松了警惕,将枪掀到后背的固定枪夹上,爬入那已渗入光亮的巨口,朝主控台走去。 

  吕斯熟悉这种维修机器人,但在黑暗中,这鬼东西却如幽灵般飘摇着——这也是他刚刚忘掉了那些常识的原因。他对比邻星的认识多半来自于军事预科学院的书本中,但是亲眼见到维修机器人,还是第一次。 

  他来到主控台,掀掉覆在上面的那堆冒着火花的生物机械零件,脑子里不断回忆着书本上的知识。但这主控台看起来就像密不透风的黑色方棺,而整个驾驶舱仿佛空荡而威严犹存的帝王陵墓——他有点不知从何下手。纳米头盔内,连接U盘资料的指示路径开始不断闪烁红光,提醒吕斯已经接近目标。这红光让他没法儿冷静回忆,于是干脆将其关掉,静静沉入过去那些无聊的课堂知识中,吕斯忆起了科技部一个满头白发的家伙,正站在讲台上自命不凡地为他们讲解如何入侵比邻星人的系统。 

  某些记忆清晰起来,于是他摊开十指,摁在驾驶台左侧,接着又将双手触在右侧某个位置。驾驶室内平静依旧——他不清楚这种方法是否正确,或许这艘飞船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能源而无法启动。这时,黑色的方棺突然明亮起来,如一块表面刻满奇怪字符的晶莹水晶。他再次接通U盘资料,指示路径显示出一连串敲击序列,他依序输入,这花了一点时间,毕竟比邻星人有二十根手指,而他只有十根。 

  最后一个字符敲击完毕,控制器接收到指令,方棺从二分之一处向两侧裂开,里面是脑神经般无限繁复的透明线路,中央有一块如火柴盒大小的水晶核心,核心内部则布满如毛细血管般的线路,其间流淌着或白或深蓝的光彩——这便是他要寻找的东西。 

  四人之中,只有吕斯略懂技术,所以当亲眼看见比邻星人的生物机械科技时,他不禁啧啧称奇,同时伸出右手,将最核心的方块剥离出来。这时,原本透亮的方棺熄灭了,再次恢复成不透明的黑色,而那火柴盒大小的核心因失去了连接,同样变成不透明的黑色。吕斯来不及多想,赶紧将核心塞入腰带内侧的储物包中。突然,他的脚下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这震颤起初只是式微,而后愈发剧烈。透过驾驶舱的裂缝,吕斯看到,覆在舱体上的那些菱形分子战机,正一艘接着一艘剥落下来。 

  “那是什么?” 

  “是闪电!” 

  “没有银白色的闪电。” 

  “老九,也不该有这该死的星系战争。去他妈的闪电!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老九曾经见过这迅捷而来的银色闪电,起初只是形单影只,很快便化为十条、百条、上万条,如同道道带尾迹的银白色蝗灾,朝着空降师集结的小盆地而来。 

  那是老九第一次见识这些菱形分子飞船,它们的合金锋刃一眨眼就将他的战友劈成了两半,另一艘从他右肩划过,带走了他整条手臂,巨大的气浪则将他掀入页岩的裂缝中。 

  于是,在冥王星这个短暂的午后,当王舰颤动起来,一艘艘菱形分子飞船又开始从船体上剥落时,老九颤抖得像个为惊雷而恐惧的孩童。 

  这时,一艘菱形分子飞船如一把匕首般向着仍失魂落魄的张一倒插而下。就在那一刻,某种星船伞兵的本能在老九心中复苏,他冲了上去,大力将张一推开,只见张一撞上了旁边一艘倒插入冰原的菱形分子飞船,晕了过去。 

  这只是一次纯粹的剥落,不是一次攻击。看着无数倒插入冰原的菱形分子飞船,老九稍稍放松下来,举目四望,王舰倾斜的舱体下方已变成一片由银白色墓碑所组成的迷宫。 

     “吕斯,什么状况?”老九透过通信器发问。没有回应。于是他走过去扶起张一,检查他的纳米作业服和头盔,完好无损,生命体征正常。 

  三分钟后,吕斯绕过这片繁复的银色墓碑出现在老九面前,右手提着一个仿若骑行头盔的透明胶质物体。 

  “就是这玩意儿,尽忠职守的维修机器人!”吕斯将那东西扔到老九面前。 

  “这是你看到的东西?” 

  “对,我慌了神,开了枪,可能损坏了控制系统,所以……”吕斯看到了张一,“他怎了?” 

  “别担心,还活着。” 

  吕斯指指电池,告诉老九,所剩电量已经不多,他们得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妈的,该死的战争!”老九将钛合金机械臂重重地砸在身旁的分子飞船上,然而这样做毫无意义,甚至没能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 

  他们朝着栖息舱走去,老九背着张尔的尸体,吕斯则背负着昏迷的张一。短暂的白天又一次消逝,眼前是一片寂静暗淡的冰原,但远处那高耸的山脉和头顶清晰的银河都提醒着他们广袤宇宙的神奇与无情。或许正是这其中的某种力量带来了恐惧,这恐惧使得张尔迷途,并最终死亡——但那究竟是什么?他们一无所知,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在冥王星那无可辨析的黑夜中加快回程的脚步。整整五公里,即便是在微重力环境下,背负着一生一死的两兄弟行走也让吕斯和老九感到疲惫,但他们没有歇息哪怕一次,仿佛身后有猛兽追击,他们别无选择,只得疲惫前行,直至电池腰带上的红灯开始不住地闪烁起来。 

  在那段缓缓升起的余脉之下,老九和吕斯停下脚步,更换了腰带电池,关掉重力鞋,之后跳跃着攀爬上这段缓坡,来到丘顶,终于可见依山而建的栖息舱和相隔约一公里的机库——这使得他们安下心来。 

  老九放下肩头张尔的尸体,注视着远处那如冥府大门般的寒冰峭壁,张尔正是从那里看到了什么,然后朝栖息舱相反的方向逃去,然而那寒冰峭壁即使让人无法摆脱某种畏惧,但还不足以带来致命的恐惧。这使得老九有些茫然,“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吕斯答道。 

  “那场大战时,我曾到过冥王星。” 

  “哦?来这该死的地方干什么?” 

  “只是补给而已。那时候,这颗星球有至少三十座前哨站。”老九说着,再次背起了身边的那具尸体,“如果真有某种具体的威胁,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干掉它。” 

  “或许我们可以到那片峭壁下看看,主动出击。”吕斯提议道。但老九摇摇头,告诉他此刻时机并不成熟,接着便顺着坡道滑了下去。 

  在快要接近栖息舱时,老九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半隐没于余脉之下的机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去查看那四只价值连城的异兽了。失去这四只异兽,那么此行对他而言就将毫无意义。于是他放下肩头的尸体,“我得去饲养舱看看,咱们离开的时间太长了。” 

  “我和你一起去。”吕斯说。 

  “不,你带张一回栖息舱。他昏迷太久了,最好做一次脑部扫描。”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能应付。你带张一先回去,张尔的尸体暂且放在这里,去饲养舱检查完毕后,我再背他回去。”话毕,老九活动着那只钛合金手臂,朝机库的方向走了去。 

  机库门口,联邦军的旗帜依旧如干涸的血迹,这使得老九有些厌烦。他抬起手,打开机库门,里面一片幽暗,唯有最中部位置,那如巨型水蛭般的饲养舱溢出一些微光。他小心翼翼地朝着那黑色的圆弧舱体靠近,手中举着高能激光步枪,食指触在扳机上,每走一步,都停下来左右张望,像是在等待什么从黑暗中扑出——但直至接近舱体,什么也没发生。老九摁下气闸门的开关,走了进去。随之,气闸通道亮起灯光,充满氧气,恒定气压与气温。待到一切正常,他脱下纳米头盔,开打内气闸门,进入饲养舱内部。 

  过道中弥漫着幽蓝的光线,空气浓郁而刺鼻。老九看向右侧的玻璃帷幕,里面的场景使得一股凉意直窜他的背脊。 

  厚厚的玻璃帷幕不知何时已破开一个头颅大小的洞,那只曾处于静默状态的孢子兽如一摊烂泥般瘫软着,背部还未爆裂的孢子囊已经塌陷,地板上满是绿色的血液,血泊中躺着的,是孢子兽那如乌龟般的头部,一只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老九举起了手中的枪,但身后躁动的光影让他即刻意识到,激光枪根本无法防御当前的危险——那些光鸟已冲破中间的玻璃帷幕,正在他身后闪烁跃动,当它们那因心跳激发的躁动达到某个临界点时,它们就会如离弦的箭般,带着富含镭元素的尾羽,朝着老九射来。 

  一把激光枪根本无法防御这种速率的攻击,更何况饲养舱里不止两三只光鸟。老九僵在原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眼前,那几只闪烁在气闸门口的光鸟越来越不安分。老九缓慢地朝深处退去,来到那段甬道的弧形处——那只浮幽也已死去,如一堆褐色果冻般瘫在墙角,隐约可见它如口袋般的粉红色胃部,胃部顶端覆着一层层尖齿。 

  可身后的一层玻璃却完好无损,这使得老九心里升起一丝疑惑:饲养舱的设计早就考虑到光鸟的物理冲击,因此,如果没有外部协助,它们根本无法击破这特制的玻璃牢笼。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它们和张尔的死有什么联系?又是什么帮助它们逃出了帷幕,杀死了所有异兽,将他置于这无法逃脱的境地? 

  这时,一只光鸟突然向老九极速射来,它拖着长长的蓝色光尾,发出摩擦空气的尖啸声。老九抬起钛合金手臂,感到一阵强烈的震颤——那只光鸟被坚硬的机械臂反弹出去,拖着蓝色的荧光在狭窄的甬道中来回反射,最终撞击在尽头处的柱子上,安然无恙,如一段不散的阴魂般停滞在半空——在它身后,四五只光鸟带着无法捉摸的敌意集结起来,振动着翅膀,发出让人绝望的尖啸声。 

  张一醒了过来,头痛欲裂,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但很快就记起了张尔的死、分子飞船的脱落和老九的猛力一推——一股悲伤连同极度的口渴涌入大脑,他爬起来,走到餐厅,吕斯正坐在监视屏幕前。 

  张一抓起桌上的水,大口灌入喉咙,生理上的难受渐渐消退,但心理上的消沉却无法散去。他走到吕斯身后,盯着屏幕。 

  画面中,老九进入了饲养舱,起初一如往常,他穿过气闸门,待到气温、气压正常,便摘掉纳米头盔,打开内闸门走了进去。 

  突然,他看向身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直至经过关闭孢子兽的玻璃帷幕,才停了下来,而后抬起钛合金手臂,就像在阻挡无形的攻击。可是,饲养舱里根本没有任何可见的威胁:光鸟在坚固完好的玻璃帷幕内平静地跃动着,孢子兽处在休眠中,而浮幽则从沉睡中渐渐露出了端倪…… 

  完成无形的阻挡动作后,他放下手臂,朝后退去,直到整个身体紧贴玻璃帷幕,身处其中的浮幽感知到猎物,翻出表层用以攻击和防御的胶质层,露出与粉红色胃部相连的利齿,不断噬咬着老九后背的高强度玻璃——然而老九对此浑然不知,似乎眼前有什么牵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而后他又开始胡乱挥舞钛合金手臂,朝关闭浮幽的门口移动,然后打开门,躲了进去。 

  “他在干什么?!咱们得去——” 

  “不,来不及了。”吕斯叹了一口气。 

  画面中,老九的身躯已被浮幽的胶质层牢牢粘住,动弹不得,随之它打开了内层粉红色的胃部,露出开口处的尖齿,这些尖齿如倒钩般延伸到胃壁内部。此时,那怪异的胃蠕动着,挂住了老九满是惊恐表情的脸,接着,浮幽的牙齿像传送带般将他生生拽入了胃部…… 

  吕斯摁停了画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一大惊,“我弟弟死了,浮幽又将老九撕个粉碎。可我们连该死的真凶是谁都不知道。” 

  吕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没有真凶,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 

  张一瞪大眼睛,看着吕斯。良久,他说:“需要我做什么?只要不是坐在这里等待就行。” 

  吕斯点点头,站起来,走向装备舱。 

  当他们穿着纳米作业服又一次暴露在这片冰原上时,黎明已再一次覆盖了短暂的黑夜。张一的目光重新落回几公里外那块黑色的峭壁上。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或许什么也没有看到。”吕斯说,“一开始,我也认为那里有什么,新的物种、比邻星人留下的战争机器,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你知道,那峭壁看起来太像是地狱的入口了。在你醒来之前,我反复看了老九出事前的录像,我想,或许事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 

  “事实是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但是否揭开事实,还得由你来决定。”吕斯拍拍张一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向前。这段路不长,在之前老九放下张尔尸体的地方,吕斯停了下来。 

  “我们会在这里找到事实。可在这之前,我得切开他的脑袋。”吕斯指指张尔,又看向张一,“我们必须在这里完成工作,因为将他带回栖息舱会增加额外的风险。” 

  “额外的风险?我不明白。” 

  “我没能找到那种钻孔式的检测设备。”吕斯自顾自地打开背包,拿出一台笨拙的仪器,“所以我们必须切开他的头盖骨。” 

  “你他妈的到底想干吗?” 

  “孢子毒素。”吕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这是整个星系里最厉害的致幻物质,就来自孢子兽的孢子囊中。在你醒来之前,我分析了所有视频,你弟弟和老九在进入饲养舱后,都卸下了头盔,接触了里面的空气。我怀疑关闭孢子兽的舱体泄露了,而你弟弟的大脑是否有毒素残留则会给我们答案。” 

  张一一言不发,看着自己的弟弟,表情复杂。过了好半天,他才开口道:“妈的,就来点生猛的事实吧!”说完,他扔下吕斯,朝着栖息舱走去。 

  孢子毒素就像是某种活跃的微生物,即使暴露于零下两百多度的低温中,依旧能残留于脑皮层内。吕斯小心翼翼地为张尔那惨白的面孔盖上原本就属于他的头盖骨,之后舒了一口气。 

  饲养舱的屏幕显示,关闭孢子兽的气密装置出了问题,于是一切就此确凿无疑——正是孢子毒素的泄露导致张尔和老九的脑神经系统出了问题,他们因此产生了幻觉,才做出后来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看着检测结果,吕斯长出一口气,准备回到栖息舱喝上一杯,结束这漫长的“一天”。 

  栖息舱内,张一已经沉入一场或许并不美妙的睡眠中,身边堆满了啤酒罐和他们称为“最后的希望”的伏特加——这混蛋喝光了原本就为数不多的酒。吕斯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这次走私行动中唯一毫无损失的人,不仅如此,从王舰中寻得的盒子又为他带来另一份收益,所以自己不该有什么不满。这样想着,吕斯打开储物箱,拿出牛奶喝了起来。 

  葬礼是在张一大醉之后的次日,他觉得有必要在零下两百多度的寒冷中为自己的弟弟进行一场葬礼。至于老九,他也理应受到战争英雄般的待遇。可吕斯从关闭浮幽的玻璃帷幕中找到的,仅是一只反刍出的机械手臂,以及一堆他根本就不想触碰的满是黏液的碎骨。 

  日落之时,吕斯利用化学势能手枪开出了两块不规整的墓穴。张一将属于他兄弟的那些物品一一放入其中,包括一套成人电子杂志、便携咖啡机、弱音角帮徽章、过时的VR设备,以及一些衣物。 

  相比之下,老九的物品就少得可怜:一个头戴式古董耳机、一套内衣、一块他保存至今的士兵牌。吕斯将这些放入属于老九的墓穴中时,一股悲怆突然在内心涌起,无法抑制地,他蹲了下来,将耳机和士兵牌偷偷地重又拿在手中。 

  告别死者后,张一去了弟弟的独立舱,吕斯则回到自己的空间,躺在狭窄的床上,眼望天花板,一阵发呆,回过神来时,发觉手中还拿着曾属于老九的古典耳机。 

  这是一款自带存储功能的无线耳机,闲来无事时,老九便会戴上它,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吕斯不自觉地也戴上了耳机,开启。一个女声提示:是进入通信模式,还是音乐模式?——这让吕斯有些惊讶,这老古董竟然还有通信功能。 

  “通信模式。” 

  “嘀”一声之后,耳机里响起了老九的声音。 

  “这个背信弃义的混蛋!” 

  “他还没找到盒子。”录音中,张一说。 

  “他迟早会找到的,王舰残骸应该就在附近。” 

  “那就等他去找吧!他是唯一懂技术的人,而且谁也不知道这残骸中到底有什么。” 

  “之后呢?把他交给弱音角帮?” 

  “不!老九,我就来自弱音角帮……我和我弟弟会处置他……他破坏了规矩,只有死路一条。”张一的声音变得断续起来,“该死,纳米作业服的电量不足,具体情况等我从饲养舱回来再说。” 

  吕斯摘掉耳机,方才那股悲怆因这意料之外的对话而彻底消散。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凉意。 

  看来他们早就知道他在走私之外接私活。他们之所以让他找到那只装有比邻星人科技的盒子,仅仅因为他是他们中略懂技术的人,之后,他不会活着离开冥王星。但孢子毒素的泄露却扰乱了一切。 

  可是,老九完全可以在那次返程的途中干掉他,张一也有太多次机会,可他现在却安然无恙,不仅安然无恙,还意外知道了这个秘密。他拿起耳机,决定再听一次录音。 

  就在这时,吕斯看到了站在独立舱口的张一,手里举着一支化学势能步枪。他摸摸腰侧,刚刚那支用来开出墓穴的手枪还在身边。 

  “你拿枪干什么?” 

  “收起你那该死的无辜表情!” 

  “这只是一次意外。任何人都不应该为此归罪。” 

  “除了你。你的欲望太大,想独吞每一份收益、设计每一个人。” 

  “我没有设计任何人,是毒素使他们产生了幻觉。” 

  “饲养舱根本没有泄露。”张一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刚刚已经检测过了。” 

  “检测过了?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你也吸入孢子毒素了吗?”吕斯抬头看向张一,他的眼神笃定,几近疯狂。 

  吕斯感到了迫近的危险,右手朝后腰侧游走,手枪那冰凉的质感使他开始怀疑这种行为是否过于鲁莽。毕竟,这几天里所发生的一切有太多的漏洞,包括这一刻过于突兀的对峙,就像是某种晦暗不明的力量设计了这一切。 

  “或许我们都应该冷静一点。” 

  “冷静?你杀了我弟弟,还杀了老九!我早该了解到你这个混蛋的野心,要不是刚刚我弟弟的灵魂提醒了我……”张一突然神经质地闭上了嘴,手指紧紧压在激光步枪的扳机上。 

  “灵魂?”吕斯满是困惑。可面对张一的疯狂,面对激光步枪的一触即发,他意识到自己已别无选择,于是他迅捷地趴到地板上,试图躲避来自张一的第一次攻击,同时拔出了枪,朝着眼前这个只有复仇欲望的疯狂之人射击。 

  第一枪射中了舱门,溅起耀眼的火花;来不及思考,吕斯再次扣动扳机,高能激光带着灼眼的光芒射中了根本没打算躲避的张一,瞬息便在他的胸口融出半个拳头大小的洞。 

  鲜血带着身体的温热涌出,覆满了地板——不仅是张一的血,还有吕斯自己的。不知为何,他能够感到这近在咫尺的死亡所带来的全部感受。他仰面躺下,闭上双眼前,脑中仍满是对这扑朔迷离的一切的疑惑。 

  当“奥德修斯号”再次接近冥王星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个地球日。驾驶员来自弱音角帮,唯一的乘客则是来自火星殖民地的异兽交易评估商——班克,他负责为这四只异兽做第一轮价值评估,以避免不必要的运输成本。 

  降落前的通信尝试纯属徒劳,班克猜测他们或许只是过于谨慎,于是他穿好纳米作业服,命令驾驶员将船降落在机库附近。 

  孢子兽、光鸟、浮幽和树耳——这其中的每一只都是完美的生物艺术品,价值连城。班克兴奋不已,走出舱门,还未联系上几位走私者,便迫切地想要一睹这几只异星异兽。 

  他径直来到机库前,打开印有联邦血红色标志的大门,进入内部,看到了那如半截巨型水蛭般的饲养舱——比邻星人的设计风格让他着迷。作为一个外星系生物研究专家,他抚摸着凹凸的黑色舱体,啧啧称奇,像个优雅的艺术家般打开了饲养舱的外闸门。等待气闸通道调整气压与温度,亮起“一切良好”的绿灯后,他摘下纳米头盔,打开内闸门,走了进去。 

  一如当初张尔和老九所见。一条幽蓝的弧形通道,中间属于光鸟,这些跳跃躁动的精灵是放射性元素和生物体最完美结合的范本,具有无可限量的科研价值。班克盯着这些如翠鸟大小的精灵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望向身后丑陋的孢子兽,它安然无恙地躺在饲养舱内,似乎正在休眠,或许是在孕育更多的孢子元素——一种富豪圈子里秘密享用的新型精神“营养品”,价格不菲——班克微笑看着这棵摇钱树,之后扭头寻找浮幽,这种凶残的“上帝生物”的胶质层是一种天然的基因药物,能控制衰老,只消一克,就等同于最富有的人类愿为青春所付出的所有价格。 

  应该还有一只树耳。班克张望着,走过这段U型过道的弯曲处,来到接近尽头的玻璃帷幕,借着头顶幽蓝的光线,他看到了那只怪异的生物——那不是树耳——从《系外生物年鉴》中无数次研究过这种生物,让他能够百分之百确定这不是树耳,因为没有一只树耳会有如干裂的火山岩般的外壳,也没有一只树耳会从外壳的裂隙中溢出暗红色微光。班克升起些许愤怒,心想这些走私犯怎会犯下如此低级的失误,将一截仿若地狱捞起的枯木当作了价值连城的树耳。他朝前靠近,试图分辨这未知的物种。 

  突然,那生物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周身所有的裂缝随着身体膨胀起来,暗红色的光变得更为明亮、耀眼,仿佛一颗太阳要炸裂,只一瞬间,又收缩至毫无龟裂的褐色表皮,变成了一只属于《系外生物年鉴》中的标准成年树耳——班克“看”着这一切,没有困惑,没有好奇,只有近距离观察一只树耳时的兴奋,就像一段水流,由此及彼,到达了理应如此的结局。 

  良久,他回过神来,打开通信器,告诉驾驶员,一群光鸟、一只孢子兽、一只浮幽和一只如假包换的树耳都在这里,如新生胎儿一样鲜活。 

  “了解!”驾驶员兴奋且自信地回道。 

  班克并不知道驾驶员为何已了解了这些,一如他不知道他为何兴奋;但也没有任何探究的欲望,只是望向玻璃帷幕内,一只静默如谜的“树耳“——如冥冥宇宙般,正将班克的自由意识一点一滴地消融。 

  通过机库轨道,班克将饲养舱移动到大门外,插上来自“奥德修斯号”的外接能源线路,之后拔掉与机库相连的那根。驾驶员打开起重装置,将饲养舱吊入空空的舱体中,留下班克形影单只地站在飞船尾部。 

  他盯着饲养舱,隐隐感觉似乎遗忘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也说不清——突然,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班克回过神来,意识到那个来自弱音角帮的疯狂驾驶员已经启动了飞船。 

  “你这个混蛋!你不知道我还在机尾,你想烧死我吗?” 

  没有回应,“奥德修斯号”的尾部开始喷薄出烈焰,瞬间便将班克化为了灰烬。借助强大的推力,“奥德修斯号”朝着偶有薄云的冥王星天空直插而去,带着长长的蓝色尾焰,如同一只脱离束缚的昆虫一样欢快。在这欢快之中,那名“驾驶员”哼着鲍勃·迪伦的《工人蓝调》,将自动驾驶的终点定位在土卫六,舌根也因此开始泛起土卫六那混杂甲烷味的午夜啤酒的味道。 

  谁死了?——这与他无关,在他的头脑中,在这只实际来自于更遥远星系的“引力兽”——一种存在于星球地壳之下的生物,如同某种变异的树耳——的脑波控制下,他不会再意识到死亡,也不会意识到这艘飞船并非飞往土卫六,而是朝着引力兽的母星,位于帆船座的HD2161星而去——正是在那里,这只引力兽阴差阳错被比邻星人捕获,经历漫长的休眠期,醒来时,却发觉自己已置身于异星的牢笼之中…… 

  而所有的这一切,恐惧的设计、死亡、幻觉,都源于这只兽对于回归家园的渴望。此刻,在清理掉所有归途的障碍后,伴随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工人蓝调》的哼唱声,它终于踏上了自己设计的漫漫归家路。 

  【责任编辑:陈雪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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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在冥王星上我们坐下来观看》灵感来自于大刘计划中创作的一部小说,但和大
刘的作品在情节上没有任何联系。

大刘在《微纪元》后记中说,他曾经计划写一篇“《在冥王星上我们坐下来哭泣》,题目
取自拜伦的诗《在巴比伦河畔我们坐下来哭泣》,描写太阳灾变时人类逃生无望,在冥王
星上建立人类文明纪念碑的事,更像一篇阴沉的散文”。这是我们磁铁们期待已久的作品
,可惜多年来一直没有见到踪影,幸运的是在《死神永生》中我们看到了这部夭折作品的
一点影子。这篇短文就是根据这个创意写的,当然其中充满了我自己的发挥……

最后友情提醒,本文相当低俗和恶趣味,慎入】

翟南和迪克知道,他们现在可能是全宇宙中仅剩的两个人类了。

当“方舟一号”进入太阳系边缘时,他们被电脑从冬眠中唤醒。苏醒的翟南走进驾驶舱时
,正看到迪克瞪视着舷窗外,大张着嘴,呆若木鸡。翟南顺着迪克的目光望了一眼,脸色
也立刻变得惨白。从这里看去,太阳是一个红色的圆盘,裹在一层朦胧的云团里,看上去
比他们以前在地球上看到的太阳还要略大一点,倒好像是金星轨道上看到的景象。

但电脑告诉他们,这里是柯伊伯带,距离太阳70亿公里以上,这里的太阳,本该是几乎辨
认不出形状的一个光点。

翟南知道,这意味着太阳已经成为一颗红巨星,其半径可能已经越过了水星轨道。类地行
星很可能已经全部被太阳吞没,木星以外的外行星也完全改变了轨道。

一万二千年过去了,太阳已经膨胀为一颗红巨星,地球毁灭了。

“方舟一号”是2031年出发的,出发的任务,就是为了应对太阳膨胀的危机,为人类寻找
合适的移民星球。在一千五百光年外,宇航员们找到了一颗合适的行星,花了十年时间,
在那颗行星表面的海洋中投送了绿藻、蓝藻等简单的植物和微生物,进行了初步的改造,

在这过程中,另外三名宇航员一个死于宇宙射线病,一个在行星表面执行任务时葬身于突
然的火山爆发,还有一个因心理压抑而自杀,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隔着一片原始星云,太阳是不可见的。他们不清楚太阳系现在的情况,于是进入冬眠,让
飞船自动返航。因为大部分时期处于冬眠中,加上亚光速飞行的相对论效应,对他们来说
,时间只过了十来年,但在太阳系,一万两千年的岁月已经悠然流逝。

果然,太阳已经爆发过了,这是他们一直在担心,内心却不愿正视的可能。如今变成了无

飞船又向太阳系内部飞了一段距离,巨大而陌生的太阳如同一只恐怖的血红独眼,狰狞地
盯着他们,即使是木星轨道之外,也处处弥漫着太阳喷发出来的内部物质,亦即他们所看
到的“云团”。整个太阳系简直像是变成了一间巨大的桑拿房。到处都找不到半点人类可
能藏身的场所,甚至留下的卫星、飞船、太空站之类的遗址也没有。飞船不断通过各种电
磁波、中微子、引力波发出信号,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飞船的电脑根据太阳系的各项参数计算出,太阳膨胀的时间,在他们出发后半个世纪以内
,也就是说,他们几乎刚出太阳系的门口,太阳就发生了灾变。但冬眠中的他们当时却一

二人的心进一步沉了下去,稍有常识也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人类科技不会有很大进步
,逃生的机会几乎是零。

一片死寂中,飞船越过了木星轨道,没有地球的踪影,连火星和小行星带都无影无踪。不
久,迪克从后舱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柄激光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你干什么?”翟南惊呼。

“你没看到么?地球完了!”迪克沙哑着嗓子说,“人类已经灭绝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只需要按下扳机,我就会从宇宙中最可怕的孤独里解脱出来,重新见到亲爱的爸爸、妈妈

“别冲动,也许地球现在在太阳背面……”翟南无力地找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

“别自欺欺人了,连他妈小行星带都没了,地球肯定已经汽化了!”迪克吼着。

“但我们还有人类的基因库,或许可以……”飞船的基因库里有上千个男女的基因,
并有进行克隆的全套设施,理论上可以将人类重新繁衍出来。

“不要妄想了,我已经看过,在我们穿过原始星云时,冷却系统已经被高能粒子射线所损
坏,人类基因全部毁灭!整个宇宙中只剩下我们两个男人了。”迪克苦涩地说。

翟南软瘫在地,这最后的一击将他推向了崩溃边缘。他也无力去阻止迪克,事实上,他自

就在迪克要扣下扳机时,飞船的电脑发出了提示:它接到了太阳的另一侧,一个星球上发
出的回应信号。难道地球还存在?他们激动万分地扑到电脑面前——

不,不是地球,是大约八十亿公里外,太阳系尽头的一颗小小的星球。电脑告诉他,信号
来自冥王星。那颗曾经被列为九大行星之一,又不幸被开除出去的著名矮行星。如今它的
轨道也大大外移了,所以他们一时没有发现。

无论怎么都好,有信号就有希望,他们命令飞船绕过太阳,飞向另一侧的冥王星。

在路上,他们不断试图和信号源联系,获取进一步的详情。但收到的回复都一模一样:只
是给出冥王星上的一个坐标,机械地指引他们降落,这似乎是一个智能程度不高的自动回
复系统,但却是冥王星上有人类存在的希望所在。

而今的冥王星和他们记忆中的不太一样。由于太阳的膨胀,光度暴涨了百倍,冥王星的温
度大为升高,表面的固态氮和甲烷已经蒸发成了稀薄的大气,让整个行星裹在一层淡淡的
黄色之中,远处血红色太阳的照耀,更是给它镀上了一层美丽的橙色。这给了翟南和迪克
一种感觉,好像人类已经将这星球改造成了宜居的家园了一样。

但当飞船进入大气层后,这种错觉很快消失了。绝大部分地表仍然满目荒凉,只有光秃秃
的岩石,没有人类或任何生物存在的迹象。信号指引着飞船在冥王星表面降落。翟南看到
,他们所要降落的地点,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它修筑在一座环形山内部,直径约有十
公里,从中心到四边有多条对称的辐射形的道路,在黄色大气的映照下,如同印在冥王星

飞船在广场上空盘旋着,他们看到在广场上停着许多形状各异的飞行器,如同一个巨大的
停车场,看上去颇为热闹,这景象带给了他们更多的希望。广场的正中心有一座大约三百
米高的白色纪念碑,四四方方,像是古埃及的方尖碑,上面有着多种语言的铭文,他们认
出了其中几种,内容都是一样的:“地球文明之碑”。

当他们按指示在一处空地上降落后,终于出现了进一步的信号,有人对他们说话了:

“来自宇宙的客人,欢迎来到冥王星。这颗星体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中是‘死神之星’
的意思,但这个命名只是一个巧合。最初的命名者不会想到,几个世纪后,这颗孤独的矮
行星将成为我们这个文明最后的墓地所在。”他们注意到,它使用的语言是简单的英语,
似乎并非是对人类同胞,而是对可能的外星访客所说的,让他们尽可能能听懂。

即使人类已经毁灭,也要在这无常的宇宙中倔强地刻下自己的名字,向宇宙证明自己曾经

广播继续着,首先简述了地球的位置和人类的历史,然后,“……在我们纪元的二十一世
纪上半叶,人类就发现了太阳聚变的速度加快,经过探测,发现太阳膨胀的巨大灾变将在
近期内发生。为了应对灾难,人类制订了若干逃生计划。但我们知道,在这过程中地球不
可避免地会毁灭,因此联合国决定,在冥王星上建立我们文明的最后一个纪念碑和博物馆
,并将地球上的岩石和化石资料和人类历代的珍贵文物、历史文献、影像图片等移到冥王
星上保存,这个博物馆之大是史无前例的,地球上各大博物馆、图书馆、纪念馆和档案馆
中的几乎所有重要藏品都将转移到这里,藏品达到五千万件以上。我们还在这里建立了地
球所有生物的基因库,它们将在接近绝对零度的液氦中被保存一万五千年以上。这一切,
都在地下五百米的深处,以防止太阳灾变、陨石撞击等来自外界的破坏。”

翟南和迪克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彼此的兴奋,即使这个星球上并无人类存在,只要得到
冥王星上的生命基因库,那么即使人类已经灭绝,包括人类在内的地球生物系统也仍然可
能重生。这是一个何等珍贵的机会!

翟南和迪克商量了一下,为防万一,让迪克先留在船上,由翟南去地下的博物馆探索。翟
南穿着宇航服,走下了飞船,此时冥王星这一面的太阳已经落下,夜空中,那个两万公里
之外的月亮卡戎正在天顶发出冷冷的幽光,如同挂在眼前的白色巨碑顶上的半月形装饰。

冥王星的表面重力只有地球的十分之一,借助于宇航服后的微型推进器,翟南如幽灵般飘
飞着,在广场上四处徘徊。他发现情形并没有第一眼看上去那样美好。这个广场上其实遍
布崎岖的岩石,坑坑洼洼,并不平整,看来人类还没来得及对自己最后建造的这座陵墓进
行进一步的修整和装饰,就已经被灭顶之灾所吞噬。

广场上那些停泊的飞行器也露出了破败的真面目,它们基本上都是用于在太阳系内部旅行
的行星际飞船,虽然体积庞大但式样简陋,技术低级,可以想象在最后的大灾难时期,大
量的难民乘坐土制飞船蜂拥而至的情形。在一万多年后,大部分飞船已经被冥王星大气所
腐蚀,变成了一堆废铁,这使得广场看上去很像翟南小时候见过的那种报废汽车的处理场
。整个广场在卡戎的月光下显得一片凄冷,鬼气森森。

信号指引着翟南走向纪念碑的底部,当他到达那里时,一扇自动门打开了。翟南小心翼翼
地走进去,发现那是一部电梯,电梯门合上后,屏幕上数字闪动起来,将他迅速带到地表
以下。看来在过了一万多年后,这里大部分设备还运转良好,当然,从广播介绍的情况来
看,可能也支撑不了多少年了,他们回来得还算及时。

电梯带着翟南到了五百米深的地底深处,他走出电梯,最初是一片黑暗,但是灯光很快亮
了起来,他发现面前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大约七八米宽,四五米高,一眼望不到头,两边
都是房间,每隔十米左右有一盏灯,已经依次全部点亮。

然后,他见到了毕生难忘的情形,那噩梦般的场面几乎令他软瘫在地。

甬道中横七竖八倒着尸体,至少有好几十具,在低温且空气稀薄的地下,这些尸体虽然已
经明显干瘪,但保存得相当完好,许多人的面部神情还能看的清清楚楚,那扭曲的脸颊、
张开的嘴巴、伸出的手臂无不提示出,这里每一个人都死于极度痛苦中。

翟南好不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推测可能是这里的空气维持系统突然崩溃,导致人类呼
吸的空气外泄到地表或者由于别的原因被抽走,气压急剧降低,使得这些人几分钟内死去
。他们大概是这个博物馆里最后活着的人,也可能是除自己和迪克外,最后活着的人类了

翟南深深吸了几口气,冷静几分了之后,扭头向两边看去,两边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门
,每个门背后显然都是一个展室,按照时间排列。房门都紧闭着。门口用拉丁文、英文、
中文、日文等七八种语言写着不同的名称:“地球和生命的形成”、“太古宙及元古宙”
、“埃迪卡拉纪及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

这些庄严的地质名词略微驱散了翟南内心的恐惧,他小心翼翼向前走着,尽量不看地上的
尸体。他在标有“地球和生命的形成”的第一个房间门口停下了脚步,看到门口的说明,
那是铭刻在墙壁上,有一千多字的短文:

地球形成于46亿年前的原始太阳系,最初地球表面完全是融化的,被一层岩浆的海洋所覆
盖,在一亿多年后,逐渐形成了固体的地壳,频繁的火山喷发使得内部气体被释放,从而
逐渐形成了大气层。来自外层空间的流星的撞击带来了丰富的水分,从而在地球表面出现
了海洋。大约40亿年前,生命形成于原始海洋中,由于火山、闪电、空间辐射所释放的高
能让简单化合物得以通过多种反应组合成较为复杂的有机分子,它们进一步相互作用和结
合,直到一个足以复制自身的大分子的出现……

看上去像一个给中学生科普的自然博物馆,但这是完全必要的,翟南想,地球已经不复存
在,地质学和古生物学的基础已经没有了。即使来到这里的外星人科技再发达,也不会知
道这个星球曾经是什么样子,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和智慧又是如何诞生的……需要有人对他
们讲述这一切。这个房间里展出的会是什么呢?远古的岩石标本?最早的藻类化石?原始
地球的模型,还是什么书籍或图片?

他还没有去推门,可能有什么电子设施监测到了他的出现,门自动打开了,展室中的灯光
也随之点亮。翟南向里面看去: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房间,长上百米,宽三十米左右,有五
米左右高,房间是乳白色的,光源在上面,但看不到灯,似乎整个天花板都在发光,光线

但除此之外,这个房间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翟南走进了房间,指望有什么智能设施忽然闪现,比如从地下升上来一个镶嵌着展品的平
台,或者墙壁上出现介绍的三维画面,但他失望了。他转了一圈,房间冷漠地迎接着他的
到来,并没有拿出什么东西给他欣赏的意思。

翟南在里面呆了两分钟,困惑地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下一个房间在对面,“太古宙及元古宙”,门口有着英文说明:太古宙开始于38亿年前,
这一时期出现了细菌和蓝藻等单细胞生物……翟南没有仔细看便再次推门进去,结果是一
样的,仍然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似乎展出的不过是虚无本身。

翟南隐隐想到了什么,他退了出来,快步走向“埃迪卡拉纪及寒武纪”、“奥陶纪”、“
志留纪”、“泥盆纪”……一个个房间看过来,结果基本都是一样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只有两个房间有些东西:几具和外面一样的尸体。

翟南不甘心地一个个房间看过去,却没有任何发现。前几个房间还有铭文解说,到了后面
的,连铭文都不复存在,只有一个空洞的名称。当古地质时期结束后,人类的时代到来了
,“灵长类的进化”、“猿人时代”、“旧石器时代”、“新时期时代”……毫无例外,
大部分房间是全空的,少部分有几具尸体占据,似乎他们曾经生活在这些房间里。而那些
古老的世界如同从未存在过,只是一个空洞的名字。

最后到了有记载的历史时期。翟南站在空无一物的“两河流域文明”的展室里,呆了片刻
,忽然无法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倾全球之力建造这么一个地球和人类的博物馆,都白费了,白花心思,白费力气!

很显然,这里刚刚建好不久,内部装修还没有完成,正式的转移工作还没有开始,第一批
文物和资料还没上船,太阳灾变就到来了。地球上的一切在瞬间汽化,什么史无前例的博
物馆,资料库,基因库……根本就不存在,这里除了一堆难民的尸体,什么也没有。哦对
了,还有那自吹自擂的广播。

人类向宇宙展览的只有一种东西:自己的失败。无法逃出太阳系的失败,无法在这里存活
下去的失败,无法转移出哪怕是最小的一块化石,一个头骨,一个陶罐的失败!如果有外
星人来到这里,大概会乐不可支地将这个笑话向全宇宙广播:你们知道吗,在银河系的那
个角落,有一个愚蠢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种族。他们家的炉子要爆炸了,它们不去赶紧修理
,也不另外换个地方,而是在自己家的后院挖了个大坑,想把值钱的东西放进去,结果刚
挖好坑,什么东西也没放,自己家的房子就炸掉了……

翟南坐倒在地,笑声渐渐止息,悲上心头。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对讲机里传来迪克的声音:“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有没有活人?找到
基因库了没有?你千万别出什么事,我一个人在上面,都快疯了。”

翟南想了想,觉得迪克情绪很不稳定,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实情为好:“别急,这里面很
大,我正在探索,暂时还……有什么发现我会马上联系你。”

翟南站起来,从房间中出去,机械地继续走了下去。他经过一个又一个展室:“古埃及文
明”、“古印度文明”、“古代黄河文明”……不久后,每个展室的划分更细了,“公元
前5世纪的希腊”、“罗马共和国时期”、“罗马帝国”、“秦汉时期的中国”……但他不
用看也知道,那里面都是空的,只是一个个一无所有的房间而已。

翟南觉得,自己像是沿着时间的长河走向下游,但下游不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而是突
然被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所隔断,人类历史就是从那里跌了下去,变成了一道瀑布,从此
坠向虚无的深渊。如今所有的水都已经流干,剩下的只有干涸的河床而已。他甚至怀疑,
走到那尽头之后,自己也会掉下深渊,从此消失……

长廊中的尸体仍然三三两两地出现,但翟南现在没有刚才那么恐惧了,他多观察了那些尸
体几眼,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发现:这些尸体都是男人,而且是青壮年男性。他回想了一下
,一路上的上百具尸体中,他没有看到一个女人,也没有老人小孩。这不会是巧合。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最后来到这里的只有壮年男人么?这不太可能吧?

抱着一肚子的疑问,翟南终于走到了甬道尽头,一扇巨大的门在他面前,上面有一块牌子
,铭有“地球生物基因库”的字样。这里应该就是整个地下建筑的核心了。

他伸手去推,那扇门纹丝不动,但是过了片刻,自己打开了。那是一扇足以一米厚的合金
大门,里面最初是一片漆黑,不久便透出了明亮的光线。

翟南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大厅的门口,那是一个构造极为宏伟的大厅,似乎要向他最后
证明一次人类的建筑成就一样:大厅是金色的,直径大约有一百五十米,四周墙上有金碧
辉煌的壁画,高约一百米,圆形拱顶,简直像圣彼得大教堂一样壮丽非凡。在大厅中央,
有一个巨大的深蓝色正方体,边长约有三十米,翟南知道那是什么:一个小型核聚变反应
堆,可能是生物基因库的维持系统。

更确切地说,曾经是,因为它没有半点正在运转的迹象,所有的指示灯都熄灭着。翟南心
中一沉。无论基因库里有什么东西,如今都已经丧失保存条件了。

除此之外,大厅中横七竖八都是尸体,和外面相仿佛,但是比外面要多得多,触目惊心。
翟南估计了一下,这里的尸体大概有五百具以上,仍然都是男人,毫无例外,周围有一些
房间,可能是他们生活的地方,翟南没有细看。

“来自宇宙的傻瓜们,你们来了,你们终于他妈的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并
在大厅中不断回响,和刚才那种呆板广播声不同,这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怨恨。

同时,在大厅的正面,壁画消失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显示屏,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
,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形象是亚洲人,穿着脏兮兮的二十一世纪的服
装,手里拿着一杯好像是啤酒的饮料,坐在一个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房间里。

难道还有人活着?这个念头刚在翟南的脑海里浮现,对方就打消了他的幻想:“不用看了
,你看到这录像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很久。我叫卢瑟,是建造这座地下掩体的工程师之一
,也是整个宇宙中的最后一个地球人。”

“我不知道你们是虫子还是蜥蜴还是什么章鱼,也不知道你们是从哪个傻帽星球来的,也
不知道你们是商人、科学家、考古学家还是无意中跑到这里来的倒霉蛋,总之既然来了,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一个?”

翟南看着那家伙的坏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算了,还是我说吧,坏消息是:你们白跑了一趟,什么也找不着,好消息是……待会再
说吧,我先告诉你们,为什么什么都找不着。我会告诉你们这一切,当然你们能不能听懂

“我估计宇宙中总会有些傻帽在四处寻宝,虽然地球是个很落后的星球,总也会有些独一
无二,让人感兴趣的地方,历史、文化、生物基因……所以你们来了,不是吗?你们以为
在这里可以发现这些?然后可以让你们回去,在银河系的考察报告上增加一笔光彩的履历
?错了,这里什么也没有!”

“从来就没有在冥王星建立地球文明博物馆的计划,这一切只不过是烟幕。在太阳爆发的
危机中,冥王星是唯一有可能让人类逃过这一劫的太阳系大天体,因为它太远了。可惜,
同样因为它太远了,地球上根本没多少人能到达这里。即使我们倾尽全力向冥王星移民,
也只能移几千人,不到地球人口的十万分之一。不错,几千人已经足够我们的种族繁衍下
去。可问题是,另外几十亿人不干。”

“当然每个人都想走,但如果自己不能走,也不会让别人走,这就是我们这个种族的本性
……更不幸的是,我们的星球上实施的是一种民主制度,全民投票公决。结果是可想而知
的,任何向冥王星移民的计划都被否决了。”

翟南回想了起来,在太阳危机爆发后不久,确实有这样的提议,撤一部分精英到冥王星上
去,保存人类的火苗,但在民众的强烈反对下,这种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派
遣他的“方舟计划”,现在想想看,所谓方舟计划其实是不现实的:随便来回一趟就要上
万年时间,而太阳至多几百年后就会爆炸。

似乎猜透了他的心理,卢瑟接着说:“为了应对民众,联合国取而代之,推出了一个‘方
舟计划’,让几个倒霉的宇航员去宇宙中碰运气,寻找移民的星球,鬼才相信他们能回来
呢。昨天我们连上个火星都困难,今天就能飞到银河系里去了?这不过是缓解民众心理压
力的手法:方舟号发射了三次,第一次成功了——至少发射成功,二三次都失败了,飞船
在发射台上就炸成了灰。即使是‘方舟一号’,也偏离了预定轨道,肯定完蛋了。”

“不管怎么说,方舟计划给了民众一点希望,但实际的方案当然还是在冥王星建立移民点
,这件事必然要依赖全人类的工业体系,并消耗惊人的资源。为了应付民众的反对。各国
领袖终于达成了秘密协议,以建造人类文明纪念工程的名义进行冥王星掩体工程。理由是
冠冕堂皇的:留下人类文明的纪念啊,向宇宙展示人类的成就啊,等等。再找几个科学家
、文学家、电影明星来游说一番——当然要给他们来冥王星的名额——最后这个提案终于

“我们花了三十年时间,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终于完成了冥王星的主体工程。但民间的
反对和质疑从来没有消失过,整个过程必须在民众的监控之下。所以我们造了毫无用处的
纪念碑,并且将地下生活区造成博物馆的样子,贴上标签,以掩盖真正的方案。但是人类
的能力还是太有限了,很多设想中的方案由于资源不足无法实现,最后建成的部分只能供
一千人左右长期生活,而不是事先预期的三千人。”

“虽然冥王星工程的目的并非是给你们这些外星虫子拣便宜的,但无论如何,基因库是重
中之重,数百万种动植物的基因第一时间已经运过来了。另外我们也的确打算运一部分文
物和珍宝过来保存。只是一切还来不及进行,太阳灾变就发生了。”

“幸运——或许更应该称为不幸——的是,太阳的膨胀过程持续了一个月左右,最初几天
还可以供人类逃生,预先通知的一千多名社会精英中的大多数人都到位了。可这帮蛀虫,
不管是财阀巨头还是国家领袖,本质上和一般人也没什么区别,这个要带老婆孩子,那个
要带情妇小秘,还有人要带七大姑八大姨的……最后人数整整多了一倍。加上纸包不住火
,事情在最后关头终于泄露出去,全太阳系能弄到飞船的家伙都玩命地往冥王星赶来,大
部分人在路上就挂了,可最后还是有三千多人到了冥王星上……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扯下
文明的面纱,最后把他们都放进来了。”

“只能供一千人生活的生态维持系统,现在有了五千人,外星虫子们,你们说应该怎么办
?”荧屏上卢瑟怪笑着问。翟南心中一寒。

“不用说我也知道,在宇宙中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卢瑟继续说,“丛林法则,弱肉强
食!我们这个种族又有一个特点,雌性的体力远远不如雄性……”

“首先爆发的就是氧气的问题,这里的空气循环系统最多只能供一千多人呼吸,五千人一
来,不得不动用储备的液氧,但至多只能支持十二个小时。最后两个小时中,人人都喘不
过气来,挣扎在死亡边缘。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和讨论的余暇,按照国家、种
族、宗教、意识形态结盟也都来不及了,窒息得快死掉的人们只能按本能行事,杀死身边
最容易杀死的人,来减少氧气的消耗。”

“不知道是从哪里先爆发的,总之窒息让所有人都变成了野兽,杀戮此起彼伏,大约半个
小时之内,所有的老人、孩子、女人都倒在了血泊中,另一部分孱弱的男人或试图保护妻
儿的男人也被杀了……最后我们只剩下了一千五百人,半小时内消灭了人类存活人口中的
70%,这是我们这个种族自有人口控制以来最伟大的成就。”

“一千五百人,空气勉强够用了,但仍然超出冥王星基地的承载上限。我们又撑了两个多
月,把能吃的都吃光了,包括之前三千多人的尸体。我们倒是没有直接吃,而是扔进了食
物循环系统。这倒不是出于什么道德上的戒条,而是因为这样才可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其养
分,不浪费任何一点不可直接食用的成分。”

“但仍然不够,大部分人还是饿得发慌。这时候不知道谁传出一个谣言,说可以去吃基因
库里的基因,虽然那些基因都在小得看不见的细胞里,但是谣传说包裹着它们的营养质解
冻后也是可以食用的。甚至有人说其中包含着从细胞变成人所需要的全部养分,喝一口可
以补充一个月的能量……首先是一两个,然后是所有人像潮水一样涌向基因库,我们关闭
了冷冻系统,跑进去大吃了一通,结果,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基因都已经进了我们的肚子。
却谁也没有吃饱,还有十多个人中毒死了。”

“你们这些白痴!”翟南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然后,”卢瑟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在剩下的一千五百人中,发生了人类历史上最
后一次战争,也是唯一一场在外星球进行的战争。剩下的男人分裂成两个阵营,大打出手
。战争的主要工具是拳头和棍棒……具体过程我懒得说了,总之,最后剩下了七百人,勉
强足够在冥王星上活下去了。”

“是的,三年。我们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喝着肮脏的水,食用着自己粪便制造出来的食物
,没有新衣服可以穿,没有澡可以洗……没有女人。我们像狗一样活了三年,看不到任何
希望。看看我喝的东西,你们以为这是什么饮料吗?是用人的排泄物制成的饮用水啊!”
卢瑟举着那杯橙黄色的“啤酒”对他们吼道。

“在这三年中,我们唯一的生活乐趣就是看片。基地的主电脑里没来得及储备电影,但我
的电脑里还有一千五百部片子,拿出来跟大家分享,够我们看的了。看那些已经消失了的
地球上的人的生活,看他们的音容笑貌,悲欢离合,男欢女爱,天伦之乐……试图忘记在
这个地狱里发生的一切,想象自己还生活在地球上,生活在那些都市、小镇,或者乡村中
,在家庭里、酒吧中、汽车上、学校里、图书馆、医院、温泉……过着平凡的幸福生活。

“一千五百部片子,我们坐在那里,看了三年,每天从头看到尾。最后,终于连电影也看
腻了。绝望日复一日压了下来,生命力越来越远去,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离开这个变态的宇宙。”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外星虫子有什么天才的法子能离开这个宇宙。或许我们人类没有那么
了不起的技术,不过即使对我们这些低级生物来说,还是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的。哈哈!
”卢瑟毛骨悚然地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想用这个办法,或者说,也许每个人都想到过,但大部分人还是没
那个胆子……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帮他们做决定,而这个人就是我这个工程师。我趁他们
不注意,关闭了空气循环系统,让空气泄露到外部去,十五分钟内一切就完成了。”卢瑟

“天哪,你这个混蛋,杀了所有的人!”翟南惊呼道。

“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卢瑟似乎预料到了他的惊怒,不以为意地说,“就算我不这么做
,他们也活不了多久。三年,三十年,六十年,有什么区别?到你们到来的时候,我们肯
定早已经死光了。而我在录完这段录像后,也会选择同样的归宿……”

“不管怎么说,远来都是客。既然来了,总得给你们看点东西,让你们知道我们地球人的
生活曾经也没那么糟糕。下面是好消息,让我给你们展现一下我们地球文化最精彩的一部
分吧。”卢瑟贼兮兮地笑着,随即他的头像消失了。一系列久违了的电影画面出现在荧屏

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一个穿着校服的美丽少女袅袅婷婷地走着,樱花落在她的身上,她笑

翟南屏住呼吸,盯着这似曾相识的画面,无边的感伤涌上心头。可这时候,迪克又在呼叫
他了:“翟南,下面究竟怎么样了?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你找到人了么?”

“没有人,”翟南平静了一下心绪说,“一个人也没有。我只是在看电影,你要不要下来

荧屏上,那个叫做苍井空的女孩褪去了所有的衣服,在一双大手的抚摸下,面色潮红,呼

同时呼吸急促的还有坐在废弃的反应堆顶上观看的翟南和迪克。

“这个卢瑟,居然还收藏了这么好的电影!”迪克骂道,“NASA那帮笨蛋给我们飞船上装
的电影是什么?《公民凯恩》、《拯救大兵瑞恩》、《星际迷航》……”

“还有《妈妈,再爱我一次》和《无极》。”翟南补充说。

“就这些烂片子我们都看了一百多遍,每部!”

正当男女主角逐渐进入正题之时,卢瑟那猥琐的脸又切换到了画面之前,挡住了关键部分
:“打扰一下,外星虫子们,我想我有必要跟你们讲解,这是我们星球上雌雄双性的交配
过程,对人类来说极具观赏性,是一种独特的艺术——”

“混账,他妈的滚开,别挡着老子看电影!”翟南和迪克异口同声地叫道,这令人欲罢不
能的画面几乎已经让他们忘记了一切烦恼和痛苦,在长久的压抑和紧张之后,他们终于得
到了解放,他们不愿意再想别的什么事,哪怕就是沉醉片刻也好。

但卢瑟不理会他们的抗议,还是兴致勃勃地讲了半天人的生理构造和交配方式,然后说:
“很遗憾,自从太阳危机之后,地球上乱成一锅粥,这类电影就没人再拍了。你们看到的
,是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收藏的早期作品……不过都是经典。”

“对了,顺便说一下,我还给你们安排了一个余兴节目……在这个交配活动完成后,具体
来说就是那个雄性生物将生殖细胞浆发射到雌性的子宫里——对不起,不一定是子宫——
不管怎么说,那将是五分钟之后,一颗100万吨TNT当量的核弹将在你们脚下被引爆,让你
们同时也爽上一把,这个安排够创意吧?”

翟南和迪克顿时惊呆了。翟南向门口看去,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关闭了。

“对啦,”卢瑟恶狠狠地说,“你们掉进了地球人的陷阱!凭什么你们这些外星虫子能在
银河系里耀武扬威,乘着超光速飞船来去自如,我们只能在这个鬼星系里等死?就算我们
死了,也要拖你们一起下水。这个地下基地本来就是用核弹炸出来的,我们准备了四枚核
弹,用了三枚,最后还剩下一枚,我特意把它留给你们。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那些超级技
术能不能防止自己被炸得灰飞烟灭!”

“你这头蠢猪,哪有什么外星人,我们是你的同胞!”迪克大叫道,一万年前的卢瑟当然
听不到。翟南跑到门边,用力砸门,那门却纹丝不动。

“你们出不去的,”卢瑟从容地说,“就算你们能轰开这一米厚的合金大门,电梯也被封
死了,除非你们会瞬间移动,否则不可能在五分钟内离开核弹的威力圈。”

“不过,我还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只要能回答出我的三个问题,而回答和电脑里所储存的
答案符合,核弹的倒计时就会停止。当然,必须用人类的语言回答,你们的回答要通过电
磁波信号发送到我的电脑里进行语音匹配。你们要是不会说人话,那我也就没办法了。不
过你们放心,这些问题都是全宇宙所关心的终极问题,不会问你们地球上那些犄角旮旯的

卢瑟说话的同时,画面仍然在继续着,越来越大声的喘息和呻吟不断通过电磁波的转换,

“第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永生?”

“让细胞无限复制自身。”翟南立即说。没有反应。

“不断制造克隆身体,移植大脑!”迪克说,还是没有反应。

“摒弃肉体,思维上传!”

“永久冰冻,直到宇宙末日!”

他们想出了七八种方案,但无论怎么说,电脑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两具肉体纠缠得越来
越激烈。最后二人也都词穷了。流着冷汗,看着时间不断流逝……

“主啊,救救我吧!”迪克下意识地说,他是一个不算虔诚的教徒。忽然他眼睛一亮:“
我明白了,信仰基督,才能获得永生!”他满怀希望地等了片刻,电脑还是没有搭理他。

“damn it!我们完了。”迪克绝望地叫道,捂住了脸。

这时一个念头划过翟南的脑海:

“那个……”他嗫嚅地说,“死马当活马医吧……信春哥,得永生?”

他等了片刻,觉得自己太傻了,怎么能说这个?正想说点别的,荧屏的左上角忽然出现了

“恭喜你,答对了。”卢瑟平静地说,“下一个问题。”

翟南愣愣地,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闯过了一关。这怎么可能?但第二个问题已经传入他

“请听题!第二个问题是关于数学基本定律的: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下等于三?”

“这……一加一在任何情况下也不等于三啊!”迪克抗议说。他挠着头,忽然看到荧屏上
激烈的交欢镜头,一下子如梦初醒——

“啊哈!我知道了!”迪克兴奋地道,“在一男一女制造小生命的时候……”

卢瑟没搭理他,迪克又紧张了起来:

“呃,难道不是?让我想想……对了,在二被称为‘三’的时候……”迪克绞尽脑汁,又
想出了一个答案。还是没用。

“难道是在黑暗森林状态中进行数学攻击,改变基本数学规律的时候……”迪克的脸色变
了,想起来翟南在飞船上跟他讲过的某本著名的科幻小说中的情节。

卢瑟还是没有出现。眼看着时间不断流逝,迪克冷汗涔涔,大口喘息,几乎要绝望了。这
时候翟南终于开口了:“在算错的情况下等于三。”

“回答正确!恭喜你!”卢瑟出现了,“看来你一定来自一个超高智能的种族。”

“这……这他妈也可以啊!”迪克简直要抓狂了。

“你要是看过赵本山的小品就知道了。”翟南苦笑着说,他也是刚刚才想起来。这个卢瑟
,拿赵本山去考外星人,简直是一个疯子。

“好了,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宇宙中最为深奥和艰难的终极问题:生
命、宇宙和一切的答案是什么?

“哈哈哈哈!”迪克终于狂笑了起来,“这个问题难不倒我,我十五岁的时候就把《银河
系漫游指南》倒背如流了,你这个蠢货,给我听好了,生命、宇宙和一切的终极答案是—

可是卢瑟没有回应,时间继续流逝着。荧屏上的男人冲击的频率越来越快,显然已经到了

迪克把自己所知道的各种语言中的“42”都说了一遍,还是没有反应,气得怒骂道:“你
这个疯子!白痴!难道你不知道正确答案吗?”

不,也许答案是别的什么。翟南想,是上帝的爱?是生命意志?是最高理念?还是真空中
的一个泡泡?种种哲学的,科学的,文学的,宗教的答案涌进他脑海,但他知道,绝不会
是随便某一个答案那么简单。

“还没想出来么?只有一分钟了,就快来不及了。”卢瑟又出现了,怪声怪气地笑道。

“Fuck!你他妈的去死吧!”翟南忽然听到身边的迪克大吼一声,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就看到迪克拔出了激光枪,抬手向着荧屏上卢瑟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不要!”翟南惊呼一声,但来不及了。激光当然伤不了早就死了一万多年的卢瑟的影像
,只是在影像所投射的墙壁上多了一个黑点而已。而迪克刚扣动扳机后不到一秒钟,从天
花板上,一道白光便对着他劈了下来,正中他头顶,迪克哼来不及哼半声,就仰天倒了下

这是可以预料的,这个大厅既然是整个冥王星基地的核心,包含着人类最重要的基因库,
在设计时面对破坏性攻击,当然不可能没有自动防护反击的武器系统。但是迪克在极度激

“迪克!”翟南扑到迪克身边,只看到他全身几乎都被烧成了焦炭,他颤动着双唇着说了
半句话:“妈的,反正都一样……”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翟南坐倒在地上,脑子里不悲不喜,只是一片木然。这么多年来,他和迪克两个相依为命
,如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了。宇宙中最后活着的一个人,和行尸走肉毫无分别。在那一刹
那,他理解了当初卢瑟的心情,与其这样,不如死掉算了。他甚至期盼核爆炸快点到来了

地球就是毁于一场核爆,天然的核爆,想当年它也诞生于同样一场核爆……而今人类最后
的遗迹毁于人类自己制造的核爆,真是公道的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啊!”不知过了多久,荧屏上的男女同时叫了起来……苍井空一脸满足的神情,动人的
胴体慵懒地倒在床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裸女了……靠,这辈子还没见过真的……早知道当初就追那个玛丽了
……不就是比我大十五岁吗……不就是体毛多了点吗……翟南神情恍惚地想。

苍井空消失了,卢瑟那下作的表情又出现了:“最后一次机会,说吧,生命,宇宙和一切
答案是什么?如果说错了,核弹就会立刻爆炸。”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翟南喃喃道,等待着最后毁灭的到来。

但是一秒钟过去了,两秒钟过去了……一切如常。周围的一切仍然存在。相反,迎接他的
是这样的声音:“答对了。没有人知道答案,所以答案就是:不知道。”

翟南还没有明白过来,就看到屏幕上换了一个画面。仍然是那个房间,仍然是一脸颓废的
卢瑟,但卢瑟的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而代之以一种凝重的哀伤:

“我知道我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这段录像不会有人看到的,根本不可能有人答对这
三道题目,这盘录像和一切都将毁于核爆炸的烈焰……不管怎么说,如果你能看到,那么
你就看到了。而你——”他脸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荒诞得连自己都不
相信的事,“你不会是别人,在整个宇宙中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你是翟南,方舟一
号的船长翟南。我等的——就是你。”

在时间之河的上下两端,翟南和卢瑟遥遥相望,一万年的洪荒岁月横亘在他们之间。一个
痛苦地闭上了双目,一个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场不可能的对话,但却真的发生了。

“太阳系毁灭了,冥王星也完了,方舟一号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我以为自己早就放弃了这
个希望,但是在最后的时候我才知道,在我内心深处仍然从未放弃过这个念头:总有一天
,方舟会回来,人类会得到重生……这个希望太渺茫了,但它依然存在……”说到这里,
他居然哽咽了,抑制不住的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流了下来。

“你明知我们会回来!你还要引爆核弹,你还害死了迪克!你这个疯子!”翟南忍不住大

“其实,三个问题的回答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摄像装备检测到人类的形体,只要你们的
回复是用人类的语言,核弹就不会引爆,这只是一个玩笑。”卢瑟像为自己辩解一样说道
,“但如果有人能答对三个问题,不,只要有人能答对其中任何一个问题,那个人必然是
你,翟南。下面的话是专门要对你说的。”

卢瑟深深吸了一口气,“翟南,你这小子。我知道你多半已经在外太空喂黑洞去了,不过
就让我想象你已经回来,已经建立了人类的在外星系的第一个殖民地,已经站在了大厅中
,并回答完了三个问题……这让我感到一点安慰。也许在某一个可能的宇宙中这一切真的
会发生……你当然不知道我,我是当初应征方舟一号宇航员的千百个落选者中的一个,但
我早就知道你,在电视上看到你们通过遴选、接受训练,出发,飞过木星和土星……我专
门研究过你的资料,甚至看过你上大学时在水木社区上发的帖子……我嫉妒你,翟南。”

“但你是我的同胞,不仅是同胞,而且是同类。我知道,我们在深处都是相同的……一样
的宅男,一样的卢瑟……因此,你是最佳的人选,你听着,我要送你一样礼物……一件非
常非常珍贵的礼物……”

“想知道吗?在这个墙壁中间有一扇小门,不太好找……你找到后进来,就能见到我了。

翟南依言走向屏幕下,冥王星的重力很低,他启动了推进器后,很容易飞起了近二十米高
,按照卢瑟说的方位,找到了墙上的那一道门。门在他面前自动打开,翟南飘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气密过渡舱,只有五六米长,尽头是另一扇门,翟南进了那扇门之后,发现自
己站在一个宽大的,满是屏幕和仪表的房间里,他看出来,这就是冥王星基地的总控制室
。这里几乎是真空,没有灰尘,温度极低,因此在一万二千年后,还保存得相当完好。但

“进左边的小门。”卢瑟继续指示说。

翟南找到了那扇门,推门进去,发现正是荧屏上他看到的那个又脏又乱的小房间。房间的
布置和二十一世纪普通的单身宿舍一样:床上的被子还没有叠,桌子上胡乱放着些杯子和
碗碟,地上扔满了酒瓶和废纸……卢瑟的尸体就对着电脑,仰倒在椅子上,脑袋上多了一
个个大洞,四周是早已冷凝并挥发了的鲜血,只剩下一片深褐色,身下掉着一把手枪……
卢瑟的尸体略微有些干瘪,但仍然栩栩如生。看来在卢瑟死后不久,控制系统立刻抽干了
所有的空气,并让温度降到只有几十K,才能将他的尸体保存得那么好。

“礼物就在桌子上。”卢瑟说。

翟南在卢瑟的手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U盘,一个银灰色的长方体,只有一个拇指那么大。

“这个U盘有4T的容量,里面有一千五百部日本小电影,都是我在地球上的时候精挑细选的
……我们在这个基地里看了整整三年,如今转送给你。这是最耐用的高级盘,里面的资料
保存一万多年没什么问题。这个礼物你还满意吧?可以在回殖民地的飞船上打发打发时间

翟南苦笑了一下,卢瑟死了也不忘摆自己一道。什么礼物!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片子。卢
瑟一定以为,自己如果回来了,那么就证明在外星球的殖民改造初步成功了,飞船上有一
个人类的基因库,里面有大约一千人的基因,在外星球重建人类社会并非不可能。

但卢瑟不知道,飞船上的人类基因库已经在穿越星云时毁于高能辐射,而这里的死者都是
男人,尸体的保存状况虽然良好,但细胞基本结构必然已经损坏。飞船上的克隆设施是不
太可能从中复制出人类来的。

退一步说,就是能够找到完好的细胞,也只能克隆出男人来。当然,从理论上来说,男人
的细胞核中有XY两种染色体,经过精密的抽取和合成,可以制造出女性细胞来。但飞船上
没有这样的高级设备,他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从冷藏的基因库中
找到和克隆现成的细胞。

因此,人类注定了还是要灭绝。就算看完了这1500部电影,之后在致命的孤独中,可能他
自己也要走上和卢瑟相同的路了……

那还有什么意义?无论在外太空孤独地漂流,还是在冥王星上等死,都是一样,还不如现

翟南忽然有一种冲动,抓起那U盘,就要往地上摔去。但这时卢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不过,顺便告诉你一声,”卢瑟忽然又说,“这个U盘同时也是一把智能钥匙,里面储存
了我的信息,可以打开基地最底层的能源供给系统,在那里,还有一个残存的基因存储模

翟南感到自己的胸口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

“是的,你猜到了吧?那里有这些影片主演们的基因。”

翟南的心跳得如脉冲星的自转一样飞快,他奔跑着,跳跃着,迅速穿过充满死亡气息的大
厅,向外跑去。卢瑟的声音在他耳边回想着:

“她们是少年的梦想,她们是中年的寄托,她们是老年的慰藉……”

“她们是青春,她们是爱,她们是光。”

“她们被称为AV女优,是饱受瞩目又备受鄙夷的一个人群。但她们的肉体照亮我们的精神
,她们的赤裸刺透我们的伪装。她们的柔软融化了我们的坚硬……”卢瑟梦呓的声音传了

翟南冲出了大厅,奔跑在长廊中,一个个房间:二十世纪、十九世纪,十八世纪……从他
身边掠过。他如同在奔向人类历史和文明的源头。

“当太阳危机爆发后不久,建立地球生物基因库和保全人类精英的紧急移民的计划就出现
了。由于她们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进入只有几千人的精英行列,连备选名单都上不了,但
是入选基因库的门槛就要低得多,基因库里预计将储存十万人的基因,其中日本分到了五
千个名额,她们运用自己在财阀和政府高层中的……某种影响力,终于争取到了其中的一
百个。因此,虽然她们的娇躯已经重新回归天照大神的怀抱,但她们的一部分终于来到了

阿拉伯帝国、唐朝、汉朝、罗马帝国、罗马共和国、古典希腊……一个个离他而去。俱往
矣,多少风流人物,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我是工程师,对于基因库的分布情况了解得很清楚。基因库分为几百组,按重要性不同
装在不同等级的模块里。她们的基因是最低重要性的,所以放在库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在基因库被洗劫一空的时候,我总算趁乱把她们的基因模块抢救了出来。我还想救出更
多的基因模块,可是等我回去,基因库已经空了……只有她们了。”

殷商文明、克里特文明、苏美尔文明、古埃及文明……一个个空空荡荡的房间,这些文明
真的存在过么?那些人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他们穿着怎样的衣服?走在怎样的城市或乡
村里?他们如何狩猎和种植?他们如何相爱和繁衍?五千年的人类文明时代,虚无缥缈,

“每个储存模块都有独立的液氦循环系统,有能够支持半天的备用能源,以防万一。我将
她们的基因储存模块抢救出来之后,就悄悄来到地下,设法将整个模块接到了主基地自身
的能源系统上。虽然整个基因库需要专门的一个反应堆供电,但单独一个模块的耗能是相
对很小的,所以如果没有人来,这个模块将与主基地存在同样的时间,直到能源耗尽……

新石器时代、旧石器时代、尼安德特人、爪哇猿人……人类一步步退向历史的尽头,褪去
所有的人性,退到他们的动物母亲中去……

“但是基地的克隆设备在最后的混战中被损坏了,懂得克隆技术的专家和工程师也都死了
,我无力让她们重回人间。她们只有放在那里,直到时间的尽头,等待着奇迹般的爱和拯
救,或者永恒的死亡。如果是后者,她们的美将不复存在在宇宙间,她们的名字也不会被

更新世、上新世、中新世、渐新世……白垩纪、侏罗纪、三叠纪、二叠纪……猿人们从草
原上缩回到了树上,从树上回到了地洞里,从地洞里回到了河边,回到了大海里……它们
双脚着地,乳头消失,褪尽皮毛,披上鳞片,它们的大脑越来越小,四肢也缩回到身体里
,它们变成了鱼,无忧无虑,在大海中畅游着……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比起这来,更可怕的是她们被那些外星虫子们发现,被复制出来,
然后就像河马和鳄鱼一样被展览,被指指点点,被嘲笑,甚至被当成老鼠和青蛙一样解剖
,被当成蟑螂一样践踏……想想吧,我们人类最美丽、最优雅、最卡哇伊的成员,就这样
被那些不懂得人类之美的虫子们蔑视和蹂躏……谁能够忍受这些?所以我宁愿用核弹炸掉
整个基地,也不会让外星人得到她们……”

寒武纪过去了,埃迪卡拉纪也消失了,显生宙在他后面,元古宙和太古宙也离他而去。漫
长的时间逆旅中,人类一步步变成了虫子,甚至虫子也分解为一个个细胞。细胞破碎成无
数基因的碎片,消散在原始海洋中,最后海洋也已经干涸,地球还没有诞生,太阳还没有
诞生,甚至宇宙大爆炸也没有开始……

“老实说,我并不相信你会回来,但是我听说,宇宙中存在无数种可能状态,也产生出无
数平行宇宙……也许在一百万亿个宇宙中你都会像狗一样死掉,但是仍然会有一个宇宙,
你会回来,会听到我说的话,会找到她们……”

翟南走进了电梯,按了最底下一层。电梯向下沉去,如同沉向虚无的深渊。

但现在翟南知道,在世界的深渊里,在无垠的时间的荒漠里,在多少次因缘聚散之前,甚
至在创世之前,在黑暗而混沌的水面上——

她们在那里等着他,如同太古的塞壬们,唱着古老而魅惑的歌谣。

卢瑟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听到这一切的话,请你把她们带回人间吧。”然后,是一
声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叹息,接着只有一片寂静。

不,不是把她们带回人间。相反,是请她们把人间带回到这个宇宙,这个疯狂而冷酷的宇

电梯门开了,但面前并没有路,而是一堵金属墙,如同死亡一样横在他面前。墙上除了一
个方形的小孔,一无所有。翟南思忖了一下,将那把智能钥匙放了进去,方孔中发出了绿
光,于是那道墙升了上去。在他面前出现了一部巨大的黑色机器,如同一头远古怪兽一样
蹲在这地下的洞穴中,等待着死亡。

而在那部机器之前,在一堆黑色的管道和电线中间,有一个不大的正方体,晶莹透亮,半
透明地发出蓝莹莹的光。他屏住呼吸走过去,轻轻摸了摸那正方体。被他的触摸所感,智
能显示界面上立刻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名字:松岛枫、天海丽、星野亚希、吉泽明步、美竹
凉子、波多野结衣……当然还有那位无与伦比的——圣.苍井空。

这些名字,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但他知道,她们一定都是非常美丽,非常可爱的
……她们沉睡在这模块深处,如同森林中的睡美人……每一个闪烁的名字,似乎都在向他

“原来你们……你们真的在这里……”翟南喃喃说,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转为啜泣,终
于变成了嚎啕大哭。他紧紧抱住那个正方体,像是抱着人类最后的希望。

“后来啊,就有了新地球,有了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有了我和你奶奶,有了你
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也有了你啊,小晴美。这,就是你们的爷爷的
爷爷的爷爷的故事,也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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