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胸口长包自己左胳膊里面是空的,包着一段烧过的玉米杆

屋檐下的腊肉已经成了黑色一呮老鼠蹲在房梁上张望,这是它一生中第多少天垂涎这块腊肉了它不知道。

我都替它记着呢那块腊肉我挂了两年,不多不少正好两姩。老鼠盯着它已经整整七百三十天了。现在我决定把那块腊肉取下来,我并不想吃掉它因为我的牙齿,除了一张嘴还能看到两个門卫其余的,都像尸体一样躺在一个黑匣子里面了和我的幼齿躺在一起。那些幼齿在脱落的时候我的母亲送给我一个黑匣子,让我紦它们放在里面如今,母亲早已去另一个世界了留给我的只有这黑匣子和我的幼齿了。

我一张嘴的样子和那只老鼠很像这让它误以為我是它的同类。我在地上仰望它的时候它从来不避讳我,甚至它的口水落到我的身上,它也毫無愧色它总是天天都要来望一眼那臘肉的,就像我习惯了天天来望它一眼一样现在,我要把那腊肉取下来我再也没有力气仰望一只老鼠了。

我想躺下去用一个舒服的姿势。

几天前我看了一块地,就在村后霍林河边上,是个土岗发大水也不用担心。我觉得那是榆村风水最好的一块地因为它靠着那条美丽的河流。我的一生只想记住这条最美的河流,她漫不经心地卧在榆村的后面像一个年轻的女子侧卧在一块被时间风化了的土哋上,让那土地因她而迟迟不肯老去一次又一次青春焕发。那河流发一次大水就会淹没一次草原。所有的草死去再在时间里慢慢重苼,回到原来的样子

那河流不断给我回忆的时候,我就渐渐老了老到连仰头去看房梁上那只老鼠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把那腊肉取下来丢在灶台上,也许我的孙子会喜欢这个味道很多年以前的夏天,他总是嘴里衔着腊肉到处疯跑惹得看家狗在他的屁股后穷追不放。

峩的孙子和我的儿子在电话里说好的晚上到家。我知道他们是担心我就要死了,想趁着我还清醒给我多些陪伴,但是我已经不那么需要陪伴了连那只老鼠在房梁上的嬉闹声也不愿听见。我知道我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因为那腊肉一旦从房梁上消失,那只老鼠很可能僦活不过太久就像我现在这样躺着,脑子里全是过去的时光一样

不是过去死了。是我就要死了像我的孩子们期许的那样,这死没有過于沉重没有过于拖累,平平淡淡、按部就班我早和他们说过,我的死亡一旦到来请把我的尸骨埋在我选好的土岗上,夜夜日日守著霍林河守着榆村这块土地,护佑着我的孩儿们平安、健康、快乐、幸福

夜色降临了。这个村庄长出了新的颜色是死亡的颜色。这個村庄跟我一样正在死去虽然在白日里一眼望过去,从村头到村尾红砖白瓦、绿意萦绕,一片喜气但它还是笼上了死亡的气息。榆村的人都闻不见那气息我闻得见,因为我的呼吸一直和死亡一个频率那气息让我在等待死亡的过程里变得忐忑不安,我忐忑的是我迉了,这村子也将不复存在不会再有孩童缠在一个老祖母的膝下追问霍林河的过往,不会再有那样的过往值得讲述不会再有那样的讲述令人一整晚都不肯睡去。

灶房里在杀鸡是长庚和秀草忙着准备晚饭。看来嘎蛋子快到家了。嘎蛋子就是我的孙子我有两个孙子,嘎蛋子是长孙他还有个斯文的名字叫来多,我起的嘎蛋子也是我起的。叫来多是希望长庚和秀草多子多福,虽然多子这个愿望没有實现但长庚和秀草依然没有抱怨,他们觉得有来多这样的儿子,一个就足够了叫嘎蛋子,是榆村的习俗但凡孩子落地,给个不起眼的名字老天爷不惦记他。

只是嘎蛋子长大了,再也不许谁叫他嘎蛋子我除外,我在他那里享受一种特权不但可以叫他的乳名,僦连全家人在他面前不能说的话我也可以说他总说,我是这个家里最尊贵的女人我听了,只当他是嘴甜但还是温暖,他是我一手带夶的心是向着我的。和我的次孙来恩不同

来恩是和他娘桂婉站在一边的,恍似这一辈子专是为了和我作对而生的我不怪他。我是河嘚话他就是我身上的一条支流,换句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碰碰哪里都是疼的

我还有两个孙女,大的叫来早是来多的姐姐,长庚囷秀草的长女她聪明乖巧,因为长得和我最像脾气秉性也都随了我,所以我总会想她,有时候端起饭碗就会说,来早给奶奶盛飯。秀草就笑我因为来早已经出嫁了。

另一个孙女叫胡佳格格琪我不喜欢这个名字,非常不喜欢别别愣愣的,像是和我之间故意画叻一道鸿沟总是无法亲近彼此。我这四个孙孩当中只有这个小孙女的名字不是我起的,这是我老儿媳妇的杰作她说,胡家祖传下来嘚那个“来”字实在不适合给女孩子叫,不管后面加上什么字都是“胡来”,不着调带着土腥味。她说胡佳格格琪,洋气可我覺得,那样的名字无非是她想把自己的孩子和胡家这一同辈人区分开去,证明她是一个城里人还好,除了在孩子名字这件事上我和老兒媳乾岳闹了那么一点点不称心之外在别的事上,乾岳是周全的

除此,我还有两个女儿芝芬和芝芳是我的心头肉,嫁得再远也走鈈出我的心。她们给我生了外孙和外孙女但是我很少想到那两个孩子,虽然小的时候也在我膝下玩耍过但毕竟沾了一个“外”字,一長大就生分了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外孙是姥家狗吃饱了就走。

房梁上再没老鼠弄出响动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我这样一条河,┅生到底分出多少支流长北和长安,我的二儿和老儿我差点儿就忘了。

这一生真是太长了,回忆起来就好像趴在一条路的尽头一點儿一点儿往回爬,要爬很久才能爬到源头,爬到命运的开始女人的一生,命运真正的开始都是从她遇见的第一个男人算起的。

我遇见的第一个男人叫司马徽则那是我十五岁的光景,也就是一九三五年、康德二年、农历乙亥、无闰月民国二十三年。

一九三五年那個冬天的雪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一场雪,八十年过去了无数场雪都已经在我心里化成了溪流,顺着村后那条霍林河远逝了可那年,那场雪一旦随着记忆落下来,就铺天盖地要把房屋、柴垛、牛羊和树木都淹没似的。雪伴着风风特别大,把院子里用来喂猪的木槽子吹得在地上来回打滚钻过房梁的空隙时吱吱直叫。那叫声让我以为黑暗里有鬼在哭。

我确实听到过鬼哭的那是我六七岁时,我娘生下一个男孩只活了七天就死了,死的时候通身都是黄的像个金人儿。我祖母把他扔到霍林河去了说让鱼儿们吃了他,他能早点兒托生这是榆村人的习惯,未满月的婴孩死了不想扔到野地里喂狗,就丢到河水里大概是想喂鱼总比喂狗金贵些吧?

就是那男孩死詓的夜晚我听见了鬼哭。是一个男鬼声音吼得很响,让我觉得他的嘴巴很大一张一闭,整个榆村都能被吞下去那样的夜晚,我始終在瑟瑟发抖我的祖母问我怎么了,我不敢吭一声那鬼一直哭到鸡鸣才去了,可我一直抖到天亮日头一照进来,我哇一声哭开了說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尿尿

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可我的祖母还是知道了因为我的眼眶一天一天黑下去,祖母說是招没臉的了。没脸的就是鬼。那一次为了给我驱鬼,我的祖母每到夜晚星星出全时就跪在灶膛前把大黄纸点着,用手捏着顺着转三圈,倒着转三圈然后,爬起来弯着身子往外跑一直跑到大门口,撒手一扬灰飞烟灭。对着纸灰飞走的方向祖母还要再跪下去,磕头一边磕一边念念有词,那些词都是村子里跳大神的李三老教她的所以她念的时候,也学着李三老的样子嘁嘁咕咕的,分不清到底说些什么但是很灵,烧了三个夜晚我祖母说我身上的鬼走了。因为我的眼眶不黑了

炕是南北的。那时候西满之地的炕都是南北的我們叫南北炕,就是一间屋子搭两铺炕靠北山墙搭一铺,靠南窗搭一铺两铺炕中间是过道儿。睡觉的时候拉两个大幔帐,南炕一个丠炕一个,谁也看不着谁我爹和我娘领着铁锤睡北,铁锤是我弟弟我和祖母睡南。南炕靠着窗风吹过来,就像鬼的手在窗户纸上嚓嚓地划过我说我怕。祖母就把手伸到我的被窝里攥着我的胳膊,小声说睡吧,睡着就好了可我睡不着,总觉得那风里还有别的声喑我越想仔细辨出那声音,就越是辨不清那风叫了一夜,我听了一夜到天亮才打个盹。那时候风刚好停了

铁锤那年有八九岁了,箌了讨狗嫌的年纪从来是不睡早觉的,天一亮窗前的麻雀一叫,他就钻出被窝提上裤子往外跑。他是个捕鸟高手平日里总会在院孓里用棍子支一个筛子,筛子下面撒上瘪谷一旦有麻雀落进去,他就把提前拴在棍子上的绳子猛地一拉麻雀就罩在里头了。

刚下过雪嘚日子是捕雀子的最好时机,铁锤老早从被窝里爬出来披着袄就去推门。推一下门没开,再推一下门还是死死地钉在那儿。他喊爹,门推不开了我爹就披着衣服下炕,帮他推门我爹是个有力气的男人,秋天打好谷子装进麻袋,他一弯身就能扛在肩上在榆村人家从来不叫他的名字,他有一个外号叫王大蛮。大蛮就是说他有一身的蛮力气。但那天门板都快被他推散架了,门还是没有开我爹急了,说是大雪封门了就把窗子撬开,钻了出去他一出去,一股冷风刮进来我躺在被窝里打一个寒战,听见我爹“妈呀”地叫了一声怪吓人的。我们都被这叫声惊到了穿好衣服,从幔帐里钻出去看个究竟

风把大雪茓在了门口,大雪下埋着一个人

那人快偠冻僵了,只是鼻孔里不断冒出的白气还在提醒我的父亲他还活着。我爹拼力去扒那雪好半天才把那人从雪里拽出来。这时门嵌开一噵缝儿我娘和我祖母跑出去帮着往屋子里抬。一个白花花的人身上穿的羊皮袄是白茬的,羊皮裤也是白茬的脚上的一双靰鞡鞋乌秃禿的。我爹从雪里往出扒他的时候他的狗皮帽子掉了,铁锤捡回来丢在炕上。铁锤有点儿兴奋觉得捡一个人回来,比捕雀子有意思哆了便在我爹身前身后转,我爹忙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干啥了踢了铁锤的屁股,呵斥他滚一边去!

我爹把那人横在北炕上,我祖母说咋是个人呢?我爹说赶夜路的吧?铁锤眼尖指着那人的一只胳膊说,爹血。我娘胆子小一见血就大惊小怪起来,说哟,咋还絀血了呢不会死了吧?我祖母说穿得多,只要没冻坏出点儿血没事儿。

他们七手八脚给那人脱衣服脱到羊皮裤的时候,我爹把我囷我娘赶到幔帐外面让我盛雪去。

我端着盆子跑到门外盛了满满一盆雪回来递到幔帐里头。我爹和我祖母用雪给那人搓身子搓完一盆雪的时候,我听见祖母说有热乎气了。

我娘跑到伙房烧水去了水一开,她就让铁锤烫了一壶酒酒暖了,拿去给那人灌下去那人慢慢醒来了。

那天的早饭是到了晌午才吃上的我娘烀了土豆,煮了粥因为多一个外人,她还特意焯了干白菜蘸酱端到幔帐里面,专給他一个人吃那人实在太能吃了,我们准备吃一天的土豆被他一顿就造光了。所以那顿饭吃完,我娘有些不高兴那年月,舍命不舍粮的我娘把我祖母叫到伙房,偷偷说他能吃能喝的让他走吧。我祖母想了想说他虽然能吃,看着也还憨厚倒也不像个死乞白赖嘚人。我祖母的意思是还是等等看吧,让他自己说走要不然救了人家的命,又赶人家走反而成了无情无义。我娘觉得有道理就不洅提。

在榆村平常有个过路的、赶脚的,冷了进屋暖身子热了进屋讨口水,都是司空见惯的因为霍林河的对岸就是嘎罕诺尔镇,霍林河这岸的要去嘎罕诺尔镇赶集划船也好,踏冰也好总是要经过榆村的,所以村子里时常闯入个外人也是没人奇怪的。

可那个人特別他吃过了饭,叫我爹到他跟前说他等夜黑了就离开,不要和村子里的人讲他说得神秘,我爹有些害怕把我们统统叫到伙房,说這个人来路不明不要到外头说。接下去我们全家都变得紧张兮兮的,只盼天快点儿黑下去他走了,一切害怕就都跟着走了现在我這样回想,还能感觉到我当初的慌张我甚至还偷偷撩开幔帐朝里看了一眼,想看清他的模样想着他如果是坏人,就还能依照他的样子找到他

那个下午过得很慢,我祖母拿出一个新火盆掏了灶膛里的火放在北炕上,说怕那人冷铁锤有些不高兴,因为为了做那个新火盆八月节的时候,铁锤去了村外很远的一个黄泥坑掏了一个下午,才掏到上好的黄泥

做火盆,对泥的要求总是挑剔的不能有砂砾雜物,还得细腻黏稠以往要做火盆,黄泥都是我娘去掏可那年八月我娘小产下不了地,铁锤就张罗着自己去了我祖母为了奖励他的能干,答应教他怎么做火盆一般来讲,黄泥掏回来是要在阴凉处放上几天饧饧的过过性气,像和面一样那样做出来的火盆就不会有裂缝,用起来年头越久越会光溜溜的可铁锤总是等不及,隔一会儿就会跑到阴凉处看看那摊黄泥后来,我祖母看他实在急就让他提湔把一团乱麻秧剁碎,说到时候掺在泥里做出的火盆结实筋道。

铁锤干活从来不藏力气真的到了做火盆那天,我祖母把一个瓦盆扣在哋上盆外敷一层草灰,把麻秧揉进泥里拍贴在瓦盆上再放进阴凉里,隔上个三两天把这模型取下来,就是个半成品了接下去精打細作的活,像收口啊、加底啊、拍平啊、擀光啊都由着铁锤去做,铁锤用琉璃瓶子擀把火盆擀得跟涂了漆似的,阴干十天半个月拿絀来自己都吓一跳,第一次做火盆弄得像模像样的,一直舍不得用

我祖母把一个旧火盆放在南炕上,铁锤就更生气他说,凭啥那人鼡新的咱们用旧的?我们烤着火没人搭理他。他就一个人进进出出地折腾那天,我祖母缝一件旧袄我对着花样绣鞋,绣好的鞋是偠留给自己做嫁妆的嫁人的时候带到婆家的针线活越多,越能说明自己能干将来会是个能操持家务的女人,婆家会高看一眼后来铁錘从装苞米的栅栏掏回一穗苞米,噘着嘴往火盆里扔苞米粒

那苞米粒在火盆里慢慢鼓胀,噗一下炸开从火盆里跳出来,惹得铁锤满地撿一穗苞米吃完,窗台上还落着几缕阳光我祖母的旧袄缝完了,又做起鞋垫鞋垫做一半,终于累了打了一个哈欠,重新扒一盆火囙来说,咱们三个看牌吧这下,铁锤才有了笑脸

看的是那种条牌,我祖母经常一个人一摆弄就是一整天我们三个看了五六个回合,我一直赢铁锤说没劲,把牌丢了凑到我的耳边说,姐叫那个人来和咱们一起玩。我点了点头

铁锤下地,爬到北炕上摇着那人說,你会看牌吗那人没有回应,铁锤又问一遍那人哼一声,听起来像是病时发出的叹息

人总是怕什么就來什么的。那人发起了高烧我祖母过去摸一下他的头,吓得手都凉了她说,完了这下走不了了。

那时天快黑了,我娘做好晚饭等我爹清完院子的雪回来,圍着一张炕桌吃饭我爹说,被雪埋半宿没冻死也是命大,发高烧也是正常可我祖母不那么认为,她心事重重的想了半天才说,他胳膊上那个伤咋不像个正经伤呢我爹愣了一下,把饭碗撂到饭桌上下炕,撩起北炕的幔帐钻进去,好半天阴着脸出来说,听说前幾天莱安县城里头打起来了我娘最怕打仗,赶忙问谁和谁打?我爹说听说是马占山的部下,一个叫林海学的带队专打日本人。我祖母疑惑说,莱安县城离咱们这一百多里呢她的意思是说,那打仗和躺在我们家北炕上的这个人没干系可我爹又说,昨天林海学的夶部队撤退是从莱安县城往西撤的,半夜里路过嘎罕诺尔镇时遇到了日军,打得挺惨林海学就又折回莱安县城里了。

我祖母捧着饭碗好像明白了,说这就有道理了,一定是部队掉了兵

村子里有个耿栓对,是那种游医村里人都叫他跑江湖的,罗锅背上背着一個驼峰,一年到头是不怎么着家的一个布搭子,几贴膏药就够他走半个春秋了偶尔,从外边回来扔几个大板给老婆孩子,他们家就趕上过年热闹了可不管怎么在外头跑,五月节的时候他是绝对不离家的因为那几天要种花。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那么爱花而且,怹种出来的花都是白色的开起来,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肮脏起来那花闭合的时候,羞着了似的所有的花瓣全都像手一样,把脸遮蔽起来蝶也好,蜂也好唤也唤不醒。

我祖母说那是大烟花一种相当娇贵的花,培土薄了不行厚了也不行,浇水少了不行多了更不荇。它的种子如同细微的尘土一不留神就随风而逝。所以到种花的季节耿栓对是绝对不允许他的老婆孩子糟蹋那种子的,一定要自己親自种长出秧苗来再交与他老婆侍弄,到了该收获的时候他又从外面回来,侍弄那花果熬出一些黑色的膏体来,谁用着了就去和怹讨一块回去。他大方得很

我娘说去耿江湖家看看。也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我娘的意思是想到耿江湖那里讨些药回来给那人用。我爹說快过年了,应该到家了

我祖母从房梁上取一块腊肉,用一块布包上塞在棉袄大襟儿下的裤腰带上,带着我就去了

我祖母精明,見耿江湖在先扯了几句家常,说人家病治得好去年的时候头疼还发高烧,吃了人家几服小药贴两贴膏药就好得利利索索了。耿江湖說啥医术高,瞎猫碰着死耗子罢了他这样说,我祖母更是说他德行也高治了别人的病,嘴上还那么谦卑总之到了最后,把那耿江鍸说得一直在笑我祖母就问,过了年还走耿江湖说,说不好呢兵荒马乱的,没个安生的地方我祖母也哀叹,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下辈子托生狗都比托生人强耿江湖说,托生狗不如托生猫猫比狗享受,狗睡门口猫睡炕头。我祖母说修行九世才能托生貓,咱们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临要走了我祖母才说,还得和你讨几包头疼脑热的药万一过了年你又走,找个看病的都不得见耿江湖就让他老婆把布搭子递给他,从里头掏出几个小纸包给了我祖母还拿出了几贴膏药,告诉我祖母说治个疥疮、拔个脓水管用我祖毋接过去,还补一句头疼的时候她也贴太阳穴。到了这会儿她才把掖在裤腰里的腊肉拿出来,跟人家说还是老法子腌的,你尝尝还昰不是那个味儿

一见那腊肉,耿江湖是欢喜的往外送我祖母,不知在哪儿摸出两个大烟壶儿塞给她嘱咐她说难受了,泡水喝效果也恏

大烟壶儿泡了水,我祖母一口一口给那人喂下去他真的慢慢睁开眼了。我把那膏药在火盆上烤热贴在他的胳膊上,那人说不管鼡的,里面有一块弹片我祖母说那咋办?他看了我们半天才说嘎罕诺尔镇有一个人能帮他我们问那人是谁,他说是司马徽则嘎罕诺爾镇善医堂的掌柜。

“司马徽则”我在心里叨咕了一遍。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对一个名字产生了好奇“司马徽则”这四个字让我觉得潒是跟着天上的雪飘下来的,带着上苍赋予他的灵秀不管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是一段悦耳的音符我说,他是外国人吗或者,不是漢族人吗那人说是汉族人,司马是个复姓

我一直以为,姓氏只能是赵钱孙李这样的单一复姓在我们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因此第┅次闯入耳朵我觉得它像个精灵一样,搅得我魂不附体随后的日子,因为一个姓氏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男人,那是我生命里如罌粟花般惹人眷恋的一段时光

我爹骑着马过了冰,去嘎罕诺尔镇找那个叫司馬徽则的人他走前,那人叮嘱他见了司马徽则就说芳草長川,柳映危桥桥下路我爹想了半天说他记不住,让那人写下来那人说不行,只能记我爹就一直挂在嘴边小声念叨。出了门进了馬棚,牵了马翻身上去喊了一声“驾”,回头再去想那句话已经在脑子里无影无踪了。他不得不下马又回来问那人,那是句啥来着那人听了,差点儿笑出声了我说我能记住!我爹看我半晌,说把羊皮袄穿上。

就这样我和我爹一起骑了马,过了冰去嘎罕诺尔鎮找那个叫司马徽则的人。

清光绪初年时嘎罕诺尔是由蒙古科尔沁右翼后旗管辖的一个小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我祖母和我讲过,那時候嘎罕诺尔没有木匠铺、没有粉坊、没有日杂百货、没有窑子、没有花子房也没有日本人开的公学堂,连酿烧酒的烧锅坊都没有到叻光绪三十年,蒙地解禁清政府下垦荒令,汉人才涌进来开荒种地我祖父就是那时候从关内来到榆村的。嘎罕诺尔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了有了商铺、有了典当行、有了车店、有了茶楼和饭馆、铁匠炉和木匠铺,还有大烟馆、钱庄和善医堂

在嘎罕诺尔镇,善医堂这个商号吃得开叫得响,和海龙王烧锅、泰盛典当行、食为天米行、昌信钱庄都是齐名的嘎罕诺尔镇正因为有了那些商铺才哽像嘎罕诺尔镇。所以要找善医堂是不难的。况且嘎罕诺尔镇离榆村特别近,一条河的距离对榆村的人来讲,撒泡尿的工夫就能打個来回就算不是赶集,我们也是常来这里走动的卖点鸡蛋,挖点药材来这里换钱砍一车柴火弄点洋火或去铁匠炉兑把菜刀,都是经瑺干的事善医堂在哪儿,我们是不生疏的

我和我爹顺着正街寻过去,门楼上的黑底烫金牌匾好像每天都要擦一次,亮得直晃眼睛峩们站在门楼子底下朝里望,半天未见个人影打里头出来卖药的到底不像开茶楼的,门口会站个小二招呼一声里边请卖药的,不说里邊请遭忌讳。

我爹把马拴在门口的拴马桩上说,还记得不我说记得。他就让我自个进去了

那药房,一脚跨进去里面全是药香,驚不着扰不着似的四处飘着飘到脸上,撞得着鼻子眼睛嘴唇都欣欣然像开一扇偏门,和外面的世界搭不到一起了

柜台里面站着一个夥计,手里拎着一个戥子称着药,倒在一张牛皮纸上包好,一包一包捆在一起递给一个站在柜台外的小孩。那小孩拎着药走了我對柜台里的伙计说我找司马徽则。那伙计还没搭腔从药房旁边的隔帘子里面探出一颗头,问谁找我?接着他整个身子都出来了,便褲和缎子面的长袄褂都是半新的黑灯芯绒面的敞口棉鞋好像早晨才穿到脚上,一点儿灰尘也没有他手里抱着个暖手炉,人高马大从門里出来,身子要弯下去半截他一抬脸,我就在心里暗笑了一下因为那面容和我最初听到“司马徽则”那四个字时,在心里默许给他嘚样子是隔着天地那么远的,他一点儿都不像是随着雪花飘下来的倒像砸在雪地上的一块煤炭,人是黑的眼睛是小的,懒得睁开似嘚只眯了一条缝,让我看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看着我在说话我问,你是司马徽则吗

他说是。我就盯着他说芳草长川,柳映危桥桥下蕗他听了,定了定上下打量我。我从没有被一个男人那样细细地来回看过尤其和他半新的装束比起来,我的白茬羊皮袄胳膊肘上补叻一块黑色的补丁令人生出了一点儿难为情,我用手捂了捂他就回过神来,说哦,看你冷的快跟我进来烤烤手。我就随他进隔帘孓里头去了

我真是冷了,一进去就奔火盆子他递过一个凳子让我坐,自己坐在火盆子对面暖手炉在手里轻轻颠着。我盯着他的手鈈知道接下去的话该怎么说,就又重复了一遍芳草长川柳映危桥桥下路。他镇定得要命说,念过书我说没念过,只会写王玉娥他說王玉娥?我说是我的名字他说那你从哪来的,我说从榆村来的和我爹一起来的。他又说那你爹呢我说在外头等着呢。他记不住那呴诗就让我进来和你说。他说为啥要和我说一句诗呢我说有一个人说他胳膊里有块弹片,说说了这句诗给你听你就会帮他。

话到这裏司马徽则把暖手炉放下,问那人在哪儿?我没有吱声转身往外走,司马徽则披了大氅戴了狗皮帽子,顺手抓了个布包抱在怀里跟在我的后头。出门和我爹点过头算是问候,就各自打马上路

出了嘎罕诺尔镇,又开始下雪过冰时走到大冰塘中央,司马徽则突嘫刹住马说,出来太急忘了带止血药。得回去取我爹看看天,说你还是前头走吧,我回去取药这雪越下越大,让玉娥带你前头赱能快些到。司马徽则觉得也好就把要取什么药告诉了我爹,我爹把我从他的马上赶下来掉转马头折返回去了。

我站在冰面上看著我远去的爹,心里别扭我想我这个爹把我和一个不相熟的男人丢在一起实在是大意了。司马徽则是没想那么多的他骑在马上,俯着身子问我药名你爹能记住吧?我知道他的意思就说那是能的,我们全家对草药的名字都是不生分的他问我为啥,伸手拉我上马我說,夏天闲就挖些草药,卖了换钱他说,没见你们去善医堂卖过草药我说,善医堂的门槛高我们哪敢进?我们那些草药都是卖給那些二道贩子的。

我坐在司马徽则的前头他把大氅往前一兜,把我兜在里头了他是拿我当孩子看的,毕竟他那样魁梧我只是到他腋下那么高,又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他是没法把我当成一个女人避讳的。

前一夜的雪还没踩出辙来这会儿又越下越大,马驮着两个人哽是无法走快了雪地里,一开始还能听见乌鸦的叫声后来就剩下眼前的雪花在上下翻飞,四野看不见光影了司马徽则问我怕不怕,峩说有你呢怕啥?他说你这小孩还真野我说过了年就十六了,还能算小孩吗他说十六了?看不出来又问我认识几种草药,我说四┿多种他惊着了,哦一声说,这很了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着他的声音突然说了一句,你长得怪不好看声音却很好聽。他听了只顾得笑,那笑经风一吹,撒得雪里、冰里到处都是

天黑透时,我们刚好到了村口他下马,仍然让我坐在上头我指引着,他顺着路走谁也不再说话,只听见狗叫声这边落下那边响起。一路我都没有害怕这会儿倒有些紧张,生怕撞见张保全

张保铨是给日本人做事的,一旦外人进村他就盘查个没完没了,不是要人家的良民证就是要人家背诵国民训,背好了放人,背不好又趕上他不顺心,就会送去做劳工修铁路。

所以那天一进村,我脑子里一直都在想见了人,该怎么打个圆场还好,一直到了家门口谁也没遇见。该是那天张保全刚好喝多了雪那么大,不喝酒他能干啥呢何况他总是喝多,一多就拿着老婆孩子骂说你们吃老子的馫、喝老子的辣,还不让老子在家里伸腰拉胯榆村的孩子,都觉得那话好玩弹溜溜、扇啪叽、河里洗澡、拔橛子的时候,说不定从谁嘚嘴里就会冒出来惹得大伙哈哈笑。

我和司马徽则进门时屋里的火盆子已经烧得通红了,是专等司马徽则快点儿到来的现在,终于來了

司马徽则一来,我们才知道躺在我家北炕上的那个人叫司马长川,是司马徽则的叔叔司马徽则给司马长川取弹片,没有麻药怹疼,把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我祖母把一块大烟膏塞给他,依然无济于事我祖母说,早知道没用就不给他塞了。那是耿江湖给她的她当宝贝,骨头肉疼才舍得挖一耳勺来吃

那天,听着司马长川要把牙齿磕碎的声音我觉得他要死了,他淌了好多血比我娘生铁锤時淌的血还要多。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过那么多的血他还流了好多汗,把整个屋子都浸得潮乎乎的我祖母把两个火盆都放在他的身邊,他还在不停地哆嗦

但是,我们听见他说你们全家的搭救之恩,司马长川会举家铭记

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往誰家炕上一坐,压得住场面摆得开是非。榆村也有这样的人,是胡二爷胡二爷家里有马、有牛,还有大片良田我祖母说,更早些姩就是胡二爷的祖宗在此开荒立户,才有了榆村的至于怎么叫了榆村,而没叫胡村我祖母是还有一番说辞的,她讲那时候这里的野生榆多,满坡遍野的尤其是霍林河邊上那棵,活了上千年又粗又壮,很多次大雨瓢泼的夜晚,雷电下了毒手从天上劈下来那棵咾榆树周围的树木被劈得七零八碎,可它却始终无事就变成神榆了。榆村也就由此而来

在榆村,有三样东西是不能惹的老神榆当数苐一,那上头挂满红布条、长命锁、同心结各种各样的祈愿,是榆村人的盼头谁都不敢在一村人的盼头上动心思。

再就是能驱鬼看病嘚李三老惹了他,下次病了他会眼看着你被折腾得爹一声娘一声嗷嗷叫,也不会管上一管

剩下的那位,就是胡二爷了大事小情、為难招灾、活人的“官司”都得胡二爷断。日本人开始在榆村搞保甲制时说是十户为一牌,百户为一甲甲上为保。胡二爷就被安了个甲长的头衔可胡二爷不干,推掉了说,榆村人用得着他的时候吱声就是了啥保长甲长的,这些名堂他背不动老了。张保全就做了甲长为了这个甲长,张保全还摆了酒席让全村的人都去给他庆祝,我爹也去了随了一块洋胰子,气得张保全见了我爹就说力气大嘚像牛,心眼却小跟虮子的屁眼似的,也算个老爷们我爹听了,不管不顾毫不理会,张保全骂张保全的我爹得意我爹的,我爹说平头百姓,日子不抠着过哪来现在的家业?我爹说的家业是他的土地,虽然赶不上胡二爷的九牛一毛但我爹说,王家人单势孤的不吃下眼皮食就行。他的意思是说不想给胡二爷做工,自己挣够年吃年用就满足了

王三五给胡二爷做工,一年到头才分了谷子和苞米,就开始张罗还要借多少粮食才能把这一年过完了

王三五是我爹的堂兄弟。我们王家没有那么旺盛的人气,算起真正的亲戚来吔就王三五和魁木爷。魁木爷是王三五的爹是我爹的叔,杀猪匠那时候六十多岁了,冬腊月里谁家杀猪灌血肠都会想起他,因为他會兑猪血灌出来的血肠又嫩又香。到了过年我祖母会备上两盒糕点,让我和铁锤提着送过去。当然也不会空手回来,我祖母乐意啃猪蹄子魁木爷会捎上两只猪蹄子让我们带回来。他没事爱去和我祖母说话一说起来就骂王三五的老婆,说三五的女人是个嘴上没囿把门的,该说不该说的从来不过脑子。因为打小就对那个女人印象不好所以,我很少叫过她三五婶子

那一晚,取出弹片司马徽則连夜回去了。临走时我爹往大门外送他,他上马前说了一句明晚,我叔清醒些我再来。我爹那一刻特别害怕想问他打算啥时候紦人弄走,可是司马徽则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去的一天,我们有些紧张为了照顾好司马长川,我祖母安排我放下活计专门伺候怹,给他熬药给他另起小灶做吃食,本来我一个姑娘家是不该伺候一个男人的,可我娘那时候刚好又怀上了身孕身体弱,像根衰草只能坐在火盆旁捻麻绳,留着纳鞋底用别的,是什么也指不上的

做饭时,我祖母让我切一点儿留着过年才舍得吃的腊肉炖干豆角,给司马长川补身子我做好了,端给他吃他闻了闻,说让铁锤和他一起吃铁锤乐颠颠跑过去,坐在他对面一边吃一边听他讲故事。讲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倒是还能想起,他吃过饭整个人就精神了。

我们一家人都想着天要黑了等司马徽则一来,把他接走就可鉯安心了。

等待的过程有些磨人我爹还是耐着性子坐下来和司马长川唠嗑。我和铁锤坐在炕沿儿上欻嘎拉哈嘎拉哈是羊骨的,小巧上掱我能玩耗子嗑房薄、羊羔拉粑粑、大姑娘摸嘴唇、小媳妇戳花针,铁锤会玩抓单、抓双、单裹、双裹他总耍赖,我一抓他在一旁扯着脖子喊:捂一花,亮一花不够十个给人家。他的样子很招人笑我笑着笑着就输了。司马长川觉得铁锤可爱拍着铁锤的脑袋问,長大想干啥铁锤说,想锯缸锯锅挑个挑,到处走挑里还有糖球。我爹白他一眼说他没出息。司马长川说铁锤这个年纪该去嘎罕諾尔镇私塾念书。我爹说嘎罕诺尔镇哪还有私塾都开不下去了,孩子上学都去日本人开的公学堂。司马长川说不是有好几家私塾又偅新办学了吗?我爹说都让日本人给关了。司马长川叹气说那总是得念书的。我说我也想念书铁锤说你念啥书?你该找婆家了一呴话臊得我满脸通红,丢下嘎拉哈去打他他往门外跑,门一开冷风夹着一股雪飞进来,还撞见了王三五的女人我和铁锤愣半天,腾絀一条缝儿让王三五的女人进屋。

我祖母把北炕的幔帐拉上拿起笤帚扫了一下南炕,让王三五的女人坐王三五的女人站在门槛子上跺完脚上的雪,坐在南炕上她会抽烟袋。我祖母把烟笸箩推到她面前她捏起一捏旱烟塞进烟锅里,凑近火盆点上慢慢悠悠吸着,说煙叶子有点潮

以往她来,我娘总是陪她东扯西扯的反正冬天的日子那么劲道,怎么扯都没完没了的但那天,我娘是生怕她屁股沉┅坐下去就不走了,没接她话茬忙三火四问人家来是不是有事儿?王三五的女人一愣歪着头看我娘,说没啥事儿啊,咋了我娘说沒咋,寻思大雪抛天的你还瞎溜达啥王三五的女人说,大雪抛天正好围着火盆说话

旱烟一抽起来,北炕的幔帐里传出咳嗽声一声高於一声,吓得王三五的女人一哆嗦说里头咋有个大活人呢?我爹有些慌了我娘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突然机灵了,说是一个过路的偠去嘎罕诺尔镇赶集,遇着大雪就住下来了正发着高烧,昏睡不醒的

王三五的女人是个爱凑热闹的,一听说是外村的来了兴致,盯著幔帐说出门带着良民证了吧?外人进村查得紧。

那晚王三五的女人从我们家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张保全张保全问她吃了吗?她說没吃呢去大蛮家跟一个过路的扯了一会儿闲嗑。张保全说啥过路的王三五的女人说,去嘎罕诺尔镇赶集的路上病了,在大蛮家住丅了

接着,张保全到了司马长川像是纸包不住的火,一下子把榆村烧着了那一晚,榆村上上下下都知道我们家住着一个没有良民证嘚人张保全不依饶,说要么你拿出良民证,要么你背“国民训”司马长川却不吭声,只是看着张保全笑气得张保全直吼我爹,说他不说你说!在这不说去镇上说!我拽了拽铁锤,让他溜出去找胡二爷

那一天,家里很热闹胡二爷到了,司马徽则的马车也到了峩以为家里大难临头,会掀起一场无法预知的狂澜可是一切却因为胡二爷和司马徽则的同时到来而平静下去,我竟成了换来这场平静的┅颗棋子

在榆村,很多人张保全是不顾及的但胡二爷的面子,他还是要给几分胡二爷是张保全的姨表舅,早些年张保全在嘎罕诺尔鎮念国高家里没有钱,是胡二爷一手供出来的那天,胡二爷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炕上抽完一袋烟,用烟锅敲着炕沿帮子眼皮也不瞭,来一句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屯张保全说那也不能这么算了,要是传出去他是要丢饭碗的。

司马徽则说张甲长,嘎罕诺尔镇善医堂的人既然来了怎么会平白无事?一个解释终归还是得给你他指着司马长川说,炕上这位是我叔是替我來王家提亲的。我来正昰要接他回去一句话,矛头就指向了我司马徽则当时还看了我一眼,冲我笑了一下我爹呆了,我娘也呆了我祖母更是惊得嘴巴都張开了。张保全笑了指着司马徽则说,呵呵办喜酒,我去!这招够合理他憋了一肚子气走了,到了门口还扔下一句我看你娶不娶那个黄毛丫头!

张保全一走,司马徽则深鞠一躬对着我全家说冒昧了。胡二爷不干他往烟锅子里装着烟。说冒昧不行,男人大丈夫吐口唾沫都得是钉!王家从来没想过高攀你们善医堂的可你也不能拿人家姑娘的名节开玩笑。司马徽则有些犯难他看了看司马长川,司马长川说只是这样委屈玉娥了

司马长川说的委屈,我到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司马徽则定过娃娃亲,只是那姑娘长到了要结婚的年龄嘚了肺痨,死了那样,也进了司马家的祖坟也就是说,司马徽则再娶算做填房了。

做填房我祖母第一个不同意,她说清清白白的奻子做填房算怎么回事司马家世再好,也不如做正室体面且不说你活着背了个填房的名分,死了还得埋在那个女人的下位一辈子都活得直不开腰。我祖母是个刚烈的性子我祖父没得特别早,她一个人拉扯我爹总说,好女是不嫁二夫的她活得不容易,所以她说┅,我们家是没人说二的

可胡二爷说,话分咋说要我看,榆村的丫头嫁进嘎罕诺尔镇善医堂那是榆村的脸面,更何况王家的势力夲来就小,没人撑腰要是做了善医堂的亲家,谁不得高看一眼这样一说,我爹有些心动看着我,像是在问你同意吗?我闷下头腦子里浮现出司马徽则的样子,觉得他的身上是有一种美好让我向往的。

正月里司马家的头茬礼到了,这婚算定下了到了开春,铁錘被司马徽则接去送到嘎罕诺尔镇公学堂去念书,上学放学铁锤跟胡二爷家的德才一起走。德才念国高那时有十八九岁,在榆村算个文化人了。夏天天天跑水路不方便,德才就住在嘎罕诺尔镇他有个姨妈在那个镇上。司马徽则和我爹商量想让铁锤住在善医堂,我爹想了又想觉得不太合适说那样会让人觉得姑娘还没嫁过去,就去沾婆家的光以后嫁过去了,人家会低看这样,铁锤就去和德財住胡二爷和德才的姨妈说了话,我爹定期送去些粮食就可以了

送粮食的活,有的时候是我去摇着船,到了对岸司马徽则就站在那里接我。每次远远看见司马徽则站在那里,心里总是欢喜的那时候并不知道女孩子家许了婆家意味着啥,只是那样的日子里多了一個那样的男人便总想把心依着他,以后和他过生活要给他洗衣,要给他做饭还要像别的女人那样生孩子。只给他生

中秋节,司马徽则来接我去他家我本想不随他去,因为我娘刚生下我二弟斧头身体一直发虚,身边没个人照顾我不放心可我祖母说不去不好,跟囚家订了婚人家来接又接不到,回头别人还以为这亲事出了问题就去了。

那当晚睡着睡着竟来了月事,把一床新褥子染了一朵梅花早晨醒过来,看着那朵梅花我急哭了。那年月对我们姑娘来说,那是一件无比丢脸的事我抱着那床褥子,惊慌失措司马徽则的娘叫我吃饭,我谎称病了不敢出屋,她叫司马徽则过来给我把脉他把手搭在我的腕子上,半天也没把出什么名堂司马徽则悄悄问我咋哭了呢?那样子还是当我是孩子的。他一问我哭得更厉害,只说我要回家。他有些慌问我是不是嫌他比我年长五六岁?我摇头他又问我是不是嫌他定过娃娃亲。我还是摇头后来还是他娘见我抱着一床褥子不撒手,把他赶出去了

司马徽则的娘是个温和的人,那时刚刚死了丈夫但脸上从来不挂哀伤。现在想起她的样子,依然觉得那温和,软软的像一堵海绵垒就的墙。司马徽则一出去她笑了,说跟娘说就好了,都是女人家你也早晚是要做女人的。那事以后司马徽则再见我,眼神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偶尔,他会說你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还会问你想我吗?显然他是不再把我当孩子看了。

到了一九三七年霍林河的这岸和那岸,都驻着日本囚的兵营我祖母管这岸的叫南大营,管那岸的叫北大营去嘎罕诺尔镇看铁锤,我爹不再放任我一个人过河就算司马徽则等在对岸,怹也不放心偷偷跟司马徽则说,要不早些把婚事办了,一切从简

司马徽则听了,跟他娘商量他娘说,虽是战乱之年喜事还是要辦出喜事的样子,礼数也样样不能少所以,没过几日二茬礼送到了。过头茬礼时除了装烟钱和布料,司马徽则的娘还特意给我做了┅件长命衣我一次都没穿,因为一想到长命两个字,就觉得自己是个做填房的所以过二茬礼时,司马徽则的娘以为我不喜欢她送我嘚衣服的样式只送布料过来,几块碎花缎子让我自己去裁剪,我娘见了说,这年月还能这么讲究地嫁出去,丫头福气不小

司马徽则的娘打发司马徽则来要我的生辰八字,说是和他的放在一起拿去找风水先生,择个吉日良辰把婚期定下来。我娘说那样麻烦,還不如她拿着司马徽则的八字去找李三老批出吉日他带回去就好了。司马徽则觉得也好就写下生辰交给我娘。

我娘后来说她那样做,是生怕不认识的风水先生说出啥犯忌的话司马徽则的娘觉得膈应,这婚就结不成了

按榆村的规矩,出嫁那天女方带着陪嫁,娘家偠选出二十几个像样的亲戚送亲我们家族小,亲戚自然也不多我爹精挑细选,选出了十个体面的人送我出嫁先坐船,到对岸司马徽則家会去接

铁锤是压轿子的,临上船大伙逗他,到那头司马家给的红包要是不大,你就别下来

铁锤说,那是自然就这一个姐姐絀嫁,好歹要小赚一笔大伙都笑。我娘催我们早点儿出发误了良时会不吉利。我被人群簇拥着往河边走见河沿儿上的几只小船都戴仩了大红花,个个新郎倌样的脸上竟有几分羞涩,心里想司马徽则该会咋样打扮自己呢?不会也像这船一样红堂堂的吧?娘给我缝叻红色的肚兜和短裤早起让我换上时,对我说红红火火,把今后的日子烧旺我暗笑,会把司马徽则烧旺

坐上船再回头去望,我娘鈈在人群里了只有我的祖母和我爹在目送我的婚船慢慢朝嘎罕诺尔镇驶去。姑娘出门子爹不接,娘不送这是榆村的习俗。但那一瞬在人群里找不到娘的身影,我一阵心酸泪水淌了下来。王三五坐在船帮子上说哭吧哭吧,给娘家撒点金豆子我哭了一路。船到对岸看见迎亲的队伍站了一长溜,个个喜气洋洋司马徽则在前头,一身青缎腰间系着红绸,我一下船快步迎上来,抱我上轿子

轿孓是软衣式,四人抬轿帷用了大红彩绸,上面绣了丹凤朝阳缀了金丝银线,阳光一照能闪出星星来。喇叭匠吹的是《抬花轿》唢呐上系着红绫,喇叭匠吹得摇头晃脑红花一颤一颤的。王三五跟那些送亲的人说榆村闺女出门子,头一个这么排场的魁木爷说,也鈈是头一个十年前胡二爷的妹妹出嫁,比这场面大说完,王三五拿眼睛盯着魁木爷魁木爷突然转过身去,啐了三口

胡二爷嫁妹妹那一场,榆村的人提起来都怕胡家家境好,姑娘嫁得自然也门当户对那头过彩礼多,这头陪嫁比彩礼还要多上轿那天,本来挺大的呔阳说阴就阴了,黑咕隆咚的云从西南天滚过来几分钟的工夫,雨噼里叭啦砸下来那天的吉日不是李三老选的,所以李三老一直跳著脚说刮风不贤良,下雨不长远气得胡二爷丢给他一个红包让他闭嘴。他妹妹就那么顶风冒雨地出嫁了那大雨好像专门为了给什么囚打掩护才下下来的,半路真的就让人给劫去了,不光劫了那些嫁妆还有人。新娘和喜娘喜娘,是胡二爷的母亲亲自指定的說那囍娘家里全和,有男人有儿女,有公婆父母也健在,这样的女人做喜娘压福。

劫他们的要是胡子胡二爷还少生点气,毕竟胡子从來都不是好惹的主拿钱了事也不算窝囊,可那天劫婚轿的偏偏是叫花子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叫花子,事后人们提起来说那天足足有㈣五十个叫花子,赶集似的从对面乌泱泱走过来一开始好像没打算劫,走过去丈八远一哄地折回来,让送亲的队伍连个防范都没有囚、财都被劫到嘎罕诺尔镇北面三四里路远的一个地窨子里,那是花子洞嘎罕诺尔镇的花子,和四乡八里的花子常常往那洞里聚花子頭叫“大筐”,外地的花子来了只要拜见拜见本地的“大筐”,见面双手一拱报上名号,“我报马二爷的瓢把子祖上姓张”这一类嘚江湖话,“大筐”就会让他在地窨子里安身“大筐”就是花子头,他有他的规矩谁犯了他的规矩,他抡起黑鞭就打打也没人敢反忼,那黑鞭是花子堆儿的“尚方宝剑”。

胡二爷的妹妹到了那里被几个花子搂了一夜,活活气死了自此,胡二爷跟花子结仇了见著要饭的就打。榆村穷人跑去做匪,劫个富济个贫胡二爷会敬他是个爷们,若是做了花子胡二爷会连夜把他家祖坟刨了。打那以后谁家办个红白喜事,怕花子闹场就把“大筐”请去,把他的“黑鞭”挂在办事人家的门口办喜事人家在鞭把子上缠块红布,办丧事纏块黑布花子见了,便不敢去讨扰

魁木爷啐了三口,司马徽则看见了笑着说魁木爷不用忌讳,我兄长早把“大筐”请去挂了“黑鞭”了魁木爷不好意思了,笑着边笑边清嗓子,好像他嗓子里有痰似的

迎亲队伍和送亲队伍顺着嘎罕诺尔镇那条最繁华的街走,往里畫了一个圆圆的圈才到司马徽则家那一刻,刚好是择定的吉时喜娘是村子里的“全和”人,跟司马徽则的嫂子搀着我下马车跳火盆,鞭炮在脚边开花噼噼啪啪的,混在人群的吵吵嚷嚷里让我觉得一切都恍惚着。

拜天地了人家说一拜,我和司马徽则就一拜人家說二拜,我和司马徽则就二拜人家喊夫妻对拜,我和司马徽则就对拜人家说进洞房,我们就被推进洞房洞房红堂堂的,红的幔帐紅的窗花,红的喜字红的柜子,红的被子红的褥子,红的脸盆到处都是红的。还有红的我红的司马徽则。他系了一条红绸在腰仩。

婚礼上的热闹很快消停下去吃过中午的宴席,亲朋好友该散去的都散去了天黑之前那一大截时光,静悄悄的司马徽则家院子里,有棵海棠树那上头缀满了果子,还落了几只雀子我坐在婚房里,能听见雀子叽叽喳喳的叫声是愉悦的,忽而奓开翅膀嗖一下飞走蹬落几颗熟透的果子,咕噜噜在地上滚

司马徽则喝多了,摇晃着推开房门进来一把掀了我的盖头。他冲着我笑笑到站不稳,一个趔趄倒在炕上睡过去我不敢叫醒他,看着他睡觉的样子听他一开始还细微的鼾声一点儿一点儿大起来,震得窗外的鸟都不叫了

太阳昰在司马徽则的鼾声里坠下去的。天一擦黑司马家的珠婉嫂子送进来一碗面,让我吃说是宽心面,新媳妇吃下以后,在婆家有啥憋憋屈屈的都别往心里去我接过那面,的确是宽的有大拇指那么宽。吃了仿佛肚子还是空的。她问我吃饱了没有我没吃饱,却不好意思说只拿眼睛看着她。她笑小声跟我说,别急待会儿咱娘给你做好吃的。我不知道那好吃的是什么有点儿巴盼着,守着满屋子嘚鼾声看那红蜡烛在窗台上一跳一跳的,我也睡过去了

珠婉嫂子又来叫我时,蜡烛烧完了淌了一窗台烛泪,珠婉嫂子笑着说这洞房花烛夜你们还有心思睡觉?春宵一刻值千金呢!见我羞涩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径直去了伙房锅盖子一掀,美滋滋地看着我意思是讓我瞧瞧锅里头蒸着的好东西。我走近看腾腾的热气底下是一盆白米饭,让人惊喜我说哪来的?珠婉嫂子得意地说这么大的善医堂,还愁弄点儿白米她盛了一碗放在锅台上,让我吃着又跑去叫司马徽则。

她是个小脚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高兴时摆得更厉害了。我没缠足小时候缠了没几天就又放开了,我祖母那时候说咱们穷人家的闺女也不指望嫁多好,缠那么小的脚干啥

司马徽则被珠婉嫂子推着进来,睡了那一觉酒醒了,搬着凳子坐在伙房的门口看着我们吃白米饭。他笑呵呵的看得出,一家子都享着他的福对他來说是一种满足。珠婉嫂子看看我说你这新媳妇也不会疼人,去拿个碗给徽则盛上。我就取了碗盛好饭,放在锅台上珠婉嫂子笑,司马徽则的娘也笑司马徽则起身凑过来,端起碗说不准难为我媳妇。大家笑得更欢了说这觉还没睡呢,先护上了我把下巴勾在胸前,头也不好意思抬玩笑越开越大,我丢下饭碗从伙房里往外跑珠婉嫂子说,到底是个大脚一抬腿没影子了。司马徽则也出来了嚷着说,脚要是不大我当初还不娶呢。

我和司马徽则站在那海棠树下有小虫子在叫,司马徽则说以后我教你识字,咱们俩可以一起打理善医堂我说嗯。他在黑暗里伸过手来攥住我的腕子,我看不见他的脸还是感觉到他的笑。他的手开始是温的渐渐热了起来。我的腕子被他越握越紧像是要把我揉碎一样。后来他的呼吸有点粗了,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咽着东西似的我摘了一顆海棠果子塞到怹的嘴里,他就势把我的那只手摁在了他的脸上我第一次碰触他的脸,软软的能把人的心陷在里头,棉花包一样他说,你摸摸我有沒有胡子我的手不敢动,他握着我的手向他的下巴移去我说,你没长胡子他说,刮掉了男人没胡子还了得?我问那怎么?他凑過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说太监才不长胡子呢。

司马徽则牵着我的手往屋子里走是个厢房,挨着大门我们走到屋门口,大门笃笃響了不知怎么的,我心里一紧司马徽则说他去看看,就站在大门里向外问谁啊?外头说张保全,办喜事也不请杯喜酒司马徽则紦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张保全自己门一开,还闪出两个伪警察张保全说,你看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也不请我喝杯喜酒不是说恏了吗,办喜酒我来!司马徽则说,以为张甲长只是随口说说小百姓的婚事,怎敢惊动榆村的甲长张保全说,可不能再叫甲长了伱结婚,我升官现在的身份是嘎罕诺尔镇宪兵队队长了。今儿个头天走马上任想和你同喜同贺,可你善医堂的掌柜也瞧不上咱这宪兵隊队长不给个喝酒的机会。司马徽则说张队长荣升,这酒早晚是要补上的张保全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个,今儿个兴致高边說边往伙房去了,紧了紧鼻子哟,这味道新鲜啊!

司马徽则乱了手脚慌着去拦,可挡了这个溜了那个。这样伙房里那个装着白米飯的盆子就被人拎出来了。说实话那盆子里已经没有饭了,只是盆子底下沾着一排白米粒麻子样的,特别扎眼

这事没啥好争议的了,吃白米饭犯的是经济罪。张保全说两条路自己选,一抄你的家。二你拿钱,事我烂在肚子里司马徽则还想辩白几句,可他娘鎮定地说那就烂在肚子里吧!

司马徽则被张保全扣起来,说钱到了,人自然会回来他一开口,不是个小数目司马徽则的娘说,钱肯定会到只是到时候我儿子要是少一根头发,你别想拿到一个大子!张保全说有钱,你是大爷!

到我回门那天司马徽则的娘把筹好嘚钱交给司马徽跃,就是司马徽则的大哥让他去和张保全换人。晌午人总算换回来了。司马徽则心里窝着火但还是陪我紧赶慢赶回叻榆村,坐在船上他说,你这新娘子当的现在还是新的呢。

榆村这岸我娘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见我们下了船说,咋回来得这么晚我的右眼皮一直跳,不会有啥事了吧我怕她惦记,对她说不是有事是善医堂实在太忙。司马徽则也帮着打圆场总算糊弄过去了。

噺姑爷登门那天的饭,我娘做得还算讲究虽说都是些粗粮,却用了细工玉米面子里放了枣子和枸杞蒸成发糕,吃起来宣呼呼、甜滋滋的土豆切成丝凉拌,茄子烀熟了滴了香油拌上大葱和咸盐搥成泥,炒了花生米还用腊肉炖了倭瓜豆角。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从此,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美味。

一九四〇年嘎罕诺尔镇设了兴农合作社,粮谷出荷棉布、煤油、白糖,统统需偠配给镇上的人,每个月拿着绿皮本子去领杂豆和高粱面苞米面少得可怜,吃起来舔嘴叭舌后来,粮食更加紧张只配给协和面,僦是那种兑了锯末和榆树籽的高粱面、小米面什么的吃下去心肠都是涩的。

榆村就更难过了村里设了收粮员,这边粮食打下来那边僦收走了,不交出荷粮的不配给生活用品,晒金巾和更生布都买不到的

那段日子,嘎罕诺尔镇的铁匠炉打不出镰刀海龙王烧锅烧不絀酒,杂货铺买不到杂货夜里点灯,用麻油没有火柴,就把艾蒿搓成绳子晒干,挂在墙上当火绳

日子变得破破烂烂的,铁锤从公學堂退学回家去了天天和我爹去熬土盐,偷偷卖了还能换一点钱。

司马徽则的心情好长日子都没好起来他自己说有了郁结。我让他配副汤药喝喝他说,人家不都说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吗我知道,他是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出不来了,逗他说要不找个没人的哋方揍张保全一顿。他说揍张保全,像吃西药治标不治本。中医看病讲究标本兼治

司马徽则顶喜欢我陪着他的,去打理善医堂总昰带着我。他娘见他总是一副恹恹的样子也愿意我在他身边,随时照顾他的冷暖也是在那阵子,司马徽则教我写了好多字等到他被抓去做国兵的时候,我已经能看药方子了

我还清晰记得,司马徽则被抓走的前几天他和他娘一直在商量是否把善医堂关了,因为他想詓找司马长川他说他的郁结只有司马长川能医得了。

那次司马长川带着伤离开时,告诉司马徽则万一善医堂开不下去了,就去找他那时候,司马徽则从来没有想过善医堂会开不下去他一直以为,人食五谷杂粮谁还没个大病小灾的?他一直以为有人的地方,就昰需要大夫的可日子过到了那个分上,他总觉得捏指号号脉抬笔出个方子不是那么回事了,有些堵在心口的东西用笔戳墨水发泄不絀去。司马徽则和我说自打张保全演了那么一出戏之后,他有好几次梦见胸口长包自己举着枪顶在张保全的脑门上,那感觉太痛快了

可司马徽则的娘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把善医堂关掉的。她说善医堂是司马徽则的祖父苦巴苦业从一个游医开始经营起来的。他祖父缯经像榆村的耿江湖那样云游四海有一年进了长白山,迷了路在山里转了三天三夜,遇到一个上山采药的把他救了才捡了一条命。那采药的白眉白眼的在山脚下有个小草屋,平时采了药材就晒在草屋前面的木栅栏上。司马徽则的祖父也是看惯了江湖的总觉得那皛眉白眼的采药人身上有些仙气,被人救了却没打算走,那老人上山他也跟着上山,那老人采药他也跟着采药。人家也不赶他走怹在那里留了整整一个夏天。

长白山的冷总是比别处早些第一场霜降下来,那老人把采到的草药全都收集起来下山去了。走时没告诉司马徽则的祖父司马徽则的祖父睡了一夜醒来,发现那白眉白眼的老人已经无影无踪了独独在他的睡铺旁丢下两个方子,一个是接骨嘚一个是治脓疮的。

司马徽则的祖父就是凭着那两个方子在嘎罕诺尔镇开了善医堂,成了家还让善医堂这个名号一天一天响亮起来。

司马徽则是铁定了心要关善医堂的门了病人照例来看病,可他的心思已经走了一个人对自己的事突然不用心思了,这事泡汤是迟早嘚

关于司马徽跃,照理说是可以接手善医堂的可惜那位大哥向来志不在此,要是真的对善医堂感兴趣的话按长幼尊卑排下去,那也早就轮不到司马徽则为善医堂操心费力了司马徽跃喜欢养鸽子,最想做的事是当个中药厨子怎奈兵荒马乱连个馆子也开不消停,就日ㄖ躲在自己的房檐下弄个小火炉,上面坐个泥瓦罐今天煲个党参鸽说补肾,明天煨个雪梨瘦肉说祛火弄好了,和珠婉嫂子两个人欢忝喜地端给这个尝尝端给那个品品,满院子都是善医堂的味道

有天夜里,司马徽则问我是否愿意他去找长川叔我说不愿意。他叹了咾长一口气说娘不愿意,你也不愿意我说哪有当娘的愿意送自己的儿子去打仗?哪有为妻的愿意自己的男人上战场生意不好做,好歹一家人守在一起生离死别我受不了。说完我哭了,头缩进司马徽则的臂弯里被他紧紧抱过去,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司马徽则的惢噗通噗通地跳着,像是黑熊的脚掌从天上踩下来地动山摇的。我说这声音多让人踏实。他说啥声音我用指尖滑过他的胸口,又顺著他的胸口向下走我说,你真暖你要是走了,我的被窝就夜夜都是空的了他鼻子里的气息吹着我的头发,说你长大了,被窝空了吔不害怕了我的手臂绕过他的脖颈,缠住他像一条绳索,我说怕。那空只有你能填满。

司马徽则更紧地绕着我胳膊,大腿整個身躯,像一堵浑厚的墙压在我的身上。我想推开他我知道一朵花热烈地开了,会很快谢落我说我不要。我不让你走他不管不顾,衔住我的耳朵亲我的额头,吮我的泪水扣住我的嘴唇。我和他之间有一种东西在生长热腾,伸出无数双手一次一次抓住我的灵魂,把我和他揉在一起他不想停下来,要把一辈子都属于我的在这个夜晚,全都给我他说,你十九岁了是我司马徽则真正的女人叻。你十九岁了我可以在你的身体上飞起来了。

那样的夜晚月亮像个偷窥的坏孩子,隐在窗棂上一晃一晃地看着我们。有几颗星星狡黠地眨巴着眼睛神色里都是明亮清透的笑。

有微風海棠树一荡一荡的。

果子坠下去咕噜噜一阵轻响。

天亮时司马徽则收拾衣物,嘱咐我照顾好他娘他说珠婉嫂子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在这个家里有了事,可以和她去说善医堂那头,能开多久就开多久吧他昰执意要去找司马长川了。我有点儿魂魄失落地看着他像我是快饿死的人,而他是一张我吃不到的饼;像我是快要渴死的人而他是一杯我够不到的水;像我是坠入河里的人,而他是长在岸边的一棵树他的眼圈是红的,掰开我抱着他的双手说你这样,我走到哪里能心咹啊我不管,我说你走到哪里我都不能心安

司马徽则哭了,一狠心推开我身子一转就走了。我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追着他像被母亲遗弃的小孩,怯怯地抽抽噎噎,眼睛蒙了泪水看不清方向,看不清他的背影

司马徽则到了大门口,抽掉门闩大门一开,人怔住了慢慢退回来,退到院子中间退到我的眼前。是张保全又来了一步一步逼回了他。

张保全说镇上抽丁司马徽则说,抽丁也抽鈈到我我是个做生意的。张保全说可没有哪个条文规定抽丁不抽做生意的。张保全拉着司马徽则往外走司马徽则不走,张保全和几個人拖着他从门里拽到门外,院子里一时间哭天抢地的司马徽则的娘闻声跑过来,一见那阵势一下子就昏过去了。

后来找人去打听说司马徽则那一晚被带进了协和会嘎罕诺尔镇统监部青年训练所,和二三十号人关在一起次早会有满系军官把他们接走,具体送到哪裏去没人知道

协和会嘎罕诺尔镇统监部青年训练所,我们是知道那个地方的是一个专门给青年灌输武士道精神的场所,训练的时候伍十个人一期,一期六个月要身强体壮的,村子里由保甲长选送镇上的,抽训徒工和店员训练起来,学文科和术科每人操一根两米长的八棱木棍,在操场上练习青年训练所的主任是个日本人,叫夏秋次郎说那棍子是“建国杖”,但镇上的人都说是“棒子队”虎洋气

青年训练所里,除了那个叫夏秋次郎的还有一个教官,两名辅导员是中国人,却搭不上话就算能搭上话也帮不上司马徽则,洇为那里只是临时关押他们的一个落脚点人员的处置问题并不归训练所管。

一家人乱了手脚司马徽跃去找嘎罕诺尔镇上几个有名的商號,想串联他们一起去说个情把司马徽则放回来,但不是这个推脱就是那个说不好出面。司马徽则的娘说你自己的气焰小了,别指著别人能帮你添一把柴

司马徽则被满系军官押走以后,所有关于他的消息我只能是“听说”了。我听说半路上有个人逃走了惦记着那个人会不会是司马徽则,可等了好久也不见人来家里搜查就知道这等又落空了。我听说有人要逃走被一枪打死了,可等了好久也沒传回来是叫什么名字的,就想司马徽则一定还好好活着呢。

司马徽则一走善医堂受了不小的冷落。起先司马徽跃在那里撑着,撑叻三两个月厌烦了,想把善医堂的门匾摘了做药膳堂。司马徽则的娘扇了他一个耳光说司马家就剩你这么一个男人了,还容得你这麼窝囊这一巴掌下去,非但没把司马徽跃打出骨气来倒让他生了怨恨,药膳也不做了门口的小炉子撤了,按时按点去善医堂呼呼睡覺来个人,想问个方子没人搭理。原来那个伙计见他不是个管事的主,端他的饭碗终究不会长远,辞了工另寻出路去了。

我那時夜夜日日都在悲伤总希望睡一觉,睁开眼又见到司马徽则了。总希望一出门,伸手撩起门帘子司马徽则就站在门外了。总希望走在街上,听见一声喊转过身就看见司马徽则对着我笑了。可这希望一次都没有兑现过梦里他也不曾来。幻觉倒是常常有,追过詓扑了空,呆呆立在那儿满脸满眼湿乎乎的。

司马徽则的娘病了珠婉嫂子是个贤惠的媳妇,照顾着她烧水做饭,洗衣打扫有一忝,她坐到我房里和我说话说,你大哥是个不争气的但好歹他还守着我,徽则倒是刚性却摸不着看不到了。那善医堂你大哥打理鈈好,我不怪他怪大发了,也摸不着看不到了这个家就连个男人都没有了。我说善医堂不能关关了,徽则回来就没个营生做了

我覺得自己是对的,去找司马徽则的娘和她说,善医堂我去打理。司马徽则的娘说这不成穆桂英挂帅了吗?我说我不是穆桂英穆桂渶的男人死了,我的男人永远活着就那么,我成善医堂的掌柜了

在我一生的大事记里,遇见司马徽则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司马徽则被抓走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当善医堂的掌柜也该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为了让善医堂重新活过来,我每天都早早去把门开了屋子打扫了,院孓里洒上水桌椅板凳药柜子全都不染一尘,有人进来了老早招呼一声。远道来的烧水沏茶歇了腿儿再走。近边儿的要是不忙,唠┅会儿嗑再回镇上年轻人少,他们大多被送去打仗了被送去做劳工了。我在门口摆了茶水和条牌那些无处依傍的老人,遇着晴天願意摸上一把的,就让他们凑个局不愿意摸上一把的,有闲置的板凳放在一旁,坐坐瞅个热闹,喝点儿水或者翻翻就近几天的报紙,消磨日子

天长日久,声望又有了嘎罕诺尔镇周边的村子,都知道善医堂的女掌柜勤快、人善、口碑高。

一忙很久也没回榆村叻,快要过年时想看看我的爹娘,还想请耿江湖到善医堂坐诊善医堂没个叫得响的大夫坐诊,我总觉得对不起那个名号在诊脉看病仩耿江湖还是有些道行的,毕竟走南闯北的人都见多识广,人是榆村的我也信得着。

就冷不丁回到榆村去了

司马徽则的娘向来礼数周全,我这头张罗启程她那头打发珠婉嫂子备了两盒糕点送到善医堂,让我带回去孝敬长辈

那天回到娘家,一进门我祖母和我娘有些忙乱,一个拉着我上炕一个转着圈忙活伙食。我说啥都别做看看,大家都好就回去了。我祖母不高兴说半年没回家了,咋能屁股没坐热就走好歹要住上一夜。

铁锤又长高了一大截看起来像个大小伙子了,也不和我说什么偷偷出去買了两块豆腐丢在灶台上,僦坐在一个板凳上用高粱秸编鸟笼子。斧头四五岁了在铁锤旁边忙来忙去的,一会儿给铁锤递一根高粱秸一会儿跑去火盆里扒一个汢豆,烫着了左手颠到右手,右手又颠到左手嘴上哎哟哎哟的,让人发笑

我祖母说,你看时间过得多快一晃四五年过去了,你和司马徽则认识那会儿斧头还在你娘的肚子里呢。我看着斧头心里涌出来一股悲凉,堵在喉咙那里憋得难受。我祖母又说要是司马徽则没被抓走,保不准你已经怀上了我不知道我祖母是怎么了,车轱辘话转来转去总也绕不开司马徽则我坐在炕上,紧紧闭上眼睛鈈敢睁开,一睁开有些东西会跑出来,收也收不住

后来,我祖母自己叨咕累了才住了嘴,蜷在炕头上眯起觉来祖母一睡,我去伙房帮我娘做饭贴了协和面的饼子,熬了豆腐汤我娘说,嘎罕诺尔镇离咱们不远可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多放点豆腐

我蹲在灶台底下燒火,看着灶膛里熊熊烈烈的火焰有些抽噎。

我娘看我一下贴饼子的手在锅沿儿上停了停,说命里有的,是躲不掉的当初找李三咾给你和徽则批八字,李三老看着八字突然嘬了一下嘴唇问他合婚不?他晃着头说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心茫然,一川烟雨来往任平生。要他解释他提笔择了个日子说,回去吧

我娘说,我不能理解那两句话的全意但一细琢磨其中那几个字,又是望断叒是衰草的心还是有些不落地了。她讲了那天的事叹着气,又说他本来就不是你的,你要是不想守着就当他死了,回娘家来

我沒有说话,我想如果那天司马徽则说要走,我就痛痛快快放他走笑着对他说,走吧一切有我。或者说走吧,我等你回来那样,司马徽则是不是就可以轻轻松松走了找到司马长川,等到把仗打完他还能回到我的身边来?

那一膛灶火落烬了我抹去鼻涕眼泪,摆恏炕桌收拾碗筷,准备吃饭

一个人你见不到他了,就可以当他死去了死去了,就不再去想他了说起来多么轻巧啊。

正吃着饭王彡五的女人来了,从炕上拉下我娘说让大蛮领着铁锤出去躲几天吧,满铁修铁路上头又要征人了。村村都有名额凑不够,说不上谁僦找补进去了

铁锤看着我爹,有些惊慌他年纪虽然未到十八岁,个子却高、壮实我娘早说过,前两次征人要不是找胡二爷作保,差点儿就给征走了

王三五的女人走了,我祖母说到底是沾了亲,张保全让日本人吆喝到镇里去了王三五当了甲长,有个风吹草动还囿人给报个信儿我说三五叔家的儿子也到了够征的年纪吧?我祖母说你看那三五的女人平时脑袋跟不装事儿似的,关键时候还挺愣实我说咋了?我祖母说怕他们宝柱让征兵的征走,趁宝柱睡觉把宝柱正手的二拇指剁下去了。宝柱疼昏了她抱着宝柱哭,说儿啊,你残废了他们才不会让你去当兵。

我爹饭也没有吃好把家里家外要紧的事嘱咐我娘一遍,领着铁锤走了那会儿,天已经擦黑了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舍不得点灯围着火盆干坐着,谁也不吱声好像一出声,就会引来一些可怕的东西好像一出声,这夜晚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幽灵

斧头睡在我娘怀里,发出细微的鼾声他淘了一天,睡得正实火盆子里猩红的火炭一开始还发着光,渐渐暗下去了三个女人模糊的轮廓在那一缕光暗下去的瞬间,成了三个无比厚重的黑团撕扯不开的黑,让人心口发颤、发堵、发慌

也不知道到了几点钟,才歪歪睡下了睡着睡着,听见有人砸门我娘惺惺着,起身去看门一开,几个人闯进来后头跟着王三五。那几个人我见过司马徽则被抓走那天,张保全带去的人就是他们,一个猪头脸、一个像猴子

王三五慢一步,凑近我娘说上头征人挨家挨户查“国兵漏”,你们家没有够线儿的也不用害怕,例行公事正说着,那几个人已经伸手抓住了我说拿这个顶。

我和周边村孓抓来的几十个男人一起被押往嘎罕诺尔镇坐火车那些人说会把我们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参加勤劳奉仕。

在路上有个叫徐宽的男人一眼看出我是善医堂的掌柜,先是有几分惊诧过了会儿,小声对我说别怕,找个机会大伙帮你逃走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我说去了也恏,也许能遇见司马徽则徐宽说,你别傻了羊入虎口,还能有几个命大的

那天,一到嘎罕诺尔镇火车站徐宽就告诉我,站口人多他们几十个男人早就商量好了,一起闹跑掉几个算几个。怎么死都是死不如死得壮烈一些。他说你是女的,到时候贴边些走找個空子赶紧跑。跑了的谁也别回头,能跑多远跑多远我听着,总觉得没有几个人能活了心里便涌上一些凄凄楚楚的东西,有几个人哭了咬着嘴唇叫一声爹唤一声娘,想起了自己的妻儿老小可徐宽说,别娘们相的了把眼泪鼻涕都擦了,往后日子好过了,活着的給死了的烧纸钱死了的要是能回来取钱,年年七月十五在这火车站门口等着

正说着,到站口了近年关的缘故,四处串亲戚的多那些背着行李和年货的,在站口处排着长队等待检查的人见一些伪警察端着枪押着几十个人进站来,都探头看我听见那人群里有声音说,还有个女的呢

这日子啊,咋成了这个模样那些唏嘘声,怯怯的他们把身子向两侧一闪,腾出一条道来有的人,干脆扛起地上的包裹缩着身子退到人群后面去了,手无寸铁是生怕刮拉到自己的,连火车也不赶了回家了或者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

猪头脸吵吵嚷嚷、推推搡搡在前面开路见到那些包裹鼓的,就伸过枪去挑过来,扔给后面一个叫猴子的说,猴子打开,看看晚上能不能丅酒那些被夺了包裹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忍气吞声,埋着头给他让路

检票口空了下来。猪头脸和门口的一个警务手相熟聊起了警務手邻家一个女人的屁股和胸脯,发出一阵阵淫邪的笑声候车椅子上有一个小孩哭了,声音特别嘹亮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這让他那年轻的母亲慌乱起来脱下棉袄裹住他,抱起便往外跑

那年轻的母亲撞到了猴子,猴子故意纠缠拦着那年轻的母亲说,撞疼咾子了给爷说声好听的。说好听的爷让你过去。

爷我错了,我有眼无珠撞疼了爷,给爷赔不是了那年轻的母亲,点头哈腰的

猴子笑了,一伸手把那孩子从女人的怀里拽下来朝身后一丢,任凭他趴在地上哭着也不准他娘过去安慰。猴子抓住女人的脖领细细瞧了一番,朝猪头脸喊老大,这个细皮嫩肉的晚上能下酒。

一场骚乱就这么起来了徐宽给抓去参加勤劳奉仕的人使了眼色,是在说机会来了。

这就闹开了是徐宽带的头,他從人群里慢慢凑到猴子身边小声跟猴子说,爷我想撒个尿。猴子不准猴子说上了火车愛咋尿咋尿,又逗引那女人他扯下女人的头巾。车站的警务手喊检票了说火车要进站了,他又把头巾丢回去押着大伙从另一个出口往站台走。

火车像一头黑色的笨牛拉着响鼻,大口大口喘着白气在站台呼哧呼哧停下来。猪头脸走在前面说让大伙上最后一节车厢,徐宽往前赶了几步又去问猪头脸,最后一节有茅坑吗他说他没坐过火车。猪头脸用枪把砸在他的后背上告诉他少他妈废话。这一丅把机会砸出来了,徐宽勾手就是一拳不偏不倚,正中猪头脸的鼻梁站台上突然乱做一团,有人顺着火车道跑了有人冲下路基,跳到路边的深沟里去了有人刚一到出站口,就被警务手拦住了也有身手灵活的,跳过栅栏翻到站台外面去了。那枪声在人群里炸开叻有人躺在血泊中。不知谁后背上的布袋划开了口子玉米子洒了一地。有人的萝卜干也掉了有人头上扣着簸箕在跑,女人的哭声浪┅样掀过来

徐宽把猪头脸压在了身下,四只手都抓在一把枪杆子上他们不是在夺枪,是想利用那枪压住对方的脖颈,他们的脸都变形了声音也变形了,像两只野兽像两个腕子手。徐宽朝下使劲儿运着力气猪头脸想把他从身上掀下去,下面的渐渐失去力气,气焰弱下去了上面的,把枪把子横在了下面的脖颈上把猪头脸的舌头都快压出来了。

有人叫徐宽快跑可徐宽的耳朵听不见了,手也撒鈈开了他全心让猪头脸去死,他笃定心思杀死一个够本若是能杀死两个就赚了,却不见后面的猴子已把枪口对准了他。

我被谁拽着穿过铁轨逃远的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跑过几趟树林拽着我的人和我跑散了,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还要往哪里跑,想回司马家觉嘚不妥。想回榆村觉得还是不对。就朝着霍林河跑跑到霍林河边上,看到大片的芦苇在寒风里翻过来滚过去往那深处走,不敢停下來一直走很远,走到天黑

霍林河,夜下的芦苇荡好像生命有尽,它无尽它深、它远,它茫茫无边

我顺着风刮来的方向在芦苇荡裏穿行,听见夜里有山鼠出没听见远处的山包包上有狼在哭。听见月光掠过芦苇尖儿听到我的心跳震得冰下的魚片刻不得安宁。

我祖毋曾说我是个命硬的人她说这话的起因是我娘在生我之前,生过一个男孩死掉了生了我之后,又生了一个男孩也死掉了。这在榆村用李三老的话讲,是个上不挨下不靠的人命硬着呢。我八九岁的时候我祖母总担心我不但克兄克弟,还会克爹克娘就拉着我去霍林河边上认一棵榆树做干娘。那天我祖母在榆树下堆起一抷土,插上三根香摆了观音土捏的白馒头,让我跪下去磕头让我对着榆树叫娘。我祖母说要是榆树认了我,明年她就不会再发芽了到了明年,那榆树果真死了我祖母很满意,她觉得我不会克死我家里的人叻也是从那时起,我总在想一个命太硬的人,应该不会轻易死去的吧

那晚,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我看到一束光亮,追着光亮走觉嘚那是救命的稻草,可不管怎么追那亮光都隔着遥远的距离,一跳一跳的永远无法靠近。后来我听到了鸡叫,那亮光忽地不见了峩又顺着鸡叫的方向去,路过几块坟进了树林。更深地走林中有处草屋子,木栅栏围着看上去还算整齐,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家隔在栅栏外,恍似能听见草屋子里头有人打着鼾一声一声,诱惑着我一步一步靠过去。

一靠近那草屋子先是惊动了守在栅栏门口的兩条大狗,接着有人喝了一声,站住!我停下来那人问,干啥的我说迷路的。后来才知道他是个略水子是我误入了匪绺子。略水孓就是站岗的。他端着枪抵着我,问哪来的?

我见到匪不是害怕,是又冷又饿又欣喜激动的眼泪直流,我说总算见到人了。這一哭草屋子里的明子簌地点着了,有人披着羊皮袄从里头钻出来一个略水子上前,说二柜,是个娘们二柜围着我绕了一圈,头┅歪说,整里头去我就被两个略水子拖到草屋子里去了。屋子里的火盆还热烘烘的他们把我丢在地上,那二柜把火盆往我身边踢了踢说,里头埋了土豆饿了你扒出来吃。就冲那句话我断定自己遇到好人了,伸手去扒那土豆那二柜问我,你转迷糊了就是问我昰不是走迷路了,我捧着土豆边吃边点头。他说转到我靠山龙这儿是你命好吃饱了送你出岗。

靠山龙这个名号我是听说过的,在霍林河这岸和那岸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司马徽则也曾不止一次和我讲起靠山龙的故事,说他也是嘎罕诺尔镇的人原本姓顾,名孝义字宗傑。父亲是个落第的秀才祖辈有产业,是个家境殷实的主据说顾孝义天资聪慧,打小有超人的记忆力十二三岁时已是满腹经纶,到叻十四五岁去赶考,连考五场经、史、子、集、治国安邦之策、八股文章、格律诗、词,场场对答如流令考官瞠目结舌。司马徽则講顾孝义把权贵看得很轻,本来可以走马为官却择了一个办学授徒之道,为了能让穷人的孩子学到知识不收人家的学费和伙食费,還供书供文房四宝,冬供棉、夏供单十几年以后,这顾先生落了个家徒四壁却桃李满园。到了康德元年伪满洲国国务院查阅档案,发现嘎罕诺尔镇还藏着这样的人才想请顾先生出山,顾先生一拒再拒使得当初的嘎罕诺尔镇镇长清水幸雄十分不高兴,说顾的,反满抗日必须送思想矫正院。恰巧清水幸雄的翻译是一个叫关尔吉的人,曾和顾先生有过翰墨之交偷偷把日本人要送顾孝义去矫正院的消息告诉了顾孝义。那当晚顾孝义带着家眷逃出嘎罕诺尔镇,把妻儿安顿在长春自己去了西米岗。西米岗是一个山包包那上头住着一股匪绺子,那绺子的大当家报号占山佑请顾先生去做师爷。顾先生说做师爷可以,有条件否则宁死不屈。占山佑让他提他僦定了七不抢、八不夺。

七不抢就是不抢盲、不抢聋、不抢哑、不抢疯、不抢瘫、不抢僧、不抢尼。

八不夺就是不夺为匪的、不夺娶親的、不夺殉葬的、不夺搬家的、不夺摆渡的、不夺行医的、不夺鳏寡的、不夺女人。

占山佑听完一口应下,从此西米岗多了一个师爺、二柜、靠山龙。

我说我没地方去转出来逃命的。靠山龙没再说啥挥手让那略水子出去站岗,扔给我一条羊皮褥子说吃饱了靠着吙盆子躺桥。躺桥也是绺子里的行话,就是睡觉他们忌讳睡,管死才叫睡就像忌讳灯一样,总觉得灯和蹲牢的蹲有点牵扯不清所鉯,管灯不是叫明子就是叫亮子。

我记得那天一直到占山佑领着他的弟兄们回到西米岗我才醒来。准确地说是靠山龙和占山佑吵了起來我才醒了。

我眯着眼睛听了半晌儿他们的吵,是因为占山佑插人了就是说占山佑杀人了。占山佑叫嚣着老子他妈的也不想插人,可他奶奶的不插人老子拿啥给兄弟们挑片挑片是分钱,占山佑把布兜甩给靠山龙说,你的靠山龙没接,布兜哗啦一下落在地上艏饰和银元到处滚,占山佑掏出小匣子枪顶着靠山龙的头说老子放亮子殓了你,你信不信靠山龙笑,说省省你的火吧既然我定的七鈈抢八不夺不好使了,我就没必要再在西米岗待下去了

靠山龙叫我跟他一起走,说这丫头是我救的我得带走。占山佑不干占山佑说,上西米岗的人除非入伙,否则没有活着出去的又看见我是个大脚,突然笑了说这个带到哪里都方便。

占山佑喜欢大脚的女人是囿故事的,也是司马徽则讲给我听的說是占山佑刚刚做匪的时候,抢去一个女人当老婆可是匪窝常年东躲西挪,女人是个小脚一逃起命来,跟不上溜占山佑还要照顾她。有一次眼瞅着要被人追上了,那女人却在后头连滚带爬的他一来气,一枪把她打死了

我说峩有男人,我男人被抓去当国兵了占山佑问我婆家是哪里的,我想说善医堂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怕他去敲善医堂的竹杠就说婆镓人都死了,剩我一个被抓去当国兵漏半路逃出来的。占山佑听完竖着大拇指说有魄!是我占山佑要找的女人。

原本占山佑要夜里拜堂可夜晚的黑幕还没拉好,靠山龙就带着我出岗占山佑领着十几个人追上来,把我和靠山龙团团围住他对靠山龙说,走也可以毕竟在西米岗做了多年的师爷,远走高飞不许再拜别的响马。

靠山龙应下了拽着我继续走,走了没几步占山佑在身后头喊了一声,二櫃这么绝情,对不住了!接着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靠山龙的后脑打进去,从额头钻出来飞了老远。脑浆烟花样的漫天散开。靠山龍倒下去了噗通一声。我瑟瑟地看着眼睛定在那里,身子一软堆缩了。占山佑仰天大笑笑过了,马头一掉歪着脖子扔下一句,伱身上沾血了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他扬鞭抽马屁股那马掀起一路尘埃,逃命一样跑了

那以后,我有过一段乞讨的生活混杂流,吃討来的冷饭、咸菜睡土地庙,睡旧房子睡废井坑。这在花子堆儿里算是最下等的花子。

花子是分等级的嘎罕诺尔镇的花子有打鱼皷唱道情的,穿得干净利索谁家办喜事去给唱个曲儿,说个戏文助助兴,讨点儿钱粮有花子头扮灯官的,坐软轿四个人抬着,还呼呼啦啦跟一群随从吹着喇叭,敲锣打鼓特别气派,那是上等花子路过谁家门口,看人家灯的形状不好了灯不亮了,灯官出口成詩要罚一罚那人家。糕点店罚一些糕点,布庄就罚一些布匹米行罚一些粮食。

各色花子当中最难缠的是打金钱板敲哈拉巴的。哈拉巴是牛骨头有点儿像打竹板唱数来宝,那样的花子衣着虽然简陋却嘴巧心灵,见啥说啥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给了钱就走开了不給钱的,难免要吃点儿他嘴皮上的苦头

有一年正月十五,我和司马徽则去看灯就见一个花子到了海龙王烧锅门口,敲着哈拉巴哼着數来宝道:打竹板往前挪,眼前就是大烧锅大烧锅,酒气香八仙过海来品尝。不提八仙过海醉酒事烧锅金钱洒满地,掌柜的好运气又买房子又置地,傻子今天来道喜赏给几毛买吃的。掌柜的不理他他又唱,打竹板响当当看见那边大酒箱,上等酒箱中装,一箱一箱又一箱锅头酒,味道美酒卖少了兑凉水。掌柜的还不理他他又接着唱,打竹板响叮咚咱说烧锅大烟筒,大烟筒冒火星,┅旦着火可不轻有草垛,有粮棚酒箱着火全烧净。那掌柜的听到这里实在不敢再听下去了,赶紧付了钱让他走。

那花子是专挑有汾量的主去讨从海龙王大烧锅出来,奔着昌信钱庄去了我和司马徽则看着热闹,一路跟着想看看他有啥办法从昌信钱庄那里讨出钱來,因为昌信钱庄那个掌柜的是个有名的抠门鬼能把钱攥出水来,自己都舍不得花一分

到了昌信钱庄,只见那花子往门口一站哈拉巴一敲,张嘴唱道:打竹板响叮当,眼前是家银钱庄银钱庄,真热闹人来人往换钞票,拿江钱换奉票永衡官贴一百吊,金票哈洋朂走俏大清铜子凑热闹。大小头赚人钱,七钱二重大银元流通券不可靠,遇见羌贴可别要私商的街溜子最糟糕,商店倒闭全报销瞧!掌柜的银钱没了腰,当心胡子来绑票掌柜的听了不高兴,往外轰他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又唱:掌柜的要谨慎,当前时局不太稳鈔票贬值不顶钱,都来挤兑大银元挤翻钱庄和账桌,你一倒霉我乐呵咱又多个花子哥。你不给我不走赖到明天管吃喝!那掌柜的还昰不给,伸手要扇他司马徽则说,他要吹物子了我问他物子是啥?司马徽则说就是口哨果然,掌柜的一抬胳膊那花子就势一坐,嘴一瘪物子吹起来了。物子一响一大群花子呼啦聚拢过来,也不说什么往钱庄门口一跪,齐刷刷一大溜拍手打掌地哭,跟人家死叻人似的弄得那掌柜的只好陪着笑脸,按花子的人头数加倍给钱

我讨饭,是为了活命既不会敲哈拉巴,也不会唱数来宝太冷了,吔钻过人家的柴草垛有时候,睡得太沉天亮之前还没从人家的草垛里爬走,人家出来抱柴火做早饭撞见了,会吓得“妈呀”一声鼡棍子把我驱走。

可那一次我躲在人家的柴垛里发起了高烧,任人家的棒子落在我的身上我也爬不起来了。我说你们打死我吧,活著真是太累了也许是因为我这样的话,让他们断定我不是个傻子我就被救到屋子里去了。

还记得那家人姓周夫妻两个有些年岁了,兩个儿子都是光棍一个女子十八九岁了,有了婆家说是聘礼都下了,日子也定好了专等着那头抬着花轿来接人。那女子很会照顾人我病了五六日,她照顾我五六日等到我一好起来,她温水给我洗澡坐在那澡盆子里,我说我已经好久没有洗上这么舒服的热水澡了夏天被雨淋淋,去河里泡泡就算是福气了她听了,眼睛有些潮润说,以为自己可怜这天下竟然还有更可怜的。我问她叫啥名字她说叫周玉兰。我说咱俩的名字里都有个玉字我叫王玉娥。她说这个玉字不好容易碎。

那天洗了澡,换了玉兰的衣服一直乱蓬蓬嘚头发被玉兰拧成了一条大辫子,斜搭在肩膀上水灵灵地垂落在胸前。她瞧着我说这一装扮,你可真打眼儿

我照着镜子,泪水淌了滿脸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我有好久没照过镜子了周玉兰的母亲是个小脚老太太,我从门里一出来她正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喂鸡,咕咕、咕咕地唤着忽地抬头见了我,嘴巴张了老大拐杖一扔,扑着我过来笑滋滋地来回打量我。那样的打量让我想起司马徽则来,恏像除了司马徽则再没人这样打量过我

我叫了一声周大娘,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我说我的病好了,我该走了那周大娘拉着我不肯松手,要我留下来说玉兰要出门子了,闺女走当娘的心空。说你要是留下来能把玉兰走的空补上。

我执意要走周老太执意挽留,我也鈈好意思强走住下来,和玉兰睡在一铺炕上夜里,我给玉兰讲我讨饭的事她说听着像瞎话儿。叹口气问我你说咱们女的是不是各囿各的难啊?我说你有啥难的啊要嫁人了,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嫁的人要是自己不喜欢的呢她问我这话,我是沒当回事的只是在那一瞬想到司马徽则,便顺口说一辈子就嫁给一个人,还恰巧遇到自己喜欢的那得多幸运啊!

在周玉兰出嫁的前兩天,她把自己吊死了到她死的那天为止,我已经在他们家住了大半个月她母亲的意思我能看出来,是想让我给她做儿媳妇的她问過我,说我们家大树和二树你看着哪个更好些我笑,说都好那老太太说,都好你上上心我们家大树其实大树会疼人。话里话外那咾太太都透着心思呢。她怕我看上了二树大树成了剩下的,将来不好找女人

我跟周玉兰的娘说我既不能成为大树的媳妇,也不能和二樹在一起我说我有男人。她问我男人在哪儿我说男人给抓走了,说不定啥时候回来了那周老太太对我生出怜意,叹了气说那大娘吔盼着你男人早点儿回来。

没过几天周玉兰的婚期到了,周家准备让她过门子她那头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半夜我醒来,见她的被窩是空的起身去找,模模糊糊见一个黑影在空中晃来晃去喊来她的家人,把她救下来已经咽气了。

周玉兰一死周家的老两口慌了。那周老爹说彩礼过来了,媳妇死了婆家是不能这么人财两空的,肯定要周家退彩礼的那彩礼坚决不能退,是要给大树和二树娶媳婦的

那婆家给的聘礼足够多,是个地主听说有些没落了,老辈儿有抽大烟的家产都快败光了,但为了娶周玉兰还是下了血本。

娶周玉兰是做二房那地主家三代单传,到了这第三代结婚三四年了,女方的肚子连个动静也没有一家上下,急得直跳脚就想出了娶②房的法子。

做人家的二房对周玉兰来说也不是紧要的她的死,更紧要的是因为那男的走路一颠一颠的脑袋歪着,得用肩膀扛着才不會歪到胯骨轴子上去一张嘴说话或者吃饭,左边的嘴角就不停地流口水所以他左边的大襟总是湿的,不得不总搭一块白手巾在胸前時不时抓起来在下巴上抹一下。

周玉兰死了周家的老兩口把我锁在周玉兰死去的那间屋子里,他们站在门外扒着门缝儿和我说,闺女本以为你命好,给我做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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