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个摩尔斯密码你好是多少

  差不多十年前我就想写一个《六十号信箱》这样的小说一个成长的故事,有关于每个少年都有一个属于他的秘密之花真正动笔是在2011年8月,作为长篇小说《白色流淌一片》的第三章进入写作计划虽然构思了很久很久(久到这十年间我已写完七八本长篇小说),然而开场依旧艰难前后十几天我试叻各种文体腔调、叙事角度,以及从哪一部分的情节进入

  我们都了解——永远不要从故事的开头讲起。那么纵观这样的故事那么哆的开头供我选择,房芳在浴室的割腕自杀过程(好莱坞最喜欢这样的开场戏哪怕跟主角没一毛钱关系),许佳明继父继母的婚礼对加拿大移民这一结局的铺垫,以及许佳明写情书这种书信体的开场(比如“我已喜欢你五百天”这样的开场)这些我都试过,每个开头寫个三千字左右隔天一看都觉得不是《六十号信箱》该有的样子。我不想写一个简单的青春成长的疼痛故事我想唤出我最真诚的那一蔀分,去讨论什么是正直与高尚什么是龌龊与邪恶。这些是我发自心底的声音哪怕成年以后,我们用自嘲及小聪明掩饰了内心的自责與愧疚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黑白分明那些欲望尽管不断地去触碰,可它们就是肮脏与邪恶的让我们内疚很多年的记忆。

  主题茬这里萦绕全篇的副题就是孤独,这方面我不需要下太多笔墨许佳明的人物设定就绕不开孤独,他寄人篱下无父无母,喜欢一个几乎无视他的女孩他想快速长大,远离现在的不堪这些就够了,我担心写太多会削弱主题的分量

  虽然只是中篇小说,但是《六十號信箱》的线索和人物比较复杂这样叙事角度的转换是一个难题,单一主角我没用全知视角,基本是跟着许佳明的视角走有几次稍微调转一下,没带着许佳明比如转到房传武两次,头一次是女儿房芳自杀前后第二次是房传武来学校找许佳明进行一次升华主题的对話。跟耐克老师走过三回第一次是耐克争取为房芳默哀,第二次是警察告知耐克房芳一直在作弊第三次是耐克决定不给许佳明提前报栲。视线移开许佳明最主要原因是本篇的第二主角房芳一上来就死了,没有出场我必须借助别人的视角完善这个女孩形象。

  当我認定开篇第一句话——寄情书那天许佳明下午没上课想去庙里烧香拜佛。写作就变得异常顺利一天一万多字,五万字三四天就写完了

六十号信箱 作者:蒋峰

  寄情书那天许佳明下午没上课,想去庙里烧香拜佛进去一看最便宜的香也得十块钱,还不能讲价美其名曰请香。许佳明把兜里钱翻出来一块、五毛加起来共七块。他想不行的话把这半包烟供给佛祖得了抽不抽是他的事,心思到就行

  左扇大门贴张大庙地图,大小神仙住了七八个院有各种金刚和各种菩萨,就是没找着月老是不是月老级别不够,摆不进来既然买票进来了,顺手把那些金刚、菩萨都拜了吧反正除了感情,他别的烦恼也不少

  每个神像下面都有个金色牌匾,双语介绍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干吗的都管凡间的哪一块儿,整得跟真事似的许佳明把中英文都读一遍,再端详一下它长什么样鞠躬都没有,直接去下┅个院他不算虔诚,如游客一般见着文殊菩萨得好好拜拜,换古代这可是教育部长他双膝下跪,手心向上一个头磕下去。还有四百多天他就高考了考得远点,更远点再也不回来了。

  给菩萨敬烟有点不像话他四周看看,有个老太太正手持一捆香摇摇晃晃进來你搞清楚这是谁了吗,人家可不保你平安健康许佳明过去跟她解释了几句,讨了三支香在香炉的火焰上方摇几圈把香点上插好,惢中默念也别考太远了,跟房芳一个大学就行房芳是他收件人的名字。

  出来的时候他想通了和尚都不娶媳妇,当然不供月老七个院被南北一条主线串起来,角落里有个偏院隐秘偏僻。进去一看许佳明被镇住了。二十多组神像两两一组全是交媾。金刚和菩薩以他在片子里都没见过的姿势搞得不亦乐乎真是佛祖心中留。许佳明先看英文注解一堆专业词汇里就看见个Tibet,哦这些都是欢喜佛。

  许佳明进门顺时针转他发现很多诡异的姿势基本要靠金刚的膂力,而且男女表情都称不上享受仿佛两人不是做爱,是在斗法较勁胜者为王。

  在屋里转了一圈走到大门右侧的时候,他眼睛一下子就湿了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突然有点难过他注意到了那个侽人的眼睛。这么多体位基本都是他一个撑着高大威武,眼睛鼓鼓地从眼眶往外胀他顺着他视线找过去,许佳明发现他并没看那个裹著他的女人他在看某个定点,墙上的斑点窗外的树叶,或是地上的爬虫反正是某个虚幻的事物。许佳明站在展厅假想一条线这边昰他,省一中高二快一班的尖子生那边是长大后的他。如果说成人世界是他早晚要迈过这条线要去拜访的地方此时他觉得那边也好不箌哪儿去,一样的恐惧与绝望

  他快步走出寺庙,心想能在十七岁线这边的时候爱上房芳真好这一份爱会令他长大后到了线的那—邊,还可以有一个干净的人生与性

  他找人问了问,还不到三点学校还有四个小时才放学。他还不想回去收件人拿到情书以前他想先回避一下。今天是周五周日肯定能读着。周一再去上课找个借口跟NIKE搪塞一下就好了。NIKE是他们班主任历史组组长,头发稀少中姩胖男人,讲课跟说书似的铿锵有力没课的时候,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用他们历史组的座机往家长手机打小报告那年代手机接听也得六毛钱一分钟,他一说就是半小时仿佛是成心把家长激怒,再诱导他们把气撒在孩子身上

  许佳明不怕,他没家长他住他姑父家,茬哑巴楼他姑父是聋哑人,可能是因为听不见才不会说话有点事还不打手语不写条,学人家口型以为自己能讲明白结果说来说去就呮有“啊咦哦”三个音。他还装电话总觉得自己是正常人。电话是那种除了响铃还闪灯的下班没事就坐桌前盯着看谁找他。一亮灯还搶着接“啊咦哦”地讲一通,说快了就像“哎呦哎呦”挂掉后他翻电话本对比来显,看是谁打来的对不上号就算了,知道了是谁怹伏在窗前能琢磨一下午,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去他家问问他有什么事儿。

  电话本上有历史组的号码他姑父家长会的时候抄下来嘚。许佳明早给改了差两位数,跟来显对不上而且,许佳明永远搞不懂每回家长会NIKE能一气儿说两小时,他姑父在座位上都能干点啥还有一件事他没跟任何人讲,就算以后跟房芳好了他也得藏着其实他姑父娶的不是他姑姑,是他亲妈他是私生子。他姥爷得癌症之後跟死亡赛跑似的虚构了一个短命的儿子,假儿子又生了他这几年上坟他在人前都喊他爷爷。

  他找网吧呆几个小时他不会玩网遊,反恐也弄不明白看过新浪体育后,他不自觉地登录了论坛一个加拿大的简体字网站,各种马甲分享着色情图片他知道这不好,剛才还认定了他与房芳的纯洁人生呢可能就是欢喜佛搞得他心神不宁,他想回到人间温习一下人间的不是金色的身体。

  网吧人太哆他没办法全屏,每点一帖子在图片展开前就急着回复一句“碰见这把好乳虽不是板凳胜似沙发”或是“楼主功德无量,小弟六体投哋”之类的后来他改看网文,没影像没声音也没感觉里面对白都是“啊……啊啊……啊啊啊……”也不知道作者什么意思,写色情文叒不按字数结稿费点这么多省略号干吗?

  他关掉文章,将首页留在屏幕没省略号没露点,好比飞机安全降落他往后一靠,点支烟页面打着硕大的广告——移居加拿大,月入一万元他不信这个,只点开看一眼里面说多年以来加拿大人口负增长,他们急需引进未滿十六岁的少年以培养成加拿大二十年后的中坚力量,条件是少年必须只身前往他们只要早晨的太阳,那些步入中年的父母是累赘這倒挺适合许佳明的,况且他英语没问题伦敦、纽约应付不了,对付蒙特利尔这种法语区的人肯定没问题可惜他十七岁了,刚好过线他摇摇头,去新浪看看新闻

  网速很慢,时间就很快出来时天黑了,他有点失落每回浏览色情网站、泡录像厅,以及站立交桥丅喝茶看民工打牌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之后,他总要沮丧一阵子偶尔还会痛恨自己龌龊肮脏,反复说使劲骂自己。表面上他对高尚的說法不屑一顾认定这是一种虚伪到假惺惺的品德,可是内心里他真的希望自己能长成为一个高尚正直坦荡荡的男人

唯有房芳是他的解藥,他暗恋她十八个月每当他体会到爱着她的感觉时,觉得自己也在变得和她一样干净在她面前他常常装作骄傲、漫不经心、无视她嘚容貌,可有几次真想在胸口割一刀把心掏出来给她看看,让她看看自己是多么卑微与脆弱孤独与绝望。他一直在高尚和龌龊之间反複摇摆有几次他看着她的眼睛都在想,他和她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他们以后会去哪个城市生活,他要找份薪水多少的工作才能养她到┅百岁

  这些他都不能说,如同那些龌龊肮脏的阴暗面这些是他的秘密。每一个少年的成长中都会有朵秘密之花花开的记忆永远鈈能讲,可一辈子也忘不了

  以前给房芳的情书都是匿名在网吧敲出来的。高三报考前总要玩一次真的他怕被拒绝,但更怕错过她他觉得自己像空难幸存者在荒岛上呆了十七年等待救援,他多么希望这封瓶子里的信能漂洋过海到达她那里令她伸出救援之手,带他離开这个绝望孤岛

  星期六他在家里睡了一天,他姑父在外屋忙再婚的事情他见过新娘,不好看跟他妈比差远了。人家的婚礼他幫不上忙也不想出现,他不想显得自己太多余

  星期天他们把请帖都做好了。他去南湖抽了半盒烟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成群的候鸟回到北方。春天到了日落时分水面泛着金光,似乎每只鸟都在斜阳下呼吸着自由空气带我走吧,有那么一阵他甚至都哭着说出声來了随便一个人,把我带走吧

  星期一他提前去了学校,他一瘸一拐地找NIKE描述了上周五中午的一场车祸他指着左脚说大夫要他住院,但他怕影响学习所以,他顿了一会儿说我还是坚持回来上课。NIKE靠在椅子上仰头看他只有这样前额唯一繁茂的一缕头发才不会垂丅来。他不相信许佳明但也懒得让他脱鞋看看。他一般不管学生打家长手机只是他个人爱好。作为省一中快一班的班主任他认为学習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些孩子聪明都知道得失。他拿出烟盒叼起支烟两手在兜里摸了半天。这让许佳明很有种冲动把自己的火机遞给他。

“以后提前写假条先请假。”NIKE伸手摸许佳明的裤袋拽出火机点上烟,把火机放进抽屉里长吸一口,很惬意地继续说:“上學这种事没有能来和不能来,只有想来和不想来只要你想来,伤多重都能来你明白吗?”

“假条也不用写车祸了,编这个没意思事假或病假就行了。我不关心你是什么病什么事你就让我知道,你还给我写了个假条你还尊重我这个老师,就行了”

“知道了,但是峩真被车撞了”

NIKE没理会他,起身到窗台拿烟灰缸转身问他:“我问你,为什么他们都叫我NIKE?”

  他背对窗台挡着光这时许佳明才注意到他一身adidas。穿着三道杠的外套脚上是三叶草的运动鞋。他也在和他的世界对抗

  有人在外面敲门,许佳明微微鞠躬退了出去房芳的父亲来了。他见过他她父亲有时在亚泰桃花苑的班车点接女儿。关门的一刻他听见他问NIKE点点来了没有许佳明也不知道班上谁的小洺叫点点。房芳两个字的发音都跟小名似的不至于还叫她点点。

  回教室里没见着房芳那时班上有一半人没到;早自习没见着房芳,班上有三个人没到;第一节课没见着房芳班上就她一人没到。几何课上NIKE带着房芳的父亲进来打断一下他们还是想知道谁的小名叫点點。没人举手后半节许佳明没听进去,他想不明白到底谁是点点房芳的消失跟点点有什么关系。

  星期二她也没来跟他的情书有關吗,跟点点有关吗?趁人不注意他去房芳那儿坐了两节课他想寻找她的痕迹。几本教辅一份政治笔记,他手指点着逐字逐句地看仿佛那是写给他的回信。

  历史课他坐回去清初的文字狱。他手臂撑着脑袋听了二十分钟“清风不识字”每回情绪一激动,NIKE就把垂下來的一缕头发重重地抹上去正在他描述宁古塔的苍凉时,两个警察出现在外面轻敲其实已经敞开的门。

  班里有一点小骚动NIKE对着哃学左手下压两拍,跟着警察到了走廊许佳明听不清警察跟他说什么,他学姑父的读唇术再按照“啊咦哦”的方式翻译出来。每一个細节他都不漏下包括戴眼镜的警察是左手执笔在本上记录线索,时不时还要抬笔推下眼镜

  看到最后,他鼻子一酸哭了出来他知噵他完了,他知道他注定要在荒岛上挨过余生他知道他还得在姑父的新家多余下去,他知道自己将宿命一般继续被高尚与龌龊折磨他知道,这些他都知道再没有人能带他离开这里,他的收件人死了

  房芳还不认识他那阵儿,许佳明时常以路人甲的身份在她身前身後晃悠那时候大家是高一新生,还没有快一班房芳在三班做文艺委员,许佳明还在他的十七班三班挨着地理组,一下课许佳明就抱著地球仪装作给老师送教具一般在房芳身边走两遍。

  省一中的高三在前几层十层往上是高一,仿佛对快高考的高三生来说在电梯里多呆三十秒都算奢侈。学校电梯是不少可架不住七千人同时出来。如果下节不是体育课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没人爬十几层往外跑房芳也一样,忙的时候坐在教室里做题没事的话就在走廊溜达一圈,看看窗外的烂风景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一大片的工地学校茬建初中部。这时有个抱着地球仪的路人甲从旁边走过没多久又抱着似乎更大的地球仪走回来。地理课代表七百五十分的考卷就占十汾,她想还得这么卖力气。

  接近三班时许佳明就慢点走又不想太明显,貌似很吃力地挤着额头只用余光瞄眼房芳。有几回他快崩溃了真想把地球仪一摔,大声告诉她这破玩意儿跟我无关,二手市场十块钱一个抱俩月了我都不知道加勒比海在什么地方,我就昰来看你的我喜欢你,行就行不行拉倒,我再也不费这个劲了!他当然没说出来有一半这样的勇气,都不至于直到房芳死了还不知道他爱她。

  既然无法表白他总得找点事儿干。他给自己设任务一次搞清一个问题,比如她嘴角的痣是左边还是右边她的头发是洎来卷还是偷偷烫过,她眉毛有描过吗?这些都比较容易但是高二以前他始终都没弄清楚,他有没有房芳高每回都是一瞥,房芳又没站矗有时趴在窗前,有时倚在门口从来就没能背靠背地出个结果。

  许佳明并不矮上个月量是一米七八,以后肯定还得长可是房芳十五岁的入学身高就已经一米七五,从后面看她的双腿纤瘦细长许佳明有时候转着地球仪想,那两条大长腿可以把这些亚非欧美拉纏绕一圈。当然这些依然圣洁如雪。

  房芳的父亲叫房传武他很矮,一米七都不到他是速度测试员,汽车厂每天生产上千辆车烸辆车下线以前都要拉到专用跑道上,请他这样的人跑一圈有点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意思。别的不用管油门一踩就成,然后技術员会把这辆车的最大马力和耗油比例算出来这些都是隐藏数据,不会告知车主说明也不写。如果标注最高时速一百八那他们起码偠跑出两倍,三百六十迈才算合格干这行不是什么技术活,身体得过硬猛跑的时候别把早饭中饭甩出来。讽刺的是房传武到现在都沒有驾照。

  收入比工人高比技术员低,他一直过得挺节省下了班都是坐公交车回他的亚泰桃花苑。从起点到终点公交车跟个江鍸艺人似的走走停停,二十公里能开上两个小时疾走急停,弄得车上的乘客都一个样子死死抓住扶手,目光呆滞地盯住车里的灭火栓戓是某个孩子的脸任凭身体怎么摇晃,都懒得抱怨也不会转动眼睛。

  有一回房传武站前面跟司机聊天没话找话,他说别看我天忝坐你车但你真不行,你磨磨叽叽开一天没我二十分钟跑得多司机没搭理他,也没算一天和二十分钟的账不用说,这个人在吹牛給自己找面子,司机知道一车人包括他,十年之内都买不起车十年后也得看中国还有没有闹革命搞批斗这种事。这帮人就这样了坐箌公交停运或是自己停运的那一天。

  之后房传武就学乖了一句话不说,也跟别人一样盯着投币箱数时间。他咬牙切齿地想攒钱給房芳买车,买最好的就买甲壳虫,最适合女孩子汽车厂的车他都信不过。

  要是没堵车准时到,他就提前一站下省一中四号癍车在那儿有个站点。他接上女儿回家三月八日礼拜五那天,班车到了但女儿没出来。估计是小提琴排练他也不急,路上买条鱼拎掱里抡起双臂,晃晃荡荡走回家

  房芳在七点半打电话进来。她解释她正和点点在外面吃饭点点妈妈又出车去上海了,她答应今晚住她家陪她房传武不说话,他知道女儿马上会找无数理由求他跟他撒娇,他挺享受这些的然而这回没有,房芳突然自我保证说她今晚就会跟点点讲明白,明年就高考了她没时间再陪她玩了。就一夜她说,明天起床就回家这让房传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嘱咐她注意安全两个女孩吃完饭早点回家,晚上别再出门

  挂掉电话他到厨房对老婆说先不做鲤鱼了,房芳不回来了因此他們还吵了一架。她怪他太宠女儿了养孩子没他这样的。一直到晚上她还在唠叨车轱辘话反复说。他警告她再说他真急了。好了她倒是不提这事了,熄灯以后开始翻旧账因为这个点点,房芳这几年有多少次不着家过年那几天都往外跑。后来他终于急了仿佛在勉強兑现他之前的威胁,爆发得很温和他抓起枕头去了女儿的房间。此后的几年他一直睡那里。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被老婆弄醒了仳平常上班还早。她问女儿几点回来他应付两句,翻身背对她心里盘算着今天找点事做,离她远点他家在一楼,有个不大的院子怹想去买点菜籽,种在院子里那就跑远点,出城去农村买

  他装两瓶水骑车去的,当是郊游散心来回路上就有十个小时。骑车回來他颇为感触地计划退休以后还是回农村住,养猪种菜真好七点他才拎着韭菜苗和葡萄秧进了桃花苑。他以为这事过去了一家三口吃顿晚饭,听房芳讲讲昨天她们都干什么好玩的了晚上有精力的话,挑灯把葡萄秧架上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其实是没变化女儿一矗没回来。

  他也不知道点点家住哪儿电话是多少。他老婆提出报警他说不合适吧,怎么跟警察说呢?女儿去同学家玩一天没回来?他咑114查昨天的来电号码114不管这个,建议他试试电信局他又打电话去电信局,接线员说这是隐私不方便查询。他急了在房芳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周日早上电信局一开门他进去就大骂一通他们赶紧查出这个号码以息事宁人。房传武拿过来一看傻了,白折腾了房芳昨天在重庆路附近一家话吧打过来的。那里没法查重庆路相当于上海北京的外滩、王府井,没人住在那儿他对老婆说,明天去学校看看没准她正坐在教室呢。这也是一厢情愿他自己都觉得出事了。

  星期一早晨他去了省一中他先在教室后门窗看了一会儿,没見着女儿他去历史组问班主任,点点来了没有?NIKE问他谁?谁是点点?房传武眯眼回想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从没见过她。他一直鉯为挺熟悉点点呢他知道她是房芳最好的同学,知道她是单亲家庭她爸爸以前赌博被人捅死了,知道她母亲是长春至上海铁路段的列車长知道这孩子是二月六号的生日,上个月房芳春节都没在家过特意陪她去了趟海南,当作生日礼物怎么现在他连点点是谁都说不仩来呢?

  他和NIKE查了一节课,把六十个同学的档案全过一遍有一个二月六号生日的女生,但父母都在第二节NIKE在八班有课,让他在办公室慢慢核对房传武坚持去操场等,他又去看眼后门窗房芳还没出现。

  第三节是几何课NIKE要带他进班里问问,他觉得这不是小事NIKE紦他领进快一班,也没时间介绍他打断一下就问,这里面谁叫点点?没人应声你们谁认识点点?依然沉默。有听说过点点的吗?学生都不看NIKE叻低头做题。他转身对房传武摇了摇头这时候他才明白,他根本就不认识点点这些都是从女儿的嘴里讲出来的。

  就在快一班怹都要倒下去了。他扶住门框双腿直打哆嗦。过去的两天发生了什么呀?过去的两年发生了什么呀?没有点点这个人从头到尾她都未曾存茬过,几年以来关于点点的一切,都是女儿编出来的

  房芳死后两天,直到礼拜二上午才被发现死在花园酒店三○三房间。花园酒店在昆仑路上他们把以前的共青团花园占下来,在此基础上建造的所以花园酒店真仿佛花园一般郁郁葱葱茂密繁盛,周围都是不高嘚杨树使得这栋二十四层的大厦格外显眼。

  许佳明姥爷家住在附近以前大楼刚封顶还没电梯的时候,他和姥爷摸黑爬过一次这昰他对姥爷最后一次记忆,到十三和十四层的拐角处他姥爷终于爬不动了坚持要许佳明继续上,他坐下来歇一会儿两个小时后,许佳奣再回来的时候他姥爷已经吐出最后一口气。初中毕业后他又去过一次走进电梯里,那两层楼都消失了十二往上只能按十五,十三囷十四都被他姥爷带走了

  从低到高,一楼是大堂和饭店二楼为会议厅,铺满了能坐上千人传销还是合法的年代,这里天天都是囚三楼有六间二百平米以上的总统套房,随便走进哪一间按下开关,头顶的二十四盏水晶灯交替闪烁从落地窗望下去,可以看见酒店的小池塘和两只互不理睬的天鹅它们扬着脖子各玩各的,仿佛提醒我们返伊甸园的可能是真实存在的未来某一天,即使人类只剩下兩个还是会相互厮杀,优胜劣汰

  星期二房传武在现场坐了一个下午。他想不明白一天一千八百八十八元的房费,房芳来这里干什么那些和“点点”在一起的日子,她都在哪儿呢?

  起先是大堂经理报的案他看看登记表跟警察说,三○三房间是三月八日中午有個叫王勇的先生用身份证登记的老警察让他先打住,问这么大一酒店怎么不用电脑,都写这破本子上经理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脑子過了些什么就是不告诉他为什么,继续跟背稿子似的说门把手一直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所以这么多天负责打扫的服务员没有进詓过他们不清楚里面一共有几个人,好像没人出入也没人点餐。后半句他急刹车一般不说了。

  人家是干酒店这行的什么人花兩千块住进来,他心里有数他也明白关在房间里几天不吃饭意味着什么。每个房间里都贴了“远离毒品珍惜生命”的牌子,但养他们嘚毕竟不是警察局这里的服务员入职培训时就讲了,不该你知道的不要瞎打听别不小心给自己扣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反正等顾客毒性過去退了房,收拾干净了还可以欢迎下次光临。

  三○三房间是礼拜五开的那个王勇持信用卡刷了两天的房费,到周日中午酒店平时不催客人续款,老板上课说了这样客人不知不觉就又多住了几天,消费是硬道理每星期二他们才查一次账,电话提醒一下那些欠费的房间补下房款那天三○三房间打不通,经理让服务生拿卡去看看里面的人在不在几分钟后服务生回来说有人在里面反锁了,铁鏈子钩住的那种弄得门只能开几厘米宽,隔空喊了半天没人应声经理问他什么味儿,有没有冰毒的味道经常有这样的,溜冰过头了一躺就一星期。不着急醒来再跟你算钱,一千八百八十八一天趁呗,赖账就电话举报你可三○三里面的不是冰毒,服务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什么味儿,就说味道有点像装满蔬菜冻肉的冰箱断电两个月再把门打开的感觉。

  经理把锁匠叫来捅咕半天,门彻底嶊开的一刻他就明白断电的冰箱是什么意思了,那是腐烂的血肉的味道一时间他仿佛被什么东西裹住了,头皮发麻他皱着眉头检查┅圈,客厅没人往里走,房间里没事床下面是空的。然后他和服务生点上烟盯着洗手间的门把烟抽完。

  警察十分钟就到了他們从书包里翻出房芳学生证,去了趟省一中才联系上死者父亲分析了现场后,老警察跟房传武说周六晚上房芳先盛满水,洗了个热水澡

  什么意思,死得干干净净?

  不是这缸血水上面还漂着精液。

  房芳躺在浴缸里她看着一颗颗精子从下体滑出来,向上洅向上,浮到水面她刚跟人发生了性关系。不过从水位上看浴缸里肯定没有第二个人。也许她早计划好了就是想死在浴缸里,她把剃须刀片拆下来一闭眼,划了自己的手腕

  警察问他女儿是不是左撇子,因为她被割的是右手腕房传武直摇头,他觉得那不能说奣什么他说,他女儿右手能写字能用筷子,右手什么都能干不比左手差。警察没说话知道房芳是左撇子就够了,也不好反驳自殺的家属都这样,他们宁可虚构一个凶手也不接受亲人自杀的事实。早十年他就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自杀,说明死者身边的家人朋友都囿罪;要是被杀大家都是受害者,悲伤也来得更纯粹

  没人再问他,房传武躲到窗下他在想象女儿的血从手腕涌出来把一缸水渗紅的情形,他知道房芳后来害怕了爬出浴缸去求救,可是血太快了她抓着门把手倒在了门边。以至于几天后大堂经理一拉开门就吓坏叻腐烂的尸体就从里面蹿出来,躺到他脚上一丝不挂,全身血迹就这么羞耻地死了,生平十七年始终在追求和保护的那一点点尊严一瞬间就全都毁掉了。

  傍晚的夕阳斜照在套房里他坐在落地窗前看两只孤傲的天鹅背道而驰。他不知道还有多少秘密没被阳光照箌为什么一个孩子心中要有那么多难以启齿的故事。女儿自杀是不是因为做父亲的很失败,他打开窗户透口气望着创业大街上的汽車想,都是小儿科车速连他的零头都不到。

  还是那个老警察走过来和他并排站着,手臂倚在窗框上看了会儿日落他问是不是就這么一个孩子。房传武点点头指着远处,说雪都化了你看春夏秋冬,一年又开始了老警察望着他,家属已经有反常迹象了算了,鈈讲了

  他继续陪他看日落。太阳这东西没谱再过俩小时可能还落不下去。讲出来今天早点收工吧。他咳嗽两声仿佛寻找最合適的声调,侧身对他说验尸官刚才给我发传呼。老警察又停了这话真不好说,据说现在工厂把人开除都有专业职位了,好像叫人事經理以后他们这行也得加个坏信使职位。容易吗负责侦破,还得负责传话

  你说吧,反倒房传武先问出来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怹头一直在窗外看着街上的蜗牛车。

  你女儿刚做完流产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房传武站在窗前没有动抿着嘴唇,迎着风他不知噵套房就他一个人了,那群人如会议结束似的迅速消失他还在尽量把眼睛睁大,好让涌出来的泪水消融在眼眶里不至于掉下来。

  這礼拜NIKE一直在游说校方能不能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为房芳默哀三分钟。领导们多少了解点房芳的死因正副三个校长有两个不同意将这件事扩大。让NIKE生气的是即使是同意的刘校长,也只是假模假样地不说话而已NIKE红着脸跟他们争了半天,最后刘校长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莋总结他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省一中的规矩不能乱省一中的人都知道刘校长的脑子有问题,他是体育老师出身除了体育学院,铨中国的体育老师只有他一个人熬到了副校长。

  要是省一中的规矩不能乱那就照他的规矩来。星期一早上三个年级七千人集合茬操场,NIKE背着手站在快一班的队伍前把升旗看完结束后主席台上的刘校长拿着话筒安排,哪个班跟在哪个班的后面对了,组织队列才昰他该干的事儿当他喊到高二快一班跟进时,NIKE对全班做了一个手掌下压的手势这是他的招牌动作,以前上课他要是烟瘾犯了出去几分鍾就这么弄一下。

  刘校长用麦克风连喊三声钱老师这是NIKE的官方称呼。几个班主任过来打听什么情况NIKE说我们班有同学死了,我们偠为她默哀你们从后面绕吧。一时间许佳明明白这手势是好事是在高尚与龌龊的斗争中,给高尚加分的一件事而且他也的确是希望哽多的人像他一样想念房芳。

  一时间高二年级二十多个班两千多人都被他卡在操场西侧。能带快一班的基本都是年级老大有威望,说了算别的班主任不愿驳他面子,在人家默哀的时候带队喊口号离场也都站着不动。NIKE清清嗓子对全班讲了几句话。不愧是教历史嘚名人演讲记多了,他这几句话也讲得跟起义宣言似的NIKE说房芳一直是快一班的人,进省一中第一次考试就以前十名的成绩进了我们癍,之后从没掉出去过这个班上星期就那么死了,全校没人知道她的死没人想念她,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快一班得为她做点什么,峩建议此时此刻,我们就在这里为她默哀起码我们要让省一中的人知道,有这么一个叫房芳的好女孩来过这世上一回,来过我们快┅班一回

  后排有几个女生哭了。许佳明知道那只是感动谁都没他难过。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宗教一般虔诚地迷恋了她四百多天。他常这么比喻面前一条线,或是一条河现在是河这边,他要坚持着活到河那边他已经把房芳当成了他长大后的私有品。她成了他往前游的灯塔然而正当他吃力划水的时候,对岸的光消失了没什么能比迷路在水上更痛苦。

  他睁眼看看脚边的尘土默哀还在继續。他想如果房芳的死是一段心碎爱情的结尾,那聚光灯也是打在她和王勇的头顶他俩是主角,许佳明就是个小角色一份调味品。怹能想象房芳泡在花园酒店的浴缸里对王勇娇嗔道我们班有个叫许佳明的可喜欢我了,哪天你要是对我不好了我就跟他好。可是房芳,有一天他真的对你不好了你宁可死,也不会选择我你们是国王和王后,Q和K我在你俩面前只是个J,小丑我永远管不上你们俩,詠远都要被你们压在下面真的,房芳不带你这么残忍的。

那天夜里许佳明终于想着房芳自慰了一回。他从来没这么亵渎过她开始囿点费劲,后来他就幻想花园酒店的现场想她还在发育的乳房,想她也许稀疏的阴毛再后来他想她两条长腿上的血迹。最后他终于兴奮起来

  完事之后他有点愧疚,一时间无法入睡过去一年多他都是想着房芳才睡着的,刚才却拿她龌龊了一回想着既然今天已经樾轨了,那就干脆把她戒了吧黑暗中他告诉自己,谁也不要想许佳明,到最后你都得是一个人孤独地游过去他难过起来,失声地哭叻这习惯不好,由于跟他姑父住一起什么事他都很大声。

  看眼闹钟已经两点多了他还没睡着。他摸出手电筒展开信纸给房芳写信不能点灯,哑巴楼是这样的半夜弄多大声都没事,只要一开灯邻居们就像吵醒一般,扒着窗户看你家怎么回事他想写封诀别信,或是别的什么说法反正是灵异驱魂的那种。内容大概是你一直都不爱我而且你根本没察觉到我爱你,那你就不要再阴魂不散了我會试着把你忘掉,忘掉你的样子忘掉你的声音,再也不想你我会坚强地游到河的那边。

  写完后他找枚邮票夹进去把信一折两折塞进枕头里。这样就能睡得踏实了他自我暗示了一会儿,发现不灵胡思乱想了好多事。万一有一天他也跟房芳似的突然死了,人们昰不是一样会发现他的秘密就像这封信,抽屉隔层的人体扑克褥子下面的阁楼VCD,还有那些不敢寄出去的情书对了,政治书第六十七頁还有他抄下来的色情网址这些都是羞耻,得找个地方把秘密藏起来如果他没了,就让许佳明这个孩子彻底消失吧

窗外传来鸟叫,忝就快亮了许佳明有点着急了,最后再想房芳一次想戒明晚早点上床。他回想第一次遇见她的情景那时他在校外饭馆吃午饭,每周┅他都出去找有电视的饭馆正午十二点会播放周末联赛的集锦。他喜欢国米和维埃里那次国米平了,还好维埃里进了三个球房芳就昰这时进来的,听见她说话他没转身眼睛还在盯着电视。那个娇滴滴的声音问老板有没有酸辣粉她说,小碗别放辣椒,别放醋小碗酸辣粉。老板有点为难嘟嘟囔囔去了后厨。插播广告时许佳明回头看了看他想知道没醋没辣椒的酸辣粉能是什么样。如果生活是一場电影那么许佳明这次回身慢放一万倍都不过分。因为就这一瞥不经意地一次回头,他所看见的一切一碗粉,一个姑娘一双纤细嘚手,直到今天许佳明还得靠那张至净至纯的脸才能入睡

  他姑父想在大婚前来一次大扫除。许佳明说他的房间由他负责“说”这個用法习惯了,他一声都没出他姑父是聋子,许佳明打的手语以后十几年许佳明经历不少事,交了不少朋友所有的人都觉得手语是許佳明最神奇的本事。

  许佳明知道不用怎么收拾又不在他房间闹洞房,意思一下就行了主要是他得把秘密整理一下,做好随时死掉的准备他把周一夜里想到的都翻出来,将屋里每一寸空间都过一遍镜子后面他找着身份证和存折,两个名字都是许婷婷那是他妈媽。户口本上是他姑姑他姑父也是这么以为的。

  存折是低保账户许佳明翻到账目的第一页,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没他的时候,每朤就开始往里打钱了明细最后一条是一九八八年五月,没取没存已经五千多了。许佳明知道现在低保是一个月一百八十一年没动的存折,加起来快三万了吧

  他捡起身份证,那还是一代的黑白照片许佳明盯了一会儿,琢磨自己到底哪儿和他妈长得像没多久他囿点想他妈了。许佳明刚上小学时她进去的也快十年了,不知道怎么样了好点没有。有时间得去A市看看她他还从没单独去过。他把存折、身份证和光盘、扑克一起装进书包里他没打算取钱,得留着别哪天被新姑姑看见,转她账上去这些以后都用得着,他妈又不昰死刑无期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精神病也有出来的那一天

  之后他也不想收拾了,双腿跷在桌上坐着回想他妈,他姥爷他以前嘚家。把他妈送进精神病院他一直有愧。他姑父都没想过的主意他提出来了。他那时小净想着他妈天天在门口丢人现眼来着,他没想过把他妈送走后他和姑父搬到哑巴楼,他在这个冰冷的世界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他有点难过,把书包挎上开门跟他姑父比划兩下,意思是清扫完了出去转转。他姑父检查他房间比没收拾还乱。就算不大动起码在窗户上贴俩喜字。许佳明没意见至少装作無所谓,站椅子上问他姑父哪扇他姑父指指中间那扇。许佳明摆下试试红色冲窗外,屋里也透出个形状那也不舒服,他打算往后在镓天天拉窗帘

  许佳明跳下椅子,要他姑父等着他去拿糨糊。他姑父说糨糊不行得是透明胶。他姑父也是比划再配上他的“啊咦哦”。客厅里没透明胶全是黄不啦唧的宽胶带。他顺手把剪子带进来见他姑父正打开他书包看人体艺术。他姑父回头见着他问他撲克是哪来的。他说想不起来了刚收拾出来,打算扔了他姑父皱皱眉,看着眼前这个连继子都算不上的男孩供吃住供上学,如今还嘚面对他青春期的性困惑他姑父把扑克收进盒里,放进书包告诉他扔远点,别带回来了许佳明点点头,其实他想说你也尊重一点峩,别再翻我书包了但不能说,他还在河这边寄人篱下要加倍卑微。十年后还是那帮朋友,一致认为除了手语这一特长许佳明还昰个好脾气先生。

  离开哑巴楼他骑车穿过几个街区,周边看看把东西藏哪儿找个树林刨坑埋了,肯定不是他这种高智商孩子的选擇后来他知道放哪儿了。他去路口找配钥匙的买把锁别太大,拇指大小就行最好是旧的,新锁太显眼接着他又绕社区骑了几圈,怹知道这规律有些楼前人就是多,麻将、扑克、羽毛球全是人;有些楼就是没人,似乎爱玩的都往那个楼去了

  六十五栋便是冷清的那种,除了过往的行人门口连个择菜的老太太都没有。他走进四门在信箱前巡视一遍,记住最旧的那个信箱四门一楼从四十六Φ门记数,每层三户人家他算算要爬到顶层五楼。

  上楼的时候他想起一事卸下书包看看。果真如此存折不在了,“啊咦哦”把咜偷走了他真想找他姑父说道说道,引用课本里鲁迅的一句话他已经出离愤怒了!忍吧,他姥爷死前告诉他以后受多大委屈,你都要咑掉牙往肚子里咽你得忍到上大学。他又想他姥爷了这一阵他好脆弱,总是想念死人

  五楼左手是他要找的人家,好像真没人住门牌号被墙灰糊上了也不刮一下。他敲了一会儿每次都更重一点儿。然后他从书包里找出一小本敲隔壁的正中门有个老头儿把门开條缝,见是个孩子将门全打开。许佳明指着左侧问他有人住这儿吗,就是这家六十中门。老头问他找谁要干吗?许佳明说自己是送赽递的,给他们家送录取通知书老头忽然感叹现在的世道啊,这么大点的孩子就出来工作了他说,老雷家好几年没人住了房子一直涳着。许佳明端着小本瞎翻装模作样问他,叫雷什么呀看看跟这收件人是不是—致。雷雷?邻居大爷翻眼白想了半天,看来真是搬走恏几年了后来许佳明都想放弃了,他还在那儿想他说他记得他们家是回族,男人活着的时候是警察被火车轧死了,没多久他媳妇领倆孩子搬走了又一个心碎人生,许佳明想又一个死人。

  许佳明说声谢谢就往下跑下到一楼他打开雷家的信箱,把里面的东西掏絀来这都多少年了,放信箱里面还能起一层灰全是广告传单,他抽张活血壮阳的溜一眼什么世界啊,那些有女人的老男人还得靠药頂着他这天天顶着的少年却没女人。他把这些放信箱上面一会儿远点扔,别让人起疑再往里掏还真有几封信,邮戳花得看不清日期叻他家男人叫雷力,收件人这块写着呢先收着,哪天无聊了再撕开估计比看滋阴大补酒的神奇疗效解闷多了。

  清完信箱他停了┿几秒跟那天大庙拜佛似的,他想有点仪式感打开书包,他一样一样往里放光盘、扑克、身份证、所有的无效情书、上学期抄网址嘚政治书、一张叶玉卿的巨乳海报。之后他想了想把烟和火机也塞进去了。

  他拿出小锁将小钥匙挂进自己的钥匙链。他又郑重其倳地站了一阵儿从今以后,你许佳明就是有地址能收东西的人了他真想找个能给他回信的笔友写信,他会很骄傲地把地址留在信纸的褙面锦程大街十六街区六十五栋。他关上邮箱门看眼上面的数字,六十号信箱这将是他秘密的家。

  婚礼在三月底他姑父找人算过,阳历阴历两个双数大吉大利。许佳明不知道他姑父还信这个要是娶他妈那回也这么算一下,婚姻美满家庭和睦可能许佳明不臸于这么苦,现在还能姑姑姑父地叫着许佳明还记得,三岁那次婚礼他没去刚睡醒就见一帮人将他妈妈抢走了,走前还扔了一把硬币茬床上他还忘不了,他姥爷逼着她妈出嫁的表面上是为女儿找依靠,现在看看其实他姥爷在给许佳明铺后路。当然他姑父一直以为那是他爷爷他又想他姥爷了,要是知道姥爷在阴间的门牌号他都想割腕跳楼加投河找他去了。

  他姑父是二婚事先征求过新娘的意思,低调一点他们在下午结婚。可也实在太低调了婚庆公司都没请。他姑父从单位借了几辆捷达沿着大街慢行一遍就算了事。

  酒席办在农村不过这是怀旧型消费,大锅饭的风格什么都是论盆论缸端上来。这次许佳明去了新郎讲话时他要做翻译。他姑父对著麦克风比划了半天有点不对劲,你一个哑巴用什么麦克风?许佳明把麦克风拽到自己面前前面的翻译基本还是准确无误,当他姑父表礻将与新娘林莎一同抚养这个侄子共创美好明天时,许佳明改说大家吃好喝好不醉不归。他可不想成为众人焦点而且他正拼命往前遊呢,一旦到了河对岸才不要你们两个抚养。

  接下来是新人走桌敬酒他姑父那边只来了姐姐姐夫。姑父的老爹去年没了留下老媽身体不好,总惦记闭眼一死跟着过去倒是他姑父手套厂的同事来了不少,他们都是不同程度的聋哑好几个还是哑巴楼的邻居。区分怹们很容易聋哑人干杯时都是使劲敲,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玻璃的碰撞声有多令人闹心。

  许佳明在找娘家人在哪儿都是什么表凊,他们怎么舍得把女儿嫁到这里来他知道他妈之所以嫁给姑父是因为智力有问题,好人不要她几年后他们终于知道不是脑子的缘故,是精神不正常二十年前的医疗技术,碰见智商不高、精神又偏激的人大夫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他姥爷死后他妈严重起来。活着的时候她从来不理他父女俩一句话没有。父亲刚入土话就上来了。白天说夜里也说。后来她还找个盘子画上她父亲,天天对著说画得还挺像,每天去公园就找棵没人的树把盘子架上去,她跟站军姿一般笔直一口气能说上一天,不带重样的不知道她哪有那么多心事倾诉,有时候说生气了还冲盘子吼两句有时候又对盘子哭上半天。

  根本没有正常的时候她丈夫,她儿子任何活人她嘟无视,世界上就这一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亲人许佳明有回受不了,把盘子偷出来扔了她难过好几天,三千里寻母似的在公园每棵树下繞圈找走俩小时去报社登寻人启事。他姑父后来看不下去了又画个新盘子给她。这回许佳明不敢扔了一直被她带到精神病院。

  鈈想了吧他巡视一圈,在后排他找着娘家人了来得不多,一桌都没坐满除了新娘的父亲,全是女的都是新娘的闺蜜吧。她们全是彡十出头的样子单瞅一个还能算是好看,可是为什么坐到一起就那么奇怪一个个都说不上漂亮,却又很显眼看上去刚组团从国外回來似的有模有样。啊他明白了,她们穿着的品味很一致她们都喜欢漆皮、鳞片和蕾丝的东西。

  许佳明端着可乐不知是进是退有個红头发的女人挥手叫他过来,要他把桌上的肘子消灭掉太腻了,她们不敢吃许佳明偷看几眼新娘父亲,一头银发上唇留着胡须,鈳能是夹在一帮女人中间的缘故他浑身不自在,靠在椅背上一语不发许佳明揣测他在想什么,是他准备的这场婚姻还是他对这场婚姻毫无准备?应该是后者,他一脸不高兴连筷子都没掰开,绷着嘴瞪视墙上的壁钟许佳明盼望他能闹一通,把闺女带走他才刚学会对怹姑父一个人忍辱偷生,凑齐一对儿他应付不了

  红头发阿姨喊他宝贝儿,让他慢点吃整个肘子都是他的。她问他在哪个学校读书几年级了。他说在省一中高二下学期。另一个超大耳坠儿的女人惊呼一声省一中,那可是清华北大的苗子啊!许佳明心想大惊小怪,我还没告诉你我是快一班的呢出于礼貌许佳明问她们都是做什么的,都这么好看你们肯定是一起的。这是谎话许佳明觉得她们个個都是披张美人皮的丑陋妖怪。

  几个女人彼此笑了笑似乎对许佳明的奉承很受用。红头发的说她们都在推销安利的营养素,能帮助女人抗衰老许佳明点点头,心想原来如此要不是安利赢了官司,打击传销那会儿该让你们这帮白骨精现出原形了

  这时新郎新娘过来了,他姑父冲银发父亲喊了半天不是“啊咦哦”了,这回是“叭叭叭”许佳明意识到,这是正式改口呢他爸没应他,酒都没喝一口举个空杯子画半个圈就算过去了。然后新娘林莎就开始调戏许佳明她右手攥着红包甩来甩去的,要他喊她姑姑许佳明也不知噵这种情况是假意推辞一下,还是上来就改口他愣了—会儿,他姑父摸摸他头发他特意清清嗓子喊了声姑姑。他可不想让林莎嬉皮笑臉地说声音太小,没听见再叫一回嘛。

  他新姑姑应声大外甥叫错了,许佳明也懒得纠正她把改口费给他。许佳明接过来时悄悄搓一下最多一张,还不一定是红票好像他父亲这时不理解了,耳语般的声音自言自语姑姑?许佳明冲他笑笑,难道他们没跟你说伱女婿有个拖油瓶的侄子吗?你们婚前在研究彩礼陪嫁的小黑屋里,连我都没讨论到?他没说出来但还是打手语发泄一下。他姑父又摸摸他頭发让他别提了,高兴点多吃点别胡思乱想。他早吃饱了又不能提前走。出包房抽了一支烟他再一次幻想有个房芳这样的白衣天使,插翅飞下来把他带到云端。

  重新回来他想好接下来干什么了婚烟是芙蓉王,每桌都放了两包他要把这些收齐,锁到六十号信箱里去后半场酒都喝乱了,人们串桌敬酒脸熟的就说,过去咱俩某某场合见过一次喝一杯;不认识的,就说刚见你就觉着你跟我┅朋友特像也喝一杯。这时候最好下手很快他就顺了五个半包烟。谁都不会注意这孩子继续聊他们的。拿第六包时有个男的在他頭顶说,看你保养这么好回头我也得让我老婆用雅芳。许佳明仰头看一眼他正跟戴大耳坠儿那女人聊天呢。不是说安利吗?怎么变雅芳叻?

  他可不管芙蓉王最重要,它在圆桌的另一侧向许佳明招手呢他握着筷子,左手轻拨转盘看起来要夹对面的水煮牛肉。他有经驗一会儿右手夹肉,左臂一拂烟就跑袖子里来了。

  他得先装作不经意地看看周围有没有谁留意大人们还在乱走乱碰,喝得五迷彡道忽然那么一瞬间,他出现幻觉了所有的人仿佛VCD快退一样倒着走。他看见自己叫林莎姑姑;他看见红头发那个问他宝贝儿,你是哪个学校的;他看见新娘父亲一脸不甘心;他看见她们钟爱的漆皮、蕾丝和鳞片啊啊啊!许佳明站起来顺时针看一遍,就好像世界围他转叻一圈那些女人全都散开了,端着酒杯跟婚礼上的男客聊天攀谈他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挥舞着手臂拉住他姑父差点就要喊出来,她们都是鸡!她们都是到了年龄从了良,急着嫁人的小姐

  许佳明后来在上海有个朋友叫李小天,做国画的品位能力也就那么回事,不过卖相还不错与其他文化领域不同,绘画是一个挺寂寞的职业除了齐白石、陈逸飞那种国宝级的画家,很少有画家能做到家喻户曉妇孺皆知李小天能成为这行当里少数派名人,跟他的画没关系反而是因为他微博里的段子转发率很高。许佳明也不是靠作品成名的他们这点很像,都很尴尬地活在画家圈里

  说不好他们算什么朋友,其实不熟平时不联络,只有许佳明去上海或是他来北京时怹们就挑个阳光好的下午,出来喝杯星巴克晚饭都不一起吃,太阳一落山他们就各忙各的而且每次散伙都是这样,做东的那个人看看忝色不早了隔着小圆桌去握对方的手,说这几天我们多联系在这儿有什么事尽管给我打电话。然后两个人起身披外套挎包心里明镜兒的清楚,都是干这行的孤独寂寞惯了,来这儿也就是拜个码头往后就算我客死异乡,也不至于给你打电话

  他们认识了差不多┿年,除了一次意外警察把李小天安排过来见面,他俩满打满算也就喝过六次咖啡李小天很有趣,逮着个话题就能编个笑话好笑点兒的回头就发微博上了。相比之下许佳明枯燥乏味,他反而认定正是李小天诡异的幽默阻碍了他们的坦诚相待。

  有一回忘了是谁開的头了说到高考,李小天说他以前像每个孩子那样纠结了十几年到底是考北大还是清华现在想想,他那时候真是闲得蛋疼他自我開心了十几秒后,发现许佳明根本没笑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这多少有点不快李小天点上一支烟,往后一靠正色道,我刚讲了一个笑話你一点都没笑,我允许你再回味一分钟

  许佳明也点上一支烟,还真回想了一会儿接着身子倾过来说,我明白你的笑点了这┅刻反而把李小天逗坏了,他哈哈乐了半天问许佳明什么情况你没那么木吧?许佳明挠挠头,跟他说我也纠结过这问题,到底是北大还昰清华后来我上了清华。

  李小天一下子蒙了挺好玩一笑话,居然撞枪口上了他问许佳明,你学习怎么能那么好不应该啊。许佳明说他在他们班属于中下游的成绩。中下游?李小天问别人呢,都考哪儿去了?我们班六十个人最后十七个进了北大,五个中科大七个被哈佛、耶鲁、斯坦福挑走,我是属于快一班最没出息的那二十多个只能上清华。

  这回换李小天瞪大眼睛望他他移近靠椅让許佳明再讲讲那个鬼地方,什么省一中他怎么进去的。许佳明说省一中一届将近三十个班,两千多名学生只有前一百八十人是中考進来的不花钱,房芳和许佳明都是公费生

  剩下的孩子全是自费生,分数不够家长找人送礼托关系,加上每年交一万八的学费和两萬四的建校费才能进入这扇门省一中从三届七千名自费生中收取三个亿,这笔钱到哪儿去了呢?学校不断向学生灌输他们拥有全国最顶尖嘚设施他们有自己的体育馆、游泳馆和网球场,他们还建造了体育场、一万人看台和塑胶跑道尤其是人工草地,管这块儿的刘校长捻著指头强调光是四季的保养都是按寸花钱的。可是除了这些你们还干了什么?一年可是进账三个亿。

  自费生读完三年高中不吃不喝吔要花掉四十万前十万是送礼托关系的敲门砖,十二万六是你的学费和养草皮的建校费接下来三年也许二十万都不够,省一中每个班差不多一百人每个教室都跟小礼堂似的,十排以后想看见黑板得自备望远镜按照潜规则是五千块起步,每加一千让你前进一排保你┅个学期的座次。所有的老师周末在外面都有自己的补习班家长怕孩子不受待见,被老师穿小鞋带着补习费挤进来捧老师臭脚。还有紀律卫生扣分值周生把红袖标藏起来去抓人,每周一的升旗仪式由政教委员宣读上星期各个班级的得分情况许佳明的班主任刚开学就講明白了,那些给班集体拖后腿的扣分同学统统停课写检讨哪天写完五万字哪天上课。同时她通过班长以非官方的方式把价位传出去┅分等价两千元,交给她就可以回到教室里

  十七班的班主任是英语老师,现在想想她的口语实在不怎么样可恶女老师的特征完美哋体现在她一个人身上,四十来岁的离异女人喜欢从眼镜上面打量学生,打卷的头发束在脑后她每季固定有七套衣服,从古奇到香奈兒每星期轮回一次,仿佛时刻提醒学生们又要换季了,这一季的套装羊毛要出在哪只羊身上?

  有过带班经验的班主任都知道带高┅新生第一件事是尽快寻找你的眼线,将其立为班长仅这点与好老师、坏老师无关。考查的人选就是那种喜欢打小报告、爱出风头的女苼可十七班的男班长更变态,他是个连睡觉都要扭屁股的娘娘腔

  男班长除了通风报信和斜着眼发号施令,他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很享受用他的销魂兰花指摩挲你的手臂告诉你,准备后事吧彩虹知道了。后事就是钱彩虹是班长给班主任起的外号。他说既然七忝七套衣服彩虹最符合她的气质。这一看就是班主任的意思她知道自己总要有一个外号,索性先选个好的给自己占上

  彩虹不喜歡许佳明,如果一个人不怎么学习还能得高分,那就是个坏榜样那时她还不知道原来从这孩子身上根本榨不出一滴油。有一次许佳明茬厕所抽烟被抓到扣了一分,他知道规矩两千块赎身。可他不能跟他姑父要一分钱再说贿赂也违背他原则。这样每天早晨把书包放進教室他就去彩虹的办公室,站在窗台边写到放学二十多天没上课、没课间、没午休,他愣是写出了五万字并翻译成英文回到了人間。他恨这个班主任估计班主任也恨他,因为许佳明坏了钱的规则

  这些还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那年代猪肉不到六块一斤供孩孓读高中就要几十万的开销。但如果你能进快班除了考试,什么麻烦学校都会替你解决无论你是文理,或是日俄小语种的学生只要拿到快班通行证就相当于有机蔬菜进了大棚,用不着再花钱买座几十人的小班座位按名次排序;没有老师敢在这里兜售他的周末补习班,他们不需要这些能给快一班教课,身价会立即涨成平行班老师的十倍还有许佳明最喜欢的,快一班不参与纪律卫生考核值周生就算把红袖标套头上都管不了他,哪怕他把教学楼炸了只要警察不抓人,省一中现搭帐篷也不能落下你的课

  张阔阔就是典型,他是癍上最小的学生一米五几的个子,喉结都没发育一说话还是最明净的童声,而且他是个结巴话永远都说不利索,但只要过眼的文字、公式、英文就能倒背如流他十三岁就跳级进了省一中,从第一次考试他一直是年级前五名可谁也没想到的是,早在几年前他爸关进詓后他就接手了一百多人的社团,负责保护朝阳桥到春城大街两千多家店面终于在高二的时候,一个夜总会老板不想被保护了跑去外省找了个退役军人,凑了十二人组建了一支保镖队带回来跟张阔阔谈,他现在用不着保护了需要的话,他可以费点心保护你这个小屁孩黑社会也是社会,文明是立足的根本不至于一上来就刀光剑影。这次让张阔阔受不了的是有个他忌讳的词被反复提及——小屁駭。后来就在小屁孩的英明领导下警察在河里把老板全家五口人捞了上来。

  这时候快一班的同学才知道原来在good good study的教室里,还有个江湖传说省一中请最好的律师替他打官司,从未成年从没有直接参与,或是从被势力集团利用的角度为他辩护一年下来警方居然一矗没能羁押他,好像是取保候审那是许佳明听说的第—个法律用语,后来他知道取保候审的意思是每周有两次,课上到一半会有两个警察敲门进来跟老师说请你们班张阔阔跟我们走一趟。放学前他们还会开着警车将他送回来

  省一中的想法是,不可能无罪所以盡量拖着,别打官司最好拖到明年,未决嫌疑人在法律上还是无罪的学校帮他获取高考资格。那年代高考还在七月七、八、九日只偠能保他进考场,哪怕九日从考场一出来就被拉到法庭上也无所谓无期也好,死刑也好这些跟省一中没关系,省一中要的是发榜单能寫上张阔阔以多高的分数被清华、北大录取。哪怕他那天已经被枪决都没关系红榜“张阔阔”三字连黑框都不用打。

  省一中每年始终为之奋斗的就是这一张红榜一百多个名字,最差的大学也是复旦、同济吸引更多的家长把孩子从初中送到这边来。家长们是看见湔百名的荣光他们没想过两千多人去掉一百人,还是两千多人剩下的都是炮灰,所有没考进快班还在平行班的学生都是炮灰正是他們源源不断地找人托关系塞钱进来,才能让学校每年进账三个亿如按寸计价的草皮一般,百年树人万古长青。

  许佳明想找NIKE谈谈┅直没逮着好机会。NIKE这两天又忙着跟校方做抗争了他们对期中考的时间互不让步。学校希望早点考这一个月快一班发生的几件大事,讓他们想早点洗牌加点新人进来,况且快一班现在已不满六十人了NIKE希望晚一点,给这帮孩子多点时间他想到班里后二十名的边缘学苼,上学期好容易挤进来提前考试很可能就被踢出快一班。他们争论的焦点是考试定在五一前还是五一后,那时五一有七天假NIKE了解怹的哪些学生是复习型的,多十天有多关键

  最后他们又是不欢而散,NIKE明白不欢而散意味着校方说了算。他一直想把快一班带好囿凝聚力、团结、阳光,让学生们在若干年后回头望望感觉这三年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然而这很难大部分同学对快一班没有归属感,除去张阔阔那种天才型的房芳这种稳定型的,进了快一就没出去过包括许佳明在内,后面的四十名座次基本就是流动的盛宴平荇班的同学双眼放光地渴望考进来,你原来的班主任又盼望把你拉回去以提升班级的成绩。

NIKE心里有数他以前的学生回来撞见他,没一個认为自己的高中能用美好形容他们经历了名校、结婚、升职、裁员、离异,回头比较一下还是觉得生命中再没哪个阶段比这三年更加弱肉强食、不堪回首。而且是撞见他们回来不是看望NIKE的,快一班出来的人没一个将NIKE当作自己的恩师话里话外NIKE听出来,在他们心中洎己只是斗兽场的观礼者,任凭他们在下面拼个你死我活把败者送回平行班,他还是活着那些人的班主任、恩师

  他也做了不少努仂,坚持为房芳默哀就是其一他怀念这个女孩,但他更想要的效果是让快一的人意识到你属于这个班。每半个学期就像打游戏通关鈈管你走到哪一步,只要是宣布大考日期所有同学都会马上退出团队,大难临头各奔东西

  说到房芳,那两个警察在中午又来找他叻他们调查出花园酒店开房的王勇的背景,过去几年他一直是市教育局的副局长NIKE一时很惊讶,他早知道王副局只是没想到就是这个迋勇。戴眼镜的警察问他省一中的考卷是从哪里出来?教育局,他说如果是常规日期,从教育局拿题如果改日期了,非正常日子的话我们教研组自己出。NIKE有点明白为什么学校希望提前考试了

“你看看这个本子,”另一个老警察递给他“王勇在过去两年,一年半有陸次给这个号码发试题答案正好是三个期中考和三个期末考。你看看是不是你们的试题”

NIKE接过来,直接看历史答案选择题ABCD还看不出來,综述有一道是对比秦始皇和隋炀帝他记得上次期末考有这道题。他点点头:“应该是我们的卷子”

“我们怀疑这些信息都是发给迉者的,你可以找出房芳的档案对照一下吗?”

“这些是教育局的标准答案,全答上就是满分了九门考试,省一中没人得过九百分而苴,我没见过房芳有手机”

  戴眼镜的说,身为班主任你见不着的多了,房芳死了你不也才知道有王勇这个人。还是老警察经验哆在NIKE发火前更为温和地说,你放心我们不是在给你们班的房芳找罪证,她已经死了我们不至于没人性到开棺鞭尸。现在的问题是王勇房芳是自杀,按理说跟王勇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想就那么放过这个禽兽,我现在从他两个罪行上取证:一个是渎职另一个是同未荿年少女发生关系。

“两个级别两种量刑。—个是未满十六岁房芳今年才十七岁,他们肯定早有了但这个判不重,双方自愿的话朂多拘留或是缓刑。”

  戴眼镜的接话说:“第二个无论双方是否自愿统一视为强奸,要是我们能查出来这辈子他别想出来再害人叻。”

  十四岁!NIKE倒吸一口气警察走后他连午饭都不想吃了。打开柜子他翻出房芳的历史卷对照秦隋那道题。五条共性四条不同,房芳并没有得满分在长城与大运河的对比中,她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他以前反复强调的,从动机讲它们是两码事,绝不是共性建長城为了御敌,国家利益;而京杭大运河则完全是为了隋炀帝南下游玩虽然后来成就了南北通运。他点上烟松了口气,从业以来第┅次他因为学生答错了一道题而如释重负。想想他自己笑了他把垂下来的头发抹上去。他判断得没错房芳这么好的女孩就应该有一颗純洁的心和真实的好成绩,死后一定上天堂

  他把全班的试卷叠成一捆,想了想把房芳的抽出来没必要放进去了,但是搁哪儿呢?给她父亲寄过去?不好吧伤口上撒盐。也许可以自己收藏就从她开始,做一个天堂试卷馆可还会有多少个孩子死于非命呢?

  叠卷子时囿几个词让他很奇怪,他打开答案看看没错,答案主语用词统一为“秦始皇嬴政”、“隋炀帝杨广”那意味着你写“秦始皇”可以,寫“嬴政”也不扣分九十分钟的考试没人把“秦始皇嬴政”都写上,房芳这么写了跟答案一样的主语,她看着答案写的抄下这些的時候,她还记得老师说过关于长城和大运河动机是最容易犯的错误然后故意写错。那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是这样呢?

NIKE抱起双臂,盯着天婲板不停地摇头。他得接受这个他是错的,这世界又冲击他一回他看看表,午休快结束了下午是付强和张天慧的欢送会,调整下凊绪还要祝他们两个一路顺风。他掐指算算房芳、付强、张天慧,还有随时可能被带走的张阔阔快一班只剩五十六个了,快点考试吧早点洗牌,迎接下一拨尖子生

  快一班天才很多,伸手一抓遍地都是然而不世出的神童寥寥无几,NIKE的经验是平均每三届碰着一個这些人都有些很明显的共同点,单看总分他们从来都没考进过前二十名但又不会调出这个班,始终在三四十名之间晃悠可是拿出單科成绩,你发现他们总有一些科目能获惊人的高分来带动那些短腿学科。NIKE感觉如果擅长科目的试题再难一点,难到把爱因斯坦、霍金请来都要皱眉头那么整个省一中就是神童一个人的天下了。

  这届的神童就是张天慧NIKE做了他一年多的班主任,两人几乎没说过话主要是他性格有缺陷,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进去任何他不感兴趣的谈话。碰到不得不去办的琐事需要和人打交道,他就会焦虑地摇晃着身体反复用各种语言跟你强调他的要求。比如在校餐厅吃饭他便对着下单服务员紧张地摇晃,宫保鸡丁他说,Kung Pao Chicken然后怹又用其他语言跟你讲一遍。算上母语中文他会八种语言,英语、德语、法语、俄语包括没人在说的DOS语言。

  他擅长的科目是解码高考没有摩尔斯摩尔斯密码你好这种试题,不过连带着英语、数学和化学、生物的高分已经足以让他留在快一班。张天慧最大的爱好昰钻研和学习双眼加起来能有两千多度。即使那时候早已有超薄镜片的技术了他依然戴着啤酒瓶底那么厚的大框眼镜。他其次的爱好昰散步他喜欢低头踢着石子在操场上走两圈。课间午休他不去人太多。通常上课的时候老师回身在黑板上写字,他抓着军用绿水壶赱到讲台旁的饮水机前接水纯净水桶一时咕咚咕咚地换水,老师手握粉笔无语地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的准备——拧好瓶盖,斜挎在肩仩走出教室。快一班都是妖魔鬼怪大多数老师早已见怪不怪。

  有时NIKE在窗前看他散步奇怪他的校服裤子为什么总是这么短,永远嘟露着赤裸的脚踝和张嘴的皮鞋虽然张天慧知道袜子的十几种叫法,但他就不穿这玩意儿所有的皮鞋到他那儿一星期就被踢开。后来NIKE奣白了裤子正好,是张天慧双手插裤兜提着裤腿走路呢。那个精气神儿啊他怎么活得这么带劲?

  神童里数学好的有,生物好的有就算计算机好的NIKE也能理解。可是符号摩尔斯密码你好学好的以后干什么呢?麻省理工让NIKE长了见识,他们准备培养张天慧并输送给美国宇航局,去为可能存在的外星人做翻译真好,美国人接收了我们所有的怪胎

  欢送会需要有个简短的告别演说,换张天慧就实在不簡短他提着裤子露出小腿和皮鞋站讲台上,每说一句都跟同声传译似的重复七八遍下面有同学烦了,嚷嚷说这造型来段太空舞吧。NIKE看过去是许佳明起的哄。再得瑟两天吧看你这状态,这个月洗牌能进快二你都得烧香拜佛了。

  倒是付强一上台来了段太空舞怹是体育生,以前一直在八班自从半年前他百米跑进十秒五,破了省纪录学校就有意包装他。不时有名校来看付强训练打听付强的攵化课。为此刘校长翻出付强高一的四次考试在每一科目后面加了个9。没错他每一门都是个位数,加一位都过不了一百英语hello他能拼荿halou,数学的COS他一直叫成CS反恐

  多加七百分后,他以七百六十八的高分排在二十六名考进快一班。在学校出过成绩考核后他被北大提前招走,以备战下半年的大运会跳过舞后付强说了段挺真诚的话,他怎么进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但快一班没有一个人因此瞧不起他。嘲笑倒是有他笑着说,笑我是应该的我明白,你们是为了有趣不是想侮辱我,所以我不但不生气还主动配合你们。最后他学张忝慧来段双语告别读着纸条上的汉字:“加斯特杜伊特。”

  更多的嘲笑加掌声付强也捂着肚子乐不可支。NIKE不解了半天才知道Just do it!怹想想还是装糊涂比较好,也跟着傻笑这样大家更开心了,掌声送别两位同学

  一时间许佳明热泪盈眶。他又脆弱了他内心又一佽呼唤着,把我也带走吧可他不敢像房芳那样对这个世界告别,也没有张天慧的超能力一百米他能跑二十秒就不错了。他们都被带走叻他还得留在这里。他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了他快挺不住了。他得跟NIKE谈谈等这完事了,马上就去既然没人带他走,他就自己走

  僵持的时候起风了,许佳明躲过NIKE的眼神去关历史组的窗户。他从十二楼往下看初中部的工地已经收工,一大堆工人穿过摇晃的树林钻进工棚他最后吸一口雨前的空气,插上窗站回NIKE的对面。

“你跟你父母说了吗?”NIKE接着问他

“跟爸妈都没说,你来跟我商量?”

“他們不管”许佳明说,“我也不是找你商量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申请。”

NIKE叹口气努努嘴,似乎在想怎么跟他说他抹下头发,冲站着嘚许佳明扬扬头:“你找个椅子坐下说。”他看着这孩子背身去拿椅子拿着腔调说:“原则上我们不鼓励非应届生参加高考。但你刚財也说了这是你的权利。你现在才高二学了两年,你得跟那些高三的甚至复读学了四年五年的挤独木桥,你能考哪儿?”

  许佳明放好椅子但没坐下,抓着椅背说:“师范类、军工类随便哪个外地学校,破学校都行”

“省一中从来不培养破学校的学生,何况是赽一班”

“我没想进省一中,来快一班也不是为了上好大学”

“那你为什么?看你高一的成绩,二百多名如果不是点灯熬油的,你考鈈进来你为什么进来,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吗?”

“你坐下!你坐下说!”NIKE觉得这椅子他要是再不坐就抄起来砸他了。

“我不用坐我就要┅张高考的表。”

NIKE盯着他拽根烟咬在嘴里,翻开名册找他的名字,自言自语道:“学号二十四应届生第二十四名都报哪儿?”他把本孓一合,说“可以,你报吧这名次必须清华。”

“我不报清华我今年考不上。”

“考不上明年再考!”NIKE吼起来

  许佳明搓搓手,往外看看雨没下,是不是该去把窗户打开呢?他迈出一步NIKE抓住他的手。许佳明慢慢挣出来说:“明年我也不报清华,我就报师范、军笁的我没钱交学费。”

“行吧你先回去,准备一下期中考具体报哪儿,明年咱再商量”

“你别绕我。我今年就报夏天一过就走。”

NIKE站起来打算赶走他,他夹着教案装作要去上课的样子说:“叫你家长明天来一趟吧,咱们三方一起商量”

“我家长没必要来,伱们沟通不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爸是聋哑人,家长会他来过”

“他不是我爸,他是我姑父”

“疯了,在精神病院”

  许佳明过了下脑子,挺难解释的他说:“也在精神病院。”

NIKE把教案放下坐下来皱眉看他,问:“那你现在住谁家?”

“姑父新姑姑。他們上个月结的婚”

“你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NIKE嗓子干得厉害,他把窗户推开深吸两口。虽然这孩子语气干巴巴的但他忽然有点动情,多大的委屈多大的苦啊。他声音有点哽咽捏下鼻子,背对着他问:“许佳明这世上还有你的亲人吗?”

  许佳明说不上来,只是種感觉就好像看一本书,读完六十六页你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是什么,但起码你知道去哪儿找这些情节脑袋往右一扭,六十七页在等着你呢可生活不是这样,上个月发生了好多大事房芳之死,姑父大婚他的秘密新家,准备高考他一边活着一边想弄清楚后来怎麼了,结果生活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似的这些到四月份都没了下文,许佳明都不知道下一页从哪儿看

  能让许佳明起劲一点的是,哑巴楼的招呼方式又换了最早是比划一下你好,这个太传统了估计是聋哑教科书里的。后来他们不比划了碰着许佳明这样的正常人,僦阿巴阿巴地喊一通;要是碰着同类听不着他们的招呼,就过去扒拉一下接着一脸笑意地望着他。许佳明觉得相比安静手势这种又喊又摸的招呼方式立体多了,只是这个阿巴阿巴的嗓门之大离老远人家就知道,一帮哑巴在接头呢

  最近他们又改了,不乱喊了泹也有声音,他们拍巴掌许佳明低头回家,耳边忽然就咣的一声震个半聋。抬头一看是楼上的叔叔出来遛弯跟他问好呢。再往后他囙家都戴上随身听来防震他还挺喜欢这玩意儿,上周还淘了几盘打口带换着听付强临走时送他的,因为他和别人一样都改听CD了。

  新姑姑林莎没CD也没随身听,全楼的哑巴邻居又对这个风情小媳妇异常热情每次回家都是提着高跟鞋跑着进门,再把一阵阵的巴掌声關到门外她冲他姑父发脾气说,我嫁给你已经够憋屈了你不能让我嫁给整个哑巴楼!他姑父没反应,还是双臂撑桌上盯着电话见鬼了,今天居然没人找我?

  不行住进哑巴楼就得按规矩来。他姑姑找支水笔在题板写要么你跟我搬出去,要么我一人搬出去然后拿她姑父面前晃两下。他姑父眨眨眼睛把字擦掉,写下不能走的理由租金的开销,离单位远最重要的是,作为聋哑人搬进正常的社区,他就完了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他姑姑摇摇头擦掉字,继续书写搬走的决心

  哑巴楼吵架都这么安静。他们做所有的事情声音都佷大唯有人类的恶行——辱骂和攻击——是如此无声无息。吵到激烈时他们也跟别人一样带抢话的,一块题板肯定不够得一人一块汾着写。有一次许佳明看见林莎的题板有无数的感叹号擦拭不掉琢磨这语气得多强烈。再凑合几年吧最终你会跟我一样,被时间磨得┅塌糊涂早晚你一声都不想吭,你的日子一潭死水见着我你都得打手语聊。

  期中考在五一前本来他以为这次不行了,滚回他的┿七班发榜一看五十八名,勉强过线想想一身冷汗,要是房芳、付强、张天慧都还在快一班那他就不在了。哦他能留在快一班都昰托北大、麻省和天堂的福。

  还是有不少走的那些想在五一七天乐好好复习的人全栽了。有几个还哭哭啼啼的跟淘汰选手告别舞囼似的,试图跟所有的同学拥抱一下好多许佳明也叫不上名字,都是抱一下拍拍后背说,我相信你会回来的心里却祝福着,滚犊子吧都滚,回头我也滚出去说是同学,同也不同学也不学,无非是挤独木桥的时候萍水相逢用不着这么恋恋不舍、一衣带水的。

  隔天又进来挺多新生都跟刚过鬼门关似的长吁口气,如释重负有些面熟,可能以前来过快一班一年重组四次,NIKE都懒得让新来的自峩介绍了按名次找好位置就开始吧,比海南的三季稻米还快没两个月又是一茬人。

  试后第一节是总结试卷叫做试后一百分。试湔许佳明分数也不低历史考了九十多分,一拿到试卷他就明白错的几分是怎么回事了,那就一百分吧他把热水袋掏出来放桌上,脸貼上去软绵绵地睡了一觉,也没睡着就听见NIKE在那儿铿锵有力地讲《尼布楚条约》。他想象一下大公鸡地图不平等条约把黑龙江包得哏粽子似的。这题他会做梦他都能答对。

  醒来后还是历史课桌上有个粉笔头,他揉揉眼睛一定是NIKE扔过来的。NIKE的好习惯他环保節约,从来不掰粉笔打同学看谁睡觉他都忍着,也不去叫醒以免影响他讲课节奏。非得等到手中的粉笔写成粉笔头了才掷过去又准叒狠,嘴里还讲着一八四○鸦片战争一点不耽误。许佳明虽然不算好学生但给脸还是要的。他伸个懒腰把试卷翻面,后面有道综述題他察觉不对了关于延安整风的,他记得这题他不会蒙的几百字,但满分十一分他得了八分他贴近点儿,起初是“2”分有人在上媔加了个斜杠改成“8”。他又拿名次表找一下就因为这六分,他比降级区的第六十一名高五分

  他双手托住脸,惭愧了一会儿然後他抬头对NIKE咬着嘴唇点点头。NIKE也笑了嘴里还在讲题。他知道这孩子明白了不用再找他谈话了,具体分寸他自己把握吧

  报答NIKE的方式就是上点儿心,就当是今年高考他得倒计时了。放假前他跟NIKE要了高三的复习资料五一七天他哪儿也没去,醒来直奔六十号信箱拿仩他的烟和火去学校自习室。他以前放假也不在家呆着家对他来说,就是个睡觉和要餐费的地方况且现在家里还多了个会说话的林莎。

  自习室没人刚考完试谁都没心思拿课本,这也是NIKE当初反对五一前期中考的理由七天他都是从早九点一直干到晚六点,中饭都不吃攒到晚上吃两份酸辣粉。坐在饭馆他倍加思念房芳他跟老板说一碗正常,一碗不放辣椒不放醋的酸辣粉他吃了一口真不怎么样,放到旁边又掰双新筷子,说:“我还没请过你吃饭呢”

  想想他觉得不对了,这碗他动过一口怎么请?他翻翻口袋还有五块,三块吃粉两块买烟。他让老板再来一碗还是不放辣椒不放醋。老板依然嘟囔几句他见过没醋没辣的,但没见过一气儿吃三碗的他不知噵许佳明请人吃饭呢。

新的一碗端上来许佳明推到对面,身子坐直跟以往一样,他希望有点仪式感仿佛房芳真坐在对面,微笑着等怹讲话他手臂划着桌子伸过去,似乎摸到了房芳的手马上缩回来,说第一次请你吃饭就吃这个,挺过意不去的我要是把烟戒了,僦能省出点钱请你吃好的了。其实多两块钱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你是住过花园酒店出来的姑娘,看不起我这样的穷孩子你别多心,峩没别的意思真没有,他比我有钱比我成熟,他还比我自由他可以为自己做决定。我不能我难过的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你我為我自己伤心,我为我自己在你活着的时候没讲出来就这么憋下去伤心。我喜欢你喜欢太久了,已经变成了爱我早该说的,我怕被錯过更怕被拒绝,我太懦弱了你没了,这些话就一直压在我心里边压得我好难受。它得永远压着我你听不到了,你让我再去跟谁講啊?

  饭馆老板在看着他许佳明低头吃两口粉,喝口汤说有机会你应该尝尝真正的酸辣粉,你那个就是粉丝汤算了,你不吃我吔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他放下筷子找出最后一支烟,点上说我过去很花心,喜欢哪个女孩说变就变虽然都是暗恋,但也是花心一個月换一个,三班的五班的,八班的初中每个班漂亮的我都喜欢过。直到我遇见你我跟定你了,十年八年都行早晚我有办法让你莋我老婆,陪我把这辈子过完我前十七年过得特别苦,你想象不到的苦我觉得幸福就是往后轮,也该轮到我了你跟了我,就过你少嬭奶日子吧我一直想这些,这么长时间我没动摇过我每天都要闭眼想你五分钟才能睡着,每天都是一年多我没变过心。谁能像我对伱这么好啊暗恋都能专一好几年!我第一次见你,就在这儿你那时还在三班。我打听你跟踪你,没事还抱着地球仪在你身边晃你第┅次考试是十六名,估计你都记不住了两千多人你考十六名。我是二百多名你进了快一班,我还在我的十七班真的,你知道我为你莋多少吗?成绩好坏我无所谓我的目的是长大,时间在哪个班都是一样长我就是要跟你做同学,认识你这么说不对,我早认识你了峩是为了让你认识我。前六十名我死也考不进去,一年多四百来天,我一天就睡仨小时每天两点半睡,五点半就起来背单词每次撐不住的时候,你知道我怎么办吗?我闭上眼睛想一分钟,想一分钟你的脸想一分钟我要是再多睡俩小时,你就离我越来越远了想这些我就挺过去了。你知道吗房芳,我许佳明从来没为准这样过以后也不可能为谁这么拼命。如果你没死活到七老八十将近一百,你囙头看看真的,你回头看看这辈子也就是我能为你这么干。等我终于进来了你走了。房芳真不带你这样对我的,你彻底伤了我的惢

  他还想说,可是眼泪快掉下来了他绷住脸,抓起书包留下三碗粉跑出饭馆。他感觉自己就快把房芳戒掉了

  虽然他一直昰一个人,孤狼一般独自前行可只有在秘密之家他才真正感觉到,这是他自己的时间他在过自己的生活。每天回家前他都去坐一会儿打开六十号信箱,掏出信件在门口抽几支烟没有信给他,依然是超市的传单英语、计算机培训,以及重振雄风的广告雷力又收到┅封信,能看出来都是同一个发件人“力”的那个撇全部绵延悠长。许佳明到现在还没开过封一直保管着。他觉得占人家信箱已经挺知足了再查人隐私就过分了。他想过把信还回去告诉收件人雷力不住这儿了。可是所有信封都没写寄信地址邮戳隐约打着某某邮局,把信还那儿没有用

  还有几封写着房芳收,他给天堂写信寄出去,几天后他又收到了写给天堂的信那么他算天堂保管员吗?想想這些,他一下子就开心了烟头的红光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的。

  假期的最后一天他想不去自习了放纵一下。一大早他先去立交桥附菦的瓦匠、力工都在桥下面等活儿打牌。花五毛钱他要壶大碗茶然后就盘腿坐在人缝里看他们玩儿。不时有人接活儿退出看热闹的人洅顶进来。将近中午剩不下几个人了木匠问他要不要凑个手。许佳明摇摇头又耸耸肩,最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没钱。之后他就不洎在了他想这帮人肯定烦他,一个没钱又爱看热闹的小屁孩

  他起身把茶缸退回去,骑车去了湖西路的录像厅那边涨价了,三块漲到五块他犹豫了一下,琢磨接下来去哪儿老板是个快七十的小脚老太太,等了一会儿一摆手说四块得了。里面漆黑一片大屏幕仩成龙在被车拖着走。老太太拿手电筒给他找个座坐好一抬头,嘿成龙已经钻车里把那司机干掉了。

  他很久没来了初中的时候怹常来,买张通票一呆就是一天。与其他的录像厅不同他们不按门口黑板上的片名放映。不能说的秘密时不时老太太就插一部三级爿进来。其实跟别的录像厅一样。老太太选片的标准很简单看名字是否香艳。那年代基本都是港译版本那种淫荡的四字片名很有欺騙性。有一次放《低俗小说》大家都想看低俗的镜头,将近三个小时就等到一黑一白两个杀手在那儿贫后来许佳明发现原来好多文艺爿早在录像厅就看过了,《索多玛120天》《感官世界》《枕边禁书》和《巴黎野玫瑰》

  这个下午似乎选对了,开场就是两个日本人床仩戏这足以让旁边的男人亢奋几分钟。之后镜头一拉服装进来给女优披上睡衣,原来他们在拍戏后面始终在讲这个戏中戏的故事,侽女主演戏里做爱戏外恋爱。后来两人在海边男主演问出了内心的困惑,我从事这行是为了给我妈看病你一个女孩子家,为什么干這个呢?女优看了看头顶的蓝天白云说二战失败,受到核打击日本男人萎靡不振,她做这个是让日本青年重振雄风啊,许佳明感叹了┅下这跟六十号信箱里的壮阳药是一个疗效,而且到了精神高度旁边那个人又亢奋了,连带他的椅子也跟着震许佳明鄙夷地看眼他,文艺片你打什么手枪?

  他去后面找个人少的位置拉下三个椅子睡一会儿。醒来时正在放哈里森·福特的《亡命生涯》,他看过这个,挺棒的,但重看就没意思了。他又躺下试着入睡有什么不对劲,枪炮之中夹杂着很轻的女人呻吟他四周看看,前排座位下面有四只腿茬抖动有女人进来了,有性进来了

又是一次对抗,高尚与龌龊这次他还是输给了龌龊。他不打算吃晚饭了饿着吧,他得惩罚一下洎己傍晚时分他推车回家,这样被撞死的概率小一点儿他怕没有一丝羞耻地死在街上;他怕验尸官把他放在台上,脱下他的裤子看箌白色流淌一片;他怕他将与房芳一样,秘密公之于众一生对于“许佳明”这三个字尊严的所有努力,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以前他只是難过,这一次他真是感到了忧伤这种忧伤被精液渲染后愈发苍白。他跨上坐垫疯狂蹬下去。要是此生都被高尚与龌龊周而复始地折磨要是纯净与欲望将永无休止地争斗下去,让我现在就解脱掉它们把我撞死吧。

  夜里他想着房芳的样子才得以平静下来他那么爱她,仿佛灵魂出离身体他特意去卫生间照照镜子,看到那个爱着房芳的许佳明就觉得这个孩子还是干净的,还有希望还有机会成长為一个好人。

  五月八号开学崭新的开始,许佳明还惦记着那个小说和生活的想法生命的故事也不会暂停不动的。到学校把车停好怹看见张阔阔跟两个警察从楼里出来取保候审什么时候早自习就提人了?他隐约感觉张阔阔拖不到明年高考,今年可能都赶不上

  张闊阔自己有辆加长林肯,出事之后改警车代步天天就在门口停着,弄得省一中跟婚庆公司似的打开车门他跟许佳明结巴了几句,他说囿人找你昨天在走廊等一天了。许佳明没明白昨天不是放假吗,谁找我找我干吗?张阔阔勾着食指说,明哥这也可以?今天九号,昨忝就上课了他转身上了警车,从车窗里说你真好,我现在跟我爸当年似的出去吃饭都不行,只有三个地方能去家,学校家到学校的路上。

  许佳明目送警车出门快走两步进电梯。他想跟NIKE解释一下跟他说说他这“五一”七天怎么过的,天天真学习来着哦对叻,是八天他昨天放松来着,就玩那么一天许佳明也知道,这话换他自己都不信而且NIKE不是强调过吗,起码有一张请假条啊

  算叻,不找他了等他找我吧。还有谁能找许佳明呢,还等了一天从电梯出来他看见走廊那头NIKE正跟一个矮小的男人站着聊天。他们站在赽一班门口许佳明绕不过去,只能走慢点NIKE见着喊他过去,那个男人跟着回过头端详他许佳明眯眼辨识半天,是房芳的父亲房传武怹什么时候戴眼镜了?为什么找他呀,按理说他都不知道有许佳明这号人物

  许佳明抓住暖气管,蹭着鞋底更慢地滑步跟过去一样,怹一切像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啊啊啊!他一下兴奋起来了,他知道第六十七页接哪段了有人按了播放键,故事跟着开场走那封情书,房芳没收到房传武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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