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见和去世的亲人干活家干活你只能干零活,不爱让你学徒学技术!

[书籍简介] 《少年巴比伦》是由路內创作的内容为上个世纪90年代的戴城,路小路在一家化工厂上班他是个愣头青,不知道未来和生活目标在哪里路内,本名商俊伟1973姩生,苏州人前“暗地病孩子”小说版版主。曾做过工人、营业员、推销员、仓库管理员、电台播音员、广告公司创意总监等职业现居上海。

上个世纪90年代的戴城路小路在一家化工厂上班,他是个愣头青不知道未来和生活目标在哪里。跟着一个叫老牛逼的师傅混沒学会半点技术。在机修班除了拧螺丝之外什么都不会,在电工班就只会换灯泡。除此之外还喜欢打游戏、翻工厂的院墙,打架當然还追女人,他与一个叫白蓝的厂医产生了爱情最终因为白蓝考上了研究生而离开了他。

后来30岁的路小路坐在马路牙子上对这他的情囚讲述了那些年发生的故事

第一章 悲观者无处可去


    张小尹和我一起坐在路边。她说:“路小路啊你说说你从前的故事吧。”
    这一年我彡十岁我很久没有坐在马路牙子上了,上海人管这叫街沿石这姿态让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我对张小尹说:“你去给我买一杯奶茶峩就开始讲故事。”我爱喝路边的奶茶我也很爱上海的高尚区域,马路牙子相对比较干净奶茶的味道也很正宗。在我年轻时住过的那座城市马路边全都是从阴沟里泛出来的水,街上没有奶茶只有带着豆渣味的豆浆这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照样在那里生活叻很久
    张小尹是地下诗人,她把诗贴在网络论坛上后面跟着一屁股的帖子。我也跟帖夸她写得好。我们两个刚认识的时候她很能赱路,沿着中山西路风生水起地走我在她后面跌跌撞撞一路小跑,觉得自己像个残废等我们同居之后,她忽然又变成了一个不爱走路嘚人走着走着就把手扬了起来,嗖地跳上一辆出租车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马路上的出租车很少口袋里的钱也不多,坐出租车就成叻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时候和女孩子逛马路,会用一种很温柔的口气说:“我们还是走走吧一起看看月亮。”一走走出五里地去那時候的女孩子也很自觉,没有动不动就坐出租车的她们通常都推着一辆女式自行车,恋爱谈完了就跳上自行车回家去,也不用我特地送她们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时候我二十岁生活在一个叫戴城的地方,那里离上海很近九十年代一眨眼就过去了,我的②十岁倒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那些实际的时间与你所经历的时间像是在两个维度里发生的事情。
    我对于爱走蕗的女孩有一种情结我在中山西路上对张小尹说:“我们谈恋爱吧。”后来就谈恋爱了恋爱之后,她再也不愿跟着我一起走路而是愛坐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我这个情结算是彻底破灭不过,事情不算很糟糕张小尹不爱走路但她爱写诗,写诗的女孩是我的另一个情結
    我当然不可能要求一个女孩又能写诗又能做菜,又聪明又漂亮还得是个走路一族。这个要求太高了我对女孩没什么要求的,人品恏一点就成了张小尹说:“我不要听你说人品,我人品很好的我要听你讲以前的故事。”张小尹是所谓的八后,她爱听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好吧,就像你的大学时代是在图书馆和网吧里度过的一样那是二十一世纪初吧,那就是你的青春最香甜最腐烂的年代我呢,恰好香甜腐烂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我想,带着果子的香味而腐烂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多么明媚,多么鲜艳
    在这个故事的开始,我模仿杜拉斯的《情人》说:该怎么说呢那年我才十九岁。或者模仿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说:很多年以后路小路坐在马路上,想起自己刚进工厂的时候……
    我想我要用这种口气来对你讲故事,像面对一个睽违多年的情人我又想,如果这些故事在我三十岁的時候还无处倾诉它就会像一扇黑暗中的门,无声地关上那些被经历过的时间,因此就会平静而深情地腐烂掉
    我对张小尹说,我二十歲那年的理想是在工厂的宣传科里做个科员。张小尹一听就乐了:宣传科啊?那不就是画黑板报吗?
    黑板报不用天天画大部分时间,宣传科都很清闲什么都不用干。出了生产事故有人不小心死了,或是不小心被机器切下来一条胳膊宣传科就出点安全知识黑板报。有人苼了第二胎或是不小心未婚先孕了,宣传科就写点计划生育小知识就这么点事情,一共有十来个科员轮流干
    当时我的理想就是:每忝早上泡好自己的茶,再帮科长泡好茶然后,摊开一张《戴城日报》坐在办公桌前,等着吃午饭宣传科的窗台上有一盆仙人球,天氣好的时候阳光照在仙人球上,有一道影子像个日晷上午指着我下午指着我对面的科长,午饭时间它应该正好指着科室的大门如果伱每天都有耐心看着这个日晷,时间就会非常轻易地流逝
    其实,在宣传科里看日晷是件非常不浪漫的事。那时候有女孩子问我:“路尛路啊你的理想是什么啊?”我就说,我要当个诗人我心里想去宣传科,嘴上说的却是想做诗人为此我也写一点诗,拿给女孩子看她们看了之后说,很有李清照的韵味我听了这种表扬居然还觉得高兴。她们又说路小路,你这么有文采应该进宣传科啊这句话点了峩的死穴,我只好说学历不够,看样子做诗人比进宣传科容易

    我说,理想这个东西多数时候不是用来追求的,而是用来贩卖的否則,我二十岁的时候怎么会对那么多的姑娘说起我的理想呢?当时我是学徒工,干体力活的按理说,这种人天生没理想脑子像是被割掉过一块。我当时为什么会有理想自己也说不清,大概割得还不够多吧
    张小尹快活地说:“小路啊,你现在很失败你既没当成诗人吔没当成科员!”说完,她把喝空的奶茶杯子放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读中学的时候,数学成绩很差解析几何题目做不出来,看见象限上的曲线只觉得像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同学,同学就去告诉了数学老师数学老师说:“路小路的人生观有问题,只有悲觀的人才会把曲线看成人体素描”以后他每次在黑板上画曲线,都会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对我来说,数学老师的话像个谜语中学的政治课上讲的都是主观客观、唯心唯物、剩余价值之类的问题,一般不讲悲观和乐观所以我搞不明白。起初我以为他在扯淡我们那个Φ学是普通高中,用的课本都是乙级本有人说读这种课本想考上大学就像用柴油发动机想飞上月球,完全是一纸荒唐梦我们学校的毕業生,大部分都是去工厂做工人比较高档的是去做营业员,当然也有在马路牙子上贩香烟的这种学校的数学老师,你能指望他说出什麼金玉良言呢?
    当时我的选择是:第一去参加高考,然后等着落榜;第二不参加高考,直接到厂里去做学徒;第三不去做学徒,直接箌马路上去贩香烟我爸爸当时经常教育我:“小路,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只能到马路上去贩香烟了。”每逢这种时候我就会反问怹:“爸爸,我要是好好学习呢?”
    我必须重点说明我爸爸是戴城农药厂的工程师,他一辈子跟反应釜和管道打交道然后生产出一种叫甲胺磷的农药,据说农村的妇女喝这种农药的死亡率非常高我爸爸过去是个知识分子,年轻时挺清秀的在车间里干了二十多年,变成叻一条胡子拉碴、膀大腰圆的壮汉乍一看跟工人师傅没什么区别。那几年他虽然处于生理上的衰退期但毕竟还没跨过更年期的门槛,肌肉依然发达脾气却越来越坏,打我的时候下手非常狠毒我碍着我妈的情面,不敢和他对打以免他自尊心受挫。
    我和他讲道理说:“爸爸,关键是我并不想当工人哪怕做个营业员,总比当工人强吧?”
    我爸爸说:“你要是做营业员我就帮不了你了。你要是做工人将来还有读大学的机会。”
    我爸爸后来说到职大你知道什么叫职大吗?就是职业大学。说实话因为读了个普高,我对一切大学的知识嘟不了解我甚至搞不清本科和大专的区别。有一次我去问班主任这个王八蛋居然说,这种问题我没必要搞清楚后来我爸爸向我解释說,戴城的化工系统有一所独立的职业大学称为戴城化工职大,戴城化工系统的职工到那里去读书就能拿到一张文凭。读这所大学不鼡参加高考而是各厂推荐优秀职工进去读书,学杂费一律由厂里报销读书期间还有基本工资可拿。这就是所谓的“脱产”脱产是所囿工人的梦想。
    我爸爸说只要我到化工厂里去做一年学徒,转正以后就能托人把我送到化工职大去两年之后混一张文凭出来,回原单位从工人转为干部编制,从此就能分配到科室里去喝茶看报纸
    我听了这话非常高兴,二十年来挨他的揍全都化成了感激。我问他:“爸爸你搞得定吗?送我去读大学,一定要走后门吧?”我爸爸说:“我在化工局里有人的”我吃了这颗定心丸,从此不再复习功课一頭扎进游戏房,高考考出了全年级倒数第二的成绩按理说,应该去马路上贩香烟但是一九九二年的暑假我仍然拿到了一张化工厂的报洺表。我对我爸爸的法力深信不疑
    我进了工厂之后才知道,我爸爸是彻底把我忽悠了这家化工厂有三千个工人,其中一半是青工这些人上三班、修机器、扛麻袋,每个人都想去化工职大碰碰运气后来他们指给我看,这是厂长的女儿这是党委书记的儿子,这是工会主席的弟弟这是宣传科长的儿媳妇。他们全是丁人全都想调到科室里,全等着去化工职大混文凭呢这时候我再回去问我爸爸,你不昰说化工局有人的吗?他捂着腮帮子说那个人退休了。
    所谓的职业大学因此成了一张彩票,何时能中奖准都说不清楚。我为了买这张彩票所付出的代价就足把自己送到了工厂里,去做学徒工这很正常,如果你不去买彩票那就永远不会有中彩的机会。我爸爸说只偠我辛勤劳动、遵守纪律、按时送礼,就能得到厂长的青睐
    我发现自己上当了,想脱身已难家里为了能让我进工厂,并且谋一个好工種送掉了不少香烟和礼券。对我爸爸来说礼券和香烟才是买彩票的代价,至于他儿子则算不上是代价最多只是一个没抢到水晶鞋的咴姑娘,虽然没赚但也不会赔得太厉害。我回想起数学老师的话路小路把曲线看成屁股,冈此他是一个悲观的人这时我开始认真反思这句话,我认为他的意思是:我不但会把曲线看成屁股还会把屁股看成曲线。这样的人必定悲观得无町救药因为,他眼前的世界是┅团浆糊所有的选择都没有区别。
    那年我爸爸为了一件小事揍我他忘记我已经是工厂的学徒了,而且是一个上不了职大的学徒在我媽的尖叫声中,我甩开膀子和他对打了一场打完之后,我觉得很舒服然后发了一根香烟给我爸爸。我爸爸抽着这根烟对我妈说:“絀去买只烧鸡吧。”
    我对化工厂没好感那时候我们家就生活在戴城,这座城市有很多化工厂农药厂,橡胶厂化肥厂,溶剂厂造漆廠,都算化工单位这些厂无一例外地向外喷着毒气,好像一个个巨大的肛门你对着一个肛门怎么可能不感到厌恶呢?
    我们家住在新村里,都足八十年代初单位里造的公房分配到职工手里,交一点房租就能住进去这些房子都是四五十平米的小户型,后来改制成了私有財产,再后来就涨价了成了退休工人的棺材本。这些新村的名字都是按照单位的名称来定的比如纺织厂的新村,就叫纺织新村农药廠的新村,就叫农药新村诸如肉联新村、肥皂新村这种名字也有,反正没什么想象力但很好记。
    我家就住在农药新村离农药厂很近。也不知道是厂里哪个傻逼选的这个地块它离农药厂只有五百米远,半夜里厂里释放出的二氧化硫气体.像臭鸡蛋的味道熏得树上的麻雀一个个地掉下来。这种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但我照样在那里生活了很久。
    农药厂经常爆炸有时候是嘭的一声,好像远处放了个炮仗有时候是轰的一声,窗玻璃抖三抖通过爆炸的声音可以分析出它的强度,家里听到爆炸就会打电话过去问。那时候只有公用电话爆炸声一起,杂货店门口就排满了职工家属打电话过去问,炸的是哪个车间死了谁伤了谁。打电话的人会转过头来向大家宣布伤亡情況一般来说,不太会有人死掉我也很奇怪,为什么爆炸没人死掉我爸爸说,爆炸之前仪表和阀门会显示出异常反应,人就全逃光叻如果是毫无征兆的爆炸,那就不是农药厂了那是兵工厂。
    那年夏天傍晚的火烧云照得整个院子红彤彤的。那天我妈在厨房烧菜峩和我爸爸在院子里下象棋,忽然听见远处“轰”的一声一缕黑烟缓缓升起,农药厂又炸了我爸爸把棋子放下,爬到院墙上细细地咑量远处。我说:“爸爸别看了,你又不在厂里”

我爸爸说:“看一看。”
    我爸爸说:“今天顺风小心点。”他以前说过万一厂裏炸了,有毒气体泄漏一定要顶风跑。毒气是顺风飘的
    后来我也爬到了院墙上,公房的阳台上早就趴满了人那是中班时问,大家都茬踅摸谁在厂里当班我看到一些暗红色的光,在围墙深处闪烁起伏我爸爸指着那一片说,那里是车间区不是仓库,是车间炸了他皺着眉头,对我说:“如果发生情况一定要顶风跑。”我说我知道了这话听过很多遍了,也没跑过一次后来我们看到楼上的阿三从那边狂奔过来,阿三看见我爸爸大喊:“不好啦!大路(我爸爸绰号叫大路)!炸啦!”我爸爸问他:“炸哪里啦?”阿三狂喊道:“马上就要炸到氯气罐啦!”
    我爸爸听了这话,一言不发跳下墙头,顺手把我也拽了下来他拖着我跑到厨房,伸手把煤气炉关了然后又拖着我妈,狂奔到车棚打开那辆二十八时风凰内行车的锁,他就驮着我妈往东南方向狂飙而去后来他发现我掉队了,我自行车钥匙没带穿着一双塑料拖鞋跟着他们跑。我爸爸说:“来不及了你就在后面跟着跑吧。”
    阿三的一路狂喊使农药新村炸了锅所有的人都从楼房里跑了出來,这种壮观的场面只有在地震的时候才看到过所有人都在喊,氯气泄漏了快他娘的跑吧我爸爸一边猛踩自行车,一边大声喊:“顶風跑啊!大家顶风跑啊!”那天我跟在他后面我看见对面楼里李晓燕的奶奶披着一身肥皂泡跑了出来。老太太大概在洗澡只来得及穿上一條裤衩,她胸口空荡荡的一对乳房像两个风雨飘摇的麻袋片在众人眼前晃悠,麻袋片配上主人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很像是一场失败的春夢。逃命的人群根本没有时间欣赏她我呢,说实话这是我有记忆以来见过的最初的乳房,虽然它是如此地狼狈如此地多余,但我还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我妈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对我说:“小路,不许盯着人家看不许耍流氓。”我心想您真有空,这会儿还有心思關心我的思想品德氯气要是喷过来我就死了,我到死还没看过女人的乳房真是活得太不值得了,况且那根本就是麻袋片嘛
    那天傍晚,我们三个穿过了浩浩荡荡的人群沿着公路往郊区逃去。我爸爸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妈,我在后面穿着一双塑料拖鞋一溜小跑脚上都磨出了泡,但他们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十几辆消防车呜哇乱叫着从我们身边驶过,再后面是警车和救护车这些车子都消失之后,马蕗变得异常安静只有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咯吱声,以及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踢踏声天色忽然暗下来,西方的天空中只有一丝血红色的晚霞路灯渐次亮起,再后来连拖鞋的踢踏声都没了我把拖鞋捏在手里,赤脚在柏油路上跑着我爸爸就把自行车停了下来,说不走了,氯气要是飘到这里估计连市长都被熏死了。
    我们在郊区一个“停车吃饭”的小饭馆吃了蛋炒饭我爸爸打电话到厂里去,厂里说炸嘚不是氯气,是别的楼上的阿三在造谣言搞破坏,阿三就是这么个喜欢搞破坏的人我妈说,阿三的道德品质很坏经常往我家的院子裏扔香烟屁股,现在又造谣惑众我爸爸说,这也不能怪阿三他是好心。
    我爸爸是工厂里的老法师但他对阿三的宽容并没有使之逃避懲罚,因为李晓燕的奶奶死啦李晓燕的奶奶暴露出两个麻袋片,全新村的人都看到了李晓燕的妈妈说她是老不要脸的,于是老太太从陸楼蹦了下来这件事的罪魁祸首竟然成了阿三。李晓燕全家到派出所去报案李晓燕的妈妈哭成了泪人,她说是阿三的谣言造成了老太呔的死亡她拽着警察说:“你们要让阿三这个流氓偿命呀!我婆婆不能白死呀!”她这么乱喊,别人以为是阿三对她婆婆起了歹心强奸未遂杀人灭口,这事态越发严重围了很多人来看热闹。警察被她搞得很烦到农药厂去了解情况,厂里的头头说阿三这个破坏分子,早僦该抓进去了既然厂里都推荐他去坐牢,阿三的命运当然可想而知后来他被送到劳教所去的时候.罪名就是“破坏社会安定”。
    我妈說李晓燕的奶奶很冤,阿三更冤我心想,其实我也很冤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乳房是个麻袋片,而且因为我看到了它,它的主人竟嘫就从楼上跳下来死了这事情很诡异,让人觉得恐惧我对化工厂也抱有同样的恐惧,但我说不出原因
    九二年的夏天,高考之后我拿到成绩单就挨了我爸爸一记耳光,他说这种成绩连做香烟贩子都没有可能我聚精会神地品尝了这记耳光,心想爸爸,这是我这辈子朂后一次挨你的巴掌他打得真不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那是我生平最后一个暑假,我无所事事成天游荡。不知为什么天气似乎也囷我作对,总是下些不大不小的雨没法到河里去游泳,我只能独自在游戏房玩“街霸”有一天我把口袋里的零钱全都兑成了硬币,玩叻个囊空如洗漫长而无聊的下午仍然没有结束,于是把一个过路的小学生拦住从他身上抄走了一块三毛钱。小学生撒腿就跑跑出一百米之后回头对我喊:“我叫我哥哥来收拾你!妈了个逼!”
    你知道,所有那些在暑假里无所事事的少年都是一颗定时炸弹他们或单独游荡,或成群出动酷暑和无聊使他们的荷尔蒙分泌旺盛。我可不想惹上这种麻烦就用抄来的钱买了一根雪糕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我爸爸巳经在客厅里坐着了。他问我:“去哪儿了?”
    我爸爸用食指关节叩了叩桌子“你想想清楚再回答。”
    经他的提醒我想起高考已经结束叻,所有的课本和复习资料都被我卖到废品收购站去了就改口说:“到同学家看电视去了。”我之所以撒谎纯粹习惯使然。我们家虽嘫是工人家庭规矩比他妈的贵族还大,禁止抽烟禁止去游戏房,禁止早恋禁止逃课,禁止打桌球禁止看课外书,禁止在马路上游蕩受禁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爸爸知道我最爱玩游戏机经常会到附近游戏房去查岗,游戏房的老板是我哥们见我爸爸遥遥地过来,就咑一个唿哨“小路,你爸来了”我扔下游戏机就往后门逃。我的自行车总是停在后门骑上车子回到家,迅速摊开书本假装复习功课这些内幕我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没跟我废话他从人造革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几排表格我爸爸说:“把这个填好。”
    这昰一张工厂招工报名表我按项目填好之后,他从抽屉里找出我的毕业照粘了一点米饭,贴在了右上角我问他:“爸爸,这是哪里的招工表啊?”
    我爸爸摇了摇头这事情说来话长,当年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我堂哥也是通过我爸的关系,到农药厂去做一个学徒工不幸峩的堂哥最后成了个黑社会,把车间主任暴打一顿之后扬长而去被打伤的车间主任跑到我家来评理,他头缠纱布左臂打着石膏,耳朵仩还有被咬伤的痕迹我爸爸对他的惨状无动于衷,我爸爸当时说:“做车间主任就是这样怎么可能不挨打呢?”车问主任哭着对我爸爸說:“路大全,将来你儿子要是进了农药厂我就派他去掏大粪。”我爸爸是工程师和他平级,当然不怕他威胁但是,这个车间主任後来晋升为副厂长专管人事和纪律。我爸爸说要是我去农药厂上班,最终结果很可能真的去掏大粪,就算我乐意我爸爸也丢不起這个人。
    总之我堂哥和我爸爸合谋断绝了我的农药厂之路。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和自己爸爸做同事是一场灾难。
    我讨厌农药厂因為它经常爆炸,还放出二氧化硫气体如果你不想闻那种臭鸡蛋的味道,就只能期盼着它爆炸然后停产。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须永远忍受臭鸡蛋的味道。这他妈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它代表着人生的终极悲哀。
    后来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农药厂而是糖精厂,糖精是一种挺可爱的东西小时候做爆米花都得加点糖精。农药就不那么可爱了吃下去会死掉,偷回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我问我爸爸:“糖精就是爆米花吧?”
    我爸爸说,放屁糖精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用专业名词来说叫做食品添加剂,除了爆米花之外还能掺进蛋糕、糖果、冰激凌里面去,用途非常广泛糖精厂的效益很好,如果只是做爆米花怕是早就饿死一半工人了。后来他又说:“你知道这些没什么用你又不是搞产品开发的,老老实实做学徒吧”我听了觉得很沮丧,并不是因为做学徒而是因为糖精,做一个生产糖精的工人嫃是太不浪漫了一点没有神秘感,对女孩子更是缺乏吸引力我以前跟着堂哥出去,看那拨小青年泡妞男的一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说自己是跑码头的,非常威风我呢?难道我的未来就是对女孩子说“我是造糖精的”?
    我爸爸让我脑子放清楚点,工厂不是劳教所招人也是要看成绩的。照我的成绩无论做学徒还是做营业员都没可能,就这张破破烂烂的招工表还是他用一条中华烟换来的。我爸爸還说营业员一辈子都得站着上班,工人干活干累了可以找个地方坐着或者蹲着,或者躺着这就是工人的优越性。
    其实我爸爸没明白峩的意思营业员虽然没劲,但还能站在柜台后面张望那些形形色色的顾客,总比每天对着一堆机器强我从小有个毛病,爱斜着眼睛看人这很有快感,如果是斜着眼睛看机器就会像个十三点
    当时我姑妈在人民商场做会计,确实曾想把我安插进去结果人民商场传来消息:这两年商品多得卖不出去,顾客除了消费以外还想看看美女,所以那一年人民商场招的毕业生全是美女我高中毕业之后的第一個理想破灭了,这个理想是去做营业员顾客就是上帝,上帝要看美女我也没办法。

    我爸爸知道我最爱玩游戏机经常会到附近游戏房詓查岗,游戏房的老板是我哥们见我爸爸遥遥地过来,就打一个唿哨“小路,你爸来了”我扔下游戏机就往后门逃。我的自行车总昰停在后门骑上车子回到家,迅速摊开书本假装复习功课这些内幕我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没跟我废话他从人造革的皮包里掏出┅张纸,上面有几排表格我爸爸说:“把这个填好。”
    这是一张工厂招工报名表我按项目填好之后,他从抽屉里找出我的毕业照粘叻一点米饭,贴在了右上角我问他:“爸爸,这是哪里的招工表啊?”
    我爸爸摇了摇头这事情说来话长,当年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我堂哥也是通过我爸的关系,到农药厂去做一个学徒工不幸我的堂哥最后成了个黑社会,把车间主任暴打一顿之后扬长而去被打伤的车間主任跑到我家来评理,他头缠纱布左臂打着石膏,耳朵上还有被咬伤的痕迹我爸爸对他的惨状无动于衷,我爸爸当时说:“做车间主任就是这样怎么可能不挨打呢?”车问主任哭着对我爸爸说:“路大全,将来你儿子要是进了农药厂我就派他去掏大粪。”我爸爸是笁程师和他平级,当然不怕他威胁但是,这个车间主任后来晋升为副厂长专管人事和纪律。我爸爸说要是我去农药厂上班,最终結果很可能真的去掏大粪,就算我乐意我爸爸也丢不起这个人。
    总之我堂哥和我爸爸合谋断绝了我的农药厂之路。不过这也不算什麼坏事和自己爸爸做同事是一场灾难。
    我讨厌农药厂因为它经常爆炸,还放出二氧化硫气体如果你不想闻那种臭鸡蛋的味道,就只能期盼着它爆炸然后停产。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须永远忍受臭鸡蛋的味道。这他妈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它代表着人生的终极悲哀。
    后来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农药厂而是糖精厂,糖精是一种挺可爱的东西小时候做爆米花都得加点糖精。农药就不那么可爱了吃下去会死掉,偷回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我问我爸爸:“糖精就是爆米花吧?”
    我爸爸说,放屁糖精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用专业名词來说叫做食品添加剂,除了爆米花之外还能掺进蛋糕、糖果、冰激凌里面去,用途非常广泛糖精厂的效益很好,如果只是做爆米花怕是早就饿死一半工人了。后来他又说:“你知道这些没什么用你又不是搞产品开发的,老老实实做学徒吧”我听了觉得很沮丧,並不是因为做学徒而是因为糖精,做一个生产糖精的工人真是太不浪漫了一点没有神秘感,对女孩子更是缺乏吸引力我以前跟着堂謌出去,看那拨小青年泡妞男的一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说自己是跑码头的,非常威风我呢?难道我的未来就是对女孩子说“我昰造糖精的”?
    我爸爸让我脑子放清楚点,工厂不是劳教所招人也是要看成绩的。照我的成绩无论做学徒还是做营业员都没可能,就这張破破烂烂的招工表还是他用一条中华烟换来的。我爸爸还说营业员一辈子都得站着上班,工人干活干累了可以找个地方坐着或者蹲着,或者躺着这就是工人的优越性。
    其实我爸爸没明白我的意思营业员虽然没劲,但还能站在柜台后面张望那些形形色色的顾客,总比每天对着一堆机器强我从小有个毛病,爱斜着眼睛看人这很有快感,如果是斜着眼睛看机器就会像个十三点
    当时我姑妈在人囻商场做会计,确实曾想把我安插进去结果人民商场传来消息:这两年商品多得卖不出去,顾客除了消费以外还想看看美女,所以那┅年人民商场招的毕业生全是美女我高中毕业之后的第一个理想破灭了,这个理想是去做营业员顾客就是上帝,上帝要看美女我也沒办法。

    九二年的时候我因为想读那个免费的化工职大,最终到糖精厂去做学徒当时,我的高中同学们已经散落在社会的各个角落怹们有的是去肥皂厂.有的是去火柴厂,有的是去百货店五花八门,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工作全都属于体力劳动消耗的不是脑细胞,而是卡路里
    他说,别以为进厂做学徒的待遇是一样的化工厂最重要的是分配到一个好工种,这得托人送香烟,送礼券我问他什麼是好工种。他说在化工厂里,生产车间的C^AO作工就是坏工种这些人必须倒二三班,早班中班夜班像一个生物钟完全颠倒的神经病一樣过日子。这是坏工种当然还有更坏的,比如搬运工和清洁工但我既然有一张高中文凭,国家就不至于这么浪费人才让我去搬砖头刷厕所。
    与此相对的是好工种比如维修电工、维修钳工、维修管工、厂警、值班电工、泵房管理员之类。这些人通常都是上白班的,岼时或搞维修或搞巡逻,或坐在那里发呆没有产量指标,没有严格的交接班这就是工人之中的贵族。
    我爸爸说一个好工种很重要。比如钳工吧平时除了修修厂里的水泵,下班还能在街口摆个自行车摊替人修车打气,把一天的饭钱挣回来;再比如电T和管工可以順便做做装修,时不时赚点外快这些都是技术工种,简称技工
    我爸爸分析说,万一去不了化丁职大做个技工也不错啊,一个八级钳笁的待遇相当于高级工程师或者是副教授。
    他说:“至少得干三十年吧什么机器都会修,还要懂英语”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记不嘚是哪一天了台风裹挟着稀疏的雨点经过戴城,被打落的梧桐树叶软塌塌的贴在路面上我骑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绕过城东的公路拐进一条沿河的石子路,来到糖精厂街上阒无人迹,全世界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赶路风声窜进我耳中,然后听见轰轰的巨啸把风声蓋过了,那是糖精厂的锅炉房在放蒸汽我看见两扇铁丝编成的大门,旁边还有一扇小门供自行车出入水泥柱子上挂着一块惨白的木板,上有一串宋体字:戴城糖精厂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是懵头懵脑的通常来说。越重要的时刻越容易犯傻日后回想起来,就有┅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九二年的时候,我懵头懵脑站在厂门口恍如梦中,那个如今已死掉的门房盯着我看我辞职之前,他得了肺癌茬厂门口咳出了一摊血,被送到医院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九二年的时候他还健在,他叼着香烟问我:“学生意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学生意”他告诉我,工人就是“做生意的”学徒就是“学生意的”。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学生意?”门房说他站了三十年的岗,要是这點眼力都没有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我当时想你一个看了三十年大门的糟老头,可不就是白活了吗?
    我问门房老头哪里是劳资科,我得詓劳资科报到老头指着一幢办公楼,那楼正对着厂门前面有个花坛,种着一棵半死的雪松枝桠毕露,好像吃了一半的红烧鱼老头說,三楼就是
    我把自行车停在车库,走上三楼楼道里非常暗,贴着些标语劳资科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女科员坐在那里她见我在门ロ探头探脑,就说:“你是学徒T吧?进来填资料”我走进去,发现她是一个噘着嘴的小姑娘长得还算端正,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泹不知为何一直要噘嘴,后来发现她天生长成这样这就比较可爱了。小噘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说:“我叫路小路马路的路,大小的小”小噘嘴在一摞报名表里把我找了出来,说:“耶?你这个名字好玩的路小路。”我说:“你就叫我小路吧”
    等我填好了┅份正式报名表,小噘嘴严肃地说:“路小路去隔壁会议室做安全培训。”
    小噘嘴说:“就是给你上安全教育课在化工厂上班,安全朂重要懂不懂?”
    会议室里已经坐着十来个人,后来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人都是学徒。我在这群人里居然发现了一个高中同学是我们的囮学课代表。化学课代表进化工厂似乎天经地义。我还没来得及嘲笑他门口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头发乱成鸡窝状戴着一副瓶底眼鏡,自称是安全科的干部
    关于安全教育没什么可多说的。我进厂之前我爸爸给我做了些简单的安全教育,比如生产区禁止吸烟不要隨便在管道下面走,听见爆炸声就撒腿狂奔遇到触电的人不能用手去拉他(得用木棍打)。他最拿手的就是让我顶风跑唠叨了上百遍,农藥厂爆炸那次还实战演习了一回
    安全科干部讲的知识,和我爸爸差不多尽是些条例,这个不许那个不许我听得昏昏欲睡。后来他说要带我们去参观一下安全教育展览室。我跟着十几个学徒工稀里哗啦站起来一起走到四楼,进了一间黑漆漆的房间他把电灯开关一拉,眼前的场面让我睡意顿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听他讲话。

    这个房间里贴着各种各样的事故照片呈碎片状或半熟状的人体,有烧死的有摔死的,有电死的还有被割掉一半的手,剥了皮的腿被硫酸浇得像红烧肉丸子一样的脸。这不像是安全教育倒像是个酷刑博览會。更有趣的是其中一张照片上什么都没有。我问安全科干部:“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这张照片想不出它有什么教育意义,由于画媔上只有一堆废砖乱瓦因此也不具备任何想象的可能。
    安全科干部也端着胳膊和我一起欣赏那张照片后来他居然问我:“你觉得哪种迉法比较好?”我一惊,变成了个结巴话也说不上来。他说被炸死是很幸福的,被炸死的人轰的一声就没了,不会感到痛苦碎片是沒有痛苦可言的。被电死的人就很倒霉尤其是380伏工业用电,人触电的时候大脑是很清醒的只是甩不掉那电线,这时候就会知道自己要迉了然后真的就慢慢地死了。电流会使人体处于一种神经抽搐的状态尸体摆出各种造型,甚至像杂技演员一样反弓起身体脑袋可以從裤裆里伸出来。对于一个即将要死的人没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了。还有被轧掉手的人那种疼痛会永远留在大脑深处,每次看到自己的殘手就会起鸡皮疙瘩。还有被硫酸浇在脸上的人那种痛苦,叫做生不如死
    我听了这些,身上也起了一层寒栗但他又安慰我说:“其实,只要按规章制度C^AO作就不会出什么事故。出事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违章C^AO作。”我们一直听到这里才算听到了一点教育意义。但怹后来又说:“不过也难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些人违章C^AO作,自己没死倒把别人给炸死了。”
    这次安全教育对我意义重大后来峩去做学徒工,师傅说我缩手缩脚一副怕累怕死的腔调。我把这个展厅的故事对师傅们说了师傅们嘲笑我说,理他干什么那安全科嘚家伙是个变态,绰号叫“倒B”我问他们什么是“倒B”,他们说倒B就是很混蛋很没出息的意思,要是我也这么混下去就会赢得“小倒B”的绰号。我听了只能强迫自己把展厅的事情忘记掉,可是偏又忘不掉此事成为我严重的心理阴影,直到我看见真的死人、真的断掱断脚才渐渐变得像师傅们一样无畏。
    我当时还问倒B展览室里的照片是从哪里搞来的。他说不知道是哪个上级部门编的,派发到各個工矿企业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倒B无疑很会用成语而且都是八个字的成语)。我不想当“前事”成为一张扁平的照片,被挂在一個昏暗的展览室里供学徒工参观我问倒B:“这玩意有肖像权吗?”
    倒B后来宽我的心,和我说起了概率他说: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本厂開工以来生产事故比美国企业还少,只有两个电工出过人命而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这些没有专业技能的普高毕业生是没資格去做电工的,只能做做C^AO作工C^AO作工不会被电死,通常都是被炸死目前厂里还没有一个人被炸死过,只有被炸掉一个耳朵的这说明C^AO莋工的死亡概率相当低。
    倒B说本厂的工人,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的有三个生癌死掉的有一百多个,照这个概率化工厂的危险性还不洳交通事故呢,更比不上癌症发病率即使不到这里来上班,也可能被撞死或生癌。
    他说完就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概率吗?”我说:“知道。就是做除法”倒B说:“没错,你要学会做分母别去做那个分子,就可以了”
    安全教育就这么结束了,倒B给峩们每个人发了一张证书模样的东西上面敲着一个蓝色的图章。我不知道此物有何用是不是有了这个,就能杜绝事故发生好像以前嘚红宝书一样。倒B说不是的,这张证书代表我们都受过安全教育了将来出了事故,死了或残了就算我们咎由自取,与倒B本人没有任哬关系了他把证书发到我们手里,诡笑一通很开心地消失了。
    倒B消失之后小噘嘴告诉我们:明天早上八点钟准时来劳资科报到,给峩们分配T种之后就放我们回家了。我离开化工厂的时候还没到下班时间,外面的台风依旧猛烈雨却停了。我那个高中的化学课代表赱出厂门忽然对我说:“路小路,我想我还是去做营业员吧”

    我爸爸说过,在工厂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然也要学会保护洎己,遇到爆炸千万别去管什么国家财产顶着风撒丫子就跑,跑到自己腿抽筋为止除此以外,我必须努力工作像驴一样干活,否则讀职大的理想就会泡汤


    我说:“爸爸,你一辈子做丁程师吃屁个苦。你没资格这么要求我”
    我爸爸说:“你知道什么?我文化大革命嘚时候去做搬运工,搬了整整三年的原料桶”
    我妈插进来说:“你爸那阵子倒了大霉了,而且不敢说说出来就要被厂里送去劳动教养。”我说:“你现在说出来你们厂要是敢把你送去劳教,我就弄死你们厂长”
    我爸爸还真搬过原料桶。七一年那会儿我还没生,我爸爸当时是技术员陪我妈去看电影,陡然看见当时的厂长和一个女科员并且就坐在我家二老前面。我听说那时候搞男女关系都是在电影院里黑乎乎的地方,便于偷偷摸摸还有人一边看着《红色娘子军》一边手淫的。很不巧厂长一扭头看见了我爸爸,我爸爸没吱声带着我妈就溜了。这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我爸爸和厂长都仿佛它不存在似的,双方近乎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半个月以后,我爸爸去倉库领材料农药厂的仓库大得很,我爸爸在里面转悠了一圈听见有动静,以为是耗子就走过去察看,先是看见了两双鞋接着看见叻一条裙子,接着又看见一个奶罩耷拉在一堆角铁上再接着,我爸爸看见了厂长和女科员我爸爸站在他们和一堆衣服之问,觉得这件倳就像做梦一样如果你不想捉奸而偏偏两次捉到了奸,就会有类似的幻觉产生以为自己在做淫梦。可惜淫梦之后是噩梦,我爸爸被調到了车间里去搬原料桶六十公斤一桶的原料,从车间这头滚到那头每天得滚上一百多桶,差点把腰给废了
    我说:“你别说了,我紟天就找人去把那厂长给废了”
    我妈说:“八百年前的事了,那个厂长后来被抓进去了”
    我爸爸说,当时要不是忍气吞声就该被那廠长捏造一个罪名送去劳教啦。当时一个厂长要整一个小技术员,易如反掌只要在他的抽屉里放几块钢锭,就能以盗窃罪论处严重嘚还能被判成破坏生产罪,劳教都算是轻的可以直接被送去劳改。我爸爸做了三年的闷葫芦别人问他哪里得罪了厂长,他就装成是个皛痴一样想不起来了这才算躲过一劫。一直到拨云见日那厂长被群众检举,判了徒刑我爸爸才长叹一声,从白痴又变回了正常人
    峩说:“爸爸,你真不容易搬原料桶那会儿还顺带把我造了出来,辛苦了!”我妈听了顺手在我脖子后面拍了一巴掌。
    我爸爸埋怨我妈說:“当年要不是你闹着要去看电影。我怎么会撞到厂长?”
    我妈说:“你自己笨在仓库里看见了裙子奶罩,还非要去看个究竟你不會跑开啊?”
    我爸爸说:“奶罩上又没写他们的名字,我怎么知道又撞上了厂长?”
    我爸妈要是拌起嘴来简直是无休无止。趁这个工夫我莋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假如让我去搬一辈子的原料桶,从一九九三年一直搬到二三三年,在这四十年里我每天搬一百桶原料每桶原料重六十公斤。刨去星期天在家休息我这一辈子就得搬动七万多吨重的东西。距离倒不是很远也就几十米。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就是紦一幢大楼挪到了街对面。这个结论无疑是很悲观的

    我受了安全科的教育,其实并不怕自己被炸死倒B说了,被炸死是一种概率看了展览室里的死人图片,人会产生两种错觉一种是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有类似的遭遇,如我的化学课代表;另一种是觉得这事情横竖不会降臨到自己头上比如我。我坚信此生不可能被炸上天然后再一片片地落下来,我认为自己会老死在某一张病床上身边有我的儿子孙子偅孙子,我既不可能是烈士也不可能是案例我的照片绝无可能出现在全国的化工单位里。但是另一件事情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我:假如峩被分配去做一个搬运工,那就没有任何概率可言了这七万多吨的重量就是我的宿命。
    后来我爸爸说搬原料桶,如今都是农民工干的倳情绝对轮不到我这个拥有正宗高中文凭的人来做,这叫人才浪费国家对此非常重视的。我爸爸拍了拍我忧郁的后脑勺说:“放心吧你起码也是个钳工。”
    其实我爸爸还是不能理解一个悲观者的想法。我把这件宿命的事情想明白了就知道,即使我做了钳工也就昰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让几万个水泵起死回生;我当营业员是一辈子数人民币,当科员是一辈子看日晷当工程师是一辈子画图纸,都没什麼意思我这个想法不能说出来,因为实在太无趣无趣得简直想去死掉算了。
    我会永远记得去报到的那天也就是安全教育的次日,我站在劳资科的吊扇下那个吊扇把所有的热风都灌到我的脑门上,吹得我晕晕乎乎好像要升仙一样。这种记忆由于它本身就近似于一个夢于是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被我反复磨洗成为一个锃亮的硬块。
    那天是正式报到小噘嘴坐在办公桌后面,我站着和我一起站著的还有六个男的,加上她很像八仙过海。小噘嘴很不满意地说:“怎么才来了七个人?其他人呢?”
    我实在很想告诉她那场安全教育课紦其他人都吓跑了,剩下的七个人都是神经异常坚强的是敢死队,是强力意志是他妈的查拉图斯特拉。我当时觉得这种安全教育也太C^AO疍了后来我才明白,倒B其实没有错他的第一轮教育就是考验我们的神经。那些没有坚强的神经的人那些不能死心塌地在化工厂扎根嘚人,迟早会闹出生产事故害死自己,或害死别人他们会拉错电闸,放错原料拿错饭盒,而且这种人干了错事也不会觉得羞愧死茬他们手里的人最好自认倒霉。
    小噘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梳着一个马尾辫,她用一个发套套住辫子于是这根辫子就不是尖尖的馬尾巴,而是像一根圆溜溜的大红肠挂在她的脑袋后面。我搞不清这根红肠有什么好看的但她乐意这样,我也管不着小噘嘴穿着厂垺,不蓝不绿的那种我注意到厂服上还有一个字母T,就在她左乳靠上的位置为什么会有一个T?我反应过来,这是“糖精”的起首拼音若干年之后我想起这个事情就要笑,一个女孩子家胸口标着个T,可不是要引起别人的误会吗?不过小噘嘴当时的样子,还真的像个T七個大小伙子站在她面前,她居然也无动于衷脸上的表情相当冷漠,相当不耐烦
    小噘嘴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说:“现在给你们读一丅工厂纪律”
    她照本宣科把条例都读了一遍。这本古怪的劳动纪律手册全是关于惩罚的条例迟到早退旷工打架抽烟喝酒违章C^AO作。她读箌婚前性行为的时候脸上稍微不自然了一下婚前性行为也要处分。后来她解释说:“这本劳动纪律手册是八五年编的到现在没怎么改過。”最后还有超生她说,超生必须强制人流我心想,这关我屁事谁敢把我送去做人流,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的视线越过她,朝窗外看去我发现劳资科简直就是一个炮楼,正前方可以远眺厂门和进厂的大道左侧是生产区的入口,右侧是食堂和浴室在这个位置上偠是架一挺机枪,就成了奥斯维辛的岗楼或者是诺曼底的奥马哈海滩。这个位置实在是太好了是整个工厂的战略要地。很多年以后峩遇到个建筑设计师,他向我说起监狱的设计最经典的是圆形监狱,岗哨在圆心位置犯人在圆周上。这种设计方式非常巧妙没有视覺死角,而且犯人永远搞不清看守是不是在看着他一说起这个,我就想到了化工厂的劳资科我虽然没见过圆形监狱,但我见过劳资科确实很厉害,没有人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那天,我想着想着就走神了小噘嘴说:“路小路,钳工班”
    我心想,爸爸你的香烟和礼券没白送,我就指望着你把我送到化工职大去啦
    散会之后,小噘嘴把我留了下来小噘嘴说:“路小路,我在读劳动纪律你怎么可以鈈认真听呢?你这种小学徒是很容易犯错误的,不要把工厂当成自己家噢,当然爱厂如家也是应该的,但是不可以像在家里一样自由散漫你是普高毕业的,成绩义很差本来应该和他们一样去做C^AO作工,但是分配你去做钳工不用倒三班,这是很不错的你要珍惜这个机會。”
    小噘嘴说:“我不是科长胡科长开会去了,让我代办这些工作读劳动纪律。”

    小噘嘴说:“劳动纪律手册人事科可以发下来,劳资科就必须读给你们听这是厂里的规定。”我听了这话搞不清所以然,假装搞懂了频频点头。我觉得她年纪不大就这么教育峩,很不应该但我天生喜欢被小姑娘教育,最好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你可以说我犯贱作为一个钳工学徒我也只有这么点爱好了。
    後来我问我爸爸人事科和劳资科有什么区别。我爸爸说人事科是管干部的,劳资科是管工人的好比我是一个学徒,就得去劳资科报箌而大学生是干部编制,就得去人事科报到从字面上就能看出来,人事科管的是“人”劳资科管的是“劳”。我爸爸说干部的文囮程度比较高,可以读懂那些劳动纪律工人反之,就得一条条念给他们听道理简单得很,不应该想不通
    化工厂分为两部分,东边是苼产区全是车间.西边是非生产区,包括科室大楼、工会小楼、澡堂、食堂、宿舍、机修车间还有花房和一个硕大的车棚。生产区与非生产区之间的区别在于禁不禁烟在生产区里抽烟会被课以重罚,屡犯者警告处分直至开除不等
    钳工班在生产区的外围,那里可以抽煙.这也是钳工们自豪的因素之一
    我回忆起钳工班,那是一个铁皮房子关于铁皮房子的量词,我花了十年时间也没能想明白用“幢”或“栋”,似乎太雄伟了用“间”又太小。简而言之那是一个用铁皮焊出来的房子,大约有j百平方铁皮房子里有几张厚重的工作囼。台沿上安装着几个台虎钳除此之外.还有一台车床、一台刨床、一台钻孔机。东北角上是用三合板挡起来的一个休息室工人在里媔换衣服,抽烟打牌。
    我去钳工班报到手里还拎着新发的劳保用品,两套工作服一双劳动皮鞋,四副纱手套进门之后,听见哗啦啦一阵巨响有一块铁皮屋顶被风吹走了,它像一个脱了线的风筝遥遥而去在天空中快乐地翻滚着,越飞越高有个老工人目送着这块夶铁皮说:“不知道哪个倒霉的会被它砸中。”
    我拎着劳保用品往里走一群泥猴一样的工人叼着香烟,坐在那里审视我后来我见到钳笁班的班组长,他是个言辞木讷的红脸大汉他说他叫赵崇德,旁边的工人就大声说:“小子你叫他德卵。”
    他低声说:“我们这里都叫卵你就随大伙一起叫我德卵吧。”接下来他分别向我介绍了大卵、小卵、石卵、马卵、炳卵……最后一个是歪卵此人是个朝左的歪頭,叫“歪卵”是象形的意思工人们扶了扶他的歪头,对我说:“歪卵师傅是做刨床的他刨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歪的。一年出多少废品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歪卵听了朝上(严格地说是朝左上方)翻了个白眼,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话工人们哈哈大笑,对我说:“不要歧视歪卵师傅他看上去是做刨床的,其实是我们这里的文工团”
    我当时想,本人姓路名小路如果叫路卵,不知道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可是工人们又告诉我,新来的学徒工暂时没资格称“卵”,这算是让我松了口气我问德卵:“这里哪一位是我师傅?”德卵说:“你師傅请病假,下个礼拜才能来上班你先干点别的吧。”
    我读过一个剧本叫《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说实话铁皮屋顶是够那只猫喝一壺的了。这种材料制成的房子典型的冬凉夏暖,夏天就像是撒哈拉沙漠恨不得脱得就剩一条兜裆布,到了冬天这房子又变成了一个箌处漏风的冰窖,飞快地把身上的热量吸走了总之,厂里的野猫从不到这个地方来猫才没那么傻呢。
    整个钳工班的人就生活在这里夏天没空凋,只有两个生了锈的电风扇把热风往人头上灌,吹得人昏昏欲睡这时就需要去挑水,把一桶又一桶的水倒在地面上咝的┅声,两分钟就干了对付如此酷热,只有不停地洒水降温
    冬天略微好过一点,可以点起火炉烤暖火炉是用柴油桶改制的,有一根铁皮烟囱直通到屋顶上。烧火炉需要大量的燃料煤油、木柴、废轮胎都可以,实在没有了就烧报纸杂志这些燃料都不是现成的,得自巳去找
    我去钳工班报到的那天,没遇到我的师傅其他工人师傅让我挑了一上午的水,下午就让我背着一个小竹篓子在厂区里找燃料師傅们说,天太热得洒水,与此同时必须未雨绸缪把冬天的燃料准备好,这些燃料在寒冷的季节里非常抢手夏末秋初就得开始囤积。师傅们对我说:“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我背着竹篓在厂里漫无目的地晃悠,像农村里捡粪的孩子由于这是我的第一份差使,起初並不觉得特别悲凉相反还激起了我的兴趣。我发现在所有的燃料中,废橡胶和煤块是一等品木柴是二等品,报纸是三等品等而下の的是破布头碎纸片。我捡破烂的时候厂里的阿姨会突然叫住我:“来!小学徒!来!,我屁颠颠地跑过去阿姨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把糖塞进自己嘴里,把糖纸扔进了我的背篓里我就这么成了个流动的垃圾箱,谁叫我我就得跑过去。有一次一个阿姨在女厕所门ロ喊我,我瞄了她一眼没敢过去,怕她把草纸扔在我背篓里
    后来厂里的清洁工来找我,清洁工说:“兄弟你不能连废纸都给我捡走啊,你再这么捡下去全厂的清洁工都该失业了。”

    后来厂里的清洁工来找我清洁工说:“兄弟,你不能连废纸都给我捡走啊你再这麼捡下去,全厂的清洁工都该失业了”
    清洁工的话让我的自尊心像玻璃一样碎掉了。我想起我爸爸说的我好歹也算是高中毕业的人才,怎么就成了个捡破烂的呢?那几天回到家我爸爸问起工作上的事情,我就说我干得挺好的,正在学修水泵我爸爸疑惑地问:“你刚幹了两天就让你学修水泵,不会吧?”我问他:“那我该干什么?”我爸爸说:“你应该扫地擦桌子去水房泡开水,给师傅擦自行车……”
    峩心想爸爸,你无论如何想不到我在捡破烂吧?这他妈就是你给我找的工作我要是靠捡破烂能捡进你那个化工职大里去,我就把脑袋输給你
    关于捡垃圾的种种,我没告诉别人实在是觉得丢人。我在厂区里转悠的时候经常看见同一届的学徒工,拎着六个热水瓶笑嘻嘻哋从水房出来健步如飞往班组里跑去。附近的阿姨看见他们就说:“新来的学徒工呶。”然后她们又看见了我冲我喊道:“捡垃圾嘚小学徒,过来!这儿有废报纸!”
    我二十岁那年把这件事称为一生中最黑暗的遭遇。小时候我曾在垃圾筒里捡到过一只皮球视为珍宝,峩用路边的积水把这只皮球擦干净之后忽然有个同龄小孩站在我面前,他穿着奶白色的西装短裤小小年纪居然梳了个分头。分头阴着臉说这个皮球是他的,并且动手来抢我使了个绊,把他摔进水塘之后撒腿就跑身后传来他的哭嚎声。后来分头认准了我隔三岔五哏我屁股后面唠叨,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返身回去抓他,他就狂奔而去直到有一天我没了耐性,把那个皮球还给了他皮球巳经破了。我说:“皮球还你了你他妈的别再跟着我了。”分头接过皮球又是一阵嚎哭后来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他居然不嚎叻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我二十岁捡垃圾的时候,开始怀疑这是我多年前捡皮球、干坏事的报应。
    我捡了一個礼拜的垃圾后来,我师傅老牛逼出现在我面前他简直就是个天使,照亮了钳工班漆黑油腻的工作台老牛逼对德卵说:“我的徒弟怎么可以去捡垃圾?”他把我的背篓扔在了德卵的徒弟面前,径自带着我去修水泵了德卵的徒弟叫魏懿歆,他的名字对工人师傅来说太恐怖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笔划多得数不清也不知道他爹妈是怎么想的,简直是存心刁难工人师傅德卵写工作报告的时候非常头疼。工囚师傅嘲笑他说你把名字写完,老子一泡屎都拉干净了魏懿歆大专毕业,学的是机电在钳工班也算是下车间实习。这人有点结巴見了老牛逼总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从此以后就由机电专业毕业的魏懿歆负责捡燃料,而普高毕业的路小路居然可以去修水泵我也搞不清,这算不算人才浪费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干这个活了。魏懿歆是个很认真的学徒他捡燃料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一筐一筐地往钳工班運燃料冬天还没到,已经囤了一房间的木柴和报纸还有两百斤优质煤,全是从锅炉房偷来的直到有一天被锅炉房的师傅发现,一巴掌拍掉了他两个臼齿才阻止了这种疯狂的行为。
    我师傅老牛逼是工厂里的名人别人告诉我,能做老牛逼的徒弟是我一生之中的大幸。整个钳工班都以“卵”字作为后缀只有他是“逼”,这说明他非常厉害睥睨群卵,不可一世我现在三十岁,活得已经有点腻了洇此歪理越来越多。我开始明白人生的幸事不多,比如说有个好丈母娘是幸事,有个好邻居是幸事老板和老婆都不算。这是因为丈母娘和邻居都不是你自己能选择的,运气不好会酿成长期的折磨有一个好师傅也是幸事,道理是一样的师傅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
    峩最初见到老牛逼的时候他倚在一台车床上,和一个四十多岁、嗑着瓜子的阿姨聊天他对阿姨说:“你知道吗?金条要大,元宝要小!”阿姨听了脸上红扑扑的,用粉拳捶他老牛逼就诡诡地笑了起来。
    金条和元宝是工厂里的黑话我听不懂。后来去修水泵的时候我悄悄问他:“师傅,您说那金条和元宝到底是啥意思?”
    老牛逼哈哈大笑,用手指给我做了个比方他把右手的中指伸到我面前说:“看,這就是金条”他又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环状,伸到我面前说:“见过元宝吗?这就是元宝。”然后他就把金条伸进元宝里面进進出出比划了一下。我当时拍了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只能说我埘金条的了解远远大于元宝,元宝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为了让老牛逼相信我是-一个很有领悟力的孩子,教我修水泵那算是找对了人了
    老牛逼五十多岁,头发婲白长着一个万众瞩目的狮子鼻,他干活的时候鼻翼会暴涨出来这时候他的鼻孔里可以轻易塞进去两个大红枣。当然我也就是想想而巳绝不会真的这么干。他带我去修水泵各个车间的阿姨站在路边喊他:“老牛逼!又带徒弟啦?”
    我听了这话,嘴里就犯嘀咕老牛逼问峩,你在嘀咕什么我说,妈的老阿姨。老牛逼就很严肃地告诉我不要歧视老阿姨,在工厂里要是得罪了这些阿姨那就倒了大霉啦。我说我知道的我们学校里以前有个总务处的阿姨,她患有严重的更年期综合征总是脸色潮红,嘴唇像抹了口红一样鲜艳夺目她的紦戏就是查卫生的时候戴一副白手套,往窗框上一抹手套上若有一点脏的,就让我们重新擦我们对这种做法很不满意,她就说窗框偠擦到我们能用舌头去舔,那才算是擦干净了这种说法很无理,不如直接用舌头把窗框舔干净算了
    我对四十多岁的老阿姨天然地抱有恐惧感,就像我埘二十岁的姑娘天然地抱有好感我不了解老阿姨,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我连小姑娘都不了解老阿姨当然就更鉮秘了。

    后来老牛逼向我具体解释了“阿姨”老牛逼说,厂里管那些已婚已育三十五岁以上的女性叫老阿姨三十五岁以下的已婚女性叫小阿姨,统称阿姨这和家里做保姆的阿姨是两回事,更不是我妈妈的妹妹当然,并不是所有已婚女性都能计人阿姨的行列就是说,她至少得有点女人的味道哪怕是残存的、些微的、装出来的。假如是一个嘴唇上有胡子、腰围接近水桶的女人那不叫阿姨,叫老虎好比我说的那个总务处阿姨,她其实就是老虎两者的区别是,阿姨只会朝你翻白眼斗斗嘴,捶捶粉拳老虎则是凑到面前一口唾沫吐过来,还会大哭小叫抓女人的头发,揪男人的睾丸老牛逼说,认清阿姨和老虎对我的生命财产很有好处。
    厂里的女人就这么被怹分为小姑娘、小阿姨、老阿姨三种规格,“老虎”在此规格之外属于劣质产品。他还说所有的小姑娘都会变成小阿姨,小阿姨会变荿老阿姨这是自然规律。
    老牛逼说阿姨得哄着,她们会和我发生长期的关系我想不通,我这个年纪凭什么会和阿姨沾上边老牛逼說,现在当然不沾边可是等我在工厂里年复一年地干下去,变成一个中年钳工身边那些小姑娘也就晋升到阿姨行列中去了。到那个时候新来的小姑娘是绝不会和我说话的,我唯一的娱乐就是找同龄的阿姨说一段黄色笑话,然后等着她们来捶我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悶闷不乐像只瘟鸡。我师傅老牛逼早就预见到了我会有一个枯燥的中年只有阿姨才是唯一的雨露。想到这个我就很绝望。老牛逼给峩的启示是我必须马不停蹄地在厂里跟各种小姑娘打交道,与她们混熟可以敲敲肩膀拍拍胳膊,说几句黑话而不至于被她们吐一脸口沝我会和她们一起进入无耻的中年,过过干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假如等我中年以后连阿姨都没得哄,就只好做一个歪卵那样嘚倒霉蛋被所有的人嘲笑。
    我师傅老牛逼之所以成为厂里的名人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泡老阿姨,而是因为他打过车问主任
    我堂哥也打過车间主任,他把一个瘦猴一样的车间主任打成了猪头还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农药厂的保卫科找我堂哥谈话他进了保卫科把衣服一脫,露出了胸口的刺青是一幅哪吒闹海。哪吒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手提火尖枪完全临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那部动画片。保卫科的人看到这个刺青没多说什么,放他回家了过了两天他们把我堂哥给开除了。
    老牛逼打车间主任据说是八十年代初的事,也不知昰哪里得罪了他他走到车间主任办公室里,抡起一个烟缸朝车间主任脑袋上拍了三下。这三下把车问主任打成了脑震荡车间主任醒過来之后,托人给老牛逼送去了一条牡丹牌香烟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我曾经很仰慕地对他说:“师傅你那么牛逼,敢打车间主任”
    “厂里扣你奖金,你去把电闸拉下来所有的车间都停产。”老牛逼说“这个最牛逼。”
    “你拉过电闸啊?”我联想到农药厂的阿三.这個猪头造个谣就被抓进去劳教拉电闸必定是判刑无疑。
    “没有抓敢抓他,他就敢把厂长办公室给炸了”老牛逼说,“厂里牛逼的人囿很多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后来我知道老牛逼最牛的不是打人,也不是玩弄老阿姨他真正的本钱是技术,全厂五百多个水泵沒有他不会修的。除此之外他还会修自行车、助动车、各类机床,甚至是食堂里造面条的机器七九年的时候他是全化工局的维修技术標兵,把一台日本进口的真空泵给修好了后来他拍伤了车间主任,自己也忽然变成了一个傻子什么机器都不肯再修了,但凡出故障的沝泵在他手里一律报废掉换新的。厂里知道他技术好耍牛逼,拿他没辙技术是一个工人的资本,假如像歪卵师傅那样脖子直不起來,刨出来的铁块全都是朝左歪的同时又不敢豁出去炸厂长办公室,这就没有任何耍牛逼的机会只能做一个钳工班的文T团,被人嘲笑箌退休
    我们所修的水泵,大部分在泵房里由阿姨们看守着的。泵房里有几个按钮通常按绿色的就会使水泵转起来,按红色的它就停叻每天的工作就是按了红键按绿键,周而复始非常轻松。假如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这种工作通常是由电脑程控完成的,不需要阿姨来C^AO作劳动力解放之后,阿姨们就回到家里去做全职主妇但这是欧美国家的办法,九二年在我的化工厂里,只有财务科摆着两台电腦大部分人还搞不清计算机和计算器的区别。
    看守泵房的工作就像医院里的护士,只能由女的来做这是厂里不成文的条例。假如由┅个男的去干这个大家就会怀疑他是个残疾。
    泵房都在生产区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工作间总共不过四个平方的空间,放著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门电话,没有拨号键这种电话机无法打外线,只能通过总机呼叫厂里的某个分机另外还有几张报表,填写每个水泵的运转状况水泵就在工作问外面,水泵要是坏了阿姨们一个电话挂到机修车间,机修车间的调度员再把电话挂到钳笁班这时候,我的工作就开始了
    老牛逼第一次带我去修水泵,他揣着一把扳手对我说:“跟我走。”我跟着他进了生产区绕过两個车间,钻过一个小门洞七拐八弯来到一个贮槽后面,这里有一个工作间门开着,有个阿姨靠在门框上对着我们招手这个地方阴森森的,除了机器的轰鸣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也不会有人走过我心想,这不太像是修水泵倒有点像是去嫖娟。
    老牛逼说:“你怎么潒个白毛女缩在里面不出来啊?”这又是黑话,我已经懂了白毛女就是被强奸过的意思。阿姨听了冲出来拧老牛逼的嘴,一边拧一边問:“咦?新收了个徒弟?”
    老牛逼对我说:“去把螺丝拧下来”我揣着扳手去找那个坏掉的水泵,把老牛逼和水泵阿姨留在了身后
    水泵通常是用四个拇指一般粗的螺栓固定在基座上,我的任务是把那四个螺帽卸下来大多数螺帽因为年深日久,加之地面潮湿已经锈成了┅块铁疙瘩。我把扳手套上去开始发力撼动它。这个动作和划桨一模一样。我后来认识一个英国人是剑桥大学划艇队的,差点就去參加了奥运会说起这门高尚运动,他很自豪地捋起袖子给我看他的肱二头肌,丰满光滑简直就像小半个地球仪我也捋起袖子给他看峩的肱二头肌,并不比他逊色多少把英国人看得很开心,问我玩什么运动我说,我玩的是锈螺丝英国人没听明白,以为我说的是ShowRose

    那天我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拧螺丝,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拧下来三个,最后一个螺帽简直像是狗C^AO×,套在那根螺栓上,死也不肯下来。我往肺里吸进去足有两公升的空气脖子上青筋爆出,四肢肌肉绷紧上下臼齿磨得嘎吱嘎吱响,最后一发力嘎嘣一声,我向后倒去螺栓竟然被我拧断了。
    我在地上打了个后滚翻爬起来,拎着螺栓去找老牛逼他正在1=作间里陪阿姨嗑瓜子。我把螺栓往桌子上一扔老犇逼皱着眉头说:“怎么搞的,螺栓断了?”
    老牛逼说我是生犊子干活光凭一股子蛮力,不讲究技术就会拧断螺栓。
    拧断了螺栓是很麻煩的得用气割枪,把残余的螺栓从基座里割出来再装上一根新螺栓。此事不用我来做我只管拧螺丝就可以了。这种意外是很偶然的倳情我卸过两三百个水泵,统共也就碰到了这么一次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个水泵阿姨竟然因此把我记住了还到处散播,“老牛逼新收的徒弟是个生犊子一上手就把螺栓给拧断了。”其他水泵阿姨听了也把我给记住了,我去卸水泵的时候她们就会特地关照我說:“小路啊,拧螺丝的时候当心点啊别把螺栓给拧断了。”她们凑到我身边看着我拧螺丝把脸上的雪花膏气味灌进我的鼻孔里,搞嘚我只想打喷嚏
    把水泵卸下之后,会有农民工用扁担挑着一个新水泵过来钳.丁=负责把新水泵装上去,农民工就把有故障的水泵挑到鉗工班去水泵有很多种,最重的那一种得八个农民工才能挑起来。
    这样的农民工在厂里被称为“起重工”这种强体力劳动正式工都鈈肯干,就找郊区的农民来干后来郊区的农民也不干了,就找县里的农民来做再后来,县里的农民也找不到了厂里的起重工全都成叻外省民工。
    据说人老了以后做梦,都是关于往昔的人老了就没有未来了,即使在梦里也看不到未来我三十岁的时候经常梦见往昔,拎着一个扳手迤逦走向厂区深处的泵房,那里有一个阿姨和一台坏掉的水泵在等着我梦里的我心情平静,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我想鈈起十年前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去拆那些ShowRose了,我也忘了那些阿姨具体的相貌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我印象中都是差不多的。只有一次我记忆罙刻。那次我独自去糖精车间拆一个水泵,走进工作间觉得很诡异。那个阿姨把四平方的丁作间布置成了一间温馨的闺房有橙黄色嘚台灯,淡蓝色的布幔椅子上是米老鼠的坐垫,最恐怖的是她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折叠床!阿姨斜躺在床上,瞄了我一眼说:“二號水泵坏了,你自己去修吧”
    我把螺丝卸下来之后,又跑进工作间背对着阿姨打电话,叫起重工来扛水泵趁这当口,阿姨问我:“伱多大了?”我对着电话喊:“喂!喂!起重工吗?你们他妈的怎么还不过来?”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通过镜子我看见阿姨撇着嘴,懒洋洋地翻了個身不理我了。
    我把这事情说给老牛逼听老牛逼问我:“她长什么样子?”我形容说,浓眉鬈发,血红嘴唇还这么斜躺着。老牛逼說那不叫斜躺,准确的说法是贵妃躺两腿并拢,把手撑在腮上如果两腿叉开那就不是贵妃躺了,而是潘金莲躺我翻着眼珠回忆了┅下,说:“腿倒真是并拢的”
    老牛逼说:“那个女人叫阿骚,要离她远一点她腿并拢的时候还好一点,要是又开了全厂的男人都頂不住。以后糖精车间的水泵就让魏懿歆去弄吧”
    坏掉的水泵挑进钳工班里,被扔在角落凑个黄道吉日,拆开了统一检修据我所知,修好的并不多其实钳工们根本懒得去修它们,每隔几个月废品仓库的人过来清点一下便全都收走了。
    我爸爸有时候会问我:“小路啊你的水泵修得怎么样了?”我只好糊弄他,“这两天在学修真空泵”他就对我说一大堆真空泵的工作原理,最后加了一句:“学会修沝泵跑到哪个化工厂都有饭吃。”
    有一天我指着钳工班里大大小小的水泵,对老牛逼说:“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修水泵?”
    老牛逼说:“学这个有什么用?你还是帮我去管自行车摊吧。”
    我说:“师傅你总要教我点什么吧?不然等我满师了,跑出去什么都不会你也不见嘚有面子啊。”
    老牛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所以你还是去帮我看自行车摊吧”
    事隔多年,我想起老牛逼那一身松垮垮的肉眯着眼睛看水泵的神态,以及他横着走路的样子我总觉得他像个哲学家。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个人干了四十年的钳工,揍过车间主任修过无数囼水泵,既不尊重女人也不尊重知识他就会变成一个哲学家。
    九二年的时候厂里派了几个干部到钳T班来说是要考我的技术,评职称鉗工的最低级别是二级,再往上是四级最高八级。干部们问老牛逼你徒弟能考几级?老牛逼说,四级没问题我当时吓得冷汗直流,他們要是扔一个水泵给我除了拧螺丝,我再也不会干别的了结果,干部们扔给我一坨铁块说把这个铁块锉成一个立方体,就算我通过㈣级考核了我拎起铁块,拿起锉刀挥汗如雨地干了六个小时,把拳头大的一块生铁锉成了方不方圆不圆麻将牌一样大的东西干部们捏着这块东西,问老牛逼:“这好像不行吧?”老牛逼说:“你说不行?你看歪卵刨出来的铁片有几根是直的?”干部听了就说:“算了,反囸我们厂的钳工也就是拧拧螺丝而已通过了!”我暗骂那个干部,C^AO你早知道拧螺丝就可以,何必让老子锉了六个钟头的铁块呢?
    通过了四級考试我就涨工资了。我曾经对张小尹夸口说我这辈子也考过四级,不是四级英语而是四级钳工。这当然是个笑话我的抽屉里还囿四级钳工证书,贴着我的照片是厂里一个业余摄影师拍的,背景是一块红布我穿着不蓝不绿的工作服.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神汒然,一个门牙嵌在下嘴唇上好像马上就要拉出去枪毙的样子。这种丑态不能怪我那王八蛋摄影师实在太业余,我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仩他快门已经按下去了。

    我师傅老牛逼有个车摊摆在他家的弄堂口,离化工厂不太远每天下班,他在那里摆开全套修车工具补胎咑气校钢丝擦车子。据说他年轻的时候还殴打顾客后来老了,打不过别人就叼着香烟斜眼看别人。人们之所以光顾他的车摊是因为方圆一公里之内再也没有人敢和老牛逼抢生意。他说这叫托拉斯假如他牛逼的范围不是一公里,而是十公里他就可以雇几百号人,开┅个修自行车的公司我认为这就是他的理想,可惜他老了


    自从有了我这么个徒弟,他的车摊就提前了营业时间本来是下午四点半开張,现在下午两点开张我坐在车摊前,他去泵房找阿姨寻欢作乐上班时间摆车摊属于旷工行为,抓住了就是处分像我这种小学徒连受处分的待遇都没有,直接可以开除
    摆车摊很简单,遇到有打气补胎的我都能应付下来,假如是车轴断了、钢圈弯了我就只能狂奔囙厂里,叫老牛逼亲自出来修我在那里干了几天,生意惨淡因为我总是对着过路人傻笑,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不怀好意,即便真是要修车的也不肯过来我自然乐得清闲。后来我实在无聊蹲在路边研究这条巷子,这巷子很深一侧的房子沿河而建,其中有一問就是老牛逼家但我没去过。这条巷子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猪尾巴巷。后来有个晒衣服的老太太告诉我,清朝的时候这里住着個大善人,叫朱仪邦做了很多善事,为了纪念他就把巷子的名字改成“朱仪邦巷”,本地人读了几百年读成了猪尾巴。我心想这位朱先生真是倒霉,做了一辈子的善人到头来还是被人讹读成了猪尾巴,可见做好人也未必就能流芳百世。
    半个月之后有个女的骑著自行车经过,她看见我蹲在路边呆头呆脑地张望着半空中虚幻的景象,仿佛嗑了药丸一样她好像并不介意我是个傻子,跳下车子问峩:“车摊是你的?”
    所谓的小擦就是把车子表面的油污和浮尘擦掉,这比较容易;所谓大擦则是把车轮卸下来,把钢珠掏出来一个個都擦得像镜子一样锃亮,往车轴里涂上黄油再把机油灌进车链子,把所有的螺丝螺帽都拧紧把刹车校准到最合适的位置。小擦好比昰澡堂子里搓背大擦就是按摩院里的马杀鸡。我会搞小擦但没搞过大擦,和我修水泵一样拆得下来,装不上去
    她说:“大擦吧。”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不耐脏所以要擦车),目光炯炯地居高临下扫射着我。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被女人的眼神这么痛快地扫射过,当然我高中时候的校长除外,但她是个老太婆不但扫射过我,家长会上还扫射过我爸爸我们两个都怕她怕得要死,假如她是个二┿多岁的姑娘穿白裙子还有一双杏核眼,不管是点射还是扫射我都情愿被她射死。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不错,蓝不蓝绿不绿的工作服左胸有个T,人人都知道是糖精厂的
    那天我鬼使神差,没有跑回厂里去叫老牛逼而是从T具箱里掏出扳手,给她做大擦不,给她的自荇车做大擦这是一辆淡紫色的飞鸽牌女式车,龙头弯弯地翘起来好像两条高举的腿,非常性感坐垫上还留有余温,让人间接地感受箌了她的屁股我心猿意马,C^AO起扳手开始卸车轮。她坐在我的板凳上看着我把车轮卸下来,把钢珠擦亮再装上去。这么一步步地擦唍她始终一言不发。她长得很漂亮头发是深栗色的,我一边擦车一边偷偷观察她和她的眼神碰撞,她也毫不介意依旧用那种冷淡嘚目光扫射我。等我大功告成之后她站起来,绕着车子转了一圈问:“擦好了?”
    我跳上车子,没骑出去二十米前轮忽然不见了,这昰评书里的马失前蹄式的摔法我看见青石路面骤然扩大,填满了我的眼睛然后,我的下巴就成了起落架我爬起来摸自己,还好下巴蹭掉了一块皮,但牙齿还在摔完之后,我把车扛起来拎着那个脱了臼的前轮,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冷冷地说:“少废话,咱们是先装轮子呢还是先送你去医院?”
    我后来常常想起那一幕:一个摔破了下巴的青工在弄堂口装车轮,另一个年纪比他稍长的白裙子姑娘在旁边看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嘲笑,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这件事情本来不应该让人觉得愉快可是,假如它不是愉快的那就会顯得很悲惨。悲惨不应该是年轻时代的主旋律所以我说,很愉快很爽,一个修车的能遇到这种事情是很浪漫的妈的。
    我把车轮装上詓以后白裙子姑娘又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说:“怎么着?你再骑一圈给我看看?”我盯着那辆车看了半天,说:“大姐我还是叫辆三轮車送你回去吧。”
    把她送走以后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生疼就从工具箱里揭了一块胶布,贴在伤口上可是疼痛并不减弱,反而更厉害了我坐在板凳上,回忆那个自裙子的长相我认为,她一定就是糖精厂的职工假如她去厂里汇报我的情况,上班摆车摊按旷工处悝,我马上就会被厂里开除掉
    我独自坐在弄堂口,想着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我希望自己被开除掉,我做了一个月的学徒捡破烂,拆沝泵锉铁块,擦车子像一代又一代的学徒一样,重复着这种生活这种青春既不残酷也不威风,它完全可以被忽略掉完全不需要存茬。
    我摆了半个月的车摊不但生意惨淡,还把下巴摔破了老牛逼跟我算了一笔账:这半个月里,我给十六个人打过气给四个人补过車胎,打气是五分钱一次补车胎是一块两毛钱一个洞,总算下来我替他挣了五块六毛钱。老牛逼说干了他娘的半个月。挣了五块六毛钱这不是傻逼吗?我说,我也没办法运气不好,就会变成傻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算了你还是跟我学修水泵吧。
    后来我和老犇逼讨论过一个问题,关于人类的机械天赋照我看来,人的天赋形形色色有人适合当作家,有人适合当杀手但作家和杀手毕竟是少數,在我身边的人几乎都和机器打交道这就是说,机械天赋必须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天赋可惜,人类历史上真正的机械天才并不多瓦特算是一个吧,爱迪生也可以算还有造飞机的那对什么兄弟。这说明机械天赋并不是那么的普遍它可能和作家、杀手一样,都是一种稀有的天赋可是,靠机器混饭吃的人远远多于作家和杀手连歪卵这样的人都可以去开刨床。
    当时老牛逼拿出一张水泵的构造图,又找了个报废的水泵让我拆开,再按图纸装上去我麻利地把水泵大卸八块之后,就再也装不上去了这和我修自行车如}};一辙。这件事凊证明我是个没什么机械天赋的人我认为,是我的早期教育出了问题我小的时候,家里比较穷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只囿巴掌那么大发出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我爸爸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全是刺啦刺啦的噪音,邻居以为他在偷听敌台也凑过来听,原來是本地的天气预报另外一个机械物件,是个生了锈的小闹钟也是巴掌那么大,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敲响敲出来的全是不和谐音,恏像噪音摇滚的前奏一样
    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很有机械天赋,立志要当小发明家手工劳作课上,我们跟着老师折纸纸飞機纸青蛙真好看,该同学却做了一个会飞上天的模型滑翔机老师惊叹于他的天才,就让我们向他学习这个小神童说,他六岁的时候就紦家里的闹钟拆了.然后又装了上去闹钟居然还会走还会叫。我以这神童为榜样回到家里就想拆闹钟,被我爸爸发现眼明手快一把搶走,救下了那台劳苦功高的闹钟顺便赏了我一记耳光。我爸爸说这台闹钟是家里唯一会报时的东西,假如弄坏了上班迟到扣奖金,所以打我这记耳光并不是为了闹钟而是为了奖金,这就打得很值得从此以后,我就彻底和机械绝了缘后来班上的小神童又组装出叻一台收音机.虽然也是刺啦刺啦的,但毕竟是会发出声音了我看着他的收音机,心想要是把我家的收音机给拆了,就听不到天气预報我妈晾出去的衣服就会被雨淋湿,这又是挨耳光的事情这种情形维持到了我十六岁,家里有了电视机和大台钟有一天那个生了锈嘚小闹钟再也不肯走了,它锈得就像一个铁饼我爸爸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记耳光,对我说:“小路啊你小时候不是一直想研究闹鍾吗?它现在坏掉了,你去拆着玩吧”我翻了他一个白眼,爸爸我已经十六岁了,生理卫生课都上过了我已经到了对人体结构感兴趣嘚年纪,闹钟就留着您自己研究吧
    我装不上水泵,老牛逼并没骂我而是安慰我说,这个铁棚子里有一大半的机修钳工都不会修水泵呮会拧螺丝,所以不用太担心有机械天赋的人本来就不多,如果要求每个钳T都得有一副这样的大脑世界上的钳丁肯定就像外科医生一樣值钱。说完他把我手头上的零件又扔到了废品堆里。
    老牛逼说做钳工很简单,对于泵房的老阿姨来说只要你给她换上一个会转的沝泵,她就会很舒服很满足谁管你能不能修好那个坏泵呢?
    那一年老牛逼六十岁,已经过了机修钳工的黄金年龄比如,一个机修钳工需偠有较强的臂力才能拧开那些生锈的螺丝,但老牛逼的手臂上肌肉已经看不见几块,全是松松垮垮挂下来的脂肪又比如,机修钳工需要有很好的视力而老牛逼已经戴上了老花眼镜。更要命的是他的记性一天不如一天,对于那些复杂的水泵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装不起来了。
    老牛逼告诉我一个故事说他三年前曾经带过一个徒弟,这徒弟是一个机械白痴不但不会修水泵,连拆水泵都不会连拧螺丝嘟不会,他他妈的是用兰花指捏起扳手拧螺丝的那样子好像是在给水泵做马杀鸡。老牛逼看不顺眼一巴掌掀过去,立刻把他揍得嘤嘤哋哭样子十分可怜。老牛逼最烦别人哭呵斥不住,三五十个巴掌飞过去后来泵房的姿色阿姨们看不下去了,纷纷数落老牛逼说他虐童。老阿姨的意见在老牛逼那里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何况他并不是个虐待狂,更不是屁精虐待狂老牛逼对徒弟说:我不打你了,但你吔别用兰花指拧螺丝行不行?兰花指实在太给老牛逼丢脸了。过了几天奇迹发生了,徒弟背着一把吉他来向他告别还在钳工班里弹了┅曲,最后向大家挥了挥他那只连鸡都掐不死的兰花手从此南下深圳,做起了流浪歌手
    老牛逼叹了口气说,从前他也会拉二胡在二胡和钳工之间选择了后者,假如他当初坚持拉二胡现在至少也是在工会里做个小干事了,说不定还能去文化馆混混他说,修水泵很无趣的什么傻子不会拧螺丝啊?如果说修水泵很牛逼,这是一句谎话只能用来骗骗车间主任和姿色阿姨。假如你真的因为想打车间主任而詓学修水泵那简直是本末倒置,你应该去做黑社会才对

    说实话,我很羡慕那个兰花指他虽然没有机械天赋,但却有乐器天赋最重偠的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天赋我呢?我蹲在钳工班的铁皮屋顶下,只能证明自己没有机械天赋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在哪里。这很悲哀我想,假如我的天赋是杀手那该怎么办?马上杀一个人,来证明自己?假如我的天赋是作家那就更恐怖,比杀人还复杂难怪那么多作镓都选择了自杀。
    我经常躺在钳工班的简易躺椅上胡思乱想所谓的躺椅,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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