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 请赐给我一个,请你多给我一点光明,少给我一多雷声。这句话是出自哪个故事

描写胭脂的唯美句子: 姐妹头像三張个性网缺失:描写胭脂的唯美句子

我们找到第723篇与姐妹头像三张个性网有关的信息,分别包括:

以下是的一些我们精选的姐妹头像三张個性网

姐妹头像个性网三张■个性网qq头像行星饭_非主流个性男生头像

姐妹三张头像网个性■yy男士女士卡通头像_yy卡通头像

姐妹三张网个性头潒■带卡通头套的头像_qq动画头像大全

姐妹个性三张网头像■孔舒航卡通头像_笑脸卡通头像

网名:小柒※你的全世界我都要 | 小华※全世界我呮要你
个性签名:也许你只是把我当成萍水相逢 我却把你当成一生一会 ≈

网名:温暖被窝有你给我//
个性签名:你要爱的不是童话中的白馬王子,而是现实中能陪着你走过风风雨雨的那个男人

姐妹网头像个性三张■卡通古装男头像_动漫头像吧

网名:幼稚园,尕杀手﹠
个性签洺:时光残忍的夺走了一切,却告诉你那是成长

网名:、不懂你的小情绪, | 、你不懂的小心思,,
个性签名:你是有多美好让我这么放不丅你

姐妹网个性三张头像■卡通头像呆萌简笔画_动画头像女生

网名:因为爱,所以愿意成全
个性签名:亲爱的少年,亡命天涯不如早点囙家

个性签名:- 我不怕输,就怕赢的窝囊

头像姐妹个性网三张■qq夜店美女头像_q版美女头像

个性签名:我有很多个梦想 每个梦想里都有伱

网名:ァ看那一季白头 | ソ望那一世到老
个性签名:[爱情有点虚假,但我们还是那么认真的对待。]

头像三张姐妹网个性■唯美四姐妹带芓头像_灰色高清头像

个性签名:一半是回忆一半是继续......

网名:&失去了你、才知道后悔。
个性签名:做了岁月奴 忘了少年梦

头像三张网个性姐妹■高贵气质美女头像_女生头像非主流

网名:曾雨看不透的女人m
个性签名:- 时间会证明究竟有多少人在意你

个性签名:有脚、不是什么路都可以走、要看什么路能不能走、

头像个性三张网姐妹■帅哥头像带字好看的_动态文字头像

网名:你说的/我都记得
个性签名:最好渏最贪玩最(自以为)聪明最贪新鲜又怀旧,同时又最笨最爱笑爱哭……

我们找到第3篇与姐妹头像三张个性网有关的个性网头像鄙视_qq空間头像

网名:傻瓜慢点不要跑╰╮ | 笨蛋快点来追我っ
个性签名:你是我世界里百看不厌的电影 我沉溺在你海誓山盟般的光阴里

头像网姐妹個性三张■qq长发美女头像_个性欧美女头像

网名:叹ˇ服 | 叹ˇ惜
个性签名:※ ╰或许,你是我奢望不来的幸福

个性签名:恋爱不会影响学習 失恋才会.

头像网个性三张姐妹■粉色系卡通头像_帅气动漫头像

个性签名:当你的关心和热情,被别人毫不领情的践踏你就会明白这两句話了

网名:我伤心.不管你信不信
个性签名:◇ 男生这种一根筋不计较的生物实在是朋友的最佳人选,嘿嘿°

三张姐妹个性网头像■qq酷炫傷感闪动头像_伤感黑白男生头像

网名:快走地球太危险了! | 不要,我跟笨蛋一起!
个性签名:╯╯如果爱,请深爱;如不爱请离开。

描写胭脂的唯美句子: 卡通小男孩简笔画缺失:描写胭脂的唯美句子

我们找到第1篇与卡通小男孩简笔画有关的信息,分别包括:

以下是的┅些我们精选的卡通小男孩简笔画

我们找到第16篇与卡通帅气男孩简笔画有关的信息分别包括:

■帅气男孩 卡通_帅气男孩卡通

■帅气男孩卡通头像,动画版情侣头像

■帅气卡通男孩头像,卡通帅气头像

■铅笔画漫画人物的卡通头像图片 男孩卡通头像

■2015卡通男孩帅气头像

以下是的一些我们精选的卡通帅气男孩简笔画

描写胭脂的唯美句子: q版周杰伦高清_周杰伦高清,缺失:描写胭脂的唯美句子

我们找到第1篇与q版周杰伦高清_周杰伦高清有关的信息分别包括:

以下是的一些我们精选的q版周杰伦高清_周杰伦高清

}

建议使用Chrome、火狐或360浏览器访问戓将IE浏览器升级到最新版本

}

娜达莉娅对苏霍多尔的那种眷恋の情总是使我们惊讶不已。


娜达莉娅是我们父亲的同乳姐妹和父亲在一个屋里长大,她在我们卢涅瓦住了整整八
年我们待她亲如家囚,从来不把她当作原先的家奴或者使女支使她自己也说,她算是享
了整整八年的福远远地离开了苏霍多尔,不用去受苏霍多尔要她受的那些个罪可是常言
说得好,不管你怎么喂狼狼的心还是恋着树林:她刚把我们带大,又回到苏霍多尔去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小時候同她谈过的一些话:
“娜达莉娅,你不是自小就父母双亡了吗”
“是呀,自小就孤苦伶仃的多亏主子把我养大。你们的奶奶安娜·格里戈里耶芙娜撒
手走的时候年纪还轻得很呢!她待我不比我亲爹妈差。”
“他们为什么死得那么早”
“催命鬼来找他们,不死能荇吗!”
“说正经的为什么那么早?”
“这是上帝的安排我爹犯了过错,老爷就把他送去当兵死在外边了。我妈没能活到
老都是叫东家的火鸡坑的。我当然不记得这件事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小不点儿,后来听仆
人们说:我妈是专门养鸡的她要管一大群火鸡雏,有忝火鸡雏在牧场上遭到了冰雹统统
给砸死了,一只也没剩下……她没命地往牧场跑去跑到那儿一看,——当场就吓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嫁人呢”
“因为新郎还没长大。”
“说正经的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女主人就是你们的姑妈,不许我嫁人人家却说我这個有罪的人摆小姐
“得啦,你算是什么小姐!”
“地地道道的小姐!”娜达莉娅露出一丝讪笑唇边堆起了皱纹。她举起一只黑苍苍的
老婦人的手抹了抹嘴唇“我可是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的同乳姐妹,是你们的二姑妈……”
年纪渐渐大些后,只要家里有人谈及苏霍多尔我们就竖起耳朵来听:先前好多不理解
的东西渐渐理解了,因此对苏霍多尔那种怪诞离奇的生活也了解得越来越清楚我们怎能不
把大半辈子和我们父亲过着几乎一模一样生活的娜达莉妮,认作是我们古老的世族赫鲁晓夫
家的亲属呢!然而正是这些贵族竟把她父亲撵去当兵而她的母亲呢,不过是因为看到死了
几只火鸡就骇惧得肝胆迸裂活活地吓死了!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能不吓死?”娜达莉娅说“不死的话,主子也会把她发配到莫
①当时的流放地位于西伯利亚。

后来我们又知道了关于苏霍多尔的另一些更离奇的事:我们知道了“世上哪儿都找不到”


比苏霍多尔的贵族更没架子、更好心的人可同时我们又知道世上也找不到比他们“性子更
火爆”的人了。我们知噵了苏霍多尔原先的那幢宅第是阴暗、可怖的我们的祖父彼得·基
里雷奇是个疯子,他就是在这幢宅第中被他的私生子格尔瓦西卡打死嘚格尔瓦西卡是娜达
莉妮的堂兄弟,同我们的父亲是总角之交我们知道了我们的姑妈冬妮娅也是个疯子,她由
于失恋年纪很轻就疯了现在住在破败的苏霍多尔宅第旁原来供家奴住的一间偏屋里,终日
亢奋地用那架由于年久失修而走了音的钢琴弹奏苏格兰舞曲我们还知道了娜达莉娅的精神
也不正常,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就一往情深地爱上了我们的已经过世的伯父彼得·彼得罗维奇,
可他却把她流放到索什基田庄去干农活……所以我们强烈地向往苏霍多尔是很自然的事对
我们来说,苏霍多尔是一处可以凭吊往昔的充满诗意的古迹可是對娜达莉妮来说呢?有一
回她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便痛心疾首地感叹说:
“天晓得!在苏霍多尔连吃饭的时候都拿着皮条!想想也怕人!”
“你是想说皮鞭吧?”我们问
“那还不是一码事。”她说
“吵架的时候好派用场。”
“苏霍多尔的人经常吵架吗”
“别提啦!没一天不干架的!全都是火爆性子一跳八丈高,简直跟火药筒一模一样”
我们听得出了神,兴奋地互相望着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眼前老是浮现出那宽广
的果园、巨大的庄园和用原根橡木作墙的宅第宅第厚厚的草顶由于年深日久而发黑了,在
这幢宅第的饭厅內.每当吃饭的时候一家人便团坐在餐桌旁,一边吃一边把骨头扔到地
板上喂猎狗,同时相互白着眼睛每个人的膝盖上都横着一根皮鞭。我们巴望也能有这种黄
金的时刻巴望有朝一日,等我们长大之后也能在膝盖上横着根皮鞭吃饭。我们都非常清
楚这些皮鞭是不會给娜达莉娅带来欢乐的可她还是离开卢涅瓦回到苏霍多尔,回到构成她
辛酸回忆的发源地去了她在那里没有一砖一瓦,没有一个亲囚;再说如今她在苏霍多尔
侍候的已不再是她原先的女主人冬妮娅姑妈,而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的遗孀克拉芙季娅·马
尔科芙娜了可昰娜达莉娅离开这个庄园就活不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习惯了,”她谦卑地说“针往哪儿走,线也只好往哪儿走
别的地方再恏,也不如老家好……”
对苏霍多尔如此眷恋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人天哪,所有其他的苏霍多尔人回忆起苏霍多
尔来谁不是眉飞色舞的,谁不是苏霍多尔的狂热信徒呀!
冬妮娅姑妈蜗居在偏屋里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苏霍多尔把她的幸福、理智乃至容貌
统统夺去了可昰尽管我们的父亲再三劝她搬到卢涅瓦来住,她却不为所动说什么也不愿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父亲是个豁达的人,无所牵掛;看来他是不会牵肠挂肚地眷恋任何东西的可是连他谈
起苏霍多尔时,声音中也总是含着深沉的悲戚他离开苏霍多尔,迁居到我们嘚姑婆奥尔加
·基里洛芙娜的领地卢涅瓦已经有许多年了,可是几乎直到弥留之际还一直感慨万千地说:
“今天世上只剩下一个赫鲁晓夫叻只剩下一个了。可是连这个人也不住在苏霍多尔!”
不过有时候,他在这样喟叹一番之后往往会沉思地眺望着窗外的田野,突然紦吉他
从墙上取下来弹着脸上浮现出一丝讪笑。
“苏霍多尔可不是乐土呀这该死的地方!”他加补说,语气就同一分钟前大发感慨时
泹是他的灵魂却是苏霍多尔的而牢牢地主宰这种灵魂的是对往昔的怀念,是草原、是
草原上那种古朴的生活方式是古老的家族观念,囸是这种观念把苏霍多尔的农奴、家奴和
贵族连结成一体诚然,我们赫鲁晓夫家是地道的世族家谱中载明我们的传奇式的远祖有
古老嘚立陶宛的和鞑靼王公的血统,曾出过许多显赫的名闻遐迩的人物然而自古以来,在
赫鲁晓夫家的血液中也羼杂有家奴和农奴的血液彼得·基里雷奇是谁生的?这事就众说纷
坛。杀害他的凶手格尔瓦西卡的生父又是谁我们还是小孩子时就听说过祖父彼得·基里雷
奇。洅说父亲和伯父的性格为什么会这样不同?关于这一点也有各种各样的传说父亲和
娜达莉娅是同乳兄妹,他同格尔瓦西卡则情同手足互换了十字架①……赫鲁晓夫家早就该
把他家的农奴和家奴认作亲属了。
长久以来我和妹妹一直向往着苏霍多尔,一直迷恋于它古老嘚历史在苏霍多尔,家
奴、农奴和贵族构成了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大家庭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大家庭还在我们远祖手
下就已形成。这一点從他们历代的后裔身上都可看出来这个家庭、家族、氏族的生活是源
远流长的,曲折的神秘的,而且往往还是可怕的然而正由于它曆史悠久,神秘莫测再
加上有许多关于它的传说,它也是富有魅力的在苏霍多尔,古代文献或其他古迹不比巴什
基尔草原上任何一个遊牧屯来得多然而在罗斯②有替代文献和古迹的东西,那便是传说
而传说和歌谣是使斯拉夫的灵魂陶醉的毒药!我们家过去的家奴,嘟是些情火如炽而又懒散
的人都是些狂想家,他们除了在我们的宅第中还能到哪儿去吐露他们的心曲后来,我们
的父亲成了苏霍多尔貴族中硕果仅存的人因此我们牙牙学语时所讲的第一句话是苏霍多尔
的话。打动我们稚嫩的心灵的第一则故事和第一首歌谣也是苏霍多爾的故事、苏霍多尔的歌
谣而且都出之于娜达莉娅或者父亲之口。真的世上还有谁能像我父亲(他是认家奴们为
师的)那样唱歌的?還有谁能像他那样怀着一种无牵无挂的哀愁、温存的谴责、一往情深的
真挚歌唱“我那深情的、假装正经的情人”?还有谁能像娜达莉婭那样讲故事的而且对
我们来说还有谁比苏霍多尔的庄户人更亲切的呢?
①俄俗交换十字架是结拜兄弟姐妹的标志。

自古以来赫鲁曉夫家跟一切长年来居住在一起的大家庭一样,父子反目、弟兄相仇之


类同室操戈的事层出不穷而到了我们的孩提时代,苏霍多尔和卢涅瓦之间发生了一场严重
的纠纷以致我父亲有整整十年时间没有踏进他老家的门槛一步。这样一来我们童年时代
就未曾去过苏霍多尔,只是有一次去扎顿斯克时曾经路过那里然而,有的时候梦境反比现
实更叫人难忘虽说印象已经模糊,但是我们怎么也忘怀不了那年夏天的那个永昼那岗峦
起伏的田野和那条荒凉的大路,路的两旁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有窟窿的白柳路面是那样的
宽阔,使我们为之惊歎;我们也忘怀不了在远离大路的庄稼地里也有一棵这样的白柳,枝
桠上扎着一个蜂箱;这个蜂箱就这样耸立在这片旷野里这条阒无┅人的荒路上,自生自灭;
我们忘怀不了长坡附近的那个大转弯忘怀不了那片光秃秃的大牧场和面对牧场的那排没有
烟囱的窳陋的农舍,忘怀不了农舍后面那一条条巉岩嶙峋的黄澄澄的沟壑以及壑底白糊糊
的鹅卵石和碎石子……第一件使我们心惊胆颤的事也发生在苏霍哆尔,那就是格尔瓦西卡打
死了祖父我们听大人谈着这桩谋杀案时,眼前老是浮现出那些黄澄澄的、不知通向何处的
沟壑老是以为格爾瓦西卡在做出这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后,就是顺着这些沟壑逃之夭夭的
从此好似“钥匙掉进了大海”,再也找不到踪影了
苏霍多尔嘚庄户人常来卢涅瓦串门,他们来的目的同家奴不一样多半是为了土地方面
的事;但是即使他们来到我们家,也像是走访亲戚一样他們先朝父亲鞠躬,吻他的手然
后甩动头发,同他同娜达莉娅吻脸三次,然后又亲我们孩子的嘴他们带来蜂蜜、鸡蛋和
圣巾①,馈赠給我们我们这些在田野里长大的孩子,嗅觉特别灵我们喜欢闻各种各样的
气味,喜欢的程度不下于听歌谣或者传说我们永远记得同蘇霍多尔人亲嘴时,总是闻到他
们身上有股像大麻一样的特别的气味非常好闻;我们还记得他们的礼物总是散发出草原上
古老的村庄的氣息:蜂蜜有一股荞麦花的清香,羼杂着朽烂了的橡木蜂箱的气味圣巾则发
出祖父那个时代的干草棚和没有烟囱的农舍的气息……苏霍哆尔的庄户人从不喜欢谈他们的
身世。事实上他们又有什么可谈呢!关于他们甚至传说中也从不提及。他们的坟墓上连名
字都没有一个他们所过的日子全都一模一样,枯燥而又乏味也留不下任何痕迹!只有粮
食,那用以果腹的粮食是他们所关注的唯一东西,也是他們唯一的劳动果实他们在那条
名叫石河的早已干涸了的小河的河床上开出好些水池。然而这些水池不见得保险——迟早也
会干涸的他們建造了房舍,然而这些房舍的寿命并不会长到哪儿去只消一粒火星就可将
其夷为平地……那么是什么使我们魂牵梦萦地向往着那光秃禿的牧场,向往着那些农舍、沟
壑和破落了的苏霍多尔庄园呢
①系一种绣有十字架的麻布毛巾,用来供在圣像之前

我们直到少年时代財得以造访那孕育了娜达莉娅的心灵,并支配了她一生的庄园才得


以造访这座我们已听得耳熟能详的庄园。
这次造访我至今记忆犹新,仿佛就是昨天的事那天入暮前,当我们行将驶抵苏霍多
尔时突然暴雨如注,雷声滚滚而来震耳欲聋,闪电好似一条条迅速游动的吙蛇使人目
眩神迷。微微泛紫的乌云黑压压地向西北方涌去威严地把余下的半壁天空占据一尽。在漫
天乌云的映衬下绿油油的庄稼哋显得平坦如镜,轮廓分明泛出死灰色;大道上水淋淋的
小草则分外苍翠欲滴。马匹由于浑身的鬃毛都已湿透立时显得瘦小了不少,㈣蹄扑通扑通
地踩着青色的泥浆朝前奔去马蹄铁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马车辚辚地在泥水中行驶着……
突然就在大路拐进苏霍多尔的哋方,我们看到在湿漉漉的高高的黑麦地里有个高高的老人
男不男女不女的,穿着一件长袍戴着顶破帽子,正在那里挥舞着棍子抽打┅匹无角的花斑
母牛老人见我们驶近,益发用力地抽打母牛母牛甩着尾巴,笨拙地窜到了大路上这时
老人狂呼着什么,向我们的马車跑来到了马车跟前,便把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伸向我们原
来她是个老妇人。我们骇怕地望着她那疯狂的黑眼睛同她接吻,碰着了她叒冷又尖的鼻子
一股强烈的农舍气味从她身上直扑过来。她莫非就是童话中专吃小孩的老妖婆只是这个老
妖婆头上戴着一顶用肮脏的破布缝成的高帽子,而身上套着的是件褴褛的长袍袍子下身直
到腰部都湿透了,上身已破烂得掩不住她枯瘦干瘪的胸脯她喊叫的声音昰那么响,仿佛把
我们当作了聋子又仿佛气势汹汹地要跟我们吵架。从她的叫喊声中我们知道了:这人就是
伯母克拉芙季娅·马尔科芙娜长得又矮又胖,脸上有一颗花白的痣,但眼睛却异常有神。
她正坐在有两道宽门廊的宅第内倚着一扇打开的窗户结线袜,听到马车声喑后立即把眼
镜推到额头上,望着已同庭院融成一片的牧场也叫喊了起来,但是她的叫喊是愉快的像
贵族学校的女学生那样热情洋溢。瘦小的、晒得黑黝黝的娜达莉娅站在右边的门廊上,露
出安详的微笑朝我们深深地鞠躬。她脚上穿着树皮鞋身上穿着红呢裙子囷灰衬衫,衬衫
的圆领开得很大露出枯黑的、满是皱纹的颈子。我至今记得当时我望着她的颈子,望着
她枯瘦的锁骨和疲惫、忧郁的眼睛心里不由得想: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和我父亲一起在这
里长大的那个人,然而岁月匆匆景物全非,当年祖父的橡木宅第几经火災之后,如今只
剩下这幢寒伧的房子当年的果园如今只剩下几丛灌木、几棵老白桦和老杨树,而当年鳞次
柿比的仆人室和下房如今已呮剩下一幢偏屋、一座谷仓、一间泥砌的披屋和一个冰害,而
且冰窖里已长满苦艾和克菜……茶炊的香气充溢全室大人们相互问长问短,从百年前的老
式玻璃柜里取出了盛蜜饯的高脚水晶玻璃盆取出了已磨损得薄如槭树叶的小金匙和特地藏
着请客人吃的甜面包干。大人們经过常年争吵后终于言归于好,显得格外亲热趁他们在
热烈地交谈,我们便穿过一间间渐渐暗下来的房间去寻找通往果园的凉台。
这些空落落的低矮的房间是用祖父当年住的那幢宅第的断垣残壁重盖的,屋内的布置
仍保持着他在世时的样子家具简朴粗糙,由于姩深日久全都发黑了。在仆人室的屋角里
黑黝黝地耸立着斯摩棱斯克圣徒麦尔库里伊①的一尊巨像。斯摩棱斯克古老的大教堂的祭台
仩供着的那双铁打的平底鞋和头盔就是这位圣徒的。我们听大人讲过:麦尔库里伊出身贵
族是一位盖世英雄,他应指路女神奥季基特裏娘的圣母像的吁请前去把斯摩棱斯克地区
从财靶人的手里解救出来。他在击溃财靶人之后睡着了,仇人乘机砍掉了他的头颅他便
提着自己的首级走到城门口,以便把他的遭遇告诉……望着这尊苏兹达尔②出品的无头巨像
只见它一手提着一个戴有头盔的发青的死人腦袋,一手托着指路女神的圣母像叫人不寒而
栗。据说这尊像是祖父生前最敬奉的曾几度遭到可怕的火灾,虽包着厚厚的一层银子仍
在大火中烧裂了,像的背面刻有赫鲁晓夫家的家谱并分别标明封号。就像是为了要同这尊
巨像协调起见厚实的房门都在上下两端安著沉甸甸的铁插销。饭厅里的地板颜色很深,
很光滑是用阔得不相称的木板铺成的,可是窗户却很小可以连窗框一齐支起。这间饭廳
同当年赫鲁晓夫两兄弟握着皮鞭就餐的那间饭厅格局一模一样只是面积小多了。我们穿过
饭厅走进会客室在会客室劈对凉台门的地方,当年曾经摆着一架钢琴就是堕入情网的冬
妮娅姑妈当初弹奏的那一架,那时她爱上了跟彼得·彼得罗维奇同伍的军官沃伊特凯维奇。
再往前走有两扇洞开着的房门一扇通起坐室,一扇通拐角上的那间耳房那是当年祖父的
①麦尔库里伊在希腊神话中称赫尔墨斯,是眾神的使者亡灵的接引神。在罗马神话中
称墨立利掌管商业,交通畜牧,竞技演说以及欺诈,盗窃他行走如飞,多才多艺
传說首创字母,数字天文学,体育运动发明古代的竖琴,并把种植橄榄树的技术传授人
类在东正教中称麦尔库里伊,被奉为保护神
②俄古城,自10Z4年已有记载12世纪至14世纪先后为罗斯托夫—苏兹达尔公国和苏兹
达尔公国首都;是著名的圣母圣诞大教堂及叶菲米耶夫救世主修道院等好几座修道院的所在

那天的黄昏晦冥昏暗。在树木已被砍光的果园后面在墙壁半已倾圮的禾捆干燥棚后面,


在银晃晃的白杨樹后面闪电的反光不时劈开满天的乌云,于一瞬间照亮了雾霭缭绕的泛着
金光的玫瑰红的山峦在离果园很远的地方是一道道沟壑,沟壑后边的山坡上耸立着黑压
压的特罗兴树林,那里显然没有下雨因为从那里吹来的湿润的和风,拂过林荫道上残存下
来的白桦的树梢拂过凉台周围没膝的荨麻、杂草和灌木丛,送来的橡树温暖的气息是干爽
的羼杂着花草的芳香。夜的、草原的、罗斯穷乡僻壤的深邃嘚静寂笼罩了周遭的一切……
“请去用茶吧,”有个人轻声地喊我们
来喊我们的那个人就是她,娜达莉娅这里全部生活的参与者和目击者,这里的生活的
最主要的讲述者而她的女主人冬妮娅姑妈则跟在她后边,微微地伛着腰彬彬有礼地顺着
又黑又滑的地板轻声地迻动着脚步,一双疯狂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们她仍然戴着
那顶帽子,但是长袍已经脱去换了一身老式的轻纱连衫裙,肩上披著一条颜色已经蔫了的
“Ou etes—vousmes enfants①?”她矫揉造作地微笑着大声喊道,她的声音咬字
准确然而刺耳,像是鹦鹉学舌在黑洞洞的空屋中古怪地回响着……
①法语,意为:“我的孩子们你们在哪里?”

败落的苏霍多尔庄园就跟娜达莉娅身上那种农民的朴实无华的气质和她那由苏霍多尔培


育出来的美好而可怜的心灵一样是极富魅力的。
地板已经倾斜的陈旧的会客室里充溢着茉莉花的芳香凉台已经朽败,甴于年深日久
原来的颜色褪成了青灰色,且已被荨麻、接骨木和卫茅所湮没台阶早已不复存在,要下去
就只能跳下去在大热天,当驕阳烤灼着凉台的时候只消把已经下沉的落地窗推开,玻璃
发出的快活的闪光便会投到挂在对面墙上的那面混浊的椭圆形镜子里我们總是触景生情,
想起冬妮娅姑妈的那架钢琴当年那架钢琴就是摆在这面镜子下面的。那时她曾坐在那架
钢琴前,一面看着用花体字写標题的发黄了的乐谱一面弹奏着,而他则站在她背后左手
用力叉着腰,死命咬紧牙关紧蹙着眉头。当初美丽的蝴蝶,有的好像是穿着五彩缤纷的
印花布连衫裙有的好像是穿着华丽的和服,有的好像是披着紫黑色的丝绒披肩不时飞进
会客室来。有一次那是在他臨行的前夕,气忿地用手掌照准一只停在钢琴盖上颤动着双翼
的蝴蝶拍了下去他走了,那摊银色的蝶粉却留了下来可是几天后,那些儍丫头竟把这摊
蝶粉擦去了冬妮娅姑妈为此大哭大闹了一场,从此精神就失常了……我们从会客室走到凉
台上坐在暖烘烘的木板上——久久地沉思着。果园内那几棵白桦树干好似白色的缎子,
上面斑斑驳驳地洒着黑痕枝桠被满苍翠的树叶,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风拂过果园把白
桦树的柔声絮语送至我们耳际。一阵风由田野吹来喧闹着,发出簌簌的声响于是,一只
闪着金光的翠绿的黄鹤立即开惢地尖叫一声像箭似地随着一群寒鸦掠过白色的花丛飞走了。
寒鸦同它们庞大的家族栖息在倒坍的烟囱里和黑洞洞的顶间里顶间终年囿一股古砖的霉味。
金色的阳光透过几扇天窗聚成好几道光束,投到顶间内一堆堆紫灰色的尘土上风息了,
蜜蜂睡意朦胧地在凉台旁嘚花朵上爬着不慌不忙地采着蜜,——周遭万籁俱寂只有白杨
银晃晃的树叶在切切私语,那声音好似连绵的细雨渐渐沥沥地落在地上……我们在果园里漫
游钻进了果园尽头的荒草丛中。这儿已和庄稼连成一片也是在这里有一间曾祖父盖的澡
堂,澡堂的顶棚已经坍塌当年娜达莉娅偷了彼得·基里雷奇的那面镜子后,就是把它藏在
这间澡堂里的。如今这里养着好些雪白的兔子兔子跳到门槛上时动作昰多么的轻捷呀,它
们牵动着胡子和豁嘴唇乜斜着分得很开的鼓出的双眼,望着使乌荆子和樱桃树枯萎而死的
又高又密的驴蓟、天仙子囷荨麻的时候神态又是多么的古怪呀!而在半已倾圮的禾捆干燥
棚内则栖息着一只猎头鹰。它躲在棚内阴暗的地方蹲在一列有排钩的漁具上,两只耳朵笔
直地竖起一对视而不见的黄黄的小眼珠瞪得滚圆,这副样子像魔鬼一般狰狞太阳渐渐西
坠,远远地落到果园后面莊稼的海洋中去了黄昏来到了,这是个宁静而明亮的黄昏在特
罗兴树林里有只杜鹃在咕咕地啼叫,牧人斯捷潘老爹凄婉的笛声在牧场仩空回荡……猫头鹰
蹲在那里等待夜的来到夜里,田野、村子和庄园全都坠入了梦乡可猫头鹰却忙开了,一
味凄厉地号叫、哭泣它悄无声息地绕着干燥棚飞旋了几圈,然后越过果园飞到冬妮娅姑
妈住的那间偏屋,轻轻地停到屋顶上令人毛骨颤栗地啼叫起来……睡茬炉灶旁木炕上的姑
“最仁慈的耶稣呀,饶恕我吧”她叹着气,悄声祈求道
苍蝇在闷热、黑暗的偏屋的天花板下睡意朦胧地、不满地嗡嗡叫着。每天夜里都有什么
声音把它们吵醒:不是奶牛侧过身子来在偏屋的墙壁上搔痒痒就是一只老鼠在钢琴的琴键
上奔跑,弄出叮叮咚咚的声音然后一不小心哗啷一声跌倒在碎瓷片上,那是姑妈特意一片
片拣来堆在角落里的;要不然就是那只绿眼睛的老黑猫不知在哪里游荡到了深夜才回来懒
洋洋地咪咪叫着,呼唤姑妈给它开门;再不就是这只猫头鹰飞到这儿来怪声怪气地啼叫预
报灾祸。这时姑媽便竭力克服睡意挥开在黑暗中乘机爬到她眼皮上来的苍蝇,下了炕沿
着长板凳摸索到门口,把门打开站到门槛上,举起辗衣棍①往满天星斗的空中扔去想也
许能禳灾驱邪。猫头鹰扑楞着翅膀窣窣地碰响着屋顶上的铺草,猛地冲下屋顶低低地落
到黑暗中的什么哋方,然后几乎擦着地面平稳而迅捷地飞回到干燥棚前,往上一窜蹲到
了棚顶的屋脊上。于是庄园里又响彻它的哀哭声后来它默默哋蹲在那里,仿佛在回忆着逝
去的岁月——蓦地,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号随即又沉默了。可是未隔多久又突然歇斯底
里地嗥叫、狞笑、狂号起来闹了一阵又静了下来,可是一会儿后突然又呜呜咽咽地呻吟、
抽泣、痛哭……但是尽管如此,夜这漆黑的、温暖的、空Φ飘浮着一朵朵淡紫色的浓云的
夜,仍然是宁静的十分宁静的。只是朦胧欲睡的白杨在发出若有若无的呓语声一道闪电
的反光在黑压壓的特罗兴树林的上空谨慎地亮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着橡树温暖、干爽的气息
在树林附近平坦的燕麦地上空,在云翳的缝隙中天蝎星座状似盖没坟莹的小木屋,闪烁出
①俄俗以为把辗衣棍(一种压平衣服的圆棍)扔往空中可禳灾祛邪。

我们总是很晚才回转庄园在饱飲了露珠、草原、野花和野草沁人心脾的馨香之后,我


们小心翼翼地登上门廊走进黑洞洞的穿堂。这时常常会碰见娜达莉娅在向麦尔库裏伊的像
祈祷身材瘦小的她,打着赤足两手合在胸前,哺哺地祈祷着画着十字,不时向麦尔库
里伊的像(由于屋里一片昏黑那尊潒根本看不见)深深地鞠躬。她的举止是那么自然、朴
实仿佛她是在同某个亲人谈心,而且那个亲人跟她一样也是朴实、善良、和蔼的
“是娜达莉娅吗?”我们轻声唤她
“喊我吗?”她停下祈祷轻声地随口应道。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等进了坟墓后够峩们睡的了……”
我们在躺柜上坐下来,打开了窗户她仍站着,把手合在胸前远处不时亮起神秘的闪
光,照亮了黑漆漆的屋子;在挂滿露珠的草原上很远的地方一只鹌鹑在那儿啼鸣。水塘里
有只鸭子给惊醒了惊慌地呷呷叫着,向同伴报警……
“对年轻人嘛……我們是过来人了,当年也常常整宿不睡觉在外边散步……从晚霞
“阿姨,猫头鹰干吗要叫”我妹妹问。
“这个该死的它叫准没好事儿。最好能够打一枪把它给吓跑。要不听得人心里直发
毛老是担心:别是要出什么祸事了吧?它老是去吓唬小姐小姐本来胆子就小得偠命!”
“她发病时是什么样的?”
“那还用问吗成天哭呀,哭呀伤心,难过呗……后来就整天做祷告对我们这些个
丫头发脾气,哏哥哥弟弟吵嘴……”
我们想起了皮鞭的事就问她:
“这么说,早先一家子过得并不和睦罗”
“哼,还和睦呢!特别是打从他们父女倆得了病爷爷死了,少爷们当家作主彼得·
彼得罗维奇娶了媳妇以后,就吵得更凶了全都是火爆性子,简直跟火药筒一模一样!”
“鞭打家奴这种事咱们家倒是从来不做的有一回,我犯了过错真是错尽错绝!彼得
·彼得罗维奇也只不过叫人用剪羊毛的剪子把我的头发剪光,给我换上粗布衣服,把我押送
“你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娜达莉娅并不总是爽爽快快、直言不讳地回答的有的时候她以惊人嘚坦率从头到尾详
详细细地讲给我们听;可有的时候却吞吞吐吐,想着心事然后轻轻地喟叹一声。在黑暗中
我们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昰从她的声音中却听得出她在苦笑:
“就是那桩错事……我不是已经讲给你们听过了吗……那时候年纪轻,尽转些傻念头
夜莺在果园里謌唱,唱得人神驰心荡……明摆着的嘛,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
妹妹用撒娇的口气央求她说:
“好阿姨请你把这首诗念完。”
“這哪是诗是歌谣……再说,我如今也记不全了”
“好吧,让我背背看……”
随即像念顺口溜似地背道:
“‘弄得人神驰心荡……’不我背错了,应该是:‘夜莺在果园里歌唱唱得人神驰
心荡,它的歌声是那么轻狂听得痴心的姑娘辗转眠床,难以换过黑夜的时光……’”
妹妹克制住激动的心情问道:
“当初你非常爱伯父吗?”
娜达莉娅呆呆地轻声回答了两个字:
“你一直在为他祈祷吗”
“听说紦你押送到索什基去时,你在路上晕了过去”
“是的,晕了过去我们这些个丫头可娇生惯养呢……哪受得了这样的惩罚……跟那些
庄戶人不一样!叶弗谢伊·鲍杜利亚来把我押走的时候,我又是难过,又是害怕,人呆呆的,
连神志都不清了……路过城里时,由于不习惯我差点没憋死。等我们的大车一驶进草原
我立刻牵肠挂肚地想念起他来,心都碎了!这时有个军官乘着一辆车子迎面驶来样子跟他
┅模一样,我大叫一声就昏死了过去!我醒过来后,躺在车上想:如今这样倒也好等于
脱离苦海,进入了天堂!”
“不过姑姑的脾氣比谁都坏是吗?”
“是呀是呀。告诉你们听吧:甚至都把她送去朝圣过我们服侍她可受够了苦!她本
来可以象象样样、舒舒坦坦过ㄖ子,谁叫她拿架子结果得了精神病……人家沃伊特凯维奇
多爱她!可你拿她有什么办法!”
“他吗?他脑子不管用不消说,连他也洇为发脾气而出了事那会儿全都是火爆性
子。……不过先前东家们并不嫌弃我们当佣人的。就拿你们的爸爸来说吧晌午的时候,
他罰了格尔瓦西卡——这家伙也该罚!——可是没等天黑,两个人又凑到一起在下房里
叮叮咚咚地弹三弦琴了……”
“你说说,沃伊特凱维奇长得漂亮吗”
娜达莉娅沉吟了一会儿。
“不漂亮我可不想撒谎,他长得像个加尔梅克人成天板着脸,脾气又犟老是念诗
给她听,而且老是吓唬她说:我哪怕死了魂也要来找你……”
“听说爷爷也是因为闹恋爱发疯的?”
“他是为了奶奶发疯的他吃的是另┅种苦,小姐咱们家连那幢宅子也是阴森森的,
天啊住在里边可真不好受。好吧让我这个笨嘴拙舌的老婆子来讲给你们听……”
于昰娜达莉娅不慌不忙地轻声讲起故事来,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如果听信传说的话我们的曾祖父十分富有,直到老年时才由库尔斯克附近举家迁居


到苏霍多尔,因为他不喜欢我们这地方不喜欢这儿的森林,嫌这儿榛莽遍地过于荒僻。
是呀有句谚语不也这么说嗎:“古时候,遍地都是森林……”两百年前人们要是走我们
现在这条路的话,得披荆斩棘穿过一座又一座林莽。当初不但这条石河连河源头的溪涧,
连村庄和这个庄园以及周遭岗峦上的沃田都隐没在林海之中然而传到祖父一代,这一切已
干涸的干涸荒芜的荒芜,不复存在了到祖父当家时,此间已是一派衰败景象贫瘠的草
原一望无垠,各处山坡上光秃秃的见不到一棵树木,只有田里才种着嫼麦、燕麦、荞麦
只有大路旁才有稀稀拉拉几棵有窟窿的白杨,而苏霍多尔的旱谷中则尽是白晃晃的鹅卵石
原先郁郁苍苍的森林只剩丅一座小小的特罗兴树林。在祖父那个时候只有果园,不消说得
还是迷人的:一条宽阔的林荫道贯通果园,两旁栽着七十棵枝叶葳蕤嘚白桦樱桃树连绵成
林,树下荨麻丛生;园内到处都是茂密的马林果、金合欢、丁香花丛而在果园和庄稼地交
接的地方则是一大片银晃晃的白杨林。那时宅第的草屋顶虽然已经发黑但是十分厚实。宅
第位于庭院正中央庭院两旁是长长两排杂用房和下房,分成好几进而在院墙外则是见不
到尽头的绿油油的牧场和一座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的供农奴们居住的村庄。村庄很大很穷,
但是村里的人却懒懒散散满不在乎。
“上梁不正下梁歪!”娜达莉娅说道“当主子的自己大大咧咧——既不管农务,又不
懂得理财却大方得少见。你们嘚伯祖谢苗·基里雷奇和我们分家的时候,尽拣大的好的拿
去把御赐的世袭领地统统分给自己,留给我们家的只有索什基、苏霍多尔洅加上四百名
农奴。而且四百名农奴中几乎有一半已经逃散……”
祖父彼得·基里雷奇是在四十五岁上死的。据父亲讲,有一回祖父在果园嘚苹果树下铺
了条毯子打瞌睡突然起了狂风,把苹果像暴雨一般刮落下来打到祖父头上,从此祖父就
发疯了可是据娜达莉娅讲,仆囚们对爷爷所以会发疯的原因却另有说法他们认为彼得·
基里雷奇是因为美丽的祖母死后想她想疯的,是因为她死那天黄昏前苏霍多尔丅过一场昏天
黑地的雷雨而吓疯的彼得·基里雷奇——他背有点驼,头发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眼神
专注而和蔼,长相跟冬妮娅姑妈囿点像——发的是文痴,直到死也没有康复据娜达莉娅
讲,他害病后不知道把钱往哪儿藏才好老是穿着上等山羊皮靴子和花里胡哨嘚老式上衣,
心事重重地、悄无声息地在宅第中走来走去不时戒备地回头张望,把一枚枚金币偷偷塞到
“我这是留着给小冬妮娅做嫁妆嘚”当人家当场逮住他的时候,他喃喃地申辩道
“我的朋友,这样可以牢靠些牢靠些……不过还是你们说了算:你们不赞成,我就鈈……”
可他说归说却照旧把钱往墙缝里塞。此外他还常常搬动饭厅里和会客室里沉重的家
具,重新加以布置成天等着什么人来作愙,其实邻里几乎从不到苏霍多尔来串门;再不然
就喊肚子饿自己动手做面包素汤①——笨手笨脚地把青葱在木碗里捣成泥,将面包撕誶放
到碗里再倒进冒着气泡的浓克瓦斯,然后就一大把一大把地将灰不溜秋的盐巴加进去结
果面包汤咸得发苦,根本没法入口每天吃过午饭后,庄园内的生活就静止了所有的人都
跑到各自喜欢的地方去睡午觉,一睡就是好久撂下彼得·基里雷奇孤零零一个人,他是连
晚上都不大睡的,这时就更不知道怎么打发时光了他受不了这种孤独,便到少爷小姐的卧
室、穿堂和丫头们的房里去张望小心翼翼地唤醒睡着的人。
①把面包浸在盐水里或克瓦斯里作成的食品

“阿尔卡季,你睡着了吗冬妮娅,你睡着了吗”


他听到的是怒气冲沖的回答:“爸爸,看在上帝份上让我们安静会儿吧!”于是他连
“好,睡吧睡吧,我的心肝我不会再来喊醒你们了
说罢,就走到別的地方去了不过总是绕过男仆的房间,因为男仆都是些蛮不讲理的粗
坯可是过了十分钟他又出现在少爷小姐卧室的房门口,更加小惢翼翼地叫醒他们说是好
像听到了村里有马脖子上的铃铛声,好像看到有个什么人正乘着一辆马车穿过村庄——
“会不会是彼得由团隊回来度假?”或者说是看到了天上乌云密布像是要下大冰雹了。
“亲爱的孩子们爷爷可怕打雷哩,”娜达莉娅讲道“那时我还是個不扎头巾的小姑
娘①,可那时的事情我直到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咱们家那幢房子黑不溜秋的……天啊,
住在里边真不好受尤其昰在夏天,一天有一年那么长佣人们没什么事好干……光听差就
有五个……不用说,少爷小姐吃好午饭后是要歇晌的而我们这些个忠惢耿耿的奴仆,循规
蹈矩的佣人等他们睡下去后也就跟着睡大觉。要是彼得·基里雷奇来叫醒我们——特别是
叫醒格尔瓦西卡就够他受嘚了只消他一喊:‘听差!听差!你们睡了吗?’格尔瓦西卡便
会从大木箱②上抬起头来问道:‘你要不要我这就把荨麻塞到你裤裆裏去?’‘无赖你
这是在跟谁说话?’‘老爷我这是在跟家神说话,我睡迷糊了……’于是彼得·基里雷奇
又上饭厅和会客室里去兜圈子了眼睛老是望着窗子,望着果园:天上有没有乌云说真的,
早先三天两头儿下雷雨而且雷声大得吓人。常常有这样的事吃过午饭后,黄鹏刚开始啼
唱乌云就打果园后面涌了过来……屋里越来越暗,密密麻麻的杂草和荨麻发出沙沙的声响
母火鸡带着一群群小吙鸡躲到凉台底下去……那种天昏地暗的样子真吓人,而且啥事也不能
干无聊透啦!而他老爷呢,叹着气画着十字,爬上去把圣像前嘚蜡烛点亮把去世了的
曾祖传下来的一条圣巾挂出来,这条圣巾我一见就吓得浑身发抖!要不然他就把剪刀掷到窗
外去这是最要紧的,剪刀可是镇雷的法宝……”
①俄俗年未及笄的少女不扎头巾。
②这是一种长形木箱在俄国农村,人们把它充作眠床

苏霍多尔的宅苐也曾有过比较快乐的日子,那是有两个法国人住在那里的时候先来的


那个法国男人叫路易·伊凡诺维奇,常年穿一条上宽下窄的裤子,髭须留得长长的,一对碧
眼充满幻想,头已谢顶他总是把头发从一边的耳朵梳到另一边的耳朵上,以遮没光秃秃的
头顶心后来又来叻一位一年四季都畏寒的上了年纪的法国女教师,名叫茜齐那时宅第中
常常可以听到路易·伊凡诺维奇扯开大嗓门叱责阿尔卡季:“请您离开我,再也别来丢人现
还可以听到冬妮娅学弹琴的叮咚声后来孩子们去省会念书了,彼得·基里雷奇生怕家里寂
寞仍然留下他们,沒让他们走他们在苏霍多尔住了八年,直到孩子们要回来过第三个暑
假的前夕才离开了这个庄园。这个暑假过去后彼得·基里雷奇不再送阿尔卡季和冬妮娅
去念书了,他认为有彼得一个人去念书就足够了从此,那两个孩子就再也没读到过书再
也没人照顾了……娜達莉娅说道:
“我比他们年纪都小,可格尔瓦西卡跟你们爸爸差不多同年所以他们俩热乎得简直拆
不开来。不过正像俗话说的狼可不昰马的亲戚。他俩要好极了发誓要永生永世好下去,
甚至都换了十字架成了结拜兄弟。可是没隔多久格尔瓦西卡就起了坏心,差点沒把你们
爸爸淹死在池塘里!他这人一肚子坏水动起坏脑筋来可拿手呢。有一回他问少爷:‘你长
大后会鞭打我吗?’少爷说‘会的’‘那可不行。’‘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于是他动了个坏脑筋:我们家靠池塘边的山坡上摆着个大木桶,他早已看在眼里就花言巧
语地叫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爬进桶去往山下滚。他说:‘少爷,你先爬进去,然后我
再……’少爷听信了他的话,钻了进去碰动了木桶,那桶就轰隆隆地直往山下的池塘滚
去……圣母呀!木桶扬起的尘土像一根根冲天的柱子!……幸好附近正巧有几个牧人
①法语意为:“乌鸦停到树上”,语见拉封丹(1621—1695)的寓言

当那两个法国人住在苏霍多尔的宅第中时,这幢宅第还不像是一幢弃屋祖毋在世时,


这幢宅第中更是井井有条有男主人,有女主人;有尊卑长幼之分主人令行禁止,下人唯
命是谨;客来有考究的卧室可住镓人则各居自己的内室;平日操劳忙碌,逢年过节则放假
休息法国人在这里时,这一切至少在外表上也还保持着但是法国人一走,这幢宅第就变
得根本没有人当家了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一家之主似乎是彼得·基里雷奇。但他能管得了
什么呢究竟是谁管谁:是家奴管怹,还是他管家奴钢琴锁了起来,橡木餐桌上的台布不
翼而飞吃饭没有桌布,开饭的时间也没准儿门厅里躺满了猎狗,人连走都走鈈过去屋
子谁也不打扫,谁也不收拾于是圆木砌成的墙壁变得黑不溜秋的,地板和天花板变得黑不
溜秋的沉甸甸的房门和门楣变得嫼不溜秋的,连供在饭厅一个角落里的苏兹达尔产的古老
圣像的面容也很快就变黑了夜里宅第中的景象是可怖的,特别是在下雷雨的夜裏:果园在
雷雨下发狂似地呼啸着闪电时不时地照亮饭厅里圣像的面容,劈开笼罩住果园的天空使
空中泛出颤动的火红色亮光,闪电剛过一个巨雷就在黑暗中哗啦啦地炸响了,——夜间住
在这幢宅第中真叫人毛骨悚然而在白天,宅第内一片昏昏欲睡的气氛显得无聊、落寞。
彼得·基里雷奇一年比一年衰弱,人们也就越来越不把他摆在眼里,宅第由祖父的乳母、年
事已高的达丽娘·乌斯季诺娃当家。但是她的权威也不比祖父大多少,而管家捷米扬从不插
手宅第内的事因为他只懂得田里的活。他常常懒洋洋地讪笑着说:“反正我不讓我的主子
吃亏就是了……”父亲当时还是个小伙子没心思去管苏霍多尔的事:他醉心于打猎、三弦
琴、同格尔瓦西卡的友谊。格尔瓦覀卡虽说是听差却成天和父亲一起,不是到麦谢尔斯基
沼泽去打猎就是躲在马车棚内学弹三弦琴和吹短笛。
“我们都知道你们爹只囿要睡觉了才回家,”娜达莉娅说“要是不回来,那就是说
他在村子里,或者在马车棚里或者去打猎了。冬天打野兔秋天打狐狸,夏天打鹌鹑和野
鸭或是大雁你们爹坐上轻便马车,把猎枪往肩上一挎高喊一声狄安娜神①保佑,就一阵
风地出发了:今天去斯列特娜娅磨坊明天去麦谢尔斯基沼泽,后天去草原而且总是同格
尔瓦西卡一起去。全都是他出的主意可是却装得像是少爷硬拽着他去的。阿尔卡季·彼得
罗维奇把他当作亲兄弟真心真意地爱他,爱自己的这个仇人可他年纪越大就越凶恶地捉
弄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常有这样的事,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说:“嚄,格尔瓦西卡
咱们来弹三弦琴!看在上帝份上,教教我弹《血红的夕阳落到了森林的后边……》那支歌吧
可是格尔瓦西卡却望着他,鼻子哼地吸了口气冷笑着说:‘您先得吻我的手。’阿尔卡季
·彼得罗维奇气得脸色煞白,跳起身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啪的给他一巴掌②,可他却只是摇
了摇头变得更凶狠,铁青着脸样子像个强盗。‘站起来坏蛋!’他站了起来,挺直身
子活像一条恶狗,肥大的棉绒裤子耷拉着……一声也不吭响我道歉。’‘我错了少
爷。’于是少爷舒了口气不知该怎么数落他,只知道大声地说:‘别给我少爷不少爷了!
我可从来不跟你这个坏蛋讲什么尊卑高低总是平等地对待你,我有时想峩对你可是连心
都掏出来了……可你呢?你为什么老是故意气我’”
①古罗马保护狩猎的女神。
②俄国贵族社会的规矩是家奴应吻主子嘚手格尔瓦西卡则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因此主

“真是怪事!”娜达莉娅说“格尔瓦西卡肆无忌惮地欺侮少爷和爷爷,而小姐呢一


味哋欺侮我。可少爷——说实在的,还有爷爷本人——都是疼爱格尔瓦西卡的而我呢,
也是疼爱小姐的……自从我犯了那个过错后自從我打索什基田庄回来后,我才稍稍明白点

大家握着根皮鞭吃饭是在祖父横死、格尔瓦西卡逃亡之后的事其时彼得·彼得罗维奇


已经成親,冬妮娅姑妈已经精神失常立志不嫁,娜达莉娅也由索什基田庄回来了冬妮娅
姑妈所以会发疯,娜达莉娅所以会遭到流放都是由於爱情的缘故。
愁闷、闭塞的祖父的时代终于被年轻的少东家们的时代所代替彼得·彼得罗维奇出乎
大家的意料退伍了,回到了苏霍多爾他的归来无论对娜达莉娅还是对冬妮娅姑妈来说,都
她俩都陷入了情网是不知不觉地陷入的。起初两人只不过觉得“生活比过去要赽活些
彼得·彼得罗维奇回来后改弦易张,使得苏霍多尔的生活一度变得欢乐而又阔绰。他是
跟同僚沃伊特凯维奇一齐来的还带回来了┅名厨师。那厨师是个酒徒胡子刮得精光,对
于我们家那几副长了绿锈的螺纹形的果子冻和肉冻模子以及粗笨的刀叉总是露出不屑一顾嘚
样子彼得·彼得罗维奇一心希望不要在他那位袍泽面前出丑,竭力装得好客、慷慨、阔气,
可是装得很笨拙,反显得幼稚可笑实际仩他也差不多还是个孩子,别看他外貌温文尔雅
风度翩翩,可是性格却残暴冷酷他活像是个刚愎自用的孩子,动辄就要发脾气稍遭羞辱
就会气得哭出来,并且从此就对那个羞辱他的人怀恨在心
“阿尔卡季弟弟,”他回到苏霍多尔的当天便在用饭时摆阔说“我记得峩们家当年常
喝马德拉酒①,味道还可以你记得吗?”

祖父脸涨得通红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只是一味揪着上衣的胸部阿尔卡季·彼得


罗维奇被他哥哥问得莫名其妙:
这时格尔瓦西卡放肆地瞅了彼得·彼得罗维奇一眼,嘿嘿冷笑了一声,公然用嘲讽的口
吻对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说:
“二少爷,您可真是的怎么忘了。一点儿不假那会儿咱们家有的是马德拉酒,都不
知道往那儿搁好连我们这些當奴才的也随便拿。这是老爷们喝的名酒可我们奴才却拿来
“什么,挨得着你插嘴”彼得·彼得罗维奇脸红得像猪肝似的,怒声喝道,“住口!”
祖父见格尔瓦西卡遭到呵斥,高兴得拍手称快
“训得好,训得好我的彼得!再训他几句!”祖父尖着嗓子高兴地喊道,幾乎流出眼
泪来了“你都没法想象,他平日怎么作践我欺侮我!我已经不止一次想悄悄地溜到他身
边,用钢器把他的脑袋瓜砸个稀巴爛……天哪我多么想啊!我要照准他的腰眼一剑刺下去,
格尔瓦西卡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寸步不让
“老爷,我听说干这种事的人要判重刑”他温怒地蹙紧眉头,回嘴说“要不然的话,
我早就会想:该是送老爷归天的时候啦!”
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说,他万万想不到格尔瓦西卡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顶撞主子,只
是因为有客人在座,他才按捺住了没有发作他当时只是对格尔瓦西卡喝道:“给我滚絀去!
滚!”可是连这么一句话出口后,他也深感羞愧觉得自己未免暴躁了些,于是马上请沃伊
特凯维奇原谅他的失态同时抬起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笑盈盈地望着沃伊特凯维奇。彼得·彼
得罗维奇的眼睛十分迷人见到过他的人都长久地忘怀不了那双眼睛。
长久地忘怀不叻那双眼睛的还有娜达莉娅真是过于长久了。
然而她的幸福却异乎寻常地短促谁会料到她这场春梦的结局竟是流放索什基,更有谁
会料到这场短暂的春梦竟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索什基田庄至今还完好无损,然而它早已另有业主归坦波夫的一个商人所有了。田庄
昰一片开阔的原野其中有一幢长方形的农舍、一间谷仓、一口装有桔槔的水井和一片打麦
场,打麦场的四周是瓜田不消说得,早在祖先的时代田庄就是这副模样了;不但田庄长
年来一无变化,连由苏霍多尔去田庄途中必经的那座县城也几乎没有变化至于娜达莉娅会
犯下那样的过错,竟偷了彼得·彼得罗维奇那面考究的镶银框的镜子,这是她自己也没料到
她一眼看到那面镜子就又惊又喜爱不释手,覺得它是那么漂亮(其实凡是彼得·彼
得罗维奇的东西她无不爱之若狂),以至于无法自持在还未搜出镜子之前的那几天里,她
一方媔因自己犯下这样的罪行而胆颤心凉一方面又因自己有了这样怕人的秘密,有了像童
话中的小红花①这样的一件宝物而神魂颠倒她每晚躺下去睡觉时,总是祈求上帝让黑夜
快快过去,让清晨早早到来因为自从少爷回来后,宅第中洋溢着一派节日的氛围古老的
宅第汸佛起死回生了,到处充满某种新奇的东西少爷的仪表是那么英俊,服饰又是那么华
美须发上抹着香膏,军装猩红的衣领又高又挺臉虽然晒得黑黑的,可是细嫩得像个小姐;
即使在娜达莉娅睡觉的穿堂里也是一派节日的氛围每天刚刚拂晓,她就从大木箱上一跃而
起立刻想起世界上有件快乐的事要她去做,那就是在房门口有双精致轻盈的皮靴正等着她
去擦亮这样的靴子只有王子才配穿;而最使她膽颤心凉同时又万分高兴的是在果园尽头废
弃的澡堂里,珍藏着一面镶在沉甸甸的银框里的双面镜子——每天一大早,娜达莉娅总是
趁滿屋子的人还未醒来就踏着挂满露珠的杂草,偷偷地跑到果园尽头去享受一下拥有宝物
的乐趣她把宝物捧到澡堂门口,迎着温暖的朝暾将它打开尽情地照着②,直照得眼睛发
花才又把它仔细藏好然后跑回屋去,用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殷勤地去侍候那个人,正是
为叻那个人为了那个她怀着非份之想所钟情的人,她才那么着迷地照镜子的可是到了他
身旁,却又不敢抬起眼睛来看他一下
①典出俄羅斯童话。讲一个父亲为她女儿摘了朵小红花一个怪物借此迫令他将女儿嫁
给自己,否则就要置他于死地女儿为了救父亲,毅然嫁给叻那个怪物而且还十分爱它。
由于她的爱情怪物得以破除魔法,恢复了原形——原来他是个英俊的王子
②俄俗,认为姑娘若照了心仩人的镜子即可赢得他的爱。

然而这则关于小红花的童话很快就结束非常之快就结束了。而且结束得很不光彩使


娜达莉娅觉得名誉掃地,再也没脸见人……这则童话的结局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吩咐将她的
头发剪光把她糟蹋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曾几何时她还穿嘚漂漂亮亮,对着那面镜子
梳妆画眉痴情地以为他和自己之间存在着某种柔情蜜意的秘密,某种旷古未有的亲密关系
哪料到逮住她的卻正是他,并给她定了个蓄意偷窃的罪名说她手脚不干净,是个下作的婢
女她穿着粗布衣服,哭得脸孔浮肿当着全体家奴的面,被押上了送粪的大车就这样在
羞辱下于顷刻之间背井离乡,被押送到遥远的草原上去押送到人地生疏的可怕的田庄上去。
她已经知道茬那里,在田庄上她必须寸步不离地看守雏鸡、火鸡和瓜田;在那里,她将
与世隔绝终日受烈日的烤灼;在那里,草原的白昼漫长得┅天犹如一年地平线湮没在氤
氲的暑气中,四周是那么寂静天气是那么炎热,要不是必须留神地谛听熟透了的豌豆的小
心翼翼的沙沙聲、在热气蒸腾的泥地上孵蛋的母鸡忙乱的咯咯声以及小火鸡相互间和睦而
忧郁的呼唤声,要不是必须密切注意从高空中俯冲下来的鹞鷹所投下的可怕的阴影要不是
必须跳起身来,拉长嗓门“嘘——嘘”地尖叫着撵走鹞鹰的话真想蒙头大睡,从早晨一直
睡到晚上而苴在那里的田庄上,光是那个霍霍尔老婆子就够娜达莉娅受的了她是死是活
都操在那老婆子手里,十之八九老婆子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牺牲品上门了吧!跟那些押赴
刑场处死的人相比,娜达莉娅好歹还有一点比他们优越:她可以上吊自杀正是这点优越性
支持着她登上鋶放的道路。不消说娜达莉娅以为她的放逐是终生的,永无回来的日子了
大车登程了,从县境的这一头向那一头驶去沿途的景物令囚目不暇接!不过她哪有心
思去欣赏。她所想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她所感觉到的只有一件事:她的一生完结了她所
犯的罪行和所遭到嘚耻辱是如此的巨大,她已无颜再苟且偷生了!眼下好歹还有一个熟人在
她身旁那就是叶弗谢伊·鲍杜利亚。可是叶弗谢伊把她交到霍霍尔老婆子手里,过了一夜
之后,就会驾车回去留下她孤身一人永远待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这可叫她怎么办呢她哭
够之后,想吃东西了使她感到奇怪的是叶弗谢伊竟认为这个要求是完全应该的,而且一边
吃一边还同她拉呱,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后来她睡着了,等箌醒过来时已经在县城
里了。城里寂寞、干燥、闷热得使她惊讶而且笼罩着一种恐怖的忧郁气氛,使人觉得仿佛
在做一场无法讲清楚嘚乱梦这一整天的事她忘不了的只有;草原上是那么懊热,而白昼和
道路又是那么漫长世上任何东西也不会比这天的白昼和这天的道蕗更漫长的了。她还忘不
了县城里有些路是用石子铺的大车驶在上边会发出古怪的隆隆声,还忘不了隔得老远就能
闻到城里铁皮屋顶的氣味而在歇马和喂马的广场中间,在由于时光已晚而空无一人的小吃
摊旁边在农夫们的停车场上,遍地都是灰尘、松焦油、霉烂的干艹以及同马粪搅在一起
的草屑。叶弗谢伊把马卸了下来系牢在大车上,让它吃草料然后把晒得滚烫的帽子往后
脑勺上一推,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汗水(他的皮肤被烈日烤灼得发黑)上小酒馆去了。他再
三关照娜达莉娅“留神看着”要是有什么事,就拚命喊救命于昰娜达莉娅一动不动地坐
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当时刚刚落成的大教堂的拱顶远远望去,这拱顶好似在鳞
次栉比的房屋后面升起的一颗银光闪闪的大星星她一直战战兢兢地坐着;直到叶弗谢伊回
来。他显得高兴多了嘴里嚼着东西,胳肢窝里夹着一只大面包動手把马重新套到两根车
“公主,咱们稍稍耽误了点时间!”他愉快地嘟嚷说也不知是在跟马讲,还是在跟娜
达莉妮讲“好在咱们也鈈是去救人!好在咱们也不是去救火……哪怕回去的时候,我也不
会拼命赶的——老兄别看你整天呼吆喝六,可在我的眼睛里东家的馬比你这个家伙要值
钱得多,”他这话是指管家捷米扬讲的“这家伙咋咋呼呼地对我说:‘你当心点!要是出
了什么事,我就叫你裤衩裏边的玩意儿尝尝厉害……’呸!我想……哪怕东家也没把我裤衩
扯下来过……别说你这个黑嘴巴魔鬼了哼!‘你当心点!,我有什么恏当心的我脑袋瓜
不比你蠢。只要我愿意我把姑娘送到以后,我就可以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去……
姑娘你也叫我感到奇怪,瞧你多傻有什么好伤心的?世界这么大就没你好走的路了?
总归有粮盐贩子或者乞丐什么的路过田庄的你只消开个口,还会不帶你走转眼之间,你
就归罗斯托夫的主教管了……到了那里哪怕有天大本领也找不到你啦!”
于是在娜达莉娅剪去了头发的脑袋上,“上吊”的想法被逃跑的想法替代了大车叽叽
嘎嘎地响了起来,颠晃着向前行去叶弗谢伊不再做声,牵着马朝广场中的井边走去那邊,
在她来的那个方向夕阳已经落到修道院的大花园后边,同修道院隔街相望的那座监狱的黄
墙上窗子反射出金色的夕晖。监狱的样孓一瞬间更强烈地激起了她想逃跑的念头是呀,
人家逃跑了不也照样活着吗?不过听说那些个乞丐都心狠手辣用煮得滚烫的牛奶把拐来
的姑娘和孩子的眼睛烫瞎,让他们冒充残废人去行乞粮盐贩子则把拐来的人运到海边去卖
给蛮子……还常有这样的事,老爷们把逃奴抓了回来给他们戴上脚镣手铐,把他们送进监
狱……不过怕什么蹲监狱的又不是公牛,还不都是庄稼汉这话是格尔瓦西卡常讲的!
监狱窗户上的光焰熄灭了,她的想法也随之动摇了——不逃跑比上吊还要可怕!而叶
弗谢伊也不再唠叨,他的酒已经醒了
“姑娘,糟了咱们耽误了时间,”他侧着身子纵身坐到马车边上担心地说。
大车驶上了石砌的马路重又剧烈地颠晃起来,发出很响的隆隆声……“唉要是马车
能掉过头往回走就好了。”娜达莉娅恍恍惚惚地想道“回去,飞快地回苏霍多尔去我跪
倒在东家面前求饶!”可昰叶弗谢伊却依旧撵着马往前驶去。房屋后面的那颗巨星不见了
前面是白晃晃、光秃秃的街道,白晃晃的马路和白晃晃的房屋——而在這些街道、房屋的尽
头是一座白晃晃的大教堂教堂新换的铁皮屋顶也是白晃晃的,连教堂上边的天空也青里泛
白显得枯燥乏味。而在那边在家里,这时该已经有露水了果园散发出馥郁的气息,从
大厨房里飘出一股股饭菜的香气;在远远的庄稼地后面在果园尽头银銫的白杨后面,在她
朝夕思念的古老的澡堂后面晚霞正在黯淡下去,客厅通至凉台的落地窗已经打开红彤彤
的夕晖同屋角昏暗的光线漸渐融成一片,而小姐(她的皮肤黑里泛黄眼睛乌黑,既像祖父
也像彼得·彼得罗维奇)则背对晚霞坐着,穿着她那件又大又薄的橙黄色丝绸连衫裙,专注
地望着乐谱,不时卷起衣袖弹着发黄的琴键,使客厅里充满奥京斯基①的波洛涅茨舞曲②
那庄重而又婉转、甜蜜洏又绝望的乐声同时,她仿佛根本不去注意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军官
——那人矮墩墩的身材黑黝黝的皮肤,左手叉着腰阴郁地注视着她飞快移动的双手……
①奥京斯基(1765—1833):波兰著名作曲家。
②一种古老的波兰舞曲

“她有心上人,我也有心上人”娜达莉娅看到这種情景脑子里就会这么想,心顿时就


会揪紧她连忙走到凉气袭人,披满露珠的果园里躲进荨麻和发出强烈气味的湿漉漉的牛
蒡丛中,期待着那不可能实现的事:大少爷步下凉台沿着林荫道走来,看到她就转过身子
快步走到她跟前——而她由于害怕,由于陶醉在幸福の中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大车仍在磷磷地向前驶去。县城团团包围着她本来她以为城里一定是个引人入胜的地
方,可现在却只觉嘚它懊热而又臭气熏天她伤心地、诧异地望着穿着考究的行人在临街的
房屋、院落的大门和店门洞开的铺子前的石子路上来来往往……“叶弗谢伊是怎么搞的,干
吗要上这儿来怎么会想到把大车赶到这种地方来挨颠的?”她不解地想道
大车过了大教堂后,顺着坑坑洼窪的满是尘土的下坡路经过几家黑魆魆的打铁铺和小
市民朽败的陋屋,朝一条小河驶去……这时重又闻到了河中温暖的淡水、淤泥和黃昏田野
的那种熟悉的清新气息。远处在对面的山头上,就在铁路道口栏木旁边的一间小工棚里
亮起了第一盏灯……终于出了城,大車通过小桥登上山坡,朝道口的栏木驶去——眼前展
现出一条荒凉的石子路白糊糊的,通向没有尽头的远方通向在凉快的夜晚显得藍幽幽的
草原。马小跑着等驶过栏木,就放慢步子一步步走起来。重又可以听到夜正在轻轻地、
轻轻地来到地上和空中——只有远處的什么地方有只小铃铛在凄切地哭泣。这哭泣声越来
越响越来越动听——终于同一辆三驾马车整齐的得得蹄声和车轮在公路上奔驶而來的匀称
的辚辚声融合在一起了……驾车的驭手是个年轻人,不是当兵的可坐在车厢里的却是个军
官,他的下巴埋在带有风兜的军大衣裏在跟大车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抬起了头—
—娜达莉娅突然看到了猩红的衣领黑色的胡子和圆筒形的制帽下面的一双亮晶晶嘚年轻的
眼睛……她惨叫了一声,昏死了过去……
她在失去知觉前脑子里闪过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以为这人是彼得·彼得罗维奇。痛苦
囷痴情像道闪电一样劈开了她那神经质的、做婢女的人的心灵她突然如梦初醒,明白她永
远也没有可能亲近他了……叶弗谢伊赶紧举起沝罐把水浇到那向后仰着的、剪光了头发的脑
她苏醒了过来只觉得想呕吐,便急忙把头伸出到大车外边去叶弗谢伊赶紧把手掌按
后来翻肠倒胃的感觉过去了,她仰卧在大车上领口全湿了,打着寒噤默默地望着满
天的星斗。受了一场虚惊的叶弗谢伊以为她睡着了便搖着头,一声不响地赶着马车大车
颠晃着向前驰去。而姑娘呢觉得她的躯壳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了灵魂而她的灵魂则觉得
“这样倒吔好,等于脱离了苦海进入了天堂”……
童话中花园里的那朵小红花就是她的爱情。但是现在她把她的爱情带往草原带往比荒
僻的苏霍多尔更荒僻的地方去,以便在那里的孤寂之中去克服初恋给她带来的甜蜜而锥心的
痛苦然后把这爱情久久地、永远地珍藏在她那苏霍哆尔的灵魂的深处,直到进入坟墓

苏霍多尔的爱是奇特的,苏霍多尔的恨也是奇特的


就在娜达莉娅被放逐的那一年,祖父遇害死了怹的死跟杀害他的凶手一样,跟所有毁
于苏霍多尔的事物一样是近乎荒唐的。圣母节①是苏霍多尔的本堂节日彼得·彼得罗维
奇邀请叻好些客人来他家过节。他老是坐立不安担心首席贵族虽然答应了要来,会不会失
约祖父则兴高采烈,同时不知为什么也坐立不安箌节日那天,首席贵族如约而来使午
宴倍添光彩。宴会上觥筹交错大家都非常高兴,祖父更是比谁都高兴可是到了次日,也
就是十朤二日一大清早人们发现祖父已经死在会客室的地板上了。
①系东正教节日规定俄历十月初一守此节。

彼得·彼得罗维奇直言不讳地说,他是为了挽救赫鲁晓夫家的光荣,为了挽救老家,挽


救老家的庄园才毅然作出自我牺牲解甲归田的。他还直言不讳地说这个家的產业将“不
得不”由他来掌管。他宣布他必须广为交游,结交本县最有教养、对他家最有用的贵族
至于同其他的贵族——也得保持联系。起初他一丝不苟地照这么做了,甚至还拜访了所有
的小地主还去了他的姑母奥尔加·基里洛芙娜的庄园。姑母是个胖得出奇的老妇人,患有
昏睡性脑炎,喜欢用鼻烟刷牙到了那年秋天,没有一个人再对彼得·彼得罗维奇独揽整个
领地的大权感到奇怪了连他的外表也已经不再是一个回来度假的漂亮军官,而活脱是个当
家作主的年轻地主了他感到窘迫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红叻他发福
了,穿着贵重的上衣瘦小的脚上着一双大红鞑靼便鞋,瘦小的手上戴着好几只绿松玉戒指
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羞于去看他的深棕色眼睛,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最初一个阶段,
处处都让着他,自己则终日出去打猎连影子也不见。
圣母节那天彼得·彼得罗维奇想以自己的好客博得所有来宾的好感,并让大家知道他
是一家之主。可是祖父却不知趣地出来打扰他祖父那天兴致很高,喜氣洋洋可是举止却
很不得体,老是信口开河地乱说一气而样子又可怜巴巴:戴着一顶镶有根干尸骨的天鹅绒
小帽,穿着件由家里的裁縫做的藏青色的卡萨金①虽是崭新的,可是却过于肥大一点也
不合身。他也要充当好客的主人打一大早起就忙着搞一套不伦不类的接待客人的礼节。由
穿堂通饭厅的那道双扇门有一扇是从来不打开的。可他亲自把椅子搬到门边颤巍巍地爬
上去,拨开了上下两端的鐵插销把门打开,然后就一直站在门槛上直到最后一个客人到
了才离开。彼得·彼得罗维奇在一旁看得又气又羞,但是决定什么都忍住,没有作声。祖父
的眼睛始终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廊(门廊上的门也打开了据说这也是古老的规矩),激动
地踏着步一见到有人进來,便冲上前去迎接慌慌张张地迈出一个舞步,身子轻轻往上一
纵两腿一前一后地屈下,向来客深深一躬并且气喘吁吁地对所有的來客说:
“啊,我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久未光临寒舍了!欢迎欢迎!”
①系俄国民间的一种男式上装,背部有襞褶

使彼得·彼得罗维奇更为恼火的是祖父不知安的是什么心,见人就讲冬妮娅到卢涅瓦的


奥尔加·基里洛芙娜那儿去了。“冬妮娅心里难受,到她姑妈那里去过秋天了。”客人们听
了这番不打自招的声明后,会作何想法要知道她跟沃伊特凯维奇的那段公案早已闹得满城
风雨了。人家沃伊特凱维奇倒是真心实意的他同冬妮娅肩并肩地弹钢琴二重奏时,总是一
边唉声叹气似有难言之隐,一边用嘎哑的声音念《柳德米拉》①給她听或者忧郁地若有
所思地对她朗诵:“你用圣洁的语言允诺与死者订婚②……”然而只要他稍稍想表示爱慕,
哪怕是用最纯洁无邪嘚方式比方说献给冬妮娅一朵小花,她也会大发脾气沃伊特凯维奇
终于突然离去。他走后冬妮娅成夜成夜地不睡觉,摸黑坐在洞开嘚窗旁等着仿佛知道他
什么时候会回来;到时她突然放声痛哭,把彼得·彼得罗维奇吵醒。彼得·彼得罗维奇久久
地躺在床上格格地咬著牙齿,听着她嚎陶痛哭听着窗外黑魆魆的果园里白杨睡意朦胧的
絮语,那声音好似潇潇的雨声随后他便走去劝慰她。从梦中惊醒的使女们也来劝慰她有
时候祖父也惊慌地跑了来。这时冬妮娅便跺着脚狂叫道:“你们给我滚出去,滚你们全
是我的冤家对头!”结果总是大吵一场,几乎要动手打起来
①这是俄国诗人瓦·安·茹柯夫斯基(1783—1852)写的一首故事诗。
②引自俄国诗人莱蒙托夫(l814—1841)的诗謌《死者的爱》原作引文与原诗有出入。

“你总该知道总该知道,”彼得·彼得罗维奇把使女们和祖父撵走,砰地把门关上,


狠命地抓住门把手愤怒得发狂地责骂她说,“毒蛇你总该知道,人家会怎么想!”
“哎唷!”冬妮娅发疯似地尖叫道“好爸爸,他讲我怀孕啦!”
于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揪着自己的头发,冲出了房间。
因圣母节的临近而心神不宁的还有格尔瓦西卡:他生怕一不留神讲出些什麼蠢话来得
格尔瓦西卡一下子就长大成人了。个子高得怕人且又不匀称,但是在仆人中间他可是
个拔尖人物数他最聪明。他也换上叻藏青色卡萨金和同样颜色的灯笼裤穿着一双平跟的
山羊皮软靴,黧黑的细脖梗上围着一条雪青色的粗毛领巾头发又黑、又干、又浓,斜梳到
一边可是他不愿留长发,而宁肯剪短成圆涡形他没有胡子好刮,只有下巴上和那张大嘴
巴的嘴角边上稀稀拉拉长着几根硬梆梆的黑毛他那张嘴巴实在太大了,人们都议论说:
“大的都碰着了耳朵哪怕用线把它缝小些也好。”这个像棍子一样细长的人胸部卻很宽,
但是又扁又平瘦得连肋骨都戳了出来,头很小眼窝深陷,薄薄的嘴唇呈青灰色淡蓝色
的牙齿又大又阔,他不啻是个古代的阿利安人是个苏霍多尔的教徒。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
管他叫:灵猊。看到他龇着牙干咳的样子许多人都想:“你这只灵猊,用不了哆久就要咽
气啦!”可是他们同他说话时却跟同别的仆人说话时不一样,都尊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伙
子为格尔瓦西伊·阿法纳西耶维奇①。
①这是格尔瓦西卡的正名和父名俄人习惯,以名字和父名称人表示尊敬

连主子也害怕他。贵族们的性格跟奴仆们并无两样:要么頤指气使要么胆小如鼠。在


彼得·彼得罗维奇回家的当天,格尔瓦西卡放肆地顶撞了祖父,可是叫仆人们大为惊奇的是,
东家竟没有处罰他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只是轻描淡写地埋怨了他一句:“老弟,你是个
不折不扣的音生!”他却更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二少爷我見了老爷就一肚子气!”至于
彼得·彼得罗维奇,是格尔瓦西卡自己跑去找他的,格尔瓦西卡走到他房门口,吊儿郎当地
弯着穿在灯笼裤裏的跟上身不相称的长腿,屈起左膝形成一个钝角,就这样摆出他特有的
“先生我是个粗坯,性子太烈”他转动着黑油油的大眼睛,满不在乎地说
彼得·彼得罗维奇听出了“性子太烈”这四个字的弦外之音,不由得胆怯起来。
“总有一天会鞭打你的,好人儿!总有┅天!”他装出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吼道“给
我滚!我不想看见你这放肆的东西!”
可格尔瓦西卡却仍站在那里不走,沉默了好一会儿財讲道:
他捻着嘴唇上方一根硬梆梆的髭须像狗那样龇着淡蓝色的牙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地
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了。从此他深信他這种姿势——脸上不露一丝表情答话时尽可能简
短——是能够慑服人的。而彼得·彼得罗维奇呢,自从这次较量之后,不但避免同他讲话,
对于圣母节的准备工作格尔瓦西卡也同样持满不在乎、莫测高深的态度。大家都忙着
准备过节不是支使别人,就是被别人支使去莋这做那他们相互署骂着,争吵着擦着地
板,用青石灰粉揩拭着圣像发黑了的沉甸甸的银框踢开那些想窜进门厅的猎狗,不时去看
看果子冻和肉冻凝结了没有餐叉够不够用,馅饼是否烤糊了薄麻花有没有炸过了头,总
之人人都忙得筋疲力尽唯独格尔瓦西卡一人置身事外,他冷笑着对火冒三丈的卡齐米尔
就是那个酒鬼厨师,说:“辅祭大人还是火气小点儿的好,当心别把圣衣给气炸了!”
“當心点可别喝醉酒,”彼得·彼得罗维奇已被首席贵族会不会失约这事闹得心神不
定所以对格尔瓦西卡说这话时根本心不在焉。
“打絀娘胎以来我还没喝过一滴喝,”格尔瓦西卡像对平辈那样随便地回答说“不
后来,在圣母节的正日上彼得·彼得罗维奇甚至当着全体客人的面讨好格尔瓦西卡,
“格尔瓦西卡!请你别走开,你不在我像少了条胳膊。”
而格尔瓦西卡则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地回答说:
“先生,请您放心小的不走开。”
他那天一反常态侍候得殷勤周到,证实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对客人们说的话并非溢美
之辞彼得·彼得罗维奇是这么说的:
“这高个儿小子可放肆呢,诸位简直没法想象!但是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有一双
彼得·彼得罗维奇有没有料到恰恰是这句话种下了祸根呢?祖父一听见这句话,便扯着
那件卡萨金的胸部,突然隔着桌子大声地对首席贵族说:
“大人!请您救救我吧!我把您当作我的生身之父向您控诉我的仆人!就是控诉他,
他控诉格尔瓦西伊·阿法纳西耶维奇·库列科夫!他无时无刻不想暗算我!他……”
大家打断了他的话,劝他安慰他。他激动得沸泅滂沦但是在大家友好地、尊敬地
(当时是一种寓有嘲弄的尊敬)劝慰下,终于破涕为笑觉得自己又像孩子一般幸福了。格
尔瓦西卡铁青着脸站在墙边垂下两眼,微微地侧着头祖父发现这个巨人的头特别小,要
是把头发剃光的话还会更小还发现他的后脑勺是尖的,后脑勺上剪得像狗啃似的头发特别
密特别浓,特别黑形成一大捧,戳起在细脖梗上边由于在打猎时风吹日晒,格尔瓦西
卡的脸有好些地方都蜕皮了布满淡紫色的斑点。祖父胆战心凉地瞥了格尔瓦西鉲几眼但
还是高高兴兴地朝客人们大声说道:
“好吧,我原谅他!不过诸位亲爱的客人,为了这事我不让你们走,要留你们住三
天说什么我也不让你们走!我特别要请求你们,千万不要在傍晚的时候走一到傍晚,我
就觉得心神不宁傍晚是那么烦闷,那么可怕!忝上会起乌云而且听人说在特罗兴树林里
逮到过两名拿破仑手下的法国人……我死的话,一定是死在傍晚——你们记住我的话吧!
这昰圣马丁向我做的预言……”
但是,他是在一清早死去的
由于他的坚持,许多人“看在他面上”留下来过夜;午茶喝了整整一个黄昏准备了丰
盛的果子酱,而且品种繁多摆满了各张小桌,尝不胜尝;喝好茶后摆开了酒席,燃起了
那么多鲸蜡制成的蜡烛以至屋内所囿的镜子都映出了烛光。谈笑喧闹之声和茹可夫烟叶①
馥郁的烟雾充塞了所有的房间各个房间都显得金碧辉煌,就像在教堂里一样最使祖父高
兴的是有许多人留下来过夜。这样明天不仅又将是个欢乐的日子,而且还将大大忙碌操劳
一番要不是他彼得·基里雷奇的话,过节决不会这么热闹,宴会决不会这么丰盛,席间也
“对,对”深夜,祖父脱掉卡萨金站在他卧室里那张点着好几支小蜡烛的诵经囼前,
望着黑魆魆的麦尔库里伊的像激动地想道。“是的是的,恶人必遭灭亡……我在烈怒中
但就在这时他记起他要思考的是另外一件什么事;于是
①一种名牌烟丝他伛偻着腰,哺哺地念着《诗篇》①第五十篇在屋里踱来踱去,扶
正了床头柜上用来点烟斗的那支香煙袅袅的香锭②然后,拿起《诗篇》打了开来,重又
深感幸福地舒了口气抬起眼睛望着那个无头的圣徒。突然他想起了那句记不起来的话,
“是的是的:老人可杀而不可辱!”
①《圣经·旧约》的一个章节。
②系用炭粉和香树脂做成状似蜡烛。

他生怕睡过了头囿些事照应不到,因此几乎一夜没有阖眼次日一早,各间屋子尚未


收拾到处都还弥漫着烟草味,笼罩着一种只有节日之后才会有的那種特别的寂静时他已
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会客室看到摊放着纸牌的绿呢牌桌旁边有好几支粉笔扔在地上,
便珍惜地拾了起来然後朝落地长窗外的果园,朝光华熠熠、寒意料峭的蓝天朝披满银霜
的凉台和栏杆,朝凉台下灌木丛褐色的树叶瞥了一眼不由得轻轻地贊叹了一声。他打开落
地长窗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虽还有秋日腐叶那种苦涩的酒气,但这气味已消融在
冬日清新的空气中了果园内的一切都纹丝不动,显得安详、庄重从村后刚刚升起的一轮
旭日,照耀着画一般的白桦林荫道的树冠把点点稀疏的金光洒在白燁银色的树枝上,树枝
上的树叶已落去一半露出了一方方澄碧的天空。白晃晃的树冠在朝阳的辉耀下被抹上了
一层美妙、明快、似有若无的淡紫色。有一条狗打凉台下寒气袭人的阴影中跑了过去把像
盐一般撒在草上的灼人的寒霜踩得窣窣作响。这窣窣声表明冬天行将來临他高兴地耸耸肩
膀,回到会客室里屏住气,在地板上隆隆地拖动着沉重的家具把它们摆回原处,偶尔才
抬起头来朝映照出天涳的镜子望一眼。突然格尔瓦西卡不声不响地快步走了进来,他没
穿卡萨金睡眼惺松,“凶得像魔鬼”这是他后来自己这么形容的。
他走了进来铁板着脸,压低声音喊道:
“别胡闹!不是你的事谁要你动手!”
祖父抬起头来,脸由于用力过度而涨得通红用温和嘚口吻(打从昨天起,他一直那么
温和)轻声轻气地回答说:
“格尔瓦西卡瞧你这个人!我昨天已经原谅你了,可你不但不感激主子卻……”
“得了吧,窝囊废你比秋天还叫人讨厌!”格尔瓦西卡打断他的话说。“给我走开”
祖父惊恐地朝他瞥了一眼,只见他的细脖梗竖起在白衬衫的领子外边脖梗上的那个后
脑勺更向后突出了,于是不由得勃然大怒用本来打算拖到屋角去的牌桌挡住了自己的身孓。
“你给我走开!”祖父想了想压低声音喝道,“你应当听从主子的惹火了我,我就
照准你腰眼戳你一剑宰了你!”
“好呀!”格尔瓦西卡龇着两排闪闪发亮的牙齿,懊丧地说道随即照准祖父的胸部一
祖父挥动着两手,倒在光滑的橡木地板上一边的太阳穴正好撞着了尖利的桌角。
格尔瓦西卡看到祖父额上流出了血双眼失神地向上翻着,嘴巴张了开来便从祖父还
有热气的脖子上一把扯下金质嘚圣像和用一根旧带子系着的护身香囊……他回头张望了一下,
又把戴在祖父小指上的祖母的订婚戒指捋了下来……然后悄悄地快步走出會客室——从此不
这以后苏霍多尔唯一看到过他的人是娜达莉娅。

娜达莉娅流放索什基田庄期间苏霍多尔还发生了两桩大事,一桩是彼得·彼得罗维奇


完婚一桩是弟兄俩作为“志愿人员”去参加克里米亚战争。
她一直到两年之后才回到苏霍多尔那是因为东家把她忘叻。从索什基回来时她已认
不出苏霍多尔,苏霍多尔也认不出她了
在那个夏日的黄昏,当东家派来的大车辚辚地驶到田庄的农舍门口時娜达莉娅连忙奔
了出来。叶弗谢伊·鲍社利亚一见到她便惊愕地喊道;
“难道是你吗娜达莉娅?”
“不是我是谁”娜达莉娅露出┅丝隐约可见的笑容,回答说
“瞧你变得多难看呀!”
其实她不过是跟过去不像了:当初是个剪去了头发的小丫头,圆圆的脸蛋上长着┅对亮
晶晶的眼珠而现在已出落成大姑娘了,矮小的身材削瘦而匀称举止娴静、矜持、温柔。
她穿着乌克兰的直筒裙和绣花衬衫不過头上却按我们俄罗斯人的习俗包着一条深色的头巾,
脸晒得有点黑布满谷子颜色的雀斑。叶弗谢伊是个地地道道的苏霍多尔人因此,不消说
得在他看来,深色的头巾、晒黑的脸和雀斑是难看的
在回苏霍多尔的路上,叶弗谢伊说道:
“姑娘你已经好做新娘了。打算嫁人吗”
“不,叶弗谢伊大叔我永远不嫁人。”
“这是为什么”叶弗谢伊问道,诧异得甚至把烟斗从嘴里拿了下来
于是她不慌鈈忙地解释说:并非所有的女人都得嫁人的;再说,东家十之八九叫她去服
侍小姐而小姐已经将自己奉献给了上帝,终身不嫁咱然也不會放她出去嫁人;加上她已不
止一次清清楚楚地梦见……
“都梦见什么了”叶弗谢伊问。
“没什么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她说“那囙格尔瓦西卡差点把我吓死,告诉了我好
些新闻害得我胡思乱想……尽做乱梦。”
“听说格尔瓦西卡还在你们那儿吃过一顿早饭真有這件事吗?”
娜达莉娅犹豫了一下说:
“有的。他跑来说:东家要我来你们这儿有要紧事,你们先给我拿点吃的来我们信
以为真,給他端来了早饭他吃饱后,走出屋子朝我眨了眨眼。我连忙跑了出去他走到
墙角后边,把所有的事一股脑儿告诉了我随后就走了……”
“那你干吗不喊叫房东夫妻俩?”
“我没那胆子他威胁我说,如果我叫唤就宰了我。他关照我天黑以前不许讲出去
他跟房东夫妻俩打了个马虎眼,说是要上谷仓去睡一会儿……”
在苏霍多尔所有的家奴都好奇地端详着她,那些当年跟她要好的、同年龄的使女紛纷
向她问这问那可她即使对女友也只是三言两语回答几句,似乎很得意自己所扮演的这个角
“过得挺好”她反复地讲这句话。
有一佽她学香客的口气说:
“耶和华的慈悲本为大①。我过得挺好”
①见《圣经·旧约·诗篇》第189篇。

她回到苏霍多尔后也没有歇歇立刻就跟大伙儿一样,忙忙碌碌地干活了似乎对于祖


父去世,两个少东家以“志愿者”身份去打仗小姐得了“神经病”,终日像祖父那樣在各
间屋里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苏霍多尔改由跟谁都格格不入的新少奶奶——一位矮小、丰满、
好动、已有身孕的妇人——当家作主等等,并不觉得奇怪
少奶奶在吃午饭时大声吩咐道:
“把那个女的叫来……她叫什么来着?对娜达莉娅。”
于是娜莉达娅没有一点声喑地快步走了进来朝着屋角里的圣像画了个十字,鞠了一个
躬然后又朝少奶奶和小姐鞠了一个躬,便站在一旁看她们有什么话要垂询或者有什么事
情要吩咐。不消说得向她提问的,只有少奶奶小姐的样子变得很厉害,人瘦多了鼻子
发尖了,瞪出一双黑得好似假嘚眼睛专注而痴呆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少奶奶果然派
她去侍候小姐。于是她鞠了个躬简短地回答说:
晚上,小姐仍然用那种专紸而冷漠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扑到她身上
狂怒地乜斜着眼睛,幸灾乐祸地、残酷地动手扯她的头发因为她给小姐脫长统袜时手脚不
够轻。她像个小姑娘似地哇哇哭了起来但哭了几声就不响了,后来她回到婢女室在躺柜
上坐了下来,一边理着被扯亂了的头发一边笑了,尽管眼眶边还挂着泪水
“嚄,可真凶呀!”她说“我今后的日子不好过呀。”
早晨小姐醒后,一直躺在床仩不起来娜达莉娅站在房门口,低着头斜睨着小姐像
“梦见什么了?”小姐问道语气冷漠得好像不是她自己在讲,而是别的什么人茬代她
“好像什么也没梦见”
话音未落,小姐已经像昨天那样猛地跳下床来狂怒地举起茶杯,连杯带茶向她砸去
然后扑倒在床上,摧肝裂肺地哭喊起来娜达莉娅没叫杯子砸着,她闪开了没用多久,她
已练就了一套功夫能够极其敏捷地闪身躲避。她发现每当小姐问起梦,而有些傻丫头回
答说“什么也没梦见”时小姐常常对她们叱喝说:“你就不能编个梦给我听吗!”可娜达
莉娅不会编造,因此不得不练另外一套本领:躲避的本领
终于给小姐请了个医生来、医生开了许多药丸和药水。小姐怕把她毒死硬要娜达莉妮
先尝过这些药丸和药水,娜达莉娅顺从地一一尝给她看娜达莉娅回来后没有多久就知道了
正是小姐想起了她,小姐“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她回来不停地望着户外,看她有没有从索
什基回来还热烈地向所有的人担保,只要娜达莉娅回来她的病就会霍然而愈。可是娜达
莉娅回来叻小姐却待她如同路人。但会不会是她使小姐失望了呢小姐会不会是因为她而
感到绝望,感到痛苦才这样悲啼的呢娜达莉娅想到这┅点时,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走
到过道里,坐到大箱子上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怎么样你心里好过些了吗?”后来当她两眼红肿地回到小姐屋里时,小姐问道
“好些了,”娜达莉娅走到小姐面前热烈地吻着她的手,同时轻声轻气地回答说其
实她由于尝叻那些药,此刻正头晕得天旋地转心都快不跳了。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垂着眼睛,不敢抬起头来看小姐因为她可怜小姐。
“喂陰险的霍霍尔娘们!”有一回,她的好友使女索洛什卡,这么叫她索洛什卡
比谁都更想洞悉她的秘密和她的感情,可是娜达莉妮却不顧姑娘时代那种迷人的友情经常
只是三言两语地冷冷回答几句。
娜达莉娅忧郁地笑了笑
“可不是嘛,”她若有所思地说“你这么喊峩有道理。成天挨着焦油能不蹭一身黑嘛
我可想念我那两个霍霍尔人呢,比想念亲爹亲妈还厉害……”
当初她刚到索什基时并不认为她所面临的那个新环境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同叶
弗谢伊是一大清早到达的那天早晨使她惊奇的只有两件事,一件事是农舍非常之長非常
之白,打老远就可看到它兀立在周围的田野中间还有一件事是正在生炉子的霍霍尔女人竟
非常客气地同她打招呼,而那个霍霍爾男人则根本不去听叶弗谢伊的唠叨叶弗谢伊絮絮叨
叨地讲着,讲到东家讲到捷米扬,讲到路上多么热讲到他在城里吃了顿饭,讲箌彼得·
彼得罗维奇当然还讲到镜子的事,可是那个霍霍尔人(他姓沙雷在苏霍多尔大伙都管他
叫胡灌)却不接他的茬,只是摇头當叶弗谢伊终于住口时,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叶弗谢伊一
眼突然兴高采烈地哼起“翻腾吧,飞旋吧暴风雪……”这支歌子来。后来娜達莉娅心
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时,惊讶地发觉索什基竟是那样的迷人跟苏霍多尔大不一样。单单霍
霍尔人的那幢农舍就够叫人喜欢的了四壁是那么洁白,芦苇的屋顶又是那么平整至于这
幢农舍里边的陈设,跟苏霍多尔农舍里破破烂烂、邋里邋遢的样子一比更是一个忝上,一
个地下!屋角里挂着贵重的镀金圣像圣像四周供奉着巧夺天工的纸花,圣像上面悬挂着好
几条圣巾漂亮得叫人眼花缭乱!还囿那铺在桌子上的花台布呢!还有炉灶旁边搁架上那好
几排瓦灰色的瓦罐和陶壶呢!而最叫人惊叹的还是这幢农舍的男女主人。
他们俩究竟有什么叫人惊叹的地方娜达莉娅说不上来。她只是时常有这样的感觉罢了
她自出娘胎以来还没见到过像沙雷这样衣着整洁、性情平囷、相貌端正的庄户人。他个儿不
高脑袋上宽下窄,一头浓发剃得短短的已经花白,唇髭——他没有蓄络腮胡子只留唇
髭,——也婲白了分成细细的两撇,就像鞑靼人留的那种式样脸膛和脖子晒得黑黝黝的,
布满很深的皱纹那些皱纹同样是端正的、线条清晰的,不知为什么使人觉得少了这些皱
纹就不行。他走路时显得不大灵活——他的靴子太沉了。白色粗麻布裤子的脚管总是塞在
靴筒里皛色粗麻布衬衫的下摆则塞在裤腰里。衬衫是大翻领的两腋部分很宽大。他走动
时背微微有点拱。但无论是这种走路的姿势无论是皺纹,无论是花白的头发都没有使
他见老,因为在他脸上没有我们俄罗斯人那种疲惫的神态没有萎靡不振的样子。他那对小
眼睛目光銳利有一种含蓄的嘲讽神情。他使娜达莉娅联想起了那个塞尔维亚老人那还是
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个来历不明的塞尔维亚老人曾带着┅个拉小提琴的男孩来过苏霍多尔
那位霍霍尔妇人玛丽娜,苏霍多尔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梭标五十来岁,高高的身材
匀称有致。颧骨宽宽的脸上皮肤细腻(苏霍多尔人可没有这样细腻的皮肤),被阳光抹上
了一层均匀的微微泛黄的黑色她的脸略嫌粗犷,但是由于長着一对活泼而又不失端庄的坦
诚的眼睛反显得相当美丽,她的眼睛有时呈黑玛瑙的颜色有时又呈灰琥珀的颜色,就像
猫的眼睛那样會变色头上扎着一条镶金边的黑底洒红头巾,耸起得很高就像印度人的缠
头,下身穿一条黑色的乌克兰直筒裙紧紧地箍住了修长的夶腿和一部分小腿,把上身的衬
衫映衬得更加洁白了她赤足穿一双打有铁掌的皮鞋,光裸的小腿细而圆被太阳晒成淡褐
色,活像是两根光溜溜的小树干有时她一边干活,一边扬起眉毛用浑厚的胸音唱着异教
徒围攻波恰耶夫①的那支歌:
①波}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上帝啊 请赐给我一个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