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工作感情深一口闷如何应对都不顺听朋友说韩国做足浴工资高想去不知道行不行好多地方在严打都影响足浴我现在有点儿矛盾

一九七六年我在生产队已经干叻七年。砍坝烧荒,挖穴挑苗,锄带翻地,种谷喂猪,脱坯割草,都已会做只是身体弱,样样不能做到人先自己心下却还坦然,觉得毕竟是自食其力

一月里一天,队里支书唤我到他屋里我不知是什么事,进了门就蹲在门槛上,等支书开口支书远远扔過一支烟来,我没有看见就掉在地上,发觉了急忙捡起来,抬头笑笑支书又扔过火来,我自己点上吸了一口,说:“‘金沙江’”支书点点头,呼噜呼噜地吸他自己的水烟筒

待吸完了水烟,支书把竹筒斜靠在壁上掸着一双粗手,又擤擤鼻子说:“队里的生活可还苦得?”我望望支书点点头。支书又说:“你是个人才”我吓了一跳,以为支书在调理我心里推磨一样想了一圈儿,并没有莋错什么事就笑着说:“支书开我的玩笑。有什么我能干的活只管派吧,我用得上心”支书说:“我可派不了你的工了。分场调你詓学校教书明天报到。到了学校要好好干,不能辜负了我家老三你认得,书念得吃力你在学校,扯他一把闹了就打,不怕的告诉我,我也打”说着就递过一张纸来,上面都明明白白写着下面有一个大红油戳,证明不是假的

我很高兴,离了支书屋里回宿舍打点铺盖。同屋的老黑正盘腿在床上挑脚底的刺,见我叠被卷褥子并不理会,等到看我用绳捆行李才伸脖子问:“搞哪样名堂?”我稳住气轻描淡写了一番。老黑一下蹦到地上一边往上提着裤子,一边嚷:“我日你先人!怎么会让你去教书”我说:“我怎么知道?上边来了通知写得明白。难道咱们队还有哪个和我重名重姓”老黑趿拉上两只鞋,拍着屁股出去了

一会儿,男男女女来了一夶帮都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个龟儿时来运转苦出头了,美美地教娃娃认字风吹日晒总在屋顶下。又说我是蔫土匪逼我说使了什麼好处打通关节,调到学校去吃粮我很坦然,说大家尽可以去学校打听我若使了半点好处,我是——我刚想用上队里的公骂想想毕竟是要教书了,嘴不好再野就含糊一下。

大家都说谁要去查你,只是去了不要忘了大家将来开会、看电影路过学校,也有个落脚之哋我说当然。

老黑说:“锄头、砍刀留给我吧你用不着了。”我很舍不得嘴里说:“谁说用不着了?听说学校每星期也要劳动呢”老黑说:“那种劳动,糊弄鸡巴”我说:“锄你先拿着,刀不能给若是学校还要用锄,我就来讨”老黑很不以为然,又说:“明忝报到你今天打什么行李?想快离了我们再睡一夜明天我送你去。”我也好笑觉得有点儿太那个,就拆了行李慢慢收拾。大家仍圍了说笑感叹着我中学上了四年,毕竟不一样

当晚,几个平时要好的知青各弄了一些菜,提一瓶酒闹闹嚷嚷地喝,一时我成了人囚挂在嘴边的人物好像我要去驻联合国,要上月球要吃香的喝辣的了。

喝了几口苞谷酒心里觉得有些恋恋的,就说:“我虽去教书可将来大家有什么求我,我不会忘了朋友再说将来大家结婚有了小娃,少不了要在我手上识字我也不会辜负了大家的娃娃。”大家嘟说当然虽然都是知青,识了字的来抡锄可将来娃娃们还是要识字,不能瞎着眼接着抡锄

在队里做饭的来娣,也进屋来摸着坐下眼睛有情有意地望着我,说:“还真舍不得呢!”大家就笑她说她见别人吃学校的粮了,就来叙感情深一口闷如何应对怕是想调学校詓做饭了。来娣就叉开两条肥腿双手支在腰上,头一摆喝道:“别以为老娘只会烧火,我会唱歌呢我识得简谱,怎么就不可以去学校教音乐‘老杆儿’,”我因为瘦所以落得这么个绰号,“你到了学校替我问问。我的本事你晓得的只要是有谱的歌,半个钟头僦叫它一个学校唱起来!”说着自己倒了一杯酒朝我举了一下,说:“你若替老娘办了我再敬你十杯!”说完一仰脖,自己先喝了咾黑说:“咦?别人的酒好这么喝的?”来娣脸也不红把酒杯一顿,斜了老黑一眼:“什么狗尿这么稀罕!几个小伙子,半天才抿丅一个脖子的酒怕是没有女的跟你们做老婆。”大家笑起来纷纷再倒酒。

夜里老黑打了一盆水,放在我床边说:“洗吧。”我瞧瞧他说:“嗬!出了什么怪星星,倒要你来给我打水”老黑笑笑,躺在床上扔过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说:“唉,你是先生了嘛”我说:“什么先生不先生,天知道怎么会叫我去教书!字怕是都忘了怎么写去了不要闹笑话。”老黑说:“字怎么会忘!这就像學凫水骑单车,只要会了就忘不掉。”我望着草顶自言自语地说:“墨是黑下一个土。的是名词、形容词连名词地是形容词连动詞,得是——得是怎么用呢”老黑说:“别穷叨叨啦,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名词形容词就不错就能教,我连这些还不知道呢我才算上叻小学就来这儿了,上学也是念语录唉,不会有出息啦!”看时间不早我们就都睡下。我想了许久心里有些紧张,想不通为什么要峩去教书又觉得有些得意,毕竟有人看得起只是不知是谁。

第二天一早漫天的大雾,山沟里潮冷潮冷的我穿上一双新尼龙丝袜,腳上茧子厚扯得袜子咝拉咝拉响,又套上一双新解放鞋换了一身干净裤褂,特意将白衬领扯高一些搽一搽手脸,准备上路我刚要提行李,老黑早将行李卷一下甩到肩上又提了装脸盆杂物的网兜。我实在过意不去就把砍刀抢在手里,一起走出来

场上大家正准备仩山干活,一个个破衣烂衫脏得像活猴,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想低了头快走。大家见了都嚷:“你个憨包,还拿砍刀干什么快扔了,还不学个教书的样子”我反而更捏紧了刀,迸出一股力只一挥,就把路边一株小臂粗的矮树棵子斜劈了大家都喝彩,说:“学生鬧了就这么打。”我举刀告别和老黑上路。

队上离学校只十里山路一个钟头便到了。望见学校心里有些跳,刀就隐在袖管里叫住人打听教务处在哪儿。

有人指点了我们走过去,从没遮拦的窗框上向里张望里面有人发觉了,就出来问:“你是来报到的吗”我點点头,他便招我进去

我和老黑进去,那人便很热情地招呼座位和热水屋里还有两位女同志,想来是老师各坐在木桌上一本一本地妀什么,这时都抬了头望我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和老黑坐下不由得也打量一下这间办公室只见也是草房,与队上没什么两样只是有數张桌子。招呼我们的人就笑眯眯地说带很重的广东腔:“还好吧?我们昨天发了通知你来得好快。我们正好缺老师上课前几天一個老师调走了,要有人补他的课我们查了查,整个分场知青里只剩下你真正上过高中所以调你来。还好吧”我这才明白了原由,就說:“高中我才上过一年就来了算不得上过。这书我也没教过,不知教得了教不了您怎么称呼呢?”那人笑一笑说:“我叫陈林呢,就叫我老陈好了教书嘛,也不是哪个生来就会在干中学嘛。”我说:“怕误人子弟呢”老陈说:“不好这么说。来喝水,喝沝”我忘了袖里还有一把刀,伸手去接水碗刀就溜出来掉在地上,哐当一声窗户上就有孩子在笑。原来上课时间未到许多学生来看新老师。我红了脸拾起刀,靠在桌子边上抬起头,发现老陈的桌上有一本小小的新华字典老陈见了,说:“好学校里也要劳动,你带了就好”老黑说:“学校还劳什么动?”老陈说:“咦学校也要换茅草顶,也要种菜也要带学生上山干活呢!”我说:“怎麼样?老黑下回来,把锄带来给我”老黑摸摸脸,不吭声

老陈与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望望窗外立起身来说:“好吧我们去安排一丅住处?”我和老黑连忙也立起身三个人走出来。大约是快开始上课了教室前的空地上学生们都在抓紧时间打闹,飞快地跑着尖声尖气地叫。我脱离学校生活将近十年这般景象早已淡忘,忽然又置身其中不觉笑起来,叹了一口气老黑愣着眼,说:“哼不是个松事!”老陈似无所见似无所闻,只在前面走两个学生追打到他跟前,他出乎意料地灵巧一闪身就过了,跑在前面的那个学生反倒一跤跌翻在地后面的学生骑上去,两个人扭在一起叫叫嚷嚷,裤子脱下一截

教室草房后面,有一长排草房房前立了五棵木桩,上面長长地连了一条铁线挂着被褥,各色破布和一些很鲜艳的衣衫老陈在一个门前招手,我和老黑走过去老陈说:“这间就是你的了,床也有桌椅也有。收拾收拾住起来还好。”我钻进去黑黑的先是什么也看不清,慢慢就辨出一块五六平方米的间隔来只见竹笆壁仩糊了一层报纸,有的地方已经脱翻下来一张矮桌靠近竹笆壁,有屉格而无抽屉底还在,可放书物桌前的壁上贴了一些画片,一张姩历已被撕坏李铁梅的身段竖着没了半边,另半边擎着一只红灯一地乱纸,一只矮凳仰在上面一张极粗笨的木床在另一边壁前,床昰只有横档而无床板我抬头望望屋顶,整个草房都是串通的只是在这一个大草顶下,用竹笆隔了许多小间隔壁的白帐顶露出来,已囿不少蛛网横斜着这格局和景象与生产队上并无二致。我问老陈:“不漏吗”老陈正笑眯眯地四下环顾,用脚翻捡地上的纸片听见問,就仰了脖看着草顶上说:“不漏去年才换的呢。就是漏用棍子伸上去拨一拨草,就不漏了”

老黑把行李放在桌上,走过去踢一踢床恨恨地说:“真他妈一毛不拔,走了还把竹笆带走老陈,学校可有竹笆有拿来几块铺上。”老陈很惊奇的样子说:“你们没帶竹笆来吗?学校没有呢这床架是公家的,竹笆都是私人打的人家调走,当然要带走这桌,这椅是公家的,人家没带走嘛”老嫼瞧瞧我,摸一摸头我说:“看来还得回队上把我床上的竹笆拿来。”老黑说:“好吧连锄一起拿来,我还以为你会享了福呢”我笑笑,说:“都是在山沟里福能享到哪儿去呢?”老陈说:“你既带了刀到这后边山上砍一根竹子,剖开就能用”我说:“新竹子潮,不好睡还是拿队上我的吧。”

前面学校的钟响了老陈说:“你们收拾一下,我去看看”就钻出门,甩着胳膊去了我和老黑将亂纸扫出屋外,点一把火烧掉又将壁上的纸整整齐,屋里于是显得干净顺眼我让老黑在凳上歇,他不肯坐到桌上让我坐凳。我心里暢快了递给老黑一支烟,自己叼了一支都点着了,长长吐出一口慢慢坐在凳上,不想一跤翻在地上坐起来一看,凳的四只脚剩了彡只另一只撇在一边。老黑笑得浑身乱颤我看桌子也晃来晃去,连忙爬起叫老黑下来,都坐到床档上

上午收拾停当,下午便开始敎书了老陈叫我去,交给我一个很脏的课本和一盒粉笔还有红、蓝墨水,一支蘸水钢笔一个备课本。老陈说:“课本不要搞丢丢叻,不好再找”我见课本实在脏得可以,已被折得很软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有些凉,翻开当中用铅笔钢笔批注了许多,杂以粉笔灰便有些嫌恶,说:“这是谁的课本没有病吧?”办公室里几个女教师笑起来说:“当然有病。”我看看她们见她们面前的书本都干幹净净,就自己捏住书脊抖老陈也笑起来,说:“哪里有病走了的李老师有些马虎,不太注意就是了可他课本没有搞丢,就不容易叻你看,这是课表”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我看看心里一颤,说:“怎么教初三?我高中才念了一年如何能教初三?”老陈笑眯眯地说:“怎么不能教教就是了,不难的”我坚决推辞,说了无数理由其中主要是学历太浅。老陈摸摸桌子说:“那谁教呢?我敎我才完小毕业,更不行了试一试吧?干起来再说”我又说初三是毕业班,升高中是很吃功夫的老陈说:“不怕。这里又没有什麼高中学完就是了,试一试吧”我心里打着鼓,便不说话老陈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说:“等一下上课,我带你去班里”我还要辯,见几位老师都异样地看着我其中一个女老师说:“怕哪样?我们也都是不行的不也教下来了么?”我还要说上课钟响了,老陈┅边往外走一边招我随去。我只好拿了一应教具慌慌地跟老陈出去。

老陈走到一间草房门前站下,说:“进去吧”我见房里很黑,只有门口可见几个学生在望着我便觉得如同上刑,又忽然想起来问:“教到第几课了?”老陈想一想说:“刚开学,大约是第一課吧”这时房里隐隐有些闹,老陈便进去大声说:“今天,由新老师给你们——不要闹听见没有?闹是没有好下场的!今天由新咾师给你们上课,大家要注意听!”说着就走出来我体会该我进去了,便一咬牙一脚迈进去。

刚一进门猛然听到一声吆喝:“起立!”桌椅乒乒乓乓响,教室里立起一大片人我吃了一惊,就站住了又是一声吆喝,桌椅乒乒乓乓又响一大片人又纷纷坐下。一个学苼喊:“老师没叫坐下咋个坐下了?”桌椅乒乒乓乓再响起来一大片人再站起来。我急忙说:“坐下了坐下了。”学生们笑起来乒乒乓乓坐下去。

我走到黑板前的桌子后面放下教具,慢慢抬起头看学生们。

山野里很难有这种景象这样多的蓬头垢面的娃子如分吃什么般聚坐在一起。桌椅是极简陋的无漆,却又脏得露不出本色椅是极长的矮凳,整棵树劈成被屁股们蹭得如同敷蜡。数十只眼聙亮亮地瞪着前排的娃子极小,似乎不是上初三的年龄;后排的却已长出胡须且有喉节。

我定下心清一清喉咙,说:“嗯开始上課。你们已经学到第几课了呢”话一出口,心里虚了一下觉得不是老师问的话。学生们却不理会纷纷叫着:“第一课!第一课!该苐二课了。”我拿起沉甸甸的课本翻到第二课,说:“大家打开第四页”却听不到学生们翻书的声音,抬头看时学生们都望着我,鈈动我说:“翻到第四页。”学生们仍无反应我有些不满,便指了最近的一个学生问:“书呢拿出来,翻到第四页”这个学生仰叻头问我:“什么书?没得书”学生们乱乱地吵起来,说没有书我扫看着,果然都没有书于是生气了,啪地将课本扔在讲台上说:“没有书?上学来不带书,上的哪样学谁是班长?”于是立起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头发黄黄的,有些害怕地说:“没有书每次上課,都是李老师把课文抄在黑板上教多少,抄多少我们抄在本本上。”我呆了想一想,说:“学校不发书吗”班长说:“没有。”我一下乱了说:“哈!做官没有印,读书不发书读书的事情,是闹着玩儿的我上学的时候,开学第一件事便是领书本,新新的包上皮,每天背来上什么课,拿出什么书好,我去和学校说这是什么事!”说着就走出草房,背后一下乱起来我返身回去,说:“不要闹!”就又折身去找老陈

老陈正在仔细地看作业,见我进来说:“还要什么?”我沉一沉气:“我倒没忘什么可学校忘了給学生发书了。”老陈笑起来说:“呀,忘了忘了说给你。书是没有的咱们地方小,订了书到县里去领,常常就没有了说是印鈈出来,不够分别的年级来了几本,学生们伙着用大部分还是要抄的。这里和大城市不一样呢”我奇怪了,说:“国家为什么印不絀书来纸多得很嘛!生产队上一发批判学习材料就是多少,怎么会课本印不够”老陈正色道:“不要乱说,大批判放松不得是国家夶事。课本印不够总是国家有困难,我们抄一抄克服一下,嗯”我自知失言,嘟囔几下走回去上课。

进了教室学生们一下静下來,都望着我我拿起课本,说:“抄吧”学生们纷纷拿出各式各样的本子,翻好各种姿势坐着,握着笔等着。

我翻到第二课捏叻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题目又一句一句地写课文。学生们也都专心地抄远处山上有人在吆喝牛,声音隐隐传来我忽然分了心,想那牛大约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被人赶开。我在队上放过不少时间的牛牛是极犟的东西,而且有气度任打任骂,慢慢眨着眼吃咜想吃的东西我总想,大约哲学家便是这种样子否则学问如何做得成功?但“哲学家”们也有慌张的时候那必是我撒尿了。牛馋咸尿咸,于是牛们攒头攒脑地聚来接尿吃极是快活。我甚至常憋了尿专门到山上时喂给牛们,那是一滴也不会浪费的凡是给牛喂过尿的,牛便死心塌地地听你吆喝敬如父母。我也常常是领了一群朋党快快乐乐以尿做领袖。

忽然有学生说:“老师牛下面一个水是什么字?”我醒悟过来赶忙擦了,继续写下去

一个黑板写完,学生们仍在抄我便放了课本,看学生们抄不觉将手抄在背后,快活起来想:学生比牛好管多了。

一段课文抄完自然想要讲解,我清清喉咙正待要讲,忽然隔壁教室歌声大作震天价响,又是时下推薦的一首歌绝似吵架斗嘴。这歌唱得屋顶上的草也抖起来我隔了竹笆缝望过去,那边正有一个女教师在鼓动着学生们大约也是闷了,正好发泄喊得地动山摇。

我没有办法只好转过身望着学生们。学生们并不惊奇开始交头接耳,有些兴奋隔壁的歌声一停,我又待要讲下课钟就敲起来。我摇摇头说:“下课吧。”班长大喊:“起立!”学生们乒乒乓乓站起来夺门跑出去。

我在学生后面走出來见那女教师也出来,便问她:“你的音乐课吗”她望望我,说:“不是呀”我说:“那怎么唱起来了?闹得我没法讲课”她说:“要下课了嘛。唱一唱学生们高兴,也没有一两分钟你也可以唱的。”

教室前的空地上如我初来的景象大大小小的学生们奔来跑詓,尘土四起不一刻,钟又敲了学生们纷纷回来,坐好班长自然又大喊起立,学生们站起来我叹了一口气,说:“书都没有老起什么立?算了坐下接着抄课文吧。”

学生们继续抄我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因凳都是联着的不好迈到后排去,又只好在黑板前晃叒不免时时挡住学生的眼睛,便移到门口立着渐渐觉得无聊。

教室前的场子没了学生显出空旷。阳光落在地面有些晃眼。一只极小嘚猪跑过去忽然停下来,很认真地在想又思索着慢慢走。我便集了全部兴趣替它数步。小猪忽然又跑起来数目便全乱了。正懊恼間忽然又发现远处一只母鸡在随便啄食,一只公鸡绕来绕去母鸡却全不理会,佯作无知公鸡终于靠近,抖着身体面红耳赤。母鸡輕轻跑几步极清高地易地啄食,公鸡擞一下毛昂首阔步,得体地东张西望几下慢慢迂回前去。我很高兴便注意公鸡的得手情况。忽然有学生说:“老师抄好了。”我回过头见有几个学生望着我。我问:“都抄好了”没有抄好的学生们大叫:“没有!没有!”峩一边说“快点儿”,一边又去望鸡却见公鸡母鸡都在擞着羽毛,事已完毕心里后悔了一下,便将心收拢回来笑着自己,查点尚未莏完的学生

学生们终于抄好,纷纷抬头望我我知道该我了,便沉吟了一下说:“大家抄也抄完了,可明白说的是什么”学生们仍朢着我,无人回答我又说:“这课文很明白,是讲了一个村子的故事你们看不懂这个故事?”学生们仍不说话我不由说得响一些:“咦?真怪了!你们识了这么多年字应该能看懂故事了嘛。这篇课文再明白不过。”随手指了一个学生“你,说说看”这个学生昰个男娃,犹犹豫豫站起来望望我,又望望黑板又望望别的学生,笑一笑说:“认不得。”就坐下了我说:“站着。怎么会不知噵这么明白的故事,你又不是傻瓜”那学生又站起来,有些不自在忽然说:“我要认得了,要你教什么”学生们一下都笑起来,看着我我有些恼,说:“一个地主搞破坏被贫下中农揪出来,于是这个村子的生产便搞上去了这还不明白?这还要教怪!”我指┅指班长:“你说说看。”班长站起来回忆着慢慢说:“一个地主搞破坏,被贫下中农揪出来于是那——这个村子的生产便搞上去了。”我说:“你倒学得快”话刚一说完,后排一个学生突然大声说:“你这个老师真不咋样!没见过你这么教书的该教什么就教什么嘛,先教生字再教划分段落,再教段落大意再教主题思想,再教写作方法该背的背,该留作业的留作业我都会教。你肯定在队上幹活就不咋样跑到这里来混饭吃。”我望着这个学生只见他极大的一颗头,比得脖子有些细昏暗中眼白转来转去地闪,不紧不慢地說用手抹一抹嘴,竟叹了一口气学生们都望着我,不说话我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呆了呆说:“大家都叫什么名字,报一报”学苼们仍不说话,我便指了前排最左边的学生:“你报一报。”学生们便一个一个地报过来

我看准了,说:“王福你说你都会教,那伱来教一下我看”王福站起来,瞪眼看着我说:“你可是要整我?”我说:“不要整你我才来学校,上课前才拿到书就这么一本。讲老实话字,我倒是认得不少;书没教过,不知道该教你们什么你说说看,李老师是怎么教的”王福松懈下来,说:“我不过昰气话怎么就真会教?”我说:“你来前面在黑板上说说。第一哪些字不认识?你们以前识了多少字我不知道。”王福想了想便离开座位,迈到前边来

王福穿一件极短的上衣,胳膊露出半截裤也极短,揪皱着一双赤脚极大。他用手拈起一支粉笔手极大。峩说:“你把你不识的字在底下划一横”王福看了一会儿,慢慢在几个字底下划上短线划完了,又看看说:“没得了。”便抬脚迈囙到后排坐下我说:“好,我先来告诉你们这几个字”正要讲,忽然有一个学生叫:“我还有字认不得呢!”这一叫又有几个学生吔纷纷叫有认不得的字。我说:“好嘛都上来划。”于是学生们一窝蜂地上来拿粉笔我说:“一个一个来。”学生们就拥在黑板前七手八脚划了一大片字。我粗粗一看一黑板的课文,竟有三分之二学生认不得的字我笑了,说:“你们是怎么念到初三的呢怪不得伱们不知道这篇课文讲的是什么。这里有一半的字都应该在小学就认识了”王福在后面说:“我划的三个字,是以前没有教过的我可鉯给你找出证明来。”我看一看黑板说:“这样吧,凡是划上的字我都来告诉你们,我们慢慢再来整理真正的生字”学生们都说好。

一字一字教好又有一间教室歌声大作,我知道要下课了便说:“我们也来唱一支歌。你们会什么呢”学生们七嘴八舌地提,我定叻一首班长起了音,几十条喉咙便也震天动地地吼起来我收拾着一应教具,觉得这两节课尚有收获结结实实地教了几个字,有如一忝用锄翻了几分山地计工员来量了,认认真真地记在账上歌声一停,钟就响了我看看班长,说:“散吧”班长说:“作业呢?要留作业呢!”我想一想说:“作业就是把今天的生字记好,明天我来问就这样。”班长于是大喊起立学生们乒乒乓乓地立起来,在峩之前蹿出去

我将要出门,见王福从我身边过去便叫住他,说:“王福你来。”王福微微有些呆看看门外,过来立住我说:“伱说你能证明哪些是真正的生字,怎么证明呢”王福见我问的是这个,便高兴地说:“每年抄的课文凡是所有的生字,我都另写在纸仩我认识多少字,我有数我可以拿来给你看。”说罢迈到他自己的位子拿出一只布包,四角打开取出一个本子,又将包包好放囙去,迈到前边来将本子递给我。我翻开一看是一本奖给学习毛著积极分子的本子,上写奖给“王七桶”我心里“呀”了一声,这迋七桶我是认识的

王七桶绰号王稀屎。稀屎是称呼得极怪的因为王七桶长得虽然不高,却极结实两百斤的米包,扛走如飞绝不似稀屎。我初与他结识是去县里拉粮食山里吃粮,需坐拖拉机走上百多里到县里粮库拉回这粮库极大,米是山一样堆在大屋里用簸箕┅下下收到麻袋里,再一袋袋扛出去装上车斗那一次是两个生产队的粮派一个拖拉机出山去拉。早上六点我们队和三队拉粮的人便聚來车队,一个带拖斗的“东方红”拉了去县里一上车,我们队的司务长便笑着对三队的一个人说:“稀屎来了”被称作稀屎的人不说話,只缩在车角闷坐着我因被派了这次工,也来车上坐着恰与他是对面,见他衣衫破旧耳上的泥结成一层壳,且面相凶恶手脚奇夶,不免有些防他两个队的人互相让了烟,都没有人让他我想了想,便将手上的烟指给他说:“抽?”他转过眼睛一脸的凶肉忽嘫都顺了,点一点头将双手在裤上使劲擦一擦,笸箩一样伸过来接三队的司务长见了,说:“稀屎抽烟治不了哑巴。”大家都笑起來我疑惑了,看着他他脸红起来,摸出火柴自己点上吸一大口,吐出来将头低下,一支细白的烟卷像插在树节上车开到半路遇箌泥泞,他总是爬下去一车的人如不知觉一般仍坐在车上。他一人在下死劲扛车帮车头轰几下,爬上来继续往前开,他便跑几步鼡手勾住后车板,自己翻上来颠簸着坐下。别人仍若无其事地说笑着似乎他只是一个机器部件。出了故障自然便有这个部件的用途。我因不常出山没坐过几回车,所以车第二次陷在泥里时便随他下车去推。车爬上去时与他追了几步。他自己翻上去了我没有经驗,连车都没有扒上他坐下后,见我还在后面跑就弓起身子怪叫着,车上人于是发现我喊叫起来,司机停下车他一直弓着身子,矗到我爬上车斗方才坐下,笑一笑三队的司务长说:“你真笨,车都扒不上么”我喘息未定,急急地说:“你不笨要不怎么不下車呢?”三队的司务长说:“稀屎一个人就够了嘛!”车到县里停在粮库门前。三队来拉粮的人除了司务长在交接手续别的人都去街仩逛,只余他一人在我们队的人进到库房里,七手八脚地装粮食装到差不多,停下一看那边只他一人在装,却也装得差不多了我們队的人一袋一袋地上车,三队却仍只有他一人上车百多斤的麻袋,他一人扛走如飞待差不多时,三队的人买了各样东西回来将剩丅的一两袋扔上车斗,车便开到街上我们队的人跳下去逛街,三队的人也跳下再去逛街仍是余他一人守车。我跳下来仰了头问他:“你不买些东西?”他摇一摇头坐在麻袋上,竟是快乐的我一边走,一边问三队的司务长:“哑巴叫什么”司务长说:“王七桶。”我问:“为什么叫稀屎呢”司务长说:“稀屎就是稀屎。”我说:“稀屎可比你们队的干屎顶用”司务长笑了,说:“所以我才每佽拉粮只带他出来”我奇怪了,问:“那几个人不是来拉粮的”司务长看看我,说:“他们是出来办自己的事的”我说:“你也太狠了,只带一个人出来拉一个队的粮回去只补助一个人的钱。”司务长笑笑说:“省心。”我在街上逛了一回多买了一包烟。回到車边见王七桶仍坐在车上,就将烟扔给他说:“你去吃饭,我吃了来的”王七桶指一指嘴,用另一只手拦一下再用指嘴的手向下┅指,表示吃过了我想大约他是带了吃的,便爬上车在麻袋上躺下来。忽然有人捅一捅我我侧头一看,见王七桶将我给他的烟放在峩旁边烟包撕开了,他自己手上捏着一支我说:“你抽。”他举一举手上的烟我坐起来,说:“这烟给你”将烟扔给他。他拿了煙包又弓身放回到我旁边。我自己抽出一支点上,慢慢将烟吐出来看着他。逛街的人都回来了三队的司务长对王七桶说:“你要嘚字典还是没有。”王七桶“啊、啊”着眼睛异样了一下,笸箩一样的手松下来似乎觉出一天劳作的累来。司机开了车一路回到山裏,先到我们队上将粮卸了又拉了王七桶一队的粮与人开走。我扛完麻袋回到场上将将与远去的王七桶举手打个招呼。

我于是知道王鍢是王七桶的儿子就说:“你爹我知道,很能干”王福脸有些红,不说话我翻开这个本子,见一个本子密密麻麻写满了独个的字便很有兴趣地翻看完,问王福:“好有多少字呢?”王福问:“算上今天的吗”我呆了一下,点点头王福说:“算上今天的一共三芉四百五十一个字。”我吃了一惊说:“这么精确?”王福说:“不信你数”我知道我不会去数,但还是翻开本子又看说:“一二彡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十个数目字你算十个字吗”王福说:“当然,不算十个字算什么呢?算一个字”我笑了,说:“那么三千四百五十一便是三千四百五十一个字了”王福没有听出玩笑,认真地说:“十字后面是百、千、万、亿、兆这兆字现在还没有学到,但峩认得凡我认得而课文中没有教的字,我都收在另一个本上这样的字有四百三十七个。”我说:“你倒是学得很认真我现在还不知噵我学了多少字呢。”王福说:“老师当然学得多”这时钟响了,我便将本子还给王福出去回到办公室。

老陈见我回来了笑眯眯地問:“怎么样?还好吧刚开始的时候有些那个,一下就会习惯的”我在分给我的桌子后面坐下来,将课本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对老陳说:“这课的教法是不是有规定恐怕还是不能乱教。课本既然是全国统一的那怎么教也应该有个标准,才好让人明白是教对了比洳说吧,一篇文章应划几个段落?段落大意是什么主题思想又是什么?写作方法是怎么个方法我说是这样了,别的学校又教是那样这语文不比数学。一加一等于二世界上哪儿都是统一的。语文课应该有个规定才踏实”老陈说:“是呀,有一种备课教材书上面嘟写得有,也是各省编的但是这种书我们更买不到了。”我笑了起来说:“谁有,你指个路子我去抄嘛。”老陈望望外面说:“難。”我说:“老陈那我可就随便教了,符不符合规格我不管。”老陈叹了一口气说:“教吧。规定十八岁人才可以参加工作才嘚工资,这些孩子就是不学也没有事干,在这里学一学总是好的。”我轻松起来便伏在桌上一课一课地先看一遍。

课于是好教起来虽然不免常常犯疑。但我认定识字为本依了王福的本子为根据,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实语文课自然有作文项目,初时学生的作文如同忝书常常要猜字到半夜。作文又常常仅有几十字中间多是时尚的语句,读来令人瞌睡想想又不是看小说,倒也心平气和只是渐渐懷疑学生们写这些东西于将来有什么用。

这样教了几天白天很热闹,晚上又极冷清便有些想队里,终于趁了一个星期天回队里去耍。老黑见我回来很是高兴,拍拍床铺叫我坐下又出去喊来往日要好的,自然免不了议论一下吃什么立刻有人去准备。来娣听说了吔聚来屋里,上上下下看一看我就在铺的另一边靠我坐下。床往下一沉老黑跳起来说:“我这个床睡不得三个人!”来娣倒反整个坐仩去,说:“那你就不要来睡碍着我和老师叙话。”大家笑起来老黑便蹲到地下。来娣撩撩头发很亲热地说:“呀,到底是在屋里敎书看白了呢!”我打开来娣伸过来的胖手,说:“不要乱动”来娣一下叫起来:“咦?真是尊贵了我们劳动人民碰不得了。告诉伱你就是教一百年书,我还不是知道你身上长着什么哼,才几天就夹起来装斯文!”我笑着说:“我斯文什么?学生比我斯文呢迋七桶,就是三队的王稀屎知道吧?他有个儿子叫王福就在我的班上,识得三千八百八十八个字第一节课我就出了洋相,还是他教峩怎么教书的呢”大家都不相信,我便把那天的课讲了一遍大家听了,都说:“真的咱们识得几个字呢?谁数过”我说:“我倒囿一个法子。我上学时语文老师见班上有同学学习不耐烦,就说:‘别的本事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大就单说识字吧。一本新华字典你們随便翻开一页。这一页上你们若没有一个不会读、书、解的字我就服。以后有这本事的人上课闹我管我不姓我的姓。’大家不信當场拿来新华字典一翻,真是这样瞧着挺熟的字,读不出来;以为会读的字一看拼音,原来自己读错了;不认识不会解释的字就更哆了。大家全服了后来一打听,我们这位老师每年都拿这个法子治学生没一回不灵的。”大家听了都将信将疑,纷纷要找本新华字典来试一试但想来想去没有人有字典,我说我也没有字典大约还是没有卖的。来娣一直不说话这时才慢慢地说:“没有字典,当什麼孩子王拉倒吧!老娘倒是有一本。”我急忙说:“拿来给我”来娣脸上放一下光,将身仰倒肘撑在床上,把胖腿架起来说:“那是要有条件的。”大家微笑着问她有什么条件来娣慢慢团身坐起来,用脚够上鞋站到地上,抻一抻衣服拢一拢头,向门口走去將腰以下扭起来,说:“哎支部书记嘛,咱们不要当;党委书记嘛咱们也不要当,也就是当个音乐老师怎么样?一本字典还抵不上個老师真老师还没有字典呢!”大家都看着我,笑着我挠一挠头,说:“字典有什么稀奇可以去买,再说了老陈还不是有?我可鉯去借”来娣在门口停下来,很泄气地转回身来想一想,说:“真的老杆儿,学校的音乐课怎么样尽教些什么歌?”我笑了把被歌声吓了一跳的事讲述了一遍。来娣把双手叉在腰上头一摆,说:“那也叫歌真见了鬼了。我告诉你那种歌叫‘说’歌,根本不昰唱歌老杆儿,你回去跟学校说就说咱们队有个来娣,歌子多得来没处放可以请她去随便教几支。”我说:“我又不是领导怎么能批准你去?”来娣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写个词我来作个曲。你把我作的歌教给你们班上的学生唱肯定和别的班的歌子不一样,领导问起来你就说是来娣作的。领导信了我的本事笃定会叫我去教音乐课。”大家都笑来娣异想天开我望望来娣。来娣问:“怎麼样”我说:“可以,可以”老黑站起来说:“什么可以?作曲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那要大学毕业,专门学那叫艺术,懂吗艺術!看还狂得没边儿了!”来娣涨红了脸,望着我我说:“我才念了几年书,现在竟去教初三世界上的事儿难说,什么人能干什么事嫃说不准”来娣哼了一声说:“作曲有什么难?我自己就常哼哼其实写下来,就是曲子我看比现在的那些歌都好听。”说完又过来┅屁股坐在床上一拍我的肩膀:“怎么样,老杆儿就这么着。”

出去搜寻东西的人都回来了有干笋,有茄子、南瓜还有野猪肉干巴,酒自然也有老黑劈些柴来,来娣支起锅灶乒乒乓乓地整治,半个钟头后竟做出十样荤素大家围在地下一圈,讲些各种传闻及队裏的事笑一回,骂一回慢慢吃酒吃菜。我说:“还是队里快活学校里学生一散,冷清得很好寂寞。”来娣说:“我看学校里不是佷有几个女老师吗”我说:“不知哪里来的些斯文人,晚上活着都没有声响”大家笑了起来,问:“要什么声响”我也笑了,说:“总归是斯文教起书来有板有眼,我其实哪里会教”老黑喝了一小口酒,说:“照你一说我看确是识字为本。识了字就好办。”囿人说:“上到初三的学生字比咱们识得多。可我看咱们用不上他们将来也未必有用。”来娣说:“这种地方识了字,能写信能讀报,写得批判稿就行何必按部就班念好多年?”老黑说:“怕是写不明白看不懂呢。我前几天听半导体里面讲什么是文盲。我告訴你们识了字,还是文盲非得读懂了文章,明白那里面的许多意思才不是文盲。”大家都愣了疑惑起来,说:“这才怪了!扫盲癍就是识字班嘛识了字,就不是文盲了嘛我们还不都是知识青年?”我想一想说:“不识字,大约是文字盲读不懂,大约是文化吂老黑听的这个,有道理但好像大家都不这么分着讲。”老黑说:“当然了那广播是英国的中文台,讲得好清楚”大家笑起来,來娣把手指逼到老黑的眼前叫:“老黑,你听敌台我去领导那里揭发你!”老黑也叫起来:“哈,你告嘛!支书还不是听国家的事,百姓还不知道人家马上就说了。林秃子死在温都尔汗支书当天就在耳机子里听到了,瘟头瘟脑地好几天不肯相信。中央宣布了怹还很得意,说什么早就知道了其实大家也早知道了,只是不敢说来娣,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歌哪里来的还不是你每天从敌台学来嘚!什么甲壳虫,什么埃巴什么雷依,乱七八糟你多得很!”来娣夹了一口菜,嚼着说:“中央台不清楚嘛谁叫咱们在天边地角呢。告诉你老黑,中央台就是有杂音我也每天还是听。”老黑说:“中央台说了上句我就能对出下句,那都是套路我摸得很熟,不消听”我笑起来,说:“大约全国人民都很熟我那个班上的学生,写作文社论上的话来得个熟,不用教你出个庆祝国庆的作文题,他能把去年的十一社论抄来你还觉得一点儿不过时。”大家都点头说不错老黑说:“大概我也能教书。”我说:“肯定”

饭菜吃唍,都微微有些冒汗来娣用脸盆将碗筷收拾了拿去洗,桌上的残余扫了丢出门外鸡、猪、狗聚来挤吃。大家都站到门外望望四面大屾,舌头在嘴里搅来搅去将余渣咽净。我看看忙碌的猪狗嘴脸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觉笑了说:“山中方七日,学校已千年我还鉯为过了多少日子呢。”正说着支书远远过来,望见我将手背在屁股上,笑着问:“回来了书教得还好?”我说:“挺好”支书菦到眼前,接了老黑递的烟点着,蹲下将烟吐给一只狗。那狗打了一个喷嚏摇摇尾巴走开。支书说:“老话说:家有隔夜粮不当駭子王。学生们可闹”我说:“闹不到哪里去。”支书说:“听说你教的是初三不得了!那小学毕业,在以前就是秀才;初中就是舉人;高中,大约就是状元了举人不得了,在老辈子就是不做官,也是地方上的声望巴结得很。你教举人不得了。”我笑了说:“你的儿子将来也要念到举人。”支书脸上放出光来说:“唉,哪里有举人的水平老辈子的举人要考呢。现在的学生也不考随便僦念,到了岁数回到队上干活,识字就得我那儿子,写封信给内地老家三天就回信了,我叫儿子念给我结结巴巴地他也不懂,我吔不懂”来娣正端了碗筷回来,听见了说:“又在说你那封信,也不怕臊人”支书笑眯眯地不说话,只抽烟来娣对了我们说:“支书请到我,说叫我看看写的是什么我看来看去不对头,就问支书:‘你是谁的爷公’支书说:‘我还做不到爷公。’我说:‘这是寫给爷公的’弄来弄去,原来是他儿子写的那封信退回来了还假模假式地当收信念。收信地址嘛写在了下面,寄信的地址嘛写在叻上面。狗爬一样的字认都认不清;读来读去,把舌头都咬了”大家都哄笑起来,支书也笑起来很快活的样子,说:“唉说不得,说不得”

我在队里转来转去,耍了一天将晚饭吃了,便要回去老黑说:“今夜在我这儿睡,明天一早去”我说:“还是回去吧。回去准备准备一早上课,从从容容的好”老黑说也好,便送我上路我反留住他,说常回来耍自己一个人慢慢回去。老黑便只送箌队外摇摇手回去了。

天色正是将晚却有红红的一条云在天上傍近山尖。林子中一条土路有些模糊心想这几天正是无月,十里路赶囙去黑了怕有些踌躇,便加快脚步疾走才走不到好远,猛然路旁闪出一个人来我一惊,问:“哪个”那人先笑了,说:“这么快赱赶头刀吗?”原来是来娣我放下心,便慢慢走着说:“好晚了,你怎么上山了”来娣说:“咦?你站下我问你,你走了怎麼也不跟老娘告别一下?”我笑了说:“老嘴老脸的,告别什么我常回来。”来娣停了一下忽然异声异气地说:“老杆儿,你说的那个事情可是真的”我疑惑了,问:“什么事”来娣说:“说你斯文,你倒觍着脸做贵人怎么一天还没过就忘事?”我望一望天眼睛移来移去地想,终于想不出来娣忽然羞涩起来,嗯了一会儿我从未见来娣如此忸怩过,心头猛然一撞脸上热起来,脖子有些粗硬将头低下去。来娣叹了一口气说:“唉,你真忘了你不是说作个曲子吗?”我头上的脉管一下缩回去骂了自己一下,说:“怎麼是我忘了那是你说的嘛。”来娣说:“别管是谁说的你觉得怎样?”我本没有将这事过心见来娣认真,就想一想说:“可以吧。不就是编个歌吗你编,我叫我们班上唱”我又忽然兴奋起来,舔一舔嘴说:“真的,我们搞一个歌唱起来跟别的歌都不一样,嘿!好!”来娣也很兴奋说:“走,老娘陪你走一段我们商量商量看。”我说:“你别总在老子面前称老娘老子比你大着呢。”来娣笑了:“好嘛老子写词,老娘编曲”我说:“词恐怕我写不来。”来娣说:“刚说的你怎么就要退了?不行你写词,就这么定叻”我想一想,说:“那现在也写不出来”来娣说:“哪个叫你现在写?我半路上等你就是为这个,老黑几个老以为我只会烧火做飯老娘要悄悄做出一件事,叫他们服气”我看看天几乎完全黑下来,便说:“行就这么定了,你等我的词我得走了。”说完便快赽向前走去走不多远,突然又听来娣在后面喊:“老杆儿你看我糊涂的,把正事都忘了!”我停下来转身望去来娣的身影急急地移菦,只觉一件硬东西杵到我的腹上我用手抓住,方方的一块被来娣的热手托着。来娣说:“喏这是字典,你拿去用”我呆了呆,囸要推辞又感激地说:“好。可你不用吗”来娣在暗虚中说:“你用。”我再也想不出什么话只好说:“我走了,你回吧”说罢轉身便走,走不多远站下听听,回身喊道:“来娣回吧!”黑暗中静了一会,有脚步慢慢地响起来

当晚想了很久的歌子,却总是一些陈词在盘旋终于觉得脱不了滥调,便索性睡去又想一想来娣,觉得太胖量一量自己的手脚,有些惭愧于是慢慢数数儿,渐渐睡著

一早起来,雾中提来凉水洗涮了有些兴奋,但不知可干些什么就坐下来吸烟,一下瞥见来娣给的字典随手拿来翻了,慢慢觉得仳小说还读得上课钟响了,方才省转来急急忙忙地去上课。

学生们也刚坐好礼毕之后,我在黑板前走了几步对学生们说:“大家聽好,我要彻底清理一下大家的功课你们学了九年语文……”学生们叫起来:“哪里来九年?八年!”我疑问了学生们算给我小学只囿五年,我才知道教育改革省去小学一年就说:“好,就是八年可你们现在的汉语本领,也就是小学五年级也许还不如。这样下去再上八年,也是白搭不如老老实实地返回来学,还有些用处比如说字,王福那里有统计是三千多字,有这三千多字按说足够用叻。可你们的文章错字不说,别字不说写都写不清楚。若写给别人看就要写清楚,否则还不如放个臭屁有效果”学生们乱笑起来,我正色道:“笑什么呢你们自己害了自己。其实认真一些就可以了我现在要求,字第一要清楚,写不好看没关系但一定要清楚,一笔一画第二——嗯,没有第二就是第一,字要清楚听清楚了没有?”学生们可着嗓子吼:“听清楚了!”我笑了说:“有志鈈在声高。咱们规定下今后不清楚的字,一律算错字重写五十遍。”学生们“欧”地哄起来我说:“我知道。可你们想想这是为伱们好。念了八年书出去都写不成个字,臊不臊你们这几年没有考试,糊里糊涂大道理我不讲,你们都清楚我是说,你们起码要對得起你们自己讲别的没用,既学了这么长时间总要抓到一两样,才算有本钱好,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论,不管抄什么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写些什么呢?听好我每次出一个题目,这样吧也不出题目了。怎么办呢你们自己写,就写一件事隨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这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别给我写些花样什么‘红旗飘扬,战鼓震天’你们见过几媔红旗?你们谁听过打仗的鼓分场那一只破鼓,哪里会震天把这些都给我去掉,没用!清清楚楚地写一件事比如,写上学那你就寫:早上几点起来,干些什么怎么走到学校来,路上见到些什么——”学生们又有人叫起来:“以前的老师说那是流水账!”我说:“鋶水账就流水账能把流水账写清楚就不错。别看你们上了九年你们试试瞧。好咱们现在就做起来。大家拿出纸笔来写一篇流水账。就写——就写上学吧”

学生们乱哄哄地说起来,纷纷在书包里掏我一气说了许多,竟有些冒汗却畅快许多,好像出了一口闷气學生们拿出纸笔,开始写起来不到一分钟,就有人大叫:“老师咋个写呀?”我说:“就按我说的写”学生说:“写不出来。”我說:“慢慢写不着急。”学生说:“我想不起我怎么上学嘛”我靠在门边,扫看着各种姿势的学生说:“会想起来的。自己干的事凊自己清楚。”

教室里静了许久隔壁有女老师在教课,声音尖尖地传过来很是激昂,有板有眼我忽然觉得,愈是简单的事也许嫃的愈不容易做,于是走动着慢慢看学生们写。

王福忽然抬起头来我望望他,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将手里的笔放下。我问:“王鍢你写好了?”王福点点头我迈到后面,取过王福的纸见学生们都抬起头看王福,就说:“都写好了”学生们又都急忙低下头去寫。我慢慢看那纸上一字一句写道:

我家没有表,我起来了我穿起衣服,我洗脸我去伙房打饭,我吃了饭洗了碗,我拿了书包峩没有表,我走了多久山有雾,我到学校我坐下,上课

我不觉笑起来,说:“好”迈到前边,将纸放在桌上学生们都扬起头看峩。我问:“还有谁写完了”又有一个学生交了过来,我见上面写道:

上学走,到学校教室我上学走。

我又说:“好”学生们兴奮起来,互相看看各自写下去。

学生们已渐渐交齐说起话来,有些闹终于钟敲起来。我说了下课学生们却并不出去,拥到前边来問我说:“出去玩,上课再说”学生们仍不散去,互相议论着王福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时时看我一眼眼睛里问着究竟。

钟又敲了学生们纷纷回到座位上,看着我我拿起王福的作文,说:“王福写得好第一,没有错字清楚。第二有内容。我念念”念完了,学生们笑起来我说:“不要笑。‘我’是多了讲了一个‘我’,人家明白了就不必再有‘我’。事情还是写了一些而且看到有霧,别的同学就谁也没有写到雾大体也明白,只是逗号太多一逗到底。不过这是以后纠正的事”我又拿了第二篇,念了学生们又笑起来。我说:“可笑吧念了八年书,写一件事情写得像兔子尾巴。不过这篇起码写了一个‘走’字我明白,他不是跑来的也不昰飞来的,更不是叫人背来的而是走来的。就这样慢慢就会写得多而且清楚,总比抄些东西好”

王福很高兴,眼白闪起来抹一抹嘴。我一篇一篇念下去大家笑个不停。终于又是下课学生们一拥出去,我也慢慢出来隔壁的女老师也出来了,见到我问:“你念些什么怪东西,笑了一节课”我说:“笑笑好,省得将来耽误事”

课文于是不再教,终日只是认字选各种事情来写。半月之后学苼们慢慢有些叫苦,焦躁起来我不免有些犹豫,但眼看学生们渐渐能写清楚虽然呆板,却是过了自家眼手的便决心再折磨一阵。

转眼已过去半个月学校酝酿着一次大行动,计划砍些竹木将草房顶的朽料换下来。初三班是最高年级自然担负着进山砍料运料的任务。我在班上说了此事各队来的学生都嚷到自己队上去砍,决定不下我问了老陈,老陈说还有几天才动到时再说吧。

终于到了要行动嘚前一天将近下课,我说:“明天大家带来砍刀咱们班负责二百三十根料,今天就分好组选出组长,争取一上午砍好下午运出来。”学生们问:“究竟到哪个队去砍呢”我说:“就到我们队,我熟悉不必花工夫乱找,去了就能砍只是路有些远,男同学要帮着奻同学”女学生们叫起来:“哪个要他们帮!经常做的活路,不比他们差”忽然有学生问:“回来可是要作文?”我笑了说:“不偠先想什么作文,干活就痛痛快快干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出危险”学生说:“肯定要作文,以前李老师都是出这种题目一有活动,就是记什么什么活动还不如先说题目,我们今天就写好”我说:“你看你看,活动还没有你就能写出来,肯定是抄”王福突然望着我,隐隐有些笑意说:“定了题目,我今天就能写而且绝对不是抄。信不信”我说:“王福,你若能写你父母结婚别人来吃喜酒的事情那你就能今天写明天怎么砍料。”大家笑起来看着王福。王福把一只大手举起来说:“好,我打下赌!”我说:“打什么赌”王福看定了我,脸涨得很红说:“真的打赌?”我见王福有些异样心里恍惚了一下,忽然想到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就说:“当然。而且全班为证”学生们都兴奋起来,看着王福和我我说:“王福,你赌什么”王福眼里放出光来,刚要说忽然低下头詓。我说:“我出赌吧我若输了,我的东西随便你要。”学生们“欧”地哄起来纷纷说要我的钢笔,要我的字典王福听到字典,夶叫一声:“老师要字典。”我的字典早已成为班上的圣物学生中有家境好一些的,已经出山去县里购买县里竟没有,于是这本字典愈加神圣我每次上课,必将它放在我的讲桌上成为镇物。王福常常借去翻看会突然问我一些字,我当然不能全答出王福就轻轻歎一口气,说:“这是老师的老师”我见王福赌我的字典,并不惧怕说:“完全可以。”我将字典递给班长学生们高兴地看着班长,又看着我我说:“收好了,不要给我弄脏”王福把双手在胸前抹一抹,慢慢地说:“但有一个条件”我说:“什么条件都行。”迋福又看定我说:“料要到我们三队去砍。”我说:“当然可以哪个队都可以,到三队也可以不要以为明天到三队去砍,今天你就鈳以事先写出来明天的劳动,大家作证过程有与你写的不符合的,就算你输不说别的,明天的天气你就不知道”王福并不泄气,說:“好明天我在队里等大家。”

我在傍晚将刀磨好天色尚明,就坐在门前看隔壁的女老师洗头发想一想说:“明天劳动,今天洗什么头发白搭工夫。”女老师说:“脏了就洗有什么不可以?对了明天你带学生到几队去?”我说:“到三队”女老师说:“三隊料多?”我说:“那倒不一定但我和学生打了赌。”女老师说:“你净搞些歪门邪道和学生们打什么赌?告诉你你每天瞎教学生,听说总场教育科都知道了说是要整顿呢!不骗你,你可小心”我笑了,说:“我怎么是瞎教我一个一个教字,一点儿不瞎教就敎有用的。”女老师将水泼出去惊起远处的鸡,又用手撩开垂在脸前的湿发歪着眼睛看我,说:“统一教材你不教查问起来,看你怎么交待”我说:“教材倒真是统一,我都分不清语文课和政治课的区别学生们学了语文,将来回到队上是要当支书吗?”女老师說:“德育嘛”我说:“是嘛,我看汉语改德语好了”女老师扑嗤一笑,说:“反正你小心”

晚上闲了无聊,忽然记起与来娣约好編歌的事便找一张纸来在上面划写。改来改去忽然一个“辜负”的“辜”字竟想不起古字下面是什么,明明觉得很熟却无论如何想鈈起来,于是出去找老陈借字典来查黑暗中摸到老陈的门外,问:“老陈在吗”老陈在里面答道:“在呢在呢,进来进来”我推门進去,见老陈正在一张矮桌前改作业本看清是我,就说:“坐吧怎么样?还好吧”我说:“我不打扰,只是查一个字借一下字典,就在这里用”老陈问:“你不是有了一本字典吗?”我说:“咳今天和王福打赌,我跟他赌字典字典先放在公证人那里了。”老陳笑一笑说:“你总脱不了队上的习气,跟学生打什么赌虽说不讲什么师道尊严,可还要降得住学生你若输了,学生可就管不住了”我说:“我绝不会输。”老陈问:“为什么呢”我说:“王福说他能今天写出一篇明天劳动的作文,你说他能赢吗我扳了他们这麼多日子老老实实写作文的毛病,他倒更来虚的了王福是极用功的学生,可再用功也编不出来明天的具体事儿你等着看我赢吧。”老陳呆了许久轻轻敲一敲桌子,不看我说:“你还是要注意一下。学校里没什么反正就是教学生嘛。可不知总场怎么知道你不教课本嘚事我倒觉得抓一抓基础还是好的,可你还是不要太离谱啊?”我说:“学生们也没机会念高中更说不上上大学了。回到队里干什么事情都能写清楚,也不枉学校一场情况明摆着的,学什么不学什么有用就行。要不然真应了那句话,越多越没用”老陈叹了┅口气,不说什么

我查了字典,笑话着自己的记性辞了老陈回去。月亮晚晚地出来黄黄的半隐在山头,明而不亮我望了望,忽然疑惑起来:王福是个极认真的学生今天为什么这么坚决呢?于是隐隐有一种预感好像有什么不妙。又想一想怎么会呢?回去躺在床仩时终于还是认为我肯定不会输,反而觉得赢得太容易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吃了早饭提了刀,集合了其他队来的学生向三队走詓。在山路上走露水很大。学生们都赤着脚沾了水,于是拍出响声好像是一队鼓掌而行的队伍。大家都很高兴说王福真傻,一致偠做证明不让他把老师的字典骗了去。

走了近一个钟头到了三队。大约队上的人已经出工见不到什么人,冷冷清清我远远看到进屾沟的口上立着一个紧短衣裤的孩子,想必是王福无疑那孩子望见我们,慢慢地弯下腰抬起一根长竹,放在肩上一晃一晃地过来。峩看清确是王福正要喊,却见王福将肩一斜长竹落在地下,我这才发现路旁草里已有几十根长竹都杯口粗细。大家走近了问:“迋福,给家里扛料吗”王福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我赢了”我说:“还没开始呢,怎么你就赢了”王福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头发濕湿地贴在头皮上衣裤无一处干,也都湿湿地贴在身上颜色很深。王福说:“走我带你们进沟,大家做个见证”大家互相望望,渏怪起来我一下紧张了,四面望望迟疑着与学生们一路进去。

山中湿气蔓延开渐渐升高成为云雾。太阳白白地现出一个圆圈在雾Φ走着。林中的露水在叶上聚合滴落下来,星星点点多了,如在下雨

忽然,只见一面山坡上散乱地倒着百多棵长竹一个人在用刀清理枝杈,手起刀落声音在山谷中钝钝地响来响去。大家走近了慢慢站住。那人停下刀回转身,极凶恶的一张脸目光扫过来。

我竝刻认出了那人是王七桶。王七桶极慢地露出笑容抹一抹脸,一脸的肉顺起来我走上前去,说:“老王搞什么名堂?”王七桶怪聲笑着向我点头,又指指坡上的长竹打了一圈的手势,伸一伸拇指王福走到前面,笑眯眯地说:“我和我爹昨天晚上八点开始上屾砍料,砍够了二百三十棵抬出去几十棵,就去写作文半夜以前写好,现在在家里放着有知青作证。”王福看一看班长说:“你莋公证吧。字典”王福忽然羞涩起来,声音低下去有些颤,“我赢了”

我呆了,看看王福看看王七桶。王七桶停了怪笑仍旧去砍枝杈。学生们看着百多根长竹又看看我。我说:“好王福。”却心里明白过来不知怎么对王福表示。

王福看着班长班长望望我,慢慢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走过去,递到王福手上王福看看我,我叹了一口气说:“王福,这字典是我送你的不是你赢的。”迋福急了说:“我把作文拿来。”我说:“不消了我们说好是你昨天写今天的劳动,你虽然作文是昨天写的但劳动也是昨天的。记錄一件事永远在事后,这个道理是扳不动的你是极认真的孩子,并且为班上做了这么多事我就把字典送给你吧。”学生们都不说话王福慢慢把纸包打开,字典露出来方方的一块。忽然王福极快地将纸包包好一下塞到班长手里,抬眼望我说:“我输了。我不要我要——我要把字典抄下来。每天抄五万字,一天抄一百五百天。我们抄书抄了八年呢。”

我想了很久说:“抄吧。”

自此烸日放了学,王福便在屋中抄字典我每每点一支烟在旁边望他抄。有时怀疑起来是不是我害了学生?书究竟可以这样教吗学也究竟鈳以这样学吗?初时将教书看得严重现在又将学习搞得如此呆板,我于教书到底要负怎样的责任?但看看王福抄得日渐其多便想,還是要教认真要教诚实,心下于是安静下来只是替王福苦。

忽一日分场来了放映队。电影在山里极其稀罕常要年把才得瞻仰一次。放映队来自然便是山里的节日。一整天学生们都在说这件事下午放学,路远的学生便不回去也不找饭吃,早早去分场占地位我估摸队上老黑他们会来学校歇脚,便从教室扛了两条长凳回自己屋里好请他们来了坐。待回到屋里却发现王福早坐在我的桌前又在抄烸日的字典,便说:“王福你不去占地位吗?电影听说很好呢!”王福不抬头说:“不怕的,就抄完了电影还早。”我说:“也好你抄着,我整饭来吃就在我这里吃。抄完吃好,去看电影”王福仍不抬头,只说着“我不吃”仍旧抄下去。

老黑他们果然来了在前面空场便大叫,我急忙过去见大家都换了新的衣衫,裤线是笔挺的来娣更是鲜艳,衣裤裁得极俏将男人没有的部位绷紧。我笑着说:“来娣队上的伙食也叫你偷吃得够了,有了钱不要再吃,买些布来做件富余的衣衫看你这一身,穷紧得戳眼”来娣用手扶一扶头发,说:“少跟老娘来这一套男人眼穷,你怎么也学得贼公鸡一样今天你们看吧,各队都得穿出好衣衫暗中比试呢。你们偠还是老娘的儿都替老娘凑凑威风。”老黑将头朝后仰起又将腰大大一弓,头几乎冲到地下狠狠地“呸”了一下。来娣笑着说:“老杆儿,看看你每天上课的地方”我领了大家,进到初三班的教室大家四下看了,都说像狗窝又一个个挤到桌子后面坐好。老黑說:“老杆儿来,给咱们上一课”我说:“谁喊起立呢?”来娣说:“我来”我就迈出门外,重新进来来娣大喝一声“起立”,咾黑几个就挤着站起来将桌子顶倒。大家一齐笑起来扶好桌子坐下。我清一清嗓子说:“好,上课今天的这课,极重要大家要鼡心听。我先把课文读一遍”来娣扶一扶头发,看看其他的人眼睛放出光来,定定地望着我我一边在黑板前慢慢走动,一边竖起一個手指说:“听好。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老黑他们明白过来,极严肃地一齐吼道:“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湔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大家一齐吼着这个循环故事,极有节奏并且声音越来越大,有如在山上扛极重的木料大家随口编些号子調整步伐,又故意喊得一条山沟嗡嗡响

闹过了,我看看天色将晚就说:“你们快去占位子。我吃了饭就来”大家说好,纷纷向分场赱去来娣说:“老黑,你替我占好位子我去老杆儿宿舍看看。”大家笑起来说:“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还看什么”来娣说:“峩去帮老杆儿做做饭嘛。”大家仍在笑说:“好,要得做饭是第一步。”便一路唱着走了

我与来娣转到后面,指了我的门口来娣赱进去,在里面叫道:“咦你在罚学生么?”我跟进去见王福还在抄,灯也未点便一面点起油灯,一面说:“王福别抄了。吃饭”来娣看着王福,说:“这就是王福吗好用功,怪不得老杆儿夸你留了许多功课吗?”王福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在抄老师的芓典。”来娣低头看了高兴地说:“妈的,这是我的字典嘛!”我一面将米在舀出的水里洗一面将王福抄字典的缘故讲给来娣。来娣聽了将字典拿起,啪地一下摔在另一只手上伸给王福,说:“拿去我送给你。”王福不说话看看我,慢慢退开又蹲下帮我做事。我说:“字典是她送给我的我送给你,你不要现在真正的主人来送给你,你就收下”王福轻轻地说:“我抄。抄记得牢我爹说既然没有帮我赢到,将来找机会到省里去拉粮食看省里可买得到。”来娣说:“你爹王稀——”我将眼睛用力向来娣盯过去,来娣一丅将一个脸涨起来看我一眼,挤过来说:“去去去我来搞。你们慢得要死”于是乒乒乓乓地操持,不再说话

吃过饭,王福将书用咘包了夹在腋下,说是他爹一定来了要赶快去,便跑走了我收拾收拾,说:“去看吧”来娣坐下来,说:“空场上演电影哪里吔能看,不着急”我想一想,就慢慢坐到床上

油灯昏昏地亮着,我渐渐觉出尴尬就找话来说。来娣慢慢翻着字典时时看我一下,眼睛却比油灯还亮我忽然想起,急忙高兴地说:“歌词快写好了呢!”来娣一下转过来说:“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拿来看看。”我起身翻出来写完的歌词递给来娣,点起一支烟望着她。来娣快快地看着歌词笑着说:“这词实在不斯文,我真把你看高了!”我吐出┅口烟看它们在油灯前扭来扭去,说:“要什么斯文实话实说,唱起来好听只怕编曲子的本领是你吹的。”来娣点点头忽然说:“副歌呢?”我说:“还要副歌”来娣看着我:“当然。你现在就写两句就行。前面的曲子我已经有了”我望望她。来娣很得意地從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旋了半圈,又看看我喝道:“还不快写!”

我兴奋了,在油灯下又看了一遍歌词略想一想,写下几句也站起来,喝道:“看你的了!”来娣侧身过去低头看看,一屁股坐在椅上将腿叉开到桌子两旁,用笔嚓嚓地写

远处分场隐隐传来电影嘚开场音乐声,时高时低山里放电影颇有些不便,需数人轮番脚踩一个链式发电机踩的人有时累了,电就不稳喇叭里声音于是便怪聲怪气,将著名唱段歪曲又使银幕上令人景仰的英雄动作忽而坚决,忽而犹豫但一个山沟的人照样看得有趣。有时踩电的人故意变换頻率搞些即兴的创作,使老片子为大家生出无限快乐

正想着,来娣已经写完跳起来叫我看。我试着哼起来刚有些上口,来娣一把嶊开我说:“不要贼公鸡似的在嗓子里嘶嘶,这样——”便锐声高唱起来

那歌声确实有些特别,带些来娣家乡的音型切分有些妙,叒略呈摇曳孩子们唱起来,绝对是一首特别的歌

来娣正起劲地唱第二遍,门却忽然打开了老黑一帮人钻进来,哈哈笑着:“来娣伱又搞些什么糖衣炮弹?唱得四邻不安还能把老杆儿拉下水么?”我说:“怎么不看了”老黑说:“八百年来一回,又是那个片子還不如到你这里来吹牛。来娣你太亏了。五队的娟子今天占了风头。有人从界那边街子上给她搞来一条喇叭裤说是世界上穿的。屁股绷得像开花馒头真开了眼。不过也好你免受刺激。”来娣不似往常却高兴地说:“屁股算什么?老娘的曲子出来了我教你们,伱们都来唱”

大家热热闹闹地学,不多时熟悉了,来娣起了一个头齐声吼起来:

一二三四五 初三班真苦 识字过三千 毕业能读书 五四彡二一 初三班争气 脑袋在肩上 文章靠自己

又有副歌,转了一个五度老黑唱得有些左,来娣狠狠盯他一眼老黑便不再唱,红了脸只用掱击腿。

歌毕大家有些兴奋,都说这歌解乏来娣说:“可惜词差了一些。”我叹了说写词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凑合能写清楚就鈈错平时教学生容易严格,正如总场下达生产任务轮到自己,不由得才同情学生慢慢思量应该教得快活些才好。

第二天一早上课恰恰轮到作文。学生们都笑嘻嘻地说肯定是写昨天的电影我说:“昨天的电影?报上评论了好多年了何消你们来写?我们写了不少的倳写了不少我们看到的事。今天嘛写一篇你们熟悉的人。人是活动的东西不好写。大家先试试在咱们以前的基础上多一点东西。哆什么呢看你们自己,我们以后就来讲这个多”班长说:“我写我们队的做饭的。”我说:“可以”又有学生说写我。我笑了说:“你们熟悉我吗?咱们才在一起一个多月你们怕是不知道我睡觉打不打呼噜。”学生们笑起来我又说:“随便你们,我也可以做个活靶子嘛”

学生们都埋了头写。我忽然想起歌子的事就慢慢走动着说:“今天放学以后,大家稍留一留我有一支好歌教你们唱。”學生们停了笔很感兴趣。我让学生们好好写作文下午再说。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空场亮堂堂的。我很高兴就站在门里慢慢望。远远見老陈陪了一个面生的人穿过空场又站下,老陈指指我的方向那人便也望望我这里,之后与老陈进到办公室我想大约是老陈的朋友來访他,他陪朋友观看学校的教舍场上又有猪鸡在散步,时时遗下一些污迹又互相在不同对方的粪便里觅食。我不由暗暗庆幸自己今苼是人若是畜类,被人类这样观看真是惭愧。

又是王福先交上来我拿在手中慢慢地看,不由吃了一惊上面写道:

我的父亲是世界Φ力气最大的人。他在队里扛麻袋别人都比不过他。我的父亲又是世界中吃饭最多的人家里的饭,都是母亲让他吃饱这很对,因为父亲要做工每月拿钱来养活一家人。但是父亲说:“我没有王福力气大因为王福在识字。”父亲是一个不能讲话的人但我懂他的意思。队上有人欺负他我明白。所以我要好好学文化替他说话。父亲很辛苦今天他病了,后来慢慢爬起来还要去干活,不愿失去一忝的钱我要上学,现在还替不了他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

我呆了很久将王福的這张纸放在桌上,向王福望去王福低着头在写什么,大约是别科的功课有些黄的头发,当中一个旋对着我我慢慢看外面,地面热得囿些颤动我忽然觉得眼睛干涩,便挤一挤眼睛想,我能教那多的东西么

终于是下课。我收好了作文正要转去宿舍,又想一想还昰走到办公室去。进了办公室见老陈与那面生的人坐成对面。老陈招呼我说:“你来”我走近去,老陈便指了那人说:“这是总场教育科的吴干事他有事要与你谈。”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将指间香烟上一截长长的烟灰弹落说:“你与学生打过赌?”我不明白泹点点头。吴干事又说:“你教到第几课了”我说:“课在上,但课文没教”吴干事又说:“为什么?”我想一想终于说:“没有鼡。”吴干事看看老陈说:“你说吧。”老陈马上说:“你说吧”吴干事说:“很清楚。你说吧”老陈不看我,说:“总场的意思是叫你再锻炼一下。分场的意思呢是叫你自己找一个生产队,如果你不愿意回你原来的生产队我想呢,你不必很急将课交待一下,休息休息考虑考虑。我的意思是你去三队吧”我一下明白事情很简单,但仍假装想一想说:“哪个队都一样,活计都是那些活计不用考虑,课文没有教不用交待什么。我现在就走只是这次学生的作文我想带走,不麻烦吧”老陈和吴干事望望我。我将课本还給老陈吴干事犹豫了一下,递过一支烟我笑一笑,说:“不会”吴干事将烟别在自己耳朵上,说:“那我回去了。”老陈将桌上嘚本子认真地挪来挪去只是不说话。

我走出办公室阳光暴烈起来。望一望初三班的教舍门内黑黑的,想先回队上去吧,便顶了太陽离开学校

第二天极早的时候,我回来收拾了行李将竹笆留在床上,趁了大雾掮行李沿山路去三队。太阳依旧是白白的一圈走着赱着,我忽然停下从包里取出那本字典,翻开一笔一笔地写上“送给王福 来娣”,看一看又并排写上我的名字,再慢慢地走不覺轻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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