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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暆这个人是有些奇相的,他下地的乙亥年夏四月己巳朔,天有日再旦,家中人都惊诧,不知何兆。即日,皇上下昭书,列十二事自警: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因此当视为吉祥。家中床、桌、椅、几案,四角都系了红。起名以 “日”为偏旁,叫作“暆”。阿暆他自小身体结实,出言有趣,常在道统之外,这两点其实是随母亲落苏,可是,谁说得清呢?抑或是天赋异秉。等长成少年,形象日益俊拔彪焕,性情也越发风趣,全家都很喜欢,并不以庶出轻视。当然,多少也因为是长房中的独子而器重。
  五岁开蒙,读写都颇顺利,再要精进却不能了。不是天智混沌,而是遁离常理,塾师谑称为“偏德”。看在申家长房晚年得子的面上,并不特别管束,于是,更放任了。阿暆的结交很广,全不在同学间,而在于市井。有匠人的徒弟,有行贩的伙计,有船上的纤夫,还有一个庙里的香火,可谓三教九流。叫人宽慰的是,阿暆并没有学坏,可见哪个行当都分上中下几等人品,就看本人的禀性是正是邪。所以,家人们也就放纵他去了。过了二十,阿暆又长了一尺,剑眉星目,发浓肤洁,堂堂一表人才。多少人家过来攀亲,他全是一笑了之。其时,父亲柯海已过六旬,看这儿子总觉得还小,并不急催,母亲落苏就也不慌忙。家中其他人私底下猜测,阿暆会不会有龙阳之癖,但见他行为磊落,往来大方,渐渐就也不往那一处去想了。一年二年过去,到这年,大王庙集上遇见蕙兰时,已是三十,尚未婚娶。而龙舟上那一伙水手,便是他的结交。
  家中接到蕙兰生产的喜信,即要还礼。蒸了甜食,炸了馓子,再就要煮红蛋。按规矩,因是生子,要回送倍加的红蛋。张家的喜蛋有一百个,这边至少要回二百。如今,申府上用蛋无须去市上买,去到天香园,莲庵的庵门一推,扑啦啦乍起来,一地的鸡,全是阿暆饲养的。俯首皆是黄灿灿的蛋,只垂手拾就得了。于是,当晚一边煮蛋,一边煎红花草饼,再将煮好的蛋浸在红汤里,一夜工夫即成。第二日。就由阿暆押了两对抬子,走去张家了。李大见是自己走来的,以为是申家的仆役,又见这名仆役气宇轩昂,生相十分喜人,就去禀报夫人。夫人出来一看,认出是那天集上见过的,媳妇的叔叔,立即请到厅堂。厅’堂上已坐着贺喜的客人,就是乔陈二位老爷。阿暆虽然年轻,但辈分高,因此便与客人们平起平坐,略寒暄一回,主客继续先前的话题。
陈老爷正说着外家祖宗,随三保太监下西洋事,船到马六甲,拜见土著酋长,人称甲比丹。席上所设菜肴,均有奇味,或是香或是臭,无从形容。特别是一种果子,有牛首大小,布了棕毛,操起长刀劈开,立时熏倒。那一股气息,犹如尸腐,可当地人无不垂涎。听者问如何吃法,答用手从壳中掏出果肉,如蒜头般一瓤瓤裹紧着,却黏稠稀烂,满手流脓似的,直接送进口便大啖起来,欲罢而不能。在座人都觉恶心,掩口捂鼻。陈老爷说:可是,再也想不到,如此恶物却有一个极美的名字,你们猜叫什么?叫什么?众人一并问道。陈老爷微微一笑:叫榴莲。“流连”?人们问。陈老爷点头:大约就是从“留恋”二字来,那榴莲结在高高的树上,待人从树下走过,便掉落下来,砸你一个头,是留人的意思。众人“哦”一声,可是——乔老爷说,何苦这般留人,简直是害人!阿暆也说:我家伯祖父在西南做官时,曾听说有一种秘方,可调制“蛊”,常是女子用于远行的丈夫,或者情郎,服下之后,倘说定的期限不能回来服解药,或死或疯,决无好下场!陈老爷说:这就是化外之地,方才有如此刁钻邪毒!沿长江一路,山峦奇峻,形状各异,有多少处仿佛妇人独立,人都命名“望夫石”,可见一条江上有无数情郎得已或不得已一去不归,登高远眺到化石,人天地山河,情至深而德至敦厚。张老爷说:激奋的也有,比如松江孟姜女,为万喜良往秦地送寒衣,没见到人,一哭倾圮长城数十里,即天怒人怨!陈老爷又道:就算是私怨,亦可正大光明,《诗·卫风》中那一首《氓》,即便如此不义不信,愤恨交集,却是一声“亦已焉哉”,从此算了吧,了断! 阿暆又插言道:其实凡是“道”都是小道,凡是“德”统是小德,《淮南子·原道训》所说,“生万物而不有”,“莫久知德”,索性回到元初,一无教化,倒大千世界,日月昭明。这时,几位老爷回头认真看阿暆一眼,阿暆并不生怯,笑笑。陈老爷说:这位叔叔读的什么书?阿暆如实说:在塾学里读《论语》、《诗经》、《公羊》、《尔雅》,自己私下又读了《淮南子》、《庄子·内外篇》,每一种都只读了十之一二。陈老爷说:这就险了,读书无须多,但要全,这样东拾一点,西拾一点,最易误入歧途。阿暆就说:谢谢指教,回家再好好读。
  这一个话题结束,夫人命李大奉上点心,红糖馓子,每一碗里打四个蛋,是北地人的习俗,同喜的意思,但要追根溯源,却又说不清缘故了。乔老爷就说:南北迁徙,风物混杂,来龙去脉不免有错接;比方乔姓,说是脉出本邑,但乔懋敬乔一琦这一支祖上在安陆做官,地处荆湖,为楚地,楚风剽悍,从周到秦,屡犯汉地,就可想而知了;那乔一琦身材魁伟,相貌奇俊,多少带些个突厥气血,已和本宗大相迥异;乔一琦自小擅长骑射,也像北人,鞍与臂套都绣凤,是楚民所信奉,由此演变,鸡便是圣品;上梁要以鸡血祭,出殡要以鸡血开路,婚聘要有红冠大公鸡,生子互送小鸡仔,于是才有蛋之所用……乔老爷难得说这么多,还是叫陈老爷打断:大约还是取“鸡”之谐音“吉”!乔老爷略辩道:这止是坊间习俗,难免牵强附会——陈老爷又打断:《汉书·艺文志》上说,“礼失而求诸野”,莫小看了坊间!十二诸侯国时,吴越尚是蛮荒,为鸟耕之地,所以,江南的鸡许是从“鸟耕之鸟”而来,此鸡与彼鸡不同宗!乔老爷还要辩,却让陈老爷止住了: “凤”这类东西,并非实有,而是出自妄念,楚国屈大夫被楚怀王贬逐,怅然行吟于洞庭湖一带,哀歌《涉江》,其中有“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全为诗中的比赋兴,比贤俊与奸邪,倘真有实物,又从何分鸾鸟与燕雀为高下尊卑?再要说到荒蛮,大禹在会稽山庆功治水时,十二诸侯国又在哪里?说不定楚地的凤是吴越的鸟,幻化而成!这一席话,说得乔老爷无言以对,半日才喃喃出一声:所以我说是错接!主人张老爷便出来打圆场:俗言道,山不转水转,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物种阴阳交汇,背反贯通,灭了旧的,生出新的,由物种到人,再到国朝,不外出此物理。此时,阿暆又接上话来:稻粱秫麦,瓜果蔬菜,非要错接才能生良种。然而,一次错接,必要再再错接,一旦停住,即刻退回,比原初还不如,好比那一句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三位老爷回头看他:这回又是哪本书里的说道?阿暆腼腆一笑:不是书上说的,浦东三林塘有一户农家,专事育秧,每每稻熟,便往各块地里觅种,专挑稗子和蘖生,凡他家育的秧苗,产出倍多于平常稻亩。老爷们都笑了,说:这倒和小叔叔很像,年经日久,可著一部“稗史”。阿暆羞红了脸,也笑。时候已到中午,灶上早备了饭,款待来贺喜的客人,乔陈二位和阿暆都留下了。
  未出正月,席上多是年里的菜食,虽然平常,却极丰厚。单腊肉就有几种:里脊、蹄髓、夹心肉;笋菜也有数种:腌笋、焖笋、煮笋;火肉炖桂圆红枣与鳗鲞烤肉则是客人送的喜礼;再有一大个炭锅,汤里汆羊肉、牛肉、豆腐、各色蔬菜,配韭菜饺和芝麻酱饼,是张家独有的吃法,厅堂里顿时热汽腾腾。开了一坛酒,暖透了斟上来,酒香绕梁。席上,陈老爷新起一个话头,就是九间楼的徐光启。据说,此时,徐光启在北京翰林院,将那位意国和尚利玛窦引见给神宗皇帝,送上无数新奇玩意。有一具西洋自鸣钟,皇上尤其喜欢,专造一间亭阁供起来,于是,利玛窦得许在北京传洋教。徐光启和利玛窦往来频繁,结下不小的交情。乔老爷迷惑道:这些洋和尚不远万里,飘洋过海来到中华,究竟是为什么?张老爷说:所谓洋教,亦是意国人的道,他们自以为是替天行道罢了!陈老爷说:据传,洋和尚们的船走的正是永乐年间三保太监下西洋同一条线路,从马六甲经过,就是方才说的“榴莲”地方,不过一是向东,一是向西,相向而过,到蠓镜落脚,那也是一块蛮荒之地,暑热、瘴气,又多毒虫毒草,疾病流行;那洋和尚多半会医术,便以行医而为行道,得了人心,再往大陆来。
  座上都问,西洋医术与本国有何同异?陈老爷答:全不一样!比方,马六甲一带,多是热症,易起痈疽,我国医道是以清热解毒、活血化淤诊治;西洋人则操起一刀切开,放血引脓,一是由里及表,一是由表及里。座上又问:哪一种更有益处?陈老爷说:利弊皆有,一是根治,一是速解肌肤苦痛。众人都说还是治根要紧,乔老爷说:治病需循理而为,又不是打仗,要动干戈!阿暆就又插嘴:《后汉书·华佗列传》中说,有针药不可及病症,便“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老爷们又都笑了:东汉莫如说是小朝廷,王气式微,沉渣泛起,少不得怪力乱神,只可作野史看!阿暆争道: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有镇痛药草延胡索,或就是华佗用来制麻沸散,和酒服下,便不觉疼痛,于是操刀……张老爷止住他的话:千百年间,出一二个异能人也是有的,终非大统。乔陈二位便笑道:小叔叔走的是偏锋! 这与塾师说的“偏德”不约而合上,阿暆只得住口了。
  回到原先的话题,徐光启。徐家本是贫寒人家,无论种田还是经商,都不过糊口而已,不料此辈出了一个人物。又说,也并非凭空而降,而是全力供奉,克苦勤勉。再说,克苦勤勉者遍地皆是,读书都能读出一个呆头鹅,到底是有造化。然而,造化迟来太久,直至四十二年华方才中进士,所余时间不够成就大器的了。听街坊中与徐家相熟的人说,徐光启生性并不敏慧,但颇为求真务实,读书、做事、奉亲,全是有一做一,有二做二,毫不浮夸。座上又有人认识徐光启同窗,一并为先生黄体仁校订《四然斋集》,态度极为谨严,无一笔一划容得马虎随便,决不通融。于是,人们恍然,就是这样的人性,才和洋人投缘,刻板!钉是钉,铆是铆。同是格物,洋人讲的是分毫毕肖,有一种西洋镜,可将一根头发丝照出鳞爪角齿;而中国人循的是物理,一通百通。又听说,徐光启正和那意国洋和尚利玛窦共事,校译一本西洋经书,好比《禹贡》,还好比《河图洛书》。说到此,不禁担心长此以往会不会移性!那西夷多半有奇技淫巧——就像“蛊”一样吗?阿暆插嘴道。什么“蛊”?众人看着他,无邪的一张笑脸,忍不住也都笑起来。笑过后,亲家公张老爷正色道:异类不比,西夷是另有一路,虽难免拘泥于形制,但总归有来龙去脉,自成法度,那“蛊”先不说是有没有,即便有,也是巫类,不入正道,都可施重罪。阿暆赶紧道:再不敢说了,只是从小在家听大人说起来,将百种毒虫饲养于钵中,让自相残杀,最终决出的一种毒中毒则为“蛊”,攻无不克……乔陈二位一并喝起来:怎么越说越详了,拖下去打个二百板子!阿暆急忙收住了。
  这餐饭直吃到过午,正月里天短,暮色渐起。客人们纷纷告辞,阿啪也要回家。临走时去张陛房里,李大将灯奴抱出来给叔公看。一卷锦绣缎被里裹着个人,只露出一张脸,红红的,闭着眼。阿暆向张陛道了贺,便返去了。到家后,都问母婴如何,回大小皆平安;又问像父还是像母?阿暆即刻答:像蕙兰!眼前出现张陛瘦削的脸和身子,眼睑下面一片青。转眼间,又被热腾腾的炭锅里的火掩住,耳边尽是宾主们的谈笑。自此,阿啦有时就会往新路巷去,十之八九,乔陈二位也在。虽然阿暆常有骇人之见。但因其坦然大方,就觉得新鲜有趣,有些忘年的意思了。
  阿暆去新路巷,路经九间楼,不由仰头看看,心想,徐光启是个什么人啊?再继续走,就到了张家宅院。天暖的日子,见那蕙兰抱着小儿坐在树下,灯奴已大了一圈,奓着手脚,脸颊圆鼓着,真的像他母亲,阿暆就觉着心安一些儿。要是正好遇到张陛,少不得站住脚寒暄几句。在阿暆眼里,那小张陛好比是个纸糊的人儿,没什么脾性,问候过了便兀自走过去。再回头看一眼,却见张陛还站在原地,眼睛望着他背后,微张着嘴,好像还要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出来。不防阿暆回头,就转身走去了。阿暆略想想:有什么事吗?接着向厅堂走去,乔陈二位早就在了,陈老爷在写字,一边站一个看。阿暆站到对面扶纸,见个个神情肃然,也就不敢出大气,只看那墨笔运走。写一会儿,陈老爷抬头看看阿暆,问:小叔叔也写字吗?阿暆红了脸,一劲摇头,老爷们却非要他写。无奈,只得取一支粗笔,蘸饱墨,一张斗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大的一个“暆”,称不上什么体,只是十分端正,每转折处皆圆大饱满,结实敦厚。老爷们纷纷说:真是字如其人啊!阿暆脸更红了,要将字纸团了,老爷们不让,又说:很有福相呢!说罢便笑。陈老爷还收起来,要带回家仔细赏。阿暆说:难道羞死我才算数吗?陈老爷正色道:羞什么呀?是为了得小叔叔些气。阿暆愧道:我有什么气可予人得的?张老爷说:人间气。乔老爷问是什么意思?张老爷就说:书画历来崇古,却也要通今才是。那二位都点头,阿暆的愧色便也褪去些。
  阿暆说:今天来,本就是邀亲家公与二位先生走一趟人世间,去法华镇看牡丹花,今年春暖,花开得极盛。乔老爷说:牡丹本是北地的物种,到江南只怕会变性。阿暆说:不过是提早一季开花,只要是花草树木,无不喜欢暖湿,所以只怕是越发娇艳!乔老爷就说:娇艳并不是牡丹的秉性,牡丹是大王朝的气象,富贵堂皇!来到江南,好比王室南渡,成了小朝廷。张老爷却有异议:苏松的气候是暖湿,却非小朝廷气象,你们说,有哪一朝曾在此偏安过?因是另一种天下,不是王天下,而是稼禾天下!杨知县在上海做官时,就在官邸种了一院牡丹,品相毫没有流俗。陈老爷说:北地水土严酷,若不是有十二分的根力,万万开不了花,凡开花的无不惊艳;南方虽温暖湿润,但野物竞争,虫蛇伤扰,亦需要无限的鼎力,方能从杂芜草莽中脱颖!所以两地各有艰难,生机都是庄严的。阿暆道:不论怎么说,江南牡丹免不了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咱们也不管它门第高下,自取个“赏心乐事”!众老爷笑道:小叔叔很喜欢吟句啊!阿暆又羞红一回脸。
  次日,阿暆带了几领轿子,自己则骑一匹枣红马来到。轿子停在院门外的街上,枣红马则径直进了院子。阿暆下了马,缰绳拴在玉兰树干上,就去厅堂接老爷们。等再回到院子,那马已被媳妇们围住了。蕙兰和大嫂握住小孩子的手去触马背,刚要触到,马尾巴一甩,大人小孩一声尖叫,退了回来。阿暆先抱起张陞家的小毛送上马背,扶坐一时,再抱张陛的灯奴上马。灯奴到底还小,直不起腰骨,于是阿暆翻身上马,将灯奴扶在胸前,高高坐着,一院子的人和物都在他脚下似的。这时便看见张陛从窗户探出头,脸上流露好奇的表情,于是阿暆就喊了一声:张陛!张陛吓一跳,收回身子,再不出来了,阿暆不由哈哈大笑。这时,三位老爷从厅堂下来,经过院子出门上轿。于是,阿暆一马当先,领三顶轿子,向南门外法华镇去了。日头高照,马蹄得得地敲着石板路,行人无一不驻步张望,目送他们远去。
  法华镇的牡丹起始于何时何由,已难考证,据坊间传是北宋开宝年间有和尚建法华镇寺,寺院内栽了牡丹。法华寺几颓几兴,盛时大殿里还有过赵孟畹奶舛睢H缃袂抑皇且蛔∶恚砝镒《三个和尚,供几座长生牌位,种一片菜地,自给口粮,看不见一株牡丹。倒是寺周围的人家,门前门后都栽牡丹,最简易也有零散着的几丛,繁盛的几户,则称得上牡丹园。每年谷雨前后,到花事季节,法华镇便热闹起来,遍是赏花的人,车马济济。也就这几日,法华寺里有些香火。近法华镇,三位老爷便下了轿,阿嗨也下马步行。沿途农家篱笆里,果不然都开着牡丹,有的间在菜畦里——陈老爷说:是不是很有些个陶渊明《归园田居》的意境?乔老爷应和着:可不是,直接就是《饮酒》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需将“采菊”换成“采药”,牡丹的花形不是很像芍药?芍药的根块不是可入药?张老爷则道:如此意境便大两样了,菊是清雅,却不免寂寞,牡丹却热闹多了,原是富丽的,到这柴门泥径,好似变得俗艳,却生出一种乡气的好看,欢欢喜喜的。那两位听了也说是。
  阿暆牵着马,引来小孩子们,乡下孩子都不怕牲畜,争着抚弄它。有调皮的,拽了马鬃毛打秋千;还有安静些的,就折了花草喂马,枣红马只嗅着并不吃。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子,格外蛮横,拖着马尾巴攀绳一样往上攀,也不怕尥蹶子踢着他。阿暆一心驱赶小孩子,也顾不得看花,错过好些好景致,不由要发怒。可那蛮横小子一点不怕,还向他吼一声,龇出小白牙,阿暆只得笑了。小子头顶上扎一个冲天炮,四周碎发散下来,好像哪吒。脸颊红得像萝卜,胖脖子上套个银锁圈,锁圈上缠着红线绳,就晓得是娇儿,所以养得这么野。
  终于有大人出来喊了,才摆脱小孩子的纠缠,继续向前。赏花的人流多是涌向那几家擅栽牡丹的园里,因是农家,以稼穑司花事,就如种菜般地一畦一畦。园里也没其他的点缀,一色的牡丹。老爷们都笑:乡下人的一根筋,说种牡丹就种牡丹,养得又如此壮硕肥大,都结得出果实了!阿暆说:庄户人家的口味,喜欢厚重。老爷们道:这就是本义了,怎么说?不是正史,亦不是稗史,是渔樵闲话!那牡丹花只是红、紫、白三种本色,并无奇丽,一味地盛开,红的通红,白的雪白,紫的如天鹅绒缎。农家人惜地,在花畦里插种了蚕豆,正结荚,绿生生的,真是有无限的生机。太阳暖洋洋,扑拉拉地撒下光和热,炊烟升起来。携着柴火的气味。阿暆率老爷们往回去,枣红马拱着花畦,拱了一头的花瓣和叶片,跟在最后。一扇院门敞开着,门口坐个农妇,半掩着怀喂奶。吃奶的小子脚站在地上,撅起屁股蛋钻在他妈怀里,就像牛犊子吃奶。阿暆看见小子颈上的银锁圈,认出就是那个欺负枣红马的小子,忽然间不知想到什么,站住脚,与那乡下女人说,能不能买小子颈上的银锁圈?那妇人推开吃奶的小子,掩好怀,说出两个字:不卖!阿暆赔着笑脸还要买,妇人说:自己打去!口气很蛮,乡下人的作派。阿暆有几分生气,高了嗓门,也是蛮蛮地说:不是看你家小子养得好吗?想借些福气,怎么连商量都不商量?妇人听到夸孩子就笑了,说:这拴命的物件,卖它好比卖儿子,不卖!口气却缓和了好些。三个老爷都站住脚,看阿暆与村妇交道,觉着怪有趣的。
  阿暆再次放缓声气,几近哀求:就是想买你家儿子不成,才要买锁圈的!妇人笑道:要儿子自己生去!阿暆说:那就请阿嫂替我生一个!老爷们不禁唾道:越说越下道了!妇人却更笑了:好得很,我很喜欢这位阿叔呢!乡下人的谐谑就是这般辣豁豁的,只是不知道阿暆从哪里谙熟此道。说来说去,那村妇竟从小子颈上卸下锁圈递给了阿暆,却不肯收银子,说不卖,送阿叔做个念想。阿暆终究不好意思白拿,从帽子上摘下佩玉,交给妇人。妇人刚接住,小子就来夺,顺手给了他。完成一项交割,再走几步,到了停轿的地方,老爷们上轿,阿暆上马,往回去。只小半个时辰,已进城过桥到新路巷。惠兰抱着灯奴还在院里晒太阳,阿暆将讨来的银锁圈戴在侄外孙子的颈脖里,告辞回去了。人们这才明白阿暆要锁圈的用意。
  就在这年仲夏,张陛染了伤寒,陈老爷请来外家祖父诊脉。先有七日不用药,只少食静养;七日后用大柴胡汤一方,再静养;然后继用一方轻清配剂,日夜服用,这就到了初秋。人瘦得真就成一片纸,终日躺在帐里,没有一丝动响,静极了。这时,张陛已经挪进里间屋,因怕传给孩子,灯奴由李大抱走,晚上跟祖母睡。房里只有他和蕙兰,二人却也无话。张陛或睡或醒,醒时便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晓得望在什么地方。夜里,蕙兰扶他喂药,喝过了,他在蕙兰臂上停了停,脸向里侧,偎在她怀里似的。蕙兰觉得张陛比灯奴还小,就像灯奴的弟弟,应该好好疼他才对!轻轻放回枕上,蕙兰将他的一只手捂在胸口,想她一身的火力,还怕暖不过他来?可是,多少时间过去,张陛的手没有暖热,蕙兰的身上也凉了。
  下一回,陈老爷带老太医来诊脉,老太医出了张陛房到厅堂就坐,沉吟半时,对张老爷与夫人说,伤寒为百病之长,表症里症,阴阳皆病,所以,用药极难。以厥阴论治而进桂附,是火上加油;以少阳论治用苦寒,则助其冰搁之势。老太医道:令郎体质犹为虚弱,只能无为而治,以清为主,亦是以守代攻;然而到底正不压邪,热与寒均固结,万药难攻,至今已不敢用任何方子,只好仰赖造化。话未说完,老爷与夫人皆热泪盈眶,默了一阵,方才想起送客。经过院子,春花秋树都已谢尽,寒梅又未到开时,显得格外清寂。枝叶疏阔中,可见西窗上的双喜字还艳红着。
  又捱过一月,寒露时,夜里,没有一点声息,连睡在一边的蕙兰都没惊动,就如活着时一样悄然,张陛走了。至此,蕙兰进门两年整,张遂平满半岁。自发人送黑发人,丧帐不能用黑,一色青布幔子,一口榉木棺材。起灵时,灯奴由大伯张陞扶着手摔孝子盆,再抱起来,头前领着,送去北门外张家祖坟埋了。
  万历三十五年,九间楼的老太爷过世,于是徐光启向皇上报请丁忧,回家来守孝。随同一起下船上岸的,竟有一个意国人,穿着官服,但不带补子,戴六合一统圆帽。初看和汉人无异,走近细瞧,不禁大骇。碧眼黄发,五官突兀,会说汉话,但四声不分;亦会汉人礼,拱揖鞠躬,形状终有些奇异。一时上,满城风传就是那位利玛窦,送给万历皇帝无数珍奇,如今来到上海,也有车拉船载的宝物,一并进了九间楼。不过数日,就有人在街市看见这名洋和尚,也不坐车,也不乘轿,而是徒步,身边跟随有一个北方人,说说笑笑,走进一问刻书铺。听刻书铺的伙计说,那意国人是要刻一部自写的经文,落款为“仰凰”,显然是表字。看他官服下的鞋袜。以及随身的包书手帕,全是粗布,而且陈旧,并不像传说中的奢华,人们便生疑,会不会是又一个意国人?事实上,这既不是利玛窦,也不是又一个,而是更早些年,徐光启在广东韶关结识的第一个,汉名叫做郭居静。跟随的北方人。则是徐光启从京师雇来专门管理田租的。这些年,徐老太爷购置了数十顷田地,家道殷实了不少。再隔几日,恩师黄体仁家又传出消息,徐光启要在城里买地。买地作什么?种甘薯,人们笑道。坊间的流言总是混杂的,不可全信。勿管用来种什么,徐光启要在城里买地的事不久便得到证实了。
  立夏前,申明世无疾而终,终年八十四。那口好棺材八年前让申夫人睡了,之后,再没有提过棺材的事。但凡小辈有人问起,申明世便说不必,只一领席子卷卷即可。现如今,虽不至于真的席子卷卷,但也睡不上好棺木了。那一口榉木的,只怕比张陛的还薄削些呢!也是武陵绣史的一幅绣换来的,只是,换来的银子不能单用在棺木上,一应丧事用度全包裹在里面,余下的几两,则被阿潜要去刻书。这些年,他专为希昭的绣画题跋,自称绣佛主人,题跋集于一册,取名《天香》。一直就念着去刻,苦于拮据,日常家用都难,哪来这闲钱?一旦见丧事有盈余,及早与大娘说好了。小绸向来宠惯阿潜,不度分寸,再说,她也知道申家所匮缺的不止一两二两,只将眼前的度过去就罢。反正补不齐,索性趁个兴,随他去了。
  杨知县专从钱塘过来吊丧。带着徐光启。仰凰也想来,为逝者做超度祈福,杨知县没让跟来,虽然是一片虔诚,但总觉得有失庄重,让丧家误以为不敬。灵堂设在府上,莲庵早已倾圮,碧漪堂也四壁漏风,墙倒楼塌,池子淤塞了,花木凋零,家中人都不大去了。所以,老太爷就近在三重院的正厅里停灵,头七过后直接起丧往坟地去了。申家终究是落魄了,然而子孙们倒都不显出颓唐,生来个个好相貌,女眷们也都端庄秀丽,穿了一色的孝服,济济一堂,依然让人觉得老太爷有福气。
  杨知县与徐光启相继在灵前凭吊,一个头磕下去,四周伏下一片。白袂飘兮间,杨知县认出当年亲做大媒的那蕙兰,自己还认了干孙女儿的。几年不见,姑娘已是媳妇,又成新寡,沧海桑田,人事无常,不禁伤感起来。吊过之后,柯海专引二位进一问内厅吃茶,原是老太爷的书斋,如今用作待客。书案上笔墨纸砚依旧,壁架满当当的书还在,一排木板镂刻长窗分出一道隔间,一面通书斋,另一面通天井,苔藓绿森森的,透过门直映到隔间的窗户。柯海说:父亲原先养一头九尾龟,自老太爷去世,那龟再不肯露面,不知藏哪里去了!杨知县叹息道:龟这样生灵。最是通人情。徐光启也说:世间万物皆有知有情,惟德者能互通。柯海看一眼徐光启,形貌似乎依然,还是多年前家宴上那位叨陪末座的书生。即便是在那不甚得意的时候,目光还是从容镇定,如今添上了岁数和阅历,还有许多不凡的见识,自然多几分自信,神情明快,倒显得年轻而有生气。柯海想起近日坊巷传闻,心中好奇,问道:据说府上有一位远客,来自西洋。是长住还是短留呢?杨知县就说,方才还说要来行礼,拦下了,非我族类,怕犯老太爷忌讳。柯海说:其实并没什么的,父亲是个开通人!虽是谦辞,但也真流露出些个憾意,杨知县就说:改日让他来补礼!柯海先说不必,后又问:咱们的饭食意国人用得惯吗?徐光启不由笑了,答道:并没什么大不同的。粮食里无非米和面两种,菜肴中大体是荤和素两类,论起来,还是意国人比我国人简朴,这位仰凰先生又是意国人中的最简朴。这时,连杨知县都来了兴致,问道:是教规所限吗?听说那是个意国的和尚。徐光启说:仰凰确是耶稣会的教徒,倒不是受教规限制,而是耶稣会向来克勤克俭,服务众人,所以,教徒们都颇能吃苦;想他们飘洋过海,经印度果阿、马六甲、澳门,暑热瘴气,艰难险阻,一路死病无数,非有超常的坚韧莫可支持。听到此处,柯海忍不住又发问:大老远的,又非是同宗同族,耶稣会何苦必来我国不可?徐光启说:这就好比我国大唐鉴真法师,天宝元年东渡,几起几落,双目失明,终于将戒法传人日本国。杨知县则问:依光启兄看,这耶稣教与中华道统有何高下短长?徐光启说:互为补益,一为务虚。一为务实,虚实倘能结合,世上再无难事!这么着追问一气。问的和答的都觉着过于急迫了,笑着喝些茶,舒缓下来,换了话题。
  柯海问道:徐大人丁忧在家,除读书做文章,还做些什么呢?杨知县代答说:正与另一个意国和尚,名利玛窦的,译写一本书,类似中国的《河图洛书》。徐光启释解道:那书的本名为《几何原本》,非一人所能译写,而利玛窦先生正在北京传教,译书的事便不得不停下,正在谋措做些其他的事。柯海问:什么样的事呢?徐光启说:种几亩甘薯。柯海失声笑起来:果然!杨知县不明白,问:果然什么?柯海说:城中一径在传徐大人买地种甘薯,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又问:地买在哪里?徐光启道:还没买下,因是实验,所以需在城内,好照顾些,可是人烟稠密,每一寸地都有主,起楼的起楼,造园的造园,不亦乐乎,无一隙空闲,正为难呢。杨知县调侃道:就在天井里“实验”吧!三人都笑,柯海忽一击掌,说:有了,就在我家园子里“实验”好了!徐光启眼一亮,杨知县说:天香园里种甘薯,坊间又多一件流言!三人又笑一阵,柯海说:无碍,那园子早就荒得可怜,不是说务实吗?看哪一处合适就“实验”哪一处。徐光启问:当真了?柯海说:当真!立即遣人叫阿暆来,见了面,日后就由阿暆与徐家接洽,看园、辟地、定方位,因阿暆是家中头一个会办事,也就是“务实”的人。
  阿暆是第二回见徐光启,头一回见时还小,并不记得什么,后来尽听说传闻,又常从九间楼走过,就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到了眼前,却十分平常,就是一个乡下读书人,又有些上岁数了。然而,谁都知道,这不是平常的读书人,所以,暗暗惊诧。徐光启向阿啪问询几句,也是平常的寒暄,阿暆一反往日洒脱不羁,拘谨得慌,说话都不流利了。徐光启好像猜出阿暆的心思,就移开目光,不再多说。阿暆不禁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徐光启微微一笑,阿暆脸红了,两人却似乎通了款曲。
  老太爷出殡,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大事完毕,九间楼那边就来人了。来的是徐光启带回上海管事的北方人,自称老赵,说一口北京话。也穿一身袍服,但为行动方便,将前襟撩起掖在腰上,看起来就像一个衙役。这一日,天气晴朗,阿暆领老赵过方浜,上园子里去了。池子周边,绣阁、碧漪堂几处楼台虽敝旧,却还未倒,倘有财力,尚可修葺;桃林不怎么挂果,但按季开花,是园中残存的一丝生气;墨厂一带早夷为平地。但竹根漫延过来,将地面全部拱成丘陵一般;余下莲庵一处。只剩一圈院墙,围了几堵断壁,不是说过,成阿暆的养鸡场。那莲庵地方有限,但接着庵后的白莲泾河岸,早些年疯和尚种过百花园。如今白莲泾淤塞成一条沟,倒让出大片河滩地,丈量丈量,就有约十来亩。而且肥得很,庵里边的鸡粪,庵外边是百花园草叶的沤泥,河滩地则有鱼虾贝壳,整平了都是好地。老赵看了就很喜欢,当场要下定金。阿暆拦住了,说:地又跑不了,等回去和主家商量妥了,再谈交易。其实是阿暆决断不下收不收银子,父亲是说送给九间楼,反正是块闲地,阿暆知道家里不缺地,可是缺银子。只隔一天,老赵来了,还带着银子,用主家的话说,就是亲兄弟明算账。得着这样好的一块地,怎么给付也给付不过来,略表心意罢了。说是略表心意,但却是市价的一倍还多,阿暆想到家中母娘婶婶手中的针线,也不回禀父亲,自己就收下了。那一片地,掐头去尾,也为好听,就叫作了九亩地。不日,老赵便带人过来平地了。
  交道中,阿暆和老赵相熟了。阿暆生性不拘泥,北方人又大多豪爽,老赵尤其直性子。所以,没几个往返,阿暆知道老赵原本是个生意人,从关外往关里贩皮毛,再将关里的茶叶绸布贩出关外。那年,京师流行瘟病,不巧染上,客栈老板都要往城外扔人了,却遇上仰凰先生。老赵说他当时烧得眼睛都花了,就见一个毛猴子凑过来,凑到脸前,却不是毛猴子,而是阎罗殿的无常,扒开嘴往里灌汤,这才知道,不是无常,是阴阳桥上的孟婆,灌的是迷魂汤,叫都叫不出声,直挺挺死过去。不想一觉醒来,头脑水洗过似的,一片清明,再看眼前那张脸,实在就是菩萨的脸。从此,一日好过一日,终于痊愈。他就认下那菩萨,做了菩萨的信徒。阿暆问是什么菩萨?老赵告诉道:那菩萨的名字叫耶稣,母亲受上天神的孕,独自生下他来,所以就叫作圣母。阿暆说,是不是类似观音?老赵说:观音是男女同体,圣母单只是女身。阿暆说:圣母受孕于大块自然,其实也就是男女同体的意思。老赵看看阿暆,说:你很聪明,要不要与仰凰先生说说,也入耶稣会来?阿暆缸笑而不语。下一日,老赵真把仰凰给带天香园里来了。阿啪没敢引仰凰进府上,只在九亩地边见面。
 正逢秋季,太阳高照,翻起来的泥地散发出土腥气,转眼间挥发了水分,变成干燥的灰白色。一些无名的小虫,猛然间见天日,疾促地爬行着,整块地都在动似的。平整下来的这一片地显得格外宽广,回头再看那亭台楼阁,山石池塘,就只是些坑洼瓦砾。老赵差遣人用竹爿搭了个凉棚,放一张桌几把椅,专为监工用。此时,阿暆便和仰凰坐在棚下。喝着老赵的茶。碧绿的茶叶上浮着茉莉,揭盖便浓香扑面,不像是老赵的茶,可也像是老赵的茶,老赵的粗犷里就是有一股子妩媚。阿璇不由得微笑,老赵以为笑他的茶不好,解释说:北京的水硬,只有沏花茶方才沏得出味来,所以就喝惯了。仰凰四下里望望。神情十分舒坦,说来到上海,不自主想起他在意国的家乡。也是泽国,水网纵横,船儿在水道里穿行。阿暆说:仰凰先生是思乡了!仰凰说:我们意国人是思乡的人,有许多思乡的歌!说罢就扬声唱起来,那声音起伏不定,无限悠长,空气都在颤动,十分夸张。阿暆虽听不懂,却很奇怪地一激灵,又觉好笑又觉酸楚。仰凰好像忘记了时间,兀自唱着,忽引颈。忽低头。眼睛忽开忽合,忽拔上一个极高极强的音,持续良久,渐渐低弱,终于弱到无声。停一时,阿暆说:我国人也有许多思乡的歌,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仰凰不甚了解,阿暆解释给他听,听完后,仰凰沉思不语,过了片刻,说:我与歌中人不一样。阿暆问:为何不一样?仰凰说:歌中人离乡多年又返回,而我永不归去!阿暆又问:为什么?仰凰说:我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了!阿暆“哦”一下。忍着不笑出声来。那仰凰的生相、姿态、发音的声腔,还有这一句“奉献给上帝”的话,都十分可乐,有一股幼童的稚趣,惟有那一段唱,令人感怀,却又矫柔了。
  接着,仰凰便给阿暆篷说了几则上帝的神迹。无非是得病的人不治而愈,恶人受到惩戒,行船遇风浪化险为夷,听起来与释迦牟尼有同功同德,都是普度世人。但阿暆听起来还是想笑,因仰凰的形貌音调。让那些故事也变得憨稚。仰凰看出阿暆不以为然。叹口气说:你这人很聪明。阿暆不禁生出几分愧意。不知什么时候,地边上多出七八个人。都是申府上的,以女眷为多,其中也有蕙兰搀着灯奴,不远不近地站着,做出无事的样子,却都往这里望,是来看仰凰的。阿暆向灯奴招手,蕙兰手一放,灯奴便向叔公跑过来。刚会走不久,小腿软软的,跑了一时方才跑到跟前。阿暆让给仰凰请安,灯奴抬起头,看了那张异族的脸,嘴扁着,很害怕的神情,终于“哇”一声哭了。阿暆又笑又气,向仰凰致歉道:小孩子没大见过世面,很欠大方的,让先生见笑!仰凰却并无窘态,只是笑,一张马似的长脸上漾起一括一括的笑纹。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串说话声。声音很古怪。可千真万确,就是说话声。说的是异族的言语,又间着本国话,是在仰凰身上响起来。可他分明是笑着,并没有动口,再则,声音也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就好像,在他身体里还藏着一个人,一个意国人。那隐身的意国人说了一段,忽又止住,仰凰接过去,似乎是在回应它,说的也是意国语。说一段,停下来,隐身人再接过去。就这么,一里一外,一起一落地唱和着。灯奴早已顾不上害怕,瞪大眼睛,连阿暆都瞠目结舌的。嘁嘁喳喳说了好大一会儿。仰凰用汉话说道:再见,再见,走好,走好!那腹中人呢喃一阵,不再作声,息止了。这边一大一小还在梦中,满脸惘然,仰凰朗声大笑起来。即便是在这张迥然相异、无从辨识表情的脸上,依然觉得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善意。他的淡蓝眼珠斜乜着,嘴角翘上去,狡黠而得意地咯咯笑着,灯奴竟也笑起来了。
  阿暆缸说:是鬼附身了吧!仰凰收起笑,正色道:万不可如此说,我们的主和你们的子同样,不妄语怪力乱神!阿暆赶紧道歉,仰凰则慢慢与他释解,这是他们意大利的一项古老技艺,叫作“腹语”,就是在腹肚间运气发声。阿暆道:是天生成,还是后天练就呢?仰凰说:自然是要练习,可并不是人人都能练成,还是需要天分!在他们从小居住的街区,常有一个演偶戏的艺人巡游,名叫“利寇”,不仅会腹语,还可用腹语说出各种声调语气,孩子们纷纷练习摹仿,最终练得的却只有他一个!阿暆问为什么没有去演偶戏呢?仰凰又一回正色道:我已经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了!说话间,人们渐渐走拢来,就站到跟前,听两人说话。灯奴也回到母亲身边,偎在蕙兰膝上,手牵着手。日头已到中天。秋阳底下,四处干得起烟。远望过去,这一景奇异得很,一群穿孝服的女人,围着一个异族人,彼此静静地观看。此时,阿暆与仰凰的话也说完了,静默下来,阿暆无意间学仰凰半合上眼睛,迎日头抬起脸,享受这暖烘烘的空气。
  这样,阿暆,仰凰,再加上老赵,结成朋友,三人常常聚饮。免不了地,那两个要说服阿暆入耶稣会,阿暆便推托说:君子群而不党。然而,他却也不反对听两位传道,并且时有感悟。比如,仰凰布经《箴言》第七句,“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阿暆便想起《论语·季氏》孔子语,“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诺亚方舟的故事与鲧、禹治水有异曲同工之处,看起来,无论何地何族,都必经天地劫数,脱生于混沌;《出埃及记》中,神在西奈山与子民立约,又极似中国的《礼记》;《耶利米书》中诸王之争。则可类比春秋大战;耶路撒冷和巴比伦就像楚汉相争……凡此种种都让阿暆感到有趣,但只有一件,就是老赵有时会说,侄婿的病倘是在耶和华手中,兴许是有救的!此时此刻,阿暆不禁一阵惘然。并不是说他真相信耶和华有什么神术,但是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竟然无论如何也拉不回了,心中就有万般的不甘。要说是命,他阿暆又是不信命的。那张陛就好像没长熟便落了蒂的一颗青果子,可就是这么半生不熟、自顾不暇的一条命,还下了种,传下血脉,蕙兰不至于变成《路得记》中的那个摩押女人,孤寡一人,最后和族人结亲,生下儿子,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曾孙,就是以色列王大卫 ——阿暆这时候发现耶稣会的奇异之处,那就是,他们的神圣,家世都很低下,耶和华名分上的父亲约瑟是木匠。他母亲直接就将他生在马槽里。而华夏先祖,出身皆是王贵:伏羲、神农、黄帝;少吴、颛项、高辛、唐、尧、玉舜;夏禹、商汤、周武王,只是不受而孕这一点,却依稀有所相仿。《舆地志》里说,少典国君妻名附宝。在旷野里见天光闪烁绕北斗,“感而怀孕”,二十四月之后生黄帝。《秦本纪》中则说,颛顼之裔孙名女修,吞玄鸟之卵,生大业,大业娶少典国的女子,再生柏翳,然后生生息息,有了轩辕黄帝——说起来,都来自于茫茫虚空,不过,光环北斗与玄鸟之卵终究是有来历,因此,还是有贵贱之别了。
  阿嗨对耶稣会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依然以为仰凰是他有生以来认识的人中,顶顶有趣的一个。这两人相差十五岁,可算作两代人,异族人似乎又显老。看上去几乎像是祖辈,可双方都不存有什么隔膜,又并非世人所称的忘年,而仿佛生来就是的兄弟,甚至于,阿暆还当仰凰是弟弟,觉着他就像个大孩子。不止是他说汉话语音稚拙造成的错觉,更是他生性里有一股天真,他的近乎无色透明的眸子——现在阿暆已经能够辨识异国人的表情,一旦能够辨识表情,竟不觉得仰凰是个异国人,看上去没什么大不同似的——他的眸子就像婴儿。澄澈宁静,映出自己的睫毛,密丛丛的睫毛里有一个人,就是阿暆。仰凰有一种无名的欢喜,不是圣人至知而明的慧智的喜欢,亦不是道庄物我两忘的逍遥喜乐,再不是释家空明的残月,而就是初生婴儿一般单纯的喜悦。吃到好吃的就会咂舌赞叹,看见好看简直心花怒放,大声唱起歌来,听到美妙或者悲惨的故事,便久久不语,流下眼泪。阿暆渐渐明白,仰凰所皈依的教义,其实也是一种天真的教义,那些圣经故事,亦是孩儿气的。就是这一股憨稚,让阿暆好笑又感慨,有时候,却也觉得可怕。
  九亩地平好了,深翻细刨,东西向打成垄。拍实了,准备过冬。景色难免肃杀。老赵搭的凉棚颓圮了,老赵也不常来了,而是去往南边陆家浜交易另一片地,是要修圣墓和圣墓堂。仰凰便也随老赵看地与规划,偶尔过来,两人喝一回酒,说一席话。仰凰晓得阿暆不入会,本已经放弃。可一旦人在跟前,就又不甘心,要再试一试。这一回,仰凰开门见山,直接挑起奉献上帝的话题。阿暆则问,人本是父母生,父母养,为何却要奉献给上帝,岂不是不孝?仰凰说,中国人不是有忠孝不能两全之说?所以奉献上帝也可说成是一个“忠”字。阿暆说,做官人丧父母,便可辞官丁忧,好比徐光启这样,可见得忠与孝是必左右兼顾。仰凰承认忠孝之比不妥,忠与孝是对不同人而言,而上帝是神界,在上帝面前,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罪人!阿暆又不懂了,问这是哪一桩公案?为什么人人都有一份干系!于是仰凰就又回到先前说过的,上帝发洪水惩戒世人的一节。阿暆以为水火本是大块自然,即“天地不仁”的意思,以万物为刍狗就和他说鲧和大禹的故事。往常也说过同样的人和事,可情急之下,仰凰全没了聆听的耐心,他打断阿暆的话。兀自切切地往下说,不免夹杂了意国的话语,以及言辞颠倒,就变得难懂。阿暆也还是听出大概,世人的罪,都是从胎里带出来的,与后世所为无关,怎么办呢?耶稣钉在了十字架上,两脚滴血,就是为众生赎罪,因他是众生的父。阿暆的眼前现出阴曹地府刀山火海,那是母亲落苏惯常说的,听着只觉得好玩。此时此刻却不由毛骨悚然。仰凰无色透明的眸子,忽像淬了火的青铜一般炽热着,阿暆以为他病着,斟一盅茶递过去。仰凰避过茶,将脸逼到阿暆跟前,这张脸上沟壑纵横,布着褐色和红色的斑点。眼睛则下陷成两口深井。阿暆从井底又看见自己,变了形的,两头尖,中间鼓,令他自己都骇然。他们这两个异族人,谁不怕谁啊!
  开春季节,甘薯的叶子披在垄上。一行一行碧绿,自莲泾淤滩上的芦苇,抽出一片白叶。凋敝的天香园又有了生机,是乡野的生机,与原先的玲珑瑰丽大相径庭。残余的几处亭阁越发旧损和矮小,草木杂芜,遮掩了甬道,又被老赵的役工大刀横斧破出一条直径,供作田的人往来。这一日,徐光启来看甘薯地了。
  先到申府问了安,柯海便同阿暆陪了前往。徐光启与柯海各乘一领敞轿,肩挨着肩。阿暆,老赵,还有仰凰,都骑马。一行人浩荡而来。隔过一冬。这三人不觉疏远了,老赵自然是跑前跑后为众人开道引路,仰凰和阿暆并驾齐驱一段,一时没什么话说,两下里有些窘。阿暆偶一回头,仰凰正看他,眨了眨眼,过去的一些情景又回来了。可是,毕竟时过境迁,依然不再有话说。不约而同,两人都紧了紧缰绳,却是各向一侧,跑过去。甘薯在垄里长个儿,空气中已经有丝丝沁甜弥漫开来。阿暆的枣红马在垄边上小跑一阵,忽又返身跑回去,在敞轿跟前站住。与徐光启打了个照面。这个人,曾是祖父席上客,一意推崇甘薯,在场全笑不可仰,以为谐谑。如今,祖父过世了,同席还有几位也成故人,阿暆呢,从孩子长成大人,而甘薯真的就在了眼前。就在那一道一道的地垄里。好像婴儿在母腹中。阿啦闪过马首,避开那人,从旁看一眼。那人虽穿着官服,可肤色黑黄,筋骨坚韧,更像是一个农人,日头下苦作,种什么吃什么。风吹日晒雨淋,辛劳是辛劳,却心中踏实,所以就有一种镇定自若的风范。地头上开了些无名的花,引来野蜂飞舞,蜇了仰凰胯下的褐色马,马尾甩打着,又惊了老赵的黑马,一声长嘶,撒腿跑将起来。老赵辖制不住,只得伏在马背上,由它上了积翠岗。阿暆一拍鞍,追逐过去,抓住络口,两匹马打着旋,喷着响鼻,沉寂已久的园子瞬间欢腾起来。
  张陛在世的时候,没什么动静,走之后,家中却陡然生出一个大虚空。张老爷颓唐下去,乔陈二位至友如何劝解,与他消遣都无用,止是沉寂着。三人默然相坐,意气消沉,渐渐,那两人也不敢来了。杨知县从钱塘来申府吊唁,又来看望张老爷,张老爷索性谢客。张夫人本是五内俱焚,张陛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恨不能跟了他去,可是虑着张老爷,到底不能由了性子,只得镇静下来。要说可怜莫过于蕙兰与灯奴,从此成了孤寡。可蕙兰更可怜张陛。总觉着他一生中大气都没出过一口,本来随年纪增长,或许就逐渐舒展开,不料却没时间了。灯奴呢,蕙兰也觉得可怜不到哪里去,因为有自己。至于她能怎么将灯奴带大,并没仔细去想,反正她不会让儿子吃亏。倘是倒过来,自己不在了,将儿子留给张陛,那才叫人不放心呢!张陞和媳妇自然是难过的,张陛和张陛自小一起长大,一同起居,一同读书。夫人偏向小的,大媳妇只生婆婆的气,对小叔子却从无芥蒂。但年轻的夫妇总有自己的快乐,也觉着与大家庭的气氛不和谐,压抑着过一阵子,借口岳丈有恙,先是媳妇住回娘家,然后张陞也过去了。家中人就又减去几口,更加冷清。余下的一老一小是指望不上了,就靠婆媳二人撑持,一日一日过下去。
  白日里杂事打扰,宅院里多少有些动静,一人夜,各回各的房,闭门掩窗,一家人就止了声息。独有那灶房里还点一盏小灯,范小在磨上推豆子。预备下一日要吃的豆浆,李大做针线。幸而有他们俩,维系三餐一宿,日子才不至于颠倒。李大说着一些家务事,难免要发感慨,再有替未亡人将来的担忧,或就是论几句天理伦常的无情。回答她的是石磨的辘辘声。于是,李大就说起张夫人在申家豆腐店看见蕙兰的情景,那时,她年方及笄,行动举止还是个小丫头,提着个小篮子,采花似地买豆腐。夫人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做成一段姻缘,谁能想得到,竟是如此仓促,被窝都没暖热呢!张陞和张陛全是她一手带大,小兄弟难免有个争执,张陛争不过张陞,有夫人罩着,比起来,倒是张陞吃亏些。可是,到底人意强不过天意,一池子鱼,能争食的就能活下来!回答她的还是石磨的辘辘。李大接着说,要论天意,张陛是弱了,可蕙兰却不该命薄,生相那么喜人,性格也活泼,生下的那个小子敦实有力,虎崽似的,范小你说蕙兰会不会再嫁?听了一阵石磨声。李大自答道:许是不会。石磨声仿佛紧了些。月亮才到中天,连灶房外一线天似的夹弄里都盛了清光,小院子就像浸在水里。
  蕙兰睁眼躺在帐里,月光将屋里屋外照得透亮。她听过许多守寡的煎熬的故事,有一则是将一把银钱撒个满地,然后一枚一枚拾起来,就这么捱到破晓。蕙兰也睡不着,却不是煎熬,她心里清明得很,于是,张陛的形貌便呈现眼前,甚至比他在世还要清晰。他的后脑勺,细脖梗中间那一道浅槽,他多是背对着蕙兰;他伏下身在蕙兰枕上嗅一嗅;他让李大传递过来的墨迹……这些稀疏与澹泊的片刻此时鲜明起来,蕙兰终是可怜他。蕙兰还想到让张陛等了很久的婚期,万幸,真是万幸,没有更久,他们还有时间生下灯奴,所以,他还算是有福,自己也是有福。这样想来,可怜他的心便好些了。侧目看看身边的灯奴,心里说了一句:不理咱们,咱们也不理他!翻个身,睡了,一觉就到天明。如此,蕙兰憔悴几日,又变得唇红齿白,因照料病人瘦削下去的脸颊,渐渐鼓起来,奶水依然饱满。所以灯奴就也红润肥胖,并无失怙的形状。曾外祖父过世,蕙兰携灯奴奔丧,事后,又在娘家住了数十日,直至张夫人遣李大去接来,已到了年下。
  这一年的景象,凄楚得很。什么都是照常规,点香烛,挂红灯,供猪头,蒸三牲,摆十六盘,一样不曾少,虽然缺了一个张陛,可不是又多一个灯奴?就当是补齐了。然而,哪里都透出勉强。灯烛的溶溶红光里。分明含着一包泪,影地里都是故人的面容。张老爷由张陞扶着拜了祖宗,然后就进屋去躺下了。蕙兰隔着一段日子头一回看见公公,几乎是不忍瞧的,竟然衰弱成另一个人。那灯奴软着腿脚磕下头去,本来是引人发笑的,如今却让憋了半日的泪潸然落下。年饭就在辛酸中开始,又过去,接着是守岁。夫人略坐了坐,进屋陪老爷,余下小辈们,还有李大与范小。这情形似曾相识,却又远着千山万水。烛芯结着花,哔剥作响,李大用银钎子一一挑去,厅堂里亮一成,人心也豁朗一成,似乎生出些喜气。街面上在放炮仗,一个一个高升蹿上半空中,拖一道亮划过去。大嫂先是熬不住,抱孩子到院子外面看人家放炮。停一时,张陞也去了。李大就对蕙兰说,带灯奴去听听响吧,好歹是过年!于是蕙兰起身带灯奴也去了。四下里此起彼落,炸碎的火药纸落红雪一般,足有半个时辰,大大小小披一头一身的硝烟纸屑回进来,相互拍打着,神情都有几分活跃。再围着一炉火坐下,话就多了。
  由李大牵起头,说的是九间楼里那个洋和尚,隔三岔五聚起人来讲经,秉烛点油,佛像画的是一个女人。蕙兰告诉道,那女人名叫“马利亚”,儿子叫“耶稣”,才是真正的王。大嫂“哦”一声:原来是王母娘娘啊!张陞则说应是女娲,又问蕙兰,她家小叔叔与那意国和尚有交道,她有没有见过呢?蕙兰说,不止她见过,灯奴也见了呢!灯奴已经在他娘的臂弯里睡熟。李大抱来一床缎被,铺在两把椅上,让他睡平,那大的还在灯下抓盘里的花生吃。蕙兰将仰凰“腹语”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众人,人们听了不由悚然,以为是巫术无疑。蕙兰再三辩解,说那意国人长相虽古怪,可待人祥和,而且性情有趣,灯奴一点不怕他!于是,众人都说蕙兰中了魅,大嫂还推蕙兰到灯下,看有没有人影,倘是没影,一定就是被摄走魂魄。蕙兰自然不肯,妯娌俩推搡嬉笑,在厅堂中间转圈。李大喝止她们,道:别闹了,听范小说,他可是真见过鬼!大嫂与蕙兰停下手,转过身,两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并望着范小,范小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张陞催促赶紧说来听听,范小本来口讷,这时被人盯着,无论如何说不成话来,最后只得由李大代他讲。
  范小遇见的鬼是在乡下的碓房里。张家有几亩极薄的地,由佃农代种,年成好还有几斗谷。年成坏则颗粒无收,无论好坏都是由范小跑一趟。这一年秋季,范小又去收租,不好不坏,有五六斗,就地借了碓房碾成米,一气便可背回来。那碓房盖在河上方,地下置了水轮,与石臼相连,以牛推碓,联动机关,稻谷受力而壳落米出。那日牛兴许是乏了,不肯用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天色就暗了。忽看见碓房外的一棵树下,根上发光,闪烁十数下,就有一团火蹿出,围碓房绕一周。只听一声“疼死了”,似乎是掉进臼里面,再又听“噗”的一声,碓房底下的水面荡了一下,没声音了。范小知道他遇见的是稻鬼,属狐精那一脉的,无处不可藏身,而且随藏随变,藏木中为树鬼,藏稻中为稻鬼,因碓房里糠谷累积,不知潜了有多少年多少代!一席话说完,听的人无不发怵,连张陞都觉阴森可怖。这时。李大就说了:大少爷不必骇怕,狐精专找童男子的。人们“哦”了一声,都看着范小,范小臊得抬不起头。大嫂忽然“嘻”地笑出来,人们问笑什么,她有意不说,问得紧了,方才说出来:我看李大与范小是极好的一对!范小立起来要走出去,被张陛扯住了。李大却毫不脸红,说:我是愿意的,只是范小不要,大约嫌年纪不配。大嫂说:天配不如地配,地配不如人配,我这里就有一桩旧事,将最不配的做成最配!范小挣着要离去,李大道一声:范小坐下,大奶奶有话说!范小立时不敢乱挣,坐下在板凳上,背却对着大家。李大说:大奶奶你说你的,不必管他!大嫂笑着:我真说了?人们不知她要说什么,心中不安又很好奇,看着她脸。红烛下,大嫂的脸庞越发显得娇艳。说实在,此情此景很不像年内有过丧事的人家,真有些轻佻了,可是走的人走了。在世的人总也得有些乐子。
  大嫂轻咳一下,说了。事情就出在她娘家街坊中,有一个公公和一个儿媳,婆婆早多少年死了,儿子是独子,也死了。听到这里,人们都不自在起来,不敢看蕙兰,也不敢喝阻说故事的人,那不就等于点明了?大嫂接着说:那儿子并没留下一儿半女,这户人家就算是断了血脉,凄惶得很!人们不由都出了一口气,到底不是太对应的,偷看蕙兰一眼,见她在灯影里兀自剥白果吃,神情颇安宁。大嫂说到兴头上,越发放开了,滔滔不绝道:那个儿媳却是个贤媳,无论别人怎么劝说往前走一步,终不动念,只是安静度日,侍奉公公,每日早起,便替公公倾洗便壶,整床叠被;这一日,贤媳照常为公公倾倒尿盆,那尿盆底不是铺有一层草木灰?这样尿液就可不溅起了,贤媳看见草木灰上尿坑很深,知道公公力气不衰,还很健旺——大嫂这一句未落音,张陞已经喝将起来:知道要说什么了,赶紧住嘴!李大也发出斥声:越说越下道了!连范小都嘟囔一句:要二少爷在,断不能听这胡话的。大嫂紫涨着脸,挣着分辩:你们都想邪了,事情万不是那样!张陞再一次喝道:不许说了!大嫂急了,赌咒发誓并非人们通常以为的那样,而是别有一番原委。两人急辩着,张陞越不让说,大嫂越要说,不单是为交待事情下落,更是洗刷清白。最后李大出来仲裁,让大奶奶接着说完,倘要失之常伦,就让张陞掌嘴。如此,大嫂才得继续往下说。
  那贤媳倾洗完毕公公的尿盆,心中就有了一个主意,什么主意呢?她有一个娘家姐妹,至今未嫁,其时,贤媳立志要撮合姐妹和公公,让夫家的血脉传继下去。于是,她自去寻了媒人,说明用意,媒人先还不允,生怕两头吃钉子,可经不住贤媳苦求,还从自己的妆奁中取出金银钗环作媒谢。只得答应试试。那媒人的嘴是什么做成的?铜墙铁壁都说得破,堑壕都说得平,结果真说成了。那贤媳的姐妹与贤媳的公公结成亲,生下几个儿子,断了的香火就又续上了!因此就得一个美称,叫作“父子两连襟”!说毕后,大嫂看看李大,再看看张陞,意思是:还掌嘴不掌?张陧拿不定,也看李大。李大说:虽然不至太不堪,总归不成体统,掌一下吧!张陞就在大嫂嘴上轻轻掌一下。掌完后,更楼上响起梆子声,数一数,已是五更。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睡成泥一般,不由得倦意纷纷上来。留下范小收拾火烛,就各回各房。蕙兰起身抱灯奴时,忽想起那年守岁,是李大讲的古,说凡张家人都有个记认,让回去在男人身上找找,没待她找,张陛就殁了。可是再一想,既是张家人的记认,灯奴身上必也有的,于是安下心来,连被带入裹起灯奴,出厅堂,过院子,进屋去了。
  年过去了,张老爷的精神并不见好,一日一日委顿下去。到清明时分,照例要祭奠故人,免不了触景生情,万般伤感,竟起不来床了。家中,一边为逝去的张陛难过,一边替老爷的身子担忧,尽顾着伤心发愁,不期然间,生计的艰困迫到跟前,这可是比什么都当紧。片刻误不得,一家人都慌乱起来。
  张家的经济除去范小故事里,佃给农家代耕的几亩薄地。有当无地供些粮钱;还有张陞张陛的月银,菲薄得很,勉强算上一份进项;其余的,也是为主的,就是张老爷替人作文的润笔。沪上商贾云集,礼尚往来交互频仍,生辰、开张、嫁娶、悼唁,无不要有撰写表赋文辞。张老爷虽无士卒出身,但家世清白,文誉优良,所以不乏邀约,有一些主家又极慷慨。老爷病倒之后,开始还有上门请聘的,数回婉拒,渐渐稀少,直至断绝。家中的积蓄也差不多见底了。一时上,还不至于有柴米之虞,但给老爷抓药的钱却没了来处。不得已,张夫人翻了箱底,将些皮裘与金银饰捡出来,让李大去典当,方才续上药。不料想,张陞的媳妇却犯猜忌,以为动她的嫁妆了。当年,嫁张陞时,奁资相当丰厚,都有店号与铺面,因张家无人经营,都由娘家代管,收的利润租金单立一本账,归在她名下。这些是没法动的,可不是还有木器、漆器、铜器、绸缎、布匹吗?生孩子时,单是长命锁,就有金银铜一箱,都收在家中库房。所谓库房,不过是厅堂与后天井之间隔出的一个夹层,安上一道门,上了锁,钥匙在张夫人身上。有几回,张陞媳妇一劲地纠缠李大,让去向夫人讨钥匙,进库房看看。李大晓得她生疑,一五一十告诉典当物的来历,还是不能让她放心。李大也知道张陞媳妇其实意不在妆奁,而是觉着在这个家里她早晚是吃亏!就因为这,她一向压着张陞,如今且不过是借题发挥。李大是什么人?她只作听不懂,就是不去讨钥匙。不让进库房。于是,张陞媳妇便转身找蕙兰,撺掇一起去清点嫁妆。蕙兰当然不能答应,说自己本也没什么嫁妆,要查大嫂自己去查。然而,“嫁妆”这两个字,却勾起蕙兰一个念头,那就是天香园绣!
  当年出阁时,她向伯祖母讨过一件压箱的妆奁,天香园绣的名号,凡出自她手的绣件,都可落款天香园。为这落款,还与张陛吵过嘴。惟有的一回吵嘴,只不过二三个言语来回,可双方都执拗得很。结果是,依了张陛先落“沧州仙史”,再落“天香园”,这段公案才算了结。蕙兰恍然想到,这个人,在的时候无声无息,走了,倒留下不少物事,又是父母,又是妻儿,还有“沧州仙史”——如今倒是他自己入了仙籍,称“仙史”的还在俗界。蕙兰将不知觉中落下的一滴泪掸去,吁出一口气,心里说:我要与你养儿子了。进张家三年,陆续不定地,蕙兰也没断过绣活,但多是些日常家用。香囊、针线包、桌围椅套,绣的不外是花鸟鱼虫、松鼠葡萄,让夫人老爷充年节礼送亲朋,无人不赞叹喜欢。却还不曾换过银钱,也不知上哪里去交易。她又不像婶婶希昭,声名远扬,自会有人求上门来。正发愁,忽有一个人跃出在眼前,就是叔叔阿暆,不由一阵欣喜。阿暆叔交游广泛,哪一行里都有朋友,拜托他寻个买主还不是轻而易举?要紧的还是绣活,到时候,要让阿啦叔拿得出手才是。蕙兰起身在橱柜里翻出一件帐屏,绣的是海棠花,蜂蝶阵中怒放着,瓣肥蕊长,用色十分鲜艳,物态又活泼热闹。蕙兰不觉迟疑起来,于她守寡人的身份来说,这幅绣品,未免显得佻哒了,莫说世人,她自己都觉着不忍。蕙兰将帐屏放回去,与帐屏搁一处的,还有她昔日的衣裙。她已经是喜素不喜艳的,但那绫罗上绣着的百色花,终还是刺她的眼,也刺她的心。渐渐坐回到床沿,才觉得四下里的静,静里喳喳地起来许多噪声,只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张陛!他们其实还生分着呢,可却是她的至亲。
  蕙兰绣不成花,她就绣字。出阁时,婶婶希昭送她一幅字,临的是香光居士所书《昼锦堂记》,笔力与笔锋毕肖,且自有闺阁的清丽。蕙兰知道这位香光居士与家中有世交,亲批过叔叔婶婶的字画。尤其对婶婶的绣画,极为赏识。天香园绣盛誉沪上,与香光居士的称道有关联。蕙兰出生后,那居士已去京师做官,无缘面见,只是听家中人传说。所说却多是谐谑,消遣茶饭,敬中有狎。仿佛是一个奇人,可入《世说新语》,亦可人《笑林》。蕙兰读书不多,《昼锦堂记》于她,兴味仅在世人嫌贫爱富那一节,类似坊间闲谈,而立功建业之主旨,则似懂非懂,至于文采辞藻,就更隔膜了。她只是喜欢那字,与其说是香光居士的字,毋宁说是婶婶希昭的字。她又不认识那个人,而婶婶,曾经朝夕相处,几是闺中伴。做姑娘的光景,就好像上一世了。两人乘轿去打豆腐,路边的野花星星点点。蕙兰想笑,眼泪却下来了,赶紧擦去,生怕洇湿了字。
  捡出一段米白绫子,覆在字上,找一截炭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描。这时候,她又想起那个故事,将一把银钱撒在地上,再一个一个拾起来。如今,她也在拾,拾的是字。那字蒙在绫子下面,透上来,并没有模糊,反更清晰,有一种绰约的风流,让人心中生怜。墨迹经米白绫子的折色,变幻成蟹绿蓝,也叫人生怜。在家时,婶婶希昭教过几笔字,临过几张帖,虽不成样,但终究是摸过笔,描起来不至太生涩。那数百个字,每一字有多少笔,每一笔又需多少针,每一针在其中止可说是沧海一粟。蕙兰却觉着一股喜悦,好像无尽的虚空的岁月都变成有形,可一日一日收进怀中,于是,满心踏实。
  蕙兰终将整篇《昼锦堂记》覆上绫子,绷在花架。字帖子另放一边,打样只是约略的轮廓,细部必要一针一比照。选一色靛蓝,从靛蓝里分出黑、紫、绿、青、灰、黄,每一种都辟成数十丝,披在架上,望过去,由深入浅,又由浅入深。再挑一枚针,引上线,绣活就开始了。
  李大进来看了,觉得绣字太过肃杀,一股青衫气,不如绣花样才是女红的本分。李大的意思蕙兰懂,可蕙兰的心思,李大未必懂,就只笑笑不回答。大嫂进来看,说她劳神费工,有那闲心,不如想想自己的将来。大嫂的话中话,蕙兰也懂,只是不想搭那个茬,所以也是笑而不答。后来,夫人听说了,也来看蕙兰的绣活,夫人只是看,并不说话。婆媳俩一个绣一个看,灯花爆了几次,好一时过去,虽不说话,却通了心思,就觉着辛酸。又过一时,夫人说:媳妇,太苦了你。蕙兰停下针,抬起头,说:妈,你放心。两人眼里都包了泪,可夫人是个硬性子人,蕙兰呢,天生看得开,于是,两个人的泪都忍回去了。夫人强笑道:等这幅字绣成,怕是灯奴已经入泮。蕙兰也强笑说:灯奴娶媳妇时,用它作聘礼!想想灯奴长大成人的情景,婆媳俩就有些真欢喜。
  夫人凑到花绷前,细看那绣到一半的“昼”字,竟然有笔触起落的着力和飞白,十分惊讶。蕙兰就将天香园绣的针法说给婆婆听,又演示几针,不禁羞涩起来,停下针说:就这几下子,竟然敢往外说嘴,要让婶婶听见,不知要怎样嘲笑呢!夫人说:你婶婶的绣画,我们只是耳闻无从目睹,总之,天香园绣是海上一品,媳妇你从申家来,无论如何算得正传!蕙兰说:我们家女儿从小在花绷跟前长大,不会拿筷子就会拿针,但多是得其技,未得其神,天香园绣中,真正为其神的,就只有婶婶希昭。夫人说:事情大凡如此,莫说闺阁中女红,就是三皇五帝也出不了这个大格;开天辟地,只有一个轩辕黄帝为圣王圣德,其余人不过是称王称霸,能得承继一二分已属不易,不知要过几百上千年,方才出来一个内圣外王的,所以,媳妇你切莫妄自菲薄,婆婆我都很为你得意呢!蕙兰听这么说,真有些得意起来,“嘻”地笑一声,夫人便想起在“亨菽”头一回看见这丫头的情景。静了一时,夫人起身回房去,临出门不自主地叹了一声:明天先生来开方子,又逢抓药了。诊脉的先生是陈先生内家的,连个脚钱都不收,可药铺却不是陈先生家开的,一文也不可少。蕙兰知道婆婆在为抓药的钱发愁,这幅字不定要绣到猴年马月,亦不定能沽得出去,可谓远水救不了近渴。
  这一回抓药,是用了张陞的月钱,大嫂明里不说,隔天却带孩子回去娘家,谁都看出意思来,就觉得欠了大嫂的。老爷的病则不见好,听李大说,瘦得脱形,最让人无奈何的是,老爷的心劲全消了,但凡有一丝求生的欲念,还有望撑持起来,而如今,看上去却是但求速死。夫人是个要强的人,有几回面上已带出泪痕,但还极力镇定着,遣张陞去接媳妇。本是给个台阶下,不料,张陞这一去,媳妇没接来,自己也不回家了。夫人这一气非同小可,几乎也要病倒,可到底不是别人,而是夫人,咬紧牙关挺住,暗地里嘱咐范小去乡下,将那几亩薄地不论几个钱卖了。倒不是要还那张陞的月钱,夫人说:我养的儿子该当奉养我,可惜没福气,奉养不起,无奈何只得卖地!这些话也是李大告诉蕙兰的。范小去卖地,李大晚上就坐到蕙兰房里,抱了灯奴,看蕙兰绣字。李大不识字,但也看得出字的好处,说是“龙飞凤舞”,可绣到哪里是个头啊!灯奴一日一日长大长结实,险些儿抱不住,冷不防就从李大怀里蹿出来,非用力才可辖制住。大人小孩这么挣着,十分可笑。多亏有个灯奴,这家里还有活气。李大说,就像水缸底下的嫩草,有朝一日能顶穿缸底,是这家的指望。
  三四日后,范小才回来,神色惶惶的,就晓得事不顺遂。那地在川沙,临了海塘,年初大风,数十里海岸坍塌,从此一片汪洋,所以,就没地了,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买卖。范小手足无措地立在院子里,忽想起什么,就地一蹲,敞开怀,跳出两团绒球,一黑一白,原来是两只兔子。灯奴一下子乐了,尖声叫起来。范小说那佃农家的母兔正下崽,下了一窝,让他挑两个给小少爷作伴。就这样,院子里趔趄跑着一个小孩,加上两个小不点,前后撒欢,滚成一地。
  这一日,阿暆来探病。因是亲家叔叔,老爷勉强见了客,只半盅茶的时间,阿暆便退出了。夫人留他在厅堂里坐,想不过一年半两年之前,这厅堂还是一片欢欣,心中哀戚,面上却只是寒暄,拉些家常。有几回,夫人离座进屋照料病人,阿暆一人对了院子。已是夏初,蕙兰窗外的木槿开了花,倒也添了几点繁荣气象。阿暆忽然一阵心惊,因看见那木槿从中齐齐分开一条界,只开半树花。真到了眼前,由你信不信!等夫人再回厅堂,阿暆便起身说去看看侄女和侄孙,然后在案上放下一个银包,先抢了话说:夫人不必推让。本当带些补物,可不知当补什么,不当补什么,索性送几两裸银子,不嫌俗气就好!夫人笑道:实话说,当今已推让不动,一个好汉还要三人帮呢,亲家叔叔好比雪中送炭!阿暆情不自禁拱手作一个揖,说道:夫人真称得上巾帼中的豪杰,气度不让须眉,敬佩!夫人摇手道:亲家叔叔很会说话,倘要是个巾帼英雄,早就去出征打仗,辅佐朝廷,就像乐府中的花木兰。阿暆道:花木兰不过是鲁勇,夫人则以治国之才治家!两人就都笑起来。
  阿暆从李大手中接过灯奴,举起来,跨骑在脖颈上,就这么进了蕙兰的屋。蕙兰正在绣活,已落成“昼锦堂”三字,米白缎上靛蓝的绣迹,精致华丽,又不失大方,十分的堂皇。阿暆说:这不又是一个沈希昭吗?蕙兰红着脸说:叔叔是在嘲笑我。然后正色道:叔叔来得好,正有事相求。阿暆问什么事?蕙兰就说:知道家中的绣品在市上沽售,不知能不能也派给几件活计?实话告诉,如今家中男人,故的故,病的病,灯奴又不知几时长大,凭着接济过一日算一日,不是长法。阿暆说:既是这般拮据,何不带灯奴回家度日,这边也好少两张吃口!蕙兰凄然一笑:大哥大嫂已经走了,我们再走,家中只剩孤老,张陛地下有知,不晓得多少心痛!再说了,你们那个家又如何呢?并不是不知道。阿暆听她说“你们”两个字,就知道已经是人家的人了,笑笑说:这有什么难的?沪上尽是些有钱财又好风雅的人,就喜欢出自娟阁的漂亮东西,有什么拿来我替你换银子!蕙兰说:倘要不是漂亮东西呢?阿暆刚要问为什么不能是“漂亮东西”,一眼看见面前一身缟素的人,雪洞似的屋子,一色白的床帐,桌围,花绷上的绫子,便噤了声。停一时,说道:明白了。双手举着脖颈上灯奴的胳膊,走了出去。
  阿暆不是认识一个香火?那香火本是在陆家浜一座小庙,后来被人荐去龙华寺。龙华寺的排场要大许多,香火经管的杂务也繁冗许多,权柄自然就大了。这香火长得深目隆鼻,像西番,可自称是道地的汉人,因此就得了个诨号,叫作“畏兀儿”。人很能干,所以就能从无名小庙做到龙华名寺,又从普通香火升到总管。像他这么个机灵人,从戎可做军师,买卖可发大财,就地发愿,都做得大和尚,可他却甘愿做个香火,实在是屈才,于是就有传闻,说是避祸来到上海。传闻归传闻,畏兀儿已经做了有十数年的香火,在这一行里称得上大老。他与阿暆结识是在松江府的驿馆,阿暆去看马,正遇畏兀儿。这畏兀儿原来有一个癖好,就是相马。他蹲在马厩前的院子地上,看马吃草,有新跑到的马,就起身帮着卸鞍。鞍子下面的马背轻轻打着颤,皮毛被汗水漉湿,油亮亮的,好似一匹缎。畏兀儿抚着马背,脸上流露出爱怜的神情。马呢,也与他不见外,马头在他顶上绕来绕去,喷着鼻息。闹一阵子,再吃草饮水。阿暆也学着与马亲近,畏兀儿叫出一声:可不敢! 已经来不及,马蹄子朝阿暆尥了过去。阿暆从地上爬起来,掸着身上的土问:为什么你敢我不敢?畏兀儿说:认人呢!阿暆再问:为什么认你不认我?畏兀儿就说了:你别当它是畜牲就不懂人事,凡活物都通性情,晓得是道中人或不是道中人,俗话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畜牲也是同情同理。阿璇十分好奇:难道师父你就与它们同道同类?畏兀儿哈哈大笑。阿暆上前在他身上头上嗅一遍,只嗅出一些儿干草气味,并不觉得异常。畏兀儿却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阿暆心里已经喜欢上他。等笑够了,阿暆也讨足了他的好,方才慢慢地告诉道:马这样畜类,最是性灵,你要对它敬,它便与你近,你与它狎昵,反近不得了;这敬又是从知里得来,所以,要想与它亲,必得知它!当日的傍晚,两人一同往上海城里回时,就交上了朋友。阿暆才知道那人并不是驿馆里养马的,而是庙里的香火。
  从张家出来的下一日,阿暆便往龙华寺找畏兀儿去了。平常日子,寺里比较清寂,只是早晚两场课,其余,僧人们各在禅房中打坐的打坐,念经的念经,畏兀儿自在库房里擦拭几具银烛台。库房在寺内最底处,僧寮的侧边,后窗外是一片松林。阿暆从正门入,经龙华宝塔,过观音殿,韦陀殿,大雄宝殿,天王殿,轮藏殿……只觉无数匾额从头上过去,又有无数青石板从脚下过去,无数的白果树、青松、飞檐、檐上的铜铃,再有鸽子成群地飞翔,松针落雨一样洒下,日光则像金针一样洒下。陡一进库房,景物全退到身后,眼前却还有千万道光线交互纵横,一时上竟然什么都看不见,只嗅得一股香烛的烟蜡气。渐渐地,才显出一个人形,着一身黑布衫,戴网巾,挽着袖口,朝他笑,这就是畏兀儿。两人并不寒暄,开门就问来意,于是,直接说事。阿暆想从畏兀儿这里领一些绣活给蕙兰,因寺庙里的用物多是清朴的,寡居人不避讳。畏兀儿说正好寺里要做几对蒲团,都是素色,或是让他侄女儿绣些花样,即便用素色线,也多少热闹些,不至于太枯索。阿暆一听就说很好,又问绣什么图式?畏兀儿说你家天香园绣天下第一,绣什么不能?阿暆说庙里有庙的规矩,大概不能随心所欲!畏兀儿笑道:那是俗世中人的约束,一旦进到阿弥陀佛净土,便自由自在,无拘泥的。阿暆说:不拘泥是不拘泥,总还要切题吧!,畏兀儿就说:倘要切题,就绣十六罗汉。阿暆说很好,可不知罗汉是何种形状。畏兀儿说:那罗汉领了佛的命,下凡间来救世人,所谓真人不露相,依我说不必刻意去求,就是路边常人即可。阿暆觉得很对,又由畏兀儿带着去另一间库房,向那一间库房的管事领了做蒲团的绸缎,和几丈滚条,再一路匾额、青石板、白果树、青松、飞檐、鸽子、松针地出来。到山门时,钟楼上敲钟了,都走出有半里地,依旧余音缭绕,久久不散去。
  阿暆当天就将领来的活计交到蕙兰手上,蕙兰望了这几匹素缎子,沉吟半日。第二天一早,她将灯奴托给李大照管,向夫人说回娘家找几件东西,顺带看看爹娘,至多不超过三夜便回来了。夫人自然是放行,自古“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是婆媳。但灯奴留下了,不谓不是半颗定心丸。蕙兰晓得婆婆的心思,胸中自有成竹,所以并不辩解。简单收拾几件衣物,范小雇的轿子已停在巷里后门外。因怕灯奴吵了要跟去,就没让李大送出来,自己上轿走了。轿子向北又向西,过几座桥,就到方浜那边。隔了方浜,经由天香园,只见园墙坍了有一半。望得到甘薯垄,垄间有农人刨地,大约是收甘薯,空气中有黏稠的浆甜味。轿子向南一转,停在申府门前。楠木楼上已有人看见蕙兰下轿,不待敲门,门已经开了。门上剥落的漆没顾上补,原来密集齐整的竹签子也疏落断离,蕙兰心中感慨,大家子败落也是大败落,非市井小户可比,竟加倍触目惊心。开门的丫头蕙兰不认识,是新来的,梳两个抓鬏,还没成年。她也没见过蕙兰,满脸狐疑。此时,蕙兰的母亲迎出来了,将女儿接进去,一边吩咐丫头,让灶上给姑娘打两个水潽蛋。蕙兰说:家里不景气,还添使唤丫头。母亲回答道:再不景气,也不差一口两口,是你外婆跟前的人,还是硬讨来的,我喜欢她那名字,叫戥子!说着就笑起来。母亲从来不知人事不知愁,至今也脾性不改,倒应了一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是与申家人很合。在母亲的东楠木楼上坐一时,吃了戥子端上来的糖水蛋,蕙兰就去了西楠木楼,这才是她回娘家用意所在。
  登上楠木楼,便轻香扑面,蕙兰就知道婶婶希昭在做绣活。果然,帘幕半垂,案上香炉里燃着一炷绿香,窗前迎亮安一张大花绷,含胸低头坐一个人。花绷上是《东山图卷》,山水马匹人物皆成,只剩零碎器物,石凳石桌、棋盘棋子、马鞍马缨,针线正在两个美人依凭的红栏杆处。蕙兰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太靠近,生怕惊了婶婶,错了针法,就只依在帘子上,越过婶婶的肩背看绣活。一枚针引了一缕丝,上下传递,不知觉中,一截栏杆便横在美人膝前。栏杆内那对弈的人,神情闲定,全神贯注于棋上,与桥那边送信人的火急万分正成对照。之间山石嶙峋,水流曲折,天地悸动中,惟有这一处静谧从容。蕙兰敛声屏息,不料帘勾脱落,半卷纱幕忽地撒下来,着着实实地一惊!其实希昭早知道蕙兰进来,此时正停针换线,回头看了蕙兰,说:做贼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蕙兰说:可不是做贼,偷艺呢!希昭说:有什么可偷的,你叔叔恨不能天下人人皆知,又写赋,又刻书,惟恐埋没了。蕙兰说:知道也是白知道,婶婶是天工,学不去的。希昭叹气道:哪有什么天工?哪一针哪一线不是出自人手。蕙兰说:手和手却不可比,我要是有婶婶这一双手,什么样的难处都不怕了!希昭看她一眼,知道有事,便道:有话不妨直说!
  蕙兰也就不迟疑,将家中窘况说了一遍,坦言道出想用针黹接济日用,又告诉阿暆叔从龙华寺接来一批绣活,绣样定的是罗汉。说是罗汉化身世间人,然而总归要有个图式,不知从哪里可索得样本,就算不直接是罗汉,移过来也行。希昭听了不禁默然,勉强笑道:天香园绣最终竟是养活生计了!蕙兰亦觉得凄楚,说:出阁时向伯祖母要“天香园绣”铭记充妆奁,本是赌一口气,也是争脸面,谁曾想这回真用上了。希昭说:不过,自家绣着玩不当紧,一旦流传到市面,这绣号可不能玷辱了,否则,咱家两代人的功夫不就白费了!蕙兰急着说:就是因为这,从来也不动念沽市,怕毁了声誉,如今不是万不得已吗?希昭说:你急什么,脸都白了,说不让你绣了吗?说罢,撂下针线,站起身,推蕙兰到帘外边,让坐下。自己取钥匙开了橱柜的锁,捧出一个册子,打开来,正是罗汉图。
  希昭一页一页翻给蕙兰看,告诉给她罗汉的来历。佛陀临涅槃时,派遣十六大阿罗汉,往人世间去,普济众生。那大阿罗汉皆化身为凡人,然后受戒、修行,所以,图上人皆为比丘形状,着僧衣草履,因每一位阿罗汉各有名号与事迹,姿态举止与佩戴就有不同,但也不过都是世间物,不难认得的。蕙兰问:婶婶怎会有罗汉图?并不见吃素念佛。希昭说:我当然是个俗人无疑,但在杭城家,巷口有一座庵子,名“无极宫”,小时候常去玩,认识些师姑;其中一名出身好人家,学过书画,很投缘,出阁前夕,送一本册子来,就是这本罗汉图;据蒙师吴先生说,像是从唐卢棱伽《罗汉图》摹来,却又有宋李公麟笔法,扫去粉黛,以白描见长,或可临作绣本。
  至此,蕙兰已望而生畏,畏的不止是针线,还是此后所要担生计,就从这里开始了。希昭说:我也帮不了你,你没看见?这一家上下,凡姑娘媳妇,都在赶着绣活,衣食住行全凭借它。蕙兰抬起头,望着婶婶,脸上无一丝笑,认真道:放心,既开弓,便无回头箭,决不辜负婶婶。希昭倒笑了:怎么像发愿?蕙兰自幼心灵手巧,有样学样,如今又有长进,只能越来越好,哪里有辜负的道理!蕙兰还是正色: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头,任凭蕙兰如何用心用力,终也不能与婶婶同日而语,所以,务必请婶婶包涵!希昭说:这也忒没志气了!蕙兰说:不是没志气,菩萨造人,塑好的泥胎,吹一口气便活了;我是塑胎,婶婶是吹气,那一口气是天派给的!希昭不禁也有些动容:无论你说得怎样,也是灯前影下,一针续一针,一行接一行。两人静了片刻,再低头看册子。希昭说:我也没绣过,但觉得,虽然人间相,毕竟是罗汉,有异禀的,还需庄严;不用色,只用黑、灰、米黄、米白,针法也要简略,多用接针滚针勾线,工整大方,才是佛像的要义。
  如此。蕙兰在娘家住了三天,将罗汉图绘成粉本,携回家去。家中大人孩子正翘首以盼,尤其是夫人,见到人,竟红了眼圈。蕙兰这时发现,夫人憔悴许多,鬓发都已飘白。这一段日子,子丧、夫病、长子一家一去不回,倘不是有过人的意志,万不能挺住。然而,也再经不得一点摧残了。接下去的时间还算平和,阿暆的银子支撑着,又有两家送来润笔,是老爷病前所做的贺表与谢表,忙乱中早忘了,可谓意外之喜,就又接续上。李大和范小全心打理内外事务,夫人日夜侍奉老爷,蕙兰开始绣活,灯奴在院里和兔子玩。范小在桂花树下盖了个兔舍,砖砌的墙,架了木梁椽子,铺瓦爿,开门窗,莫说兔子,都可住得人。小兔子已成大兔子,因养得好,毛色纯净,蓬蓬松松,在灯奴怀里满满一大抱。就是尿臊味重,家里院里全是,灯奴也是一身腥,如何洗也洗不掉。这院子里有了畜类的气味,倒显得有生机,不那么冷清了。只是蕙兰生怕染了绣品,就不让灯奴挨近,晚上由李大带了睡去,她趁此还能多做几针活计。
  蕙兰闭着房门,燃起香,镇日埋头在绣绷上。李大难得推进看一眼,见素色缎面上是和尚,盘腿坐于松下溪畔,不由惊一跳,说:难道是在闭关?蕙兰回道:我要闭关,叫李大这一撞门,不也破了戒?李大就说:你再想做姑子也做不成,上有老下有小,别指望脱个清静!主仆二人说笑几句,蕙兰方才告诉说,是叔叔从寺里找来的针线活计。李大挨近了细看,咂嘴道:这是什么?真舍得让那些腌臜和尚坐啊,造不造孽!蕙兰赶紧止住:李大莫胡乱说,出家人怎么是腌臜,冒犯菩萨现世报!李大看她一眼:听说亲家爷爷半路出家做了和尚,难道是有慧根,还又传代?蕙兰笑起来:我都没见过我爷爷,看那一家人,哪里像有一点觉悟?我爷爷止不过是个异数罢了!现如今手里做寺里的活计,菩萨就算是衣食父母,自然要敬着了。李大伸手在蕙兰额上点一下:这就叫作临时抱佛脚!蕙兰来不及让开:李大手上有尿臊味,别沾了我的绣活!李大说:菩萨是普济众生的,无论赶脚的还是苦力,一视同仁,还忌惮尿臊味!说归说,手还是收回去。过后,与夫人说起蕙兰绣佛的事,不免担心:这么年纪轻轻,守一盏孤灯形影相吊的,到底叫人不忍!夫人低头想一时,说了句:人自有天命,由她们去吧!李大知道,夫人说的“她们”里,还有张陞媳妇。自她回娘家,张陞跟去后,直到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方才来家看过一回,替故人放了河灯当晚就走了,借口这边房子没收拾,墙脚都生霉,潮得很。临走前,张陞期期艾艾流露出点意思,亲家那边有心招张陞入赘,与大舅子一同经营豆米行。夫人硬压着性子,声音都哑了:你和我说没用,去和你父亲说。手一指里厢房:你父亲就在床上躺着呢!张陞再不敢出声,赶紧跨出门,门外的轿子里,等着他媳妇,晓得没办成事,揭起来的轿帘一摔,打在张陞脸上。
  阿暆过来看灯奴,只见灯奴大半个身子扎在兔舍里,往外拖那白兔子,身后球着黑兔子,三下里乱成一团。阿暆上去将人和兔撕扯开来,白兔子一转身又往兔舍里钻进去。阿暆矮下身子一看,兔舍里不知什么时候,扯了兔毛做成一个窝。再看那白兔身子沉重,就知道要娩小兔子了。将灯奴驱开,灯奴已是一身兔毛,腥得呛人。阿暆一笑,往灯奴后脖颈摸一把,摸到那银锁圈,缠的红线绳,本就是浸透泥汗,如今又裹上一层新的,上了釉似的。扯起灯奴去蕙兰屋,刚推门,里头就传出声音:别让他进来,膻!趁阿暆一彷徨,灯奴脱了身,回到兔舍跟前,好在范小赶到,死把着门,阿璇这才放心进屋。
  蕙兰已绣成两幅,阿暆不甚懂佛经,叫不出名,只见是一个和尚傍着溪流席地而坐,腿边趴着个小沙弥,倒有点像灯奴。再一幅,也是和尚,坐在石上,正展开一卷经,身旁站一个人,披盔甲,头顶一簇缨,手持法轮,应该是沙弥,可又像送信人,和尚手里持的就是家书。画面疏落清淡,细部却惟妙惟肖,既是佛道,又是人世间。蕙兰停下针,等叔叔批点,见沉默不语,便不安起来,问:是不是有俗气,不合寺里规矩?阿暆则说出与李大一样的话来:怕的是他们不配!蕙兰吁出一口气:这就不怕了!阿暆又说:出家人清心寡欲,粗衣淡饭的,大可不必如此精致求工,忒费神劳力了!蕙兰就说:我恨不能更好却也不能了,“天香园绣”誉满天下,要砸在蕙兰手下,从伯祖母到婶婶,一律饶不了,就也顾不上和尚不和尚的!阿暆赶忙说:砸不了,砸不了,这不,“天香园绣”又添一品,之前有谁绣过佛?蕙兰笑了,又收住,抿着嘴,低头拈起针来。这一幅绣的是麒麟,回头向上,所望之处,也是一罗汉,炭笔勾了形状,未着针,好像刚下凡来就要现身。麒麟通身白色,须尾与脚爪是黑,黑白对应,倒又有一种绚烂。阿暆说:寺里原本打算过年后四月初八释迦牟尼诞辰日用这批蒲团,看起来赶不及了。蕙兰“哦”一声,又停下针来,怔忡着道:拚了不吃不睡,到四月能绣成八幅,已经了不得,还要缝、填、滚、缲,最终做成蒲团。说着就急躁起来,怪自己鲁莽,冒失接下活,要误大事!阿暆劝她尽管宽下心绣活,由他到寺里与畏兀儿交道,四月初八交八个,另八个下一年除夕前交到。蕙兰问畏兀儿是什么?阿暆便将畏兀儿的来历说了一遍。蕙兰说:叫这样的名,怪好玩的!停了停,对叔叔说:就和畏兀儿定下,四月初八交一半,除夕交一半,再快也不能了。阿暆答应了要往外走,蕙兰又叫了一声   蕙兰说:能不能向家里支个人,帮着打些下手?阿暆不由为难了:家中闲人是不少,却是什么也不会,凡会点什么的,则忙得披星戴月,真还支不出帮得上忙的人!蕙兰说:我娘房里新添一个丫头。叫戥子,算我借娘的,用完就还!阿暆答应带话给蕙兰娘,蕙兰又补了一句:只借半天,下半天来。傍晚就回。阿暆禁不住一笑,晓得是为了省一顿饭,又觉凄楚,这一家果然是到了量米下锅的日子上,却不得不佩服蕙兰义气,为难时不离不弃。只隔一日,戥子就自己来了。上回在母亲房里,被差遣得来回往互,没看真切,此时在跟前站定,才见出这丫头还小得很。个头都没长齐全,脸黄黄的,五官还在混沌中,显不出美丑。身上穿的是蕙兰小时候的旧衣服,倒也干净。双手抱一个篾编的针线匣子,也是蕙兰在家时用旧的。但凭她能自己摸到这边来,却是够机灵和大胆的。蕙兰带她进屋,先让洗干净手脸,再穿针引线,将前一日裁下的绸缎片,缲上边。蕙兰缲一行给她做样子,再看她缲一行,见她拿针的手势挺秀气,就晓得是做过针线的。蕙兰不由多看几眼,又看出这丫头长了一双好手,虽还是孩子手,和她的脸一样黄和瘦,但已经显出匀长的手指头。干的是粗活,却没有一点趼子,指甲也整整齐齐。拇指和食指一提针,小指一翘,挑着线,扯直了,不松也不紧。蕙兰放心了,兀自回到绷上绣活计。一炷香燃尽,起身换香,才发现屋里多一个人,这才觉着戥子的静。再去看她的活,已缲了一片半,针脚长短深浅一律齐,毫不走样。窗户向东,日头此时去到西边,光就弱了,平下来。但因是晴朗的好天气,足够照亮,连线的毛头都清晰可见。窗外听得见灯奴的叫喊,原来大兔子已娩下四个小兔子,满院子滚绒球。桂花开了,沁甜的香里掺了兔子的尿臊,自家人惯了,不觉得。外边人猛一进来,以为是庄户人家。兔子进窝,门插上,灯奴又吵着要范小堵黄鼠狼的洞,喧嚷一阵子,天色暗了。蕙兰说一声:回吧!戥子就立起身,缲好的叠起放一边,没缲的放另一边,又将线头线毛撸起来,揉成球,案子上便干干净净,抱着针线匣,走了。
  下一年的四月初,阿暆带着八个蒲团去到龙华寺。畏兀儿见了都不敢接,怕玷污了。那拖延的八个也不催了,只说慢慢绣,不着急。带阿暆到账上领了银两,一刻也不耽误的,阿暆立时送去张家,刚好接续上抓药和过立夏节,还有李大和范小的工钱。这一年。灯奴已满三岁,兔子生下好几茬,送的送,卖的卖,灯奴的热头也熄了火,换上一只大花猫。本来是让睡兔舍里的,却偏要灯奴抱着睡,兔舍腾出来,做了李大的鸡窝。院子里叽叽喳喳遍地开花,全是黄、黑、白的小绒球,脚都插不下去。
  蕙兰的母亲是个笨人,所以戥子的针线就不能是她教的,那又是从哪里学的呢?姐姐们。戥子上面有三个姐姐,大的二的都嫁人了,三的自小在彭家做丫头,长大后,就配给彭府上一个杂役,也嫁了。本来,戥子也要走这条路,可是不等她长到嫁人的年龄,做父亲的患赤痢,一昼夜便拉死了。母亲带着底下两个弟弟改嫁,继父不肯收她,只得由三姐带去。先在彭家灶火间里打杂,后来就进房里,替奶奶姑娘做些贴身的活,然后又被蕙兰的母亲要走,到了申府。
  姐姐多,就有一般好处,总是针啊线啊,花儿朵儿的。贫寒人家,纵使没有绫罗绸缎,缝补连缀的活却}

邱晓华,男,硕士研究生,13年证券基金从业经历。曾任职于新华通讯社、北京首都国际投资管理有限公司、银河证券。2007年4月加入国泰基金管理有限公司,历任行业研究员、基金经理助理;2011年4月至2014年6月任国泰保本混合型证券投资基金的基金经理;2011年6月起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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