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有份刊物嘱我写稿,题目已经指定了出来:
“如果你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你将会去做些什么事?”
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去答这份考卷。
荷西听说了这件事情,也曾好奇的问过我――“你会去做些什么呢?”
当时,我正在厨房揉面,我举起了沾满白粉的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慢慢的说:
讲完这句话,荷西的眼睛突然朦胧起来,他的手臂从我身后绕上来抱着我,直到饺子上
“你神经啦?”我笑问他,他眼睛又突然一红,也笑了笑,这才一声不响的在我的对面
以后我又想到过这份欠稿,我的答案仍是那么的简单而固执:“我要守住我的家,护住
虽然预知死期是我喜欢的一种生命结束的方式,可是我仍然拒绝死亡。在这世上有三个
前一阵在深夜里与父母谈话,我突然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你们也
母亲听了这话,眼泪迸了出来,她不敢说一句刺激我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喃喃的说:
父亲便不同了,他坐在黯淡的灯光下,语气几乎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说:“你讲这样无
这时,我的泪水瀑布也似的流了出来,我坐在床上,不能回答父亲一个字,房间里一片
苍天在上,我必是疯狂了才会对父母说出那样的话来。
我又一次明白了,我的生命在爱我的人心中是那么的重要,我的念头,使得经过了那么
许多个夜晚,许多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躲在黑暗里,思念荷西几成疯狂,相思,像虫
我总是在想荷西,总是又在心头里自言自语:“感谢上天,今日活着的是我,痛着的也
失去荷西我尚且如此,如果今天是我先走了一步,那么我的父亲、母亲及荷西又会是什
要荷西半途折翼,强迫他失去相依为命的爱妻,即使他日后活了下去,在他的心灵上会
这些,又一些,因为我的死亡将带给我父母及丈夫的大痛苦,大劫难,每想起来,便是
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留下来的,也并不是强者,可是,在这彻心的苦,切肤的
我愿意在父亲、母亲、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如果我先去了,而将这份
所以,我是没有选择的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我已没
总有那么一天,在超越我们时空的地方,会有六张手臂,温柔平和的将我迎入永恒,那
这份文字原来是为另一个题目而写的,可是我拒绝了只有三个月寿命的假想,生的艰难
父亲、母亲、荷西,我爱你们胜于自己的生命,请求上苍看见我的诚心,给我在世上的
荷西,你答应过的,你要在那边等我,有你这一句承诺,我便还有一个盼望了。
我的朋友,今夜我是跟你告别了,多少次又多少次,你的眼光在默默的问我,Echo
看见你哀怜的眼睛,我的胃马上便绞痛起来,我也轻轻的在对自己哀求――不要再痛了
明日,是一个不能逃避的东西,我没有退路。
我不能回答你眼里的问题,我只知道,我胃痛,我便捂住自己的胃,不说一句话,因为
多少次,你说,虽然我是意气飞扬,满含自信若有所思的仰着头,脸上荡着笑,可是,
你说,Echo,你会一个人过日子吗?我想反问你,你听说过有谁,在这世界上,不
你也说,不要忘了写信来,细细的告诉我,你的日子是怎么的在度过,因为有人在挂念
我爱的朋友,不必写信,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是走了,回到我的家里去,在那儿,有
家的后面,是一片无人的田野,左邻右舍,也只有在度假的时候才会出现,这个地方,
我的日子会怎么过?
我会一样的洗衣服,擦地,管我的盆景,铺我的床。偶尔,我会去小镇上,在买东西的
也可能,在天气晴朗,而又心境安稳的时候,我会坐飞机,去那个最后之岛,买一把鲜
再也没有鬼哭神号的事情了,最坏的已经来过了,再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有时会胃痛,
也曾对你说过,暮色来时,我会仔细的锁好门窗,也不再在白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又说过,要养一只大狼狗,买一把猎枪,要是有谁,不得我的允许敢跨入我的花园一步
说出这句话来,你震惊了,你心疼了,你方才知道,Echo的明日不是好玩的,你说
我的朋友,我想再问你一句已经问过的话,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的生,不是孤
青春结伴,我已有过,是感恩,是满足,没有遗憾。
再说,夜来了,我拉上窗帘,将自己锁在屋内,是安全的,不再出去看黑夜里满天的繁
我开了温暖的落地灯,坐在我的大摇椅里,靠在软软的红色垫子上,这儿是我的家,一
从香港回来的那个晚上,天文来电话告别,说是她要走了,算一算我再要真走的日期,
其实见不见面哪有真的那么重要,连荷西都能不见,而我尚且活着,于别人我又会有什
天文问得奇怪:“三毛,你可是有心没有?”
我倒是答你一句:“云在青山月在天。”你可是懂了还是不懂呢?
我的心吗?去问老天爷好了。不要来问我,这岂是我能明白的。
前几天深夜里,坐在书桌前在信纸上乱涂,发觉笔下竟然写出这样的句子:
“我很方便就可以用这一支笔把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人杀掉,因为已经厌死了她,给她安
看着看着自己先就怕了起来,要杀三毛有多方便,只要动动原子笔,她就死在自己面前。
那个老说真话的三毛的确是太真了,真到句句难以下笔,现在天马行空,反是自由自在
有一天时间已经晚了,急着出门,电话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来缠,这时候,我突然笑了,
有时真想发发疯,做出一些惊死自己的事情来,譬如说最喜欢在忍不住别人死缠的电话
如果对方吓住了,不知彬彬有礼而又平易近人的三毛在说什么,可以再重复好几句:“
奇怪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绑住我,就连不见对方脸上表情的电话里,也只骗过那么一
三毛只是微笑又微笑罢了,看了讨厌得令自己又想杀掉她才叫痛快。
许多许多次,在一个半生不熟的宴会上,我被闷得不堪再活,只想发发痛,便突然说:
全桌的人只是看我的黑衣,怪窘的陪笑着,好似在可怜我似的容忍着我的言语。
接着必然有那么一个谁,会说:“好啊!大家来做小孩子,三毛,你说要怎么做?”
这一听,原来的好兴致全都不对劲了,反倒只是礼貌的答一句:“算啦!”
以后我便一直微笑着直到宴会结束。
小孩子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问得那么笨的人一定做不成小孩子。
对于这种问题的人,真也不知会有谁拿了大棒子在他身后追着喝打,打得累死也不会有
原先上面的稿子是答应了谢材俊的,后来决定要去把里岛,就硬是赖了过去:“没办法
赖稿拖上荷西去挡也是不讲理,谁来用这种理由疼惜你真是天晓得,别人早已忘了,你
三三们(按:意指文艺杂志《三三集刊》的同仁们)倒是给我赖了,没有一句话,只因
今天一直想再续前面的稿子,发觉又不想再写那些了,便是随手改了下来,如果连他们
跟三三几次来往,最怕的倒不是朱老师,怕的却是马三哥,明明自己比他大,看了他却
那天看他一声不响的在搬书,独个儿出出进进,我便逃到后院去找桃花,还故意问着:
当然没有忘了是马三哥一个人在做事,我只是看不见,来个不理不睬――你去苦好罗!
等到马三哥一个人先吃饭要赶着出门,我又凑上桌,捞他盘里最大的虾子吃,唏哩哗啦
跟三三,就是不肯讲什么大道理,去了放松心情,尽挑不合礼数的事情做,只想给他们
在三三,说什么都是适当,又什么都是不当,我哪里肯在他们里面想得那么清楚。在这
要是有一天连三三人也跟我一本正经起来,那我便是不去也罢,一本正经的地方随处都
毕竟对那个地方,那些人,是有一份信赖的,不然也不会要哭便哭得个天崩地裂,要笑
跟三三,我是随缘,我不化缘。
其实叫三三就像没在叫谁,是不习惯叫什么整体的,我只认人的名字,一张一张脸分别
天文说三毛于三三有若大观园中的妙玉,初听她那么说,倒没想到妙玉的茶杯是只分给
再回过来谈马三哥,但愿不看见你才叫开心,碰到马三哥总觉得他要人向他交代些什么
刚刚原是又写完了另一篇要交稿,马三哥说:“你的草稿既然有两份不同的,不如都写
我说:“两篇完全不同的,一篇要杀三毛,另一篇是写三三。”
他又说两篇都好,我这一混,就写了这第三篇,将一二都混在一起写,这份“放笔”也
几次对三三人说,你们是散了的好,散了才是聚了,不散不知聚,聚多了反把“不散的
到底跟荷西是永远的聚了还是永远的散了?自己还是迷糊,还是一问便泪出,这两个字
那次在泰国海滩上被汽艇一拖,猛然像放风筝似的给送上了青天,身后系着降落伞,涨
回忆到飞的时候,又好似独独看见三三里的阿丁也飞了上来,他平平的张开了双手,也
可是风是那么的紧,天空是那样的无边无涯,我们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便飞掠过了
我又飞了一会儿,突然看见阿丁又飞回来了,就在我旁边跟着,还做势要扑上来跟我交
这一嚷阿丁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倒是吓出我一身汗来。
毕竟人是必须各自飞行的,交掌都不能够,彼此能看一眼已是一霎又已是千年了。
最是怕提笔,笔下一斟酌,什么大道理都有了伏笔,什么也都成了放在格子里的东西。
天女散花时从不将花撒成“寿”字形,她只是东一朵,西一朵的掷,凡尘便是落花如雨
飞鸿雪泥,不过留下的是一些爪印,而我,是不常在雪泥里休息的,我所飞过的天空并
这一次给三三写东西,认真是太放松了自己,马三哥说随我怎么写,这是他怕我不肯写
虽然旅行可以逃避一时,可是要来的仍是躲也躲不掉,回到迦纳利群岛已有一星期了。
在马德里时曾打电话给你们,因为婆婆不放心我用电话,所以是在姐姐家打的。请你们
电话中与毛毛及素珍说了很久的话,虽然你们不在家,可是也是安慰的,毛毛说台北一
抵达此地已是夜间,甘蒂和她的丈夫孩子都在,另外邮局局长夫妇也来了,就如几个月
因是在夜里,甘蒂坚持将我的衣箱搬到她家,不肯我独自回去。虽说如此,看见隔墙月
吵吵闹闹已是深夜,当晚便睡在他们家,白天回自己的房子总是光明些。
清晨,克里斯多巴还在睡,我留下条子便回家去了。虽说家中几个月没人居住已是灰天
旅途中不断的有家书寄回去,瑞士、意大利、奥国及西班牙都有信寄出,不知你们是否
经过一个星期的打扫,家又变得清洁而美丽。院中的草也割了,树长大了,野鸟仍在屋
回来第二天邮局开车拖下来一个大布口袋的信件,因我实在搬不动,所以他们送到家中
拆信拆了一个下午,回信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太多太多了。
这几日已去法院申报遗产分割之事,因荷西没有遗嘱,公婆法律上当得的部分并不是我
答应姆妈三五月内回台是不可能的事情,如说完全将此地的一切都丢掉不管亦是太孩子
电话也去申请了,说是两个月之后便给装。过了那么多年没有电话的日子,回想起来仍
这几天来一直在对神说话,请求她给我勇气和智慧,帮我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我想智
夜里常常惊醒,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想清楚是躲在黑暗里,完全孤独的一个人,而荷西
每天早晨大半是法院、警察局、市政府、社会福利局和房地产登记处这种地方弄文件,
此地朋友仍是嫌太多,从来没有刻意去交朋友,可是他们不分国籍都来探望我,说的话
旅途中,写的家信曾经一再的说,要离开此地另寻新的生活,可是回到了西班牙,一说
这儿有我深爱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风,撒哈拉就在对岸,荷西的坟在邻岛,小镇已是
台北是太好的地方,可是我的性情,热闹一时是可以应付下来,长久人来人往总是觉得
爹爹,姆妈,我一时里不回到台北,对做父母的来说自是难过牵挂,其实人生的聚散本
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
我们来到这个生命和躯体里必然是有使命的,越是艰难的事情便越当去超越它,命运并
偏偏喜欢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韧力有多么的强大而深奥。当然,这一切的坚强不
姆妈的来信是前天收到的。姆妈,请你信任我,绝对不要以为我在受苦,个人的遭遇、
健康情形非常好,甘蒂他们周末总是来的,昨天在他们家吃饭,过几日甘蒂教书的那一
许多你们去年在此认识的朋友来看我,尼柯拉斯下月与凯蒂回瑞士去结婚。记不记得,
还有许许多多朋友来看我,也讲不清楚,怎么有那么多人不怕烦的来,实是不明白。
现在再次展读姆妈的来信,使我又一度泪出,姆妈,我的牵挂是因为你们对我的牵挂而
如说我的心从此已没有创伤和苦痛,那便是说谎了,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失去了生活的能
说了那么多道理,笔下也呆笨起来了,还是不再写这些了。
前天中午因为去南部的高速公路建好了,临时一高兴便去跑了一百多公里,车子性能好
也泡了咸蛋,不太会做,是此次在维也纳曼嫂教我的。这种东西吃起来最方便,只是不
这个家照样有许多事做,仍然充满着过去的温馨和欢乐的回忆,荷西的感觉一日强大一
我仍是个富足的人。
甘蒂有一条新狗,平日叫我喂食,周末他们来了才自己喂。甘蒂说,我吃剩的食物便给
海滩风很大,有海鸥在哀鸣,去了两次海边散步,没有见到一个邻居。海是那么的雄壮
附近的番茄田也收获了,篱笆拆掉了,青椒也收成了,田主让我们去采剩下的果实,只
往日总是跟荷西在田里一袋一袋的拾,做成番茄酱吃上半年也吃不完。洛丽,那个电信
你们认识的路易斯,去年在他们家喝茶的那个智利朋友,一直要我去看他的律师,叫我
下月初乘机去拉芭玛岛,明知那儿只是荷西的躯体,他并不在那儿,可是不忍坟地荒芜
去了住拉蒙那位你们认识的医生家,约两三天便回来。
去年在海中找到荷西尸体的男人没有留下地址,只知住在岛的北部。这事我一直耿耿于
知道家人不喜写信却爱收信,十三年来家信没有断过,以后一样每周一封。爹爹,姆妈
离此才几个月,洛丽在等第二个小孩的出生,三个朋友死了,尼柯拉斯下月再婚,孀居
中国虽在千山万水之外,可是我们共的是同样的星辰和月亮,爹爹,姆妈,非洲实在并
谢谢姐姐、宾宾、毛毛在父母身边,替我尽了一份子女的孝心,更谢谢弟妹春霞和素珍
可是我暂时是不回来了,留在这个荒美的海边必然有我的理由和依恋,安静的日子也是
等你们的来信,请全家人为我珍重,在我的心里,你们仍是我的泉源和力量啊。
我不很明白,为什么特别是在现在,在窗帘已经垂下,而门已紧紧闩好的深夜,会想再
也问过自己,此刻海潮回响,树枝拍窗,大风凄厉刮过天空,远处野狗嗥月,屋内钟声
便是在这微寒的夜,我又披着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摇椅上,对着一盏孤灯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个梦来了,而我醒着,醒在漆黑的夜里。
这不是唯一纠缠了我好多年的梦,可是我想写下来的,在今夜却只有这一个呢。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大厦里,我一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无可名状的淹了上
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着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知道他们爱我,我却仍是说不出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人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们只是彼此紧靠着,等着那最后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们在无名的恐惧里等着别离。
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着一个扩音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一个思想像密码似的传
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醒。
没有人推我,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着向前走。
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张望着,寻找绕着我的亲人。发觉他们却是如影子似的向后退,飘着在远
那时我更张惶失措了,我一直在问着那巨大无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机票呢
亲人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一片片白镑镑的脸。
有声音悄悄的对我说,不是声音,又是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走的只有你。
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觉着冷,空气稀薄起来了,镑镑的浓雾也来了,我喊不出来,
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面对着一个银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弧形的洞,
接着,我发觉自己孤伶伶的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一眨眼,我已进去了,站在月台上,
那是一个欧洲式的老车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铁轨,隔着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
在我的身边,是三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兵,肩上缀着长长的小红牌子。其中有一个在抽
又是觉着冷,没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处。
视线里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音。
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非常怕,顺从的踏上了停着的列车,一
――时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惊骇的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着一件白衣服,蓝长裤,头发
接着我又跌回到躯体里,那时,火车也慢慢的开动了。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过来,她一直向我挥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来――
已是喊得声嘶力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车将我载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女子能救我。
这时,她却清清楚楚的对我讲了一句中文。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的听见了她,讲的是中文。整个情景中,只听见过她清脆的声音
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我紧紧的抱住车厢外的扶手,从玻璃窗里望去,那三个兵指
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又听不见声音。
接着我被快速的带进了一个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着,我便醒了过来。
是的,我记得第一次这个噩梦来的时候,我尚在丹娜丽芙岛,醒来我躺在黑暗中,在彻
以后这个梦便常常回来,它常来叫我去看那个弧形的银灰色的洞,常来逼我上火车,走
梦,不停的来纠缠着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玛岛,这个梦来得更紧急,交杂着其它更凶恶的信息。
夜复一夜,我跌落在同样的梦里不得脱身。在同时,又有其它的碎片的梦挤了进来。
有一次,梦告诉我:要送我两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祸临头了。
然后,一个阳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
我们死了,不是在梦中。
我的朋友,在夜这么黑,风如此紧的深夜,我为什么对你说起上面的事情来呢?
我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一颗心被剧烈的悲苦所蹂躏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也但愿天下人
我为什么又提起这些事情了呢,还是让我换一个题材,告诉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结果是回到了我的故乡去,梦走了,我回台湾。
春天,我去了东南亚,香港,又绕回到台湾。
然后,有一天,时间到了,我在桃园机场,再度离开家人,开始另一段长长的旅程。
快要登机的时候,父亲不放心的又叮咛了我一句:确定自己带的现款没有超过规定吗?
我坐在亲人围绕的椅子上开始再数一遍我的钱,然后将它们卷成一卷,胡乱塞在裙子口
就在那个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渗了上来,悄悄的带我回到了那个梦
我开始怕了起来,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进了出境室,甚而没有回头。我怕看见
我进去了,在里面的候机室里喝着柠檬茶,我又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觉。
然后长长的通道来了,然后别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个人在大步的走着,只有我一个人
我的朋友,不要觉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觉,一霎间梦与现实的联想而引起的回忆而
过了几天,我在香港上机,飞过昆明的上空,飞过千山万水,迎着朝阳,瑞士在等着我
日内瓦是法语区,洛桑也是。
以往我总是走苏黎世那一站,同样的国家,因为它是德语区,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个人旅行,这次却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顾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练的开着车子,从机场载着我向洛桑的城内开去。
当洛桑的火车站在黎明微寒的阳光下,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是迷惑得几乎连惊骇也不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这个车站跑了出来,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环视着车中的人,女友谈笑风生,对着街景指指点点。
我又回头去看车站,它没有消失,仍是在那儿站着。
那么我不是做梦了,我摸摸椅垫,冷冷滑滑的,开着车窗,空气中有宁静的花香飘进来
我几乎忍不住想问问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车站的六号月台由大门进去,下楼梯,
我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在长途旅行后跟人讲出来,别人一定当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会有
几天后,我去了意大利。
当我从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时,仍是难忘那个车站的事情。
当女友告诉我,我们要去车站接几个朋友时,我迟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证一些事情,在我印证之前,其实已很了然了。因为那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那
我的朋友,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又回到梦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维也纳,我坐飞机
在瑞士法语区,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没有相识的人,可是在德语区,却有好几家
对于别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却是如同我的亲人似的。既然已在瑞
电话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岁的女儿听说是我,便尖叫了起来:“快来,妈妈,是E
拉赫抢过话筒来,不知又对谁在唤:
“是Echo,回来了,你去听分机。”
“一定要来住,不让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电话中急促的说。
“下一站是去维也纳哥哥处呢!不来了,电话里讲讲就好!”我慢慢的说。
“不行!不看见你不放心,要来。”她坚持着。
我在这边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面比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儿,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迦纳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子,回瑞士来念书已有
“喂!小姐姐到――”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传过来,我的胃马上闪电似的绞痛起来了。
“达尼埃――”我几乎哽咽不能言语。
“来嘛!”他轻轻的说。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面。”又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米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儿等你。”
“不要!真的,达尼埃,体恤我一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拜托你!”
“星期六来好不好?再来电话,听清楚了,我们来接。”
“安德列阿说,先在电话里拥抱你,欢迎你回来。”
“好,我也一样,跟他说,还有奥托。”
“不能赖哦!一定来的哦!”
挂断了电话,告诉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几日。
“你堂哥不是在维也纳等吗?要不要打电话通知改期?”女友细心的问。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时太忙太乱了,没有写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准备自己到了维也纳才拉了箱子去哥哥
“怎么去哀庭根?”女友问。
“他们开车来接。”
“一来一回要六小时呢,天气又不太好。”
“他们自己要来嘛!”我说。
“坐火车去好罗!到巴塞尔,他们去那边接只要十五分钟。”
“火车吗?”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个钟头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烦人家开车。”女友又俐落的说。
“他们要开车来呢!说――好几年没来洛桑了,也算一趟远足。”
“火车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劝我。
“也好!”迟迟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别人远路开车来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边是体恤我,我也当体恤她才是。再说
“这么样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车去,上了车你便打电话过去那边,叫他们去巴塞尔等我
――可是我实在不要去上火车,我怕那个梦的重演。
要离开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着一杯热茶,把脸对着杯口,让热气雾腾腾的漫
女友下楼来,又像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你!今天就穿这身红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来,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午间四点那班车实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对我喊着:“快!你先去,六号月台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这不过是另外一次上车,重复过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冲上车,丢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车踏板边去,这时我的女友也朝我飞奔而来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递上票来。这时,火车已缓缓的开动了。
我挂在车厢外,定定的望着那袭灰色车站中鲜明的红衣――梦中的人,原来是她。
风来了,速度来了,梦也来了。
女友跟着车子跑了几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儿挥手又挥手。
这时,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一旦她说了出来,仍是惊悸。
心里一阵哀愁漫了出来,喉间什么东西升上来卡住了。
难道人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兴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吗?
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听中文,以后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见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梦中去,你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这不
车厢内很安静,我选的位子靠在右边单人座,过道左边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后
查票员来了,我顺口问他:“请问去巴塞尔要多久?”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用法语回答我。
“我不说法语呢!”我说的却是一句法语。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仍然固执地再重复了一遍法语。
我拿出唯一带着的一本中文书来看。火车飞驰,什么都被抛在身后了。
山河岁月,绵绵的来,匆匆的去。什么?什么人在赶路?
不会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梦里,已被指定是这一条了,我只是顺着路在带着我远去
列车停了一站又一站,左边那对夫妇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好似只有我,是驶向终站唯一的乘客。
身后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的说笑着,他们经过我的身边,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梦幻中的三个兵,正目光灼灼的看着我,草绿色的制服,肩上缀着小红牌子。
看我眼熟吗?其实我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对他们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怀好意的笑着。心里却浮上了一种奇异虚空的感觉来。
窗外流过一片陌生的风景,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还有湖水的故乡。大地
难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过怎么样的风景吗?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熟悉过,因为在这
我怔怔的望着窗外,一任铁轨将我带到天边。
洛桑是一个重要的起站,从那儿开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个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
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车厢内是空寂无人了,我贴在玻璃窗上看雨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传达着梦中的密码,有思想叹息似的传进我的心里,有什么人在
我听得那么真切,再要听,已没有声息了。
我也在心里轻轻的回答着,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语着,你好在交换着一个不是属于这个尘
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顿时化作漫天杏花烟雨,寂寂、静静、茫茫地落了
然而,春寒依旧料峭啊!
我的泪,什么时候竟悄悄的流了满脸。
醒来,我正坐在梦中的火车上,那节早已踏上了的火车。
往巴塞尔的旅程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火车每停一个小站,我从恍惚的睡梦中惊醒,站上
藏身在这飞驰的巨兽里使我觉得舒适而安全,但愿我的旅程在这单调的节奏里永远晃过
对于去拉赫家做客的事情实在是很后悔的,这使我非常不快乐。要是他们家是一座有着
与人相处无论怎么感情好,如果不是家人的亲属关系,总是使我有些紧张而不自在。
窗外一片朦胧,雨丝横横的流散着。我呵着白气,在玻璃上划着各样的图画玩。
车子又停了一个小镇,我几乎想站起来,从那儿下车,淋着寒冷的雨走出那个地方,然
火车一站又一站的穿过原野,春天的绿,在细雨中竟也显得如此寂寞。其实还不太晚,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更别说下车了,这只是一霎间的想法罢了。
我又闭上眼睛,第一次因为心境的凄苦觉得孤单。
当火车驶入巴塞尔车站时,一阵袭上来的抑郁和沮丧几乎使我不能举步,那边月台上三
对的,那是我的朋友们在唤我,那是我的名字,我在人世的记号。他们叫魂似的拉我回
我叹一口气,拿起自己的小提包,便也含笑往他们迎上去。
“哎呀,Echo!”歌妮抢先扑了上来。
我微笑的接过她,倦倦的笑。
在歌妮身后,她的男朋友,我们在迦纳利群岛邻居的孩子达尼埃也撑着拐杖一步一跳的
我揉揉达尼埃的那一头乱发慢慢的说:“又长高了,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说完我踮起脚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这个男孩定定的看着我,突然眼眶一红,把拐杖往歌妮身上一推,双手紧紧环住我,什
“不要哭!”我抱住达尼埃,也亲了他一下。
“哥妮!你来扶他。”我将达尼埃交给在一边用手帕蒙住眼睛的小姑娘。
这时我自己也有些泪湿,匆匆走向歌妮的哥哥安德列阿,他举过一只手来绕住我的肩,
“累不累?”轻轻的问。
“累!”我也不看他,只是拿手擦眼睛。
“你怎么也白白的了?”我敲敲他的左手石膏。
“断了!最后一次滑雪弄的,肋骨也缠上了呢?”
“你们约好的呀!达尼埃伤腿你就断手?”
我们四个人都紧张,都想掩饰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惊骇和疼痛,而时间才过去不久,我们
“走吧!”我打破了沉默笑着喊起来。
我的步子一向跨得大,达尼埃跟歌妮落在后面了,只安德列阿拉提着我的小行李袋跟在
下楼梯时,达尼埃发狠猛跳了几步,拿起拐杖来敲我的头:“走慢点,喂!”
“死小孩!”我回过头去改用西班牙文骂起他来。
这句话脱口而出,往日情怀好似出闸的河水般淹没了我们,气氛马上不再僵硬了,达尼
我一直冲到安德列阿的小乌龟车旁才住了脚,趴在车盖上喘气。
“咦!你们怎么来的?”我压着胸口仍是笑个不停。
歌妮不开车,达尼埃还差一年拿执照,安德列阿只有一只手。
“你别管,上车好罗!”
“喂!让我来开!让我来开嘛!”我披头散发的吵,推开安德列阿,硬要挤进驾驶座去。
“识的!识的!我要开嘛!”
安德列阿将我用力往后座一推,我再要跟他去抢他已经坐在前面了。
“去莱茵河,不要先回家,拜托啦!”我说。
安德列阿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当真把方向盘用力一扭,单手开车的。
“不行!妈妈在等呀!”歌尼叫了起来。
“去嘛!去嘛!我要看莱茵河!”
“又不是没看过,等几天再去好罗!”达尼埃说。
“可是我没有什么等几天了,我会死掉的!”我又喊着。
“别发疯啦!胡说八道的。”达尼埃在前座说。
我拿袖子捂住眼睛,仰在车垫上假装睡觉,一手将梳子递给歌妮:“替我梳头,拜托!”
我觉着歌妮打散了我已经毛开了的粗辫子,细细的在刷我的头发。
有一年,达尼埃的母亲在迦纳利群岛死了,我们都在他家里帮忙照顾他坐轮椅的父亲。
拉赫全家过几日也去了群岛,我也是躺在沙发上,歌妮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的替我梳头,
“有一件事情――”我呻吟了一声。
“我们忘了去提我的大箱子了!”说完我格格的笑起来。
“怎么不早讲嘛!”安德列阿喊了起来。
“管它呢!”我说。
“你先穿我的衣服好罗!明天再去领。”歌妮说。
“丢掉好啦!”我愉快的说。
“丢掉?丢掉?”达尼埃不以为然的叫起来。
“什么了不起,什么东西跟你一辈子哦!”说完我又笑了起来。
哀庭根到了,车子穿过如画的小镇。一座座爬满了鲜花的房子极有风味的扑进眼里。欧
我们穿过小镇又往郊外开去。夕阳晚风里,一幢瑞士小木屋美梦似的透着黄黄的灯光迎
这哪里只是一幢普通人家的房子呢!这是天使住的地方吧!它散发着的宁静和温馨使我
我慢慢的下了车,站在那棵老苹果树下,又是迟疑,不愿举步。
拉赫,我亲爱的朋友,正扶着外楼梯轻快的赶了过来。
“拉赫!”我拨开重重的暮色向她跑去。
“哦!Echo!我真快乐!”拉赫紧紧的抱住我,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拉赫!我很累!我全身什么地方都累。”
说着我突然哭了起来。
这一路旅行从来没有在人面前流泪的,为什么在拉赫的手臂里突然真情流露,为什么在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看见你就放心了,谢谢上天!”
“行李忘在车站了!”我用袖子擦脸,拉赫连忙把自己抹泪的手帕递给我。
“行李忘了什么要紧!来!进来!来把过去几个月在中国的生活细细的讲给我听!”
我永远也不能抗拒拉赫那副慈爱又善良的神气,她看着我的表情是那么了解又那么悲恸
“我原是不要来的!”我说。
“不是来,你是回家了!如果去年不是你去了中国,我们也是赶着要去接你回来同住的
拉赫拉着我进屋,拍松了沙发的大靠垫,要我躺下,又给我开了一盏落地灯,然后她去
我置身在这么温馨的家庭气氛里,四周散落有致的堆着一大叠舒适的暗花椅垫,古老的
我伸手去摸摸那张两年前的照片,发觉安德列阿正在转角的橡木楼梯边托着下巴望着我。
“小姐姐,我的客房给你睡。”达尼埃早先是住在西班牙的瑞士孩子,跟我讲话便是德
“你在这里住多久?”我喊过去。
“住到腿好!你呢?”他又叫过来,是在楼梯边的客房里。
“我马上就走的呢?”
“不可以马上走的,刚刚来怎么就计划走呢!”
拉赫搬着托盘进来说,她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来沏茶,有些怔怔的凝望着我。
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家人孩子的朋友还是父母的朋友,我的情感对两代都那么真诚
虽是春寒料峭,可是通阳台的落地窗在夜里却是敞开的,冷得很舒服。歌妮在二楼的木
“爸爸回来了!”歌妮喊起来
本是脱了靴子躺在沙发上的,听说奥托回来了,便穿着毛袜子往门外走去。
夜色浓了,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在树与树之间穿梭着:
“奥帝,我来了!是我呀!”
我从不唤他奥托,我是顺着拉赫的唤法叫他奥帝的。
奥帝匆匆忙忙穿过庭园,黑暗中步子是那么稳又那么重,他的西装拿在手里,领带已经
我开了门灯,跑下石阶,投入那个已过中年而依旧风采迷人的奥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奥帝只重复这一句话,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里的一样。
拉赫是贤慧而从容的好主妇,美丽的餐桌在她魔术般的手法下,这么丰丰富富的变出来
“唉!”奥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擦擦两手,在灯下微笑。
“好!Echo来了,达尼埃也在,我们总算齐了。”他举起酒杯来与我轻轻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着我出神。
“来!替你切肉。”我拿过与我并肩坐着的安德列阿的盘子来。
“你就服侍他一个人。”达尼埃在对面说。
“他没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达尼埃仍是羡慕地摇摇他那一头鬈毛狗似的乱发。
我们开始吃冰淇淋的时候,安德列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去城里跳舞。”他说。
我们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儿等什么似的。灯光下看他,实在是一个健康俊
“你怎么不走?”歌妮问他,又笑了起来。
“有谁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说,在他这个年纪这样开口请人已很难得了。
“我们不去,要说话呢!”我笑着说。
“那我一个人去啦!”他粗声粗气的说,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门走了。
我压低声音问拉赫:“安德列阿几岁了?”
“大罗!今年开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轻人的风气?”
“不肯走呢!”拉赫笑着说。
如果我是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国,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的吧!
“以前看他们都是小孩子,你看现在歌妮和达尼埃――”
我笑着对拉赫说,那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
“再过五年我跟歌妮结婚。”达尼埃大声说。
“你快快出来赚钱才好,歌妮已经比你快了!”我说。
“孩子们长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这一对孩子。
“怎么样?生个火吧?”奥帝问我们。
其实这个家里是装了暖气的,可是大家仍是要个壁炉,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纳利群岛,
对着炉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摇椅里织着毛线,奥帝伸手来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讲
“Echo,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这么碰到了痛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拿起垫子来压住脸。
“迦纳利群岛不该再住了,倒是想问问你,想不想来瑞士?”
“你还年轻,那个海边触景伤情,一辈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气追求新的生活―
“明天就走,去维也纳。”我轻轻的说。。
“箱子还在车站,明天走得了吗?”
“火车站领出来就去飞机场。”
“不要急,今天先睡觉,休息几天再计划好了。”拉赫说。
“西伯尔还要来看你呢!”达尼埃赶快说。
“谁叫你告诉他的?”我叹了口气。
“我什么?乌苏拉、米克、凯蒂和阿尔玛他们全都没说呢!”
达尼埃冤枉的叫了起来。
“谁也不想见,我死了!”我拿垫子又蒙住脸。
“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这儿多少朋友为你们痛哭,你就不会躲着不肯见他们了。
“拉赫,我这里死了,这里,你看不见吗?”我敲敲胸口又叹了口气,眼泪不干的流个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奥帝喝一杯白兰地。”奥帝慈爱的对我举举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这是一个愉快又清洁的卧房,达尼埃去客厅架了另外一个小床,别人都上楼去了。
我穿着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静静的照着后院的小树林,枝丫细细的映着朦朦
我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软软的鸭绒被里,仿佛在一个照着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飘进了梦的世
“小姐姐!”有人推开房门轻轻的喊我。
“达尼埃!已经早晨九点了。”
我不理他,翻过身去再睡。
“起来嘛!我们带你去法国。”
我用枕头蒙住了头,仍是不肯动。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带我回到昨夜
我闭着眼睛,好似又听见有人在轻唤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温柔的对我低
世上只有过这么一个亲人,曾经这样捧住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叹息似的一遍又一遍
那么是他来过了?是他来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来看我?在梦与梦的夹缝里,我们仍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因为你又来了。
我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答应过,你将转回来,带我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我都不觉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着头?不睡了便起来吧!”她甜蜜的声
我们去火车站领出了行李便往飞机场开去。
“现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罗!”歌妮不放心的说。
“等我手好了带你去骑摩托车。”安德列阿说。
“就为了坐车,等到你骨头结起来呀!”我惊叹的笑起来。
“这次不许很快走。”达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机场瑞航的柜台上,我支开了三个孩子去买明信片,划定了第二天直飞维也纳的班机。
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岁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片中的母亲叫孩子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
我收起机票对迎面走来的安德列阿他们笑。
“喂喂!我们去法国吧?”我喊。
“车顶上的大箱子怎么办?过关查起来就讨厌了。”安德列阿说。
“要查就送给海关好罗!”我说。
“又来了!又要丢掉箱子了,那么高兴?”达尼埃笑了起来。
“放在瑞士海关这边嘛!回来时再拿。”我说。
“那有这样的?”歌妮说。
“我去说,我说就行,你赌不赌?”我笑说。
“不行就给他查嘛!我是要强迫他们寄放的。”
于是我们又挤上车,直往法国边界开去。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次日要走了。
“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
“我喜欢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着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
“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多钱了!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着。
“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静简单
火光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着这一家人:“谁跟我去莱
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又谈得出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发觉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无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
虽然下午便要离开瑞士,还一样陪着拉赫去买菜,一样去银行,去邮局,好似一般平常
跟拉赫提了菜篮回来,发觉一辆红色的法国“雪铁龙”厂出的不带水小铁皮平民车停在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里玛法达
“我想这是谁的车,当然应该是你的嘛!希伯尔!”
我笑着往一个留胡子的瘦家伙跑过去,我的好朋友希伯尔正与达尼埃坐在花园里呢!
“怎么样?好吗?”我与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简短的说,又上去与拉赫握握手。
“两年没见了吧!谢谢你送给荷西的那把刀,还有我的老盆子,也没写信谢你!”我拉
希伯尔的父母亲退休之后总有半年住在迦纳利群岛我们那个海边。跟希伯尔我们是掏垃
这个朋友以前在教小学,有一天他强迫小孩子在写数学,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只是
“Echo,我在报上看见你的照片。”希伯尔说。
“什么时候?”我问。
“一个月以前,你在东南亚,我的邻近住着一个新加坡来的学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
达尼埃抢着接下去说:“希伯尔就打电话来给拉赫,拉赫看了剪报又生气又心痛,对着
“其实也没撑――”说着我突然流泪了。
“嘿嘿!说起来还哭呢!你喜欢给人照片里那么挤?”达尼埃问。
我一甩头,跑进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来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头,烫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应着。
我包着湿湿的头发出来,希伯尔却要走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陪他往车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旧货,去我那儿挑一样年代久的带走?”
“不要,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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