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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议多做事去戒掉,因为网络剧中有许多不营养内容占据大脑储存,导致长久的记性不好等方面。
并非喜欢上网、每天上网的时间长,就是网络成瘾了。网络成瘾需要具备以下几个特点:①出于非工作、学习目的每天上网6小时以上,这是网络成瘾的时间标准。如果为了工作每天...
http://tieba.baidu.com/p/?pn=1找到个百度贴吧版本的,其他的网络有毒物不推荐下载。
没有,现在更新第8集了。我们还是等吧
答: 百度有钱花人工客服电话是52
答: 随着互联网的迅猛发展、WEB信息的增加,用户要在信息海洋里查找自己所需的信息,就象大海捞针一样,搜索引擎技术恰好解决了这一难题。搜索引擎是指互联网上专门提供检索...
答: 计算机网络技术跟百度运营与管理没有任何关系,计算机网络技术包括PS,office办公软件,动画设计等,
B.20世纪上半叶,人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大量的青壮年人口死于战争;而20世纪下半叶,世界基本处于和平发展时期。
“癌症的发病率”我认为这句话指的是:癌症患者占总人数口的比例。
而B选项说是死亡人数多,即总体人数下降了,但“癌症的发病率”是根据总体人总来衡量的,所以B项不能削弱上述论证
餐饮业厨房产生的油烟,顾名思义,废气中主要污染物为油烟,一般采用静电除油。
液化气属较清洁能源,废气污染程度不高,主要含二氧化碳一氧化碳吧。
柴油属石油类,废气含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二氧化硫碱液喷淋即可去除,氮氧化物主要以一氧化氮为主,要催化氧化成二氧化氮才能被碱吸收,造价成本非常高,一般的柴油发电机尾气难以治理,除非大型发电厂。
煤炭废气含二氧化硫多,一般常用的脱硫工艺即可。
根本就没有正式的国际驾照,如果到国外开车,正式的程序:
1、到公证处办理驾照的公证书,可以要求英文或者法文译本(看看到哪个国家而定);
2、拿公证书到外交部的领事司指定的地点办理“领事认证”,可以登录外交部网站查询,北京有4、5家代办的,在外交部南街的京华豪园2楼或者中旅都可以。
3、认证后在公证书上面贴一个大标志;
4、有的国家还要到大使馆或者领事馆盖章一下。
偶前几天刚刚办过。
健康的孩子很少有这儿虚那儿虚的问题。因为孩子处于发育发展的阶段,整个内脏机能虽然不成熟,但是不等于机能虚弱。相对他个体来讲,他的机能应该是不断的旺盛的发展。
除非我们不合理的养育伤害了他的脾胃功能。比如说他只能承受二两的食物,你一顿给他塞半斤,他的消化道脾胃都不能承受,它很疲劳、很衰竭。其实老百姓说的所谓上火无非是消化功能的紊乱,紊乱的原因还是吃得不合适,一般都是吃多了。这样的话,不光是晚上,白天也一样,孩子要多少给多少,不要就别吃。
可能有一些孩子不控制,他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没有关系。这就需要家长更仔细的观察。有的妈妈是给孩子喂食,孩子就张嘴,你要观察他吃的过程中有什么变化。如果孩子出现一些满足感,比如说吃东西开始很专心、很积极、很热情,吃着吃着这种热情降低了,这种积极的主动性也降低了,这个咀嚼的速度也放慢了,好像对吃的兴趣不浓了,这个时候就可以不吃,孩子生病的机会就少了。
6个月以下婴儿的胃容量相对较小,如果额外补充水分,很可能就影响到喝奶量,进而减少其他养分的摄取。因此,只要宝宝没有患上水分容易流失的疾病,一般不建议给宝宝补水。
未添加辅食的宝宝
一般来说,只要宝宝的进食状况正常,就不需要再额外补充水分,除非在天气非常炎热、室内没有空调的情况下,才可以补充少量开水。
添加辅食的宝宝
就6个月之后的婴儿来说,多半已经开始接触奶水之外的其他辅食,水分摄取的来源更加丰富。因此,可以在宝宝进食后或两餐之间补充少量开水,这样能够帮助宝宝清洁口腔,也有益于牙齿健康。
由于这个年龄的宝宝好玩好动,而且特别喜欢玩水,经常会把衣服搞湿搞脏。所以不少父母顾虑重重,认为宝宝年龄还小,只不过是喜欢玩水而已,不会学会自己洗手。
其实,宝宝对父母教他洗手是很感兴趣的。只要方法得当,宝宝也能很快学会自己洗手、洗脸。训练时,父母要一边和宝宝玩肥皂泡,一边教洗手的动作,同时也应教宝宝如何开或关水龙头,如何用手巾擦手等。只要坚持一段时间,宝宝就学会自己洗手甚至洗脸了。
随着宝宝一天天的成长,父母们都为宝宝每一天的变化感到兴奋和吃惊!在短短几个月之间,宝宝学会了微笑、抬头、坐、伸手抓东西……在和宝宝一起分享成长的新奇和快乐的同时,我们更要注意到宝宝的大脑在此期具有很大的可塑性,大脑语言中枢逐步发展成熟,此时对宝宝进行科学、恰当的语言刺激对开发宝宝的语言能力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5个月开始,宝宝已经能够鉴别语言的节奏和语调特性,并开始根据环境修正自己的语音体系。7个月开始,宝宝能够将一定的词语和特定的事物联系起来,比如:当问宝宝“灯呢”,宝宝会转向并看着灯。9个月开始,宝宝已经能够辨别母语中的各种音素,能够经常的模仿和学习新语音。大约l0个月时,宝宝说出第一个与某一事物有特定指代关系的词,标志着宝宝语言的真正发生。宝宝语言真正发生后的头几个月,平均每个月掌握1—3个新词语。
在夏季,宝宝出痱子是最常见的现象。如果孩子出了痱子,相信大多数家长都有自己的小方法来处理。一般来说,首选的方法是给孩子洗澡和涂抹痱子粉。虽然这种方法很有用,但要注意一定要在给孩子洗完后涂抹才能有很好的效果。同时要注意给孩子穿少点、勤换衣、多喝水。
若孩子痱子较严重,甚至有抓烂的现象,或出现脓痱,民间叫“马痱”,用痱子粉就用处不大了。下面介绍一个中药偏方,对于马痱可起到很好的效果。
方子:黄柏30克,生地榆30克,煎后放温,然后清洗局部,没有严格的浓度限制,可用纱布湿敷一会儿,每次5分钟左右,每日三次。
是flex+fms么?用Camera.setQuality()这个方法可以符合你的拒绝,详细信息你查阅下Camera文档信息吧。至于别的技术做视频聊天,就不怎么确切了,我要用过flex + fms
成都高新区代理记账是指企业将本公司的会计核算工作全部委托给专业记账公司完成,本企业一般只设出纳岗位,负责日常收支业务和财产保管等工作。简介“一人公司”实例 成都高新区注册一人有限公司代理记账需实质意义上的“一人公司”在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较为普遍,因为美国许多州的公司法律规定董事必须拥有一定数额的公司股份,即资格股,所以许多公司的股份的绝大部分比例由一个股东拥有,另外极小比例的股份由公司董事拥有。
成都武侯区办理新公司营业执照需要什么资料?接着就应该确定好公司的经营范围。在成都办理营业执照还是比较困难的,因此,大多数朋友都会选择工商代理机构进行代理。成都武侯区办理新公司营业执照的流程如下:1.办理企业名称核准第l一步:咨询后领取并填写《名称(变更)预先核准申请书》、《投l资人授权委托意见》,同时准备相关材料; 房屋提供者应根据房屋权属情况,分别出具以下证明:(1)房屋提供者如有房产证应另附房产证复印件并在复印件上加盖产权单位公章或由产权人签字。
成都锦江区注册企业管理公司是怎么样的呢?
3、公司资质要求
一些特殊行业的公司注册是需要获得有关部门的许可才可以设立的,就注册公司新规定,饮食业可以先领取营业执照再办理相关可证书,但是一些行业依然要先办理许可可以领取营业执照。成都锦江区注册企业管理公司的详细流程如下:一、核名
企业名称查询
字号5-10个
行业类别 / 经营范围
注册资本 (四川开头的需要500万+)
股东身份证 原件及复印件/ 持股比例例:成都/四川(区域)+易本账(字号)+创业服务(行业名)+有限公司(类型)。
成都天府新区注册的个体工商户不经营了营业执照需要注销吗?成都公司注册以后,如果不按时进行纳税申报,不按时进行企业信息公示,不经营的公司不及时办理注销手续,公司就会存在信用污点,如果情况更加严重的话,公司法定代表人、股东、董事、监事、经理等人员的身份证号码都会上黑名单,个人征信记录也会有污点。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一处违法处处受限”的社会征信管理。主要有以下两大类:一类:企业违法,企业将面临的处罚不按时进行企业信息公示,企业会上工商异常经营名录,并向社会公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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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宣说是二月初播出,每集20多分钟,20多集,而且每周不止播一集,一月份是宣传期,会出些宣传照,宣传片,还有上瘾主题曲也会出来,平时还会给发些糖,你可以关注新浪微博@上瘾网络宣传平台 @作者柴鸡蛋 来关注这部网剧的最新动态,一起期待吧
每周三四晚间9点55分(韩国时间)各播放一集 次日就会更新,希望对你有帮助,麻烦好评哦
用暴风魔镜的话,里面会有共享资源的,看电影这些
yun.baidu.com就是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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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是我熟悉的地区天天读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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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作者:墨宝非宝(完结)
总下载数:137 非V章节总点击数:6501343   总书评数:59293 当前被收藏数:44198 营养液数:58780 文章积分:824,186,752
经年一曲故人戏,你我皆是戏中人。
本故事纯属扯淡,老规矩,一周2or3更,忙了可能更新频率会减慢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奚,傅侗文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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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作品视角:女主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醉生梦死
文章进度:已完成
全文字数:31538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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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完结:& && && && &&&
《十二年,故人戏》《一生一世,黑白影画》《我的曼达林》《蜜汁炖鱿鱼》《密室困游鱼》《一生一世,梵唱》
《归路》《折子戏》《一厘米的阳光》《永安调》《神之左手》《很想很想你》《突然想要地老天荒/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美人骨》《轻易靠近》《至此终年/只要我们在一起》《念念不想忘》《轻易放火》
古装编剧:《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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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 二宝的心头血
总评分:&财富 + 770&
面带微笑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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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zelongchen 于
19:0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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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雕花灯笼被夜风吹得打转儿,一圈,一圈,绕过去,兜回来。
  灯影晃动,交织如幻。
  仿佛回到了沈家的祖宅。
  她盯着那灯笼瞅了会儿,竟分不清此时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嫁到傅家这日,没有宾客,走个过场。
  她坐在房内,掀开盖头的一刻,看到个小姑娘学着大人的模样袖着手,靠在门边上,瞅着她:“你是我三哥找给四哥的老婆?”
  这个小女孩是傅家六小姐,和她的夫婿是一母所生,也是今日唯一来看她的人。
  她不晓得如何应付,太阳穴寒飕飕的,轻点头。
  “听说你是我三哥心上人?让你嫁给四哥的牌位,就是为了你们能见面?”小姑娘走近两步,因着心里揣着好奇,很快就放下和大人学得架子,小声问,“你真是寡妇啊?”
  她目光微闪动了下,一抹不易察觉的难堪,从眼底蔓延开。
  小姑娘又问:“我三哥不会真为了你,把你丈夫给杀了吧?”
  她闷声不响的,不加解释。
  “你可别害了我三哥啊。”这就是小姑娘最后的定论。
  小姑娘走时,下起了雨。
  她左右无事,躺入大红喜被,强迫自己入睡,后来又被来关窗的丫鬟吵醒。她眯缝着一双眼,隐约看到门缓缓闭合,从床榻上坐起身,下了地。
  光绪三十年,沈家遭奸人陷害,满门抄斩,三百七十一颗人头落地,只有她一人被父亲的学生救出,隐姓埋名,忍辱偷生六年。从十三岁到十九岁,她几乎快忘了自己也曾被人唤作小姐。而沈奚这个名字,也陌生如斯。
  本应是阴间鬼,却独在阳世行。
  有风拂过,她想关窗,竟闻到了自己指缝间隐隐的鸦片味道。
  三年烟馆混迹的肮脏气味,让她立刻想到了那些手足委顿,泪涕交横的烟鬼。一时间,涌上太多的情绪,像从下顶着她的心肺,顶到嗓子口,透不过气。那日为了保命,她跟着方才小姑娘口中提到的那个“三哥”回到这里,重重木门合上,不问生死,可却不知道为何会被救?救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能图谋什么?
  她满腹心事,走出垂花门。
  人到了遊廊上,正听到更响。二更。
  被刻意压抑的咳嗽声,从前方传来。
  两个人影,都穿着西装,其中一个戴着假辫子,另一个索性没戴,摸出了一方白色锦帕,在低低咳嗽着,和身边的人轻声低语着。他在看到自己的刹那,脚步停下,仍是低咳着,微微抬眼,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她。
  沈奚被他如此看着,浑身不自在,雨声、更声、低咳声混在一处。
  她听到自己用力在呼吸着,甚至喉咙口也开始发痒,好像这个男人给人的压力,竟觉得要学着他咳嗽,才是对的:“三爷。”她低声唤。
  傅侗文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到了身边人的身上:“没人守她的院子?”
  他的声音低沉,比那夜在烟馆,今日在喜宴上还要低,且柔弱。
  沈奚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柔弱”,可能和他的身子有关。这十日在别处宅子,听到的都是傅三爷自幼身子不好,留洋时还被西洋大夫“开膛破肚”,大伤了元气,又或许就是因为这缘由,退了三次亲,年过三旬,孑然一身。
  “有,”假辫子男人回道,“估摸今天办了喜事,没人想到新娘子能洞房夜出来,松懈了。”
  人都不在世了,何来洞房?
  沈奚腹诽,目光偏了偏。
  傅侗文看出她的心思,直截了当警告她:“如此莽撞,离死也不会远了。”语气不善。
  沈奚微微错愕。
  傅侗文对假辫子男人打了个眼色,对方领会了他的意思,走到沈奚面前,微欠身。中不中洋不洋的一个礼节手势,将沈奚请了回去。
  那夜,到三更她还在床榻上辗转浅眠,难以睡沉。
  天将亮时,她入梦了。
  梦中是烟馆,破门两旁的砖雕上刻着一副对联:万事不如烟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
  烟馆门旁常年蹲着一群高利贷债主,在堵着每个出去的烟鬼。后门时常有收尸的人,运走在烟馆死了的人。那晚,有个烟鬼走过前厅,挑了个木板床,扔出去几个铜板,就开始了吞云吐雾的夜生活。没人知道这个烟鬼曾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甚至还因为告密了“维新党”晋升两级,一路官路坦荡。当然,除了沈奚。
  她从开始烧烟泡的一刻,就认出了这个人。
  这个人鬼难分、鬓发灰白的烟鬼曾是她父亲的学生,也是当初密告沈家的人。认出这个罪魁祸首的那一刻,她手都是抖的,可是对方仅是伸出一只手来,和她讨要烟杆。整晚烟雾缭绕,她怕他看穿自己的身份,却又不甘心放过他,独自逃离。冥冥中有老天在翻着账簿,前尘恩怨,竟在那夜有了了结。她并没有下决心杀他,他却死在了她为他准备的烟膏下几口烟泡过去,这个早已瘦到脱了人形的男人忽然口吐白沫,在魂离躯壳那一刻,双目怒睁,认出了她。那个仇人紧抓她的裤脚,跌到木板床下,尘土中,抽搐两下,断了气。
  她想将人当无名氏送到后门,可没料到,一切都仿佛在一双无形的眼睛下在进行。她没能逃脱,本想一死了之,却被人报了官。而来的不止官,还有傅三爷。
  官是骑马来的,傅三爷坐得是汽车。
  那晚,傅侗文用银子摆平了这件事,她听到那个小官还凑在车窗外,和他低声说:“沈家的事,断不可能翻案,三爷保她是惹祸。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日后啊。”当时她坐在汽车后座,听到他用几乎肯定的声音告诉对方:“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语气笃定,口气极大。
  可甚至连沈奚都清楚,傅家此时,正逢低谷。
  汽车驶离烟馆,也带着她进入了傅家。
  十日后,她被傅三爷安排,嫁给了已故的四弟。
  短短数日,市井小巷对她的身世来历已经诸多猜测,流传了数个版本。有说她和傅四爷青梅竹马,当年曾是一起留洋的同学,情深不寿,四爷早亡,仍痴心不改嫁入已经声势大不如前的傅家;也有说,她是有夫之妇,和傅三爷情投意合,于是毒害了丈夫,寻个名头嫁入傅家;更有荒唐者,说她是傅老爷养在外头的……唯独无人提及她真正的身世。
  真相,都被悄无声息掩盖了。
  新婚翌日,她作为“新媳妇”才见全了傅家的人。除了回籍养疴的傅老爷,家中未出嫁的三位小姐,大爷、二爷和三爷、小五爷全都在,还有傅老爷的几房姨太太,其中两人眉目与在座的不同,是朝鲜国的人。傅大爷是早年跟着傅老爷在官场混的,派头拿得很足,她出现时,正和傅二爷为了“立宪”还是“革命”争得面红耳赤。
  傅三爷到得晚,入了门,挑拣了离她最远的一处坐下。
  “三弟昨夜是去吃花酒,还是叫局了?”傅大爷揶揄,“你说说你,大烟女人和牌九,能不能戒了一样半样的?顾着些你的身子。”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啊,大哥。”他如此敷衍,风流尽显,嘴角抿出来的笑,有讥诮和不屑,从眼底漾到了眉梢。
  傅二爷放了茶杯,笑着岔开这话题:“前几日有人送了签捐彩票来,说是逗趣玩的,你们猜这头彩有多少?”傅二爷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张,“五万银元。”
  在座的小姐们都在轻轻吸气。
  于是堂上的议题从立宪转向了彩票。
  沈奚听着无趣,低头看自己的鞋,顺便,留意到傅侗文翘着二郎腿,他落在地上的左脚在轻轻打着拍子。她不觉看得入神了,随着那拍子一下下地仿若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甚至还从中猜到了他的不耐烦。
  忽然,那打着拍子的皮鞋停下来。
  她悄悄看过去,有人进来,正在傅侗文耳畔低语。他起身要走,傅大爷又取笑:“这又是要见哪位佳人?”傅侗文微微一笑,刻意瞟了沈奚一眼。
  她尚未作反应,堂内人已有了种种猜想,应对着市井传闻,越发笃信不疑。
  这三爷果然把祸水引到家里来了。
  那日午后,又是细雨绵绵。
  她被丫鬟带到遊廊。
  他披着西装外衣,坐在临时添置的太师椅上,衬衫的领口敞开,正在被一个身穿西洋大夫的白大褂的男人诊病。大夫的手塞入他的衣襟内,仔细听诊。沈奚想到,在烟馆时那些人议论西洋大夫整日里穿着一身白衣很招晦气,如此云云。
  傅侗文看到她时,抬手示意,大夫收回了听诊器。傅侗文随手把报纸扔到了手边的小矮桌上,冷笑:“一杆烟枪,杀死好汉英雄不见血;半盏灯火,烧尽田园屋宇并无灰。庆项,这句你知道说的是什么吗?”
  大夫淡淡一笑,比划了一个打烟泡的手势:“这个。”
  傅侗文点头,看向沈奚:“这个是我四弟妹,广东沈家,听过吗?”
  如此掉脑袋的事,竟坦然对这个人说了出来。
  “幸会,沈小姐。”大夫竟毫不在意,对沈奚颔首。
  “你好。”
  那大夫似乎知道,傅侗文要与她谈话,将东西收入小箱子,再次向沈奚颔首告辞。等他人不见了踪影,这里远近只剩下她和傅侗文。
  风夹着雨,飘入遊廊。
  傅侗文察觉自己衬衫领口还没系上,右手两根手指娴熟地扭上金属纽扣。
  沈奚沉默着走到他的面前,无声下跪。
  他动作微微停顿。
  “谢傅三爷救命之恩。”这些年救了她的不止傅三爷一人,可却都没留下姓名,亦或是至今无缘再见。她这一跪是在还他的恩债,也是在还那无数义士的。
  “沈家昔日追随林大人,为禁烟奔走,这是大义。大义者,不该落得诛九族的下场,”他左手也微微抬起,两手合作,将最后一粒金属纽扣系好,“不必跪我。”
  傅侗文左手从衣衫领口轻移开,摊开手心,伸到她眼前。
  当年震惊朝野民间的虎门一事,她只在父亲口中听到过,她没想到,面前的这位傅三爷会提到此事。
  “我让你嫁与我亡弟,并非羞辱刁难,而是为安排你离开,”傅侗文见她发愣,直接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扶了起来,“时局动荡,你以我傅家人的身份才能走。”
  “去哪?”
  “英国,去我去过的地方,那里有我的朋友照应你,”傅侗文想了想,又说,“或者去美国,方才那个大夫就是耶鲁大学的学生,我们中国人第一个回国的西洋医学生。”
  很遥远的地方,远到她从未肖想。
  “或者,你想去日本,那些革命党人最常去的地方。”
  沈奚心中有惊涛骇浪,半晌也答不上半个字。
  最后还是傅侗文做了结语:“还是看哪里能尽快安排好,就去哪里,如何?”
  “为何要出去?”沈奚问出了心中疑惑,包括对他的,“为何你会想留洋?”
  傅侗文略微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师夷长技以制夷。”
  他说这话时,漆黑的眸子里有着不一样的光。
  傅侗文似乎已经到了耐心的极限,亦或是身体不适,不再和她交谈,低而压抑地咳嗽了起来。太师椅的椅背顶端和他脑后的发梢都被雨水打湿了,他浑然不觉,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怀表,像在等待什么。
  他留意到她还在等待,目光微微滑过,就望到别处去了。
  连绵不停的雨,接连十三日。
  临上船前,雨还未落干净。她是匆匆忙忙被人从后门送出来的,坐得是傅侗文的汽车,汽车上,两个丫鬟用布遮住车窗,沈奚不太娴熟地穿上洋装,在下车前,险些掉了脚上的鞋。银元袋子被塞进手里,还有个半新不旧的皮箱子。
  如此被送上船,想要最后见一面救命恩人也成了妄念。
  傅侗文为她订的是上等船票,单独的一个小房间,不宽敞,但胜在有个私密的空间。可就算这样的条件,她还是适应不了长途的海上旅途。
  后来在甲板上因为晕船,吐得昏天黑地,才从身旁几个年轻读书人的口中得知,在她上船的那日,革命党有了大动作,难怪她会被匆匆送走。
  数月后,船抵达口岸,她提着老皮箱子,见到了前来接迎自己的人,立刻就收到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恭喜你,你不再是被诛九族的钦犯了!”那人毫不在意她的紧张防备,笑着紧紧攥住她的双肩,“大清皇帝退位,再没有什么钦犯了!来!我们去庆祝!”
  码头上每个下船的中国人都在彼此告知这个消息,有愕然的,有惊喜的,巨大的时代浪潮伴随的码头的狂风,扑面而来。
  她终于明白了他那晚在烟馆外的那句话: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这不是一句旧时代英雄式的示威,而是一句笃定的预言。
  1912年。
  她还漂泊在海上时,满身血债已化为乌有,再不需平反,也没人会去平反。她从一个外逃的死囚,变成了普通人。
  “对了,这是傅先生给你的。这信竟比你早一步到了,快看吧。”
  那人塞了一封信在她手里,她紧紧攥着这封信,迫不及待想要拆开,可又碍于面前的人,迟疑了三秒。那人对她笑着点头,她才拆开了信:
  卿万事保重,如无必要,不宜再见。
  傅侗文
  一月一日
02、第一章 前朝一场梦(1)
  那日在码头接待她的人,是庚款奖学金派遣的留美学生,据说在这里一年就取得了硕士学位,学校要留他教书,被他拒绝了。
  “我来这里,是要学好本事回国的。”那个男人如此对她说。
  在安置她住下来的第二个月,他回国了。
  唯一一个算是熟悉的人的离开,让沈奚十分不安。她像被人流放在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在那人安排的房子里担惊受怕地睡了三日,想了无数种下场,比如在这里被当作异类除掉,或是卖去隔着一条街的房子里做妓|女……
  这里的每一样物件,都让她感到陌生,感到不安。
  她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找到,用以果腹,可到了第四日,再也不能找到任何多余的吃的。老柜橱里被她翻了个遍,最后只有一个金属扁长型盒子里的放着的东西吸引了她。
  褐色的,块状,让她想起了大烟膏。
  凑在鼻端嗅嗅,又好像是食物。
  她蹲在老柜子前,借着窗口照进来的日光,仔细看它。
  有人在叩门。
  沈奚心一颤,下意识将这个东西攥在手心,警惕地看向三步外的大门。
  再次,叩门声。
  “沈奚。”门外唤出了她的名字。
  是谁?
  她去开了门,伴随着室外的喧闹,两个提着老皮箱子的人同时出现在她面前,一男一女。两人约莫二十来岁,都是洋人的装扮。男人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笑着脱帽:“沈小姐。”
  女人反倒更大方活络些,直接笑着,握住沈奚的肩:“傅侗文的弟妹?”
  她握着一块不知是否“有毒”的食物,怔怔出神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过了会儿,从唇角溢出笑来。
  这就是她和她未来两个邻居的初次见面。
  当晚,这对男女住进了这间房子,女的叫窦婉风,和沈奚住在隔壁,男的是顾义仁,在楼下。在将沈奚的肚子填饱后,婉风将桌子狠狠擦了一遍,让它露出了应有的洁净光泽,又铺了一块桌布上去,最后才将一盏灯放在桌上:“真是拖了你的福气,我们两个原本是要帮小朋友教书去赚学费,现在全都不用了。”
  沈奚听懂了这句,是在说,傅侗文为他们出了日后的学费。
  “说说看,你想要去学什么?” 顾义仁坐下来,笑着打量沈奚。
  沈奚抿了嘴唇,寻思半晌说:“学医。”
  两人诧异对视,顾义仁竟问出了让她意外的问题:“是因为傅侗汌?”
  沈奚略错愕,记起这是自己的“丈夫”,因为不晓得该如何作答,就没吭声。
  倒是婉风用脚踢顾义仁,截断了这场问话。
  “我们来给你安排。”婉风告诉她。
  不知是他们的本事大,还是傅侗文的人帮助了他们。很快,沈奚确定了读书的学校,离正式入学还有三个月,婉风俨然成了她的私人教师,事无巨细,衣食住行着手让她适应这里的生活。到夏天入学时,她已经习惯了穿短袖子的衬衫和西式裙子。
  傅侗文的信始终压在她的枕头下,在入学前一夜,她鼓起勇气问婉风,自己是否能写信给傅侗文。说完这句沈奚察觉到不妥,又说:“好让他转寄给我的家人。”
  婉风自然认为理所应当:“这倒没问题,只是往来信笺要耗费很长时间,你要有耐心。”
  沈奚颔首:“我知道,他一月一日寄给我的信,二月下旬才到。”
  “这么快?”婉风倒是惊讶,“没有寄上一年,算是好的。”
  婉风给了她钢笔和墨水。
  沈奚将信纸铺在桌上,握着钢笔的手悬在纸上良久,适应着这个笔的手感,也在心底拼凑要给他说的话,斟酌半个时辰,落笔记下的却是琐碎的事。她想这里是美国,他先前是在英国,那么多写一些经历他也不会觉得烦闷,毕竟从未来过,总会有新鲜感。于是越写越有了力气,甚至连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块巧克力的形状都给他画在了信的结尾。顺便标注:苦中带涩,涩中有甜。
  一封信写到天将亮,郑重折叠好塞入信封。
  可过了一日她后悔了。她是因家道中落,几岁就从广东被送到了乡下老宅,才会对这些感到新鲜。可傅侗文何许人也,怎会不认识这个。
  到了十二月也没有任何回音。
  沈奚倒是很会宽慰自己,只是可惜了十三张信纸的内容。
  这期间她从一个完全跟不上的学生,到已经开始听得懂教授在讲些什么,总算是喜事一桩。就连仅用一年读完硕士的顾义仁也惊叹她的聪慧:“你比你的……”顾义仁的话再次被婉风打断,两个人都是抱歉地对她笑。
  沈奚猜到,顾义仁想说的应该是自己比傅四爷还要学得快?
  这一晚,她又在灯下写了封信给傅侗文。
  学着傅侗文的习惯,在信尾写下:
  十二月二十三日
  钢笔才刚放下,她再提笔补了几句,大意是告诉他,在自己到这里没有多久,有一艘很有名的船叫Titanic沉没了。它是从英国出发的,目的地是美国。
  这个航路看上去完全是和两人不相干的闲话,可在沈奚心里,似乎任何能和“英国”、“美国”有关的,都像是和他们两个有关系。
  信照旧被封好,寄了出去。
  这次的信很厚,里边有她收集的三份报纸《纽约时报》、《纽约论坛报》和《纽约晚报》。这是她选的一门政治系课程的老教授推荐的报纸。今年恰逢美国大选年,那位老教授对这门课程的要求就是让他们紧跟大选,做报纸摘要和报告。她选这门课程就是因为傅侗文,作业也做了两份,一份交上去,一份留下来送给他。
  总不能到了她读完医,还寄不到吧?
  翌日,她把信交给婉风时,反复确认这封信是否真的会寄出去。婉风连连保证,她绝没有收到过任何“吩咐”,阻止沈奚和傅家通信,说完还笑着用信敲她的头:“早说了,海上变数大,书信这种东西你要随缘。”
  沈奚摸摸额头,对婉风含糊解释:“写一封信耗心神,丢了可惜。”
  “好了,我保证这信能到傅家。还有一桩要紧的事,明天是耶稣诞节,我带你去我的老师家做客。”婉风神秘地对她笑笑。
  这个节日沈奚也曾听同学说过,但并不太放在心上,毕竟这是当地人的节日。而且据婉风所说,傅侗文因为猜到这里的基督家庭都十分热情,会响应号召招待从中国去的留学生,所以特地嘱咐了他们两人,让沈奚尽量避开这些。安心读书,静心读书。
  可是婉风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早已将庆祝耶稣诞节作为了习惯。
  沈奚晚上也无事,跟她赴了晚宴,宴后倒是有趣,主人搬出一筐收到的节日赠礼,一一拆开。临行前,招待的主人也给沈奚和婉风备了礼,幸好婉风早有准备,替她备了回礼。
  到了家里,两人嬉笑着拆开盒子,是两份精致的月份牌。
  沈奚翻看着,婉风竟然探手,从她的棉被下掏出了一个被绸缎包裹的物事。
  沈奚笑着,用光着的脚去踩婉风的脚背:“干净吗?放在我睡觉的地方?”
  婉风摇头,啧啧感慨:“漂洋过海,不算干净。”
  沈奚呆了一呆,心忽地被顶了上来。
  婉风轻笑,催促她:“快拆。”
  手指触上绸缎,拆开,是个扁长的木匣子。
  什么?装信的?要如此大吗?
  掀开盒盖,又是两个用绸缎包裹好的东西。没有信。
  沈奚忙乱地拆开,是巧克力和钢笔。
  “这个东西,我刚听到同学说,”婉风先抢过来尝了一口,惬意地蹙了鼻尖,又拿起一颗塞到她口中,“你那颗是什么味道?里边有什么?”
  “像糖……奶糖。”
  婉风还想要再吃,被沈奚拦住:“你行行好,不要都给我吃了。”
  婉风笑起来:“好,好,我们看这个。”
  她拿出钢笔来,仔细读上边的字:Mont Blanc。
  “哦天啊,这钢笔太漂亮了,”婉风抓住沈奚的手,“你太让人羡慕了沈奚。”
  沈奚反握住她的手:“信呢,还有信对不对?”
  婉风笑,变戏法一般将信交给她,还颇为识相地趿拉着鞋,先一步离开了房间:“家书万金,哪敢私藏?慢慢看。”
  她将那信封裁开,展开信纸。
  时隔一年,他的回信仍是惜字如金:
  带给你的软心巧克力,是领事馆所赠,比利时的新物事,想能抵消苦中带涩。钢笔亦是。卿勿念,善自珍摄。
  傅侗文
  九月二十八日
  作者有话要说:  哼哼哈嘿
03、第二章 前朝一场梦(2)
  沈奚的信到的当天,来了个年轻人。
  那人穿着蓝麻布褂子,底下是灰布裤子,入了书房,见到傅侗文就红了眼眶:“我家先生要我来的。三爷,出大事了。”
  傅侗文身子稍向前倾,目光沉下来:“慢慢说。”
  “宋先生遭暗杀。”那人轻声说,眼中隐隐有泪光。
  傅侗文和医生草草对视一眼。
  “先生中弹后,托付了三件事。第一,将所有在南京、北京和东京存的书,全捐入南京图书馆。第二,先生家穷,老母尚在,嘱人照顾。第三……”那人喉头哽住,“请各位继续奋斗救国,勿以我为念放弃责任。”
  话音落地,房内陷入死寂。
  傅侗文半晌,轻声问:“先生可还活着?”
  “含恨离世。”
  傅侗文的眸光微动,冷笑:“Hell is empty all the devils are here.”
  医生知道他在说着什么,他们在英国留学时听过的歌剧里,曾出现过这句:
  地狱已成空,厉鬼在人间。
  国民党代党魁遭暗杀,举国震惊。
  二爷对宋教仁先生很是崇敬,受此事打击极大,他在报刊上设有专栏,对此事愤慨异常,连写了几篇大骂总统□□。有人悄悄递了话给傅侗文,让他劝劝二哥,傅侗文表面上答应了,却没对二爷说半个字。
  傅侗文反倒掏了钱,打点那些报社,授意他们想办法保护二爷。
  于是,不久,二爷的稿子再没机会见报。大家都以为二爷是被打压了,连二爷也常在饭席间抱怨,反倒被傅老爷抡起椅子,砸伤了,让他管着自己的笔杆子,不要连累傅家。
  入秋后,有人递了张名片进府,给傅二爷的,是总统府警卫军参谋官。
  这位参谋官姓陆,在北京城颇有名气,他有个特殊癖好,想杀谁就请对方吃饭,好酒好菜招待,饭罢掏出□□从背后杀人。明目张胆,手段毒辣,单去年就杀了不少志士和进步人士。名片没递到二爷院子,反倒被下人先一步送到了傅侗文的书房。
  傅侗文拿着那名片,沉吟片刻:“唤二爷来。”
  “是。”下人离去。
  他在书房用了半盏茶,傅二爷来了。
  傅侗文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警卫军的参谋官要见你。”
  二爷怔了一怔。
  傅侗文指八仙桌旁的凳子:“坐,我陪你一道见。”
  二爷怕连累他:“还是在前堂见吧。”
  傅侗文笑笑,对外吩咐:“带客人来。”
  “是,三爷。”
  不大会儿,陆参谋官进来了。
  他以为要见的是二爷,却不料,自己进的是傅三爷的书房。
  对于这位赫赫有名的傅三爷,陆参谋官曾有幸在八大胡同见过。
  是上月初八。
  彼时三爷为捧人,包了半个场子,翘着个二郎腿,穿着立领衬衫,马甲敞着,偏过头去和身边人低语。那天他只见着傅侗文的侧脸,透着一种消沉的风流。都说他待风尘女子也是彬彬有礼,在一桩桩香艳传闻中,虽是负心郎,薄情却又不寡义,但凡女子提到他,尽是好话,竟无半句恶语。
  当然,那是风月场上的三爷,不是这里的。
  谁都晓得,三爷为人处世,绝非君子。
  从见到傅三爷那一眼,陆参谋官打的腹稿全都作废了,反倒和二爷谈起了民生。
  和和气气,仿佛老友重逢。
  傅侗文始终冷眼听着,一声也不言语。
  期间,医生进来,为他送了药片和水,他吞了药,撂下白瓷杯的手势有些重。陆参谋官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像得了令,忙不迭推开椅子:“和二爷太投脾气,话密了。时辰不早,我也要去办公了。”
  傅侗文不答,算是默认。
  陆参谋官不敢再耽搁,匆匆告辞。
  傅侗文让仆从将人送走,将陆参谋官送到府门外,傅侗文身边始终伺候的那位医生追出来,从怀里摸出个信封,递给这位参谋官:“三爷嘱咐,参谋官上月初八在八大胡同想是没玩痛快,这里有张支票,够参谋官在那儿住上半年的。”
  陆参谋官接过信封,手都冷了。
  上回楼里往来恩客无数,傅侗文是如何晓得,在那夜他曾出现过?这一念间,陆参谋官已经明白,日后傅家的人,万万碰不得。
  人走干净了,傅侗文无端记起美国的包裹,他找到一把军用匕首,割开包裹,拿出来厚厚一摞报纸和报告,又将身上的马甲解开,松了口气。
  还没来得及仔细翻看,仆从又抱着一摞书信进来,放到书桌上。
  最上头那封,恰好是美国来的。
  傅侗文望着那信上娟秀小楷,记起光绪三十年。
  那张小脸上满是泪痕,黑发盖住大半容颜,唇角开裂,半截手臂和手都隐没在草里。
  辨不出美丑。
  那时的她不知明日生死,也不知,她已成了他永远无法还清的命债。
  第二年课业结束,公寓热闹了不少。
  又有一批新的留学生被送到这里,大家也会说起国内形势,会讲到宋先生遇刺。
  “宋先生家境贫寒,可当袁世凯派人送给他一本空白支票,保证永不退票,却被他拒绝。先生之志,在家国!我辈当效仿之!”
  “对!如先生所说,‘死无惧,志不可夺’!”
  有泫然泪下者,也有义愤填膺者。
  可如今大总统手握重兵,谁又能奈他何?
  沈奚听着,猜想,自己父兄当年是否也是如此,才落得最后的下场。
  这些人聚在一处,常彻夜畅谈。
  那时沈奚已经选读了外科,除了给傅侗文写信的时间,不舍昼夜苦读,从不参与他们的谈话。相熟的留学生里,也有一位男同学和她同专业,叫陈蔺观,倒是和她很投脾气,两人平素不太说闲话,但凡开口,就是课业。
  两人你跑我追的,学到入魔,上课做不完、画不完老师提供的模型,下课补上。不满足于解剖课、实践课课时,就由沈奚做东,这位男同学想办法,出钱去买通人,让两人旁观外科手术,也由此积累了不少珍贵的手术素材及解剖画。
  只是每每得到珍贵资料,两人都算得清楚,锱铢必较。
  陈蔺观家境贫寒,钱大多是由沈奚来出。有时钱用得多了,沈奚也会抱怨,昔日在烟馆有无人领回去的烟鬼尸体,真是活活浪费了。所有花费她都会记在账上,让陈蔺观记得日后要救活多少中国人,为傅侗文积福。
  婉风觉得沈奚学得过于疯魔,会想办法将她绑出去,听歌剧,看电影,她对这些并不十分有兴致。后来她迷上了心脏,可能教她的人在这个学校却没有。
  教授也说,血液汩汩而出,心脏无法停跳,在如此情况下手术,难度极大。
  “上世纪有人说,在心脏上做手术,是对外科艺术的亵渎。谁敢这么做,那一定会身败名裂,”教授在课堂上笑着,摊开手,“可已经有人开始成功,坚冰已经破除,我们会找到那条通往心脏的航路。”
  大家笑,对未来信心满满。
  等到了第三年,她顺利完成了学业。
  教授问她,是否准备继续读下去?若她止步于此,在专业上很是可惜。
  她举棋不定。
  傅侗文从未说过对她未来的安排。
  这一夜她在灯光下,翻看着自己生物学的笔记到快天亮,终于从笔记本下抽出早备好的信纸,给他写了一封信。这是她头次提及“今后”二字,想是内心惧怕,怕他会说“后会无期”,或是再见到“不宜再见”这样的字眼,她遮遮掩掩,写满三张纸也没说明白。
  这一回信寄出去,她又从初夏盼到深冬。
  那晚,婉风和顾义仁都受邀去了基督教家庭聚会。她又去和陈蔺观切磋血管缝合术,转眼天亮了回到家,倒头就睡。再醒来已是黄昏,他的信被当作礼物放在地毯上。这一看到不要紧,沈奚人连着棉被滚下床,狼狈地又抱着信和被子爬回去。
  床头柜的抽屉底层,放着专门裁信封的刀片,今年快过去了,才算用上这一次。
  小心裁开信封,抽出纸,依旧是三折。
  她心跳得急,手却慢,打开纸,又是短短一句:
  我不日将启程去英国,归期不详。至于你的学费,无须挂心,可供你到无书可读之日。如有需要,可与你身边人说,会有人为你解决。匆杂书复,见谅。
  傅侗文
  七月七日
  一看这日期,沈奚猜到,他没来得及收到信,就已经动身了。
  沈奚将棉被裹住身子,脸埋在枕头里。
  褶层里消□□水的味道挥之不去。
  他去英国去,是为生意还是为什么?还是有什么红颜知己在异国等候?思绪一旦到了这里,越想越离谱。饥肠辘辘,满脑子他要在英国娶妻生子的念头,沈奚再躺不住,翻身下床,勉强算是穿戴整齐,下了楼。
  “我必须马上吃点东西,吃点中国人该吃的。”
  沈奚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连跑带跳地下来,前脚刚落到了地板上,就看到了客厅里坐着的人。她一时收不住,很丢人现眼地撞到了扶手上。
  公寓的开放式客厅里,坐着几个人。
  都呈众星拱月的姿态,将那个男人围在了当中。
  傅侗文握着个茶杯,灰黑拼色领的西装上衣敞开着,露出里边的马甲和衬衫来,领带好看,衬衫的立领好看,人也……遗世而独立,佳人再难寻……
  天,这是什么要命的话。
  幼时跟着家里先生读的书都白费了。
  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李白杜甫白居易,血管缝合血栓止血带……
  我该说什么?
  沈奚忘了身处何地,身处何时,前一刻还在构想他在英国的风流韵事,此刻却面对面,不,是隔着十一……十三、四步远的距离,彼此对视。
  傅侗文饮尽手中的英式茶,将白瓷杯搁下,不咸不淡地取笑她:“没想到,弟妹在这里还过着中国的时间?”
  为强调这句调侃,他望了眼窗外。
  已近黄昏。
  一抹斜阳的光,从窗子透进来,落在他的西裤和褐色皮鞋上,仿佛洒下了金粉金沙。
  作者有话要说:  中考的孩子们加油考试,高考的孩子们加油考试,大学的娃加油考试,上班的同志们加油吃肉~肉~肉~肉~
面带微笑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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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第三章 今朝酒半樽(1)
  无论受了几年的西洋教育,在她心里,幽静的一个角落里还是立着十来岁在广东,乡下宅子里捧着书卷,看二哥和四哥对弈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藏在记忆深处,沈奚寻常见不着她,可当傅侗文凭空出现,“她”也走出来了,举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温婉。
  沈奚垂下眼帘,低声唤了句:“三爷。”
  傅侗文目光流转,应了:“在外唤三哥就好,”他说完,又去对身旁的人嘱咐,“此处不比北京城,都叫沈小姐。”
  一句三哥,无形拉近了距离。
  “昨夜和同学去研习课业,天亮才回来,所以晚了。”她解释。
  傅侗文手撑在腮边,笑:“我晓得。”
  晓得什么?
  晓得她醉心课业,还是晓得她昨夜与同学研习课业?
  医生也算是旧识,含笑上前,对她伸出右手:“沈小姐。”
  沈奚心神还飘着,没及时回应,医生也不好收回手。
  到她醒过神,却更窘迫了。
  “庆项,知道她为何不理你吗?”傅侗文带着一丝微笑,好心将这窘况化解,“当由女子先伸手,才是礼节。我看,你是忘形了。”
  傅侗文身旁的一位戴着眼镜的男人也笑:“是啊,别说你同我们一道留洋过,”那人揶揄着,“沈小姐,你快将手垂下来,为难为难他。”
  垂下来?她不得要领。
  “就是,还没见过他对谁吻手礼过,也让我们开开眼。”
  沈奚在众人哄笑中,懂了这个意思,下意识将两只手都背去身后,生怕这位医生真来个吻手礼。那医生本就有窘意,再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动作,更是苦笑连连,他气恼地挽了衬衫袖口,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势:“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哥,就喜欢捉弄女孩子。”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用眼风去扫傅侗文:“庆项你又错了,三爷偏爱偎红倚翠,并不喜好捉弄良家女子,尤其这女子还是自家人。”
  大家又笑。
  傅侗文懒理这些话,也不反驳,反倒说:“你们这些人,不要欺负谭庆项老实不多话,他这人心思密,很有皮里春秋的。”
  眼镜男人忙比个脱帽的姿态:“谭兄,得罪了。”
  医生又是无奈地摇着头:“罢了,我惹不起你。”
  沈奚在这满堂笑语里,望着他。
  戴眼镜的男人察觉了,将搭在桌上的手肘挪了挪,有意撞上傅侗文的小臂,促狭地笑着,摆了个眼色:提醒他这位“弟妹”在看他。
  傅侗文一抬眼,她即刻低下头,去看自己脚下的高跟皮鞋。
  清清白白的对视,在这些阔少眼里倒都成了眼神勾连,欲语还羞。
  当初关于这位四少奶奶和傅三爷的传闻,真真假假的,大家都听过一耳朵。今日一见,倒起了旁观一场风月的瘾头。怕是,那婚事真是幌子吧?
  几个公子哥在笑,心照不宣。
  戴眼镜的男人将身子坐直:“沈小姐当年,是如何和三爷认识的?”
  “我……”
  沈奚被问住,为何要问三爷,不该是如何和四爷相识才对吗?
  傅侗文不给他们窥探的机会:“散了吧。”
  他下了逐客令。
  主人发了话,众人也不好再拖延,识相告辞。临走了,还有人和傅侗文低语,此处风月场的人太过外放,喧嚣有,却没了能让人一瞥惊鸿、摄人心魄的佳人。那人又问傅侗文的归,傅侗文语焉不详,挥挥手,将人赶走。
  最后只剩下了傅侗文和医生,还有从家里跟来的仆从,和沈奚年纪相仿的一个少年人,。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空置的房间已经被收拾整洁,傅侗文入房休息,沈奚在他的授意下,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医生为他打了一剂针后,将废弃的针头和药品盒都在废纸里包裹好,拿去了外头。沈奚想瞄一眼是什么药剂都没机会。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傅侗文坐在临窗靠床的桌前,翻看昨日报纸。
  “今早,我收到三哥的信,”沈奚立在他身前,像等着被检查课业的孩子,“七月七日的,你说要去英国。”
  傅侗文放了报纸,在回想。
  “我七月也给你写了信,想问,是否要继续读下去,”沈奚幼时荡秋千,荡得高了,心会忽悠一下子飘起来,没找没落的,眼下就是这种心境,“你没回信,我又不能再耽搁,已经选了新的课程。”
  她没停歇地,还想再说。
  傅侗文抬手,无声截断她:“欧洲起了战事,倒还没影响到伦敦,可我怕打久了难离开。于是,先来了这里。”
  沈奚轻轻地“啊”了声:“是听说那边在打仗。”
  她就算再幼稚,也不会以为三爷是为了探望她而来。
  傅侗文说的这个,报纸会提到,同学也会议论。
  祸是从塞尔维亚起来的,德奥英法俄相继都被卷入。当时的她没有猜到,后来这场战事愈演愈烈。很多年后这场战争被人称作Great War,第一次世界大战将傅侗文送到了纽约,送到她的面前。若没有这场战争,傅侗文怎么会万水千山到了英国,又仓促赴美?自然也就没有了之后的所有事。造化常弄人,唯独这次,算是好事。
  “那你去英国的事被耽搁了吗?”她问。
  “是去治病,”傅侗文淡然道,“到美国也一样。”
  沈奚颔首:“来这里好,这里的医生也很好。”
  又是一句傻话。
  两厢安静。
  傅侗文垂下眼,将报纸翻到背面,对折,两手握住,认真看起来。
  借着台灯的光,她悄悄端详他三年来的变化,又瘦了些,脸更尖了。沈奚幼年腮帮子圆鼓鼓的,娃娃脸,是以更是觉得消瘦,面部棱角柔和的人才好看。当然,三爷的容貌,也轮不到她来下定论。
  傅侗文眼不离报纸,忽然说:“今夜九点来这里,我有话对你说。”
  她脱口反问:“今夜?”
  傅侗文没否认。
  到晚饭时,婉风和顾义仁才露面。
  同在屋檐下这些年,三人都习惯在晚饭时说闲话,今夜却是个例外,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都满腹心事,又佯装全然无事。婉风和她关系再要好,说过好多私密话,只是从未提过为何会来照顾她。沈奚也是如此,一是性命攸关,二是怕连累傅侗文。
  到八点半,她将手中的笔记翻了又翻,心绪难宁。
  九点是个不尴不尬的时间,平日他们都还没睡。若是被婉风和顾义仁撞上了,怕会误了傅侗文的事。她想到厨房的柜子里有一包桂圆干,平日舍不得吃,想在考试前用来补精神,可一想到傅侗文不远万里乘船到这里,就觉得理应给他用。
  正好,也是去寻他的借口。
  沈奚没再耽搁,去厨房找到那包藏好的桂圆干,又找到鸡蛋,按照记忆里的法子来烧桂圆。锅子烧上水了,她频频看客厅里的钟,心神在火上,又不在火上,险险将桂圆烧干了。忙活着将烧桂圆倒入碗里,再看落地大钟,离九点还有两分钟。
  垫上布,端着碗,她一小步一小步挪着,上了二楼。
  到门外,意外没人守着。
  “三哥。”她压低声音。
  门被打开。
  竟是婉风。
  婉风倒不意外,笑吟吟地从她手里接过那碗,轻声埋怨:“看来这好东西,你也只舍得拿来给三爷吃了。”
  沈奚摸不清形势,没说话,跟着进了房。
  书房内,不止有婉风,还有顾义仁。顾义仁像个晚辈似的,没了平日嬉笑,规规矩矩立在傅侗文跟前。烧桂圆的味道很快弥漫开,婉风将碗放到桌上:“这是沈奚私藏的,平日不让我们碰,说是用来大考吊精神气。”
  傅侗文目光一偏,看那水面上浮着的蛋花:“只烧了这一碗?”
  沈奚惭愧:“我不晓得,他们两个也在。”
  顾义仁和婉风对视,笑了。
  傅侗文沉吟片刻,从容地将碗端起来:“你们三个,都坐。”
  那两人没客气,答应着,将屋子里的椅子搬过来。
  除了傅侗文占着的,一人一个,刚好少了一把。婉风和顾义仁自然不敢坐床,自顾自坐下,佯装无事。沈奚本就因为忽然多出两个人,局促不安,此时面对没有椅子的情况,更是纠结了,她踌躇着,是否要和婉风拼坐在一起,又怕对傅侗文显得不尊重。
  “我出去,搬一把椅子来。”她终于拿定主意。
  傅侗文不甚在意,指那张铜床:“坐床上。”
  沈奚仍在犹豫,可大家都等着她,也不好多扭捏,还是坐了。
  只是挨着边沿,不愿坐实。
  在这场谈话之前,沈奚还在猜测,傅侗文和婉风他们要说的是风雅笔墨。未料,却也是询问两人的课业。一问一答,两人很有规矩,沈奚也渐渐听出了一些背后的故事。
  这几年来美国的留洋学生,大多是考取庚子赔款奖学金,绝少部分才是家中资助。
  说起这个奖学金的来历,顾义仁曾唏嘘感慨过。八国联军烧杀掠夺,到最后却要中国赔钱,当时的驻美公使游说各国,要回了一些赔款。美国指定退还款要用在留美学生的身上,才有了这个奖学金,建了清华学堂,送出了公派的留学生。
  顾义仁说这些时,神色复杂,又是为苦读的学子庆幸,又是为曾蒙难的家国悲哀。
  沈奚自然猜顾义仁也是庚子赔款留学生中的一员,而婉风作风洋派,更像是家中资助。可在今晚,全被颠覆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晚清小官家中的小姐,父亲获罪,流放边关,另一个是戊戌时变法被斩杀的志士后代。二人都是受了傅侗文的资助,被送到了这里。
  和她一样,没什么差别。
  或许唯一有差别的是,她因形势危急,索性被三爷安排了傅家的名分。
  可傅侗文从头到尾,又没提到沈奚的身份是掩饰,是保护。他不说,沈奚也只能保持沉默,听着那两人在感慨着受三爷的恩惠,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而在婉风和顾义仁眼中,沈奚仍旧还是傅家的四少奶奶。
  婉风和顾义仁说完课业,傅侗文用手背碰面前的瓷碗。
  “凉了吗?”婉风问。
  傅侗文摇头,问沈奚:“汤匙有吗?”
  沈奚立刻立起身:“我去拿。”
  傅侗文手撑着桌子,也立起身:“坐久了,人也乏了。”
  于是傅侗文与她一道去厨房,沈奚端了那碗烧桂圆。
  婉风和顾义仁认为他们是“自家人”,不再打扰,分别回了房。
  灯下,沈奚给他找到汤匙,放在瓷碗里,递给他。
  傅侗文倚靠在干净的地方,用汤匙搅着桂圆干:“上回吃这个,未满十岁。”
  沈奚未料到他会和自己话家常,含含糊糊地应着:“我还是在广东的时候。”
  傅侗文饶有兴致,游目四顾:“傍晚你说,要吃些中国人吃的东西是什么?”
  他竟还记得那句话。
  “前些日子买了个锅,想做一品锅,你听过吗?码放好了食物,从上往下有蹄髈,鸡,还有菜。不过这里我选读过农学,菜的品种和中国不同,菜也许要挑不同的来煮,倒是肉都差不多,”沈奚感叹,“来这里才晓得,不管洋人中国人吃的肉都一样,牲畜也一样。”
  “难道你以为这里的牛会有六只脚吗?”傅侗文反问。
  沈奚默认了自己的傻气,接着说:“继续说那个,有留学生告诉我这叫大杂烩,他们说在家乡差不多是这么大的锅子。”
  沈奚两只手比划着,约莫两尺的口径。
  “和炒杂烩差不多?”傅侗文在猜一道广东菜。
  “不,我说的这个是水煮的,端上来水还在沸。”
  候在门外的少年终于憋不住,硬邦邦地接了句:“我们家乡管这叫‘全家福’,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还能放蛤蜊和鸡蛋,荤素搭配,各地不同,”说完又趁着傅侗文低头吃桂圆时,用她才能听到声音责怪,“三爷早吃过。”
  原来这样。
  傅侗文早知是何物,却顺着她说下去,还佯装会错意。
  沈奚抿了嘴角。
  “为何不说了?”傅侗文回望她。
  “三哥……”
  “嗯?”傅侗文偏过脸来,想听清她要说的话。
  可就是这个迁就她说话的姿态,将她到嘴边的话又截断了,灯是半明半昧,他的眼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你们盖的高楼了哈哈,我惭愧,我对字也是个颜控+声控,所以侗tong二声,写着好看读着也好看,意思让它随风而去吧哈哈哈
05、第四章 今朝酒半樽(2) ...
  此人此景,是西沉的余晖,是染满天际的火。
  沈奚莫名地记起,那夜他出现在烟馆时的情景。  
  她被绑住手脚,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身边就是那个死人。身后是一条大通铺,木板挨着木板,那些骨瘦如柴的烟鬼就是一个个活死人,不留缝隙地挤成一排,握着烟斗在灯火上加热,一口升天,一口入地。有个乞丐在捡包烟泡的纱布,佝偻着身子半爬半行而过,多一眼都不给她。
  官员被人唤出去不一会儿,傅侗文走入,看到她。
  她还记得,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弯下右膝,以一种迁就着她的半蹲姿势,去看她的脸:“挨打了?”
  这是他此生对她说的第一句。三个字,疑问句。  
  “怎么?”傅侗文见她这模样,又问。
  沈奚一下就回了魂:“你傍晚睡那张床,还习惯吗?”
  这又是什么蹩脚的话。
  “还可以。”他将碗搁下,左手撑在陶质台池的边沿,手指自然地搭着,食指和中指在轻轻打着节拍。沈奚留意到了。傅家厅堂,他也是如此用脚打节拍。想来……是不耐烦了。
  傅侗文没有表露丝毫的异样,却已看破了她的局促,见她接不上话,随即又说:“我行李箱里有几本《The Lancet》,明日让人拿给你看。”
  “《柳叶刀》?”她惊讶。
  他怎会收集医学杂志?莫非他过去也是学医的?可又不像。
  傅侗文看出她呼之欲出的疑问,先作了答:“他们没和你提过,我四弟就是学医的?”
  “是有提过半句。”她记起来。
  “哦?”傅侗文微笑低声问,“为何是半句。”
  “因为,”她回忆当年场景,低声解释,“因为他们怕我伤心,因为……”
  他又读懂了她未说的话:“因为我给你的假婚姻。”
  她点头。
  傅侗文将左手抬起,指向门外:“走吧,我们上楼。”  
  这一晚的九点之约到此结束。
  沈奚以为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会有大把时间相处,未曾想,次日他就离开了纽约。倒是将前夜说好的医学杂志留下了,还有一个信封,里边是巴黎街头的彩色照片。
  除了这些,没留下半个字。
  沈奚坐在早餐桌上,和婉风肩挨着肩,细细看这一张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巴黎街头,一个个房子彼此挨着,没有丝毫缝隙,像被人摆放好的洋火盒子,共用着同一个狭长的屋顶。只是每个房子外用涂了不同的颜色,白色,浅咖色,深咖色,绛红色。
  “你看,他们的店招牌上是有英文的。”婉风指房子上的店招牌。
  果然是用大写字母写着旅馆的英文。
  没有去过法国的婉风为看到这些照片而兴奋。
  沈奚将这十三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总想在其中看出什么不同。
  “三爷昨夜和你又说了什么?”婉风趁机问。
  “没有,”她坦白交代,“没有什么。”
  “怎么会,”婉风将下巴压在沈奚的小手臂上,“你们在厨房说了好一会儿话呢,我想下去,又不敢,怕你们在说家事。”
  哪有家事,扳着手指头数,也能数得清说了几句。
  沈奚不好反驳,笑笑,想把这话揭过去。
  “当年我第一次见三爷,就是在离开的船上,他亲自来送我和顾义仁。”
  是他亲自送?
  沈奚想到自己仓促离开的那日,想见他一面都是妄想。
  “嗯,”婉风像在自语,“也不晓得三爷去看老朋友,何时能回来?”
  看老朋友?
  沈奚发现自己不能再聊下去了,婉风的每一句,都是她不清楚的事。  
  为了了解的更多些,从不打牌的沈奚竟也堕落了。
  从纸牌到中国牌,只要他们有牌局,她就去观望闲聊。渐渐地,顾义仁和她闲谈也会说起了许多事,也是她闻所未闻的。
  傅家老爷和大爷是政客,二爷是做学问的,四爷行医。
  三爷呢,原本也是做学问,因为有人攀附傅家,赠了许多的工厂和公司的股票。几位少爷对实业都不感兴趣,三爷就用钱从家中兄弟手里收了所有的股票,又从官银号借了百万白银和几十万的银元,自办了厂子。但这些都不是傅侗文亲自出头做的,自有管事的人,所以这些仅仅是外人知道的生意,不该让外人晓得的,顾义仁自然也说不出。
  三爷有钱,人尽皆知,可三爷究竟有多少钱?鬼知道。
  “光绪三十年,能从官银号借出这么多白银的,全北京城也只有三爷了。”顾义仁对傅侗文的魄力和手腕都很是推崇,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沈奚听到“光绪三十年”,心被牵动。
  她将手里的纸牌放到桌面上:“我又输了。好了,你们继续把,我去看书了。”  
  后来那几本《The Lancet》被陈蔺观发现,死乞白赖借走了。沈奚原本舍不得,可一想到陈蔺观也是为了学业,就答应了。
  只是将书包裹妥当,给他前,还在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弄脏、弄破、弄丢。
  日子如此磨蹭着,快要到新的一年。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仍是空着。
  从耶稣诞节到新年,学校和公司企业都会放假。这三年,婉风因为受到那些基督家庭的影响,对自己的信仰已经有了动摇,起先受邀是礼貌回应,贪图节日热闹,今年婉风就开始对她说,她也许真的要信教了。婉风说这句话时,还有着顾虑:“三爷……应该不会生气吧?”
  沈奚不懂她的意思。
  “你忘了,三爷一直嘱咐我们,不要让你和基督家庭走得太近?”婉风提醒她。
  “我觉得他这么说的意思,是怕他们太热情邀约留学生,影响沈奚的学业吧?”顾义仁猜想。
  “还影响什么?”婉风哭笑不得,“她难得陪我们打个牌,也是‘罪过、罪过’地忏悔。”  
  沈奚被逗笑:“你们走吧,我去收拾屋子了。”
  她一直惦记着走廊尽头那个窗子许久没擦了,想去弄干净。毕竟那窗子临着傅侗文的房,不能太难看。于是在婉风和顾义仁走后,她端了一盆清水,到二楼去干活了。
  她懒得烧热兑进去,盆里的水冷得刺骨,像浸着大块的冰坨似的。这让她想起在大烟馆,那扇永远透不过光的窗户,被烟熏得黑黄。
  那种地方,老板也不会想让他们擦玻璃。
  隔着窗子,能看到街对面的店口,金短发的男店员也在玻璃门内,在摘棕树上挂着装饰物。今天是三十一日,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一辆车驶到店门口,下车的是个黑发男人。
  沈奚握着抹布的手停下来一秒,复又用力擦了两下玻璃,想看清入店的那个男人。太像是傅侗文身旁一直跟着的谭医生了。没多会儿,男人推门而出,果然是他。
  那车上的,一定是傅侗文。
  沈奚将抹布丢到水里,端着盆到洗手间去,将脏水倒了,来不及洗干净水盆就丢到了水池下。收收整整,缓了口气,这次再不能像上回那么狼狈了。如此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才将拖鞋换成了高跟皮鞋,去一楼。
  可人才走到半途,就听到门口有了争执。
  沈奚飞跑而下,看见身着黑色呢子西服的傅侗文立身在厅堂,回身看门口。起争执的是他的仆从和一个青年学生。那青年手握成拳,想要和傅侗文动手,却被少年挡着,身后又有两个中年仆从阻拦,被三人活活困在了门廊间。
  “陈蔺观?”沈奚错愕。
  “我先不和你说,沈奚,”陈蔺观挣扎着,指傅侗文,“这个人,我要和他说。”
  傅侗文单手取下黑色的帽子,
  看向沈奚:“你认识他?”
  “是中国留学生,也在学医,”沈奚声音低下来,“陈蔺观,我信上和你提过。”
  傅侗文想是记起了这个人,没再和他计较:“将人请走。”
  他掉转头,上楼去。
  “傅侗文,”陈蔺观大喊,“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父亲煤矿公司的股票都送到你家去了,你和你父亲,不,是你!是你用了手段,让我父亲交了辞职书!你抢走了我父亲的所有公司股票!”
  傅侗文脚步未停,甚至面上都无甚波动,和沈奚擦肩而过。
  外头有雪,他的皮鞋底踩在地板上,留下数个足印。
  少年见傅侗文上了楼,推开陈蔺观,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你若还想回国,就对三爷客气些!”说完,跟上了傅侗文的脚步。
  因为沈奚说认识他,少年经过沈奚身旁,对她也是冷剜了一眼。
  沈奚被瞪得没有脾气,忐忑看了眼楼上。
  直到两个中年男人将陈蔺观一左一右拽出门廊,她才回过神来,跑出去。
  因为傅侗文用了一个“请”字,中年仆从也没动粗,将陈蔺观推到街上,作罢。
  “陈蔺观,你刚才太过分了。”沈奚低斥。
  “你和傅家有交情吗?沈奚,你竟然和傅家有联系!”陈蔺观马上握住她的双臂。
  沈奚无措地看四周,街道对面的店门口,那个金发店员都在望着他们。
  “是,对,”她急声反驳,“同你有关系吗?你有什么权利在我家骂他?”
  “你是他什么人?”陈蔺观抓到症结。
  沈奚被问住。
  “傅家一家人非奸即恶,又是北洋军一派!那个傅侗文仗着家里势力,强要了多少公司股票?你知道吗?他逼得多少搞实业的人倾家荡产,你知道吗?”
  沈奚听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使劲推他:“你走吧。”
  一辆马车行驶而过,驾车的人和车上的小姐都在张望他们两个争吵的人。
  她对傅侗文的过去一点了解都没有,除了救过她,除了资助婉风和顾义仁,没人给她说过这些话。所以她没法子替他辩解,可她听得心里有气:“还有!你记住,Lancet就是他带给我的,你平日去看人做外科手术,塞给人家的钱也是他的!”
  陈蔺观被她的话压住,脸涨红了,眼睛急得发亮发红。他从怀中掏出了报纸包裹好的杂志,倔强地丢去了地上:“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
  杂志从报纸里滑出来,落在泥泞的雪水里。
  沈奚一把将陈蔺观推开,将那几本杂志捡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回公寓。
  “沈奚!”陈蔺观冲口而出,叫她。
  门口的仆从将他拦在外头,绝不给他再进半步的机会。
  沈奚抱着杂志,从客厅跑上楼。
  到二楼楼梯口时,傅侗文正站在走廊尽头,右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在看窗外。
  他端着一副公子哥儿的身架,和那日他的那些朋友一样,看上去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但其实,他们的“和气”是居高临下的,带着看戏人的慈悲和冷漠。
  你以为你能入得他们的眼,或许你只是一个任他们品评、看赏的戏中人。 
  傅侗文听到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离得远,她分辨不出他的喜怒:“方才,对不起。”
  傅侗文像不领情,声音里有一丝丝不悦:“为什么替别人道歉?”
  若不是因为他,陈蔺观也不会认得这间公寓,更不会有今日这场飞来的冲突。沈奚抱着杂志,还在心疼着,不敢让傅侗文看到被弄脏的封面。这是被妥帖收藏在他的行李箱,远渡重洋送到这里的杂志。海上颠簸,长途风雨都没让它们有任何损伤。可偏就在她住得公寓门外,如此轻易就被糟蹋成这样子了。
  四面楚歌,虽然敌人只有上帝一个,但她觉得此时此刻,全世界在和她为敌。她是被逼退到水边的西楚霸王……
  或者是虞姬……又没那么美。  
  “去换身衣服。”他说。
  沈奚顺着他的话,低头看,原来衣裳已经被杂志上的泥水弄脏了。
  原来,他早看到了脏了的杂志。
  她低着头,颈后被压了千斤重,不做声。
  傅侗文倒对这个不气不恼,他对外物一贯没什么情感,更何况只是几本杂志。
  “今天不用做功课,是不是?”他问。
  “嗯。”她听到自己有了回应。
  “我们去过新年。”
  “去哪里?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沈奚望向他,因为想要弥补刚才的事,愈发紧张,“可我没什么好衣裳,怎么办?去的地方,或是要见的人对你很要紧吗?”
  “去一个,没人会注意到你和我的地方。”他回答她。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暂时没话说咿呀嘿
06 第五章今朝酒半樽(3)
  临行前,傅侗文递给她一个新的宽边帽。
  可这帽子配她的裙子,太正式了。沈奚虽这么想,又看他身上深棕色的斜纹软呢外套,立刻认定自己还是需要一个宽边帽,才像是个样子。
  可他的措辞,和最后去的这个地方,真是——
  天差地别。
  她以为是个僻静之地,未料,是满座绅士小姐的电影院。
  沈奚站在影院内的大幅黑白海报前,留意到上边的首映时间,就是三天前,日。还是新片子。也不知道傅侗文这一个月是在何处,竟然知道《Cinderella》在这里的上映时间。这个故事婉风提到过,她很喜欢灰姑娘的爱情,但只在招待绅士小姐们的大影院里才有,她没闲钱看。
  “海报很特别?需要看这么久?”傅侗文站到她身后,也去端详墙面上的这张宣传画。
  这是离开公寓到现在,他说的第一句话。
  “在看首映时间,”沈奚抬头看他,“你不在纽约,竟然还知道最新的电影?”
  “一个朋友的送的票。”傅侗文将手臂打弯,目光示意,沈奚学着周围小姐们的样子,将手绕到他的臂弯上。只是手指虚虚拢着,悬在他衣袖上方。
  “没试过这样挽一位先生?”他用中文问。
  沈奚轻摇头。没人可试。
  傅侗文不动声色,抬高了一寸手臂,让她的手踏踏实实落在了他的臂弯里。
  她暗自松了口气。
  一路上的紧张,丝毫不亚于初次将一具尸体开膛破肚……
  万幸,过去了。
  两人入场晚,幸好是包厢,不会打扰不相干的人。
  安静的电影院里,默片的黑白画面铺陈开来,时不时插入字幕来解释主人公的对话。沈奚看得不十分入戏。这样一比较,还是听戏好,唱腔做足,至少有个热闹瞧。
  高跟皮鞋的短跟沉入地毯里,软绵绵的,她轻轻地将鞋跟在地毯上敲了敲,聊以自娱。
  傅侗文笑着问她:“像在受刑,是不是?”
  “是,”反正左右无人,她放心大胆地用中文说,“看一次新鲜,多了肯定是折磨,”她用两指按住自己额头两端的太阳穴,“全是黑白影子在眼前晃。注意力慢慢就散了。”
  不过虽然看得很不得劲,倒有一点是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多了。
  一想到傍晚的事,她还是有内疚:“有什么是你没有尝试过的,我能带你去就好了。”算是给你的新年礼物。
  傅侗文寻思了会儿:“你可以给我买一份爆米花。”
  这个容易,只是这种高档地方也不卖,大概……她想在看马戏的地方应该能买到。
  “终于和我说话不紧张了?”傅侗文打量她。
  沈奚点点头,被他看得脸烫。
  “既然不紧张了,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你喜欢吗?”他用目光去扫场内。
  沈奚会意,他在问电影:“我们中国人喜欢热闹,这个太单调乏味了。如果……”她看屏幕,小声说,“以后有有声的电影,会好很多。”
  “有声电影?”傅侗文笑,“很大胆的想象。”
  沈奚想了想,又好奇于他的留学生涯:“你在伦敦,也常看这个吗?”
  傅侗文摇头:“看过两次歌剧。在那里很无趣,女人的出现是为了炫耀珠宝,男人——”
  包厢门被打开。走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走入。
  沈奚被吓了一跳,傅侗文脸上的笑容反倒浓了一些:“这场电影有五十几分钟,乌尔里希先生已经错过了半小时。”
  傅侗文说着,起身,和对方握手。
  原来,他今晚真正要见的人,才刚出现。
  包厢有两排座椅,原本傅侗文和她坐在视角最好的前排,这个男人进来后,他们并肩坐去了后排。那里视角虽然差,却最适合闲谈。沈奚依旧端坐在原位,听到包厢门再次被打开,是医生的声音:“这里空气太差了,我让司机在外候着,等你们谈完就走。”
  没有傅侗文的回应,沈奚猜,他是用手势做了回答。
  包厢门再次闭合。
  傅侗文和这个客人开始熟稔地用英文交谈。
  “我的妹妹说她不喜欢这个。看来,我们没有合作的缘分了。你知道,在中国,这个产业通常是要有黑背景的人来掌控,很麻烦。”
  “傅先生,这只是一个小生意,你感兴趣,我可以送你一个电影院,你觉得麻烦,大可以忘记我对电影院的提议,”对方笑着回应,“你该清楚,我想做的是鸦片。”
  短暂的安静。
  大屏幕上,出现了英文字幕,王子说要召开宫廷舞会,他想寻找他的意中人。
  沈奚甚至读不清字幕,整个人的神经都被吊在“鸦片”上。
  “万国禁烟会*才没过去几年,这恐怕不是个好生意。”傅侗文在打太极。
  对方笑:“傅先生,你是想要让我表现出更大的诚意吗?大家都清楚,你们的政府虽然在禁烟,可并不能插手租界。你看,租界里的鸦片生意如此火热,你们中国人离不开这个,相信我,这是必需品。”
  这位乌尔里希先生不止想要表达诚意,还有对中国人的轻蔑。也许他并非有意,但这种轻视包裹着字字句句,冲击着她。
  她想象不出傅侗文的神情是如何的,直觉他不会高兴。
  傅侗文看似漫不经心,将手搭在沈奚的椅背上,手指微微打着节拍,不经意碰到了她的背脊。沈奚下意识要回头,他察觉了,倾身上前,说话的气息直接掠过了她的脸:“看,他遇到灰姑娘了。”
  他说的是电影。
  也是在提醒她,专注电影,不要回头。
  这不难理解。
  沈奚忙端坐好,认真盯着银幕。
  傅侗文将身子坐直,继续陪对方聊着鸦片生意。就连沈奚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不耐和隐忍,可这里是异国,不是北京城,他再有脾气也只能虚与委蛇,敷衍应酬。
  黑白的画面里,舞会开始,王子搂住了他的心上人,在旋转舞蹈……
  从没有一刻,她会像现在这样期盼大结局的到来,不是为了看到爱情的圆满,而是为了让那个讨厌的商人消失。
  终于,电影接近尾声,包厢外的观众席亮起了灯。
  沈奚也顾不得此时鼓掌有多怪异,刻意拍手。乌尔里希先生举着雪茄,敷衍地击掌。
  傅侗文用英文说:“真是个美好的爱情故事?是不是?”
  乌尔里希先生不太感兴趣:“我想是的。”
  “很高兴与您的会面。”傅侗文从座椅上立起身。
  傅侗文伸出右手,和对方握手告辞。
  这场会面并不算愉快。
  散场后,他们离开电影院。
  司机在和路边在等候的司机们告别,用英文说新年快乐,为他们开了车门。
  影院门口临时摆放了两幅广告。沈奚坐上汽车的时候,看了一眼广告语。
  傅侗文比她后上车,和她隔开了两拳距离,并肩坐在后排,整个人都陷在沉默里。
  沈奚故作轻松地问:“你猜,我看这场电影,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傅侗文视线微斜,也看向窗外。
  “三两滴入口,清洁你的口腔,让牙齿永远坚固,远离难耐的疼痛,”她笑着用英文背,“是不是毫无偏差?”
  他常观人生百态,如何看不出她的想法,是怕他还在为方才的事不愉快。
  傅侗文将眉眼舒展开,遂了她心意:“当初来,半句英文不会,是如何过来的?”
  “背,”沈奚很开心,把他的注意力拉到了别处,“看到什么背什么,拿到词典背,拿到报纸背,拿到餐单也背,中邪一样。”
  傅侗文忽然一笑,去敲她的帽檐,宽边帽的前檐一沉,完全挡住她眼前的光线。
  “还不算太笨。”
  凌晨三点。
  傅侗文打开书桌上的台灯。
  灯光在绿色灯罩下,并不强烈。他将座椅拖到窗畔,推开窗,去吹风。
  “你这样,就算十个医生也就救不了。”谭庆项将一杯水硬塞到他手里,去关窗。
  “我想要水泥厂、棉纱厂,想要玻璃厂,他们却还想把全世界的鸦片送到中国来,”傅侗文抬高水杯,喝了两小口润喉,“全国都在禁烟,租界的合法经营烟馆却越来越多,他们的上帝呢?他们的地狱呢?”
  谭庆项深知傅侗文对鸦片的痛恨,任由他发泄。
  忽然一声碎响,玻璃杯的杯壁竟在傅侗文的手上被捏碎了。
  “我就知道你看不开,这股邪火总算发出来了。”谭庆项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气。他也顾不及那些玻璃碎片,忙取来药箱,给他处理伤口。
  凌晨四点。
  她在厨房点了一根蜡烛,电灯坏了,新年遇到这种事,不算是什么好兆头。沈奚原本是想来冲泡一点奶粉,助眠,在发现电灯坏了,抹黑找到奶粉罐子的同时,决定找到蜡烛,研究一下怎么将电灯修好。
  修到半途,发现,没法子再继续了。术业专攻,还是留给干这个的人吧。
  于是,她在蜡烛的火光中,烧了热水,披着衣服还是冷,于是将两只手掌围在水壶旁,烤火。等火烧开了,她翻找出和碗一般大小的早餐杯,倒奶粉。
  不觉想到昨晚,包厢里,他和那个人的对话。
  “还够冲第二杯吗?”疲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傅侗文手臂撑在门框上,看她像耗子一般搬空厨房的橱柜。
  沈奚被吓得不轻,奶粉应声洒落一地……
  傅侗文叹气:“看来是不够了。”
  “……我把我的给你?”沈奚指自己的早餐杯。
  “不用,谁让我晚上带你看了一场极其无聊的电影,这算是报复。”
  “没有,”沈奚明知道他在逗趣,还是解释,“不是报复——”
  沈奚看到他手上的纱布,话音戛然而止,没等来得及问,傅侗文已经摆手:“不要问我的手,我们说些别的。”
  她莫名焦灼,伤口深不深?怎么来的?回来时还好好的?
  话被逼到嗓子口,又不让问。
  “我第一次到伦敦,人受到很大冲击。”他忽生感慨似的,和她说起了遥远的事情,从他和四爷到到伦敦讲起,说到许多见闻。
  此时的他,带着手伤,在蜡烛微弱的光下,像是一个普通的、在异国飘荡过多年的留学生。如果他不是傅家的三爷,也许就是归国后,受雇于大学学堂,四尺书桌,藤椅端坐的大学教师。他的书桌右上角,必会摆着水晶墨水瓶,一瓶红,一瓶蓝。
  他在讲述过去,她在心中描绘。
  在猜想,倘若他去做学问,会是如何形容。
  傅侗文似乎有很多副面孔,善恶忠奸,九成九都是沈奚从别人的话里听来的。可这一昼夜,她也亲眼见到了他诸般模样,每一样,都在意料外,又在想象中。
  “我记得,你在信上说,你对心脏外科感兴趣?”
  这只是她上百封信里的某两句话而已。
  沈奚点头,又摇头:“半年前,我已经听老师的建议,选了一位骨科导师。”
  傅侗文讶然:“这次我去加利福尼亚,为你询问专业方向,我的朋友也是这个建议。”
  好巧。
  “初到英国时,侗汌学医也像你,入魔成瘾,”傅侗文将早餐杯端起,轻抬了抬杯子,询问她,“问你讨半杯奶粉喝,口渴得很。”
  “你都喝好了。”
  “一人一半,”傅侗文笑,取出另一只早餐杯,对半分了,递给她,“在中世纪欧洲,外科地位极低,和理发匠地位差不多。那时国王的亲信掌管全国理发师,和外科协会。这是侗汌给我讲的,”他喝着杯子里的牛奶,“他也喜欢外科,可惜他去读书的年月,这个学科的发展不好。为什么你选了骨科?”他问。
  “会更有用,”毕竟心脏外科面对的难题,暂时无解,“如果我是美国人,我会选心脏外科。”去解决难题,去想办法让心脏在手术期间停止跳动,不再涌出鲜血。可在现阶段,这是天方夜谭。她可以选择留在美国,继续这个方向,但何时能攻克?没人敢说。
  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是一生。
  她更想学以致用,尽快回国。那些造福人类的事,就留给更想留在美国的人,比如陈蔺观,他的志向是全人类的医学事业。
  而她的志向,是博采西学,强我中华。
  可沈奚不敢对傅侗文说,她怕现在的自己说这些,太过幼稚。
  可傅侗文却在等她继续解释……
  “就像,”沈奚努力措辞着,低声说,“我们当务之急是修建铁路,而不是购买豪华列车,”沈奚说完,又怕解释不清,再举例,“或者说,我们先要让大家都要吃饱肚子,而不是让每个人都学习去喝红酒和伏特加。”
  “词不达意,”傅侗文笑着点点头,“不过,听懂了。”
  沈奚抿嘴笑着,很庆幸自己表达清楚了。
  傅侗文端着那半杯牛奶上了楼,和沈奚在她的房间门口分开,还颇有绅士风度地替她打开门:“祝你拥有一整晚的美梦。”
  傅侗文说完,再次举起早餐杯,笑意浓郁:“晚安,沈小姐。”
  随后,门关上。沈奚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在跳,和那门关上的瞬息重合了,啪嗒一声,门被他亲自从外关上。
  脑海里,是停滞的光影,他举杯道晚安的那一个画面,久久不去。
  *万国禁烟会:日,国际鸦片委员会会议在中国上海召开,13个国家41名代表齐聚一堂,共商禁烟大计。万国禁烟会是世界上第一次国际禁毒会议,催生首部国际禁毒公约——《海牙鸦片公约》,在国际禁毒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这段*来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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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手欠把有话说删了= =
这篇文写的是……百年前的,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禁……毒是中国民族永远不能妥协的伟大事业哈哈哈哈哈再加半句,很开心开这篇文,估计是好久没写文憋坏了……
面带微笑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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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第六章 沉酣戏中人(1)
  冬天过去,她开始上课以后,傅侗文也开始了他在美国的社交活动。
  她每月能见到他一两次,偶尔会问到她的课业。一问一答,总是他说的多,她答的少,反倒是顾义仁和婉风和他说的话多些。三月的一个周末,傅侗文留宿在公寓,这天他精神出奇地好,在客厅和他们一起喝下午茶,大家讨论时事,说实业救国,婉风忽然问到傅侗文常去八大胡同,是否见能让蔡锷为之倾倒的小凤仙?
  傅侗文笑笑:“未曾有幸。”
  对传闻中的“肆意用情”,倒是从不辩解。
  他将视线落到她身上:“怎么不见你说话?”
  她一不留意时政,二交际圈小,不像婉风和顾义仁,可以这么快交流到国内的消息,实在没谈资,只能端起茶壶:“我去给你们添水。”
  等到她将茶壶端回来,顾义仁正立起身子说:“义仁必当终其一生报效家国。”
  突如其来的表忠心,像在告辞。
  果然,傅侗文的回答应证了她的推测:“保重身子,万事都要想到,‘留得青山在’这个道理。”
  顾义仁慷慨激昂:“三爷放心!”
  沈奚这才觉得烫手,将茶壶砰地放到了桌上,掌心都烫红了。顾义仁和婉风都笑来,婉风拉住她的手,揉搓着:“就是怕你舍不得,我们今日才说。”
  “你们?”沈奚更是错愕。
  “是我们,”婉风笑了,“我们结伴一道走。”
  沈奚憬然,难怪他会回来,要和众人一叙。
  顾义仁对傅侗文的尊敬是打从心底的,临行前这一夜,喝了个不省人事。傅侗文被他的情绪感染,饮去数杯,沈奚默默给他满杯的次数,到第四杯时,傅侗文察觉了,望过来。
  沈奚立刻别过头,去看墙壁上挂着的钟。
  “看什么呢?”婉风小声问。
  “要送他上楼去吗?醉成这样,明日如何登船啊?”沈奚耳语。
  “你去好吗?”婉风用的手腕轻轻压在她的后背上,求饶,“我想和三爷单独坐一会儿,”话未说完,又将身子转过来,面对着沈奚,“求你了,我明天就走了。”
  单独坐一会儿?
  沈奚懂了她的意思,女孩子之间不用说穿的那层意思。
  婉风喜欢上傅侗文了。什么时候的事?也许远比她认识傅侗文还要早。
  “求你了。”婉风声音极低。
  沈奚食指指尖下意识滑着桌子,碰到盘子边沿,冰的。
  “我去叫人来,扶他上去。”沈奚妥协了。
  她发现,离开这个饭桌的艰难程度远超她的想象,以至于跟着傅侗文的那个少年架起顾义仁,要求她打一把手时,沈奚还在走神,魂不守舍。
  顾义仁到楼上大吐特吐,暂解了她的胡思乱想。她跟着收拾,到擦干净地板,看到床上叠得齐整的白衬衫,还有一条深蓝色的针织领带。这应该是他准备归国的“戎装”了。而自己呢?还有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顾义仁在床上翻了身,嘴里咕哝着什么,沈奚凑近听,在说桥梁土建。
  她将棉被摊开,盖在他身上:“再见吧,顾兄。”
  顾义仁自然听不到,梦中和周公诉衷肠,表着建造大桥的心愿去了。
  沈奚坐在床边沿,看床上的一块表,过去一小时了,还没动静。想下楼怕撞到不该撞见的,可坐在这儿也踏实不下来。她两手撑在身后,挺直腰杆,舒展自己的腰肌,配合着顾义仁,开始背诵《黄帝内经》。虽学西医,但她笃信老祖宗的东西,所以任何中文的医书也从未放过。“总会有用。”这是她常有的论调。
  “心移寒于肺,肺消,肺消者饮一溲二,死不治。肺移寒于肾,为涌水,涌水者,按腹不坚,水气客于大肠,疾行则鸣濯濯如囊裹浆……”
  门被扣响。
  沈奚停下,身后的男人还在讲着他的毕业论文。
  开了门,是婉风。
  婉风双目泛红,在看向她时,像有隐含的一番意思。
  “去吧,去三爷那。”她低声说。
  去傅侗文那里?
  沈奚错愕,没等发问,婉风已经将双手握住她的:“这一别,山高水远,你要好好照料自己。明知学海无涯,读不完,慢慢读。”
  “这才三点,道别太早了,”沈奚低声回,“明早我送你们。”
  婉风淡淡笑笑,颔首。
  她离开,可还觉得有什么不对。说不清,道不明的。
  顾义仁的房间在一楼,她出来时,厅堂的灯灭了。
  开关在大门边,她懒得再去,摸黑爬楼梯。
  夜深人静,高跟鞋的鞋跟落在楼梯上,有响声,听得让人心焦。她索性踮起脚跟,快步跑上去,一路到了傅侗文门外,驻足。
  门虚掩着,她想从缝隙看一眼,没有用。
  只得硬着头皮:“三哥。”
  无人应声。
  沈奚轻轻推门,看到傅侗文背对着门,正穿西装:“关上门。”他说。
  沈奚反手将门关上,望着他的背影。
  傅侗文说:“今日是告别夜。”
  “嗯。”她明白。
  “看你的样子,也很伤感?”
  沈奚再点头:“大家都是,尤其……婉风,我想她最舍不得三哥。”
  她觉得这话说得再平整不过,可傅侗文却忽然回身来看她。不言不语的,竟让她心虚起来,窗外刷刷落着雨,从她这里看,能见到雨滴斜砸在玻璃窗上的一个个印子,密密麻麻。
  “你以为,方才她和我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傅侗文忽然笑问,“是不是只要我和一个女孩子共处一室,总能让人去误会?”
  沈奚再次惊讶于他读心的本事,讷讷道:“并没有。”
  虽然这是一句假话。
  傅侗文饶有兴致地笑着:“我说告别夜的意思是,我该离开纽约了。”
  “你要走?和他们一起回国吗?”
  “不,我利用了他们,其实要走的是我。”
  傅侗文用最简单的话解释,他因为不想与人合作鸦片生意,惹了点麻烦。所以他现在必须走,用顾义仁的身份走。此行隐秘,他带来的仆从都不会跟随,包括那个少年,也会按照他原定的旅程去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分院,去拜访他的一位老朋友。
  而顾义仁和婉风也要离开,过了今夜,这里将是一个空置的公寓。
  他轻描淡写,好似在说他要去踏青,从北京城东到城西。
  可这是匆匆潜逃,远渡重洋,三个多月的航程。稍不甚就会要了人命。
  “只有你和谭先生?”沈奚急匆匆问,“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不可以?”
  傅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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