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闺蜜得了脑干梗塞癌,她说我也是得了脑干梗塞癌我说你怎么知道,怎么会做这样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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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吃货,也是工作狂,却遇见了癌症!很多人说她很惨,她却说因祸得福!
摘要:近些年的研究提示,雌激素可影响甲状腺的生长主要是通过促使垂体释放TSH而作用于甲状腺,因为当血浆中雌激素水平升高时,TSH水平也升高。
&今天给大家讲述的是一位母亲,31岁,结婚了,有个5岁女儿,做奢侈品管理工作。
去年底的一次例行体检,她查出患了甲状腺癌,今年初她动了手术,做了放疗,现在就等放疗报告了。目前来看,癌细胞没有扩散。
她很瘦,皮肤白皙,有神。聊下来,感觉她很有活力,很乐观。她跟我讲了自己患癌的几种可能原因,以及整个治疗过程中的所思所想。
2017年10月,我嗓子莫名其妙哑了一个月,大声笑都笑不出来的那种,那时候我以为是累的。隔了半个月去体检,医生说我有个甲状腺结节,不太好,让我去复查下。
12月15日,医院的甲状腺B超报告出来了,医生说&很严重了!好的可能性很小&,让我赶紧拿着报告去问门诊医生。
门诊医生是个女的,皱着眉和我说:&看起来很像恶性肿瘤,你做个穿刺吧。&在我犹豫不决徘徊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听到她又建议了两个病人做穿刺。
穿刺就是把部分肿瘤扎破,把里面的液体取出来,通过活体采集化验,证明它是良性还是恶性肿瘤,后来证明,我这个是恶性的,所以是癌。
做穿刺时,医生没给我打麻药,拿那个针,在我脖子上倒腾了半个小时。我很紧张。医生说不要紧张,不然针会断在里面,然后,我更紧张了&&
肿瘤切割手术是在另一家医院做的。一般医院只能从脖子处动手术,某医院能从进去动手术。
我是从这里(她指指自己下颌和下齿相连处)开始动的,从牙囊外面开始割开来,然后把嘴皮翻下来,从这里把手术刀、管子、可视镜伸进去,动完手术以后,再把这里封牢&&
我怕留下疤,怕朋友们每次看到都问一遍,额,你这个什么病啊?我也不能一遍一遍回答吧。
当我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我妈跟我讲,你的半张脸全是血,她看着很难受,就哭了。我没什么感觉,还安慰她说,还好啊。
(妹子术后自拍:肿得和猪头风一样的脸和脖子)
我在医院呆了5天,喝流质食物,吃饭才是最痛苦的。我那么喜欢吃,但咸的东西不能吃,一吃就痛。
(住院期间只能吃流质食品,对于吃货的她相当痛苦)
后来出了医院,在家休养了十多天,每次用甲硝唑在伤口消炎,一碰到伤口,我眼泪就哗啦啦流下来了。
为什么会致癌,她问过医生。医生说,很多人认为甲状腺癌和我们摄入过多碘有关系,但并没有科学依据。医生还说可能有因素,但她说她的家族里没有癌症史。
医生认为跟免疫力也跟压力有关,因为每个人都有癌细胞,可能很累的情况下,它就会蹦出来。
但她想来想去,首先觉得,跟自己是个吃货有关,其次跟自己工作压力大有关。
我觉得我是夜宵吃坏了,有些人夜宵吃吃水果酸奶薯片,而我喜欢吃主食,炒年糕、炒米线、烧烤啊什么的,现在觉得,吃夜宵真的很不健康!
以前天天吃夜宵,我从2011年开始吃,吃到动手术的前一夜,不吃就饿啊。我觉得贪吃是一种病,吃得饱饱的睡觉,我觉得睡眠比较香。
我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有段时间还挺胖的,瘦下来后,更加珍惜能吃的机会。
有个美食家叫蔡澜,他说我们每个人在吃每一样东西的时候,你都要感恩这个东西的来源。一颗葡萄,在吃之前可以想象一下,怎么到我们手中的。我很感恩这些食物。
如果我一吃就胖,我肯定不会吃,因为我是一个很爱美的人。如果这段时间我发现长胖了,我会克制一下,如果一直没胖,我就变本加厉地吃,反正我吃不胖,那就吃呗!
但其实吃不胖是有问题的,因为你想,人体是一个封闭的肉体,蛋白质体,不拉肚子,吃下去那么多东西,又不胖,说明你的消化能力、吸收能力、排泄能力,有一块一定是有缺陷的。
那时候,也跟我工作压力大有关系,白天接触很多人,要处理很多人的关系,工作很烦躁,唯一的放松,就是回到家里,面对那一顿夜宵。
我要吃烧烤,无论有多远我都要买回来,而且我喜欢一个人吃烧烤,不爱三五成群分来分去。我就喜欢在家摆满,也不拍照,我就吃。不好吃我会喷它,好吃就会推荐。
我是个工作狂,就算手术那段时间,我也基本没有耽误工作。
手术前很紧迫地把工作都做完了,1月11日动手术,1月17日出院,就在手机上办公,看看邮件,该做的事情还是做。2月1日开始上班,手术完20天,当时很瘦,但在家呆不住,在家好无聊,我就去上班了。
吃,打消了我所有的痛感,我真的好爱吃。吃完早饭,就在想中饭吃什么,吃完中饭就想晚饭吃什么&&
31岁遇见癌症,很多人都说我很惨,但是我想说我没有惨啊,让我对人生又有了新的认识和定义,因祸得福。
我想说,有些东西注定要出现的,你就不要去抗拒它。过去的我们造就现在的我们,如果你不想将来的你是你不想要的样子,那么你现在就要改变。
我的这个病,没有怨恨过任何人,我甚至觉得很好,我决定改变一些生活习惯。
第一,我决定以后不吃夜宵了,出院到现在一顿都没吃过,现在会忍住,没那个欲望了;
第二,我决定在完成正常工作的时候,适当给自己减压,不要太拼了,身体吃不消的。
第三,我决定,明年再吃海鲜(笑)。医生说,不复发、不转移,活个30年不成问题。我没想过活几岁,就想活着的时候质量高一点。
她的主治医生表示:甲状腺癌有多个相关性的原因,很难说具体,它不是单一因素,是多种因素综合诱发形成。
吃海鲜吃夜宵不一定导致癌,它们对的影响往往比较多一点,当然,理论上跟甲状腺也存在相关性。
甲状腺癌最常见病因是摄入碘含量过高。一般在沿海地区,发病率会比较多,海鲜吃得多了。像温岭、乐清、宁波等沿海地区,内陆地区就不高。
另外还有一些白领,压力大,内分泌失调,也会有相关性。情绪紧张,容易的人,容易得癌。甲状腺癌女性发病率比较高,可能女性容易焦虑一点。
医生表示:甲状腺癌发病原因有以下几条!
1、癌基因及生长因子:近代研究表明,许多动物及人类肿瘤的发生与原癌基因序列的过度表达、突变或缺失有关。
2、电离辐射:目前已查明,头颈部的外放射是甲状腺的重要致癌因素。
3、遗传因素:部分甲状腺髓样癌是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在一些甲状腺癌患者中,常可询及家族史
4、缺碘:碘是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碘缺乏导致甲状腺激素合成减少,促甲状腺激素(TSH)水平增高,刺激甲状腺滤泡增生肥大,发生甲状腺肿大,出现甲状腺激素,使甲状腺癌发病率增加,目前意见尚不一致。而高碘饮食可能增加甲状腺乳头状癌的发生率。
5、雌激素:近些年的研究提示,雌激素可影响甲状腺的生长主要是通过促使垂体释放TSH而作用于甲状腺,因为当血浆中雌激素水平升高时,TSH水平也升高。至于雌激素是否直接作用甲状腺,尚不明确。
医生提醒:常吃期这10类食品容易致癌
一、油炸类食品
-导致心血管疾病元凶(油炸淀粉)
-含致癌物质
-破坏维生素,使蛋白质变性
二、腌制类食品
-导致高血压,肾负担过重,导致鼻咽癌
-影响粘膜系统(对肠胃有害)
-易得溃疡和发炎
三、加工类肉食品(肉干、肉松、香肠等)
-含三大致癌物质之一:亚硝酸盐(防腐和显色作用)
-含大量防腐剂(加重肝脏负担)
四、饼干类食品(不含低温烘烤和全麦饼干)
-食用香精和色素过多(对肝脏功能造成负担)
-严重破坏维生素
-热量过多、营养成分低
五、汽水可乐类食品
-含磷酸、碳酸,会带走体内大量的钙
-含糖量过高,喝后有饱胀感,影响正餐
六、方便类食品(主要指方便面和膨化食品)
-盐分过高,含防腐剂、香精(损肝)
-只有热量,没有营养
七、罐头类食品(包括鱼肉类和水果类)
-破坏维生素,使蛋白质变性
-热量过多,营养成分低
八、话梅蜜饯类食品(果脯)
-含三大致癌物质之一:亚硝酸盐(防腐和显色作用)
-盐分过高,含防腐剂、香精(损肝)
九、冷冻甜品类食品(冰淇淋、冰棒和各种雪糕)
-含奶油极易引起肥胖
-含糖量过高影响正餐
十、烧烤类食品
-含大量&三苯四丙吡&(三大致癌物质之首)
-1只烤鸡腿=60支烟毒性
-导致蛋白质炭化变性(加重肾脏、肝脏负担)
现在做体检查出有结节的人有很多,多数是良性的,问题不大。恶性结节的发展也不是很快,总体来说,相对比较好治疗,效果也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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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胶质瘤 我得了脑胶质瘤在脑干部位,想得到中医的帮助
状态:就诊前
您好,看来脑胶质瘤是定性的。要想尝试中医,最好到医院去请专业医生望闻问切后处方。不要随便相信什么秘方、偏方等。
状态:就诊前
非常感谢你在百忙中这么快回复了我,那您那的医院看脑胶质瘤是专科吗,我可以去你那里看吗,或者你知道哪里能是脑胶质瘤专科的中医院吗。现在非常迷茫,不知该怎么办,期盼你的回复
状态:就诊前
我这里的地方中医给我开了方子,我不知对不对没敢服用,希望您能帮忙看看,对我的病有好处吗可以服用吗,谢谢
对不起,看不到你的方子。即便看到了也有一个问题就是:我没有见过您,不知您的具体情况,所以对已有的处方也只是一个不太准确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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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癌症患者的康复之路:重生手记
这是一个癌症患者从身陷绝境到逐步康复的亲历记,也是一位著名记者对当今中国癌症医疗体系种种利弊的观察和剖析,更是一部充满智慧、勇气和乐观精神的人生励志书。
2007年,凌志军被诊断为“肺癌,脑转移”,即“肺癌晚期”。北京、上海两地名医会诊,几乎一边倒地判定,活不过三个月。他和家人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中。真的没有生路了吗?&
外科、内科、中医、“太医”,分别给出了大相径庭的治疗方案。他调整心态,积极搜集诊疗信息,甄别真伪。他仔细观察医生的得失,也观察病友的成败,最终选择了最佳的治疗方案,走出适合自己的康复之路。五年了,他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越来越健康。
http://book.sina.com.cn&2012年10月08日14:35&
癌症患者中有很多人并不是死于自己的疾病,而是死于自己的恐惧和错误的治疗。
我这样说,很多人一定不信。事实上我过去也不会这样想,直到自己也成了一个癌症病人,有了一些切身体验,又有很多癌症患者的经验教训做参照,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2007年2月,我病倒了。医生在我的颅内发现两处病灶,疑为“脑瘤”。两天后又在我的左肺发现肿瘤,由此诊断“肺癌、脑转移”的概率为98%,也可以说是“肺癌晚期”。医生当时认为,我已经活不过三个月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和我的家人都蒙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与死亡如此接近,真切地感受到一个癌症患者的恐惧和绝望。
我一向敬仰视死如归的人。那些勇敢从容地走向死亡的癌症患者,曾深深打动了我。有一段时间,我努力说服自己,像他们那样平静地迎接死神的降临。可是说老实话,我当时想得最多的不是死,而是生。因为死毕竟不是我们的追求。
我不断地追问自己:
难道癌症真的就是绝症?
难道癌症病人真的就没有生路?
于是我开始为自己寻找康复之路。我在一次手术中切除了左肺的恶性肿瘤,但是我一直没有接受手术切除脑瘤的治疗方案。我拒绝了一些“抗癌特效药”,也拒绝了化疗和放疗。术后出院时,我甚至连一片药也没带回家。当我意识到肿瘤治疗领域存在一些致命的弊端后,我开始尝试用一些纯自然的方法恢复自己的体能,而不是急于用药物围剿自己体内残存的癌细胞。这些方法也许在医生看来什么都不是,至少算不上医学意义上的治疗,却寄托着我生的希望。
令人惊讶的是,我并没有像医生预见的那样迅速走向死亡。事实上,我能感觉到死神离我越来越远。如今已经五年过去了,我仍然活着,而且越来越像个健康人。我甚至有余力去关注癌症治疗领域里的是非成败,结果竟发现了一些惊人的事实。这些事实完全不符合我们大多数人对于癌症的了解,却能印证我个人的体验。
尽管大多数人都相信只有早期癌症患者才有可能治愈,我却始终期待有一种途径能给所有癌症患者带来希望。
有一段时间,我对自己的治疗前景感到很绝望,因为我了解到一些令人沮丧的情况。过去30年,癌症患者的数量以每年3%~5%的速度增加着。“癌症就是绝症”“确诊癌症等于宣判死刑”,已是民众中普遍的看法。专家们不断地警告我们,“癌症成为人类第一位的致死原因”。2012年,全世界死于癌症的人有可能超过1000万。而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癌症的发病人数和死亡人数还将大幅度增加。
这局面对于我的信心是个相当大的打击。但也就在我最绝望的日子里,我认识的一些美国人不约而同地告诉我,癌症不是绝症,而只是一种慢性病。他们说,在美国,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来看待癌症的。
我对这种说法将信将疑,于是试图考证它是否有根据。结果发现,美国的癌症发病率和死亡率在最近10年里第一次被遏制,转而呈现下降趋势。癌症患者的“五年存活率”,即医学上所谓“治愈率”,提高到81%。如今美国癌症患者的平均存活时间已经达到11年,并不比一些慢性病患者的更短。换一种方式来设想,癌症患者的感觉,可能真的类似于得了心脏病或者是糖尿病。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结果,世界卫生组织才能公开宣布,三分之一的癌症可以预防,三分之一可以根治,三分之一经过治疗可以长期生存。
一些研究机构还进一步证明,癌症患者中有一部分人能够不治而愈。
即便我们对“不治而愈”的观点持有最谨慎的态度,仅仅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也可以认为,几乎所有癌症患者都是有希望的。
我们要么根本就不会患上癌症,要么可以治愈,要么可以长时间地与癌共处。
我第一次知道这些事实的时候,感到非常意外,因为这与我自己对癌症的认识是如此不同,与我们国家的癌症治疗现状也是大相径庭。我似乎看到大洋彼岸出现的一线曙光,然而它距离我们那么遥远,就像在一条又长又黑的隧道尽头的一盏灯烛。
在我们的国家,癌症患者面临的情况相当糟糕。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三年内死去,能够活过五年的只有20%左右(根据不同的报告,我国肿瘤病人的“五年存活率”在10%~30%)。这不仅大大低于美国,也低于世界平均水平。
我明白癌症治疗仍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对自己的求生机会不敢有更多奢望,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象,有没有可能让我们国家癌症患者的“五年存活率”达到世界平均水平呢?如果能,那么,在那些死去的癌症患者中间,每五人中就会有一人不至于死去。进而设想,如果我们的“五年存活率”达到美国的平均水平,那么每五个死去的人中间,就会有三人活下来。
用已经公布的“世界平均水平”和“美国平均水平”做参照,我可以大致推算出,在我们国家每年死去的大约200万癌症患者中,有30万~100万人本来不至于死去,至少能活得更长些。
可惜他们最终没能做到!
这是一个惊人的事实,它深深地震撼了我,也给我带来困惑。我仔细揣摩这种情形,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们国家的癌症患者会更少地存活、更多更快地死去?是我们这些癌症患者讳疾忌医吗?或者是特别舍不得花钱?是我们国家癌症治疗技术特别落后吗?是我们缺少好医生吗?是我们没有特效药吗?是我们独有的中西医结合彻底失败,因而让患者更短命吗?是种族遗传基因让我们中国人特别禁不起癌细胞的折腾吗?
我在困惑中仔细询问身边的病友,也悉心体会自己病情的变化。我无数次地置身于医院的拥挤、混乱和繁忙中,观察病人,观察医生,也观察医院的环境和设施。一些现象很快展现在我面前。我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他们每天在同一时间拥进挂着“肿瘤门诊”招牌的那些大楼,带着满脸的焦虑和绝望;我看到那些身着白衣个个拥有一大堆头衔的专家,他们在收取病人几百元的挂号费之后只不过付出几分钟时间;我看到锃光瓦亮的医疗设备摆满楼上楼下,还被告知这都是全世界最先进也最昂贵的;我看到所谓“最新最好的特效药”几乎每周都在问世,还有所谓“中西医结合”的独一无二的优势。事实上,形形色色的好消息相当多,总是宣布又有了什么伟大的“新发现”,给癌症患者带来“福音”。为了这些“福音”能够降临在自己身上,病人们排着长队往医院的收费窗口里塞钱。他们每年花在治疗上的钱以两位数的速度增长着,其中有很多人甚至为此倾家荡产。癌症患者用自己的希望和金钱催生了当今中国最繁荣最赚钱的一个医疗部门,可他们的发病率和死亡率每年都在增加,中晚期患者的“五年存活率”在过去30年几乎没有提高。
我的困惑在继续,因为我找不到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我们国家癌症患者康复的机会更少,死亡的人数更多。
2007年从夏到秋的一段时间,我惊讶地发现我脑瘤的症状减轻了。这一段时间进行的复查表明,颅内病灶正在缓慢地缩小。看来那个迫不及待的手术计划完全没有必要,医生的“死亡预言”也被证明是一个错误。想到当初被医生的话吓得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和家人都觉得有点好笑,同时庆幸自己没有听从医生的建议把脑袋锯开。
这种体验比其他任何尝试都更明显地暴露出一些不寻常的因素:癌症治疗体系有可能存在致命的弊端,而我们对癌症的认识存在致命的偏差。这两个“致命”加在一起,让我们生的希望变得格外渺茫。
不过这些想法在当时还是模模糊糊,更因为我对医学的无知而显得不那么可靠。
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开始搜集有关癌症治疗的资料,并且把这些信息与癌症患者的高死亡率联系起来加以思考。有一天,我看到一些资料,在所有死亡的癌症患者中,三分之一是被吓死的,三分之一是治死的,只有三分之一是真正因病而死。有不少人用这一组数字来概括当今中国的情形,包括一些长期致力于癌症治疗的医学专家。这表明它不是圈里人的信口开河,更不是外行们的以讹传讹。
我最初看到这消息时,认为它只是一个大致估计,并非严谨的临床检验统计。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更多注意力集中到所谓“治死”之说,于是我看到了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一些医学专家相当精确地指出,“用药不当”大范围地存在着。其中一位认定,“目前癌症病人符合规范用药者仅为20%”。另外一位则指出,“有90%以上的癌症患者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方案”。
这些数字令我震惊,癌症患者中竟有如此多的人不是死于自己的疾病,而是死于自己的恐惧和不正确的治疗。
看起来,我们最大的不幸不在于遭遇癌细胞的侵袭,而在于我们被中国式的癌症观念包围着,同时还接受着中国式的癌症治疗。这种医疗环境正在造就一个悖论:医学越是发达,越是剥夺患者的主动性和判断力,越是造成病人的恐惧和错误。
我们恐惧,是因为我们无知。我们不了解癌症,不知道癌症其实并非绝症,只不过是一种慢性病。我们不了解自己的肌体,很容易过低地估计自己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却过高估计药物的能力,不知道那些所谓“特效药”有可能正是致命的杀手。
我们会犯错误,除了因为我们恐惧,还因为我们过分相信医生,不知道即使是最权威最有经验的医生也会犯错误。事实上,医生不仅会犯专业性的错误,还经常会犯常识性的错误。然而他们最大的错误,是从来不会把自己的错误告诉患者,只一味地对患者讲述自己的成功病例。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看中国专家说的“三个三分之一”,还有世界卫生组织说的“三个三分之一”。它们符合我个人的体验,也解释了我对周围那些癌症患者的观察结果。
让我和家人吃惊的是,原来癌症患者求生的玄机如此简单:只要我们不恐惧,不盲从,不走上错误的治疗之路,我们就已经有66%的机会远离死神。即使我们的肿瘤已经到了中晚期,也可以长期与癌共存。
2009年春季的一天,我遇到社区卫生站的老护士长。说起我的病,她不禁大惊:“你现在还活着,真不容易。好好珍惜吧!”
分手时她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别人像你这样的,早死好几回了。”
于是我想到那些和我同样命运的癌症患者,还有他们被焦虑和绝望情绪包围着的家人。我开始设想把我的体验告诉他们。那个晚上我打开电脑,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手指依然灵活。
这本书和我以往的写作不同。此前我的所有写作,都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这一回是我的亲历。如果说过去我在写作中倾注的是心血,那么这一次就是我生命的诉说。书里大部分文字是我在每天散步时偶然得之,或者来自我在湖畔的冥想,零零星星,不成系统。我还引用了一些媒体上公开的资料,并且尽可能地注明出处。我的妻子赵晓东伴随我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还在日记里记下其间的点点滴滴。这帮助我校正了自己的记忆,进而成为这本书的事实基础。
2012年春天这本书接近完成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仅活过来了,而且重新成为一个健康正常的人。这对我是个巨大的鼓舞。过去五年,我在治疗方面做对了一些事情,也犯过错误,我都如实写在这里,希望能够成为读者的参照。但是有一件事应当交代,我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病人,我的感受并未经过科学验证。我无力像过去写作前做的那样,把自己的想法拿去请教业内的行家,即使是我觉得对自己有益的那些方法,也不能肯定会对别人有益。更何况肿瘤这种疾病的性质千差万别,病人的肌体也是形形色色。同样一种方法,在不同人身上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所以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情况来选择,千万不要盲目仿效我的方法,就像我从来不会盲目仿效任何一个成功者一样。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有没有一些可以让癌症患者共同遵循的东西,那么我会说,有。
的确有一些事对所有病人都是相通的——
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坚强,去接受那些应当接受的治疗。
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勇气,去拒绝那些不应当接受的治疗。
我们必须有足够的智慧,去分清楚哪些是应当接受的、哪些是不应当接受的。
我们都需要知道,什么时候该从容地迎接死神降临,什么时候该坚定地寻找康复之路。视死如归固然可敬可佩,叩开康复之门却更困难也更可贵。这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
因此,做一个聪明的病人,远比做一个听话的病人更重要。
如今回想起来,五年前那种死到临头的感觉依然清晰,只不过对于死我已不再恐惧。死,是我们的归宿。生,只不过是我们走向死亡的路途。我们都不会忘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可是也请记住,我们明天将要离去。在经历了与死神的对话之后,我对死亡的理解变得达观和通透,我的生命也变得更加丰富和从容。
我想这就是所谓“向死而生”吧!
死到临头的感觉
在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所有恐惧中,没有什么比预知死期将至更加恐怖了。我可以选择去医院切开脑袋,也可以选择待在家里。这可真应了癌症患者圈子里流传的一句话:治,是找死;不治,是等死。
当医生宣布在我的颅脑、肺叶和肝脏上都发现恶性肿瘤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与死亡如此接近!
灾难是突然降临的,就像晴天霹雳,让我和家人措手不及。我对自己的身体一向自信。这不仅因为每年一次的体检指标都正常,还因为我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从不抽烟、酗酒。而且我还是个喜欢运动的人,每天至少有一小时的体育锻炼。所以,当医生宣布在我的颅脑、肺叶和肝脏上都发现恶性肿瘤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与死亡如此接近!
那一天是日。当时我站在北京医院脑神经外科的医生办公室里,看着我的颅脑和胸部胶片悬挂在一个巨大的灯箱上。荧光灯的光线从胶片背面透过来,苍白凄厉,有点刺眼。确切地说,胶片上还显示出腹部造影。
“这里有,这里有,啊——肝上也有。”医生一边在胶片上面指指点点,一边说,“已经不能手术了,只能全身化疗。”
“是吗?”我下意识地追问一句。
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不说百分之百吧,也差不多了。”
他转过脸看我一眼,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啊!你还不知道啊?那……那……请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要和家属谈一谈。”
我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四围的墙壁好像是刚刚粉刷过的,一片惨淡的光向我挤压过来。
马晓先在我身后跟着,寸步不离。因为职业的敏感,她显然已经明白了一切,所以特别紧张地看着我,嘴巴动一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碰碰我的胳膊。这个60多岁、瘦小精干的女人,是这一代人中最富有人生经历的人之一。退休前她是北京医院的护士长,再早一些,是中南海高层领导人的贴身护士。她为人忠直,勤勉细腻,富有同情心。在刚刚过去的两天里,她一直陪着我,还与我的妻子赵晓东在医院里跑前跑后,寻找她认为最有经验的医生。
“他是什么意思?”我问,期待她给我一个更确切的解释,“情况不妙吧?”
“是不好。”她回答。显然是因为了解我的个性,她不打算对我隐瞒任何实情,所以直截了当地确认了这个坏消息,“他说……肝上也有。”
先是颅内,然后是左肺,现在又是肝……我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脑癌、肺癌,再加上肝癌。这不就是恶性肿瘤、全身转移吗!
“你进去吧。”我对马晓先说,“去看看晓东。”
我担心晓东会受不了,转过身,透过虚掩的门缝去搜索屋内的情形。
我可以看到晓东的背影。她坐在窗前,独自面对着那位医生。还有一群医生的目光在前后左右包围着她。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衬托着她僵直的身影,我极力想看到她的脸,可惜看不到。
我等在门外,过了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终于看到医生做出结束谈话的表情,可晓东还是僵直地坐着,一动不动。我走进房间,站在晓东身后,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她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鼓足了勇气,转过身来面对我。我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色大变,嘴角微微抖动,眼里一片哀伤。在和她共同生活的25年里,我从没见过她的脸色如此暗淡阴沉。她后来告诉我:“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在他们面前哭出来。”
她把我扶到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两人并肩而坐,沉默,还是沉默。有很长时间,我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全身心沉浸在绝望沉闷的空气中,彼此想要回味眼前的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没有办法把思想集中起来。
周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有一会儿,晓东似乎回到现实中来,蓦然抬起头来,把眼睛直对着我说:“如果是最坏的情况,你愿意知道吗?”
我俩早就有过一个约定:无论谁得了不治之症,都不该彼此隐瞒。现在,她既有此一问,一定是想起了这个约定。
“我已经知道了。”我对她说。
晓东被击垮了。她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哭泣。马晓先陪着她默默掉泪。我的眼睛无法睁开,但我能够感受到她正在用一种悲恸欲绝的眼光看着我。
那天回家的路上,车里气氛低沉。晓东紧紧拉着我的手,似乎担心我突然消失,却又一言不发。她本来是个喋喋不休的人,可现在,所有生机灵动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她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惊骇中,剩下的只有沉默。
而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绝望”。
我想让内心静下来,恢复思考的能力,却发现无法让自己集中精力,于是索性让思想信马由缰,或者什么也不想,只是细细体会身体内部那些被医生指证的岌岌可危的部位。头痛目眩,这一定是“脑瘤”的征兆了!可是肺癌呢?肝癌呢?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啊?如果肝上长了那么大的一个异物——就像医生所说,那应该是能够感觉到的,比如说疼痛感甚至凸起来的硬块。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渐渐地,还真的在腹部感觉到一种异样。更准确地说,是健康人的“异样”。
我饿了,而且激起了一种旺盛的食欲。
于是我和晓东来到金丰华饭馆,拣了个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晓东点了一份清蒸鲈鱼、一碟蚕豆和一样青菜。这些都是我们家饭桌上最常见的菜肴。我接着给自己要了一大盆疙瘩汤,这是我每次在这里吃饭时必有的节目。它总能勾起一些有趣的回忆:不是和朋友们滑雪归来开怀畅谈,就是二人相对而坐娓娓叙说。
正是午饭时间,周围食客渐多,人声鼎沸。讲究品位的人总喜欢说:“吃饭不是吃饭,是吃环境,吃心情。”刚刚经历过的打击让我们两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在这样一种心情中吃饭真是平生第一遭。
我很快回过神来,决心好好表现一下,于是开始向桌上的食物发起进攻。也许是为了安慰晓东,也许是为了鼓舞自己,也许是想要证明医生在危言耸听,其实我什么毛病也没有,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出如饥似渴和津津有味,同时也没有忘记从塞满食物的嘴里挤出一句话来:“肝癌?真是肝癌,我还能这么吃吗?”我渐渐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视生死如草芥的英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喝完六碗疙瘩汤,又风卷残云般地横扫了桌上所有的菜之后,才忽然消失。因为我意识到,在我埋头吃喝时,晓东几乎没动筷子。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面色苍白,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和怜惜。
隔着巨大的玻璃窗,我们沐浴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中,尽管我最终也没能制造出一点轻松快意,却能够感到周身都是暖融融的。我站起身,依然步履蹒跚,靠着晓东的搀扶走回家里,倒在床上,感到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肚子里面装满了刚吃下去的美食,全身一会儿涌起饱食之后的舒适懒散,一会儿又涌起死到临头的惶惑和恐惧。想到这个世界上有几千万癌症患者身处和我一样的境地,不禁有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这总不至于真是人生最后的一顿午餐吧?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回想医生的话,带着满腹狐疑,沉沉睡去,根本不知道在隔壁房间里晓东已是悲恸欲绝。她想到现在该做的事是向亲友们通告,同时帮助我取消几个重要约会,于是拿起电话,先是拨通美国,然后拨通欧洲,向远在异国他乡的兄妹报告这个坏消息,还没开口已经痛哭失声。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暗,足足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想到医生的诊断,好像只是一个噩梦。
危险的陷阱
有一会儿,我开始怨天尤人,还埋怨自己。我沉浸在一连串的“为什么”中,情绪低沉。好几个月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种怨天尤人自责自悔的情绪非常有害。它和恐惧、急躁并列,可以算作癌症患者最糟糕的三大心理特征,也是我们康复之路上危险的陷阱。
事情是从五天前开始的。
那天深夜我完成了《中国的新革命》这本书,然后昏昏睡去。如果不出意外,应当至少有24小时在睡梦中度过,可是我很快就在一阵眩晕中醒来。我看到天花板在旋转,四围的墙壁也在旋转,接着就感到了头痛和恶心,胃里有什么东西在恣意翻滚,还有一种要呕吐出来的感觉。我站起来,觉得脚下不稳,周围的一切都在移动,同时有点奇怪地发现,墙上的画框显出双重影像。
天刚破晓。淡淡的晨光从窗口挤进来,把房间染成一片灰白色。我觉得自己忽然变得虚弱萎靡,与一天前那个生机勃勃的我简直判若两人。我对自己说,有这样的感觉再正常不过了。这些年里每完成一本书,总是意味着从肉体到精神的极度疲劳。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而是一种充满愉悦和满足感的心灵体验。我喜欢这种疲惫的感觉,喜欢全身心地享受那种随之而来的放松与懈怠。因此,那个早上我想的只不过是要好好慰劳一下自己。毕竟这是我最艰苦、最熬人的一次写作,我已经没有休息日地工作了12个月。我一定是累坏了。该让自己好好歇歇,把准备了多日的休闲计划付诸实施。
我摇摇晃晃地登上飞机,回到北京的家中,身上还背着全套摄影器材。因为长期在上海工作,所以我对每次的回家总是分外珍惜。这一回打算和朋友相约同去万龙国际滑雪场小住几日,享受一番畅快淋漓的高山滑雪,拍些北国风光照片,然后和家人一同过个轻松快乐的春节。我对这个计划充满期待,即使头晕眼花、步履蹒跚,也没有动摇。当时我以为,只要让自己彻底地懒散几天,身体就会恢复如常。
但是我在北京的老同学林荣强并不这么乐观。“别废话,”他在电话里对我说,“赶快去医院检查。”也许是担心电话里的警告被我扔到一边,他索性把自己的汽车开到我家门口,不由分说催我出发。我深知这位老同学有着相当出色的判断力,对于风险和机会的敏感程度远在我之上,他的话也常被证明是先见之明,于是赶紧收起滑雪的念头,坐上他的车直奔北京医院。
医生听了我的叙述之后立刻满脸凝重,在排除了颈椎或者其他方面可能发生的问题之后,立即把我送进核磁共振室去做颅内扫描。这时候我已知道,她是神经内科的主任医师,名叫李金。她起身离开自己的诊室,尾随我走进扫描室,坐在显示屏前。
“你的颅内有个东西。”她望着我说,“不能确定是不是肿瘤。也许是个囊肿。”
她的语气从容慈爱,可晓东已是满脸紧张,我也隐约感到情况不妙。不然,她为什么那么急切地跑到扫描室里来,而不是按照通常的做法等待影像胶片和诊断报告?!
情况的确不妙。两天后制作出来的胶片清晰地显示出,我的后脑有个2.5厘米&2.3厘米的病灶,圆圆的像个乒乓球漂浮在那里,紧挨着大脑中枢神经,清晰突兀,还有点神秘,就算我这个纯粹的外行,也能很容易地分辨出来。
在北京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单上写着:
左侧桥臂异常信号,占位?
左侧桥臂占位及脑膜增厚和右额后部脑膜结节。
考虑转移瘤可能。
以我浅薄的医学常识,也能明白,在医生用语里,“占位”就是“肿瘤”。更糟的是,增强扫描的胶片进一步显示,不仅是“占位”,而且是多处“占位”。很显然,我所表现出来的症状,以及核磁共振胶片上显示出来的影像,都是“脑瘤”不容置疑的证据。
“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是脑子里面出了问题。”李金主任缓慢地、轻轻地说。看来,这就是让我头晕目眩、恶心呕吐的罪魁祸首!
眼见她如此迅速地找到了我的病灶,我不禁心生敬佩。但是她没有为我采取任何治疗措施,而是建议我去看神经外科。一个内科医生给出这样的建议,就意味着她把我的病排除在“内科”之外,归由“外科”治疗。
这让我们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外科是干什么的呀?不就是把脑壳锯开,还要把脑仁给切掉一块吗!
检查报告结论中的“转移瘤”三个字让我们更加紧张:这意味着我脑子里的肿物不是“独有”,那么它是从哪里转移过来的呢?那原发的肿瘤藏在我体内的什么地方?还有,既然已经到了“转移”的地步,那就更有可能是个“恶性肿瘤”,而且已是“晚期”?
整整一个晚上,我和晓东都深陷在这个恐惧的疑问中。
第二天我们再去医院。按照医生安排,在全身上下到处搜寻肿瘤的原发部位。根据通常经验,他们认定肺部的嫌疑最大,因为肺癌有个常见的发展趋势,就是往脑袋里跑。可是,在一次X光透视显示我的肺部没有任何异常之后,医生一下子没了目标,不知从何下手。
我在电话里把检查结果告诉报社的医生金晓虹。为了证明肺部“清白无辜”,我还再三强调,单位每年安排的例行体检中,我的胸部X光透视都没有任何问题。金医生对这一切一清二楚,而且还知道我最近一次体检不过是在两个月前。尽管如此,她还是将信将疑。对她的看法,我是从来不敢忽略的。这位中年女性虽然不是名满天下的医学专家,在任何一门医学专科上也涉猎不深,却拥有异常丰富的临床经验,处事干练又头脑清晰。过去十几年里,我无数次地请她看病,无论身体有任何不适,她总能利用她的经验让我满意而回。现在,她提醒我们,X光透视看不到问题,并不能说明我的肺真没问题。“肿瘤有时候会非常聪明地躲藏在锁骨后面。”她说,“这是一般X光透视看不到的死角。”
她还告诉我们,有一种新技术可以把周身上下扫描一遍,其英文的缩写名称叫PET(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她在远隔千里的上海,在电话的那一头,给我们详细讲解这种技术的功能和原理,耐心地把那些专业理论说得可以适应我们的理解能力。原来恶性肿瘤细胞的代谢水平和正常细胞有着明显区别,PET正是利用这个规律来观察你身上的异常细胞。这一技术在临床上没有任何副作用,其敏锐程度甚至不会遗漏小于一厘米的恶性肿瘤。不过,医生很少主动要求病人做这种检查,因为它的价格高昂,做一次全身扫描要上万元。
晓东听了这一番话,立刻催促我去做PET。我却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想想自己活了50多岁,看病吃药的钱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啊!
不管怎样,我们再次去了医院,结果居然很不幸地让金医生说中了。全身PET扫描暴露出左肺上叶的病变。接着,CT(计算机层析成像)再次证实它确凿无疑地存在,而且正是隐藏在我的锁骨后面。更糟的是,胸部扫描不知怎么竟弄到肚子上,扫出我的肝脏也有肿物。
现在,我躺在床上,一会儿昏沉一会儿清醒,想让自己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我开始相信,这不是噩梦,是真的。我正面临最坏的结果。
我禁不住在脑子里搜寻关于癌症的知识,可惜当时我对这个领域的了解少得可怜,所有的知识其实只不过是一句话:癌症就是绝症,癌症确诊报告就等于死亡判决书。我的亲友中有好几位身患癌症,他们临终前的羸弱之躯和绝望目光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人是如此渺小,癌的力量又是如此强大。此外,我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癌症的发病率在迅速增加,越来越逼近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环境似乎也在助长这种势头。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它有一天竟会落在自己头上。
有一会儿,我开始怨天尤人,还埋怨自己:为什么是我呢?我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为何要下如此狠手?为什么我就没有好好养护身体?为什么我就没有好好享受人生?我沉浸在这一连串的“为什么”中,情绪低沉。好几个月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种怨天尤人自责自悔的情绪非常有害。它和恐惧、急躁并列,可以算作癌症患者最糟糕的三大心理特征,也是我们康复之路上危险的陷阱。
接下来的两天,我的影像胶片在北京医院的好几个科室里会诊。肝部肿瘤很快被排除了,看来还不到“全身转移”的地步,不过,结论依然很坏。脑部病灶和肺部病灶是确定无疑的,医生们也有充分理由把两者联系在一起:肿瘤原发部位在左肺,脑袋里的是转移瘤。
“如果是这样,就是肺癌四期。”胸内科的一位专家这样说。
中国式的“专家门诊”
医生下班了,病人也散了,刚才拥挤不堪的医院走廊现在空荡荡的。我倚着晓东,两人并肩,蹒跚而行,感觉又冷又无助。在经过令人难以承受的路上颠簸、漫长等候和期待之后,我们沮丧地发现还是在原来的起点上踏步,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围的朋友纷纷建议我们去北京天坛医院,大家都说,对付我这种病,这家医院是最好的。我们所能得到的全部资料——新闻、研究报告和网上信息,也都显示它的神经外科是“全国排名第一”。有位“主任”,拥有一大堆耀眼的头衔。还有人告诉我们,他是我们国家最好的神经外科专家、手术台上操刀开颅的高手,既迅速又可靠。
靠着晓东的搀扶,我摇摇晃晃走出家门,就像所有癌症患者一样,开始了慕名投医的漫漫路程。马晓先早已闻风而动,千方百计去联络这位权威,可惜不能如愿。她告诉我,“主任”不在北京。就算在,想要见到他也是难上加难。幸运的是,她找到天坛医院神经外科的另外一位医生,也是一位“主任”,也是大权威,也拥有很高的专业水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于是我们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见到他,来一回最权威、最专业、最有临床经验的诊断。
忍耐了两个小时的路上颠簸和头晕目眩,又花了300元挂上专家号,我们终于获得机会面见这位专家。尽管是个“特需门诊”,却没有谁来给我们约定一个准确时间,所以还要经过一番漫长的等待。四周全是等候就诊的病人,绕着专家诊疗室外面的门廊坐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张脸都带着混沌不清的绝望和希望。这也显示出此人的确享有盛名,肩负着如此众多的期待。我好不容易找个座位坐下了。由于眩晕和畏光,几天来我一直半闭着双眼,还戴着一副墨镜用来遮光,即使在屋里也不敢摘下。
我们在昏暗之中耐心等了三个小时,终于在下班前的最后几分钟见到“主任”。我不知道这位“主任”和那位“主任”究竟哪个才是神经外科主任,反正听到别人都叫他“主任”,我们进门也就忙着叫“主任”。他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一下头算是作答。
我的内心充满敬畏,意识到这是一个关键时刻,赶忙摘下墨镜,努力睁开双眼,尽力传递我的尊敬,同时想要看清楚这位能够救我性命的人。
于是我看到一个保养很好的中年男人。他只看了我一眼,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我的核磁共振胶片上。我强打精神,试图叙述我突然发作的症状,可是很快发现他对我的话不感兴趣。他的热情似乎只在向他对面的年轻医生侃侃而谈,年轻医生则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可以感觉到,他认为我脑袋里的病灶是恶性肿瘤,并且列举胶片上呈现的种种特征加以证明。
我努力提高声音,希望他的注意力能转移到我身上来。他看我一眼,因为我打扰了他而显得很不高兴。
“突然发作的?”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问话,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自己先得出了结论,“不会是突然的吧!”
我注意到“突发”这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但在转瞬间就被他否定了。看来他不相信病人,只相信机器,相信那张没有色彩、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胶片。也许他认为我的脑子已受损害,必定思维混乱,所以根本不相信我还能讲清楚事情经过。不久之后我就知道,头部疼痛眩晕的症状是“突发”还是“渐进”,对其病灶性质的临床诊断是个关键依据。由于“恶性肿瘤”的生长是个渐变过程,所以伴随而来的症状通常也会由弱到强,而不会像“脑炎”或者“脑出血”那样“突然暴发”。可当时我还完全不知道这中间的区别。我由衷地觉得自己是那么无知、那么渺小,而面前这位专家是那么博学、那么伟大。
“主任”延续着自己的思维,对我依然视而不见。他的目光还在他的学生身上。他从喉咙深处缓慢地发出一种坚定不移的声音,像讲课,又像训话。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地在我的胶片上指指点点。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几分钟,他一直在对他的学生高谈阔论,就像在发表演讲而不是在为病人治病。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他的一个病人,而不过是一个病例,在适当的时候自己送上门来,做了他的教学标本。
这种感觉很快影响了我的心情,让我疑惑。我能理解由于病人太多,所以医生只能让病人排很长时间的队,看很短时间的病,但我不能理解他们怎么会如此不在乎病人的心理感受;我能理解医生因为见多不怪而产生的不耐烦和冷漠,但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只知道那些仪器、胶片和检查报告,而完全不顾及病人自己的身体症状;德高望重的医生门下理应高徒满座,他们利用临床病例来教导弟子也是必不可少,可是我很难想象,他们既然已经与病人“特约”自己的时间,并且为此收费,竟又不肯把时间专注在病人身上。这情景就如同你花了一大笔钱之后来到期待已久的埃及金字塔,经验丰富的导游把钱揣进口袋却视你如无物,扭过脸去教导他自己的儿子如何谋生。
晓东和我一样,急于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我们身上。在经过两小时的路途劳顿和三小时的等待之后,这种心情着实难免;更何况她还急切地想要弄清楚我脑子里的东西和肺上的病灶是否有关,因为这关系着她丈夫是有救还是没救。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专家的演讲,把这问题再次提出来。
“你想让它有联系?”他朝这边斜了一眼,不肯回答问题却刻薄地反问一句,嘴角带着明显的嘲弄和不屑,“是吗?”
我们慑于“主任”的威严,不再作声,只敢在心里嘀咕。尽管我并不指望能在这里得到明确结论,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盛气凌人的方式来对待一个他说不清楚的问题。
然而让我意外的还不只这一个“问号”。在向他的学生展示了渊博的医学知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之后,“主任”在我的诊疗本上写下他的高见。他记录了左脑的“占位性病变”,还写了右小脑和右脑顶部都有“异常信号”,结论是:
多发转移性病变待除外。
“左脑”“右脑”,还有“右顶”,这表明至少有三处病变!
“胶质瘤”“占位”,还有“多发转移”,这表明它们都属于“恶性”!
此外还有一个“?”和一个“待除外”,表明这是一个既明确而又大有回旋余地的诊断结论!
告别“主任”时天已大黑。医生下班了,病人也散了,刚才拥挤不堪的医院走廊现在空荡荡的。我倚着晓东,两人并肩,蹒跚而行,感觉又冷又无助。在经过令人难以承受的路上颠簸、漫长等候和期待之后,我们得到的仅仅是一张“专家门诊挂号费发票”,以及一篇演讲、一个“问号”和一个模棱两可的“待除外”。我们沮丧地发现还是在原来的起点上踏步,既不能确定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了这一番经历,我才意识到原来病人的倒霉事还不只是疾病本身。
早就听说过一句话:中国的老百姓在官员和医生面前是最没有尊严的。我了解平民百姓在官员面前的低三下四和逆来顺受,但我始终不能想象,病人在医生面前也会如此这般。现在方知,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病人们花费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的时间来到他们仰慕的医院,可是在这里总不免遭遇冷漠、不屑、训斥、不耐烦和模棱两可。除非他们是高官显贵或者有什么特别的因缘,否则就算是“特需门诊”也不能好一些。他们在约定的时间到达医院,却发现约定的医生总是忙着干别的,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医生不是给自己的学生上课就是接听手机。他们在医生那里感觉不到温暖和同情心。他们对医生,特别是对那些拥有专家头衔和权威的医生寄予了那么多的希望,可是通常只能得到一个“待查”“待除外”“可能性大”,或者仅仅是一个问号。
用文字甚至标点符号来表达一种“模棱两可”的诊断结论,对医生来说是最简单、最安全的选择。医生要给自己留有余地,可退可进。即使锯开你的脑壳,挖去一块脑仁去做病理检验,他们还是会说,不会百分之百准确无误。但是,对我和我的家人来说,这种“模棱两可”比一个最糟糕的诊断结论还要糟。在以后的15个月里,类似的演讲和诊断我又遇到许多次,而我除了越来越疑惑和沮丧之外,似乎别无收获。一想到还要按照这位大牌专家的指点去完成新一轮检查,然后把“专家门诊”如此这般重来一遍,我的脑袋便越发疼痛眩晕起来。
旧历新年很快就来了。我躺在朦胧的暮色中,想这想那,明知恐惧有害无益,还是忍不住想象死神降临时的情形。邻家大门贴了“恭贺新春”的年画,隔着墙壁隐约传来琴声笑语,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年劳顿之后的一段休闲、享受和意趣盎然的时光,可是这一切已经与我们无缘。全家人完全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恐惧和绝望的气氛在家里弥漫。这时,即便是看到自己的病危通知书,或者是看到死神破窗而入,我也不会惊讶。
晓东坠入服丧般的悲痛之中。她不住地自责自怨,后悔过去几年没有随我到上海去,没有好好照顾我,没有阻止我没日没夜地工作,所以她现在再也不想让我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她不再去上班,不再去学习英语,不再去旅游,也不再去看晚间的音乐会,她对所有的社交活动不再有热情,甚至对她酷爱的滑雪和游泳也都兴致全无。
“没有你,”她对我说,“我再也不会做这些了。”
她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和我在一起。晚上看着我睡着,自己睡不着。白天给我做饭,自己却吃不下去。挨到我精神好些,便扶我在屋里走几步。饭后,她扶我躺到床上,给我读小说。她说那是很不错的小说,其实对我来说,读什么都一样,我只是想在她的声音中慢慢睡去。等我睡过去之后,她又匆匆出门,从这家医院跑到那家医院,强忍眼泪听着医生的令人绝望的话,到处打探癌症患者的治疗信息,然后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里,在屋子中间来回转悠。夜深人静,长跪不起,双手合十向苍天祈祷,她在医学的殿堂里感觉不到希望,只能从神灵的声音中得到慰藉。有一会儿她心情稍平,可是很快便又不能自制,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痛哭失声……
我们仍然瞒着母亲。她已82岁,正在等我们回家过年。父亲因患肝癌早逝,母亲在痛失亲人之后,坚强而健康地生活了20年,直到她自己也患了胃癌。在经历了一次胃切除手术和两次骨折修复手术之后,她明显地老了,精力一年不如一年,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聋了,只能借助于助步器行走。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全都不在她身边。只有在周末和节假日里,我才能回去看望。在母亲看来,和儿女们一起吃顿饭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除夕那天我强撑身体,拄着一根拐杖去看母亲。母亲耳聋眼花,看我不清,可是一见我的身影就开心地笑,用我的小名不住地呼唤,凑到近处仔细看我,却对我的病态浑然不觉。我过去总希望医生能治好她的眼睛和耳朵,现在却有点庆幸我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儿子。
全家人一起吃了年夜饭,然后在一起拍照合影。父亲去世后的20多年,每个除夕夜我都是和母亲在一起度过的,照片也留下无数。但是今夜不同,我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这是最后一个春节了!
我打起精神,努力睁大眼睛,希望不要在这最后一张照片上留下个病恹恹的样子,却模模糊糊地看见橱柜里面父亲的遗像。
时间伴随着接踵而至的消息迅速流逝——坏消息,对坏消息的否定,然后是更坏的消息。万家欢庆、爆竹声声的时候,我们更加绝望。我们不再谈论滑雪或者旅游的计划,而是谈论锯开脑壳是个什么感觉,以及把脑子切去一块之后会成什么样子。
要不要接受手术成了家里最紧迫的话题。像所有遭遇癌症袭击的家庭一样,我们心情急迫,度日如年。甚至不能等到春节结束,晓东便匆匆赶往上海,随身带着我在北京的全部会诊记录和胶片。一想到要切开脑袋,我们就倾向于到上海去。不仅因为那里的华山医院拥有一个非常好的神经外科,还因为我在那里工作多年,知道上海人禀性精细做事严谨,不像北京人那样大而化之,做朋友让你畅快淋漓,做事情却总让你不能放心。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都抱着一点侥幸心理,希望上海的专家能够否定北京的诊断。因为在这个国家,要论医院的医疗水准,上海是唯一能和北京媲美的了。
就像几天前北京的朋友刻不容缓地把我送进医院一样,我在上海的朋友们已经行动起来。其中有一位名叫曹焕荣,是人民日报华东分社社长,和我同龄,由官场序列来说,他是我的上级,但是我们之间保持着很深的朋友式的友谊和关切。他比我更执着地相信,上海才是能够拯救我的地方,所以分秒必争地为我寻找最好的医生。接下来的24小时,对我的会诊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安排妥当,就连春节长假也没有耽搁它的节奏。
晓东到达上海那天是大年初四。走进华山医院会诊室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一群人,围着大会议桌坐了满满一圈,都是上海脑癌和肺癌治疗领域里最好的专家。大家彼此拜年,互道珍重。可惜这种轻松气氛很快就被我的胶片给打断了。专家们的看法是一边倒的,几乎是在重复北京专家的诊断。肺叶上的病灶不算大,不能有定论,也还有时间继续观察,可是“脑瘤”这个结论看不到任何翻案的希望。
北京造就的绝望气氛,在上海被进一步强化了。专家们甚至还有更大的担忧:由于颅内肿瘤靠近脑干——生命中枢,所以手术过程很容易伤及脑干,危害生命。要想避免意外,就只能切除肿瘤三分之二的部分,因而剩余部分仍会继续生长。如果不手术,脑瘤的生长随时可能压迫脑干,照样危及生命,所以我的死期更加紧迫——可能“只有三个月”。
专家们的陈述大致上勾画出我的未来之路:
1.?尽快实施开颅手术。然后……
2.?手术后的继续治疗,也就是化疗和放疗。然后……
3.?密切观察肺部病灶的变化。准备实施第二次手术,打开胸腔,切除肺叶。然后……
4.?继续化疗,继续放疗。
有一段时间,晓东显然被专家们的热情和诚意打动了,开始盘算我的开颅手术。那个晚上她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做好到上海的准备,还说华山医院副院长已经带她看了为我准备好的病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晓东、我,还有医生们——都已不作他念。一切具备,就差把我推进手术室里了。
但是晓东仍然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就算是脑瘤,也别是从肺上跑过来的转移瘤。她在金医生的陪伴下,又去了上海肺科医院寻访一位专家,只想弄清楚一个问题:“有没有可能……脑子里的东西和肺没关系?”
“我不敢说100%是有关系的,”具有高度专业敏感又从来不肯把话说绝的医生尽量委婉地回答,“能说有98%吧。”
“我们只有2%的机会?2%?”
“作为医生,我想建议你到上海来做手术。”他接着说,“但是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还是别到上海来吧。”
“为什么?”
“因为……因为……家人都在北京。”
“他是在担心,”晓东后来对我说,“你能活着去上海,却有可能不能活着回北京。”
在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所有恐惧中,没有什么比预知死期将至更加恐怖了。晓东打来的电话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象手术台上的情形。我可以选择去医院切开脑袋,也可以选择待在家里。这可真应了癌症患者圈子里流传的一句话:治,是找死;不治,是等死。
我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意识在睡梦和清醒之间游移,灵魂仿佛在人世和天堂之间漂浮。有一阵子,我觉得非去医院不可了。有一阵子,又想到不管怎样我已来日无多,于是强睁眼睛环顾这个家,扶着墙壁走了一圈,不免惆怅。12年来,我在这个家里住的时间很短,现在一旦离去,也许就真的回不来了。我开始默默地和它告别,又在脑子里想象自己的后事,接着想到遗嘱:
1.?不要单纯依靠药物维持我的生命。如果成了植物人,请立即为我实施安乐死。
2.?不开追悼会。不要遗体告别。不留骨灰。不开任何形式的追思会。不让媒体以任何方式提及此事。
忽然我又想起一件事来,要在晓东从上海回来之前办好。我摸索着,把家里的账单、存折、信用卡全都找了出来,半睁半闭着眼睛把密码一一写在纸上,收拾停当。我这老婆一向不问家里钱财,也不知道我究竟挣了多少钱,又放在什么地方,所以我想,如果我一去不返,得让她能够找到。
做完这些以后心里稍微轻松,感觉自己今生已经了无牵挂。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在过去的岁月里没有用更多时间和他们母子二人待在一起。结婚25年来,我们一直聚少离多,可我竟从未把这当一回事。人总是不在乎自己拥有的东西,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疾病击中了我身体内最脆弱的环节,让我变得多愁善感。妻子不在身边让我感到孤独和无助,好在有儿子守在身边。他一放假就回家来陪我,朝夕不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和体贴。几天前,他从妈妈口中知道了我的病情,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场。从那一刻,他已长大成人。
他为我买来一大堆光盘,包括所有相声大师的全集。他正在想方设法让我开心,就像他幼年时代我总是千方百计哄他笑一样。
我试了试,尽管头痛不已,眼睛不能睁开,但是耳朵的听觉依然健在。我开始重听那些耳熟能详的老相声,还第一次听了郭德纲的新段子。笑声重新回到这个家。它让我的注意力从疼痛不已的脑袋上离开。
我开始聆听更多的声音。有古典音乐,有轻音乐,尤其是钢琴、长笛、古筝和琵琶的音韵让我觉得舒服。有一张光盘是多年以前在杭州灵隐寺买的,名叫《佛颂》,一直尘封在案,现在打开了。一曲响起,缓缓荡漾,余音绕梁,由身外到心内,渐渐宁静、纯洁和虚空,不禁悠然神往,有一会儿甚至忘了疾病。
大约在第六天,我试着自己下床,手扶墙壁在屋里行走。还好,头晕眼花的程度并没有加重,我也还能支撑自己。于是我得寸进尺,走到院子里。儿子在一旁搀着我,极力找些轻松话题对我述说。父子二人沿着花园里的小径走了一圈,再走一圈。
“他小时候,我牵着他。现在他大了,我老了,他牵着我。”我这样想,“人生有此,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晓东初五那天回来了,心里怀着一个强烈的矛盾,一直纠结:想要把我送到上海去接受治疗,又怕应了那个医生的话,一去不回。她一路上不住流泪,从上海流到北京,推开家门,却见我和儿子正坐在餐桌前聊天,笑声不断。柔和的灯光包围着我们,充满温馨。她后来告诉我,就是在这一刻,她做了个决定:不把我送到上海去!即便只有“三个月”,也要让丈夫和家人在一起,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中外医生之对比
轻率、傲慢和自以为是,是导致一个成功者犯错误最重要的原因。越是绝顶聪明、功成名就之人,就越是不能避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这样的医生手里,我不觉得是个明智的选择。
我和晓东多年前就有个约定:我们中间无论是谁,也不管得了什么病,彼此应当如实相告,不必隐瞒。她是性情中人,易喜易怒,容易在事实中间加进强烈的个人情感和倾向,却是个最好的信息收集者,也是个最好的叙述者。她有本事在最短的时间里见到我希望寻找的医生,还能在我做出每一个选择时给予莫大的帮助和鼓励。她从不吝惜自己的建议,但是,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就会说:“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现在,她没有保留地对我叙述了她的上海之行,告诉我专家的诊断,也说了她的想法。我仔细倾听她说的每个细节,搜索其中哪怕最细微的对我有利的证据,就像一个行将淹死的溺水者,拼命想要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结果我们还真的找到一点希望。那是周良辅教授的一个建议,他要我们对脑部重新做一次核磁共振扫描,但是必须加上“波谱”。他解释说,这是国外的一项新技术,有助于确认颅内肿物的性质,甚至还能更准确判断它与肺部病灶是否有关。周良辅教授是上海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主任,也是国内这个领域里最权威的专家之一,所以在我们看来,他的建议实在比泰山还重。
我毫不犹豫地去了医院,再次接受脑部扫描,期待着周良辅教授所推崇的新技术带来佳音。明知希望渺茫,还是望眼欲穿。
“波谱扫描”的检查报告至少还要等上三天,我们意外地收到来自欧洲的消息。妹妹告诉我,对于我的病,国外专家的看法和国内专家并不完全相同,至少没有那么悲观。对我们来说,这是几天来唯一的好消息了。妹妹本来就是医学领域里的一个专家,她的专业是糖尿病的研究和治疗。她在比利时供职的研究室,是全世界这个领域最好的研究机构之一。尽管如此,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来评判神经科和胸科的疾病。所以在接到我们寄去的胶片后,她立即请相关领域的医学专家会诊,包括世界神经外科联合会主席Jacques
Brotchi先生、比利时荷语布鲁塞尔自由大学(Vrije Universiteit Brussel,VUB)医院的 Johan de
Mey 先生、法语布鲁塞尔自由大学(Universit& libre de Bruxelles,ULB)医院的Danielle
Bal&riaux女士。
她后来对我详细叙述了会诊的经过。
在一间拥有一个硕大读片器的房间里,这些医生把我的全部脑部胶片——总计九张——依次排开,整整齐齐悬挂了半面墙壁。他们拿着放大镜,仔细查阅每一张,又认真倾听妹妹转述我的发病经过,对他们认为很重要的细节不厌其详地反复询问,然后回到那些胶片旁,重新依次查阅。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60分钟,然而还没有完,他们又把胶片的数码文本拷贝到电脑上,经过放大处理后再来比照,这才形成自己的意见。
这样的会诊先后有过两次,结论大致相同:
1.?单从胶片所显示出的病灶来看,良性的可能性只有2%;
2.?但是从病人脑部症状是“突发”而不是“渐进”这一点来看,这一病灶不像肿瘤,更像一种罕见的炎症;
3.?所以,脑部病灶有50%的可能性不是肿瘤,或者只是良性肿瘤;
4.?脑部病变和肺部病变没有关系的可能性更大。
这四条中,第一条,他们和中国医生的意见基本一样;第二条,所有中国医生都忽视了,外国医生却将其作为诊断的重要依据;第三条和第四条,中外医生的意见有很大不同。
鉴于此,国外的专家们认为,仍有进一步确诊的必要。当然他们并不认为自己一定正确。由于没有见到病人,他们甚至不认为这是一个正式诊断。他们极力建议我们在中国重新来一次会诊,要请最好的医生。世界神经外科联合会主席Jacques
Brotchi先生还当场向我们推荐了一位,说他是中国这个领域里很有名的医生。一问,原来正是我们试图寻找却未能如愿的北京的那位神经外科专家。
妹妹当即决定从布鲁塞尔赶回北京。她把自己对Jacques
Brotchi先生的信任毫无保留地转移到这位从未谋面的中国专家身上。
妹妹乘坐的航班凌晨5点到达北京。在连续10个小时的空中劳顿之后,她坐上一辆出租汽车,从机场直奔那家大医院。我本想让她先回家休息一下,可是她不同意。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这位中国专家。
晓东在同一时间去医院与她会合。两人花了300元钱匆匆挂号,然后和一大群病人一起坐在走廊里排队等候。虽然还要好几个小时才能见到那个期待已久的人,可是她们已经激动起来。作为一个医学专家,妹妹的脑子里面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只不过是期待这位中国专家做出一个认真严谨的诊断,就像几位国外医生一天前做过的一样。
不过,她马上就要失望了。
“很有名的中国专家”在他应当出现的时间真的出现了。她们开始叙述我的病情,尽量使自己的语言简短和精确,可是对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当她们说话时,他根本就不正眼看她们,也很少发问。他甚至在这次会诊刚刚开始时,便已经急于结束。
仅仅在一天前,妹妹亲眼看着几位外国专家把这九张胶片反反复复地看了一个小时。现在她却惊讶地看到,这位中国专家只不过在九张胶片之中挑出三张匆匆看了几眼,就开始下结论了。
他接连说了好几次“转移瘤”,还说了一些“必须立即手术”之类的话。
“如果不马上手术会怎么样?”晓东问。
“不手术?那就等着呗!”专家说,第一次正眼看了一下她们。
两人都听明白了:“等着”的意思就是“等死”。
妹妹心里有很多问题想要提出,还想把国外专家的看法说给他听,可是还没开口就被他打断了。转瞬之间,她们听到他在招呼下一个病人了。
她们就这样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
看看表,这次“特需专家门诊”总计不过三分钟!
医生对病人的影响是迅速和压倒性的,特别是那些拥有专家头衔、每次收取高额门诊挂号费的医生。病人本能地想从他们那里得到希望或者至少是安慰,可他们的话总是让病人感到绝望,好像经历了一次粗鲁的精神鞭挞。更值得回味的是,在遭受了这一切之后,病人和他们的家人依然把自己的信任、希望和金钱倾注在这些专家身上。
妹妹是医生,对肿瘤这种疾病有足够的理解和心理准备。但也正因为她是医生,才会对一个医生如此潦草、轻率和自以为是的诊断过程感到震惊和难以置信。
“中国医生怎么会这样啊?中国医生怎么会这样啊?”她一见到我就不住地感叹。
我听着她们的叙述,很快明白了问题的焦点。原来国外的专家很认真地对待胶片影像,同时更认真地对待病人的症状;中国的这位专家很草率地对待胶片,同时更草率地对待病人。他只相信自己。我对中国医生的职业德行多少有些了解,早已见怪不怪。可是妹妹久居国外,多年耳濡目染,脑子里全是西方医疗机构的形象和那些外国医生的行医风范。她在国内做医生还是20多年前的事,脑子里面也只有那个时代的记忆。“我记得,那时候国内的医生不是这样啊。”她满脸迷惑不解地说。她的确不知道如今中国医生的职业精神已是另一番景象,更无从设想普通中国人的求医会是怎样一番艰难历程。不久前我的那一番遭遇——也是这家医院,也是神经外科,也是一位挂着“主任”头衔的专家,也是几百元挂号费的“特需门诊”——实在是异曲同工。
从理智上说,我知道只凭一两个医生,就来抱怨“中国医生”,是有以偏概全之嫌的。但是从我求医问诊的经历来看,一个没有任何权力、金钱或者特殊因缘的病人,在大多数情形下都会有类似遭遇。如果真像医生们说的,乐观积极的精神是战胜癌症的重要力量,那么我可以肯定,很多医生的表现甚至比疾病本身更加让病人绝望。
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晓东特别紧张。有好几天,她不断地表现出任何一个妻子都会有的忧虑。她提醒我:
“你不打算再去这家医院看病啦?”
“有朝一日真要做开颅手术,你不打算请这位大专家操刀啦?”
“是的!”我每一次都回答,“是的!”
我声若游丝,气力不足,但态度坚决。自从我知道此人是如此轻率和如此自以为是地面对病人的那一刻,我就不再信任他。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接触过不少成功者和失败者,也和相当多由成功走向失败的人打过交道。在我的经验中,轻率、傲慢和自以为是,是导致一个成功者犯错误最重要的原因。越是绝顶聪明、功成名就之人,就越是不能避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这样的医生手里,我不觉得是个明智的选择。
医生怎样对待不懂的东西
没有人可以无所不知,就算最权威、最有学识的专家也是如此。让我意外的是,大多数医生竟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对待自己不懂的东西。他们也许觉得,对病人承认自己不懂,是一件丢脸的事!
有了如此一番经历之后,妹妹忽然销声匿迹。那天下午她没来看我,晚上也没有来。到了午夜,她忽然打来电话,口气异常兴奋。她说,我脑子里的病灶和肺部病变很可能没有关联。
“就算它是肿瘤,也是良性的可能性更大。”她在电话那头信心十足地说。
她的依据正是我的最新一次“波谱扫描”。
我们是在两天前拿到这个检查报告的。那上面写着:“左侧桥臂病灶MRS示代谢略高,NAA/Cho值小于2.0,乳酸峰导置。”
报告上要是像先前那样写个“占位”“结节”或者“增厚”,我还能明白其中含义,可现在这一串字符太深奥,我怎么也搞不懂。当初上海华山医院的周良辅教授建议我做这项检查时,曾很认真地解释了这项检查的必要,所以两天来晓东拿着这堆胶片踏上新一轮求医之路,希望真能有所收获,不料北京的医生们对它并不在意。他们中的多数人甚至连看也不看。
我们又惊讶又奇怪,不明白医生们为什么对这个新的检查结果如此冷淡。直到北京医院的李金大夫对我承认了一个事实:“真对不起,我还看不懂它。这是个新技术,引入中国的时间不长。”
她的语气充满真诚和歉疚,让我感动之余又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原来专家们也有不懂的东西。我忽然意识到,那些医生的冷漠,也许不是因为这一检查结果无足轻重,而是因为他们不懂。
我对发现这一点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没有人可以无所不知,就算最权威、最有学识的专家也是如此。我看到了善于学习新事物的医生,比如周良辅大夫;也看到了勇于承认自己有所不知的医生,比如李金大夫。可惜这样的医生并不多。让我意外的是,大多数医生竟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对待自己不懂的东西。他们不能持续地学习新知识,以弥补自己的不足,甚至不愿承认自己也有不懂的东西。他们也许觉得,对病人承认自己不懂,是一件丢脸的事!
后来的事情证明,这恰恰是我的疾病诊断过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妹妹来到北京后拿到这些脑片。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京城最大的新华书店,买来一本专门论述“波谱扫描”技术的书。一个上午的求医经历让她失望,现在她决定依靠自己。整个下午和晚上,她都在阅读这本书。书比砖头还厚,很难读,但她很快弄懂了其中要害。她把我的脑片一一展开,摊在床上,仔细比照,结果发现,这项检查还真的有助于判断颅内病灶的性质,就像周良辅教授说的一样。
那天午夜,在经过八个小时的研究之后,她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所有的征兆都在显示,良性的可能性大。”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对,所有的。”
这结论和国内医学专家们的诊断是如此不同,指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你相信谁呢?”晓东问我。
“当然相信我妹妹。”我回答。
“你不会是只想听好话吧?”晓东再问。她在过去的两周里被那些专家给吓坏了,对这突如其来的乐观消息一下子还无法适应。
“不!”我说。
我接着述说我的理由:我不懂医,但我了解妹妹。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她在脑神经医学领域里不是行家,但她是个糖尿病方面的专家。最重要的,她是一个肯接受新事物和善于学习的人。过去20多年,她以治学严谨和卓有成效在全世界的同行中获得了尊重。她可能会因为无力解决一个问题而茫然无奈,但她绝不会因为自以为是而导致一个错误结论。还有更重要的,她是我妹妹。她在这件事上投入的不仅是智慧和专业学识,还有感情和责任心。那些专家行医只不过投入了他们的时间——短暂的、以金钱来计算的时间,而妹妹投入的是全部心血。她也有可能犯错误,但她犯错误的概率一定要比那些专家小得多。
次日清晨,这姑嫂二人再次走出家门寻访名医。妹妹揣着她的研究结果,满怀虔诚和信心。开始的时候,她态度谦恭,用一种求教的口吻说出自己的看法。但在看到专家们的不屑一顾时,她强硬起来,依仗着刚刚学来的新知识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质疑。
然而专家们照样态度消极。悲观的看法仍然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他们坚持自己的结论:良性的可能性很小。对于妹妹的质疑,他们不是根本不听,就是搪塞了事。这也难怪,职业习惯始终在暗示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只有他们自己才拥有不可动摇的权威,病人和病人家属都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他们知道面前这个人也是医学专家,但当他们听说她的专业是“糖尿病”时,就居高临下地一笑了之。很显然,她根本不具有挑战他们的资格,所以她的意见无须考虑。
终于有一天,北京医院的一位医生觉察到一点什么。此人是个神经外科的专家,经验丰富,面相和善,机智豁达,颇有几分“老北京”的范儿,也是我们见到的唯一能够用一种幽默方式表达悲观看法的医生。听他的会诊就像是在听一位老朋友的神聊。
“第一考虑是胶质瘤。”他这样说。
“第二呢?”妹妹问。
“第二?”他眯起眼睛,又倾身向前,把目光转到胶片上重新扫视一遍,“第二?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我们知道,胶质瘤就是恶性肿瘤的一种,所以他其实是在表达一个最悲观的结论。妹妹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论。她用手指着胶片上黑白相间的曲线,话里带着明显的挑战:
“看这里!这说明什么?”
“看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医生张张嘴没说话。他看看面前这个人,满脸惊讶,惊讶于这个人如此执着,而且竟能提出一连串他没有办法解释的问题。
&&&“你是不是在考我啊?”他的脸上再一次涌现善意的幽默,“这样吧,日后病人的情况如果真的证明我错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希望在我们自己手里
大多数癌症病人,还有他们的亲人们,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自己的判断力和选择权。他们盲目地跟随着医生的指挥棒,医生说什么就信什么,结果一步步地走向一条错误道路。
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是我成功获救最重要的环节。
我这样说,有个原因:大多数癌症病人,还有他们的亲人们,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自己的判断力和选择权。他们盲目地跟随着医生的指挥棒,医生说什么就信什么,结果一步步地走向一条错误道路。
医生们一定不会同意这种说法。他们会说,医生的每个治疗方案都是经过病人同意的,没有谁强迫你吃下任何一味药。如果医生认为你需要手术,他们就会对你详细描述手术台上的种种危险,还要征得你的签名。医生们也许相信,这就是让病人行使自己的选择权。可实际情况不是这么简单。由于对癌症的无知,更由于对癌症的恐惧,病人通常已经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病人家属则更加情绪化。由于对亲人的爱,也由于“不惜一切代价”“竭尽全力”之类的信念,他们急切地选择所谓最好的治疗。绝大多数人都相信,最昂贵的药一定是最好的药,医生提出的治疗办法一定是最必要也最恰当的办法。即使有人心存疑虑,面对医生的权威和死亡的威胁,又能如何?
妹妹和专家们又有过几次论辩,可惜没人认真理睬她。我们依然被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笼罩着,而所有坏消息中最坏的一个来自医生对手术的预期:为了避免手术伤及脑干神经而使我当场死在手术台上,只能切除颅内肿块大约三分之二的部分。要对付剩余的肿瘤,就只能靠化疗和放疗了。
现在到了我生病以来最难熬的时刻,也是最难过的关口:我们必须决定,要不要走医生给我们指明的路。
哥哥也从美国赶回来了,和妹妹前后脚来到我的床前。为了不让我过分紧张,他告诉我,他是出差回国,顺便才来看我。可我心里明白,他是专程赶来的。我们兄弟姐妹从小到大心心相印,后来妹妹定居欧洲,哥哥定居美国,我做了记者终年周游世界。彼此天各一方,聚少离多,也很少通信,但是只要知道彼此“好好的在那里”,就会心中坦然。如今,兄妹三人竟是在这样一种局面中重逢。
“其实不用回来,还没到非回来不可的时候呢。”我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特别高兴。被亲情包围的感觉真的很好。它让人在危难和绝望之中感觉到踏实,感觉到温暖。
北京的早春依然寒冷。哥哥提议陪我到楼下走一走。我知道,他是希望我此时能有一种更加积极的心态。家里气氛过于消沉阴郁,出去透透气也许能够感觉好些。于是我被他搀扶着下了楼。
走出大门,北风迎面扑来,打在脸上有如鞭笞。我哆嗦一下,有点畏缩。
“没事儿的。”他鼓励我继续前行,“让人感冒的不是冷风,是病毒。”
我摇摇晃晃走进寒风里,大口呼吸,吐出的气息变成一团白雾,瞬间被吹散。我能感到一股清新的空气流向全身,脑袋也清醒了一些。哥哥想利用这个机会和我讨论治疗方法,问我需要他做什么。我却急于向他交代后事,语气虽然从容,话题却不轻松。
“我真的觉得死到临头了。”我对他说,“我对家里的一切都不担心。儿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我操心。我最不放心的是晓东。”想到这可能就是我们兄弟二人最后一次相聚,不禁鼻子有点酸。我忍着,尽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接着说:“如果我不在了……”
哥哥打断了我的话。他不想让我陷在绝望的情绪中。他告诉我,回国前,他在美国访问了几个身患癌症的人,打听到一些治疗方法。他甚至还和其中一位女性癌症患者有过一次长谈。她在八年前被查出患了癌症,至今仍然快乐地活着。他看到她的时候,感觉到癌症其实并不是那么可怕,当然她也经过了一个艰难痛苦的治疗时期,包括手术和化疗。
我呢?我该怎么办?要不要让医生锯开我的脑袋?这真是迄今为止我生命中最困难的决定。我们似乎别无选择。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医生提出的治疗方案,周围的朋友也一再催我们当机立断。医生还在督促,说是“不要耽误最佳的治疗时机”。所谓“最佳治疗时机”,就是不能再等那肿瘤滋长哪怕一分一毫,因为它随时可能压迫脑干神经,让我即刻完蛋。
可是我们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医生的预见。因为我们意外地发现,脑瘤没有像医生预言的那样迅速长大!
最新的核磁共振检查报告上面写着,我的颅内肿物“约2.2厘米&1.9厘米”,而前一次检查的结果是“2.5厘米&2.3厘米”。
两次检查间隔17天,从“2.5厘米”到“2.2厘米”,这变化相当细微,我却近乎偏执地相信它意义重大。我对自己说,也许我的死期没有那样迫在眉睫,我的病情也并非没有转圜之机。
“能不能证明它正在缩小?”我指着那一沓胶片小心地问医生。
“不能!”医生的回答很干脆,看着我的眼神明显表示这是一个外行的问题。他们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认为这种变化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至少不具有任何医学意义。他们解释说,核磁共振仪器是依据断层扫描的规则工作,每一断层间隔为0.5毫米。每一次扫描不可能在绝对相同的断层上。由于病灶本身是个不规则的球状体,所以不同的断面完全可能让影像直径出现几毫米的差别。
医生把这种现象解释为仪器的技术误差。这在科学上讲无懈可击,也让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讳疾忌医。
就在这左右两难的纠结中,我朦朦胧胧地感到其中有些东西被忽视了。
“但是,”我顽固地寻找着问题的焦点,“能不能证明它在过去两周没有长大?”
“应该是没有长大!”医生这次回答得也很痛快。
我眩晕的大脑忽然更快地运转起来,里面浮现出一个外行的逻辑:如果医生的预言不差——颅内肿瘤属于恶性并将迅速长大,不可逆转,三个月内威胁脑干神经,导致死亡,那么,17天之后的这次跟踪检查应当显示它更大了呀!
可现在,它竟“没有长大”!
既然它没有长大,那么,根据同样的逻辑,也就有可能不是恶性肿瘤了?!
我知道这不足以成为推翻医生诊断的根据,但我觉得看到了希望。或者说,它给了我一点幻想,就像漆黑夜空中隐约闪烁的一颗星辰。
然而还有更重要的。
我的身体正在发出微弱却清晰的信号。与两周前相比,目前我的种种不适——头痛、眩晕、视觉模糊、眼球震颤、重影、畏光、失去平衡,总之,所有与颅内病变相关的症状,并没有更严重。这与最新一次检查结果互相吻合。
医生们可以解释为医疗器械的“技术误差”。他们行医凭借的是专业技能、机器和经验,可是他们不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身体。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人的生理状况千差万别,疾病也是五花八门。即使是同一种病,比如癌症,也是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癌细胞发生在千差万别的人身上,结果必定是千差万别的。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更没有任何一台机器,能够精确地分辨出每一种情况。真正能够最准确、最精微地感受到病人身体变化的,不是机器,不是医生,而是病人自己。
可惜的是,当医生们看到的胶片影像和病人叙述不能吻合时,他们宁愿相信机器也不相信人。所以,当疾病猝然而至的时候,我们必须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康复之门的钥匙在我们自己手里。迷信医生的滔滔不绝,比身陷疾病的折磨还要糟。很多癌症病人医治无效,不是治疗方法不好,而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治疗方向。
这种想法开始占据我的头脑,让我更加不愿匆忙地做出决定。
我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客厅,和家人一起围坐在沙发上。我一直都拥有他们的关爱,但现在,我还特别需要他们的智慧。我知道他们都有足够的智慧,能帮我避免错误的选择。
日光从窗户射进来,刺激着我的眼睛,泪水不停地流下来。这是颅内视觉神经受到肿物压迫而出现的典型症状。我不得不拉上窗帘,让室内更暗些,然后又戴了一副墨镜。哥哥和妹妹的到来让家里的气氛缓和不少。晓东也显得平静了一些,开始详细叙述过去两周从专家们那里得到的信息,还有她寻找到的许多病例。接着,我们开始直截了当地讨论要不要立即手术。
这问题让晓东的情绪再次坏到极点,终于抑制不住,当场爆发出一阵痛哭。这些天她白天焦躁不安,晚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刻不停想着的就是这件事。迄今为止她手上的病例都在显示,走上手术、化疗、放疗这条路的大部分病人,在经过短暂的好转之后就会迅速恶化,然后悲惨地死去。这在她的脑子里勾画出一幅幅黑暗的图画,而她不由自主地把它们和自己丈夫的治疗前景联系在一起。有一夜她实在不能排解心中焦虑,拨通了在上海新结识的一位专家的电话,询问我的开颅手术的种种细节。这位专家不久前亲自看过我的胶片和所有检查报告,所以能够相当精确地解释晓东的所有问题。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既温和又有耐心,不料他所描述的手术前景让人更加沮丧。他坦率地说,这个手术即使在最成功的情况下,术后状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好。那些纠缠着病人的症状——眼球震颤、肢体不能协调等,还有可能更严重些。这样看来,我的手术还没开始,就已注定不会成功。或者更准确地说,医生千辛万苦切开我的脑壳,并不准备治愈我的病,只不过是设法延长我的生命。这让晓东重新堕入一片黑暗中。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脑瘤已经造成的神经损伤,是不能修复和逆转的。”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由于头天晚上的电话,情绪又坏到极点,信心一落千丈。想掩饰也掩饰不住。”
现在,坏消息塞满了整个房间。晓东不喜欢“立即手术”的想法,对中医寄托着极大希望。妹妹却怎么也不相信中医。有一段时间,我们的讨论似乎无法继续。每个人都对国内的手术治疗前景增加了疑虑,可是谁也找不出理由拒绝手术。
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哥哥说,如果一个机器还能运转,为什么我们要把它拆散了呢?他这是在开导我们,不要急于使用破坏性的手段。接着他又说:“如果你们决定手术,是不是认真考虑一下到美国去做?”他在美国生活多年,禀性之中已经融入很浓的美国色彩,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也从来不说假话——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在疾病这个问题上,他和我们一样,都主张不能对病人有任何隐瞒,而且最终要由病人自己决定应当怎么办。同时,他悄悄地为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在回到北京之前,他就在电子邮件中和妹妹详细讨论把我弄到美国去治疗的可能性,还询问在美国做这种手术需要多少钱。在妹妹给了他一个大致的预算之后,他说,他还能付得起。所以,他现在提出这个建议并不是心血来潮。
然而多日来和医生打交道的经历,已经让我产生一种直觉,也可以说是一种信念:我必须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希望能够证明这一点是对的。我并不排斥西医的手术、化疗,或者放疗;我也不能否定或者回避医生的结论——恶性脑瘤并且迅速长大,不可能自我修复或者逆转;但是,我已经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不同的声音。过去两周,无论是仪器检查结果还是我自己的感觉,都没有证据表明脑袋里的肿瘤在继续恶化。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匆匆忙忙切开脑袋呢?
这样的讨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气氛逐渐变得冷静从容。我们逐渐抓住了问题的焦点:现在不能确定手术是否不可避免,但可以确定手术并非迫在眉睫。我们还有时间等待和观察!
为了证明这个想法是出于冷静和理性,而不是讳疾忌医,我同意三周后再做一次检查,以确保对身体变化的最密切的跟踪。晓东本来就对外科手术和化疗抱着敌视情绪,好像允许别人切开丈夫的脑壳就是谋害亲夫,所以她坚决地和我站在一起。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逢我们要做出什么决定的时候,她就会说:“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那一天,我和家人共同做出决定:暂时搁置医生的“立即实施颅内肿瘤切除手术”的建议,继续观察至少三周,等待下一次核磁共振扫描的结果,当然也包括细致入微地体会自己身体的变化。
西医好还是中医好
这一行人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早春的暮色中,留下一片既欣慰又疑惑的气息包围着我们:欣慰的是看到了希望;疑惑的是,若能熬过三个月,我还用得着他那神奇的“祖传秘药”吗?
朋友们接踵而来。我们不断地接受各种各样的鲜花、祝福、同情和关切,很快习惯了那些故作轻松的目光,习惯了在一种庄严的气氛笼罩下一遍遍叙述疾病的来龙去脉,倾听各种各样的鼓励、开导和劝慰。在亲友们絮絮叨叨的细语中,我睡过去,又醒过来,心里感谢上帝待我不薄,让我在最艰难的时刻有那么多温情相伴。可是理智告诉我,朋友们只是在为我做精神按摩。他们本能地躲避着事实最残酷、最令人绝望的部分,尽力让我心情好些。看到他们深情肃穆地把鲜花从起居室一直摆放到床边时,我不禁想到,他们也许正在潜意识里和我告别。当他们一边说着轻松逗趣的故事一边笑起来时,我听到了勉强、哀痛和忧伤。
直到有一天,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声音中带着喜悦。这一回,我听出他的兴奋发自内心,而不是专门做给我看的。
“刘太医要来给你看病。”他在电话那一头宣告。
我对医学界的人物知之甚少,但是对于“刘太医”这个名号并不生疏。他依靠“祖传秘方”治疗肿瘤的诸多病例,好几个月以来都是这个圈子里最神奇、最脍炙人口的故事,也让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郎中”一下子变成当红的“中医世家”。多年以后他被公安机关逮捕调查,又以“制售伪劣产品”的罪名被检察院公诉,但还是不断地有一些癌症患者的家人打来电话,向我们询问他的“治癌秘方”。
他的原名叫刘弘章,其“太医”的称谓,受惠于他的一位显赫的祖先。在风行一时的《刘太医谈养生》一书中,刘弘章自称,刘家源远流长的族谱中,有一位专为皇帝和皇后治病的御医,名叫刘纯。这位光彩夺目的刘氏先人生活在14世纪的明王朝,与明朝永乐皇后徐仪华有着表姐弟的亲缘。刘纯曾因未能治好徐皇后的乳腺癌而痛心不已,因此以毕生精力专攻肿瘤治疗。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段历史的确凿无误,他在书中讲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位御医弄来大批在押死囚,饲以剧毒物质,催生体内肿瘤,再以形形色色的药物配合起来给予治疗。在皇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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