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生来我的世界泥土怎么长草长,身子长得细又长,能啃我的世界泥土怎么长草也吃粮,好象志高和天良,打一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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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水边一只鸟.doc 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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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水边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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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肉儿好吃皮毛贵,你的门前它能睡
有人过去抬起头,你若惹它你别走
小小老鼠真稀奇,两只翅膀象层皮
白天躲在屋檐下,夜晚出来吃东西
有三十个秃宝盖,挂条长巾让人买
用它系鞋鞋不掉,勒腰扎腿更气派
口木头来木头口,一木头上张大口
说是木头巧指物,这物张口象木头
三人同日抓小虫,捉来两只当神敬
玩物丧志混日月,学它实在不聪明
一个老头身背铁,沟里走来沟里歇
一个老头身背枪,哪里走来哪里响
小小姑娘穿黑衣,秋天去了春天回
房子造在屋檐下,带着剪刀天上飞
头上一朵红花开,花衣不用剪刀裁
虽然不是英雄汉,一声叫起万门开
姑娘生来爱织线,草棵树林喜爱钻
整天象个活神仙,见到害虫它为先
非禽非兽小眼窝,自小掌握超声波
旋转追逐样样会,捕捉害虫更利索
像似猫来比它大,深山野林能安家
如果你家扭一扭,所有动物全没有
嘴巴大大不卫生,成天嘴里瞎哼哼
两天路上保唐僧,见到妖怪也怪凶
十月十五是阴天,天狗食月没人见
子时合同二郎去,青去走了月还圆
水中行军象穿梭,伤事用少喜事多
要是人们逮住它,欢欢喜喜进心窝
志德高尚无话说,大地里面能作窝
生来长相不好看,能为农民作贡献
志同道合两小口,情书往来它苦走
有时喜欢住高楼,有时喜欢去地头
头戴花冠嘴儿尖,身穿锦衣镶花边
客人一到它得意,展开锦尾美丽现
有人尊我为皇上,有人夸我海中王
有人画我怕点睛,说是点了会飞翔
短短腿儿长脖颈,走路左右摇不停
腰中插着两把扇,不怕水湿和雨淋
水里生来田里跑,捉起害虫本领高
下起雨来高声叫,冬天来到不见人
腿大颈细脑袋小,身长肚大穿绿袄
手拿两把大镰刀,只斩害虫不割草
穿绿褂的大肚哥,蹲在笼里好快活
长眉毛来短胳膊,不会跳舞爱唱歌
淮阳如今在飞跃,城乡都是光明道
还是领导方法好,工商富业闪光耀
远看象烟近是水,旭日照辉景色美
头上长着两只角,默默无语话不多
人人见到人人怕,天下地上它称霸
这个动物人人恼,监狱里面跑不了
淮阳一圈有龙湖,鲤鱼金鱼里面住
湖边插满垂柳树,树上搭个小鸟屋
看着象虎不吃人,老鼠把它当成神
虎头虎脑真威武,为了人们它辛苦
一生最爱吃青草,叫它吃肉它就跑
一生为人做贡献,再苦再累它不怨
一只小狗来捉鸡,不到跟前鸡已飞
所得小狗汪汪叫,一只老鼠吓跑了
腰中带节身体长,有时也能把人伤
有朝一日逮住它,保它送命回老家
猫头鹰身象个鸟,半夜三更它还叫
虽然性情比较恶,害人少来贡献多
看家本事你最高,为民除害立功劳
生来一生爱睡觉,有人一惊你就跑
看着害怕吃着香,活着摸它你上当
真是你的胆子大,伸出手来把它抓
万里林场一强将,能卖钱来能打场
青草粮食吃着香,能吃肉来能喝汤
小腿快步向前走,高山平原扭一扭
成群行军排成行,后边跟着小儿郎
生来一生不会叫,龙头再深也能跳
宾馆饭店最好找,家办喜事立功劳
一生默默在工作,为民立功无人知
喜欢地下扒个坑,又睡觉来又当窝
长得象鸡没鸡大,任何动物它都怕
虽然放行几千里,有朝一日还回家
山间野地常见它,猎人见了把它抓
今天抓了两三只,明天抓的多两三
白天它在蓝天飞,夜晚它就把家归
一天忙碌为下代,人闪夸它是好菜
长得就象一条龙,整日生活在水中
身上没毛水晶晶,样子长得有点凶
这个小伙爱穿戴,腰里系根牛皮带
来是兜里三块钱,走时带走六十元
天生就是一匹马,能耕地来把套拉
能上战场把敌杀,农家小院常见它
长得象猫又似虎,整日贪玩闲不住
能吃鱼肉能吃兔,有时还把老鼠捕
人逢喜事精神爽,马年到来喜洋洋
人勤春早新气象,如今生活奔小康
这位小姐真时髦,穿衣打扮太花招
扇上挎个羊皮包,猜起谜来数她高
朋友聚会在喝酒,桌上美味啥都有
鸡羊鱼和酱牛肉,该享受时得享受
牛的犄角容易躲,人的口舌是大火
真金不怕火来炼,明珠不怕鱼目看
天空飞鸟用网捕,众人舌头没法堵
蜘蛛再织不成布,水中鲤鱼要捉住
慈悲为怀心底善,万金难买回头看
三心二意气不成,如来面前莫呈能
身体看着不很大,人人见了都害怕
夏季出来放放风,冬季回到老家中
尖尖嘴儿短短腿,弟兄多的积成堆
雨天它们不出门,天睛它们天上飞
近看黄衣的石楼,塘小姐出门旅游
无聊男子来找我,为嘴伤心把我捉
家住深山九曲湾,人人听我暗乡谈
风流浪子捉我去,再不放我转还乡
身子只有一寸长,防身常带一支枪
金盔黄甲一强将,就怕八卦诸葛亮
两根长须朝前叉,两只大袖马风刷
柳巷花街随意跑,惹得闲人把扇招
你会坐来我不坐,天一热了我想卧
我能行来你不行,一夜站到大天明
远远看去好似猫,行近看清连忙跑
你要胆大把它招,咬你一口嗷嗷叫
兄弟多来几万万,一起生活连成片
做些美酒搁过年,合出好药卖大钱
一条细绳软又软,埋在泥里不会烂
田间地头最易见,能为人们作贡献
小小喽罗衣着绿,呐喊池边为爱浴
四把腰刀插在身,摇摇摆摆去北京
不怕大风和大雨,只怕人们捉奴身
一遇巡查便爱擒,顿时就把衣来剥
马身牛腿狗尾巴,干活顶牛得两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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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睡觉,打豆豆~
宝宝1岁5个月LV.2
  宫斗·青蔷天 第一部分
  第一章 淑妃(1)
  靖裕十一年初夏,皇恩浩荡,赐淑妃沈氏归宁。
  “参见淑妃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个妙龄少女齐齐叩首下去,大的十五六岁,一身绛衣,亭亭玉立;小的只十二三岁,满脸稚气,一双大眼睛向上偷瞟一眼,连忙低下去,乌溜乌溜地转。
  “起来吧,自家人,不用大礼的。到姑姑这里来,叫姑姑好好看看。”珠帘内端坐的华衣女子笑道。两个少女对望一眼,起身,早有太监内侍用一柄嵌珠金如意打起帘子,帘内那女子的面目露了出来,满头珠翠映着一张绝色的丽颜。
  淑妃一手拉起一个少女,仔细端详手脸。两个少女都激动得浑身颤抖。淑妃放开她们,笑道:“好、好,一双美玉雕成的人儿。兄长,你真是好福气。”
  立身于帘外阶下的男子闻言深揖在地,忙道:“都是托娘娘洪福荫庇。幸她们各自也都努力,尽力不负娘娘厚爱。大女紫薇,自幼习琴,爪音也还听得;小女素馨,亦能画两笔草虫翎毛,另外各自女工针线,贱内也都时常看顾。”
  淑妃颔首:“很好,那都是用得上的……”却转脸问两个女娃,“你们说,咱们沈家为何三代高居上位?”
  紫薇福了一福,毫无惧色,盈盈回答:“那是因为沈家历代蒙受君恩,皇恩浩荡。”
  素馨也福了一福,毕竟年岁小,颇有一番孩子气:“那是因为爷爷、爹爹忠心为国,勤奋努力。”
  淑妃又笑了,这一笑真可谓风华绝代,她拉着两个侄女的手,摇头道:“不是。我们沈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在宫里受宠;我的姑姑也在宫里受宠。以后你们两个也要入宫,也必须受宠。那样你们的兄弟才能继续沈家的荣华,你们的侄子侄女才能继续沈家的富贵—明白吗?”
  两个小女孩再次对望一眼,愣愣地点头,淑妃手一摆,轻声道:“来人哪,看赏,送二位小姐下去吧……哥哥,本宫在内苑也时常想起自己的花园子,就请哥哥带路,叫本宫故地重游吧。”
  上代沈夫人在世时,偏爱莳花种草,整个京城都有名。现今老夫人虽已过世,这花草却依然有下人精心打理,花团锦簇郁郁葱葱,煞是醉人。淑妃轻摇玉步,环佩叮当,身后三步远外亦步亦趋随侍着尚书沈大人,太监宫女们则依照吩咐,都在后头遥遥随着。
  “……哥哥,她已然有娠了。”沈淑妃忽道。
  沈尚书身子一震:“那……那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沈淑妃轻笑,“本宫的‘办法’,上一次已然用了。她又不比那郑贱婢,毕竟是多少风雨一起过来的……这一次绝不能轻举妄动,你可知里面风声有多紧?万一让皇上起了疑心—”
  “可是,假使是个男的……”
  “那自然便是主上的第四皇儿—大皇子远在离宫,身上又背着当年那件事,并不足为惧;二皇子是上官皇后的嫡儿,不过皇后已死,倒也不怕;三皇子是我的孩子,只可惜……”淑妃随手在路旁花枝上扯下半朵牡丹,放在嘴里,咬那娇弱的殷红花瓣,“是时候了,该叫侄女儿们进宫里去了。”
  “娘娘,这两个女儿我都是悉心教养的,琴棋书画针黹女工丝毫不敢轻慢。”
  “那些有用,但是没什么大用。你以为皇上是谁?禁城中是个什么所在?哪个女子不是四角俱全貌比天仙?你以为本宫便是靠着琴棋书画针黹女工这些玩意儿,熬过几次杀身之祸、熬过上官皇后的死、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淑妃娘娘冷笑,把半朵撕揉得稀烂的花丢在地上,看都不看一眼。
  沈尚书垂手道:“娘娘……下官驽钝。”
  沈淑妃冷哼一声:“你倒知道自己‘驽钝’了?比起咱们父亲,你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你别忘了,我们沈家一非名门,二非功臣,我们是三代外戚,半个朝堂的公敌。可现下连宫中都在传,淳儿、敦儿仗着我在里头走刀尖子拼出的那一点脸面,在京里越发无法无天了—你真是教的好儿子啊!”
  第一章 淑妃(2)
  这话说得极重,沈尚书只觉汗流浃背,待要分辩,又不敢,何况自己那两个儿子的确是有些不检点之处—可是哪家高官的少爷,不是这样的呢?妹妹实在也太苛求了些。
  沈淑妃见他面色古怪,知道这个哥哥并未真听进去,不由暗自摇头叹息。说到底总是无奈,她不过是一个女人,步步如履薄冰自顾不暇,纵有天大手段,也只能在内闱翻云覆雨,也出不得这高高的黄瓦红墙—外头是只属于男人的世界。
  兄妹二人沉默着,只在花园中徐徐而行。来到凉亭外,尚书沈恪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亲手卷起垂挂的湘妃竹帘。亭内早已摆满了各色蔬果蜜饯,沈尚书引淑妃娘娘落座,毕恭毕敬道:“两个犬子虽有些顽劣,可都还算有孝心的—这不,淳儿虽南下游历去了,可依然还记得娘娘省亲的日子呢;这可是今年的新云雾,是淳儿顶着大日头亲自看着那些茶女们挑着尖子掐下来的。”
  沈淑妃听闻此言,面色也微微和缓,叹道:“我不要这些虚妄,只求你们也多替我想想,也就是了……”话虽如此,却毕竟舒心,轻轻端起茶来,送到口边。
  —下一刻,最以端庄贤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著称的淑妃娘娘却突然将满口的茶水倒喷出来,脸上都变了色,只是拼命地咳嗽。
  尚书沈恪给吓得愣住,忙问:“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沈淑妃犹自咳嗽,无法答话,只是怒瞪他,端的是秋波如电,眸光似雪。
  沈恪忽然醒悟,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盏茶,轻轻抿上一口……这一抿,顿时气得他满面通红,青筋暴跳。沈尚书当即将那茶盏摔在地上,厉喝道:“去把茶房的人通通捆起来,不拘是谁,一人先抽十鞭子再说!”
  —原来不知是出了什么错处,那上好的云雾茶中,竟被人搁了满把的咸盐,又苦又涩,难以入口。淑妃娘娘全无提防,适才走得又实在有些渴了,便着了道,一下子仪态尽失,狼狈不堪。至于尚书沈恪,本来百般讨好还来不及的,此时更觉大伤脸面,又害怕妹妹不欢而去,也难怪他怒发冲冠了。
  但见主人如此,底下伺候的奴才们自然不敢怠慢,亟亟赶着去传令。沈尚书则忙着呼鸡骂狗,不迭地向妹妹赔罪;淑妃娘娘却余怒未消,只是冷着一张脸,不答话。
  不一时,去传令的人便回来了,却是满脸尴尬,想开口,又不敢。
  沈尚书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快吩咐的事情都办完了?”
  那人支吾道:“大人,后面……后面……后面实在是乱……乱成一团了,那个……”
  沈恪直给气得眼前发黑,这些家人仆役平日里也算是精明能干的,怎么今天这种场面,却给他大砸其锅,唯恐他在娘娘面前丢丑丢得不够吗?
  —却听那人接着道:“郑茶房在满院子赶着青……青……小姐乱跑,说她存心害人,吵嚷不休,小的们实在是……拦不下她们,故而……”
  尚书沈恪忽然脸色一白,不说话了;而一直缄默不语的淑妃娘娘却插口问道:“青小姐?哪个青小姐?”
  那人不敢回话,只偷眼向沈尚书望去,淑妃娘娘的目光便也跟着落在沈恪身上。尚书大人终于无奈,蹙眉跺脚道:“娘娘,您不知道,微臣府中有个……有个‘疯女’,实在是行事乖张、无法无天的,今日之事,怕就是她在其中捣鬼……微臣一定严加管束,严加责罚!”
  沈淑妃那一双如刀的眸光依然不离尚书大人的脸,缓缓发问:“既是疯女,怎还待在府中?怎又……叫她‘青小姐’?”
  尚书沈恪此时已然汗如雨下,他犹豫良久,方才压低声音道:“孽障,孽障!娘娘……微臣当年外放苏杭,曾……与一名风尘女子结交,后又替她赎身,带回京师,她给我生下一个女儿之后,没几年便亡故了……故此……实际上……那也是……也是下官的女儿……”
  淑妃道:“原来是庶出,那也无妨,都是我们沈家的骨血,交与夫人养育不就好了?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
  第一章 淑妃(3)
  “实在是……实在是此女乖戾异常,不堪管教。贱内也很为难……整日里只在园中游荡,谁的话都不听,满口都是些邪词歪理—不怕娘娘见笑,自她母亲死后快十年了,她却连一声……一声‘爹爹’都未曾叫过我—绝不是有意欺瞒娘娘,只是……只是生出如此疯癫的不肖女儿,实乃家门不幸,微臣哪里还有脸四处宣扬?”
  沈淑妃登时明了,想是这少女出生时,生母已经失宠,遭嫡母嫌弃,生父冷遇,因此便无人教养理睬,如杂草般在府里悄然长大。若不是一番变故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好面子的沈大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对人讲起的。
  —没想到今日竟有如此奇遇,沈淑妃微微合上眼,闭目一笑。
  与世间大多制式府第相似,尚书府的小偏院里居住的都是些粗使的下人仆役,就连稍有些头脸的丫头们,也都随着主子住在内院中,嫌弃这里污秽肮脏,不愿履足,生怕辱没了身份。可这一日,院子里巴掌大的地方却挤了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围观一个腰圆肚滚的肥大婆娘,手持烧火棍,团团追赶一名粗使丫头打扮的女孩儿。
  瞧那女孩儿的身量,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头发乱蓬蓬束着,粗布衣衫上全是褶皱和污迹。身手灵敏,地方虽小,却也腾挪得开,倒把那胖大婆娘追得气喘吁吁,却也够不上她半片衣角。
  那婆娘恼羞成怒,口中便登时喷出无数污言秽语来。围观的人瞧着更觉有趣,也不知是谁促狭,暗地里竟伸出一只脚来,横在旁边。那小丫头只顾身后追兵,一个不留神,便绊在上面,重重跌倒在地,牙齿陷进口唇中,嘴上顿时鲜血长流。
  众人轰然大笑,场面雷动。小丫头咬牙想要爬起身来,那婆娘却已追上,将烧火棍夹在腋下,一拳打在她身上,口中骂道:“小杂种,叫你设计老娘?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小丫头身子不能动弹,却毫不示弱,抢白道:“我不是‘小杂种’,我才不是!是你先欺负我的,明明是你打破了东西,却栽在我身上!你会害人,我自然也能害你!”
  那肥大婆娘不由分说又是一拳,骂道:“小疯子,你少在老娘面前摆你的‘小姐’架子,你娘是婊子出身,你就是婊子的种—不是‘杂种’是什么?呸!还以为自己多高贵咧!”
  那小丫头满脸都是尘土,嘴上鲜血淋漓,眼中涌出滚滚热泪,却犹自咬着牙,嚷道:“不是就是不是,随你怎么说,你打死我,我也不怕!”
  那婆娘见她还敢顶嘴,更是愤怒,又要动手。却忽然围观的人群尽皆噤声,个个面如土色,急向两厢退去,让出中间一条通路:
  但见一个华衣女子,带着一种温和淡定却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带着满头满身无法逼视的矜贵光芒,姗姗而来。珠绣丝履踩在肮脏污秽的地面上,依然能步步生莲。
  “放开她。”那华衣女子吩咐道,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是淡淡的。
  自然,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小丫头咬着牙,挣扎自尘土中爬起来,愣愣地望向面前的救星,她简直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仙灵。
  而那华衣女子也对她微微一笑,一边眉毛轻挑,侍立在旁的另一位装扮不俗的女子,便走过来,走到她身边,低垂着头,在尘土中向她跪拜,口中道:“二小姐,奴婢有礼了。请您跟奴婢来,奴婢为您更衣。”
  —天为你打开了哪扇门?又会布置怎样的一番美景呢?
  第二章 青蔷(1)
  沈淑妃轻笑道:“喝口茶吧,可是没有加盐的。”
  那小丫头脸上忽然一红,略有些忸怩,垂首道:“可真对不起,我原不知道是给你喝的茶。”她已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裳,头发绾成双鬟,露出如玉的小脸来,眉似柳叶眼如点漆,竟然颇为明丽好看,是个美人坯子。
  淑妃反问道:“那你若是知道呢?”
  小丫头似没听懂,疑惑道:“知道什么?”
  淑妃道:“你若知道喝茶的是我,你就不会往茶壶里放东西出气了?”
  小丫头璀璨一笑,满脸明媚,道:“会啊,只不过下次我会打探清楚,放在沈紫薇的茶里。”
  沈淑妃不禁莞尔,道:“怎么?你不喜欢你姐姐吗?”
  小丫头微微有些黯然,声音有些低落:“我可没有见过她,她住的地方,我若去了,会挨打的—只不过……只不过她是‘尚书大人’的心肝儿,她也最会发脾气,谁都怕她。”
  沈淑妃又一笑,道:“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没关系,没有那杯茶,我也不认得你,不是吗?”
  小丫头的脸更红了,头也垂得更低。两厢伺候的女官,见她这个样子,也都以袖掩口,哧哧笑起来。
  “你叫什么?”淑妃问。端起那杯茶,送到口边。
  那小丫头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明湛湛的秋水眼望定沈淑妃,朗然回答:“我叫‘青蔷’,”又顿了顿,续道,“这名字是我自己起的—我叫‘沈’青蔷。”
  淑妃心中暗笑:原来如此。这女孩儿心性好大!蔷薇蔷薇,姐姐叫紫薇,她便定要叫青蔷。真的是铆足了性子,非要压那位千娇百媚的尚书正牌千金一头不可吗?
  却又问道:“原来是你自己起的,哥哥送你读过书吗?”
  沈青蔷脸上顿时浮上一抹狐疑,似没听懂。方才替她梳洗的那名近身宫女忙笑道:“二小姐,娘娘是尚书大人的妹妹,是二小姐的姑姑呢,可不能‘你啊’、‘我啊’随便叫。”
  淑妃娘娘一笑,道:“琼琳,不必和她讲规矩,还小呢,还是个孩子;像她这个年纪,一味关在屋里养尊处优,断是没什么大出息的—青儿,我叫你青儿好吗?我是你的姑姑,咱们是一家人的,可千万别拘束。”
  沈青蔷迟疑道:“……姑姑?”
  沈淑妃点头微笑。
  忽然,青蔷问:“姑姑,那……那你和……和‘尚书大人’,谁比较厉害?”
  真真是稚子口角,淑妃娘娘不禁莞尔,大宫女琼琳则咯咯笑道:“二小姐,娘娘是皇妃呢,尚书大人只是臣子,你说谁厉害些?”
  青蔷似恍然大悟,忽然一下子从椅上跳下,径直走到淑妃膝前,大声道:“那姑姑你对他说,叫他放我出去吧!”
  “出去?”沈淑妃一愕,似没听懂,“你要到哪里去?”
  沈青蔷又跑到窗前,用手指着远处花园的围墙,说道:“我要到外面去,到没有人叫我疯女,动不动就要打死我的地方去。”
  淑妃定定地望着她的脸,望了许久许久,语气突然一转,竟仿佛暖风二月忽然起了“倒春寒”,适才的和煦温暖荡然无存。她冷冷道:“出去?你竟然想出去?墙内再如何,总有三餐一宿,有沈家一日,便保你一日安稳—墙外呢?墙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十丈红尘,步步危机,你一个孤身女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便不怕活不下去吗?”
  青蔷却轻轻一笑,道:“我是不知道墙外是什么样子—可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该出去看看的,不是吗?我从小就生在这里,每日抬起头来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四方天空……有时候我都想,要是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可怎么好?与其那样,我宁愿去面对‘未知’,哪怕死于‘未知’,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淑妃望着她,似有些不可置信,又似忽觉哀伤,她的声音低下去,宛若叹息:“青儿……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呢,可你知道吗?你要的这种东西,注定是一辈子都得不到的。”
  第二章 青蔷(2)
  “为什么?”沈青蔷大吃一惊,急道,“你不肯帮我吗?”
  沈淑妃缓缓端详着她的脸,忽一笑,摇摇头,答道:“青儿,这件事,我可帮不了你,这世上没人能帮你……你是一个女人,你必须附庸男人才能生存;女人的世界就在墙内,就在这四方天空下;所以我出不去,你也出不去—普天之下都是这个道理,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谁说的?我不信!”沈青蔷的一双柳眉忽然攒在一起,愤愤喊道。
  淑妃娘娘却避而不答,却忽然问道:“……你爱过男人吗?”
  沈青蔷一呆,面上突然浮出两抹绯红,摇了摇头。
  沈淑妃笑道:“你果真还是个小孩子呢……怨不得你不懂的。”
  沈青蔷的脸更红了,从没人对她说过这种话;从没有人把她当成一个可以谈话的对象。
  沈淑妃似轻叹了一声,复又端起茶盏来,却不喝下,只是闭目嗅那茶香,良久,又将茶放下,转头吩咐琼琳道:“去将本宫带出来的首饰拿过来,连匣子一起。”
  琼林答应了去了,片刻便取了一只小小的镶珠金匣出来,自怀中掏出钥匙,开了锁,里头的宝器珠光一齐喷射而出。
  沈青蔷呆住,但见满匣琳琅奇珍,都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璀璨好看。沈淑妃将纤纤玉手伸入匣中,拈出一朵内造簪花—每一片花瓣都是宝石打磨而成,末端连有细长金丝,拿在手上,花瓣还能微微颤动,便似真的一般。
  —沈淑妃将那宝石花簪在青蔷发上,笑道:“真漂亮呢,青儿,你一戴上这花,倒像是个大姑娘了……”
  青蔷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鬓边,脸上却突然转出一层凄凉颜色,她一咬牙,将那花硬生生拆下来,也不顾钩散了半边青丝—她一眼也没多看,便将簪花放回匣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淑妃娘娘双眼微眯,再一次打量面前的小小女孩儿,问道:“怎么,不喜欢吗?”
  青蔷飞快地摇了摇头,断然道:“喜欢的,但我不要—你给我这个,我没东西可以给你……所以,我不能要。”
  沈淑妃眼睛一瞬,轻嘘一口气,伸出手,抚上青蔷的头顶,缓缓道:“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呢……我可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孩子……青儿,要不然……要不然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旁边端着匣子的琼琳手一抖,忍不住低呼一声:“娘娘?”
  沈青蔷轻轻躲开淑妃娘娘沁凉的玉手,她实在不习惯和人这么亲密;沈淑妃也不以为忤,笑着,徐徐说道:“假如……假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不会有人胆敢对你不敬;在那里有生为女人最大的荣耀和骄傲;在那里……若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若你能活着闯过那些看不见的腥风血雨,你就可以比任何人都尊贵,你就可以把全天下的女人、甚至男人都踩在脚底下—你愿不愿意去?”
  沈青蔷摇头道:“我并不想把别人踩在脚下,我也并不想要什么荣耀尊贵。我只想……”
  沈淑妃断然道:“青儿,我是你的姑姑,你要相信我的话。纵我们强过男儿,纵我们志高于天,我们依然是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都必须对他们唯命是从。我们永远不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永远也不能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永远不能爱自己想爱的人……这是上天注定的事,谁都不能改变—你若不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拼了这一生,去我带你去的地方;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沈青蔷茫然望着面前这个仙女一样的人物,在她的记忆中,从没有谁曾对自己如此亲切。那些繁复的衣饰、那些璀璨的钗环耀花了她的眼,她盯着淑妃娘娘额前悬着的一颗偌大的碧玺垂饰,几乎失神。
  许久,她低声问道:“因为我不听他的话,因为我不肯叫他‘爹’,所以……所以大家都叫我‘疯女’,都欺负我、恨我—是不是?”
  在沈家,她从来都是多余的人,生母早丧,生父凉薄,嫡母则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是什么时候开始呢?她开始穿上粗布的陋服,脸上涂着炭灰,窝在下人房里。这样生父嫡母看不到她,也就不会百般挑剔;兄弟姐妹看不到她,也就不会恶意捉弄……
  第二章 青蔷(3)
  她不是不寂寞的:曾有个新入府的小丫头,不知道她的身份,把她视为同类;看她因为犯了错被责罚,替她从厨下偷来冷食果腹。可她却把那些食物倒在地上,把那小丫头骂得一路号哭着离去,只因那小丫头天真无邪地对她说:“我们都是天生的贱命人,再分个彼此,越发不能活了。”
  —她不是!不是!她与她们不一样!她们见到“老爷”一瞪眼便会害怕得发抖,她们看到“夫人”对自己笑一笑就如沐春风,她们任那些管事们在身上摸摸捏捏,躲都不敢躲一下,还对着那不住颤抖的肥硕下巴努力挤出笑容—她和她们不一样!
  “……你不甘心是吗?”淑妃娘娘问。
  沈青蔷忽然泪流满面,只是不住点头。
  “很好。你是该不甘心的,我并没有看错人。沈家没有甘心自己命运的怯懦女人!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人命轻贱,鬼蜮纵横—在那里什么都可能发生,也什么都可能实现……你若肯用命去赌,说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去?”
  若“不甘心”,便要付出代价;若想改变命运,便要做许许多多“不得已”之事。给你一个主宰自己的机会,你下定了决心,便绝不能后悔了。
  “……直到今天,我也常想,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的确改变了命运,却也被命运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多年前那个十四岁的无知丫头,她仰望着天空所做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她想看看墙外的世界,想去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想和陌生的人儿交谈……谁也不能阻挡,谁也不能束缚—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许多许多年后,沈青蔷站在最奢华壮丽的宫殿之中,站在如同鸟儿轻盈的翅膀一般舒展开的飞檐之下,轻声说着这些话—即使在那一天、那一刻,她一闭上眼睛,依然能看到姑母正盈盈望着自己,手边放着那只贵重无比的首饰匣子,她的音容笑貌犹在。
  淑妃娘娘轻轻一拍手,屏风后便转出了面无人色的吏部天官沈大人。沈淑妃亲自持着青蔷的手,交在沈尚书手中—沈青蔷愣住,她几乎无法思考,这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真的是“尚书大人”吗?真的是……我爹吗?他的手……可有多么冷啊……
  “哥哥,”沈淑妃说道,“从现在开始,青儿便是沈家的二小姐。紫儿、素儿吃什么用什么,她便吃什么用什么……同样的,紫儿、素儿必须为沈家做的,她也必须去为沈家做—你明白了吗?”
  自此之后,沈青蔷离开了下人们的住处,搬入后院绣楼之中。吃穿用度,样样和她的姐妹们相同,每日都有嬷嬷、师父来教习礼仪、进退、女工、文字。
  亲生母亲还在时,她开过蒙学,是大约识得几个字的。被父亲弃置不管后,每每还在书房里自顾自取一本两本顺眼的书拿到下人房里读,不认识的字便随意猜着跳过去,努力把断断续续的文字组成可以讲得通的句子,这是她唯一的游戏。在尚书府的那一方蓝天下,做着自己的“猜字游戏”,度过一天一天的日子。现在有了师父,她才知道那些半通不通的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才知道那些书,其实并不是给女孩子读的—可是后来淑妃娘娘知道了,竟然只是笑,笑靥中甚至还颇有赞许之意。
  她的生父和嫡母以一种对待客人的冷淡而客套的方式对待她,教育她。这不是疼爱—淑妃娘娘早就告诉过她,没有人会平白无故为你做任何事。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福,得到是你的幸运,得不到才是应该的。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这样的女人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青儿,永远别企望有人因为‘爱’你而给予你什么,这世上的一切都要靠你去做、去争、去设法,永远别忘记!”
  把那个尚书府里影子一般存在的见不得人的庶出女儿,变成如今的尚书二小姐、将入宫的贵人的,不是你父母的爱,而是你愿意为沈家而努力所得的报偿—沈青蔷,永远不要忘记!
  第二章 青蔷(4)
  —这便是你“不甘心”的代价;也是沈氏女子的生存之道。
  第三章 紫薇(1)
  靖裕十三年三月,吏部尚书沈恪次女青蔷召选入宫。
  时年,帝三十有四,青春正盛。除却早夭者,计有四子三女。
  长子天悟十九岁,故后宫庶人白氏出。
  嫡子天启十岁,故皇后上官氏出。
  三子天旒八岁,锦粹宫淑妃沈氏出。
  四子天庆两岁,庆熹宫惠妃杨氏出。
  凤位空悬,东宫未定。
  旧有惯例,三年一采选,聘公卿士族臣属名媛;三年一征选,纳寒门小吏乡野姝色。名目有别,身份悬殊,待遇自也不同。采选一次多不过八九人,入宫便依父兄官职、人品才貌封为六品宝林至四品美人;若能得宠有娠,诞下皇子,不但妃位可盼,终有一日登临凤位母仪天下也不是毫无指望。而征选一次则少说有数十人中选,入宫后除特别出众的三四人可充任八品更衣外,多数都作普通宫人对待;征选诸女即使生子,到老到死也不过一个三品、四品的位分罢了。
  沈青蔷入内的靖裕十三年,其实既非采选之年,亦非征选之年。待到三月,却突然抬进一个人来。一时间宫内宫外,都是议论纷纷。
  宫内的三千粉黛自然担心这非常时候抬进来的女子是个受皇上另眼相待的“非常人”,平白多出一个劲敌;朝中的士大夫和言官们,则对沈氏一门送第三位女子入宫颇有微词—沈淑妃如今在宫内和杨惠妃分庭抗礼,沈尚书的长女也早于靖裕十二年采选之时中选,一入宫便封为美人,不过一年光景,如今已是沈婕妤了。沈家本出身微末,并无尺寸之功,只因机缘巧合,一位沈姓女子生下了皇帝的龙儿。传至本朝,已连续三代身居外戚之首,沈恪更是身为吏部“天官”,向来令那些文人和世族子弟们又妒又恨。如今又值中宫虚悬,内里的丝毫风吹草动,传到朝堂上都是惊天波澜。
  三月十三日,七位御史联名的折子便呈到了靖裕帝手上;次日折子回给内阁,上面只有一句朱批:“古者嫁女必以侄娣从。”这句话出自《礼记》,是说古时候嫁女儿必令此女的妹妹或者堂姐妹陪嫁,充为媵。礼部诸人面面相觑,这话虽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毕竟十分牵强—臣属之女侍上,如何能与古时诸侯娶嫁一概而论?
  早朝时分礼部侍郎陆焕据此上奏,靖裕帝却只是一笑,置之不理。午后内廷便传出上谕来:封奉安侯、吏部尚书沈恪中女沈氏为良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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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娣只有七品,历来是为庶族出身的女子所设,五品以上自采选入内的官家小姐,入宫后至少也有个六品宝林的封衔。前朝曾有一位妃子因迕了上意遭贬,从一品妃位连降六级成为良娣,她竟留下“士庶有别,死不受辱”的血书,当夜就自缢了。如今沈家二小姐入内,只是个良娣,也算是沈氏一门以退求进的手段,一时间倒堵住了外官之口。
  “……一个两个地抬进来,显摆她家女儿多呢!”上谕下来十多天之后,七八位嫔嫱约在御花园碧石小轩赏花,入宫三年、父亲近来新封了二品虎威将军的黄婕妤一厢笑,一厢从侍女手中接过嗑好的瓜子仁,说道,“听说这沈良娣还有一个妹妹呢,若是再进来,却不知会是什么?”
  黄婕妤住在南偏宫庆熹宫侧殿,是惠妃娘娘的心腹,与西偏宫锦粹宫那位沈淑妃却是不共戴天的,这话着实讲得刻薄,满座的女子但凡精乖一点的,只是尴尬赔笑,不敢搭腔。只另一位住在庆熹宫的韩美人抿着嘴,闲闲道:“侯爷家的小姐,总不至于进来做宫女吧?”
  黄婕妤颇为不屑:“侯爷倒是不假,却不过是个‘恩封’的侯爷罢了……良娣,哼……若是我,羞也羞死了……”
  众人又是干笑,韩美人还待附和,忽听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道:“姐姐们说谁呢?这样乐,也讲给妹妹听听?”座中诸人急忙转身,倒有一半脸色发白。来人不是别的,却正是去年入宫、上眷正隆的婕妤沈紫薇。
  沈紫薇穿着件水红色嵌金五福连云半臂,十二幅月牙白桃花晕染曳地裙,头上插着赤金点翠的六支承恩簪,光怪陆离绝非他人可比;后面又跟了三四个素日与锦粹宫来往密切的嫔妃,一行人逶逶迤迤,只听得风里环佩叮咚。
  第三章 紫薇(2)
  座中多是杨妃一脉,见她来了,早知不善,更有两个胆小的恨不得当即缩在旁人背后。黄婕妤却不答话,只伸手在一旁伺候的宫女扶柳臂上狠扭了一记,尖尖的指甲直刺进小丫头的臂肉里。口中骂道:“没用的贱婢!沈侯爷家的小姐到了,你们都瞎了死了?不知道早早来报,岂不是唐突了‘贵人’?”那扶柳一直跟在黄婕妤身边递茶打扇,尚忙得不可开交,是真真无暇注意其他,这一扭实在冤枉,却也只有忍着泪跪了,叩首求恕。
  沈紫薇见她作戏,便冷笑一声。这一笑,早已脱了两年前在家中时那种温婉明慧的样子,只有一股子不折不扣的戾气:“是我叫奴才们不要聒噪的,姐姐要罚,不如责罚于我,如何?”说着真的伸出白生生一段藕臂,伸到黄婕妤面前。
  黄婕妤望着那段手臂,咬着牙,半晌回答:“妹妹说笑了……”说着眼睛又向沈紫薇身后仔细望了望,却只看见三四张熟悉的面孔,便又问,“沈‘良娣’没有一同来吗?怎么不给大家引见引见?”特意把“良娣”二字咬得极重,弦外之音不言而明。
  沈紫薇一边缓缓用袖子覆住手臂,一边反问道:“姐姐你说谁?”
  黄婕妤全未料到有此一问,倒呆了呆,许久才道:“令妹……”
  沈紫薇面上怫然一变,冷冷道:“我只一个妹妹,前日淑妃娘娘赐婚,才许给了定远侯爷的三公子—怎么,她倒与姐姐相熟不成?”
  这话满座的人个个听得真切,个个面面相觑,场面立时僵住。沈紫薇倒似认真来赏花的,毫不客气往上首一坐,身前身后三五个宫女太监团团忙碌,唯恐服侍得不够周到妥帖。如此明目张胆地喧宾夺主,黄婕妤、韩美人等自然觉得脸上全无光彩,心中咬牙切齿,不知已将沈家人骂了多少遍。
  —倒有个别心机深沉的,见沈紫薇坐在那里,不住呼奴唤婢,似乎再威风不过;可眉梢眼角间却总有几分郁结盘旋,倒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怎的?难不成这姐妹二人之间,还有什么芥蒂不成?
  芥蒂倒也说不上,只不过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注定不能坦诚相对。这就像是某种古怪的缘分,将两个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自此无法分离。
  婕妤沈紫薇和她妹妹青蔷一点都不相似。自她降生于这个世上,便从未吃过半分苦。她相貌很美,是那种被金珠玉璧一衬,就越发耀眼的美;和青蔷那样越是挫折越是困顿,就越发熠熠生辉的容颜迥然不同—不过,两个人倒有一点很像,便是那双眼,不夹一丝尘垢、清冷冷明澈澈,又隐约燃着火焰的眼,让人一眼望过去,就能从这个想起那个,或者从那个想起这个—不愧是姐妹。
  淑妃娘娘对青蔷说的那番话,自然也曾对她讲过。青蔷知道在这个宫禁中,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她知道,并且明白这是自己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但紫薇却并非如此—她也一样“知道”,但她却从来不曾真正“明白”。
  这世上便是有这样的人儿,她们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独享一切。美丽、聪慧、宠爱、夸奖以及阿谀奉承……她们想要的从没有得不到过,久而久之,她们便开始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如此。这个世界就该为她们的幸福而存在,甚至连那些注定的悲苦和阴晦,在她们眼中,也通通笼上了一层瑰色的纱,失去了本来的狰狞形状—沈紫薇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是她的大幸,却也是她的大不幸。
  同住在一座府第里,有着相同的父亲,却一个朱楼绣户,一个陋室空床;一个锦衣玉食,一个半饥半饱;一个是宠儿,一个是疯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很多很多次,天已经很黑了,偌大的沈家花园中四处都是鬼影,青蔷却穿着薄薄的旧衣裳逡巡不去,躲在背光处,胆战心惊。她知道一旦给人发现,就是一顿好打—可她依然不愿走,因为天一黑,沈紫薇就会在绣楼上练琴。
  在那流珠泻玉的妙音中,沈青蔷经常会做梦,梦见此时端坐于香案之前,穿着锦衣的美貌少女,赫然是自己—只是,她从来不知道,就像她一想起沈紫薇,胸口就会针扎般不舒服一样;其实沈紫薇也在一直看着她;臆想着她的世界,并为此嫉妒莫名。
  第三章 紫薇(3)
  从很久很久之前起,紫薇就知道了青蔷。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一二岁,整日闭锁于楼上,身边堆满了华服美饰、穿丝绸衣裳的娃娃和玳瑁做成的双陆棋。有那么一个夏日的黄昏,楼下花园的树旁,突然出现了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小孩儿。那孩子可真是脏得紧,头发蓬乱,连最下贱的小丫头都比她干净齐整。她一直蹲在那里,用一根小树棍在地上画来画去。沈紫薇在绣楼之上,心下无限鄙夷那小鬼的肮脏和低贱,但却怎样也压抑不住自己想知道她在玩什么的焦切心思。那一天父亲在宫内,母亲带着嬷嬷去了明月庵烧香。那脏小鬼玩得很入迷,蹲在那里不曾挪动;而她则看得更入神,就趴在楼上望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终于忍受不住,紫薇唤来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小丫鬟,对她说:“兰香,去叫楼下那个脏孩子上来。”
  那小丫鬟是几天前才被买进府来的,对府内上下掌故一概糊涂,却也不是生来蠢笨,自然知道利害关系。她叫道:“小姐,那可不行吧……嬷嬷知道我叫那么脏的孩子来,会责骂我的!”
  沈大小姐袍袖一抖,伸手从案上拿起一个官瓷美人瓶,发脾气道:“你去是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就把它砸碎,然后说是你砸的,叫嬷嬷们打你!”
  兰香“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却终是下楼去了。沈紫薇万分得意,心下想着:“待会儿一定狠狠责骂那脏小鬼一顿;然后再问问她,为什么玩得那样专心快活?”
  她再次踩上一副榧木棋盘,努力踮起脚,从窗口望下去—树下空空,那脏孩子却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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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沈家夫人烧香回来,见到自己的心肝宝贝竟然在屋内号啕大哭,嗓子都要哭哑了,直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她对一干下人又骂又吓,才问出是因为一个“脏孩子”的缘故。沈夫人怒极,唤来心腹的嬷嬷,厉声吩咐几句,那嬷嬷忙不迭答应,横眉瞪眼地去了。沈夫人不住地哄着自己心爱的紫儿:“别哭了,乖啊。娘叫人责罚她了,关在柴房不给她饭吃—你可出气了吧?”
  沈紫薇刚要对母亲讲其实那脏孩子并没有得罪她,可转念一想,若她不在她的绣楼下玩耍;若不是她突然离去,她怎么会哭呢?这样寻思,又觉得的确是那脏小鬼的不对了。哭声倒真的是渐渐止住,这场风波便算平息。
  —从此之后沈紫薇经常听到她的消息,却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
  母亲走后,她也曾怀中惴惴,总有些许不安,便叫来那个小丫鬟兰香,叫她去送饭给“脏孩子”吃;可是后来那小丫鬟却又哭着跑回来,说那脏小鬼不识好歹,把吃食放在脚下踩,还拼命咒骂她。
  再后来沈紫薇便真的把这件儿时的小小插曲渐渐淡忘了—直到有一天,父亲带来一个小她一岁的女孩儿,对她说:这是你的妹妹。
  她怎会是她的妹妹?她怎么配?她只有一个妹妹,胆子比兔子还小,动不动就哭,虽然烦人但确实很听话—她怎会有这样的妹妹?
  第四章 棋局(1)
  这宫内宫外,人人口中的“沈良娣”—沈青蔷此时正立于锦粹宫正殿紫泉殿的内堂,一身极素净的宫装,头上斜插几根朴素玉簪。后宫美人们所居的宫苑均是依品级和受宠的程度而定,标志着自身的身份地位,除了历代由皇后居住的两仪宫外,还有四宫十二殿,而如她这般方选进宫来未曾侍寝封号又低的嫔妾,连住十二殿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分居在四宫十二殿后的掖庭巷内。自然,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个婕妤姊妹的沈青蔷,所分配到的居处在掖庭巷中可谓是出类拔萃了,但那新垩的白墙依然挡不住一片片连绵的霉斑,屋角的蛛网似乎永远也扫除不尽……整个掖庭巷,便有如泡在死水中默默腐烂的世界,不时有白发宫人如剪纸的人影般飘摇来去。
  从掖庭巷到这雕梁画栋香云缭绕的“四宫之首”锦粹宫,再到锦粹宫东边那已锁闭了七年之久的两仪宫,这紫墙黄瓦之内,处处都是天堑。
  “……青儿,现今的住处如何?还惯吗?”淑妃娘娘两年不见,却秀丽如前,丝毫不见老去。
  沈青蔷盈盈拜倒,既全了礼,又显得身份贵重端庄,“三代外戚”沈家调理出来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
  “回娘娘的话,托赖娘娘看顾,青蔷一切都好。”
  淑妃颔首,以示赞许她对答知礼,道:“在我这里,你也不必拘束。你便叫我姑姑,我叫你青儿便是了。姑侄姐妹共侍一夫,在皇家这是平常事。你只须在心里记着,皇上是天,是主子,却不是一个男人—至少不单单是一个男人,明白吗?”
  沈青蔷敛容答道:“青儿明白了,谢娘娘教诲。”
  “不,你不懂—我说你不懂,”淑妃娘娘一笑,“我才入宫的时候,也自以为懂的……如今已先去的太后娘娘,也就是我的姑姑,当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可我却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我要你也记得这句话,时时刻刻记着,也就是了。”
  “是,娘娘。皇上是天,是主子,是君—却不是夫,青儿记下了。”青蔷一笑,明丽焕然。
  沈淑妃倒凝神仔细瞧了她两眼,凤目微眯,复缓缓道:“你是聪明,青儿—至少比我当年初入宫的时候要聪明许多。我那一日并没有看错人,我早知道没有看错你的。但在这宫里聪明固然重要,聪明外露却是必死之兆,你可要记得。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你;你能懂最好,不懂的话照做便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只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只有你也好了,沈家才能好起来。”
  “是。”青蔷答应着—心下却不禁觉得好笑,忽然想问:沈家如何,又与她何干?
  “……哥哥当年,也是很爱你母亲的吧?”淑妃突然问。
  青蔷一呆,继而摇摇头:“我不知道,”接着说,“我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呢?只不过……记得又能怎样?能将一个青楼女子万里迢迢从江南带到京城,娶她进门,让她生下一个女儿,总该是爱过的吧?总也是曾经爱过的吧?只不过是后来厌了、腻了、不爱了而已吧?
  “明白了吗?男人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女子即使付出一生,也换不来持久的怜爱。因为我们很快便会人老珠黄、容颜凋敝,而那个时候,一定会有更美更年轻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去。然后你便注定如落幕的戏子一般退到幕后,转瞬被人丢弃遗忘—宫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这样的故事,这世上的女子面对的都是这样的命运,你若看不透,便迟早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才安排你们姐妹进宫,你们可有多年轻啊,现在该是你们上台的时候了。”
  沈淑妃用手拨了拨披散在两鬓的累珠流苏,把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小小珠子细细分开。她的动作那样轻,那样小心,仿佛漫不经心,嘴里缓缓讲着这样的话—她在告诉青蔷,沈家的女人,便是这个样子代代相传,连续三世在后宫这个地方茂盛地生存下去。
  “近正午了,”淑妃娘娘放开手里的流苏,说,“今日留你在我这里用饭吧,我宫内小厨房的菜还是不错的,便陪陪我这个老太婆可好?”
  第四章 棋局(2)
  她说的时候戏谑地笑着,真真美貌不可方物。
  饭方用毕,青蔷正待告辞,忽听得外殿一阵喧嚣,有太监入内传报道:“禀娘娘,咱们的婕妤娘娘、才人娘娘并南边的黄婕妤、张美人等诸位娘娘,来给主子请安了。”
  沈青蔷甫入深宫,依制当于正式侍寝之后,依陛下的意思及执事娘娘的安排,入住四宫十二殿。只有四宫十二殿内的女子方算是正式的嫔御,那时候,她才该逡巡四处,与各位妃嫔娘娘们见礼的—可如今这些人突然结伴而来,所为的,不用说,来者不善。
  果然,沈淑妃微微一笑,云淡风轻抛下一句:“……紫儿又在惹事。”
  —是了,“婕妤娘娘”,可不就是沈紫薇?原来,“据说”是她姐姐的人到了。
  但见殿门开处,云鬟雾鬓、宝气纵横,六七名穿红着绿、披金戴银的曼妙女子姗姗而来,为首的一个更是妆容华丽、气宇不凡,眉梢眼角带着一股子傲性,登时将身后诸人的光彩,通通掩了下去。
  沈青蔷在尚书府时,虽也曾见过这位一生下来就注定入宫去做贵人的千金大小姐,初时却不过是隔着花园或是什么旁的东西遥遥望过去罢了。即使在她平步青云成为“二小姐”之后,也只是“僻居别处”教养,两个人直面的次数寥寥不过三五,连半句寒暄话也未讲过—这一日,沈青蔷见她忽然莅临,且还引了这群莺莺燕燕,断不会是来叙什么“姐妹之情”的,心中不由轻叹一声,默默起身离座,眼观鼻,鼻观心,毕恭毕敬侍立一旁。
  紫薇一行人来到淑妃娘娘面前,一一拜倒行礼,沈淑妃早已摆手,笑道:“自家姐妹亲人,哪里闹什么虚文?”便要免去。
  众人也乐得轻松,纷纷站起身来。青蔷便乘机向前一步,躬身行了大礼,口称:“良娣沈氏请诸位娘娘安好。”
  一行人中以沈婕妤和黄婕妤位分最高,沈紫薇又是淑妃的亲侄女儿,也正是她在赏花宴上忽然提议来看“新良娣”的,余下诸妃嫔自然以她马首是瞻—特别是黄婕妤、张美人二位,摆明了来看“沈氏内斗”的笑话,全然噤声,只瞄着眼睛竖起耳朵,瞧沈紫薇会如何应对。
  果然,这沈婕妤竟似充耳不闻,满面带笑,语染娇嗔,直说道:“日子渐热了,便来得晚了些,姑母可别怪紫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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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顾自和淑妃说话,自顾自坐在青蔷方才所坐之处,全将一旁下拜之人视若无物。沈青蔷却也不恼,更不待她吩咐,径自直起身来—淑妃娘娘所居之锦粹宫紫泉殿,地面上铺就着西域进贡的清净石,太监宫女们一日里至少要揩过两三次,端的是纤尘不染、光可鉴人。沈青蔷却着意拂一拂衣裙,似要将什么东西掸落下去,方昂然起身,侍立一旁。
  —沈婕妤这个下马威莫名其妙未果,心中愈加恼恨;而在她身后,已有人相互交换着调侃的目光,掩口窃笑不已。
  淑妃娘娘的一双美目似张非张,将这一段小小闹剧尽收眼底,却不语,只是笑。
  “……诸位姐妹坐吧;这位是今年入侍的‘沈良娣’,待其‘宵行’之后,便要归入四宫之内了—彼此先亲近亲近,也好。”沈淑妃淡淡说道。倦意未散晚妆初成,倒有一番别样风姿。
  下首坐着的诸妃却没有她此时的闲适,各自心中盘算:淑妃娘娘不咸不淡的这句话,可究竟是什么意思?犹记得年前沈紫薇甫入宫时,沈淑妃便一口一个“紫儿”了,难道真的有如谣言所传,亲疏有别?内有隐情?
  就连沈紫薇都对这样的说辞大为诧异,不顾失仪,用饱含强烈疑惑的眼神紧盯着姑母看。片刻之后,想是已有所得,神色顿时平和下来。初时那剑拔弩张的气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那个……沈良娣可生得真好看,倒像是和淑妃娘娘一个模子套出来的。”冷不防,忽有人突兀地开口道。
  众人的目光立时便汇集在她身上,沈紫薇的眼神尤其尖刻,直把那人吓了一跳,面色都变了,颤声道:“娘娘……这个……这个……”
  第四章 棋局(3)
  沈紫薇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她已看得清楚明白,此人是东偏宫昭华宫的王美人,年纪既大容貌又平庸,更是在这宫中第一个拙心笨口的,却还偏爱攀龙附凤努力钻营,素来都被其他嫔妃当成醒脾的引子、捉弄的活靶。今日想是有心讨巧的,却听不懂画外之音,白触了霉头。
  —座中诸妃又是一番窃笑,越发笑得那王美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倒觉得,这个沈良娣的样貌,倒和王姐姐相像呢—断是个‘有福’的。”说这话的,自然是牙尖嘴利的黄婕妤。她一厢说,一厢还悠然自得地手持绢扇向王美人一指,众人更是哄笑起来。
  王美人白白的一张圆脸,登时通红,这话她却是懂的,说她“有福”,那便是明摆着在讽刺她肌丰体胖了。
  王美人嗫嚅着刚要开口,与黄婕妤焦不离孟的韩美人,在众人的哄笑中不知又补了句什么,那些妃嫔们便笑得更加开心快意起来……
  而沈青蔷侍立一旁,眼见着这群全天下最为尊贵体面,也最为美貌多姿的女人,竟然围在一起,拿着一个从衣饰穿着看来就颇为落魄的可怜人儿取笑,个个笑得花枝招展,个个笑得摇曳生姿—青蔷便觉得从心底陡生一股无名烦躁之意,这光怪陆离的紫泉殿,她突然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尚书府里那满口黄牙的针线婆娘、那持着棒槌追打她的厨妇、那日日把脸涂得五花六道的丫鬟们……青蔷原以为,在这世上,只有她们才会以刺痛他人为乐;青蔷原以为,只要离了尚书府,这样的人,她便再也不会遇见……
  —真傻,她可真傻。
  那一日,沈婕妤带着浩浩荡荡一队如花美人,笑也笑够了,闹也闹足了,方才志得意满地离了紫泉殿。她们去远之后,沈淑妃又拉着青蔷说了好一会子闲话;在漫无目的地东拉西扯中,突然抛下一个问题:“青儿,你觉得婕妤娘娘如何?”
  沈青蔷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微笑,肃然答道:“婕妤娘娘生得一双好眼。”
  沈青蔷并不愿与人结怨,特别是和据说是自己姐姐的人。何况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不过是一枚棋子,拈在两根纤纤素指之间,轻轻击着棋盘的边缘,随时等待落地生根。
  迄今为止,她依然不明白淑妃娘娘究竟在想什么。只因为入宫的是她而不是沈紫薇“真正的”妹妹沈素馨,为了消弭各种各样的传言和消息,沈家上下不知花费了多少财力心力—而这一切难道仅仅因为沈淑妃答应过要“帮她”?十四岁的沈青蔷也许还会相信,但十六岁的沈青蔷早已学会怀疑一切。
  做沈家的小姐实在没有什么不好,入宫做贵人也的确有几分世人眼里的风光。即使你自身并不觉得什么,可单看下人们那份阿谀奉承的劲头儿,单看沈夫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单看妆奁中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就已足够令绝大多数人迷失本性。
  至少,她儿时所不屑、所嫉妒、所隐隐期盼的那一切虚荣,如今确实已经得到了;即使那些虚荣的背后是一段生为棋子的注定命运,她如今也已经得到了。
  求仁得仁,无论淑妃娘娘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要她怎么做,她都打算配合。
  —棋子便要有棋子的道德,不是吗?
  —而那颗心,唯有那颗一直仰望着天空的心,即使身为棋子,她也绝不会放弃的。
  第五章 嫡子(1)
  总算诸事皆毕,青蔷正要离去,竟又有人从外间来,她坐在殿内,只听见男子穿的羊皮小靴踩在青石地面上“啪啪”的声音。
  “殿下放学了,来给淑妃娘娘请安。”太监通禀道。
  青蔷忙要告退,淑妃娘娘却摆了摆手,做了个“稍待”的手势,吩咐:“快请殿下进来吧。”
  宫女们打起重重帘子,一个少年笑嘻嘻地从外殿走来。明黄服色,容貌秀丽,漂亮得简直像个女孩儿。他刚要请安,淑妃已笑道:“小祖宗,石头地冰着呢,快起来吧。”那孩子便顺势爬起来扑进淑妃怀里,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儿那样撒着娇。
  “别闹我了,”淑妃笑着,头上才理顺的流苏复又绞成一团,“没见我这里有人在啊!”
  那穿明黄短褂的男孩子依然揽着淑妃娘娘的颈子笑嘻嘻,却转过头,用他那双乌漆大眼望向青蔷,稚嫩地问:“你是谁?你可漂亮得很。”
  青蔷就着他的身量,微微俯下身,福了福,答道:“殿下,奴婢是良娣沈氏。”
  “你也姓沈?”那孩子一骨碌滚下淑妃的膝盖,走到青蔷面前,道,“你叫什么?”
  青蔷有些迟疑,这内眷的名字怎能讲给皇子听?却见淑妃并不阻止,终于还是答道:“奴婢沈青蔷……青色的青,蔷薇花的蔷。”
  “嗯……尚可,”小皇子非常大度地表示首肯,一副小大人的神情,“等我以后做了皇帝,就封你一个贵妃好了。”
  青蔷不禁莞尔,连淑妃娘娘也撑不住笑了:“小祖宗,上一次你还说要封紫儿做贵妃呢,你到底要封几个贵妃啊?还不快去换衣裳?”
  少年答应着退了出去,淑妃娘娘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脸上全是慈母的温情。等少年出了殿门,羊皮小靴的声音啪啪啪远走,沈淑妃那慈和的神色才突然如变戏法般消失。
  “……那不是我的儿子。”她突然道。
  “什……什么?”青蔷确实吃了一惊。
  淑妃头也不抬,冷冰冰道:“那是死掉的上官皇后的儿子,是皇上唯一的‘嫡子’。他不是我的儿子……他说过,等他做了皇上,就封我做皇后。”
  淑妃娘娘从身边的小几上端起已经冷掉的茶,缓缓地、无比优雅地啜饮着。
  沈青蔷终于是出了紫泉殿的大门,早有跟着她的宫女太监们在阶下久候了。若能如沈紫薇那般,以“采选”的名义入宫,分封一个四品或五品的尊号,便能自家中带一位使惯了的贴身丫鬟一起进来,在这陌生的宫廷之中,也算有一个心腹说话的人儿。可沈青蔷只是不明不白从天而降的七品“良娣”,断没有这样的待遇。还是进来之后,才由沈淑妃亲自挑了三个宫女,派给她使唤;不过,这三人的行指才干,倒也算是佼佼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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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别是三人中稍大的那个,名唤“玲珑”,办事极稳妥,虽言语不多,却每每切中关键,青蔷只与她相处了半日,便不由另眼相看了。
  —只是今次,她却不在,另一个年纪稍小、唤作“点翠”的丫头,骨碌碌转着大眼睛,在那里等。见她来了,登时喜笑颜开。
  “主子……”那丫头朗声道,“您可出来啦,要回去了吗?”
  沈青蔷见只她一人在此,便道:“可见了好些人,便耽搁了……你的玲珑姐姐呢?”
  点翠干脆利落地答道:“半个多时辰前,淑妃娘娘身边的琼琳姑姑出来,叫了玲珑姐姐进去的;想是有些体己话要说吧,可还没回转呢。”
  青蔷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想是淑妃娘娘有什么话要吩咐吧?咱们也不必等她了,先回去吧。”
  点翠答应着,躬身跟在沈青蔷侧后,亦步亦趋。青蔷甫入宫,皇宫的路又曲折繁复,倒要靠着这个小丫头从旁指点的。
  —两人一前一后才走了不远,忽然便见到不远处的亭阁之侧站着个身形朴拙、意态焦急的人儿,一见青蔷,远远就迎了上来。
  竟然是方才在众人面前受过折辱的王美人。
  第五章 嫡子(2)
  “啊……沈娘娘……”还隔着老远,她便亲热地招呼起来。
  按品级来说,美人是四品,良娣却只有七品,她便是叫沈青蔷一句“妹妹”,已算是谦和到底了。这“沈娘娘”三个字,实在是有些自贬身份。但沈青蔷心中明白,她虽只是良娣,却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位婕妤姐姐,又都得宠,自是与众不同的。瞧王美人的样子,大抵是无钱无势又无宠,满宫的妃子没有谁将她放在眼里,可偏偏又不死心,既攀不上高枝,倒认真把她这里当做一条门路了。
  —与这样的人结交,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处,但青蔷却实在不忍心像黄婕妤、韩美人,或者像自己的姐姐沈紫薇那样待她,又何苦呢?便依然礼貌周全,微一屈膝,口称:“青蔷问姐姐安好。”
  王美人当即面红耳赤起来,连道:“沈娘娘……不、不,妹妹快请起吧……”便要亲自去搀。
  青蔷带着笑,已自己直起身来。望定她,口中道:“娘娘,可有什么吩咐吗?”
  王美人道:“哪里哪里,自家姐妹,自家姐妹嘛……妹妹可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啊,姐姐一见就已自惭形秽了,这要叫皇上看到了,还不知多么疼爱妹妹呢!”
  她满脸堆笑,毫不掩饰话中的攀附之意。总算青蔷有耐心,依然还能保持着含笑静听的样子;可她身后那个小丫头点翠,却已忍不住撇了撇嘴。
  接下来的整整一刻时间里,从王美人那张嘴中颠三倒四地涌出无数奉承话,却翻来覆去不是赞美青蔷的相貌,就是艳慕沈家如今在这宫中的地位。淑妃娘娘如何,婕妤娘娘又如何,怎样的繁华富贵,怎样的颐指气使……王美人受宠若惊,字里行间都是一股子阿谀气。青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王美人却似乎连察言观色都不大懂,更将话题拉扯到了南偏宫庆熹宫的杨惠妃身上,虽不敢径直倾以恶评,却对她以及她身边的黄、韩二位不住明褒暗贬,极尽刻薄之能事。沈青蔷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便开口道:“王美人,既然如此,你何必总与她们在一起?合则聚,不合则散,不是吗?”
  这已明摆着是不留痕迹地发作了,可谁料那王美人听闻此言,竟然两眼放光,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早就这么想啦!只是妹妹你瞧瞧姐姐的样子,不比你年轻貌美,也不比你家世超群,哪能说得上什么话啊?要不然……要不然妹妹去和淑妃娘娘提一声,也把我换来了这锦粹宫里住,咱们姐妹往后整日在一起,可有多么好?”
  沈青蔷总算明白她一个劲儿地缠着自己,究竟所为何事了,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觉得她实在可怜。不是为着她寻常的姿色;更不是为着那一身半旧不新、裁剪马虎的宫装,只是……做人做到如此地步,所谓可怜之人,断乎有可厌之处,大抵便是如此吧。
  “……她家里早就破落了,只因承着爵,进来便封美人;可四五年了,往里头去的时候怕不过两三晚上吧?又住在东偏宫,那边没有什么得宠的人在,最是落魄的。”好容易软硬兼施,将那王美人打发走,点翠早“哧”的一声笑,满口伶牙俐齿,在青蔷面前编派开来。
  沈青蔷摇头道:“我可真是没有想到,皇宫里还会有这样的人在……”
  点翠咯咯笑道:“这宫里头大,主子们又多,可什么样的都不缺呢!就说王美人素来最恨的那两位吧,黄婕妤是个棒槌,谁不知道她就是杨妃娘娘的传声筒;而那位韩美人就更有趣了,自以为封的是个‘美人’,就可以做病西施,惯常嘟着嘴皱着眉捧着心的,动不动就闹个小病小灾,非把下头使唤的人吓掉半条命不可……后来淑妃娘娘实在看不过去,便说了:韩美人若是身子不适,不如好好静心调养一阵子,牌子也不必呈了—您道怎的?第二日立时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还特意在淑妃娘娘眼前转来转去,生怕别人瞧不见,可叫我们笑了好久……”
  青蔷也笑,这丫头,嘴真长得跟刀子似的。
  点翠越说越开心,登时便收不住了,笑道:“要我说啊,主子您的性子,可实在是太好了些—这虽然是我们几个的福分,可在这宫里头,该硬性的时候还是要硬性的。否则,莫说旁的主子,就是奴才们,也敢踩到你头上去了……”
  第五章 嫡子(3)
  青蔷道:“我并不是那样好性子的人,你放心,时候久了自然知道的—只不过,现下似乎真已有个小奴才,要踩在我头上呢。”
  点翠连忙吐了吐舌头,低声道:“点翠可并不敢……”她话是这样说,那双眼睛却依然滴溜溜地转着,显然是连半点“不敢”的意思也没有的。
  虽然身在这天下一等一的所在,满目都是画栋雕梁、匠心别具的盛景;虽然身边跟着精灵古怪的小丫头,说着笑话给她解闷儿—可不知为什么,沈青蔷依然觉得怀中那股子郁气愈加浓重,竟似盘旋不去了。
  仅仅数个时辰,几乎便将沈青蔷对展开在自己面前的深宫生活的最后一点幻想也消磨殆尽了。作威作福的固然面目可憎,可悲可怜的却也让人油然生厌;甚至就连姑母—就连自己记忆中那神仙一般的人物,也忽然褪了颜色,从高不可及的云端跌了下来。美,依然还是那么美的,却仿佛只是一尊陌生的美丽躯壳,厚重的脂粉下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无边黑暗……
  点翠起初还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后来却也发觉,她的主子只是脸上带笑,可那投向彼处的目光却缥缥缈缈,全不知在看着什么……点翠便渐渐噤了声。
  一主一仆在宫掖之中缓步而行,沉默的云烟落下,将二人密密笼在中间。
  忽然,沈青蔷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直望进蓝色的天心里去。日已西斜,金光涣散;那么高的天,那么清澈而湛蓝、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若能肋生双翼,踏风而上,该有多么好!
  沈青蔷定定站着,望了很久,久到身旁的点翠终于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发问:“主子……您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青蔷长叹一声,收回目光,笑道:“没有什么……我只是忽然想,为什么人无法生出翅膀,在天上飞呢?”
  点翠一愣,咯咯笑道:“那当然了,天上可是神仙的地盘儿,不归皇上管的……要不然怎么就连咱们万岁,也整日里想着召神仙呢!”
  沈青蔷回过头来,望着点翠,奇道:“你说什么?‘召神仙’?”
  点翠脸色突变,“啊”的一声,捂住了嘴,几乎快要哭了。见青蔷似要开口询问,便抢先喊道:“主子,奴婢说错话了,奴婢该死!”
  沈青蔷见她忽然变出一副恐惧害怕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狐疑。世人皆知靖裕帝敬神重道、修仙养生,还在皇宫之中盖了一座道观,可这也并不是什么有关碍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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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心中讶异,却毕竟初来乍到,又见点翠那副神色,终于还是问不出口。
  天近黄昏,光影朦胧,沈青蔷恋恋不舍地又望了一眼头上那渐渐暗淡下去的无限青空。她不是鸟儿,也不是神仙,也许注定无法飞越苍穹。沈青蔷一念及此,笑着,忽然泪盈于睫……却在她收回目光的刹那,似乎听见了什么声响,毗邻的两棵高大的花树间似有白影一闪,一闪便消失无踪了。
  青蔷怔然道:“点翠,这宫里,可有……可有穿白衣裳的人吗?”
  点翠一愣,抿嘴笑道:“主子说的什么话,除了国丧,谁会穿白的?那是大晦气呢!”
  “可我怎么见着一个白影子,就在你身后,呼的一下便过去了?”
  点翠听见青蔷说得认真,急忙转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只见枝叶婆娑,风吹过,沙沙作响。
  点翠颤声道:“主子,您可别……可别吓我……”
  青蔷道:“的确是有人的,我吓你做什么?你也不用怕成那样,青天白日的,难不成还有鬼了?”
  点翠跺脚道:“主子,主子!求您了,别说了……”一边说,一边战战兢兢地不住东张西望,好一会才渐渐镇定下来,搪塞道,“想是……主子您眼花了吧?又许是园子里的白鹤飞出来了,也未可知……”
  青蔷却总觉得不对,沉吟道:“只一闪就没了,倒像是个人的。不过……若是个人,他躲在树上做什么?”
  点翠凑到青蔷身边,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轻声道:“这宫里年岁久了,全是女人,阴气最重,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也难讲……老嬷嬷们说过,若是真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否则扑了人,引到自己身上,那便晚了—主子切切不要对人提起,自己也万不可再想了……走吧,咱们快回去,这园子里一到黄昏,便怪人 的。”
  第六章 急症(1)
  第二日沈青蔷起来,便觉得四肢凝涩、头沉脚轻。她倒也并未在意,还是点翠进来伺候梳洗时,才惊觉问:“主子您怎么了?”说着忙忙端了镜匣过来,叫青蔷倚在床边,开了描金夔凤纹的漆盖,撑起金骨刻花支子,捧到青蔷眼前。
  镜子里黄澄澄明晃晃映着一张脸,两靥飞红斜抹,双目盈盈欲滴,满面都是绯色。
  青蔷揽镜自照,也不禁“啊”了一声。点翠手一抖,忽然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立时煞白,把镜匣胡乱推在青蔷怀中,转身便向外跑。青蔷心中讶异,又向镜子里照了照,怪了,怎会这样慌乱,自己又不曾一夜之间长出了青面獠牙来。
  正觉好笑,忽然帘子一响,点翠人已回来,身后还跟着个年纪稍长、面容淡漠,一丝笑容也没有的素衣女子,却是沈淑妃派给她的大宫女玲珑。
  点翠已急得额上见了汗,玲珑却泰然自若行了一礼,道一声“冒犯了”,走过来,伸手探进青蔷的贴身小衣内—也不知是否外头寒气重,那只手极冰冷,犹如新汲了井水;青蔷的身子忍不住一哆嗦。
  玲珑不动声色,抽回了手,替青蔷掩好了衣裳,从她怀中抱过那只镜匣,递给点翠,又服侍她躺好,口中吩咐:“你们在这里好生伺候着,密密拉上帘子,待我去一趟锦粹宫。”
  点翠连忙答应着,放好镜匣,便亟亟去了。玲珑却已跟着出了门,看都不向她多看一眼。
  许久,屋外便传来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一个战战兢兢地问道:“昨日不是……还好端端的吗?”这是除了玲珑与点翠之外的第三个小宫女染蓝,素来胆小。另一个却分明是点翠,正道:“嘘……你还不曾听说?昨日主子在园子里……”渐说着,声音便小下去,再也听不真切了。
  青蔷自认不比那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们,底子是好的,心想不过是偶染风寒罢了。见上上下下郑重无比的样子,倒认真当做了一件大事,不免有些莞尔。她自己却是不上心,料着是场虚惊,只索性闭目养神—若真病了,免几日应酬,也是好的。
  小半个时辰过后,玲珑便带着两个老嬷嬷回转,一进门,青蔷方要起身,说一句:“不妨事的,明日就好了。”却被玲珑一把按在床上,皱眉道:“主子切莫起来,安心躺着才是。”竟然满脸青灰,难看至极。
  青蔷见她如此郑重,心下只觉好笑,却也不由得有些惴惴,便问:“究竟怎么了?”
  玲珑只是按着她的肩,摇头道:“主子安心静养。”再不肯讲什么,径直出去了。
  待那两个嬷嬷轮流来给请了脉,全都苦着脸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沈青蔷满腹狐疑,终于无法“安心静养”。要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一会儿工夫,那两个嬷嬷便指挥着人将屋内大大小小的家什箱子通通挪到门外,只留下青蔷躺着的一张雕花楠木床。玲珑走上前来,将帐子层层掖好,叮嘱:“主子千万躺着别起,待过去了便好了。”
  而嬷嬷们已在亟亟发话:“姑娘快出去吧,过了人可麻烦。”
  青蔷再也按捺不住,径直在帐内道:“究竟怎样?难道我便一夜间落了痨病不成?”
  此话一出口,顿时四下寂静,半晌,玲珑才在帐外答道:“主子不要多想,断没事的,过去……便好了……”这一次,连声音都似哑了。
  —帐中静默良久,忽然,传出“哧”的一声笑,寒澈澈清冷冷,玲珑侧耳听半晌,再无声息。
  两个老嬷嬷在青蔷屋内四处点上香,请了净水并香灰,绕着雕花楠木床经行,口中念念有词。玲珑带着小丫头们一并退到门外,掖庭巷各处住着的宫女和未承幸的低品嫔御得了消息纷纷来看,已将一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姐姐,难道又是……”染蓝躲在玲珑身后,怯怯问。两个眼圈红红的,已是哭过了。
  “怕什么?难道还能看上你不成?”玲珑冷冷道,“‘它’看上的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你便是去求,也求不来的!”
  第六章 急症(2)
  染蓝一缩脖子,再不敢说什么了。
  直折腾到未末时分,两个老嬷嬷方从屋内出来,院中的人多半早等得不耐烦,也将散尽了。玲珑走上去福了一福,还未开口,那嬷嬷已道:“姑娘用心伺候吧,我们去了。”
  玲珑急道:“可还有救?”
  老嬷嬷道:“这还难讲,再看吧,过了今夜便知道。淑妃娘娘已亲去碧玄宫请符箓了,若压得住,往后便是大造化。”
  玲珑默然,令点翠拿手巾包了两枚银角子,送嬷嬷们去了。
  傍晚,果有锦粹宫那边送了黄缎子盖的一个密瓷茶盏过来。玲珑跪接了,呈进屋内去。扶青蔷起来,道:“主子喝了吧,喝了便好了。”
  沈青蔷在榻上躺了一天,云鬓纷乱,星眼迷离,只道:“我要死了?”
  玲珑一呆,眼中突然滑下泪来:“主子认真以为我们逗您呢?不是我们不说,实在是里头大有关碍,待主子大好了,福运也来了,凭您怎么问—如今便算怜惜怜惜玲珑的命吧。”
  青蔷转头望了望平素最是寡言的这个丫头,微笑道:“便是没救了,那也没什么。我不过求一个清楚明白。”说着伸出手,将茶盏接过,揭开盖子,见内里是浑色的半盏水,嗅一嗅,断没半丝茶香,也不知是什么。
  青蔷也不再问,毫不迟疑,一口倾尽,复又躺倒。
  当天夜里,二更刚过,沈青蔷在睡梦中忽然一声呻吟,急喘起来。一旁候着的玲珑连忙取下罩在灯烛上的蔽障,扯开帐子,将青蔷扶着坐起。但觉沈良娣周身触手火烫,心口却是冷的。又仔细切了脉,急一阵缓一阵,一时突突地跳,一时竟又摸不着了。
  点翠、染蓝也跟着起了身,见到这番光景,只是哭个不休。玲珑端来茶盏欲喂些冷水下去,青蔷的一口银牙却死死咬紧,半盏茶倒泼了一多半在衣襟上。见那两个小丫头又哭得人心焦,忍不住哑声喝骂:“人还没死呢,哭什么?实在耐不住,不过一根汗巾子缢了去!哭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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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翠道:“姐姐好歹去求了淑妃娘娘,这是她嫡亲的亲侄女,现下叫了太医进来,怕还有救……”
  玲珑道:“这会子宫门早下了钥,为个小小的良娣?趁早不要做这糊涂梦。若不是咱们娘娘的亲侄女,怕还不至于这样凶险呢。”
  点翠又待说,染蓝已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道:“郑……郑……郑家姐姐……‘白仙’娘娘……实在并不与我们主子相干,我们主子若死了,可怜我们一并要陪着去的……求您放过奴婢们的贱命吧……”
  玲珑听她哭得阴恻,也忍不住一个寒战,伸出手去把灯烛更移近了些,低喝道:“够了,只这话便是个死罪了,统共是各人的命数罢了……”说着扶着青蔷的身子躺倒,将头颈高高垫起。却见她明明闭着眼,那眼珠子却在眼皮下面不住乱转,直瞧得玲珑寒毛倒耸,背脊上都是冷汗。当下再不敢去看,软着手将床帐齐齐放下,颤声道,“都住嘴吧,这一屋子的死活便看这一夜了,不过是一死罢了—活到今天,我实在也是厌烦了……”
  说完,不再理睬那两个小宫女,任她们相对啜泣。自己坐在一旁,望着那闪烁的烛光,凝神思索,却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梆子响了四声,天渐明了,青蔷的喘息声也渐渐平歇下来。满屋伺候的人急也急过了,哭也哭累了,该想的办法也想尽了,索性心下一松,歪在床脚柜边,纷纷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玲珑猛然惊醒,天已大亮。她僵着身子,只凝神去听四下的响动:屋外传来阵阵鸟鸣,染蓝蒙头窝着,点翠张着一张嘴,发出细微鼾声……除此之外一片静谧。玲珑扶着柜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颤巍巍走到青蔷床前,拨开帐子,晨光布满房内,帐中躺着的人一动不动。她定定看了良久,终是伸出手去,凑到青蔷鼻端—那呼吸既平且缓,沈良娣竟是沉沉睡过去了。
  那一瞬,玲珑满眼的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她走过去,一脚一个将点翠、染蓝踢醒,口中骂道:“青天白日挺尸的,还不快些起来?去打了水来我们梳洗,待我去回淑妃娘娘……”
  第六章 急症(3)
  点翠、染蓝揉着眼睛亟亟爬起身来,见玲珑哭,吓了一跳。片刻便回过神来,双目大睁,满脸不可置信—终明白是喜事,一怔之后,都是跟着落泪。
  玲珑泪落不绝,却边笑边骂:“哭什么丧?死了才该哭,活着哪有哭的工夫?”说着三两下胡乱抹了眼,径自去了。
  沈青蔷直睡到这一日午后,方才悠悠醒转,玲珑早已自锦粹宫回来,忙不迭上去伺候:“主子可饿了?有银耳莲子粥。”
  沈青蔷摇摇头,轻声道:“夜里我怎么见这屋子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吵得心慌……”
  玲珑急问:“后来呢?”
  沈青蔷又摇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到晚间,照例又是黄绸子盖着的浑色的半盏水送了来,青蔷一见便皱了眉,说道:“这是什么药?可苦得紧!”
  玲珑道:“这是淑妃娘娘亲自去请的神仙符水,昨天夜里,多承有了它,主子才熬过来了。”
  沈青蔷自小不信什么仙灵鬼怪,心中大不以为然,可姑母毕竟是好意,也不忍辜负,便端在手里,抿了一口,实在难以下咽。
  玲珑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线少有的笑容,道:“奴婢替娘娘取蜜饯碟子来。”说着去了。不一时回转,青蔷苦着脸将空了的茶盏递给她,接过了小食,迫不及待塞进口中。
  到了夜里,依旧是发热气喘,却再也没有了第一晚的惊悸凶险。起初玲珑等三人都还看顾着,后来便轮流值夜。不过八九天,已安寝如常,再不见异状了。
  眼见这天候日日热起来,沈青蔷的身子日日好了。待又将养了多半个月,便能下地去院子里逛逛。每日里来走关节打探消息的人更是川流不息,口口声声都说“道喜”,可青蔷一问“何喜之有”,便个个转出又尴尬、又不满、又妒又羡的神气来—各个顾左右而言他,什么都不肯说。
  “那一日……该当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了吧?”进了五月的一天,青蔷坐在水边树下的竹椅上纳凉,特意支走点翠、染蓝,只留下玲珑,忽然发问。
  玲珑道:“主子,您既然好了,便不用再多想。在这宫里,想得越多越是短命,总之您是贵人,无穷的福报眼见就要来了。”
  青蔷垂首沉吟,手里捏着一柄蜀锦团扇,也不扇风,只闲闲捻着它转动:“你不肯说,倒也罢了,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只告诉我,那一日我是否冲犯了什么?为什么个个形容古怪,却又讳莫如深?”
  玲珑淡淡望了青蔷一眼,答道:“主子若真想知道,便烦您亲自去问淑妃娘娘吧……”
  沈青蔷初入宫禁,便不明不白遭了这一劫,险些连命都捐了进去,实在是凶险无比;不过,也多亏了一同熬过这场事故,那三个宫女,特别是玲珑,对她的态度已亲近许多,偶尔还能说句笑语。青蔷这次本来寄望甚深,却没料到她的口风依然如此之紧,只有叹一口气,转过脸去,不再言语。脚下的一湾活水,直流向御花园的西角门下,天近黄昏,光影朦胧。
  猛然间,却见远处苍茫草木之中,恍惚间似有个白影儿一闪,倏忽便不见了。
  第七章 撞破(1)
  沈青蔷立时收回了目光,望向玲珑,口中缓缓道:“说来也怪,我自病了这一场,无论吃什么,总觉得口中隐隐有股苦意,总不觉得香甜……”
  玲珑听她转了话题,似乎倒松了一口气,答道:“医官们说,主子伤了胃气,口舌中有些关碍是难免的,只要好生将养着,不过一两个月就好了。”
  青蔷又问:“那些日子里吃的蜜饯可还有吗?”
  玲珑微微笑了:“主子原来想这个,怕是没了的。不过无妨,回去打发个人走一趟尚膳司,那里的公公们赶晚就能送来,这可没什么。”
  青蔷便也笑了:“那你就回去安排吧,再替我倒一杯前日里雪什么的茶来,坐了这半晌,也该润润口了。”
  玲珑迟疑不答,似乎颇为犹豫,但见青蔷坚持,终于还是去了。回到住处,先唤了点翠赶去伺候良娣,自己方细细布置果子茶水。
  待提一个小食盒来到树下,往返间也不过片刻工夫,却只见点翠正急得满头大汗,满地团团乱转,搓手跺脚不迭。见她来了,忙迎上来喊:“玲珑姐姐,可大事不好了,咱们主子不见了!”
  原来沈青蔷见玲珑离开,便即起身,循着一条小路,向适才看到白影之处而去。她是不怕什么鬼怪的,自小一个人被关在连根蜡烛都没有的地方,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有什么好怕的呢?只是病得久了,气虚体弱,未免走不了多远便要歇歇脚。又顾虑着玲珑回来必定拦阻,便只捡那树荫下、草丛中,崎岖偏僻的角落,徐徐而行。
  走了好一会儿,方才来到御苑的西角门下。沈青蔷入宫不算太久,却已早听人说,靖裕帝但爱修道炼丹,扶箕求仙,整日里待在碧玄宫,难得四处走走的。而这一侧的园子里又没什么好景致,皇上更是断然不会踏足。既然御驾不至,那么那些整日里只挖空了心思算计着,怎样能多见一次龙颜的后宫女子们自然也没有踏足的道理—主子们都如此,奴才们也乐得清闲,此处早已几近废弃。
  照理说,那扇西角门是常锁着的,除了看园子的宫女内监们,再不会有他人出入。可沈青蔷来到近前时,却分明见那生着锈的锁头并没有落下,只挂在一侧的门环上,门虚掩着。
  沈青蔷微微一笑,推开了门,闪身进去,又从内里带上。
  背倚着被雨水洗刷得灰白的门扉,她方觉心中突突乱跳。却又转而自嘲:“可有什么呢?”只片刻手便稳了,理一理裙裾,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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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宫不久便遇了一场急症,她并未真正逛过御园,西边这一带又是人迹罕至荒草丛生,走了不多时,天色便暗下来,道路几近湮没。沈青蔷正不辨方向,欲想原来回转时,却忽然听见了女子嘤嘤的抽泣声。
  夕阳已晚,彩霞渐淡,四下里摇摇曳曳的满是树枝投下的斑驳影子。在这样的境地里突然听到哭声,饶是沈青蔷自认是个有胆气的,也不禁双腿发软。
  “是谁!”她大着胆子呵斥了一声。
  那哭声突然止住,变成了一声细微的惊叫。
  沈青蔷一听,便笑了—管“它”是什么,既然怕人,那便没什么可惧之处。她今日甩脱了玲珑独自出来,便是打定主意要把那个神出鬼没的白影儿,和这数十天来众人眼底的闪烁不定弄个清楚明白。当下,她再不迟疑,径直循声追过去,并不顾及路旁横生的枝条在手上划出一道火辣辣的伤口……追不多远,果截住一个十五六岁、穿浅色粗布宫服的小小宫女。
  她还未开口询问,那宫女已哭道:“姐姐,我的命便在你手上了,求你切莫告诉别人!”
  沈青蔷久病方愈,倦怠梳妆,只随随便便挽着一个梅花髻,穿了一条半旧的松香色襦裙。那宫女显然瞧不出她的身份,只当是个有头脸的姑姑,是以开口恳求。
  沈青蔷心下暗笑,却也不说破,只问:“你叫什么?怎么在这里哀哭?”
  那宫女迟迟疑疑畏畏缩缩,只是不肯回答。青蔷眼尖,已看见她臂上挽着个小竹篮儿,刻意藏在身后。便出其不意一伸手,早夺了过来,掀开盖在篮子上的青布,但见里面竟是火石、纸媒儿—赫然还有厚厚一叠剪好的纸钱。
  第七章 撞破(2)
  那小宫女脸都白了,再也顾不得,立时跪在青蔷面前,紧抱着青蔷的双腿,声声喊道:“姐姐饶了我,下次可再也不敢了!”
  青蔷手里拿定那叠纸钱,颤声道:“于宫内私祭,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过?”
  那小宫女哭道:“姐姐饶了我这一遭儿吧,杏儿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沈青蔷长舒一口气,轻声道:“我不要什么报答,下辈子也不愿托生成这不干不净的人身了。若想要我饶了你,也好办,只你可不能有半句假话。”
  那小宫女一听,急忙点头,泪便暂时收了些。
  青蔷问道:“你叫杏儿?哪里伺候的?怎会到这里来?”
  那宫女道:“我是东边昭华宫王美人跟前的,我们主子来探这边的良娣主子,我便跟着来给郑姐姐烧纸……”
  青蔷疑惑:“……郑姐姐?”
  杏儿道:“难道姐姐不知?便是那年给‘白仙’娘娘附身,死在掖庭的郑更衣……”
  沈青蔷听到这话,只觉心中“咯噔”一声,几欲把持不住,连声音都发颤了:“我是新配来掖庭的,并不知道此事,你且细细说来我听,我看有没有打诓。”
  那杏儿眼见又要哭了出来,喊道:“好姐姐,实在不是杏儿不老实,只是眼见这天便要黑了—天一黑,一到排膳的时候,‘白仙’娘娘便要显灵的,冲撞到的人半夜里都会发那无名热死掉,杏儿实是不敢耽搁!”
  青蔷听她越说越是关键,哪里肯放,只道:“我管不了那些,今日你不说个清楚明白,我定然不放你去的。”
  谁料那杏儿竟也是个犟性子,牙一咬,心一横,竟然道:“但凭姐姐!‘白仙’娘娘在上,杏儿是半句假话也不敢有的!姐姐要是强留我,不如径直去举发,杏儿便索性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沈青蔷一愣,倒拿她全无办法了。
  她终是只有无奈一笑,将小篮儿还给杏儿,说道:“去吧,我绝不告诉别人,你可以放心。”
  那杏儿本是存了死志的,忽听青蔷竟肯放过她,却是一呆,手里捏着小篮儿,犹豫再三—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姐姐是个好人的,若你真想知道,哪一天来昭华宫后殿找我便是了,我是莱阳人,你只说……只说是我的同乡。”说完便亟亟去了。
  沈青蔷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几个转折,逐渐消失在影影幢幢的夜色中。许久,才恍然发觉自己手心里、背脊上,不知何时早已爬满了冷汗。
  她明白自己必是撞进了一个满宫的人都在着意隐瞒的迷局,可待要抽手,却无论如何只是不甘。
  便是要死在这里,也要死个干净明白—沈青蔷一厢走,一厢暗暗下了决心。她心中有事,周遭路径又全不熟悉,夜色无声无息漫上来,竟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
  青蔷越走越是心焦,却也全无办法可想,只有找准了一个方向,径直向前。待转过一丛竹林,忽听得林内窸窸窣窣地响—旁人听了,大约只道是风声,可青蔷耳音却好,尚书府一隅的竹音松风,伴她走过儿时岁月,那是自小听惯了的,绝不相同,一时间不禁深觉怪诧。她绝非好事之人,何况自身已有麻烦缠身,虽有满怀的狐疑,却也明白应当抽身走避。却冷不防一个袅袅的身形正从林中出来—那身姿却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正是婕妤娘娘沈紫薇!
  —这一呆间,便误了事;再要躲时,婕妤娘娘那双“好眼”,早已将她逮了个正着。
  在恍惚的暮色中,隐约可见紫薇的面色又青又白,仿佛正目睹了天崩地陷,又是惊讶,又是恐惧。平素那样高贵骄傲的神气荡然无存,整个人抖得有如风中落叶。
  沈青蔷不明内里,但也早知不妙。当下不再迟疑,转身便欲离去—谁知竟从竹林中又转出一个人来,正和她撞了一个满怀。
  那人一身白衣,身姿挺拔,披发于肩—绝不是个女子!
  一时间,林畔三人,齐齐愣住。
  第七章 撞破(3)
  沈青蔷望着那男子,那男子也定定望着他。天光模糊,四下凄然,他的眼光却无比明亮镇定,仿佛两把尖锐的刀。只片刻,那男子忽然一笑,自顾自走过去,俯身向沈紫薇耳边说了句什么—可那目光却从未片刻离开过沈青蔷。婕妤娘娘哆嗦着点头,然后便失了魂般落荒而逃。
  —这一切沈青蔷通通看在眼里,可是她却似被那个眼神魇住一般,双脚死死钉在原地,再也难移动分毫。
  那男子缓缓向她走来,不紧不慢。沈青蔷心下混沌一片,无论如何也理不清头绪:他是谁?他一未着官服二未着甲胄,只一身刺眼的白衣……这里是深宫,唯一的男子只该是皇上—难道他便是皇上吗?不,不可能的。天色虽暗,可那份面貌气息,该不过二十岁……
  他到底是谁?!
  那男子走了过来,按在她肩上。那双手又重又热,隔着春衫烫得她肩头肌肤一阵生疼。
  “你是谁?”他问。声音又沉又冷,似乎饱含讥诮。
  沈青蔷不由自主地在他掌下发抖,死死咬住嘴唇。
  他突然笑了,仿佛为了照耀他的笑,皎洁的明月忽然从林间升了上来,遍洒清辉,层林尽染。
  “别怕,”他说,“你抖得厉害呢……别怕……”一伸手便将沈青蔷拉向自己怀中。
  青蔷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气息将自己重重包裹,顿时头晕目眩。直到那男子突然扯开了她肩头的衣衫,她才惊叫着挣扎起来。可是他轻易地用单手捉住他,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利刃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沈青蔷毛发倒耸,仿佛浑身血液都被瞬间抽空,那声惊叫硬生生卡在喉管里,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银光一闪,她只觉左边肩胛下一凉,酥胸上已被切下了一道又斜又长的伤口。伤口极浅,刀子又锋利无比,直到那疯狂的男子放开她后,应有的疼痛才缓缓袭来。
  “……你现在绝对无法说出任何事了,是不是?否则这伤—你该如何解释呢?”
  那笑容在月光下简直是璀璨的。
  第八章 魇魔(1)
  “主子,这伤……”玲珑取过药膏,在灯下替沈青蔷涂抹手上脚上的伤口,待到看见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线,手一抖,险些把持不定,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楼主云淡风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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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青蔷靠在榻边,任她服侍,却不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玲珑暗自咬牙,轻声道:“主子,您要做什么,只管和奴婢们说,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宫里不比别处,天一黑……”
  青蔷忽然开口,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天一黑,便有‘白仙’娘娘出外游荡,是不是?被她看上的人,个个和我一样得了无名热病,九死一生,是不是?”
  玲珑哑然。“啪”的一声响,那盒生肌玉肤膏终于还是落在地上,跌成了碎片。
  “……‘白仙’娘娘是谁?”沈青蔷直起身来,幽幽望着她,问道。
  玲珑侧过头去,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适才在那水边,你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困极了……然后,便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飘飘荡荡地随风而去,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后来忽又来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宫女,跪在我面前,叫我‘白仙’娘娘……还叫我……‘郑姐姐’—你依然不愿告诉我吗?”
  玲珑“啊”的一声惊叫,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呆住。
  沈青蔷见她如此,心中明白自己瞎掰的那一长串谎话生了效。玲珑果然知道什么,和那唤作杏儿的小丫头一样……“白仙”娘娘……郑更衣……这些人究竟是谁?又怎会和我扯上关系?只是,看杏儿的毅然决然,这件事定然不好问的,莫如旁敲侧击—计议一定,便道:“玲珑,你是我姑母的心腹,我这次死里逃生,也多承了你的功劳—这些我能不明白吗?只是……只是种种异象发生在我身上,你叫我如何能安心将养?”
  玲珑抢道:“主子,绝不是做奴婢的有意欺瞒,实是前两年上头便有话下来,各种缘故,断然是不能乱传的。轻则褫衣廷杖发去苦役司,重了更是拔舌砍头祸及九族的大罪,玲珑也有难言之隐……”
  青蔷微微一笑,只道:“可你们总也不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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