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高中头发粗细不均还弯曲扎起来了然后头发粗细不均还弯曲变得又弯又硬又粗怎么办啊,是因为压力太大吗

山路弯又弯
山路弯又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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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黝黝的,没有一点星光,天地万物都被笼罩在黑暗里,透着阴暗、冷清、苍凉和寂静。在晋西北一个叫葫芦村的小村庄里早早就有一两点惨淡的灯光跳跃着从村中老汪家的场院映出来,并伴之以三弦或激昂或幽柔的声响,像个巨大的磁场吸引了全村人。
说书的胡老汉半闭着眼唱书文,手里拉着三弦腿上绑着快板配合着节奏。书文节奏舒缓,尾音略长,且字字抖动,句句打颤。老汉手口脚并用,就带动了全身的每个关节都随戏文的节奏舞蹈。书到高潮,整个身体就急剧地颤动起来,嗓子里也似乎绷起了快弦,将观众的心吊离了原位,急巴巴地等待一句之后的下一句。
三弦已经很破旧了,它的音质有些粗沙,一两处断弦又续弦处还会产生错符,像个淘气的孩子不住地跑出来捣乱。这把三弦是胡老汉拜师学艺时用过的,那时已是半旧,之后又跟他风里来雨里去在这三乡十社的跑了这么些年,毕竟也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啦。胡老汉在十年前就发誓要买一把新三弦,但是流浪生活不好过,在穷乡僻壤处讨口饭吃尚且不易,何况是要讨银子。就像此刻,一段《杨门女将》书不过三回,已经有不少村里人打着呵欠回去睡觉了。正当麦收时,地里的麦子金黄灿烂香气四溢,胡老汉来时就预想到晚上的场子不会有多少人,却没料到退得这样早。当他打着颤音开始第四回的书文时,他的徒弟就轻轻拽他的衣襟发出信息,胡老汉半睁开眼瞄了下,见满场子就只剩下老汪家的三丫头兰花,他轻叹了口气,行当全停下,把个混浊的眼睛睁开,一句话也不说就起身到屋里去了。
兰花十二岁,正当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于一般少女来讲,也不过扎了羊角辫嘻嘻哈哈抓石子跳方格闹玩,哪里懂得《杨门女将》讲的是啥于她们又有什么相干,兰花却将一颗心全投入到胡老汉的讲述中,且想象了自己就是那决战沙场一门忠烈的杨家将中女一员,随了老汉的讲述在一颦一笑一拳一脚,把个初涉世事的心弄得错落有致,纷纷扰扰。兰花眼见得胡老汉停了声,一颗心便有了失落,《杨门女将》她听过好几次,但每一次听,都会使她的想象更趋完美,更加饱满,使她有更多的感触更深的体会,她坐在小板凳上闭了眼将《杨门女将》的后来情节在脑中回顾了一遍,似乎有些遗漏,便把小板凳提着一口气跟回屋去找胡老汉。
“爷爷,爷爷,你再把后三回给我说一下吧!”兰花跳到炕上,一屁股坐在胡老汉的腿上,顺手将老汉的山羊胡子一把揪住,说:“你如果不给我讲,我就把你的胡子一根一根拔下来。”
“好,爷爷给你讲,爷爷给你讲。”胡老汉拿手捏住兰花的鼻子,轻轻揉了几下,便把脸转向老汪说:“你家兰花丫头要是个男孩,我就一定要收下他做徒弟,我走乡窜村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哪一个这么热心。其他人听书,是拿眼睛听,拿耳朵听,你们家兰花,是用心在听,你家这个闺女,跟别人不一样啊!”
老汪嘿嘿笑了下,看着胡老汉抱了兰花去讲古书,又仔细去端详自己的闺女,脸盘周正,眉清目秀,乌黑的长发梳成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那俊俏的小身板在胡老汉的怀里拱着,一双大眼睛就那样忽闪闪滴溜溜地转,任是什么人也不能违背她的要求。老汪的心不经意地颤动了一下,想起半年前的一桩怪事。
那是冬闲,他和兰花去赶集市,碰着一个古古怪怪外乡人打扮的人,在集市上摆了个摊子测字算命,集市上人来人往的,他半眯了眼睛只是不理,对前来光顾的人也是态度冷淡,神情间全是不屑,独是在看到老汪父女俩的时候,眼睛就像有神奇的光闪过,他一把拉住老汪,却掏了两分钱打发了兰花去旁边的糖果摊去买糖吃。
“你知道吗?你家姑娘命硬,除非她改姓换名,迁居他乡,不然就会孤苦一生!”外乡人一双眼睛闪着诡异的光,直愣愣地盯着老汪。
老汪不语,怔了一下。
“她生于四月,属相犯冲,你们为人父母的应当知道?”外乡人还是不依不饶地问。
老汪的心立马就像停止了跳动,这是个秘密,兰花丫头没错是生于四月,他和老伴也知道犯忌,从兰花一生下来就对外封锁了这个消息,直等到五月初才开始公布兰花出生。这个秘密,外乡人竟然知道,他那诡异的目光似乎囊括了他们全家的恐慌、不安和惊悸!
老汪匆匆地离开外乡人的摊子,身后,那个惊魂的声音还在炸雷似地持续:改姓换名——迁居他乡——孤苦一生!
兰花窝缩在胡老汉怀里睡着了,她的头歪在老汉的腿上,手搭在胸前,一张脸在灯影的光照下更显柔和、俊俏。
“老胡,你要是不困,咱出去聊会!”老汪喊汪嫂过来将兰花抱到西屋去睡觉,自己披了件衣服走出屋子,胡老汉紧跟其后也走了出来。
夜,无边无际的,黑、冷、寂、静。老汪和胡老汉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条上,一人执着一根大烟袋锅子抽旱烟,就在夜的幕里缀下两点明光。
“老汪,你该不是还在为兰花的命担忧吧!”胡老汉滋滋地猛吸了一口烟,语气里带了些狠狠的味道。“你要是真怕兰花的命被那江湖骗子说中,你就把兰花给我,我带着她游走四方。”
老汪低着头抽烟,外乡人的事,他只跟胡老汉说起,兰花的命,也只有他们两人商榷。“你不知道,他说得很对,他不认识兰花,却说得那么清楚。你不知道,他的口气是肯定的,他是肯定的。老胡,你是见多识广的人,你说,到底人有没有命啊,人的命真能变吗?”
“你就是个迂木头,就是死脑筋,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那些江湖骗子什么花样都有,他提早了解了兰花的生辰去吓唬你。”
老汪却沉默了,似乎让自己陷入到了沉思中去,让自己想起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来,他想质疑胡老汉的说法,嘴唇动了动,有句话从嗓子里钻出来,又悄没声息地咽了下去。
“老汪,咱兰花是个聪明姑娘,她能落草到你汪家门上,就是你祖上积德,你再不要有那种坏念头想抛了她,她是你老汪头的闺女,就一辈子是你老汪头的闺女!”
老汪的烟袋锅子熄火了,他随手在石条上磕掉了烟灰,站了起来,下定决心似地说:“兰花是我的闺女,以后这件事咱再也不要提起,咱就当没这回事!”
&&& (二)
夏日的阳光没个清淡的时候,刚一露脸就毒辣辣地灼人。老汪一家在地里割麦子,十来亩的麦地,五六个人排成一排各自为营,兰花就在那阵营当中,弱小的身躯远远地冲在前面,身旁整齐码放着一把把的麦穗。
我是第一,我是第一。兰花抬起头来望了一下,欣慰地笑了,随之就拉开嗓子说起书文,说的也是《杨门女将》,虽然稚嫩,却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心也便随了书文走了。
在这当口,二丫头赶超了兰花,将她甩到后面,并手舞足蹈着要父母来看。
兰花显然被气恼了,她立时停了声,弯了腰拉开架势要夺回自己第一名的荣誉。背后望去,她戴着草帽的小小的身体左右开弓,像是一只灵活欢快的羔羊。
“兰花,太要强了!”
老汪听到汪嫂在自语,心似乎又被那个外乡人阴郁的目光刺到,他低了头,加大了割麦子的幅度,仿佛听到自己汗珠子摔到地上碎成八瓣的声音!
十来亩的麦穗摊在麦场上,在庄稼人看来,就是财,就是宝,就是一年的希望和沉甸甸的未来。兰花捧了课本在树荫底下朗声念着,一双眼却不忘四下里打量,看到飞鸟有要落下来的迹象,就拉起身边的树枝“呼哧哧”地一阵吆喝将它们赶走,又或是看到一缕风将麦粒吹散开一两颗去,她就跑到跟前,小心地将麦粒收拢到集体中去。做这些事情,让兰花小小的心里满是成就感,她觉得自己维护着整个麦场的秩序。让麦子们颗颗粒粒都能收到自己家的粮仓,这是件特别了不起的大事啊,兰花经常想到满仓的麦子就高兴得咧开嘴大笑。
邻居家的麦场相邻,也有一个和兰花差不多大小的丫头看场,叫凤仙。凤仙经常擅离职位,跑过来和兰花玩耍,两个丫头,就坐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那丫头,怀里抱着只刚出生的小山羊,羊羔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身体柔软软的,两只眼睛圆溜溜,好看极了,兰花拿手去触它的头,羊羔轻轻地蠕动了下,把眼睁瞪得更加明亮地看着兰花,兰花就想跟那丫头要了这羊羔来抱一下。她们面对面地想把羊羔交换过来,而那羊羔却在她们交换的过程中一个挺身逃脱了,跑到兰花家麦场里撒起欢来。
“你赔我家麦子,你赔我家麦子!”兰花狠劲地推了凤仙一把,一张脸顿时就起了变化,恶狠狠地厉声叫道。
“是你自己要抱羊羔的。”凤仙站起来,也大声叫嚷起来。此时,兰花已经冲到麦场将那只淘气的小羊羔抓获,她跑到凤仙跟前,把小羊高高地举起来说:“你要是不赔我家麦子,我就把这羊羔摔死!”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凶光。
“哇……”凤仙哭起来,哭声在夏日寂静的午后像一声闷雷荡漾开去,惊动了两家大人一齐跑到麦场。
兰花半举着羊羔,喘着粗气,怒气冲冲地站着。&
凤仙耷拉着脑袋只是小声抽泣。
两家大人知道事情详细后却一齐笑了,在他们看来,这只不过是小孩之间的过家家,羊羔跑到麦场撒下欢,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是兰花坚持,小羊羔跑到麦场撒欢,吃了麦子,踩了麦子,还在麦场撒了泡尿,这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她非要得到必须的赔偿才肯将小羊还给凤仙。
众人拗不过兰花,便由着她去邻家的麦场里抱回来五六抱麦穗抵了赔偿。
老汪回家后就开始责怪汪嫂,怨老伴没有教育好兰花,这个老好人一生与人为善,宁可自己吃亏,也断不会因为小事情与别人伤到和气,看到女儿无理取闹的举动,尤其觉得不可理喻。他一个土农民,当然不会从基因遗传变异的角度来分析女儿,只有怨老伴没有尽到当娘的职责,对自己的丫头疏于管理,才使她变得那么刁蛮,泼辣。
“你有本事你倒是管啊,你自己养的闺女你不知道啊,我说的话她从来不听,就是你的话,她也不听,她只听她自己的,你不是还夸她有主见,有出息吗?”汪嫂虽然也对女儿的举动很不赞同,嘴里到底不肯承认是自己做得不对。“你说让两个小子继续念书,让三个丫头都停学。大丫头二丫头都停了,就是兰花死活不停,你后来也依了她。学校老师看到你,夸兰花学习好,你就高兴得要上了天了,你怎么不管着她不让她去呢!”
“一码事归一码事。”老汪冲着老伴喊了一声,激昂的语调使他嘴唇上几根胡子更加卷翘,人也像鼓足了劲的风车呼呼带气,“兰花去学校是学道理,怎么越学越不懂道理了呢。”
正在此时,兰花从门外一蹦一跳地走进来,手里提着一篮黄澄澄的杏子,嘴一鼓一鼓地还在吃个不停。她一进门就喊爹娘来吃又大又香的杏子,并且告诉他们这杏子是凤仙从自家树上摘下来给她的,原因是凤仙不会写日记,而明天就是麦假结束要开学的日子,她就用一篮杏子做交易帮凤仙写了三篇日记用来交差。
“你这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凤仙的小羊羔到麦场里跑了一圈,你就抱了人家几抱麦,你不知羞臊,还敢再跟人家要杏子?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老汪被怒火冲击,伸手抡起炕上一把笤帚就向兰花头上砸去。
兰花躲闪着飞过来的笤帚,身子有了几十度的倾斜,两条细小的胳膊本能地护住脸部,手里的杏子就慌慌张张地滚落了一地,她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不加思索地大叫:“爹,你不用想教训我,我没有做错,她家的羊羔吃了咱的麦子,就得赔给咱们!我替她写日记付出劳动,她就得给我杏子做报酬!”兰花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手紧握成拳,脖子上暴起两条青筋,那架势,就像是要与老爹决战沙场。
老汪没有占到上风,他知道自己在语言上不能决胜兰花,还因为做父亲的宽容使他在武力中只能选择避让,他唯有将内心的狐疑更加深切地重温一遍,将是否改变兰花的命运拿出来再咀嚼一通,他只能认定,女孩子越在幼小时犯浑不懂事,越有可能成长为贤德贞洁的淑女,并且就这个话题,用回迂的语气和凤仙的爹娘做了父一辈之间轻描淡写的交流和沟通,冰释了和凤仙家可能有的嫌恨。
老汪绝不会意识到,他与小女儿的交锋不止一次,而每一次他都会以同样的惨败收场。
&&& (三)
麦假过后,村里学校开学,五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呆在一间教室里,由一个老师包揽了所有的课程,这是农村复式教育的典型。据说复式教育最大的好处在于各年级学生能随时对所有年级的课程进行复习和预习,有利于老师从各年级学生的语言习惯、思维方式、表达方法等方面总结本校教育的成果,更有利于老师在日常授课中灵活自己的头脑,积累自己的生活经验。
葫芦村的代理老师姓刘,叫天喜,是个从初中毕业回村的青年,颇有些新派,他的头发一天要蘸二十几次水,为的是让它服贴,裤子的褶缝每天晚上用热茶壶熨,还要压到枕头下保持端正,他天天在班上念诗,又或者为着什么问题和学生们吵得面红耳赤。这天上午,他就为了“水洗为净”还是“眼不见为净”和兰花展开争论,他认为“水洗为净”,而兰花坚持“眼不见才为净”。
老师到底是老师,言辞利落,说法精道。古往今来国内国外,论据充足;比喻排比象征拟人,手法全用。他用自己的学知和水准维持着做老师的权威不容侵犯,也用老师的尊严抨击着兰花立论上的不足和措辞上的漏洞。
兰花虽然自认为自己的论点放之四海而皆准,毕竟学识见浅,几个交锋下来,语言上就明显处于劣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将脑袋里有限的几个词汇反复掂量后,缄了口,一个上午都闷闷不乐。
当高年级的男生举着石头击打铁片发出放学信号后,兰花将自己的东西收拾进书包,书包照例是碎布头拼凑出来的,兰花的却特别,不是那种花花绿绿杂七杂八的胡乱拼凑,是她在母亲几大包裹的碎布头里自选的图案,湖蓝色的底色,细碎的小花,微泛涟漪的河水里,有几只天鹅昂首向天歌。书包是新学期开始背的,有些脏,使天鹅洁白的身体有了特别醒目的污渍。
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着挤在兰花跟前,其中一个姑娘拿起兰花的书包,用一种近似于挑战的语气跟兰花说:“兰花,你看你的书包脏成这样,你快把眼睛闭上吧,这样你的书包就可以变得干净了。”
兰花赌气地一把拉过自己的书包,径直就往门外走去,“等着吧!”她心想,“我会让你们知道,我说得没错!”
“爹,娘”兰花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到家,还没进门就大叫:“娘,你做面最好吃了,切得细细得,加上葱丝香菜,谁都想多吃几碗,咱们请我们老师吃面条吧,用咱们新磨的麦子面!”
“为什么要请老师呢?”老汪问。
“因为别人家都请老师吃饭了,我在学校说娘做的面条最好吃,他们说我吹牛,老师也说他没吃过,娘,你做面条给老师吃,老师就知道你做的最好吃,同学们就不会说我吹牛啦!行不行啊?”
“行啊!”老汪和老伴异口同声说。
“那你们做着,我去叫老师!”兰花扔下这句话又跑了,老汪和老伴本来想细致问下别人家都做了什么饭,老师能吃几碗,嘴张开了老大,冲着兰花的背影又合上了。
“快做吧,不然老师来了咱还没做好!”老汪急忙就去抱柴禾,将灶间的火加旺了几成。老伴就系上围裙去瓮里舀面,加了盐和碱面,拿出自己全身的力气和多年的经验将面和得劲道十足。
像兰花说的那样,漂着葱花和香菜末的面条香飘十里,使刘天喜在嗅到这香味后,竟不再坚持不去,而是顺着兰花推搡的力量自然地走到她家门口,且坐在院内的石凳上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细细的汗从额头渗出来,一颗接一颗地汇集在脸上,又顺着脸一串一串地滴落下来,甚而将他洁白的汗衫也沾染了一片。他因为吃饱了肚子,就在全身都显现出一种满足的形态来。
“老师,你吃饱了吗?”兰花蹲在老师面前,仰起头,很真诚地问道。
“吃饱了,吃饱了,你娘做的面条可真好吃!”刘天喜流露出来最真实的感叹。
“可是,你知道吗?我娘今天是用尿盆和的面!”兰花此话一出,刘天喜本能地站起身来,脸也在一刹那间变成青紫,下意识地有了呕吐的意识,全身呈现出痛苦的表情。
老汪和老伴几乎是同时将手掌落到兰花身上,并一叠声地对着刘天喜指天对地发誓:面是用自家的和面盆和的,兰花丫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才会乱说话。
兰花偷偷地抿着嘴笑,嘻嘻地对着刘天喜笑,哈哈地冲大家笑,“老师,你说是水洗为净呢,还是眼不见为净呢?”
刘天喜老师的权威受到严重挑战,初尝学生给他的惨烈失败,低了头灰溜溜地从兰花家里撤退,并在兰花的再三坚持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站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高度,解释了“水洗为净”和“眼不见为净”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共存,是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还高度评价了兰花同学立论新颖,胆识过人,号召全班同学以她为楷模,向她学习。
&&& (四)
“六一”儿童节到了,兰花以优异的成绩当仁不让地到中心校参加颁奖典礼,随行的除了刘天喜,还有她正上五年级的二哥。兰花一路上都蹦在最前面,她一会在路边采束野花,一会去草里扑只蝴蝶,并不时地拉上二哥一起玩耍,使二十里的山路在欢声笑语里变得不那么漫长,甚至三个人还没感觉到疲惫,已经到了。
镇里的小学校装扮一新,到处洋溢着浓烈的节日气氛,有个女孩子涂了腮红在操场为大家表演节目,她穿着新衣服,还有用彩色纸做成的漂亮的小裙子,在身体一扭一扭的时候,那纸裙子就跟着旋转,眩了兰花的眼睛,弄花了她的心。她觉得胡老汉书文里的杨家女将们也比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漂亮,她于是有了些失落,觉得自己没有到人群中间去舞蹈是件特别令人伤感的事情,不过她旋即就想到:“有什么呢,我是来领奖的,我是三好学生,我是学习尖子,而她,不过是在那里扭扭屁股罢了。”
刘天喜领着兰花他们坐到前面的凳子上去,并小声地告诉他们,坐在主席台中间的是校长,他左右面坐的是副校长和教导员,等文艺节目表演完了,就要开始颁奖,颁奖的时候,要听到名字,才能上去。
兰花伸长了脖子,看到那个女孩子退下场去了,却又跑上来一伙学生表演韵律操。她心里火烧火燎的,只恨那些节目太长,等不到开始颁奖的时候。
兰花拿着自己二等奖的奖状,眼看着那个个头高挑,长得像仙女一样的女孩子从校长的手里接过了一等奖的奖状,她记住了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乔翠芸,穿着方才跳舞时的服装,脸上的腮红未褪,就那样漂亮地,优雅地,含羞带笑地,娇媚柔情地,从校长的手里接过来奖状,一等奖的奖状,面对着全校师生那么多双眼睛,幸福地微笑,自豪地微笑,将胸脯高高的挺起,骄傲得像个公主一样。
兰花不能自己地愤怒了,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那个女孩子在满场中跳起舞蹈,已经得到所有人的关注了,她更那样骄傲地从校长手中捧得一等奖的奖状,而她自己,相形之下,却像个灰姑娘一样。
“为什么她是一等奖,我是二等奖?”兰花一把拉住刘天喜,指头紧紧地嵌住他的胳膊,一双眼睛喷出的毒火,似乎要将他整个儿地吞噬掉。
刘天喜自然明白这个不服输的女孩子内心的不甘,只能安慰似地告诉她,这是中心校依成绩和综合素质而定的,作为葫芦村的代理教师,他也不明白具体的依据是什么。
“我去找校长说理去,我的成绩是双百,凭什么她是一等奖,我是二等奖!”兰花甩开刘天喜的手,真就跳出圈子去撵已经走出去老远的校长。
“一等奖只能有一个,你是双百,她也是双百,但她代表我们学校参加过全县的朗诵大会,你去过吗?她能跳好看的舞蹈,你会吗?”校长的话有些戏谑,那些字句就像是几只溜溜球,在空当当的大办公室来回穿梭,碰到一些硬质的东西,就弹将回来,一个个地回震兰花的耳膜,让她有了很痛苦的感觉,她觉得一切都模糊了,校长的脸,老师们的脸,刘天喜的脸,在她的眼前渐渐模糊,有如天边的云彩,随一阵风变成虚幻,又像一缕轻烟,飘飘浮浮起来。
这是兰花第一次经历失败,而这种失败,其实并不能称其为真正的失败,只是她觉得自己在葫芦村的绝对优势受到了挑战,自己内心里的优越感遭遇到了劲敌,她那一直高高在上的灵魂也受到了极大的挫败,以至于她忘了如何从办公室里跌跌撞撞地出来,又如何虚弱地在二哥的搀扶下一步三摇地回去。更难耐那巨大的痛苦冲击,在自家院内的大槐树下躺了三天才将内心的伤口抚平。
在此后的日子里,兰花不论是坐在教室里上课,还是在山上放羊割猪草,抑或是去河边洗衣服,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望向那绵延的大山,望向天空高高飘浮的白云,她很想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天空的尽头到底有些什么。葫芦村以外的镇、县于她已经是陌生,那更广阔的世界就有如神秘的地下宫殿一样让她向往。
暑期,葫芦村唯一的高中生回村了,是村长家的儿子汪军,他穿运动衫,白球鞋,戴着金边的儒雅的眼镜,手里整天捧着书本看,间或念出些之乎者也的句子和一串莫名其妙的符号,这一切都让兰花觉得新奇,她经常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跑到村长家和汪军聊天说话,对他嘴里的新鲜词汇充满了敬佩,对他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学子风范崇拜有加。更让兰花高兴的是,汪军答应将家里那各种各样的书,全部借给她看,前提是她得将看到的内容重复给他听。
从小人书开始,兰花如饥似渴地一头扎进那浩瀚无比的知识海洋中,她在家看,上地看,一有机会就逮住书本看个不停,书中未知的世界展现在她眼前,给了她强大的精神刺激,使她了解到胡老汉的书文和刘天喜的讲述是那样子的贫瘠,自己所生存的这方土地是那样子的局促,而自己周围的人和事又是那样子地单调和平乏。她急于想知道得更多,就将这种愿望变作她不顾一切看书的动力。
而看书,竟使她变得有些低能,有些弱智,她到地里间菜苗却把菜苗拔光了,在家里熬米汤却把锅熬干了,明明把火生着了,又不闻不管地让它灭掉了,到山上放羊割猪草时,也没有责任感地让羊乱跑啃了别人家的庄稼。
这一切,都大大超出老汪让三丫头念书学道理的初衷,他甚而至于痛恨兰花手中拿着的书本,有好几次就强生生地从她手里夺走,要扔进火坑,要撕成条卷旱烟,要把它放到厕所做手纸,却每一次都在兰花歇斯底里的狂叫声里罢手。而老汪罢手,还因为他困惑,他听到兰花称他“法西斯”,称他“封建家长制”,这些名词都让他无所适从,因为不明白而惶恐,因为不明白而敬畏。他潜意识下似乎也觉得三丫头懂了那么多他老汪活了半辈子都不懂的事情是了不起的,是值得尊重的,是不能对她无所欲为的,于是只能在盛怒后依然让自己的心冷静下来,默默地去收拾了兰花闯祸后的残局。
“我觉得,咱们葫芦村的人真可怜,他们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道葫芦村以外的许多事情,是那么精彩。那些人那些事,真的就那么精彩!”在兰花照例将书本内容复述给汪军,并谈了自己粗浅的读后感后,汪军竟然就将兰花当作了知已。他们站在落日的余晖下,身边袅袅升起的炊烟在微风的轻拂下化为虚无,汪军的眼眸就定格在那虚无里,发出了梦呓一般的感叹。
这感叹,在兰花的心里击起了波浪,她顺着汪军的眼光望向了苍穹,似乎自己看过的书中的情节就一一地上演在那里,真实地映衬出葫芦村人的悲哀来,让她无名地感到痛苦,感到失落和悲伤。
“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这方田地,我要过城市人的生活,像他们一样优雅地生活,精彩地生活,浪漫地生活。兰花,你懂吗?”汪军金色的眼镜框折射着落日晕黄的光,一双眼睛却在那晕黄里闪亮,“你懂了,就要好好读书,读书不是为了识字,是给自己找活法,让自己不白活。”
兰花不知道自己到底懂了没有,只是顺着汪军的语气狠劲地点头,她想自己到底是要什么样的生活呢,是凤冠霞衣油彩脂粉?紧身小衫英姿飒爽?长袖挥舞明眸善睐?还是着了红装战场冲杀?兰花沉浸在自己的精神畅想中,像一只迷路的小鹿找不到回归现实的方向。
“兰花,你记住了吗?”汪军一把抓住兰花的肩,将她从梦幻中摇醒,直视了他的眼睛,“葫芦村里,只有你和我是一类型的人,我们都是有了梦想有了理想的人,所以,你一定要记得,你要好好读书,要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学,不管有多少困难都要考上,这样你才能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你记住了吗?”
兰花思索着,想找到适合自己心情的词语来回应汪军,以表示自己明白他所讲的道理,并要坚定不移地按这条路走下去,但是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找出这样的词汇来,只能用更重的语气复述了同样的话:“我记住了,汪军哥,我要好好读书,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学,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兰花在新学期开始后,就格外地用功学习,甚至让刘天喜觉到教育她很吃力,不得不经常翻开自己弃掉好几年的初中课本来温习知识点,以解答兰花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在实在无法解释的时候,就抛出他的杀手锏,告诉兰花,这个问题是不需要追根究底问清楚的,因为升到初中,她就会水到渠成地知道答案。
这就无异于给了兰花另一种动力,让她极度地渴望初中,渴望未来。她觉得自己的课本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她的求知欲望,要靠大哥、二哥课本里的盲点刺激自己的神经,来保持心灵的新鲜感、冲动感,她甚至对一切写有字的东西都怀有了强烈的占有欲,看到了,就睁大眼睛去探究,弄不明白的时候,就会痛恨自己的无知,责怪自己的浅薄,像只发怒的母狮一样咆哮、暴跳、痛苦得有如三天没有吃饭。
这都让老汪在深深的困惑中更加不解,他经常会在晚上失眠的时候想到兰花,生于四月,属相犯冲的兰花,不改姓换名、迁居他乡,就会孤苦一生的兰花,真就和他另外的两个丫头两个小子不同,和他老汪平生看过的丫头小子不同,一样生活在葫芦村,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事,她兰花眼睛里看的不一样,脑子里想的不一样,说出来的话也不一样,这倒究是一件好事呢,还是一件坏事呢?
这种纯粹个人的想法,不能和别人在墙跟下太阳底研究,不能和别人在田间头集结地商量,对老汪也是别一种的折磨,让他心烦得只能一锅接一锅地抽烟,那“叭叭”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有如一声紧似一声的警钟号角,让老伴也跟了他惊醒,跟了他失眠,跟了他紧张地一遍一遍询问。而老汪,把它归结于家庭的重担,归结于要不要兰花继续读初中的思考,就轻乎乎地将话带过去。他自己知道,兰花要上初中,这个家就是塌下来,她也要上。
夏天的葫芦村,总是孕育着无限的生机、无限的活力,兰花在这一季度里,以绝对优异的成绩为五年的小学生活划上了圆满的句号,也为自己能顺利到镇中学上初中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兰花,作为一个志在上学读书改变一生命运的孩子,生活在农村困难家庭,随时有可能因为任何一个原因就辍学终结学业,在周围所有女孩子小学毕业就在家待嫁、男孩子识了几个大字就停学当劳力、整个葫芦村也认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大环境下,为着自己的理想,早早做着她自己的打算。
清晨六点,兰花会准时起床,或者随了老汪为豆苗锄草,或者担了水桶到井里挑水,她此时将农活已经不像一般意义上的农活干,而是她实现理想的一种寄托,甚至除了放羊割猪草,洗衣做饭外,她还会满大山地跑着刨柴胡,挖连翘,将那些药材带到集市上去卖,积了几毛几分的钱,就紧紧的藏在自己贴身的背心口袋里。逢着她两个姐姐恶作剧地从她身上掏出钱来吵嚷,她就要黑下脸,像恶狼一样扑过去,将那钱一把夺下,再更其谨慎地藏进去。
老汪在一次饭后开玩笑地说出让兰花停学的话来,就让兰花起了激烈的反应,她简直是疯了一样地从炕上一跃而起,衣袖处带起一股强大的风,将两只吃饭的碗横扫到了地上,碎片在四下里零落,她的脸就在那零落声里变成青紫,一双眼睛喷着怒火,恶狠狠地盯住了老汪,“如果不让我读书,我会恨你一辈子,一辈子!”
“你这是什么态度?!”兰花的大哥和二哥不约而同地怒声吼道。其时他们也已经全部结束学业,这一方面是家里条件确实不太好,供养几个孩子读书是种负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厌倦着课本,厌倦着学校的生活,他们之于课本,有着天生的一种抗拒,这种抗拒让他们简直难以理会兰花的反应,恨不能抡起拳头结束她想继续上学的念头。
“如果你胆敢再用这种语气跟爹说话,我们就将你敲成碎饼!”兰花的大哥用了“长兄若父”的那种口气,将袖子高高的挽到胳膊肘上面去,拳头在桌子上狠命地敲出几个窝,像是给了兰花莫大的警告。
而兰花并未畏惧,更将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用劲了全身的力气喊道:“你们谁也别想逼我,我一定会上初中!”一边气咻咻地走出去,边走边将那些瓷碗的碎片一路踢出去。
让兰花伤心的是,十九岁的大姐要嫁了,嫁到四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子里。兰花在一个逢集日和大姐一起去赶集的时候,见过她未来的姐夫,看年纪也不过十几岁的样子,跟在他父亲身后,萎萎琐琐,跟个没长开的冬瓜似的,发际至眼睛的距离太短,两只眼睛又太小,鼻子塌陷着,一张嘴却像经常吃人一样地大张。五官的搭配本来就牵强,他还总习惯性地皱眉头,习惯性地吸鼻子,习惯性地打哈欠,就把一张脸糟践得比柿饼还难看,加上那五短的身材,让兰花左看右看、横挑竖挑都没有挑出一丝能配大姐的优点。
兰花暴跳如雷,要跑到说媒的婶子家骂她没长眼睛,骂她良心被狗吃了,骂她脑子里焖了一锅粥没缝隙想问题。用兰花的话说,大姐岂止是一条鲜花要插在牛粪上,根本就是自己掘了个坟墓要一辈子生活在地狱里。
&“大姐,你说你喜欢他吗?你喜欢他什么呢?你为什么要着急嫁人?你怕你会嫁不出去啊?”兰花到底不能凭自己的想法去媒婆家骂人,却将一团火全发到大姐身上,说着话,拳头就一古恼地落到大姐背上。她说话的语气太急,像是连嗓子一起被扯了出来,动手的幅度也大了些,似乎把心也带出来,一阵疼痛,眼泪涟涟。
全家人都沉默了,老汪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兰花说明一下,那家的光景是很好过的,儿子是独苗,婆婆出了名的贤慧,过门以后肯定不会有今天妯娌吵架,明天婆媳不和的麻烦。大丫头生性绵善,找这样的人家再合适不过。可他寻思一下,觉得这和兰花的问题有些不沾边,就自顾自地忙。
兰花在那晚耍了大半夜的疯,除了两个哥哥给了她几次警告,吃了几计闷拳,没人接她的茬。到了,仍旧是老汪点着了烟袋锅子,将他之前斟酌好的措辞说给兰花听,以老辈人的姿态告诉她,人长得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家风正,良知好,家境殷家,衣食不忧,这样的日子才能过踏实。
兰花似懂非懂地不再纠缠。
要嫁的前一天晚,大姐将兰花拉到院外坐在石阶上,经过一天的暴晒,石阶还残留着日的灼热,有着适体的温度。姐妹俩就那样坐着,望着夜空。
“兰花,你真幸福!”大姐搂住兰花的肩说。
要做新娘子了,你不幸福吗?兰花想这样问,但没有说出口,她看到大姐哭了,那泪珠在星月的映照下,晶莹剔透,像颗颗水晶。
“家里只有你在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爹妈让停学,我和你二姐就都停了,不是因为我们不想念下去,而是因为我们没有想过能念下去,后来看到你没有停爹也没有强要你退时,我非常后悔,就恨我为什么那么听话就停了呢。”大姐的泪水越来越多,整个脸都笼罩在水晶的光芒里。“我一直希望能像你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我就是没这个能力。爹妈挑好了人家,让我嫁人,我本来也是看不中那个人的,可是爹妈说好,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兰花,我真羡慕你,真羡慕你!”大姐把头垂下去,瘦削的双肩不住地抖动,人整个儿地沦陷在悲痛中。
“你不愿意嫁,为什么不说呢?”兰花把大姐的头扳到自己的肩上,觉得肩上潮湿一片,心也跟着潮润润起来,她恨自己,恨爹妈,更恨大姐。
大姐还是嫁了,兰花对此耿耿于怀。她看到婶子帮大姐开脸,用瓷片和细线把大姐脸上的汗毛剃得光光的,把眉毛刮得细细的,一张脸就像银盘似的,漂亮极了。她们把大姐的辫子盘成了发髻,套上了红花的嫁衣,戴上大红的胸花和头花,她们簇涌着大姐出来,像是簇涌着胡老汉书文里的佘太君出场,这一切,都让兰花产生了梦癔般的感觉,她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经历一场轻梦,梦里的一切都淡如尘烟,只有那像要震破天的唢呐声是那样地真实,真实得让兰花有了被窒息的感觉。
在这感觉里,兰花清醒地看到大姐在淌血,从她的心脏开始,顺着五脏六腑,七经八脉,在周身浸润,沿着血管皮肤,毛孔头发,在慢慢蒸腾,将她全身都沾染成红色,将眼前的一切都沾染成红色,红色的大姐,红色的院落,红色的花轿,红色的天空,一切都变成红色,大姐在这一片淌血的红中,起身嫁了,将自己的未来悬于未知,将自己的一生托付于未知。
兰花哭得天昏地暗,不能原谅自己对大姐的轻忽,在她看来,大姐此一嫁,无异于跳入火坑,活生生将自己葬了,无异于背上沉重的枷锁,要负累自己的一生。她痛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止这桩婚姻,痛恨自己眼睁睁看着大姐淌血离开生活了十九年的家,一个人去往陌生。兰花潜意识下,似乎也对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她想大姐就是只色泽鲜艳的红苹果,跟了那柿饼也要变成柿饼吗?
到底,老汪还是没能拗过兰花,和老伴商量过后,把家里的麦子拉到镇上粜了,扯布给兰花做了两套新衣裳,把她盖的被子、褥子面也换了新的,赶了辆牛车送兰花到镇里去读初中。
天湛蓝湛蓝的,诗意地飘着几朵白云,兰花一张脸灿若五六月的太阳花,笑着、绯红着、激动得近乎变形,她手执缰绳紧握牛鞭赶着牛车,想象自己置身于旌旗飘扬、战鼓擂响的两军阵前,她兰花正策马扬鞭、挂帅杀敌、保家卫国,从一个凯旋而至又一个凯旋。想得兴起,兰花真就跨过车身骑坐于老牛背上,且有了放歌田野的激情,想歌唱祖国的大好河山,歌唱家乡的稻谷飘香,歌唱未来的灿烂辉煌。
却不料老牛被她一惊兽性大发,脾气大增,它对着苍穹“哞”地长嘶了一声,牛脸冲天四十五度仰视,之后一个激灵,撒开四蹄向前冲去。土路颠簸,老牛拖着板车一路狂飙,坐于车后的老汪就直觉胸腔里脏器互相碰击,心肝脾肺肾皆失了本色,头脑躯干四肢也在没有方向的惯性里没有方向地被磕碰,白土布衫子上就渗出一块又一块的血迹来……
兰花却未被吓到,她两手搂住牛脖,任这头发疯的老牛左冲右突,肆意狂奔,她只是紧紧地贴在老牛背上,和老牛共为一体,并将手里的缰绳紧上一把再紧上一把,让这头驯兽的野性少一分再少一分。及至后来,反而是兰花的野性更甚于老牛,她腾出一只手伸到老牛鼻前,一把拉住鼻环,用了那么一股子吃奶劲将鼻环往自己身边拉,痛得老牛
“哞哞”乱叫。
驯服了老牛的野性,让兰花有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怀激烈,她简直是怀了征服世界一样的豪情壮志,昂首阔步进入了镇中学的大门。
老汪回家将事情讲给汪嫂听的时候,用了气急败坏的语气,这兰花哪里是他老汪的闺女,分明是魔王再世,激起老牛的野性再将它驯服,这摆明了不是正常人干的事情。“没个好,”老汪将身上晕成血花的衫子掼到炕上,“这兰花没个好!”
当娘的只关心闺女的安全,并没有附和老汪的话题,家里其它几个丫头小子却将老汪团团围住,用了他们的方式讲事实、摆道理,声讨老汪在兰花面前的软弱,乃至用了幸灾乐祸的语调助长了老汪“悔教兰花太任性”的懊恼情绪。
老汪却还是在兰花周末回家的一打眼就看出了她的不同,这丫头,白了,净了,浑身上下透着那么股子精气神,仿佛她压根就没有落草到他老汪的热土炕上,没有受过这葫芦村的风吹日晒,是活脱脱一个镇里人大驾光临到了他的寒舍,令他这破窑洞篷筚生辉了。
这样老汪就将他的懊恼丢在了脑后,跟着他几个丫头小子一起围在了兰花身旁,听着兰花眉飞色舞讲解校园里那些奇闻逸事,像个半大小子一样也乐出了声。
毋容置疑,兰花之于初中生活是如鱼得水,那阔开的知识面极大地满足了她的求知欲望,让她畅游书海的时候更多了些多角度、多层次的思索,而况镇中学时不时就举办的运动会、联欢会、诗词朗诵会,令兰花很快就展露出了其非凡的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那种一呼百应、前簇后涌的感觉让她很受用,她甚而至于就滋生出了“舍我其谁”的一种霸气。
这天午后自习课时间,兰花班长要求全体同学严格按照班主任的安排去做语文课的练习,却有几个混小子无视班长的权威,扭打在了一起。
“别闹了!”兰花叫了一声。
混小子们视若罔闻。
“别闹了!”又是一声。
依然继续。
“我让你们别闹了!”伴着一声厉叫,兰花提起板凳砸向那几个小子,一张脸顿时变成黑脸包公。
这是兰花班长第一次发飙,也是最后一次,板凳没有砸中任何一个小子,却砸出了他们的敬畏和恐惧,这疯丫头!
自然,兰花所在的班级是全校的楷模。
然而,跟考了双百却只拿到二等奖的道理一样,兰花总还是会在有些时候尝到失败的滋味,施予她失败滋味的亦同样是乔翠芸。
乔翠芸跟兰花分到了同一个班,就是绽开了两朵争奇斗艳的鲜花,各自摇曳着或聪慧或灵秀的躯干,散发着或浓郁或清淡的香气,吸引着那些蜂啊蝶啊闻香而动,各择枝头。兰花霸气十足,个性张扬,翠芸秀外慧中,温婉娇柔,但两种个性却从来不乏相同却善变的追随者,就像“打马仗”的游戏瞬息万变。兰花于是会偶生郁闷,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但是强手对峙方显胜之喜悦,兰花就是在跟翠芸的学习争霸赛里、能力马拉松里,乐此不疲着,快乐竞争着,一点点进步,一步步前行。
一转眼,初一就结束了,兰花引领全班同学顺利拉开了初中生活的帷幕,赢得了校长老师的赞誉,班长当得尽职尽责。放假这天,她依次检点了教室、宿舍的各项安全措施后,才提个布包准备离开,却见乔翠芸哭着跑进宿舍,见着兰花,失声痛哭。
“你怎么了?怎么了?”兰花一把拉住翠芸,“肯定是哪个臭男生欺负你了吧,你别哭,咱找他算帐去!”兰花一边说着,一边冲过去拉出宿舍门后藏着的一根木棍。
翠芸摇头,只是哭。
“那是怎么回事?”兰花一屁股坐在宿舍大通铺的木板上,急得出了汗,“你倒是说话啊。”
“我爹不让我上学了。”
兰花执意要到翠芸家会会那个“老脑筋”、“老顽固”,翠芸家虽然在镇上,但兰花从来没去过,她也没想到,原来镇上也有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往破破烂烂的窑洞,那两孔靠山挖掘的土窑洞在日的焦灼里显出摇摇欲坠的老态龙钟来,窑面坑坑洼洼的,没有规则地挂着几条山水道子,蔓延到院中央,就洼了一院的不齐整。
翠芸家里的穷,一览无余。
“东西取回来了吗?”伴着一声咳嗽,兰花看到一个中年人从柴堆里伸出头来,见有生人,这男人立起身来,兰花看到他背后驼着的大疙瘩。
“爹,”翠芸指着兰花说:“这是我们的班长汪兰花。”
男人并不言语,伏身抱了一抱柴禾进屋了,兰花也跟进了屋,屋里光线十分阴暗,一股子混和着中药、尿臊、陈饭的酸臭味扑面而来,兰花轻轻地皱了下眉。“叔,你咋不让翠芸念书了呢?”
“念书能顶饭吃啊?”男人在灶间发出很大的动静,塞进灶膛的硬柴禾发出了“啪啪”的声响,“你也看到了,翠芸娘瘫了,一家几口人要吃要喝,哪还有闲钱供她上学啊。”
兰花这才注意到,有个面容枯黄的女人围了一条毯子坐在炕头,她面无表情,一双眼睛浑浑浊浊地木着。
“她表叔给她找了份工作,是去城里当售货员,好歹能让家里少口人吃饭,还能挣几个钱帮补家用。”男人在灶间的话时重时轻。
兰花并未能达到自己的预期,两个女孩坐在学校操场边的桐树下,一时竟然无语。
太阳毒辣辣的,像要吐出一把火将整个世界烧掉,这是多么霸道的力量,多么令人难以抵挡,它不由分说地兀自地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了每一个人,根本不去理会当事人的意愿。
“我想上学,我不想去当什么售货员。”翠芸的话打破了沉默,她的眼睛浮肿着,声音在微微的颤抖,“我想像陈老师一样,我以后也想当老师啊!”
陈老师是她们的班主任,是全校唯一的一名大学生,他谈吐间的气质简直迷倒了全校的学生,让这些少男少女的臆想中,无不增加了戴着眼镜、夹着课本、标准的普通话里间或加上几个英语单词、弹向调皮学生的粉笔头能在空中完成720度优美旋转的情节,并直接影响到他们对自己未来职业的选择。但翠芸想当老师,陈老师只是其中一个因素,她天生就有当老师的天赋,在陈老师要求每个学生扮演老师上台讲课时,翠芸的精彩表现曾让兰花“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格外地沉重过。
“为什么我要生在这么穷的人家?”翠芸又哭了,从桐树枝叶间透过来的阳光在她脸上形成光影的斑驳,在她的头摇动的时候,这斑驳就随之发生变化,给她的脸增加了一种无望的挣脱的动感,兰花甚至觉得翠芸已经足陷泥潭,任她怎么声嘶力竭地去呼喊求救,那泥潭只是一味地将她吞噬。
兰花的话虚飘飘的,她不知道自己倒究用了怎样一些词汇安慰过翠芸,是娘经常念叨的关之于命运的话题呢,还是老师们讲过的自强不息的传说,她是怂恿过翠芸去抗争呢,还是鼓励她去做那涅磐的凤凰呢。
只是,兰花始终觉得无力,无力安慰翠芸,无力改变现实,当她含泪挥手作别翠芸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撕裂开了,渗出了一道一道惨淡的白光。
二十里的山路,兰花第一次没有理会路边的山花,也没有跳起身去拉扯拂脸的树枝,思索让她稚气未脱的一张脸变得有些凝重,使她的脚步都带了些迟顿,以至于老汪第一次在等不到兰花回家时踱出村口一遍遍地朝路口张望。
兰花到底还是个孩子,忍不住就拿翠芸的遭遇去考量父母的态度,时不时就用“如果”去问询老汪的答案。
“那只能让你停学了!”老汪会很认真地回答兰花,贫穷是蚀人的毒,如果真到了那种地步,保全一家人的生存需求才是最重要的,作为家庭的一员,谁都有义务以牺牲自己的梦想来成全全家的温饱。
“那为啥你还让我上学呢?”兰花有时会掉转话题。
为啥?老汪将烟袋锅子送到唇边,“家里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他看着兰花瞪开的圆溜溜的眼睛,亦真亦假地说道。
“为啥?”老汪潜意识下会想起外乡人的神态表情来,关乎兰花的命运,他宁信其无,但他祖辈生活的这方土地对命运之说是相当推崇的,他兰花哪里能逃过命运的诅咒?在不合适的时候诞下他命定孤苦的兰花,这是老汪面对兰花时最大的隐痛,他对兰花的宽容其实很大程度上是结纠了他救赎的心情啊。
而随着这些话题的不断重复,老汪发觉三丫头正在切合他让之念书学道理的初衷,兰花会抢着干些农活家务活,礼让她哥哥姐姐的吃喝穿戴,更满怀了那么一种感恩的心态帮助汪嫂梳过头发,帮他老汪捶过脊背,体贴关心过家里每个成员的健康。老汪于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女孩子越在幼小时犯浑不懂事,越有可能成长为贤德贞洁的淑女。
这样,老汪就将在县城建筑工地打工的老大带回来的钱,直接预留出了兰花的学费。
大姐怀孕了,这让三代单传的大姐夫一家简直有了像全世界人夸耀的资本,兰花柿饼似的大姐夫将这喜讯带来的时候,就用了他娘的语气,以种种妊娠反应反复说明大姐怀着的就是他们全家日思夜想的大胖小子,且受了大姐的命令要接兰花和二姐去他家小住。
兰花没想到大姐夫会变得跟个小老头一样,在他“吁吁吁”地将驴车停在场院的时候,兰花竟然没有认出他来,及至他堆了一脸的谄媚,叫出她的名字,她才细细打量了一下:越发黑瘦了,萎琐着的冬瓜似的一张脸也越发干枯了,他眼睛眯缝着,一张嘴大张,眉间的“川”字即使是他大笑的时候也清晰地挂在那里,显现出了愁苦烦闷的一种神气,在他跟老汪相跟着进屋的时候,那微微佝偻着的背竟比老汪还显得老相。
兰花还是第一次到大姐家,大姐家住着石拱窑,坐北向南的三眼石窑齐整整地连在一起,似乎连石头上的纹路都没有差别,窗户上木刻雕花的登梅喜鹊更栩栩如生得像在振翅高飞,院子太整洁了,平整整的连一点尘土沙、柴禾屑都没有,就连院东堆着的柴禾都是拣着那粗细长短都一般的齐齐堆成风景。兰花就想起爹的话来,原来长相不济的大姐夫果然有着不错的家境。
“你们来了,快进屋,快进屋。”大姐夫的娘长得很粗糙,跟大姐夫很相像,她一张黑脸堆起的笑,带着明显的做作,一边说着话,一边就伸出双手将姐妹俩向前推搡,“你姐日也思夜也想,就盼着你们来呢!”
大姐坐在炕上,正埋首将剪好的布片往一起缝,眼尖的兰花一眼看出那是件开裆小裤,“姐”兰花跳上炕,一把搂住大姐,顺势就想将大姐扳倒在炕上。“慢着,慢着,把你姐再压着。”地上的女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兰花拉开,“压了你姐你可赔不起!”仿佛兰花碰着的是国宝级的大姐。
“除了上茅房,哪也不让我去。”晚上,大姐挺着微突的肚子,从木箱里抱出两床新棉花被,“简直是把我当犯人看。”
“那是人家宝贝你。”兰花在炕上被二姐挠了一下胳肢窝,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她是宝贝我肚里的孩子,”大姐把兰花伸出的长腿拔拉开,将被褥一一铺好,“没怀娃时,把我当牛马一样使唤呢。”
“你就让她使唤?”兰花立了一双眉,在第二天面对“老巫婆”时,就带了些脾气,“婶子,你说我姐结婚一年多了咋才怀娃啊?”
“可不是呢,”女人不意兰花这些话带着挑衅,“我等着抱孙子都等不及了。”
“那万一是孙女呢?”
“你这丫头尽说丧气话,你姐肚子尖尖的,保准是个小子。”
兰花被大姐掐了一把,胳膊生疼,没能把话继续下去,她从盆里舀了一勺凉粉,倒了一匙调料,吃得嘴生酸胃发胀。
大姐说那调料是咸菜水调制的,腌咸菜的汤汁酸酸咸咸的倒了可惜,她婆婆就将这些汤汁进行再利用,“你以为她家的好光景是怎么来的呢?”一瓶醋能吃一年,一斤盐撑半年,一壶油从年头吃到年尾,那钱,是一分一分省下来的,一毛一毛抠出来的。
大姐在家里没有任何权力,大小事情轮不到她作主,更遑论财务的准支权、使用权了,但她还是从贴身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些零票塞在兰花手里,“拿着,到学校买个希罕东西。”
钱是大姐怀孕后偶尔和村里的小媳妇们去赶集时,她的婆婆给她去尝酸的,她没舍得花,一分一分悉数藏进兜里。
“我不要你的钱,”兰花将头埋在大姐怀里,孩子一样哭出声来,她眼见着红苹果一样的大姐在这镶金嵌玉的囚牢里萎了颜色、失了光泽,已然跟她熟知的大姐变成两种模样,她哪里忍心?
“拿着吧,我要钱也没用。”大姐将钱塞进兰花的口袋。院里,三轮车发动机一声紧似一声地轰吼,催促兰花离别她嫁作人妇的大姐。
兰花赌天咒地,要让老汪相信他是将闺女嫁入火炕了,“那是家什么人家!”抠门、尖酸、刻薄,把大姐当成了“生育工具”,让大姐过着“非人”的生活,“爹,你不是说她挺贤惠的吗?你看走眼了吧!”兰花说着说着就哭出声来,“爹,大姐原本就不想嫁的,你为什么逼她嫁啊?”
老汪抽着烟袋锅子,腾起的细烟迷离了他的眼睛,“人都是活命的,你姐就是这样的命。”他悄悄拭掉了渗出眼角的两滴泪,趿拉了一双鞋将门上了栓。
“反正我绝对不会找大姐夫那样的人。”兰花的二姐在灯下描着一幅鸳鸯图,要绣一对枕套给自己当嫁妆。
二姐也十八了,长得富态喜相,提亲的人一拔一拔的,她只是不同意,且总是将她们柿饼似的大姐夫拿出来做挡箭牌抵挡父母一轮强似一轮的游说,“我要找就要找我喜欢的人。”晕黄的灯影下,二姐的脸现出喜悦憧憬的粉色来。
兰花开始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话了有了自己的体会,女人真像流动的物体,不论是嫁鸡嫁狗,或者嫁龙嫁虎,全都得离开自己熟知的环境,重新开始另外一种生活,这是种从量变而致质变的过程,女人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自控能力,是很容易被环境异化的。兰花非常愿意看到觉醒后的二姐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人,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也不想再要块柿饼当姐夫,给我找个黄金姐夫吧!”兰花凑到二姐耳朵边,哈着轻气。
尽管陈老师是全校唯一的大学生,会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但初二开学时,教室里还是空了好几个座位,且有着愈演愈烈之势。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在学校操场上搭了台子,鬼哭狼嚎般叫嚣着一些词汇,什么“实现梦想,成就未来”,“今日小付出,明天大回报”,兰花也挤到台前去看了一眼,被人强塞了一张铅印纸,稀里糊涂地又被挤出来了。
于是又有几个同学背起铺盖卷跟那帮人走了,身后跟着他们兴高采烈的父母。
陈老师开始带头抵制这些招工人员入侵校园,他在跟兰花讲解这件事情时,用了金字塔的结构,剖析了这些同学在南下进入工厂后,将如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简单的工作,以牺牲自己的健康和前途为代价,换取暂时性的高工资。“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以剥削他们的剩余价值来为工厂主创造巨大的财富,而他们,终将会被工厂淘汰。”陈老师鲜少如此义愤填膺,这让兰花觉得这真是件天大的事情,是拿了她那些亲爱同学的一生来儿戏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突出矛盾。
兰花就将这些理论广而告之,集合了几个同学也加入抵制的行列,要求校长坚决将这些人员踢出校门。
人是被校长踢出去了,但那些鬼魅似的传单还在校园里流传,甚而就像瘟疫一样传遍村村社社,兰花就看见二哥捧着这传单将内容一五一十地念给老汪听,将那些一个月收入多少钱的字眼尤其地重复上几次。
“不要信这些,”兰花上前一把扯过传单,将它撕成碎片,填入灶口,“我们老师说了,这事信不得。”
“为啥信不得?”二哥伸出胳膊作样吓唬兰花,“咱村好几个人都去了,人家提前都給钱了呢。”
“人家凭啥给你钱?你还啥都没干呢人家就给你钱,人家傻呀?”兰花将二哥摁倒在板凳上,“说不定,人家把你骗出去,把你的心掏出来喂狗,把你的肺挖出来炒着吃。”她乍开十只指头,装样伸向二哥的胸膛,把年纪也不大的二哥吓得吐出了舌头。
兰花顺利阻止了二哥的外出,但她不能阻止更多人,连陈老师也不能。
班上接连又走了好几个人,诺大的教室就显出空落来,兰花将这一情况报告给陈老师的时候,发现他一下子变得非常颓废,“你跟我走!”陈老师带着兰花走出校门。
镇里的古戏台前,喧嚣四起,数天前在学校里的演出正在这里重复进行,那些生活在镇里村里,一辈子没有见过大世面的老农们,喷着唾沫星子,叫喊着“上海”、“广东”,将子辈的光宗耀祖系于那小小的铅印传单,他们已经按照自定的南下路线分成了派系,互相说着“让你家儿照顾我儿”的话。
兰花绝没有想到被赶出校门的这些人们会以更加汹涌的气势继续存在,她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只觉得那台子是洞开的黑口,以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的同学们活生生吞掉,掉入未可知的深渊。
“镇里都支持了,把这当成好事。”陈老师指着台上那些人,“你看他们叫喊得多起劲。”
校门外的事情,兰花管不了,陈老师管不了,校长也管不了,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将那“资本主义社会的价值核心”再重复上几次,将全校十二个班合并成九个继续他们的教育。
平静却被彻底打破了,先是那帮招工的人在一夜之间彻底消失,接着是大批喜讯传回,南下淘金的孩子们吃的是白花花的大米饭,干的是组装电子表、穿连塑料项链的活计,风刮不着雨下不着,还能在工厂的大澡塘子里美美泡个热水澡。这是掉进福窝窝里了。这些孩子是祖上积德啊。各种各样的议论在镇里流传,但兰花坚信,陈老师说得不会有错,天上不会掉馅饼,真正的好事绝计轮不到她兰花的这些乡亲。
二哥却跟兰花爆发了一场战争,在她回家后的周日早上,二哥捆了一个铺盖卷要走,责怪兰花耽误了他的美好前程,“你不是说信不得吗,你不是说人家会吃心挖肺吗,你个没心肝的,”二哥指着兰花大骂,“到学校学几天你猪鼻子里插葱就敢装大象,要不是你,我早就到广州去了。”
“陈老师不会骗人,这件事绝对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兰花将二哥的铺盖卷提溜起来扔到炕下角,“你给我安生在家待着,哪你也别想去。”
“你凭啥管我?”二哥气呼呼的,一把推开兰花,跳上炕将铺盖卷又扛上自己的肩,“咱爹都不管我,你凭啥管我?”
“就凭你是个傻瓜蛋,糊涂虫!”兰花乘着二哥不备,将捆铺盖绳的活结打开了,被子褥子还未得及洒落在地,又被她双手麻利地扔回到炕上去了。
兰花给二哥剖析整件事情时,远比陈老师的语气更有感染力,更具形象生动性,她讲解到最后,竟让她的全家人以为遭遇不幸的就是他们家的老二了。
事情果然并非那么简单。满怀喜悦的孩子们发现在硬板凳上一坐十几个小时是件煎熬人的事情,天天只吃白米饭也有吃腻的时候,气候太阴湿了,空气都压迫人,蚊子太多了,每一只都长着腿,更难忍受的是,包工头动不动就打人,干了两仨月了,一毛钱工资还没有发。
镇里再次起了燥动,没有送孩子南下的家长捻了胡子表述着他曾经的“先见之明”,数天前还直着腰板夸耀孩子前途辉煌的老农们则佝偻了背,开始四处筹措现金,要汇给他们的孩子做回家的路费。
老汪不禁就在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事,怎么就跟兰花说得一模一样?”老汪似乎也开始明白,随着他兰花知识的不断积累,阅历的不断丰富,她注定要变成一个有影响、有主张、有见识的人。
晋西北的夏总是来得那么突兀,仿佛一天前,人们还需要穿着棉衣裤来御寒,一夜后,就难耐太阳的炙烤,得露出捂了一冬的胳膊肘儿,将春的过程一骨碌抹掉,直接走到夏的征程上。
汪家老二就在这明媚的季节里执意要跟他大哥去建筑工地打工,谁料想他还没学会砌砖呢,就会从脚手架上一头栽下来把胳膊摔断,更没想到身为同乡的包工头只是把老二领到医院打了个石膏就直接送回家来了。
当时老汪和汪嫂正赶着老牛在地里播种玉米,两人经黄土的洗礼变成出土文物般,一招一式间却是庄稼人老把式的风范,老汪一手扶犁一手拉缰,“哟嗬”、“嘟”地发着指令,汪嫂就在身后一三一五地下籽,然后用一双脚来回踩实,播种后的地块就像巧女人纳出的鞋底般齐整。
邻家的毛头小子连续吼了几声才让老汪两口子明白过来,他们一下子就失了主张,脚底下也没了利落劲,老汪慌乱间放手的老牛戴着犁耙信马由缰,汪嫂手里的簸箩也一下子出溜到地上去了,两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老泪就在被黄土尘封的脸上淌出几道心伤来。
兰花是全家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却对她打击最大,因为二哥的伤口发炎,被镇卫生院的医生告知必须住院治疗,这就对全家有了雪上加霜的意味,老汪将家里囤积的粮食粜光了,又腆了一张老脸跑到许多亲戚家借钱借粮,这才勉强凑够钱让老二做了手术,老汪这次用了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出兰花下学期就停学的决定。
兰花已经十五岁了,经历了月经初潮,女性的生理特征日渐明显,那浑圆结实的好身板里蕴藏着无穷的能量,是她探究未来,成就自我的基础。
此刻,却只是无语,在这间局促的住院室里,一家人围着一张病床,二哥就卧在那床上,十几岁的一张脸,蜡黄、枯干、毫无光泽的一张脸,写满沧桑、刻满艰辛的一张脸,让兰花心痛,兰花把头埋在二哥的病床上,就只剩心痛。
老汪绝对想象不到,他不按常规套路出招的三丫头真会像她说的一样,“赤膊打天下”、“双脚行千里”,真就跟了她大哥到工队提泥包去了。
在众男工友惊愕的表情里,兰花落落大方地领到一只泥包,脏兮兮的用四四方方一块塑料布缝成的泥包,泥包的扶手裹了厚厚的一层泥,冷冰冰腻乎乎,手刚触到就有了灼人的疼。兰花一张白脸就升起晕红,她能感觉到太阳的毒,笼在她身体四周的阳光,从她薄薄的皮肤里穿透过去,从她瘦瘦的肉里穿透过去,灼着她的心,灼着她的脑,将她灼到眩晕,不能自己的眩晕。
那个和泥的小子用了恶作剧的表情将一锨泥翻入兰花的泥包,足有二十斤重的一锨泥,将兰花撑着泥包的胳膊沉甸甸地往下坠了又坠。十五岁的兰花,稚气未脱的兰花,在烈日下,沉了腰,使着吃奶的劲,双手慢慢提起泥包,就势递上孱弱的肩,背上立即感到沉重,脚下也立时起了踉跄。兰花瘦弱的身体因这重量只能半弓了身体,以接近九十度的姿态挪行,越来越重的泥包,一次次将兰花的泪逼出,又一次次被她强劲的意志力憋回,豆大的汗珠就在兰花身后的泥土地上滴落出一个个的旋涡。
建筑工地里那清一色的男人都静默了,他们停止了对这个丫头片子来工地干活的奚落和讥讽,那样一种弓形的姿态,那样一种有如蚯蚓爬行般的挪行,简直是他们所从未看见过的景象。在七月骄阳的烈焰下,兰花的每一步挪动都牵扯了他们的心,他们无一例外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女姐妹,一种大男人的别样情怀涌升上心头,靠近兰花的一个中年男人用他粗大有力的手一把扯过兰花背上的泥包,狠狠将泥倒入盆中。
从此,和泥的小子伸向兰花泥包的锨里永远只有半锨泥,递砖的小子也总会适时向她伸出援手,兰花自己更在坚持中积累着力量,这就让兰花生出几分快乐来,甚至会时不时地哼出《杨门女将》的书文来,给枯燥的工地带来笑声和欢乐。
“兰花,来一段,来一段。”吃饭是工友们难得聚在一起的休息时间,他们捧着清汤寡淡的一海碗烩菜,筷子上穿着两个黑面馒头,或蹲或坐在阴凉处,咬一口馒头,喝一口菜汤,喜欢在兰花的清声脆嗓里把白菜土豆品出红烧肉的味道来。
“来一段就来一段。”兰花就拿开架势,在众工友筷子击打瓷碗发出的伴奏声里一字一句地说书唱文。
夜深人静的时候,兰花会在寄宿的大娘屋里看书,大娘是给工人们做饭的,住在临时搭建的一间小瓦房里,房里挂着只15瓦的小灯泡,大娘有时会在这个灯下跟兰花拉拉家常,说说她已经逝去的老头和在这里当包工头的独生儿子。她用老年人的语气自说自道着,忽略了兰花的存在,兰花就在这种忽略里认真读书,在知识的海洋里缓解身体的疲倦。
兰花觉得打工的日子过得很充实。
当志在必得的兰花贴身带着一百块钱回到葫芦村时,老汪终于承认自己真的决定不了兰花丫头的任何事情了,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天摇地动,都改变不了兰花丫头的决心。那些关之于兰花命运的话题却又一次闪忽在他心中,都说人的命天注定,兰花丫头的命却似乎把握在她自己手中,这究竟是幸或是不幸呢?老汪很久没有同人商讨过这个话题了,以致于他去给牛添草的时候,就将老牛当了知己,拿这些话去问询老牛的答复,却见牛眼笃定从容,深邃如泉,洞悉世事般清澈透明。老汪当下就有一触,人说牛眼如佛,这老牛该是明了兰花一生的运命?再想去捕捉牛眼内的详情,却见牛弯转了身子,只是将那摇起的牛尾摆过来摆过去。“也罢,也罢,”老汪心想,“兰花丫头自己的路就让她自己去走吧!”
中考结束,兰花的成绩遥遥领先,按照当时的现状,谁都鼓励她上师范、读中专,可以早些毕业早些工作。兰花却不,她征求过已经就读于省城大学的汪军的意见,坚持要读高中、考大学。并且根本不去理会老汪的意见,又跑去工地打工,熟悉了县一中的环境,开学时就自己背个铺盖卷去报到了。
高中处处好风景,兰花却被截然不同的环境刺激到了身心,因为高中的功课和初中课程有了明显的断层,这让兰花感觉从未有过的惶恐,她经常一夜一夜地为着一个问题而纠结,一整天一整天地为着一个答案而疑惑,她可以为了解出一道题枯坐在板凳上不吃不喝不动不弹,也可以为了记住一篇文章一整夜絮絮叨叨念念有词,这让她的精神时常处于高度集中的状态,心若满弦。
是英语课时间,讲台上戴着黑框眼镜黑衣黑裤黑瘦黑瘦的英文老师沉浸在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他站在黑板前,目空一切地兀自讲述下去,那天文符号一般的字句仿若从他嘴里呵出的气,一丝丝钻进大多数学生的左耳,不作任何停留地又从右耳流出,教室里就氤氲了一团迷雾。
兰花用了全力,她支起了双耳去倾听老师喉的每一个声响,大睁了双目去捕捉老师唇的每一个翕动,但是,她的脑中却有如渐次煮开的一锅粥,本来米是米、豆是豆、汤是汤,慢慢地乱作一团,不分彼此,那沸腾出的汽就不断胀充她的全身……
“咚!”兰花连人带凳一起倒地。
教室里立马乱成一团,萎靡着的学生像打了鸡血般亢奋起来,他们或奔上奔下跑进跑出,或静于桌前困顿迷茫,或围于兰花身旁叽叽喳喳,讲台上的英文老师捧了课本有如美梦初醒,但本能使然,他还是立马回归现实,以成年人的一种经验指挥学生将兰花扶上一个高个粗壮男生的背,并且一路护送着到了校医务室。
医务室的老医生只见过生龙活虎着的男生女生崴了脚或蹭了皮,习惯用些云南白药或创可贴就完成自己的使命,又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他那一双老花了的眼半眯着,以医生的望闻问切对兰花做了些初步的诊断,就十分权威地要求这帮老师学生赶紧想法把兰花送去县医院。
兰花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习惯性熬夜以及过大的精神压力才导致晕倒的,在众人七手八脚将她送到医院后,她自己却醒了,看到围在她身边的大哥二哥,倒诧异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不知道她的大哥、二哥在得到她同学的通知时,是怎样急出一脑门子一脑门子的冷汗,他们丢下自己手里的活计急匆匆跑到医院来一直陪着她,看到她没事,才能均匀地呼出一口气。
“你再不能这样了。”老大学会了抽烟,他随身带着一包旱烟叶,两手将烟叶捻了又捻,捻成碎末,从烟叶包里抽出一张细长的纸条,两个手指捏起一撮烟叶放于纸条中间,两手顺势一拧,一只自制卷烟就完成了。“身体最重要,要是你把身体搞垮了,啥理想,啥未来,都扯淡!”老大将烟卷塞进唇,掏出一盒火柴来,“划拉”点着了一根,两手拢成圈,火苗在他唇上的卷烟纸上燃烧起来,碰到硬质的烟叶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只剩一缕烟随老大的呼吸或深或浅,散开呛人的烟味。
接着,老大和老二就用了过来人的一种语气,向兰花陈述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的朴素道理,向她描述了他们的工友是如何在干活的时候一失足殁了生命,殁了就是殁了,再也没有了,如灯灭似油枯,气化春风肉作泥,尘世中再也没有他一丝一点的印记。
兰花就哭了,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说自己害怕没有书读,害怕考试落后,害怕考不上大学,害怕辛苦付出一场结果却是空。
这是兰花的大哥、二哥第一次见到兰花示弱,他们不自觉地掉出了怜悯胞妹的几滴眼泪,又在争相的问询中表示出了他们的无能为力。对这两个早早就辍了学从事简单劳动的农村男孩来说,解答兰花的困惑较之让他们卸下一车砖头、砌起三间瓦房更加吃力,他们只能以兄长的一种姿态,在生活上给予兰花必要的关怀,将她架到广场的小吃店里,请她喜滋滋地吃了一顿辣油碗秃,以暂时忘却那烦人的困惑。
兰花自己却很快就走了出来,她重新审视了自己在学习过程中的优劣势,向学校里所有的老师做了诚心实意的求教,问询过汪军和陈老师关于高中课程的学习技巧,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结合实际、大胆革新,真就揣磨出了一套游刃有余的学习办法,继续占领了全班第一名的光荣称号。
高二,兰花的个头开始突飞猛长,她晃着瘦高瘦高的身体,露着一张菜色的脸,用一块手帕挽起头发,人显得极其微小,极其渺茫。周一到周六,兰花在学校读书,逢着周末,就会换上破旧的衣裳,去大哥二哥的工地提泥包。这个朴素的唯一穿布鞋的女生曾经一度经受过许多人的讥讽,却无一例外都在她优异的成绩面前闭了嘴。
全校师生开始一遍一遍地用兰花的故事作为励志传奇激励自我或是子女,这当然就在不大的县城里引起了轰动,兰花被要求去县里的一些学校演讲,老师也反复加工给她准备了才华横溢的稿子,兰花却总是会即兴发挥,使她的演讲有如神助般增添着煽动力,让听众无不闻之心动,听之泪流。
兰花没想到每个听过她演讲的老师学生都给她捐了款,也没想到这种捐款是在全县范围内开展的,更没想到她会见到县委书记,接过他递过来的捐款,跟他握了下手,还听到他的淳淳教导,鼓励她自尊自爱、自强自立、好好学习、不怕困难,县委和政府会帮助她。
“真好!”兰花想:“共产党好,毛主席好,县委书记好,什么都好。”
乔翠芸却给兰花带来她认为不好的消息,翠芸要嫁了,是县里某位高官头头的公子哥,一死一活非翠芸不娶。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兰花,”翠芸挽住兰花,“我结婚时想邀请你当伴娘。”
兰花笑笑。
“他对我很好,前天还送了我只手表。”乔翠芸说时递过来一只肉滚滚的胳膊,迎着兰花的目光,绽开灿烂的笑容,兰花就看出她的不同来,跟上学时进取奋发的翠芸不同,跟桐树荫下痛哭流涕提及理想的翠芸不同,翠芸再不是兰花心中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天仙女,她折断了一双翅膀,要落入俗套为人妇了。
兰花于是去参加了乔翠芸的婚礼,红色套裙的乔翠芸美得触目惊心,却在婚礼上被一帮男人四处推搡后稀软得一塌糊涂。兰花看到,那个“公子哥”背起了乔翠芸,在她娇羞的神态里唱起了酸文小调,一群人笑着,闹着……
兰花听到周围一些妇人在嘀咕着翠芸命有多好的话来,“命有多好?”兰花想,放弃自己的理想,像全天下的女人一样嫁人,命能有多好?她想起翠芸在桐树荫下哭着说她想考高中、考大学的话来,那些话在婚礼的喧嚣中和翠芸的身心剥离,变身利剑,刺到了兰花的内心,让她有了难忍的疼痛。
假期,兰花回到葫芦村,不是坐在家里的炕上写作业,就是坐在麦场的石条上看书。一天,她照例在看书,却见凤仙拿着一只鞋垫撵过来与她坐在一起,口里絮絮叨叨着谁家女儿新纳的鞋垫花样新,线条搭配鲜,谁家女儿嫁了,嫁妆是啥要了多少钱的彩礼,谁家女儿去和哪个村的小子相亲了。
“够了!”兰花打断了凤仙,“你只知道这些吗,她们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们要了多少钱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整天拿着这破鞋垫纳过来纳过去有什么用?”说时,一把将凤仙手里的鞋垫抽走,顺手扔到柴禾堆上。
“谁像你,脑子聪明,学习好,要考状元,我又不去读书,不等着嫁人干什么?”凤仙将鞋垫拣回来,继续去纳,脸上还是嘻嘻哈哈的表情。
兰花多少有些落寞了,嫁掉的翠芸,身边的凤仙,都让她感觉那么不真实,她觉得自己不只和葫芦村甚至和全世界都已经存在了很深很深的差距,她就像是在个边缘人,不能真正完全融合在她熟悉的这方热土里,这让她感觉那样地孤单。不远处,有一群羊儿在山坡上慢悠悠地踱步、吃草,放羊的小丫头用银铃似的嗓子唱着断断续续的歌谣,兰花还看到她惬意悠闲的表情与白云映衬,她天真烂漫的笑容和绿草相配,她那样子自得地享受着那个过程。
兰花哭了,哭得那样子伤心,仿佛她受了莫大的委屈,她想起了自己的精神导师,想起了毕业于省城一流大学的汪军,她很想知道,汪军有没有过类似的感想。
汪军却疯了。被村长从省城带回来的时候,穿得板板正正的,西装、领带、金边的眼镜,人却明显不同了,不论见着谁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点头哈腰,脸上带着的卑微的笑从来就没有消散过。村长说汪军毕业后在省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在学校谈的对象也和他分手了,他觉得无望,他想回到葫芦村里过点平淡的日子。
“汪军哥”兰花叫着,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洒落了一地,汪军只是痴痴呆呆地笑。“汪军哥”兰花再叫一声,眼睛就模糊起来,她看不清楚汪军的表情,但汪军期期艾艾的神情却一直在她心里闪着、闪着。“汪军哥,汪军哥。”兰花泣不成声,她的精神导师,她的精神领袖,她眼见他木着同一副表情,就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在此刻轰然倒塌。
“我是高材生!”汪军忽然扯开嗓子吼了一声,手随即就伸进西装的口袋内乱摸,将一张皱巴巴的个人简历拉将出来,他将头凑到兰花面前,把纸片伸到兰花眼前,他的眼睛里闪出诡异的光芒,“等着,”他放低了声音,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还有。”
兰花就见他迅猛地回转头,在炕上的一只黑色手提包里窸窸窣窣地翻了个遍,他将衣服裤子扔了一地,将袜子裤衩扔了一地,他肆意地在上面踱来踱去,焦躁地跳来跳去,但他的笑,却一直机械地挂在脸上,他终于从包里拉出一连串的红色证件,“看看”,他兴高采烈地蹦到兰花面前,“毕业证、荣誉证、优秀班干部证,我是高材生!”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用我!”汪军的笑终于从他脸上消褪下去,他怒不可遏,伸手将那些证件撕了个稀巴烂,“还有你!”汪军又指住了兰花,“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离开我?你们都是骗子,骗子!”他将手里的碎证件一古脑地扔向兰花,他摘下眼镜一脚踩下去,他去抻拉自己的头发,把头发拨成鸡窝,他脱下西装当武器左右开弓,将围观的人打得七零八落,他嗞牙裂嘴仰天狂呼“天哪!”
兰花被一个姑娘死死拽住不能靠近汪军,她很想问问汪军: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残酷,怎么会让意气风发的他变成这样?
忽然就变了天,卷起的一股子黄风开始在葫芦村里肆虐,它张大嘴呼呼地狂叫,暴着性子张牙舞爪,将地上的灰土石子扬得满天飞旋,又在葱绿的庄稼地里撕裂开一条条的口子,它肆无忌惮地狂奔,东拉一块乌云遮住了日,西扯一空碎渣蒙蔽了天,它将东家的窗口摇憾,又将西家的栅栏踢散,它如一头失控的疯牛,在千家万户间乱转。
接着,就是豆大的雨滴,随着噼里叭啦的伴奏狂啸而下,跌跌撞撞的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漩涡……
“发山水了!发山水了!”村里人争相传递着这样的信息,毗临黄河的葫芦村人,热爱着黄河,也憎恶着黄河,他们世代为黄河喜也为黄河忧,就像这样的暴雨天,村里人会惦记田地会不会被黄河淹没,房屋会不会被山水冲毁,另一方面,他们却无一例外都会冲进母亲河的怀抱,用着无知无畏的勇敢去打捞上游冲下的柴物。
黄河变成取之不尽的宝库,被打晕的大鲤鱼、大块的河炭、成批的柴禾,被下河的人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岸上来。
疯掉的汪军,也在这样群起而抢之的大潮里勇往直前。他剃了光头,穿了件普通的白色棉布圆领汗衫,不太合体的蓝裤子挽在膝盖以上,露出半截泥乎乎的腿,他没有戴眼镜的双眼紧眯着,一副脸呈现出誓死护卫财物的表情来。汪军本来跟兰花一样负责照看打捞上来的柴物,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会突然狂叫着向河里游去。
兰花注意到了,她大声疾呼:“救人呐,救人呐。”一边紧随其后也跳进了河,呼啸着的黄河水将她激出了一身冷汗,她只觉全身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拉扯围困,像是被水草缠了全身,又似被棉布裹了手脚,用力不得,呼喊不得,她只有一个本能,她要拉住汪军,她不能让汪军失了神志再没了性命!
汪军却再也没能睁开眼睛,在兰花被众人拉上岸的时候,他被一个巨浪打晕,随了那翻飞的黄河水上下升腾,终至随河水顺流而下,被冲到了距离葫芦村十里外的岸边。
天地沉痛,老汪集合了包括大丫头在内的全家人要和兰花展开对决,死掉的汪军是有力佐证,老汪要以这血淋淋的教训来规劝兰花停止在错误的路上愈行愈远,他要以他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告诫兰花:庄户人只有安于本分才是最重要的决定!
“难道你让我嫁人吗?”兰花冲着老汪吼了一声,她竖起的眉带着一股寒气,声音也异常尖利,“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你们不要提这样的话题,谁也不要提!”
兰花就在全家人的注视下狂跑出去,她要给汪军守灵,这在葫芦村是没有先例的,非亲非故,授受不亲,兰花要陪在逝去的汪军灵前,这岂非冒天下之不韪的事情?村长和阴阳先生用着些伦理和道德想阻止兰花的行动,但兰花只是抿着嘴一声不吭,将脚死死钉在停放汪军的窑洞。
“他是我老师。”兰花阴了脸,冲着众人狂吼,“他是我的启蒙老师,没有他,就没有我汪兰花的今天!”
生于斯长于斯的庄户人在面对强硬时似乎只会息事宁人,村长也不例外,他只能将自己的姿态放得低而又低,和老汪把各自的亲戚关系朝着纵深横向阔了再阔,最终找到那么一点相通之处,以叔侄名分定位了汪军和兰花的关系,给兰花戴了顶孝帽子,让她在汪军的灵前完成未遂的心愿。
“为什么?为什么?”兰花对着汪军一声声问询,不是已经实现考大学的理想了吗,不是已经到了心心念念想要去的地方了吗,那地方,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的,它是张开怎样狰狞的面目才让汪军失却心智,丢掉性命?
汪军无灵无感,不言不语。只有村长对着兰花老泪纵横,“这都是命啊,汪军从小吃喝不缺,学习努力,谁知道他就这么短命啊。”
兰花花容带泪,痛彻心扉……
村子不大,死了人是大事,而况死的是村长家的儿子,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还死在了镇里县里坚决禁止的哄抢河柴事情上,汪军的死就在悲剧的性质外更加了些警醒的意味。
县委书记也带着盛怒来了,这些愚昧的村人,为了点滴蝇头小利丧失性命,这几乎成为他整个洪汛期最头疼的事情,他已经想好要用怎样严厉的词汇来谴责他的这些子民。
却不料葫芦村弥漫着的沉痛哀悼的气氛会让这位父母官也洒下泪水来,他转而改变了此行的目的,用着温和慰问的表情安慰了痛失爱子的村长夫妇,去汪军灵前焚了一柱悼怀逝者的清香。这时,他看到了兰花。
“汪军他不应该死!”兰花一双眼浮肿着,一把拉住了县委书记,她用了痛哭淋漓的语气讲起了汪军的事情,“汪军是大学生,可是他没有工作,如果他有工作,他就不会疯,如果他不会疯,他就不可能死!”
全村人开始七嘴八舌问责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末。从看见疯掉的汪军开始,葫芦村的人就善长用他们的小农思想来嘲讽,来讥笑,以期找到高尚自己的平衡点,他们仿佛从来没有想过汪军为什么疯,为什么死,是兰花一语惊醒梦中人。
“汪军不服从分配是他自己的选择!”县委书记在肯定了兰花的逻辑分析能力后,委婉地转移了众人的话题。
“而兰花你,”县委书记转向兰花,向她伸出宽厚温暖的大手,“今天我当着你们全村父老乡亲的面向你承诺,只要你考上大学,只要你愿意回到家乡,我们会承担你在校期间的所有费用,在你毕业后马上就给你一份工作!”
县委书记给了兰花事关未来的实实在在的承诺,这无异于给了兰花新的动力,她仿佛看到那随着汪军倒塌的航标又树立在了前方,像是孤处的一盏明灯,照亮着她前进的方向。
大姐跑回来了,她不幸应验了兰花的话只是柿饼姐夫家的“生育工具”,在接连生了两个丫头后,就被全家人呼来喝去、拳打脚踢,实在受不过就跑回娘家找庇护来了。
“我找他去!”兰花扔开正在看的课本,一时三刻也等不及,要马上去找“臭柿饼”理论,“凭啥,他个老小子凭啥这么欺负人?”兰花趿起鞋子要跑出门去,被老汪拦下了,她想爬上墙头跳出去,也被老汪扯住一只脚动弹不得。
“啊……”兰花像孩子一样大哭大闹左右挣扎,“你们就会忍让!就会退缩!大姐受苦受罪受累受委屈,凭什么不让我去找他?我就要去找他!”兰花有如一只疯掉的狮子,呼吼着,狂叫着,似乎要将积攒着的悲愤和怨恨一古脑地渲泄出来,要力挽狂澜,要扭转时空,要将大姐救出水深火热的婚姻生活之中。
“唉!”老汪和汪嫂不约而同地发出深重的一声叹息,在如水流逝的平常岁月里,生活早已经将他们打磨得失去棱角,失去锐性,失去挣扎的能力,他们只是依着几千年乡村习俗的惯性去处理日常事务,要用隐忍将那冗长而无趣的日子过下去,要用坚韧在死水般的绝望中孕育花一样的希望。
兰花却是死活不依,“让大姐离婚!”她恶狠狠地说。
在月亮惨淡的白光下,兰花看到大姐的身体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她的脸面向苍穹,蒙着一层绰约伤楚的光,“大姐,你为什么要这么懦弱啊?”兰花揽住大姐的肩,轻声地安慰她:“不要担心,那老小子哪舍得跟你离婚?”
尽管老汪和汪嫂站在“家丑不可外扬”的立场上坚决反对将“离婚”二字公之于众人口中,但这两个字还是经由兰花的简单点拔后就被葫芦村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擅于在家长里短中评价人生道义的大娘大婶们分析总结出来了。她们成群结伙地来到老汪家,拉着大丫头的两只手,以种种方式试探、游说、劝慰,用她们维持了几十年的婚姻观念证明“所有家庭都是凑乎型”,只要大丫头安于命运的指派,争口气生个小子就能苦尽甘来。
“我姐不能跟他过了!”每一次,都是兰花接过话头,用了她学过的生理卫生知识,抨击大姐生不出儿子是柿饼大姐夫无能,他还敢动手打人是蔑视汪家大小几口子人,大姐回娘家他不闻不问更是形同畜牲,这样的人,活该断子绝孙。
兰花的话像风一样传到大姐夫家,三代单传的大姐夫一家觉得这些话句句戳到软肋,他们聚首分析了目前的形势和全村人的舆论导向,不得不从骨子里改变了对整件事的态度,且忍痛将家里积攒的两瓶陈年老酒也拿了出来,要儿子去汪家接回媳妇。
“你说回就回啊?”兰花将柿饼大姐夫拦在大门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要他应承从此后再不动大姐一根指头,不让大姐受半点委屈,不然就天打五雷轰尸首无存。
“兰花,我错了,我错了!”大姐夫在兰花强大的理论攻势下,以五体投地的姿态承认了他所犯下的滔天大错,也第一次毕恭毕敬地面对了自己的妻子,将她扶上驴车时更带了些怜香惜玉。
这是一种胜利,一种颠覆了葫芦村人生存哲学的胜利。在全村人的传统意识中,像闹“离婚”这种丑事是需要百般遮盖万般掩饰的,兰花却高调张扬,将“离婚”二字吼得满天山响,看似不知羞耻,实则敲山震虎,事半功倍,使对方逼于被动局势,只能俯首告饶,万事化了。
老汪这三丫头厉害啊!葫芦村的人似乎明白兰花能受到县委书记重视的原因了,他们开始高度关注汪家的一举一动,对这个家庭的发展后劲给予一致的肯定,并且怀了投机的情怀想为汪家大小子和二丫头匹配自己的亲戚,期翼以这样的方式和汪家沾亲带故、荣华与共。
一时间,老汪家变成葫芦村最热闹的聚集场所,高矮胖瘦、黑白美丑的丫头小子被各路人马轮番引荐,寒睻声、客套声、吹嘘声、赞美声,如爆开的绚丽烟花,似勃发的满目繁华,让老汪家的场院激出无限活力,腾起万千朝气。
兰花的大哥就在这样的热情中被定了终身,是葫芦村代理教师刘天喜的远房表妹,双方按照当地的礼数完成了订婚仪式,并很快择选了黄道吉日,携手谱就了百年好合的爱情佳话。而二姐,却对前来相亲的人不屑一顾,只对柱子情有独衷。
“柱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小子,在外头当了几年兵,就人模狗样的要办挂面厂。没家没业的还胡乱折腾,你跟了他能有好日子过?”老汪气呼呼的,将烟袋锅子在炕沿上“叭叭”敲响,残烟的灰烬伴着他的愤怒弥漫在空中,又随了他的怒吼不断凌空,“这怎么行,这绝对不行!”
“爹,我看柱子哥挺有能耐的,”兰花放了寒假,正紧张备战高考,她放下课本,舒展了全身的经脉,以极其肯定的口吻对老汪说:“爹,你应该让他们结婚!”兰花跟着二姐见过柱子,满怀创业激情的柱子已经安装了挂面机器,对着兰花详细介绍了挂面厂的运作流程,还请兰花帮他规划过厂子的发展前景。兰花不止一次地用“有魄力”、“有思想”、“不一般”等词汇誉赞过柱子,让老汪在心里一次次揣磨自己是否真的老眼昏花、识人不真了。
而让老汪最终同意二丫头和柱子谈恋爱的真正原因,却是兰花的一句话:“二姐说你要是不同意他们结婚,她就跟柱子私奔!”老汪不能容忍这样有辱门风的事情发生,他叨着烟袋锅子,在十冬腊月的夜风里思考,在热气蒸腾的土炕上琢磨,他别着板斧上山砍柴禾,牵着老牛下河去饮水,总会不能自己地推敲这件事情,但他终于否定了暴力捆绑、武力恐吓、寒窑幽禁、棍棒相伺等种种行动,不得不放弃了棒打鸳鸯的念头,以一种缄默承认了二丫头和柱子的婚事,杜绝了私奔这种丑事的发生。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汪不止一次地想,他像葫芦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会将一切归咎于命运。二丫头的光景过得怎样,就看她的命了。老汪于是又想到兰花来,生于四月,属相犯冲的兰花,真的会孤苦一生吗?“不会的。”老汪想,命定孤苦的人会得到县委书记的关注吗,会成为全村人羡慕的对象吗?他兰花有知识,有能力,有主见,识大体,她绝对不会应验外乡人的话孤苦一生,她会有自己的灿烂人生,有自己的幸福家庭,她会像杨门女将一样成就一番伟业,会让汪家步入顺风顺水,万事如意的康庄大道,也会在葫芦村里书写砺志成才,自强不息的传奇故事。
日头毒辣辣地挂在高空的时候,兰花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镇里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在葫芦村颠簸不平的土路上一路吆喝,“兰花考上大学了,兰花考上大学了。”听及之人就有如忽然喝下一瓶冰镇汽水般通体舒泰。虽然他们都知道兰花的考中大学,如他们春季播种秋季收获般自然,但他们还是对此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激动和欢欣,并一窝蜂地跑到老汪家里一探究竟。
兰花正跪在地上翻晒药材,这个闲不住的女孩依然是满大山地刨柴胡,挖连翘,以体力劳累来缓解高考未知结果的惶恐不安。考不上怎么办?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却有股子一往无前的劲头有序疯长,指引她朝着光明大道阔步前行。
“考上了,我考上了!”兰花接过录取通知书大叫起来,她在院子里旋转、舞蹈,抱着乡亲们的肩头乱晃,她要将她的喜悦传递给每一个人,她要让全世界分享她的快乐。
&“兰花,你以后该不认识我们了!”村里的年青人打趣。
“肯定不会。”兰花扬着录取通知书大声说:“不管走到哪里,葫芦村都是我的家,我会永远为它而战。”
“就为这,你爹得请三天大戏呢。”又有人戏谑。
“请,我请!”老汪站在院里的树荫下大声叫嚷,“我兰花终于出息了,我请,我请!”老汪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却越来越低,及至后来,竟只有一声声的哽咽飘荡。
“老汪,你这是干啥?你应该高兴才对!”村长拍着老汪的肩膀,安慰着他的情绪,冲着全院的父老乡亲们宣称,村里会为兰花请大戏,说大书,要举全村之力欢庆兰花的高中哩。
葫芦村笼上了从未有过的激情,村委院里搭起的戏台子上,当地有名的晋剧名角在唱念做打;学校的凉棚子底下,胡老汉带着徒儿正演绎绝活;自发组织起来的民间艺人也赶来为兰花助兴,用身长一米五六的大唢呐吹出古朴豪放,激越欢快的旋律,用锣鼓铙镲传出妖妖娆娆的和声,此起彼伏的吹打声就飘荡在葫芦村的上空,撩拨了全村人的耳膜神经。
戏是大戏,书是大书,演的是杨门女将疆场挂帅杀敌,说的是保家卫国巾帼不让须眉,这些曲目是兰花文化的启蒙,是兰花精神的指引。这让兰花一次次产生梦魇的感觉,她仿佛觉得自己所经历的那许多事情都融在这戏文中间,十年寒窗苦功读的艰辛不易,九九八十一难的脱骨磨肉,她兰花就随了这戏文历经沧桑,身经百战,摸爬滚打,创伤累累,终于,修成正果。
“兰花,快点!”村长急匆匆跑来,不由分说地拉住兰花,“领导来看你来了。”
一大群人簇涌着县委书记走来,“兰花,恭喜你。”县委书记热情地和兰花握了握手,县里出个大学生不易,何况是北京大学,这让县委书记言语间的喜悦和激情充满了感染力。“你可是咱们全县的骄傲啊。”书记说时递给兰花一个厚厚的红包。
“谢谢!”兰花对着书记深躬下去,“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兰花内心激荡了一种崭新的情绪,一种对于社会对于生活的感恩,一种“穷则独善其身,达而兼济天下”的决心。
之后,十年磨一剑高中状元的兰花让整个葫芦村沸腾,三天的大戏唱完,三天的大书说完,葫芦村却没有恢复宁静,这个沉寂的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因为兰花知名度暴涨,不断有人从镇里、从县里赶来,他们纷杳踩踏着村里的那条黄土路,在脚跟处扑起一层层的轻尘,弥漫出铺天盖地的惊叹和发自肺腑的祝愿。
老汪其实并不知道“北京大学”这四个字的深层含义,但他欣喜着这些人的到来,欣喜着他们从口袋里、从信封中掏出来的那些钱。“这样,我兰花就不用受苦了。”老汪心想。
然而兰花并未如老汪所想去利用这笔钱,她竟然决定要将这些钱拿来给村里学校购买桌椅板凳。
“你是疯了吗?你是傻了吧!”兰花将决定说与老汪听时,老汪刚端起一杯酒,他狠劲将酒从嘴里灌下去,他的动作太猛了,未及辗转的一杯白酒像燃了烈焰堵在喉间,随着他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那火苗就一顿一顿地窜出来。
“爹,”兰花紧叫,一双手忙去拍打老汪的背,并用“觉悟”和“境界”去说服老汪,用“全村希望”和“未来崛起”去恳求老汪,要让老汪心甘情愿将藏于被褥下的钱拿出来。
“可是,”老汪始终很犹豫。“你到学校怎么办?”吃啥,喝啥,穿啥,花啥,老汪恨不能敲开兰花的脑壳看一看,这丫头是筋抽了,是脑子不对了,她怎么说的话想的问题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样。
“受人滴水之恩,要以涌泉相报哩。”兰花用着一套一套的道理游说老汪,要让老汪相信,没有社会各方面的资助,她也完全有能力驾驭大学生活,“我会去勤工俭学的。”
“你这个傻丫头!”老汪依旧拗不过兰花,只得将钱拿了出来,“这该也是你的命吧!”老汪说。
“命是什么东西?”兰花反问,“我才不信!”她将钱交给了村长,想到汪军,想到大姐、二姐,想到村里的许多人,“只是选择不同。”兰花想,虽然同样是生活在葫芦村的人,但每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不同,所以对人生的追求也不一样,这是人们在听从内心的召唤,又哪里是命运的支配呢?
“假如真的有命,”兰花又想:“我也要把它踩在脚下,把它攥在手心,我要它为我所用,听我指派。”兰花于是又想到自己一路求学的不易艰辛,如果完全听从命运的安排,她兰花小学就会辍学,更坚持不到初中、高中,而今她高中状元,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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