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误会,赌气,过不去,孤立,王源处境尴尬,和解)造句

雪上加霜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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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上加霜造句
1、不肯雪中送炭也就算了,但请别再落井下石,使情况雪上加霜,更加糟糕!
2、他心裡本苦,又遭到这种意外的打击,真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了。
3、老李最近不但失业,又生了重病,可真是雪上加霜,祸不单行啊!
4、老王不小心扭到脚,现在又被玻璃割破了手,真是雪上加霜。
5、除庞大的医疗费负担外,男主人又失业在家,这个家庭的经济可说是雪上加霜,亟须外界援助。
6、这个地区去年刚遭受地震灾害;今年又遇特大洪涝袭击;这可真叫雪上加霜。
7、今年收成本来就不好,又遇到蝗灾,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8、灾区阴雨绵绵,再加上余震不断,真是雪上加霜!
9、世界上的武装冲突、自然灾害、贫困和疾病使残疾人原本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
10、中国陈旧的空中交通控制系统更是雪上加霜。
11、他心里本苦,又遭到这种意外的打击,真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了。
12、这些人往往大批涌往城市,使市区本已负荷过重[不堪重负]的各种设施雪上加霜。
13、另外燃料、玻璃和金属价格的上涨对这些啤酒商真是雪上加霜。
14、我知道,而且我还把皮夹掉在计程车里,真是雪上加霜!
15、燃油、玻璃和金属等其它物价的上涨更使情况雪上加霜。
16、结交快乐的朋友。整日愁眉不展只能让你雪上加霜。
17、显而易见,肥胖症、抽烟和重度污染将使得癌症问题雪上加霜。
18、他丢了工作,雪上加霜的是他太太也离开了他。
19、从抗病毒程序保护的系统中清除危害更是雪上加霜。
20、他说:&如果你是一个身处困境的业主,那么这一切对你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21、这场决赛的失利使多赫迪雪上加霜,于是他选择了与球队分道扬镳。
22、雪上加霜的是,你还须为这有限的带宽付更多的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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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着旷了三天的课,她终于在一个白天醒来,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妈妈来电话。
  “洛洛,这两天好吗?我看电视上说北京要下雪了。冷不冷?”
  “不冷。”
  其实她也不知道外面冷不冷,她一直没有出门,所有的饭菜,一开始是百丽在买,后来张明瑞发短信问她为什么法导课没去,她开玩笑说病得要死了,他居然说要来宿舍楼看她。在她百般推脱下,终于作罢。结果,晚上的时候,他打来电话说自己跑到嘉禾一品去买粥了,要送上来。洛枳吓了一跳,只能求助于百丽,后果是下楼接应的江百丽后来逮到机会就笑得八卦兮兮地让她招供。
  这几天,就是这样过来的。
  “你嗓子怎么了?这么哑,感冒了?”
  “有点。没事不严重,不发烧,只是咳嗽。放心我吃药了。”
  “你能好好吃药就怪了。怪不得,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你染头发了,结果过敏,嘴巴肿的和《功夫》里面的周星驰似的,都说不出话。打电话问你好不好,果然病了。”
  “母女连心嘛,“洛枳大咧咧地笑,没想到嗓子像是公鸭一样难听,“你总是太惦记我了,然后就作怪梦。别迷信,这东西不能信。不过我倒宁肯嘴巴肿起来,省得说话。”
  “怎么了?”
  “没。就是嗓子疼。”
  “给那两个孩子上课,是不是特别累?”
  “不累,就是哄小孩。很简单,她们俩英语口语都特别好,但是语法根本不行,我就是帮他们改作文,然后用英语辅导小学四五年级水平的数学,因为他们的课本是英文的。比给高中生讲课轻松多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根本不用备课,空手套白狼。”
  “怎么可能不累,你净糊弄我!”
  洛枳只是笑,跟她妈妈争辩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这儿的一个同事,就是假期你见过那个付姨,她要去北京送他儿子——前两天托人在酒店找的工作。正好我让她给你捎了一双靴子,这边打折,特别好看,你穿肯定好。本来想让你去火车站接她一下,教教她们怎么坐地铁,正好也把东西拿回去。你病这么重,我看算了。”
  “没事,你把车次时间告诉我。就发我短信吧,省得我忘了。上班还行?”
  她妈妈以前成日站柜台,去年检查出来轻微静脉曲张,经人介绍,去了塑料磨具厂食堂给职工做饭。洛枳听着她妈妈跟她讲食堂里面人事纷争是非曲折,也发表几句见解,有时候劝劝,有时候逗逗。
  说起单位,妈妈话匣子打开,聊了很久才挂电话。
  挂了电话,洛枳盯着手机屏幕有点宠爱的笑——她仍然记得,那年妈妈后背背着走不动路的她到处上访,被人威胁之后依旧硬气得让人安心,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举着手里的菜刀平静地对一轻局的主任说,我天天背着它上班,我可以一直背着它,直到你们弄死我。
  童年时有些传奇的经历,写出来就是一部狗血的苦情电视连续剧。
  时光荏苒。她长大了,妈妈老了,也开始拿着电话絮絮地跟她讲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她知道她妈妈太寂寞,像她这样接近五十岁的女人,没有什么闺蜜,也一般很少有天天在一起不忌讳不违心地说上几句体己话的好朋友——除了家里人,比如丈夫。洛枳面对的烦恼再多,毕竟也是有未来的,她的寂寞大多数来自自恋和骄傲,当然也有矫情,她可以轻易摆脱,也可以期待未来某一天某一个人能帮她解脱——可是她妈妈的寂寞,是实实在在的,是人生接近终结和定论的时候,回到家里面对简陋空洞的墙壁的时候,呼吸之中缠绕不尽的凄凉。
  她每个星期和妈妈打三四个电话,原本是她汇报日常生活,后来,就变成了她妈妈像小学生一样讲自己的生活,她在另一边说着,恩,恩,对,怎么回事,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别跟他一般见识……
  洛枳捏着手机,笑容从甜美渐渐变得苦涩。
  她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最近她飙泪的指数直逼江百丽。
  突然手机又响起来。
  “洛洛啊,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那个梦老在我眼前转悠。你真没事儿?有事儿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
  洛枳憋着的眼泪终于还是打在了衣襟上。
  “妈妈,真的没事儿。”妈妈,世界上原来真的有母女连心这么一回事。
  “雅思准备的怎么样啦?
  “没什么问题。”
  “哦……真的没事儿,那我挂了啊。”
  “妈,是你有事儿吧。”洛枳很轻松地说,笑出了声。
  “我梦见你爸了。”
  她听见窗外起风的声音,树枝上残留的几片干枯的叶子虽然剧烈地抖动,却仍然没有掉下去——如果会掉落,应该早就掉落了吧。
  “妈妈,”洛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当初嫁给爸爸,没有后悔过吗?”
  “没有。”电话那边的声音听到这个问题反倒平静了很多。
  “可是……”
  “最初几年,一家三口那么快乐,虽然后来你爸不在了,我们熬过苦日子才熬到今天,虽然现在的生活跟别人也比不了,可是最开始时候的好日子我这辈子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就算我恨那些人。而且,没有这些,也就没有你。可能,我和你爸爸这辈子,就是为了迎接你。”
  洛枳捧着电话,眼泪好像断线的珠子,她捂住听筒,不敢出声。
  “洛洛,说实话,你能自食其力,始终怕给我添负担,我又心疼,又骄傲。你爸妈不是有能力的人,命也不好,但是老天爷把你给了我,我就没有理由怨什么了。但是,有些话一直没跟你说。我不希望你负担我的生活,也不要觉得你亏欠了我什么。你的生活是你的生活,我知道你不可能不挂念我,但是,心别太累。我有时候很埋怨我自己,我光顾着教育你要懂事要争气,结果把你变得太懂事太小心翼翼了。妈妈记挂你,不是怕你出意外也不是怕你生病。我老是害怕,洛洛是不是不开心啊,是不是有心事啊,可是我知道,你一句也不会跟我说。”
  她捏紧了抱着手机,把头深深地埋进抱枕中。
  终于挣扎起床坐在椅子上,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真的下雪了,都已经12月中旬了。还有四天她要跑到北语去考雅思,手里的剑桥真题打上了几滴眼泪,干了之后便成了皱皱巴巴的凸起。洛枳盯着泪痕,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转而又扁扁嘴。
  她这场病,只是憋了一口气在胸口,吐不出来。
  对不起。
  她对着墙壁上的镜子说。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对不起。
  我用了你珍藏的记忆去伪装、表演、现宝、取悦于人。
  百丽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洛枳面无表情地俯身做题。
  “外面下雪了。”百丽说。
  洛枳没有回音。
  百丽有点尴尬,又说,“过几天考雅思吧?”
  洛枳仍然没有说话。
  百丽仔细地看了看洛枳,发现她散下来的长发里有一根耳机的线。原来是听听力,百丽想,于是心里好受点了。
  她忽然瞥见一张演算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对不起。
其实我真的不想相信你
  洛枳一天之内做完了两本一共八套剑桥真题,头昏脑胀,傍晚的时候穿好衣服打算去图书馆还书。
  走出宿舍之前百丽在背后喊她,“多穿点,太阳落山了,你还发烧,外面冷。”
  洛枳笑了,“太阳落山了?你这话说的真像村妇。”
  百丽也笑笑,说,“你赶紧照照镜子,哟哟,这笑得……苍白病态,还有点勉强,楚楚可怜啊。”
  洛枳依言照照镜子。其实起床洗脸的时候她就看到了,自己一个星期瘦下去了一圈,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自己真是没出息啊。她朝百丽摆摆手拉开了宿舍门。
  “对了,你要是能下楼,今天晚上你自己去楼下接张明瑞吧,我估计他看到你一定特高兴!”
  “我给他发短信告诉他我病好了自己去吃饭,他今天不会来了。”
  “什么啊。”百丽撇撇嘴,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洛枳……你和那个叫盛淮南的……你生病是因为他吗?”
  洛枳回头看了看她,仰头看天花板,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主要还是温度和病毒的原因吧……”
  出门瞬间,听见百丽幽幽地说,我们宿舍的风水太差。
  刷完卡推开大门,她竟意外地看到了盛淮南。洛枳很平和地微笑了一下,朝他点点头,继续走。
  “洛枳,你……病好了吗?”
  “快好了。”她站住回答,嗓子却仍然是哑的。
  盛淮南看她的眼神有隐忍的愧疚和温柔,洛枳不解,低下头不作考虑。
  “外面冷,还是少出门比较好,把病彻底养好。”
  “我是去图书馆还书,”她扬扬手里的剑桥真题,“知道了,谢谢。”
  “你快考雅思了?”
  “恩,这周六,在北语。”
  “嗓子这样,考口语怎么办。”
  “反正不是考播音员,只要发音清楚就没关系的。”
  “那……好好加油。”盛淮南笑,有点无奈的样子。
  “哦,对了,你在这儿等人吧?能不能等我一分钟,我正好把东西给你。”洛枳突然想起来,今天正好遇到他,干脆把事情处理干净。
  “什么?”
  “雨衣啊。还给你。”洛枳的口气里面什么特别的意味都没有。盛淮南扬起眉毛,深深地看着她,她也把目光迎上去,“你等等,我马上下来。”
  “把书放我这里帮你拿着吧,省得你抱着它再折腾一趟,慢点跑,小心戗风咳嗽。”
  洛枳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瞟了他一眼,点头说谢谢,把书放在盛淮南手里,再一次刷卡进门。
  盛淮南翻着手里的书,想起假期很多人报名新东方去学托福或GRE,厚厚一沓教材和OE堆在书架上,大部分人都没有时间把那些书看完,可是当初不统统买下又觉得没有底。
  书上没有洛枳的笔迹。零星几页有些歪歪扭扭的水笔字迹,一看就是男生的字。毕竟是图书馆的书。
  不过翻到最后一页,摸上去凹凸不平,好像是被主人垫着写字,笔触太用力都印在书上了。他闲着没事,就用食指试着辨认上面是什么字,试了半天还是放弃了。
  洛枳走下来,递给他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隐约看得到粉色的雨衣。
  “洗好晾干了。”
  “谢谢你。”
  “那我走了。”
  “那天晚上我问你关于喜不喜欢我的事情……”
  她本来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听到之后转回头,明明白白地看向他。
  想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只是觉得室外很冷,冷到她额头发烫,不想纠缠。
  “恩,我喜欢你,怎么了?”她不耐烦地说。
  盛淮南深深地看着她,良久缓缓地说,“也许我错了,对不起。”
  “我真的忍不了了,”洛枳笑,“你第一次为张明瑞喜欢我道歉,第二次为高中不认识我道歉,第三次为我喜欢你道歉——你是非观真是特别啊。”
  盛淮南没有还口。
  洛枳摇摇头,努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我不知道你之前对我做的事情是因为事出有因,还是纯粹因为你心理变态。如果是事出有因,我本来想问问你为什么,可是你连问都不问我一句就,就……”她顿住,又笑起来,“呵呵,说起来,其实你也没对我怎么样,是吧,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没打我没骂我,只不过就是让我觉得很难受心里很疼而已,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洛枳说完,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他,“爱情也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盛淮南动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讲。
  沉默了一会儿,洛枳觉得抱着书的指尖已经有点发凉了,于是说,“你好像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我也不问了。但是我只说一句,我也许撒过谎,但是这些谎言只是帮我维持一种错觉和平衡而已,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道德上有愧于人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她一句一顿地说,像是被告的总结陈词。
  离开的时候依稀听到盛淮南轻声地说,其实我真的不想相信你。
  还完书发觉饿了,临近六点钟才奔进三食堂,她发现自己很想念面包饼,可是那一锅已经错过了,人家晚上只烤一锅,一个也不剩了。她只买了一碗粥,想了想,又赌气似的买了水煮牛肉辣子鸡和麻辣烫,虽然嗓子还没好,鼻子又堵塞,但是嘴巴一直没味道,她需要刺激。
  刚坐下不久,抬头就看见张明瑞兴高采烈地端着盘子跑到她身边坐下。
  “你怎么……”
  “你不是说晚上自己吃饭吗,我估计你会来买面包饼,我排队的时候没看到你,后来就坐在那个窗口附近,等了半天也没有,我看都要卖完了,怕你吃不上,就又折回去多买了两个,不过现在都凉了。”
  洛枳张张嘴,话还没说鼻子先酸了。
  “谢谢你。”她埋头进白粥热腾腾的一片白雾中,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表情。没想到下一秒钟张明瑞伸出食指作出颤巍巍的样子大叫起来:
  “不是吧洛枳,你怎么成这副德行了?人比黄花瘦啊,啧啧,一个礼拜没洗澡了吧?”
  她抬头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夹了一口水煮牛肉塞进嘴里,没想到咬到花椒,舌头麻得更是什么都尝不出来了。
  “张明瑞你大爷的。”她含糊不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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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
  周六漫天大雪,她很早起来等公车,公车却迟迟不来,于是打车到了北语,一路上祈祷不要迟到。
  早上的校园人很少,她进门之后就沿着每隔十米处张贴的考点路线指示标示往前走。有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跑过来搭讪,问她是不是也去找考场。两个人结伴而行,偶尔说几句对考题的猜测和彼此报名考雅思的原因。
  “我学旅游管理的,我们学校这个专业当年招生的时候收了好多钱,和爱尔兰的一个什么什么大学——反正也没名气——联合办学,雅思一过6我大四就能出去,念三年,直接把本科变成双校学位,研究生就是那个爱尔兰大学的在读了。不过我也得能过6啊,我这都第四次了,上一次是5.5,差点没把我肠子悔青了。我他妈四级还没及格呢……”
  女孩子略微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并没产生太大的响声,洛枳想起初中时候的古怪物理题,初雪铺在地面上,蓬松多孔洞,具有吸声作用……
  她一边走神,一边听着女孩子抱怨自己爸妈多管闲事。
  “这年头,谁都知道出国没有前几年那么容易唬人了,我这德行,加上那某某爱尔兰学院,一看就是拿钱堆出来的,写到简历上也没人要。我跟我妈说我毕业就回省,就在我爸开的洗浴中心当大堂经理,反正他们招聘大堂经理都说要硕士学历,你说这不有病吗?……”
  迎面跑来一个肤色黑亮均匀的老外,T恤加单薄的运动长裤,对着穿得厚厚实实的她们笑了笑,洁白的八颗牙,和肤色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靠,你别说,这黑哥们还真帅。”
  女孩刚说完,跑过去的老外突然回头,响亮地用带京腔的普通话回答:“一般一般,谢谢啊!”
  洛枳失笑,身边的女孩笑完之后突然又回归沮丧,“我英语绝对赶不上他的汉语一半利索。”
  分考场排队的时候她们道别,洛枳朝她挥挥手说加油,转身的时候竟然荒谬地想起了一句看起来没什么关系的歌词:“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进了考场,大家调试无线耳麦,摆弄事先已经被考官摆在桌上的专用下蛋铅笔和橡皮,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等待。身边的男人看样子年龄不小,笑嘻嘻地搭讪,小妹妹,第几次考啊?洛枳向来是外表和气的人,点点头说,第一次。
  哦,没事没事,别担心,一般第二次开始就能越考越好了。
  洛枳气结,但还是笑笑说,好好考,加油。
  监考的英国老太太语气和蔼笑容温暖,然而当她看到一个女孩提前翻动了考卷的一刹那,大喝一声“YOU!”,尖利严肃的嗓音把洛枳吓得心脏都戳了个窟窿。阅读考试结束,考官收卷子的时候要求大家将试卷背面朝上放在桌子上谁也不许动,身边的男人朝她使眼色,示意她把卷子翻过来让他抄两笔——她漠然地把头扭到另一边。
  中午周边的饭馆都饱满。她去超市买了一盒巧克力派和一袋牛奶。
  下午考口语,皮肤很黑的印度籍考官一开口居然是漂亮的美式英语,让洛枳吃了一惊,反而觉得挺高兴。毕竟,她的美语是跟着美剧练出来的,比英音要好太多。
  两个人的语速都快得像辩论会,但是交谈很愉快。洛枳的嗓子本来已经恢复正常了,现在显然有些吃不消,略略沙哑,说话之前总要清嗓子
  然后考官说,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有时候记忆和事实有出入?”
  洛枳觉得问题简直是冲着她来的。她歪头笑:
  “也许只是自我保护吧。事实已经够糟的了,何必在回忆的时候还要为难自己。”
  很武断而感性的回答,没有罗列一二三四。考官有几秒钟的怔忡,然后给了她一个极其耀眼的灿烂笑容。
  走出考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雪已经停了,她在校门口打不到车,也等不到公车,于是沿着马路踩着新雪慢慢走。风很硬朗,不一会儿,鼻尖就失去知觉了。
  开机,手机开始没完没了的震动。洛阳,张明瑞,百丽,妈妈……很多人给她发来短信问候雅思的情况,甚至还有许日清——一定是张明瑞告诉她的吧。她带着笑一一回复。过了一会儿有电话打进来。是妈妈。
  “洛洛,考完了?”
  “刚出考场,你的电话真是及时。”
  “心灵感应。”妈妈在电话另一边笑,“怎么样?”
  “挺好。”
  “对了,你们圣诞节放不放假?”
  “我们圣诞节放什么假啊,你以为我在哈佛啊?”
  “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那个付姨说,她有个亲戚是T71的,你要是那时候回来,买站台票上车,然后可以补卧铺的学生票。这样你来回就不用担心票的问题了,还是卧铺。回北京的时候和付姨她家一起,鞋也不用她给你捎过去了,但是你正好把她们送上地铁,听明白了吗?”
  洛枳笑,“明白,明白。”
  她妈妈絮絮叨叨地在电话另一边给她讲具体如何找列车长,时间车次,又问她有没有要紧的课程,说了很久才放下电话。
  12月24日是星期六,洛枳计划周五早上上车,翘掉政治课、财务会计和体育课,然后周日晚上返校。
  今年12月24日,是父亲15周年的祭日。
  洛枳已经有点记不清繁琐的出殡了,从自己家里到火葬场,一路遇到无数陌生的亲戚,在冗长繁杂的仪式中,她都只顾着哭,只有一个阿姨负责照看穿戴重孝的自己。她只要哭就可以了,孩子的悲伤,只是看到一个不会动、面色惨白冰冷冷的爸爸,只是听人家一句“爸爸永远回不来了”,就能哭到昏天黑地,然后累了,休息一下,再被人提及几句,再哭——反正会有很多人蹲下抱着她说,苦命的孩子。然后她就继续哭。
  但是不知怎么,在阿姨怀抱中的她突然抬头。那天也是下着大雪,比现在这一场还要大。鹅毛大雪,铅灰色的天空,她睁大眼睛看着雪片从无到有渐渐变大然后落到自己眼里,冻住了眼泪。那样的压抑和盛大突然让小小的洛枳不再抽噎,而是转过身去看人群中的母亲,嘴唇发白颤抖的、正在砸一个泥盆却几次都砸不碎的没有力气的母亲。
  她知道,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那一刻,悲伤加重,越过了孩童懵懂的占有欲,越过了眼泪。
  刚放下电话,手机又震动。
  这次是盛淮南。
  “雅思考完了?”
  “恩,挺好的。”
  同样的问候,来自别人,她就笑笑说谢谢,来自他,就会感动。人的心永远都是偏的。
  “一般别人就算是考得好也只会说一句,恩,就那样吧。你还真诚实。”盛淮南的声音很明快。
  “是吗。”洛枳没有斗嘴争辩的心情。
  盛淮南停顿了一下,又问,“回学校了吗?”
  “正在路上。雪积得太厚,又堵车了,我走回去,还好北语离咱们学校不远。”
  “我去接你吧。”
  “这儿堵车,能过来的只有直升机,你怎么接?”
  “呵,对啊。”盛淮南笑了,有点尴尬,很久都没有说话。洛枳拿着手机,没有带手套,很快就僵硬了,可是她没有催促。
  “冷吗?”他问。
  “恩。”
  “没带手套?”
  “恩。”
  “那把电话挂了吧。你感冒还没好吧,嗓子还是有点哑。把手揣到兜里好好暖和一下。预祝你考到好成绩。”
  “谢谢你。”
  洛枳把冰凉的手机放回书包里,前面的十字路口混乱不堪,行人从车辆的夹缝中自如地穿梭,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被伤的再狠,只要对方问一句疼不疼,就能活过来。
  洛枳的笑容渐渐转为嘲弄,迎着冰冷的风。
开往冬天的列车
  火车行进中一直很平稳,本来这样听着铁轨的声音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很惬意,可是下铺的孩子让洛枳很厌烦。他一直在往地上吐口水,还把大家的鞋子踢得到处都是,在别人睡觉时大声地喊一些外星人才听得懂的话。
  洛枳忽然想起高中时在体育馆看台上等待体育课考试的时候,全班女生围坐在一起聊天,说是聊天,其实也都是四五个人主导,其他人只是捧场地迎合几句。当时叶展颜在热烈地表达了对婴儿的喜爱之情之后皱皱眉头说,我最讨厌六七岁之后的小孩子——等我有了小孩,他一长到四岁我就掐死他。大家哄笑,说小心你刚掐死孩子你们家盛淮南就掐死你。
  洛枳承认,虽然有时候会暗暗笑她的偏激和幼稚,却又不得不承认听她讲话很痛快,让人有不自觉的亲近感。
  心里面偷偷闪过的大逆不道的念头通过别人的嘴巴事不关己的冒出来,不是不惬意。
  那个孩子又认真地往地毯上吐起了口水,末了,用含糊不清的口齿学着电视上肥皂剧主人公的口吻说,还好,我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末了还特意把那两个字加重拖长。
  哪儿跟哪儿啊,洛枳笑得肚子都疼了,涨红了脸却不敢出声。
  小孩子和小狗都一样,到哪里都要留下自己的痕迹。
  转念一想,谁不是这样?渴望被别人肯定,也是想在他人的生命中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吧。被忽略和被遗忘都让人难堪失望,有时恨不得像这个孩子一样用这种无聊的方式证明自己存在过。
  天色渐晚,夕阳慵懒地照进车厢,快要到家了。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家。她的年纪距离真正的思乡还很远,虽说少年老成,可是对过去生活的怀念和怅惘依旧带着青春的张扬,只是偏偏要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而已。
  她还是向往远方,还不懂得深切的怀念。
  她想家,只是像个孩子依恋妈妈。他父亲的面孔,其实早就模糊不清。
  洛枳下床,坐到走道边的椅子上,面向与火车行进相反的方向坐着,这样看起来,火车像是在拼命追赶着自己丢失的时间。北京向北的平原上一片荒芜,偶尔会看见一颗突兀的树,孤单的树。
  这样安静的时刻,火车穿梭于现在与未来之间,北京和家乡之间,这样一个中间的空位,让她觉得她第一次逃脱了自己所有的记忆,她曾经的那些发呆不过就是走神,只是想着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无关的其他事情而已,现在的发呆才是真正的发呆,没有回忆,没有憧憬,没有揣测,甚至没有情绪,脑袋清空。
  她突然想要大逆不道地不再背负她妈妈的后半生,也不想再记得上辈人这辈人的所谓恩怨,像个白痴一样没有责任没有骄傲没有尊严,让这列火车就此脱轨在荒原中爆炸,火焰彻底把她吞噬烧个一干二净,或者永远开下去,开出中国,穿越西伯利亚,冲进北冰洋,彻底埋葬冻结在冰川下。
  列车猛地急刹了一下,车厢剧烈晃动了一下,她惊喜地抬头看着渺远的天。
  然后回归正常的车速,一切平静,只有车轮驶过一节节铁轨接缝处产生的吧嗒吧嗒的声音。
  初中物理,窗外没有里程指示牌,手中只有一块秒表,如何估测火车时速?奥妙就在那吧嗒吧嗒的声音里面吧?
  她看见那个吵闹的孩子终于睡着了。
  下车的时候看见妈妈抱着围巾站在冷风里。她丢下行李箱奔过去狠狠地抱了一下穿得像只大熊的妈妈。她妈妈的笑容一闪即逝,立刻换成生气的皱眉——“洛洛我说你多少遍了火车站这么乱你怎么能把行李箱原地一扔啊你以为自己在外多年啊还给我来什么拥抱……”
  洛枳厚着脸皮笑,和妈妈一起走过去捡起行李箱,穿过广场去坐公车。
  家乡的地上有些泛黑的残雪,不像北京刚刚下雪银装素裹的样子,而且风要凛冽的多。
  回到家,屋子里面并没有想象中温暖。
  “今年暖气烧得不好。明年开始分户供暖就好多了,放心,”她妈妈说,“我买了电暖风,现在就打开。”
  自己的小房间还是没什么变化,妈妈打扫的干干净净。洛枳的屋子没什么性别特征,床上没有玩偶,桌椅都是白色,床单是蓝灰条纹,唯一的色彩可能就是墙上的大幅灌篮高手海报,但是是陵南队而不是湘北队,白色的队服,也是暗淡的颜色,毕竟是小学时候买的,已经过去多年。她很少买这种东西,当时女孩子们喜欢三五成群长时间挤在小店里面,淘各种各样好看的自动铅、圆珠笔、水笔、橡皮、叠幸运星的彩纸条或者软管、叠千纸鹤的正方形彩纸,或者明星的大幅海报……她从来没有买过,所以那天从小摊上买回之后就卷成一个纸筒悄悄放在桌边怕被妈妈骂,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已经被妈妈贴在了墙上。
  这么多年虽然略有暗黄,但没有卷边没有破损。
  妈妈把暖风推过来,说,“你的屋子小,很快就能暖和。行李箱子一会儿再打开收拾,先坐这儿暖和暖和。”
  她和妈妈并排坐在床边,拉着手笑。
  “北京冷不冷?”
  “比咱家的温度差远了。”
  “是,咱们这儿这两天降温,风挂到脸上像刀子似的。我们下班的时候全都缩着脖子把脸藏在围巾里面。宿舍里面暖气烧得怎么样?”
  “挺好的。宿舍屋子也小,挺暖和。不过我前两天电话里都告诉你了……”
  “我再问一遍不行啊?!”
  “行行行。”洛枳吐舌头一笑。
  笑完之后她们忽然都不讲话。洛枳抬眼去看结了厚厚窗花的玻璃。
  “明天早上不用着急去的那么早。15周年,奶奶家的人应该也会去。他们应该都是赶着一大早去火葬场请骨灰盒出来,咱们就11点到吧,正好能避过去。见面都是尴尬。”
  洛枳忽然想起小姑姑那一脸防贼一样的表情,苦笑一声。
  “行。从咱家坐车的话,九点半走就行了吧。”
  “不用。我现在食堂认识了磨具厂的司机老陈,他说明天单位的车不用,大冷天的,让他送咱们去吧。”
  “也好。”
  “那我给你热菜去了。”
  “恩。”
  洛枳自己一个人盯着暖风通红的电网,刚刚脚冻得发麻,现在凑近电暖风之后缓了过来,又痒又疼。
  把骨灰盒从火葬场请出来,供上供品,烧纸,这些和出殡一样都必须在中午之前完成。所以每天早上的时候火葬场都人满为患。她和妈妈以前都提前一天去看爸爸,这次,还要避开。
  虽然奶奶已经去世,再也不会指着妈妈说“克夫相”了。
  吃完饭回到屋里,发现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
  “平安夜请你吃晚饭?”是张明瑞。
  “我回家了。”洛枳回答。
  “回家?是……回家吗?”
  “废话。家里有点事,必须回,抱歉,圣诞节快乐”
  “这样啊……圣诞快乐!正好回家之后能好好调养调养。”
  洛枳每次想起张明瑞就觉得很放松很温暖,好像洛阳的感觉。
  手机很快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洛阳。
  “我听四婶说,你回家了?”
  “是啊,现在正在家里。”
  “回家真好啊。羡慕。”
  洛枳楞了一下,羡慕什么,羡慕她回家给爸爸的上坟?
  她笑笑,回复,“等你结婚了要是还能这么顾家,嫂子一定高兴。”
  她刚发送成功,这边也同时进来了一条短信。
  “在公司加班累死累活的,还是当学生好,总之羡慕死你了。”
  洛枳知道,一定是洛阳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匆匆转移话题加以胡乱解释。
  洛阳永远在洛枳最需要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即使给她的都是没有意义的“别难过,想开点”等等廉价安慰,还经常说错话帮倒忙,但是洛枳无视别人的关怀,却对他的话悉数收罗安然接受。也许因为家人是不同的。她再怎么千疮百孔十恶不赦,在家人面前永远不会觉得羞耻和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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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碎的湄公河
  厨房里面传来了炒菜的滋啦滋啦的声音,洛枳坐在座位前觉得无聊,抬头一看,小书架上面都是自己看过的闲书,也有一本没有收起来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她突然想起丁水婧,于是也很想知道自己如果回去复读,是不是还能考到P大。她立时顺手抽出那本五三,想试着做一套地理题目玩玩,然而那本书太大,她一个不小心没有拿住,书从上方砸下来,险些打到她的头。
  随着书本“啪”地砸在桌子上,几张纸也掉了出来,跟在后面慢悠悠地飘落。
  洛枳捡起来,发现是高二时候去缅甸参加活动时候写的日记。因为是外出的时候记的,为了减轻行李重量她没有带着那本厚重的日记本,所以也只是随手写在凌乱的纸片上。
  然而为什么不夹在日记里面,反而出现在练习册里面?她想不清楚。
  “皇宫里游人太多,照相都困难。我刚刚回到酒店,就看到2队先下车的同学在大厅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说什么,走近了一问才知道是写明信片。有人在酒店门口兜售明信片,写好之后不用自己贴邮票,直接递给前台服务生就可以了。
  我其实没什么必要写明信片。给妈妈写有些做作,学校里,更是没有多少亲近的朋友。但是想了想,还是去买了一张。
  我给他买了一张明信片,湄公河的旖旎风光,河尽头的天边是傍晚的红霞,在角落里面还有一弯清亮的月,我实在是很喜欢。本打算回到房间再细细琢磨怎么写,但是一冲动,决定立刻就写。我也挤到桌子边去,想了想,大笔一挥。
  ‘这里很美,我很高兴能来到这里,容许我炫耀一下。其实我很想念你,不只是当我在远方。可是我不能说。’
  有点矫情的一段话,写完手却真的在颤抖。
  没有署名,写上地址交给宾馆服务生,可是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下意识喊住他然后说了一声sorry把明信片要回来撕掉了。大家都知道我去了缅甸,明信片这种东西放在信箱里,他们班级的所有人都看得见,明摆着跟自己过不去一样。何况,他有女朋友,在别人眼里我这封信的道德意义就不仅仅是表白了。明信片硬硬的碎片放在掌心,握起来有些硌手。
  手里是被我撕扯碎的湄公河。
  我把它扔进垃圾桶,2队的领队看着我一个劲儿地眨眼睛,那是个很喜欢大笑的皮肤黑黑的女人。
  我对她说,It’s for a boy. I miss him.
  But why did you tear it up?她瞪大眼睛。
  Ah, 我笑笑, I made some spelling mistakes.
  非常严重的拼写错误。
  Don’t be so nervous. 她大笑着说。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能不紧张。
  可是谁又能保证,有天沧海变桑田,我这艘小心翼翼的船,不经意间就会在时光里搁浅呢。”
  洛枳看完,坐在桌边傻笑了一阵。
  她还记得高二,五月的那天傍晚她被叫到校长室。
  校长室里面阳光灿烂,窗子外面红霞满天。校长坐在实木办公桌的对面,教导主任江老师坐在桌边,她很放松地坐下,看向那个皮肤有些松弛神情也很疲惫的女校长,笑了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校长的开场白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然表面上没有任何不妥的举动,校长借着说,“暂时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找到你。不过,你得回答我的一些问题,可以吗?”
  “好的。”
  “洛枳,文科班的,对吧?江主任推荐你过来的。本来我们想找的是男生,已经设定好了几个,我个人很看好三班的盛淮南。不过,江主任说最好还是见见你。我也有点好奇。”
  她本来懒散的心情紧急集合,一种莫名其妙的好胜心开始蒸腾,不论校长找她的目的是什么,她都要胜过盛淮南。如果这是盛淮南很期待的一件事,那么她要让他知道是谁夺走了他想要的东西。
  这和当初在理科班的时候想要考学年第一一样,是赢得他瞩目的方式。她并不美丽张扬,也没有让人一见倾心的活泼性格,她希望自己身上总有让他微微炫目的一面。
  更何况,她在想象中与他争输赢已经争过了一整个童年和半个青春。都习惯了。
  那次和校长的会面她来说不是很难。对答如流,彬彬有礼,温和可亲,旁征博引的同时不要忘记谦虚的笑容。虚伪的表皮,随着成长,被时间和阅历一层层叠加越来越厚。
  校长忽然笑了,说,“我决定不通知盛淮南他们了,也不见他们了,你是我第一个面试的学生,我觉得不会有人比你更出色,就是你了。
  洛枳没有得意。原来,原来校长还没有见盛淮南,原来盛淮南还不知道她赢了他。
  有点觉得没意思。
  作为中国学生大使出访缅甸。十天的公费旅游。
  十天的公费旅游,她第一次不需要考虑家里的负担痛痛快快地出去玩了。缅甸迤逦的风光被拍成了照片封存,唯一没有被拍下却也是唯一被她铭记在心的,不过是一条破碎的湄公河。
  洛枳钻进被窝,刚刚打开的棉被很凉,她把自己蜷成一小团,捂热了一个区域就小心地伸展一下进攻更大范围。临睡前意外地收到了百丽的短信。
  “我和他分手了。”
  洛枳觉得有点不一般。百丽和戈壁分手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给她发过短信。
  “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因为是他提出来的。”
  这句话看的洛枳哭笑不得。
  “不要喝酒不要胡闹,晚上记得锁门,下雪了很冷,出门散心不要走太远,多穿衣服小心着凉。”洛枳知道劝什么都是废话,只是嘱咐她要小心。
  “幸亏你不在,否则又被我吵死。”
  “又?看来你挺有自知之名,以前你的确吵到我。不过我不是很介意。对了,这次自己放音乐听吧。”
  “洛枳,谢谢你。”
  “好好照顾自己。心结打不开无所谓,吃饱喝足穿暖是正道。”
  洛枳发送出去,心想,劝别人的时候,她倒是永远心思透彻看淡红尘,拿得起放得下。
  承担他人的痛苦的时候,我们都分外坚强。
凭什么不恨
  洛枳和妈妈到达火葬场的时候,一向拥挤的停车位上只有寥寥几辆车。郊区的火葬场一直很冷,北方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片一样。洛枳戴着手套,可是双手仍然冻得失去了知觉。
  停放骨灰的楼里已经空无一人。大厅收发室的管理员正要出门,看到洛枳和妈妈有点诧异,接过妈妈的手里的证件本和钥匙看了一眼,说,副本啊。然后考虑了一下,说,反正没人了,我要去吃饭,你们进去吧,还完骨灰之后把小门给我带上就行。
  说完就开了走廊的门,朝妈妈点点头,走了。
  洛枳知道,没什么可以偷的东西,除了骨灰。
  那栋大楼阴凉,甚至比外面还冷。洛枳和妈妈上了三楼,到了第五个房间,第四个架子,第六排第四列,小玻璃窗里面是暗红色的骨灰盒,中间镶嵌着爸爸年轻的黑白照片。
  爸爸很帅。
  玻璃窗一打开,哀乐就缓缓响起来。里面的小小电子录音机一闪一闪亮着红灯。妈妈扶着梯子,洛枳站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把外围的陶瓷做的桃子、冰箱、洗衣机拿出来递给妈妈。清理完毕后,轻轻地把爸爸的骨灰盒捧出来。
  一年没来,烧纸供奉的地方已经不是外面的黄土野地了,被移到靠近殡仪馆的院子里面。一排专门烧纸的炉子沿着院子的围墙铺开,被烟熏的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11点半,平常拥在这里凭借给死人“念叨”赚钱的一群老婆子也不在。一阵阵的北风把纸灰扫到洛枳的脚边。
  她用僵着的手帮妈妈把水果、酒和爸爸的灵位骨灰摆好,然后一起点燃纸钱。
  热气扑面而来,微微温暖了她冻得没有表情的脸。
  妈妈还是哭了。面色惨白,眼泪像短线的珠子。
  洛枳偏过头去不想听妈妈的絮叨,“给你送钱来了,那边过的好不好,洛洛那年考上大学之后冬天就回不来了今年特意回来看看你,女儿能自己赚钱了,我现在这个工作比以前那个可心多了,不用总站着腿也好多了……”
  洛枳的眼泪含在眼里,就是不愿意落下去。
  其实,她怨父亲。
  他待妈妈好,待她也好,她和妈妈的生活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他的责任,可是,奶奶家的人心凉薄,以及他自己的死亡,仍然让妈妈一生孤苦。
  世态炎凉。一腔怨恨平摊到世间众人的头上,每个人得到的责问都轻得不如一声叹息。所以,洛枳干脆把浓烈的恨意一分不减地都送给父亲和奶奶家人。曾经,也包括盛淮南。
  她考上大学那年,妈妈执意让她去看看过世的姥姥姥爷和奶奶。她第一次抗拒她妈妈。她只肯看姥姥。
  姥爷执拗古板,不同意妈妈嫁给父亲,也不肯帮做普通电工的父亲换工作,母亲婚后和家里断绝关系,洛枳出生后跟姥姥很亲,很多僵局才渐渐缓和。父亲因公事故去世,又赶上姥爷退休病故,生活原本就不在天堂,更是一下子坠到地狱。
  至于奶奶。当年攀附妈妈家里的地位未果,父亲死后,冷脸大骂妈妈祸水克夫命,把洛枳关在家里,却把妈妈赶出家门。
  奶奶家的老房子动迁,分房指标、甚至包括老房子留下的板材家具都被大姑小姑姑和二叔他们刮了个一干二净。
  她凭什么不恨。
  纸都烧尽,一堆黑灰下面还有零星的火红余烬。偶尔迸出一丝火星。
  妈妈在背后收拾灵位,洛枳拄着拨弄烧纸的棍子,轻轻地问开口问。
  如果你能收纸钱,那么在天有灵,为什么不帮我们?
  我很早就想问。
  妈妈嘴唇发白,有些要虚脱。
  “我自己送回去,妈妈你带上东西先上车吧。”
  “别,一起回去。你不害怕?”
  “怕什么。都是死人。”
  洛枳神情冷漠,接过妈妈手里的灵位和骨灰,把钥匙踹进兜里,转身进了大楼。
  楼梯间只有洛枳自己的脚步声,回音空旷地来回碰撞。
  她踩上梯子,把骨灰盒和灵位以及装饰都摆好,撂下窗子上的白色纱帘,然后关上。
  顿了顿,又打开。
  爸爸。洛枳唤了一声。眼泪突然掉下来。
  我错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吧。你要是可以,就多保佑妈妈。
  她关上门,掏出钥匙锁好。
  慢慢地往楼梯间走,侧过头看到3号房间的角度刚好迎接射进来的阳光,光线中灰尘缓缓地漂浮,上下翻转。
  她失了魂一般走进去。
  这个房间的玻璃柜上面都有红色的小绸缎,把相邻的两个玻璃窗连起来。
  都是死去的夫妇。去世之后被儿女移到这个房间,骨灰并排放着,拿红绸子连起来,中间贴一幅老夫妇的合影。
  她站在玻璃窗前,一张一张照片地看过去。
  以前的人多好,不管爱不爱,感情积累起来,照样白头不相离。
  红绸子一牵,生死都羁绊。就算无论如何生不出爱情,至少在心里烙下印记,永远抹不掉。何况,情有独钟多半是小说里面作者的幻想,人心难测,这么多年,世间不是也只出了一对梁祝化蝶。
  屋子里实在太冷了,她的脚在室外的时候就已经僵硬,一不小心左脚拌在右脚上一个趔趄跌倒了。冬天穿得多,不是很疼,她趴在地上正要往起爬,一扭头忽然那看见最下层的玻璃窗。
  玻璃窗已经碎了很久,但是碎片都落在柜里面,如果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因此应该也很久没有人发现了,里面落了很多灰。正中的合影也歪倒在一边。洛枳鬼使神差地伸手把照片拉出来。
  平常的老夫妇合影。但是老太太的脸却一片混沌,鼻子眼睛模模糊糊地都飘离了原位。
  洛枳吓得一抖,感觉自己后背瞬间爬满了汗,却没有把照片扔掉。
  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塞回去。打着冷战挣扎着爬起来冲进阳光中,扶着窗台大口喘气。
  突然裤袋里的手机震动,她第一反应只感觉大腿上有东西在爬一样,终于还是吓得啊一声大叫起来。
  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
  “盛淮南 来电”
  “喂。”
  “洛枳?没来上课吧。刚才给你打电话好几次都不在服务区。发的短信你收到没?法导小测。我帮你答了。”
  心在一瞬间安定下来。阳光照在她肩上,侧脸被晒的稍稍有些暖意。
  “小测是吗?我没有去,谢谢你了。”
  “圣诞节大家都跟丢魂了一样,张明瑞也没来,我一个人写了三份,手都抽筋了。”
  盛淮南的声音明快得有些做作。洛枳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往刚才那只手上呵了一口气,继续重复,“不好意思,真是谢谢你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没来上课?病还是没好吗?”
  “我回家了。”
  “回家了?”
  “恩,家里有点事。”
  “你在哪儿说话啊,怎么感觉这么不清楚,好像信号不好。”
  “我在……”洛枳话还没说完,突然眼前的门口处闪进来一个女人,动作太快了,看起来几乎是在飘。洛枳吓了一跳,一声尖叫,对方眼神恶狠狠地盯过来把尖叫的尾巴狠狠斩断,她哑在半空,只是大口喘着气,全身都定在原地。
  “洛枳?!洛枳?!”
  那个女人居然穿了一条鲜红的裙子,长度到膝盖以下,却因为里面穿着臃肿厚重的裤子,好像是起了静电,统统贴在腿上。上身用紫色花围巾包裹着,一脸苍白憔悴。
  “洛枳?!能听到吗?”
  女人直愣愣地看了洛枳一会儿,就径直走到左侧的架子旁边,找到一个小窗格,隔着玻璃朝里面望,窗格的高度刚好能让她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她就这样背对着洛枳,开始絮絮叨叨低声默念着什么。
  “洛枳你没事儿吧?”
  洛枳猛地回过神,“我……没事。”
  “你在哪儿?”
  “我在第一火葬场,停放骨灰的大楼里面。”
  “那是……”
  “我爸爸的忌日,今天。十五周年。我在火葬场。现在自己一个人把骨灰盒还回来锁回柜子里。我以为整栋大楼里面只有我一个活人。你知道吗刚才我看到一张照片,合影里面的老太太没有脸。不知道是不是魂魄顺着打碎的玻璃窗飘出来了,说不定现在正看着我呢。呵呵。对了你怕不怕鬼?其实我不害怕,不过这里真的好诡异啊,到处都是红绸子,可是为什么那个老太太没有脸呢……”
  洛枳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声音轻快明朗,却刹不住闸,胡言乱语。
  “洛枳!洛枳!”
  盛淮南的声音很大,洛枳耳膜震得一疼,终于清醒过来了一点,停住不说了。
  “对不起,我胡说八道了。”
  “你……害怕吗?”盛淮南温柔地问。
  那声音安定关切,洛枳对着空气感激地笑笑,忘了他看不见。
  “死人哪有活人可怕。”洛枳笑。
  她偏过头,笑容就僵在脸上。
  那个女人缓缓地回头看着她,然后从手里拎着的布口袋中慢慢抽出一把黑亮的大剪刀。
  “可是这儿有活人。”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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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来自旧时光
  洛枳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盘算自己如果现在跑过去会不会被她半路截住。这次她真的害怕了,眼泪在眼圈里转,她知道此刻回避对方的目光方是明智之举,可是她就是像中了邪一样紧盯着人家看。
  好像真的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紧张得脖子都痛了。
  女人悠然地转回去,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短了两个窗格之间相连的红绸子。然后把剪刀收回布包,缓缓地走向她。
  洛枳注视着她,慢慢放下听筒,好象没有听到里面的人呼喊她的名字。
  “你是他女儿吧?”
  女人的嗓音有点苍老,但是声音极美。这句话的语气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森,反倒像个平常的长辈。如果忽略她诡异的着装和过分衰老的体态,能看出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尖下颌和细长的凤眼。
  可是,她被风霜侵蚀得难以看出本来面目。
  “你的眼睛跟你爸爸长得真像……”
  女人说着,就伸出手去触碰洛枳的脸。洛枳却没有躲避,也许是因为完全惊呆了。本来就冰冷得麻木的脸颊被她手掌附上,只有一些迟钝温吞的触感,何况对方的手也是冷的。
  她突然撤回手,洛枳的目光跟随手垂下,看到她自然弯曲的五指全都泛红发肿,有点不忍地偏开头。
  “我来的时候发现他的骨灰被人拿走了,就一直躲在最后一排柜子的后面等,我看见你进来送骨灰的。”
  “你妈妈她还好吗?我都不认识她,我原来还恨过她,我原来还咒你们是活该。是我糊涂啊。”
  那女人缓慢低沉的美丽音色在房间里面漂浮着,和空气中上上下下的浮沉一样,她只说了几句,可洛枳觉得声音盘桓了一个世纪。
  看到洛枳呆呆的样子,她笑了,眼角深深的皱纹比眼睛眯起来的那条缝隙还要明显,“你别害怕,我不是鬼。我要是鬼早就去投胎了,投个好人家,重新活一遍。”
  她边说边往外走,那条红色的裙子很快消失在门外。
  洛枳呆了许久,才想起手中的电话。
  “喂,你还在吗?我没事。”
  她有点愧疚,却不知道其实是自己轻的仿佛羽毛的一句话救活了电话另一边的那个人。
  “跟你说话的那个人,走了吗?”
  “走了。”
  “你要是害怕就别挂电话。柜子锁好了吗,锁好了就往外走吧,别害怕,我在电话这边呢,赶紧离开那儿吧,乖。”
  她从那一幕中回过神,听到电话那端温柔地好似哄孩子的语气,突然呜咽一声,眼泪簌簌落下,说,好。
  “刚才老头刚一说交卷子大家就都站起来了,全都在利用交卷子的混乱场面互相对答案。其实这次的题挺厚道的,大部分都是填空选择,只有一道大题。”
  “我的同学给我了几张Mr. Pizza的优惠券,我记得那天你跟我说你挺喜欢吃金牌土豆的。本来今天想请你吃的。”
  “我们也是上课上到一半才知道要小测的。老师在中间休息的时候说要测试,还意味深长地朝我们奸笑一声,说想发短信的叫人的赶紧发,要不直接打电话吧,咱们休息十分钟。”
  “张明瑞那厮手机没电打不通,人又不在宿舍我找不到他。我又赶紧给你打电话,结果始终不在服务区。是不是火葬场那边离市区太远信号不好啊?”
  “洛枳,你在吗?”
  他婆婆妈妈起来也真是够唠叨。洛枳知道盛淮南是怕自己还在想刚才那一幕,所以努力说些琐碎的事情让她不再害怕。
  “我在。我刚走出大楼。”声音听起来也不那么空旷。
  “好了吗?”
  “恩,不怕了……妈妈?”洛枳一拐弯差点和她妈妈撞到一起,背后陈叔叔也一并跟了过来。
  “你一直都没出来,吓死我了。刚才看见一个像精神病似的女人从这个门出来往那边一路小跑走了,我就赶紧过来看看你是不是出事儿了……”她妈妈已经眼睛通红,再说几句就要哭出来了。
  “我没事,你别害怕。”她不知道这话是对盛淮南说的还是对妈妈说的。于是先对陈叔叔抱歉地笑了一下,又对妈妈指指听筒,又指指远处的车。她妈妈会意,不再说话,和她一起朝车上走过去。
  “你妈妈来找你了?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没。真的谢谢你。”
  “从开始到现在你都说了三遍了。”
  洛枳淡淡地笑了,“没吃中午饭呢吧,赶紧去吧,我挂了。”
  电话那边有清晰可闻的喘息声,好像还有话要说,没有接着她的道别回应。在那边开口的瞬间洛枳按下了挂断键。
  害不害怕?妈妈上车就把她拉进怀里摸着她的头,好像小时候一直说的“摸摸毛吓不着”。洛枳不好意思地看了坐在驾驶位上的陈叔叔一眼。
  不害怕。洛枳笑笑。
  手机刚刚因为通话而有了温度,握在手里,温暖一点点传递到心里。
  早上在车上,陈叔叔一直在和洛枳讲话,问了问学校专业,北京的生活,又讲了讲磨具厂和怎么认识的妈妈。中午返回的车上三个人却都没有说话。
  洛枳感觉陈叔叔喜欢妈妈。
  她直觉他是不错的人,但是不打算多想。
  那是妈妈自己的事情。她只是在这一路上努力地表现出她也很喜欢陈叔叔。这样的话,真的有那么一天,妈妈就不会顾虑她会不会不高兴了。
  冬天的阳光徒有光彩,透过车窗晒在脸上仿佛假的一般没有丁点温度。洛枳的思绪一直缠绕在刚刚那个女人身上。当母亲殷切地询问是否撞上了那个精神病的时候,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不好奇,何况她完全被震撼傻了。慢慢地把手掌附在左脸上,刚才那个女人用右手捧着她的脸,衰老而美丽的眼睛里发出了怎样的光芒啊,她仿佛被施了蛊一样定住,却完全看不懂对方眼中流动的波涛。
  她就像是从过去的时光穿越而来的女巫,照片里时光定格的年轻英俊的父亲,和眼前这个怪异不堪的红裙女人,那一幕想起来总有说不出的契合感,好像身边的妈妈、陈叔叔、窗外的阳光都是在时间长河里向前流动的遥不可及的真实世界,洛枳却因为自己的那双眼睛而被她诅咒,停留在了凝固的时空中。
  她隐瞒了妈妈,告诉自己,都是幻觉。
  回到家里,和妈妈吃完午饭,洛枳说,我想去高中看看。
  “这么冷的天,往哪儿跑?!”
  洛枳坚持,直到妈妈摇摇头嗔怪着说,快去快回。
讲故事的人才是上帝
  洛枳并不是很喜欢回高中。
  她一直觉得学校是个很残酷的地方,一座一座,安静地伫立在荒凉的时间里,把青春固定在狭小的空间里,苦涩的奋战中,还要自欺欺人地说青春无悔愿赌服输,明明处在最美好的年华中,却要听信年长者的欺骗而把快乐与希望寄托于毕业和长大。它们张大嘴吞吐着一代又一代人,从不留恋过往,只是漠然地看着像洛枳这样的可怜人回头寻找记忆,却提供不了一丝余温。
  振华高中仍然开着门,虽然是周六,可是高三年级还是要上课的。
  她的班主任仍在高三带班,所以在收发室签了个名字说找齐老师就直接被放进去了。
  正是下午第一堂课。这届学生穿的校服已经跟她们当时不一样了,可是从开着的门往里面看,无论是自习中的班级还是老师正在讲课的班级,里面的学生都年年相似。
  桌子上堆积成山的练习册和卷子,水瓶,零食,扔在地上或者挂在椅背上的书包,教室里面微微有些发霉的味道,应该是很久没有开窗了,然而里面为了高考而奋斗的孩子们却并没有异样的感觉。
  学校的分区清楚明白,把各个年级和行政区实验室等分别划开。洛枳认真地走过每一个她曾经停留过的地方。好像有变化,又什么都没变。走着走着,就被回忆淹没。
  比如一楼的那条走廊,如今仍然光影分明。她记得曾经走在她前面的人总是微昂着头,背挺得很直,喜欢用左手拎着书包,右手插着兜,走路时后脑勺发丝轻扬。
  又比如换了门牌和新的班标但仍然连门口的大理石地砖都看起来亲切熟悉的班级门口。她唯一一次跟他说话就在门口。班里正在沸腾,只有她看到他站在门口,说,同学,麻烦帮我找一下叶展颜。
  还有六楼的女厕所,似乎换了新门板,和走廊墙壁的颜色不大搭调。当年她憋了一路的表白,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这里。
  还有大厅栏杆对面的窗台。
  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和排名发表,3月24日,也是他和叶展颜一周年纪念。他仍然考了学年第一,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他通过了保送生考试,进了P大最好的生物技术学院。另一边,叶展颜更是从来不为成绩烦心,这样逍遥的两个人坐在窗台上,神色怜悯地看着满走廊因为一模曾经惨淡而痛哭的学生。洛枳也是学年第一,然而她捏着自己分数可怜的、和盛淮南总成绩相差了78分的一摞一模卷子穿过走廊时,看到他脸上的神色,还是被深深刺痛。
  以及,透过窗子看到的操场上的旗杆。
  那是在毕业典礼那天,她是文科第一,理科第一却是另一个人。她和那个矮小的男孩子一起做毕业时的升旗手,眼角瞥到站在第一排的盛淮南和同学毫不在意地说笑,并没有往主席台上看——老师纷纷为他可惜,他却不以为然,只是他永远不知道,洛枳很想很想和他一起做升旗手。
  很想很想。
  那个男孩子力气太小,国歌都奏完了他们的国旗距离顶部还有一段距离。两个人一着急就使劲儿往上拽,国旗就像小兔子一样一蹦一蹦地升了上去,底下的毕业生们大笑,她红了脸,看向盛淮南的方向。盛淮南也在笑,不过是指着旗杆,对着叶展颜,好像在说,你看。
  盛淮南与她的牵绊太深,走到哪里,就回忆到那里。如果真的把关于他的部分抽调,那么她走过的这一路也会立刻变成黑白默片。
  洛枳忽然觉得遗憾,为什么没有给别人讲过自己的故事呢?
  故事姐姐的智慧,她现在才懂得。
  她会把自己的故事讲得很好听。实际生活中,时间控制束缚了她;而在故事里,她是主人,控制着空间和时间四处飞驰,并且能把被日常琐碎所掩埋的线索捡起来,重新梳理编排,一定要把听众讲到如痴如醉泪眼滂沱。
  然而只是想法而已。故事也许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容易讲——因为讲着讲着,就会怜悯起从前那个被困在时间里面眺望未来的自己,心里很难过。
  她的故事,无非就是暗恋,世界上最容易保全也最容易毁掉的感情。
  暗恋和单恋还是有区别的。大街上面某女揪住某男的袖子大声喊我哪一点不好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爱我——这些都是单恋,但并不能算做暗恋。她想她对得起暗恋这两个字。
  至少曾经对得起。曾经,她有着把秘密带到坟墓里面去的决心。
  似乎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能回忆得起那天中午,她怀里抱着全班的英语卷子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区走廊。卷子是期中考试的——她高一所在的班级尖子班,都是最高分考入这所重点高中的尖子生,大家都很在意升上高中以来的第一次考试。那次英语成绩是最后出来的,居然比语文成绩都慢了半天。
  每一科的成绩公布之后,大家都会自己核算一下总分,所以英语成绩公布前班里面的同学基本上已经自行排出了前几名的位次。她大致翻了翻卷子,发现英语成绩也许会对排名产生逆转的影响。想到在班里翘首等待成绩的同学们,心里有了一点点凌驾一切俯瞰众生的得意,实在是很变态。
  阳光从左边一排硕大的窗子透进来,十月的北方已经微凉,光线苍白明亮,刺眼但是不温暖,落在地面上,被窗子和墙壁切割成一段段的。她闭上眼睛,穿梭在光影交错中,安静地感觉薄薄的眼皮外面交替出现的灰褐色和橙色。忽然想起小时候课文里面总说“我们的学校有着宽敞明亮的大厅”,——“宽敞明亮”真的是一个美好的词,在心里默念一下,会觉得心情都变好。
  就在这时候前方语文办公室的门开了,班主任探出头来,正好遇到她。扬了扬手里的一沓纸说,太巧了,我正要去找个学生帮忙,洛枳你过来一下。
  有时候她想,如果当时规规矩矩地大步朝前而不是自我陶醉地磨磨蹭蹭,就不会遇见班主任。当然,她不打算把它冠以“命中注定”的名号。
  同一个学校,总会有交集。何况,她奔着这个全省最好的高中冲过来,不也是有他的缘故在里面吗。
  办公室里面一个老师正在高声吹嘘自己班里面的男孩子语文打了140分。她笑笑,几乎每科成绩出现之后,单科最高分的名字都会在整个学年传播开。班主任让她把班级的总分排名复印六十份,为了三天后的家长会做准备。她拿起单子正要走,老师又叫住她,说,把这一份学年成绩分布表也印一下吧。
  她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很大的表格,横轴是班级序号,纵轴是分数段。第一排上面写的是“880分及以上”——第一次考试总分是950,数语外各150分,物理化学历史地理政治各100分。看了一下自己的分数,正好884分,窃喜了一下,表面依然没有情绪。
  她一直都很能装。
  只有三个班级在这一栏出现了,她们2班上面写的是“4”,7班上面写的是“2”,3班上面写的“1”。下一栏就是“840—860”分,各个班级的人数陆续出现了。她一边转身出门一边对老师说,我们班考的很不错啊。
  老师微闭着眼睛很矜持地抿嘴一笑,在办公室同仁面前压抑着喜悦。忽然睁开眼,说你等一下。
  她拿出一只自来水笔,对她说,在表上面写几个字再去复印。
  洛枳说,写什么?
  她指了指3班第一行的位置,说,就在这里写,盛淮南,9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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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执念,所以不见
  她平静地点点头,接过笔,发现那一行的空间实在太小。于是把名字写在了标题和表格之间,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盛,淮,南。
  没人告诉过她他的名字怎么写,但是他不是说过吗,淮南是南方的一个地方,虽然他是北方男孩子。
  老师惊异地扬扬眉毛,咦,你怎么知道是这么写啊。
  她笑,我也不知道,直觉吧。
  低头看了看,这个人的名字孤零零又很突兀地站在远离大家的地方,安静而寂寞。带着骄傲的味道。
  后来她回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去买了一个厚厚的很贵的本子,有质感的做过泛黄处理的纸张和灰黑色内敛的磨砂封皮,然后在橘色的台灯下写了高中的第一篇日记。记录的时候,一直选择用那种灰蓝色的水笔一次次地写这个名字,可是始终找不到那种在办公室里握住笔杆故作镇定的姿态。她不知为什么当时忍耐了好奇没有问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也没有故意在老师面前表现对他的成绩的一丝一毫的赞言和惊讶,只是低下头去,没有表情地,认真努力地去写他的名字,力透纸背。
  成绩单发下去的时候大家在下面长叹哀嚎的样子在她意料之中,曾经各个初中的翘楚,收敛了自己的锋芒,装出一副自己很弱的样子猛夸别人,见到成绩也是做出天要塌了的悲壮感,都是伪装。
  她坐回到自己的座位,突然很想知道3班的同学看到了他的成绩会不会大声而夸张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小子太厉害了”?那么他是会得意地抿住嘴巴故作谦虚严肃,还是会笑笑说“偶然,偶然”?
  她跃跃欲试了十一年,把他当作假想敌,却在那一刻发现,距离好像真的是这样大,原来在别人眼里无所不能的好学生洛枳,会在第一次考试的时候意识到,优秀和卓越和完美并不是近义词。
  她高中生活的开始及其简单乏味,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上学,放学,永远人满为患的114路车,吃饭,学习,洗澡,继续学习到头发干透,然后睡觉。
  唯一的乐趣恐怕就是看看漫画和侦探小说,只是一看进去就停不下来,上课下课,一整天不说话,往往晚上回家的时候说一句“我回来了”嗓子都是生涩沙哑的。所以学习紧张的时候,她就看艰涩的俄国名著,反正这类书又厚重又绕口,就算看到一半断下来也不会觉得百爪挠心魂牵梦绕。
  但是从她写下他名字的那一刻起,生活开始变得极有目的性。
  之前她也一直略略注意着会不会有盛淮南这个人的消息,曾经以为会成为同班同学,可是他升学考试马失前蹄,成绩只是过了振华的录取线,并没有进入尖子班的资格。她曾经暗地里骄傲了好一阵子,甚至妈妈在别人面前夸口的时候也觉得她很争面子。不过,没想到,他的出场让她有种自打耳光的难堪,甚至不敢想象妈妈来开家长会的时候看到那张单子上面的三个大字和触目惊心的成绩,会是什么想法。
  但是,不这样出场,就不是那个让她执念11年的人了。
  期中考试之后她的同班同学都对这个人议论纷纷,她的座位靠着窗,倚在窗台上发呆的时候,清楚地听着后桌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他。现在她已经想不起来那两个女生陶醉而略有羞涩的样子了,然而她们的声音她仍然记得,甜腻刺耳,发出“盛淮南”这三个音节的时候,把结尾的“南”念的骄傲明朗,又那么温柔暧昧。
  一旦你第一次听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和事迹,他就会从此频繁地出现在你生活中。然而对于洛枳来说,奇怪的是,他是她隔壁班的同学,她不停地听到他的传言,却从开学就没有见过他。她想,也许见过的,只是她不知道那是他,毕竟,谁会知道五岁的孩子长大了什么样子。然而那些女孩子都说,他很好看。如果她们没有撒谎的话,那么洛枳相信,她应该是没有见过他的,因为她在这所学校里看到的大多数男孩子,都不怎么样。
  期中考试之后的几个星期,这个人的名字和消息都不再需要她刻意留心了,盛淮南三个字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谈话。
  比如经过篮球场的时候听到别人大声喊“盯住盛淮南”,她却心一慌偏过头去故意不看球场。
  比如后桌的女生说,语文年级小测盛爷排他们班倒数第三,古诗词一个空都没有填,代课的语文老师拎着卷子大声问,谁是盛淮南,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比如她同桌午休时候看完篮球联赛决赛回来说,三班赢了,拿冠军了,他们班同学把盛淮南抛到空中,可是落下来的时候没接住。
  比如新的一周她串组坐到门口附近,听到一群男生喧哗着路过,一个女孩子大声地喊着,邹晋龙盛淮南你们俩这周值日还来这么晚!
  又比如,她们班主任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总会叹一口气,好像自己班期中考试总成绩第一的风光都被三班那个学年第一给盖过去了。
  不知道是哪一刻起,洛枳的脑海中有了一个清晰的愿望,或者说,短期理想。
  她暂时不要见到这个人。
  她很少走出教室,生怕一不小心就遇见了。即使像是篮球场边听到别人喊这个名字,她也会下意识侧过脸躲开。
  期中考试一结束,她就开始疯狂地学习。把书桌收拾的整洁有序,书包挂在椅子背后,书桌里面塞满了练习册,桌面上只有一个乌龟笔袋,善良无辜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她沉默地做练习册,一本接着一本。
  高一的洛枳,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一天说不过五句话的女生,如果要形容,只有四个字,简单干净。简单干净的衣服,简单干净的马尾辫,简单干净的表情,简单干净的语气。
  说白了就是一片空白。
  她的疯狂努力并不和偶像剧中的平凡女主角一样,为了和家世显赫的男主角平等相待而努力闭关修炼,一个月后一出场就艳惊四座……她还没有见过他,谈不上爱慕。
  其实说到底,她是胆怯的。
  那个美好的小男孩,一直是和蔼善良大方友好的,她清楚这一点。尽管漫长的时间里她追逐着这一点幻象,把他当成假想敌,用不平忿恨来驱赶着自己,却仍然没有忘记那个无辜纯良的笑容。她把自己包裹在浓浓的恨意里面,因为仇恨比宽恕和爱要来的轻松直接,给她提供活下去的源源不断的动力,每天早晨醒来,都有重要的使命感。
  如果没有一个人来恨,她可能都懒得活下去。
  然而终于雄赳赳气昂昂地考进了振华,跟这个人走在同一个校园里,每天都有遇见的可能,她却忽然胆怯了,竟然有种荒唐的近乡情怯的感觉。何况,这个人的名字风风光光的一出场,就把她这么多年自以为是的努力和骄傲贬的一钱不值。
  很简单,她怕了。
  她不是没有幻想的人。有的时候就是执着于某种场景和感觉,念念不忘。
  所以她绝不会特意去探寻和遇见,她只是期盼,上天能再给她一个和五岁的时候一样美丽的并非人为的际遇。比如,某天在隔壁班,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时候,爆发出一阵惊呼——快来看啊盛淮南,这次考试这个女生的分数比你高,你认识她吗,她是二班的。
  然后某天在走廊里面,别人就会指着她说就是她,洛枳。她回头的时候在一群男孩子中看见盛淮南,和她认识他的时候一样干净好看的盛淮南,她会朝他笑笑,用她最好看最骄傲也最平静的笑容,然后转身回到班里面,把一颗心彻底地按到水底下去。算是一个告别,了结了一切。
  人总是需要一些仪式的,仪式给人庄重感和宿命感,给人信心。
  没有人会理解她这种莫名其妙的执念——想象中那样平等的相识是多么的重要。
  可是老天不会给她任何希望。
  期中考试之后的第三个星期,她就遇到了他。
情深说话未曾讲
  11月4日。
  天气已经很冷了。她穿着最喜欢的灰色长款毛衣,外面罩着卡其色的短外套,像只要过冬的动物。站在车站等车的时候,遇见了在隔壁班的一个小学同学,打了招呼,但她始终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
  同学说,你等什么车?
  她说,114路。
  同学刚要开口说什么,眼神却扭过去盯着她的背后。她顺势回头,耳朵边已经传来了同学小声的尖叫,天,盛淮南。
  其实她想赶紧扭头不要看的,为了她心理面念念不忘的“初次遇见”。可是,那个人太显眼,她甫一转身,就不可能看不到他。
  一个穿着白色运动外套围着灰蓝色围巾背着黑色NIKE书包的背影,高大清爽,落日余晖淡淡晕染着他的左半身,右半身留在阴影中,好看得就像、就像……她发现自己的万能类比法失去了效用。
  如果人生有后悔药,她希望那天阴天。无论是五岁还是十六岁,阳光都帮着他蛊惑人心。
  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站牌。
  他长大了,小时候清秀的眉眼更加舒展精致,长得那么好看,恰好和她的幻想一模一样——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事情吗?
  “他怎么今天来坐公车呢?平时都是他家司机来接他的。天气冷了他们也很少出来打篮球,都没机会看到了,靠,今天真是赚到了。”
  她微笑地听着同学说,一边长久地注视着他。
  三个男生两个女生走过来,其中一个男孩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们说笑,偶尔一起动手整人,两个女孩子都不跟盛淮南讲话,只和另外的男生斗嘴,然而眼神却都在不经意间挂在他身上。
  洛枳忽然想起那张表格上面他的名字,站在远离大家的地方,骄傲而孤单。
  其实他看起来并不是的。至少,是受大家欢迎的,会在篮球比赛之后被抛到空中的,会被很多人围住的好脾气好人缘的少年。然而洛枳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中永远保持的那点寂寞和疏远,似乎并不是她的错觉和想象。
  收破烂的老头骑着三轮车经过,他几步追上去,把掉下来的一摞报纸放回车上,然后继续回到人群中聊天。结果没走两步,报纸又掉下来了。周围几乎没人动,他又跑上去把报纸放上去,因为车是在行进中的所以报纸又掉下来了,细细的塑料绳支撑不住几乎马上就要散架子。眼前的场景逗得洛枳几乎要笑出来了,懊恼的盛淮南锲而不舍,像个小学生一样气鼓鼓地抱起摇摇欲坠的一大摞废报纸,狠狠地扔到车上——老头感觉到了震动回头看了一眼,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之后沙哑含混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啊小伙子。
  他的白色运动外套沾上了不少灰,听到老头的道谢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笑了,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和小时候一样,也和洛枳一样。
  反而这时候的笑容显得比刚刚和那些同学在一起的时候要真诚快乐许多。
  洛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慌乱,耳朵发烧,错开一步往同学身后一躲。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为什么他不是一个傲慢自私令人生厌的阔少爷?或者说,他为什么不是丑丑的邋遢的样子?
  那样事情会简单很多。
  他坐另一路公交车先走了,洛枳继续和同学不咸不淡地随意聊着,空虚的闲谈掩盖了心底深深的失落。
  他的耀眼和美好,让她在114路停下的时候从车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11年孜孜不倦。一直那么可笑。她单方面地羡慕,单方面地妒忌,单方面地挑战,单方面地铭记。多么卑微。
  车门向两侧打开,正好把洛枳的镜像从正中剖成两半。
  他高一四次考试,每一次都把学年第二名甩出很远。
  而洛枳高一的时候得到的最好的成绩就是学年第三名,虽然也很值得骄傲了,在一千多人的高手如云的学年里面。而她只是收起成绩单,学习的时候不再有憋着一口气充满希望和目的性的感觉。
  郑文瑞曾经对她说,凭什么放弃,凭什么要甘心。
  洛枳那个时候就懂得,没有什么凭什么,只是不得不。要把日子过下去,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要把日子过好,就要在接受的同时把这份无奈的“不得不”美化成自己主动而明智的选择,把被逼无奈的妥协幻化成人生大智慧,并且首先让自己深信不疑。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在高一泯灭了所有恨意,沉默地接收了这份失败。
  那年的夏天,她填了学文科的志愿表。
  仿佛一种逃避。和田径运动员比赛唱歌,和歌手比赛跑步,她只是选择一种让自己不要那么难过的道路。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比他强——洛枳在别人眼里是难懂的,是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但她自己的内心里知道,她在乎的东西不多,所以仅有的那几样就格外重要,重要到成了执念,否则,她还有什么?
  今天回头看,她是庆幸的。幸亏他比自己强大那么多,幸亏他在自己前方走,留下背影让她不甘地追逐,否则,她可能会在赢得一份粗鄙的胜利之后失去航标,失去所有的期盼和乐趣。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每天都在想这个人。自从有了一张确切的脸,她的感情就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转化,转化到让她惊慌的地步。
  她,喜欢上他了。看到他会紧张,过后会傻笑,他参加数学联赛得奖,她跟着高兴,他们班在篮球联赛中陷入苦战,他屡屡突破受阻,她跟着心焦。她是个最最普通的女孩子,用最最普通的方式喜欢上了一个人。
  却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关注一个“别人”的荣辱喜悲。
  她变得更沉默。
  高一的寒假,情人节。她点亮台灯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她用隐忍的方式享受折磨自己的快乐,从不纵容自己的好奇心和迷恋,这让她觉得自己保持着一份那个年纪独有的可笑的清高,好像这样她的爱就能比后桌的喋喋不休地念着他的名字的女孩子要更加高贵纯洁似的。
  聊以慰藉。
  高二是个新的开始,她告诉自己。
  开学典礼上,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很多人在这种场合都捏着自己手里的稿子声情并茂也紧张兮兮的念,他却始终那么自如。坐在最末排的洛枳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听到熟悉的开场白的时候,眼圈忽然红了。大家都安静地听,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大声鼓掌叫好。
  如果说曾经有那么一丝怀疑,怀疑自己喜欢的只是这么多年想象出来的泡影,那么看着远处那个落落大方的白色身影和身边为他沸腾的人群,现在也笃定了自己的喜欢。他值得她的这份感情。
  因为这份笃定的喜欢,她把自己从忿恨和妒忌中解脱出来。
  他是无辜的,崭新的,美好的,是会在篮球比赛结束之后大家丢三落四不管不顾地往教学楼撤退的时候帮着劳动委员把乱丢的矿泉水瓶子收到垃圾袋中的温柔少年,是过生日时候被班里同学扣了一脸奶油蛋糕仍然笑嘻嘻地不生气但是会在晚自习的上课铃打响的时候竖起食指让大家噤声回班的班长大人。他与洛枳那些琐碎怨毒的前尘往事无关,超脱于盘根错节的恩怨关系,从五岁时候见到的阳光笑容虽然多了几分伪装和忧郁,仍然没有丝毫裂痕。
  她曾经以为他是遮挡着她成长道路的障碍和心魔,却从来不知道,他也是她十几年人生中千里迢迢绵延不断的一方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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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们终将腐朽的青春
  洛枳曾经看过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那个因为暗恋而努力学习最终奇迹般地考上了武藏野大学的女孩子,比她单纯幸福的多。如果她是懵懂平凡的,只把他当成坚持的目标和动力,那么这份隐忍的暗恋可能会更加让人唏嘘。不过她不是。她有她自己的骄傲和责任,那种“追赶他,变得和他一样强大”的信念只是帮助她走得更有乐趣和动力而已。毕竟,想着他总比日复一日想着她妈妈背地里哭泣的时候耸动的双肩要轻松得多。
  他就这样自信地领先着,而她喜欢着,追逐着,学业爱情两不耽误。
  不过,即使什么都不敢说,她其实仍然在寻求着某种契机让自己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她在文科班的语文老师同时也教3班,这一点让她兴奋又不安。洛枳知道自己唯一比他优秀的地方只有作文了,可是那些古板的题目,用烂了的论点论据,正反论证,排比比喻……她潜意识里面知道他是不屑的。她也知道他不喜欢语文课,否则也不会出现那句“谁叫盛淮南,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所以,每次学年统一练笔、语文月考、期中考、期末考,她都认认真真地写作文,花尽心思把那些死气沉沉的俗套路数给花样翻新,从思想境界到遣词造句,让文章既可以中规中矩得高分,读起来又不令人生厌——这样,语文老师拿着范文去3班念,或者学年里面把优秀作文印成纸板发下去的时候,他看到的她的文章,必定不会是让他嘲笑厌恶的八股文。
  然而,她那么小心翼翼写,他竟然一篇都没有看。尽管他们从未相识,可是洛枳高中时候最想要知道的一件事情就是,他究竟认不认识自己?至少听说过吧?那印象是什么呢?有才华?勤奋?还是死气沉沉的呆子?他听说过文科班学年第一是谁吧,看过她的作文吧,他喜不喜欢?
  后来她终于得到了答案。
  那些作文,他都不曾看过,只是用来做演算纸。而有可能正朗读着她的作文的语文课上,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安然入睡。
  而张明瑞说,盛淮南“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你”。
  洛枳忽然又想起,好像不仅仅是这样的旁敲侧击,她其实也有直接的行动的,尽管最终都成了迂回。高一夏天快到了的时候,每个下午只要一下课她就去操场上乱逛。经常会遇到他们班在某个篮球架下打球。可笑的是,她其实从来不敢明目张胆地往他们班打球的篮球架附近移动。所以也可以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打球,她只是单纯地跑去操场专门避开他们班的篮球架散步,顺带脸红心跳一阵,也算是另一种体育锻炼。
  说来有趣,她好像只有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认真地看过他,后来根本不敢看,好像看一眼就会被全世界知道心思一样。
  洛枳每次想起来,都会很诧异,自己还真是纯情得够呛。
  高二下学期开学,他遇到叶展颜。
  洛枳从不间断的日记空白了十天。
  她的难过更多的不是因为他有了女友,而是他的女友的个性和她天差地别。洛枳才恍然明白,无论如何积极表现,她都不是他的那杯茶。
  在此之前,她原本以为青春可以停驻在那里,他安然地前进,她愉悦地追赶,小心地收集着关于他的一切,甚至在了解他的某些小细节上,她比他本人还有信心。何况,他们之间的羁绊延续了这么久,这种所谓缘分也许意味着什么,小说里面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她的幻想不是毫无根据。
  她在日记中写,“我向来不自信,然而,不知为什么,冥冥中我总是觉得,他和我总有一天是会在一起的,或者说,我们之前也一直都是在一起。”
  事实证明,她还是不要太自信比较好。
  曾经几次,入梦前,她告诉自己,有一天要光明正大地把日记本摊开给他看,她要告诉他,我看得出你什么时候是真的高兴什么时候是礼貌什么时候是不耐烦,我觉得你很寂寞,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因为我……
  洛枳很少有属于那个年纪的女孩子的粉红粉红的小梦想,如果真的刚才那个“摊牌”算一个的话。
  但是现在不需要了,叶展颜会懂得他的隐秘的喜怒哀乐,即使叶展颜不是很懂,他也会主动告诉她,叶展颜不需要像洛枳一样辛苦地偷偷观察积累素材总结经验。
  算了,洛枳。
  她把日记摊开在桌前,空白,然而没有哭。
  人的执念并不是想斩断就斩得断的,你可以尽情发誓要忘记,但是过后只能徒劳地斥责自己的无能和出尔反尔。
  洛枳再一次摊开日记本小心翼翼地往下写的时候,她发现,假装洒脱实在太累了。对自己诚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否则,她只有更孤单。
  然而,就像她曾经固执地告诉江百丽“不要在别人的故事里面做路人甲”一样,她在自己的日记里面贯彻了这一点——虽然不是主角,然而也没有被炮灰掉。她像个观察家一样,把他用三根筷子吃饭,他没收到的撕碎的湄公河,他在着装上的几种固定搭配,高三P大和T大保送生与自主招生说明会上他挤过她身边时候她闻到的洗衣粉与衣物柔顺剂的味道,以及,每天早上每天早上他穿了什么衣服几点出现在学校附近的转角,他永远左手拎着书包挂着白色耳机……即使重复,她也能写出不一样。
  一个内容,一个名字,一个视角。
  她的三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对,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是提到过叶展颜的。那天太激动了,她看到他们一粉一绿的雨衣,看到小青蛙,又赶上妈妈生病,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那个未兑现承诺的小青蛙的雨衣,第一次在日记里对他们的幸福表达了深深的羡慕,以及对自己的生活的无限疲惫感。
  好像只有那么一次。
  有时候纯粹的描写重复到乏味,这时她也会在日记里祈祷许愿,为自己的成绩,为自己的未来,也为他的。
  比如他去参加保送生考试的时候,她在日记里写,“你只要和以前一样发挥就没问题了不是吗,而你从来不会紧张,我知道。”
  又比如高三第一次月考他莫名其妙摔出了前三,她在日记里面笑话了他好一阵子,最后淡淡地说,“被大家这样善意嘲笑和幸灾乐祸,其实真的是因为你的强大让我们心服口服。”
  她从他身上索取了很多色彩,他却从来没有因为她的索取失去什么,反而得到了很多理解和祝福。
  只是可惜了那本日记。高考前五天,学校彻底放假让大家回家备考。她们高三开始每天在学校从早上7点呆到晚上九点,基本所有书本卷子都堆在教室里面。兵荒马乱的最后一天,大家都需要把很多东西一齐拿回家,那时候洛枳拎着大包小裹挤公交车的时候,突然很想问问盛淮南有没有尝试过这种感受。
  她回到家了清点东西才发现自己的日记随着一大摞卷子和一本黄冈题库一同找不到了。
  她慌了神,想起自己把一大塑料袋的废旧卷子和做过的校内练习册都扔进了班级后门的垃圾桶,当时收拾得太匆忙了,是不是把日记本也夹带进去了?那时候硕大的垃圾桶已经不堪重负,很多人都把清理出来的书本杂物包括零食果皮都草草堆在后门,结果那里成了庞大的露天垃圾场,最后一批扫除的同学叫苦连天。
  洛枳心理咯噔一声,她踏过地上几袋子复习资料,飞奔出家门,在大马路上面扬手打车,用自己最有气势的声音说,“振华中学,求您快点!”
  然而当她冲到班级门口的时候,只看到张敏在锁门。
  “张敏,那个,那个垃圾堆……都已经扔掉了吗?”
  张敏呆呆地楞了一下,“对啊。”
  洛枳气喘吁吁,几次张开口都是咳嗽收场,“那个,咳咳……”
  “你别急,”张敏张着嘴巴想了一会儿,主任说今天垃圾特别多,告诉我们别往厕所的大垃圾桶堆了,刚才扫除的同学大家一起把垃圾都抬到后操场的垃圾站了,所有班级的垃圾好像都在那里,全都是卷子和演算纸什么的,可壮观啦!”
  洛枳听了,气儿还没喘匀,二话没说就朝后操场跑过去。
  天幕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光线越来越暗。她必须要把纸张贴近自己才能看轻上面写的是什么。洛枳站在垃圾山的面前,绝望地在里面翻找着,尽管大部分是纸质资料,但是几次都不小心抓到脏东西,剩了半瓶却没有盖盖子的营养快线,黏糊糊的香蕉皮……她忍住恶心,扒开所有口袋,通过里面的资料判断是不是自己班的垃圾。
  “喂,洛枳,是这里!”
  张敏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了,指着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对她挥手。
  洛枳奔过去,两个人一起把垃圾袋彻底推到,垃圾撒了一地,也管不了是不是会给清洁工人添麻烦了。张敏丝毫不嫌弃地陪她一起翻,翻到一半才突然讪讪地笑起来,“对了,洛枳,你在找什么啊?”
  洛枳已经把三个袋子都翻遍了,日记的影子都没有。她抬起头急急地问,“就这三个袋子吗?还有吗?”
  张敏努力想了想,“不是我收的垃圾,好像不止三个袋子,但是我只找到这些。”
  洛枳轻轻地坐下来,手上的营养快线已经干透了,黏黏涩涩的,又沾上了油墨而变得黑乎乎。她把双手摊开在面前,面对庞大的垃圾山,苦涩地牵动着嘴角朝张敏笑了一下。
  “张敏,谢谢。我不找了。”
  她告诉自己,找不到就算了吧,有些负担,丢掉也好。马上要高考了,她还要努力考去他的大学,只是一本日记而已,又不是真人,哭什么。
  对啊,哭什么。她坐在地上,眼泪好像没关好闸门,在她鼻子也不酸心里也不疼的情况下,仿佛眼睛里出的冷汗,没有预兆。
  她总是觉得,那本日记就是回去的钥匙。而现在她回不去了。
  一地纷飞的卷子和演算纸,有的署名了,有的没有,各色笔迹被主人们抛弃在这里,掩埋了她的日记,也掩埋了她三年亦步亦趋的青春,它们会在明天被收走,和营养快线和香蕉皮和咬了几口的面包一起腐烂发酵,成为一滩恶臭。
  她趴在张敏的怀里嚎啕大哭,而张敏什么都没有问,敞开她有些酸臭汗味的胸怀抱住洛枳,轻轻拍着她的背。
  洛枳就这样把她的青春遗弃在后操场,慢慢腐朽。
  一路恍恍惚惚,她终于走到了终点,空旷的顶楼。
  当年她坐在这里背新概念4。
  洛枳发现墙壁都被粉刷一新。边边角角都刷了个干净,自然也就找不到那句话了。
  毕业典礼之后她独自来到这里,用圆珠笔在最角落的地方认认真真地写着
  “洛枳爱盛淮南,谁也不知道。”
我们都是说谎精
  洛枳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突然迎面遇到丁水婧。
  丁水婧拎着一大袋子桶装速食面和饼干薯片等等零食,披着白色羽绒服但没有拉拉链,冻得鼻尖通红,里面没有穿校服,衣服的胸前画着一只巨大的流氓兔。她的头发长长了很多,已经能够零散地披在肩上。
  洛枳哑然,丁水婧更是张大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为什么在这儿?”丁水婧指着她问。
  洛枳晃晃脑袋,“家里有点事,所以临时回来一趟,正好有时间,所以顺便过来看看你。事先没发短信,想给你个惊喜。”
  她发现自己好像只要张口就能撒谎。
  丁水婧脸上的笑容足以晒化南极冰山,洛枳一下子原谅了自己——反正她为什么回学校来看,只有她自己知道,既然永远不会被戳穿,应该就不会伤害到丁水婧,还能让人家高兴高兴。
  虽然心底里面还是有些心虚和愧疚。
  撒谎不算本事,如果能自欺欺人就更完美了。
  门卫并没有拦住丁水婧,似乎已经对她自由出入习以为常。洛枳没有问她为什么在别人上课的时候跑出去买吃的——她在学习上面从来不走寻常路,也不需要别人担心。
  两个人走到大厅,坐到窗台上。
  “其实去操场上说话更方便,不过太冷了,”水婧说,“抱歉,你来看我,却发现我逃课。”
  “没什么,你一直心里有数。”洛枳微笑。
  “心里最有数的是你。”
  洛枳惊异地扬起眉毛。这句话的语气,极其不善。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秒钟前还是好好的,两个人没寒暄几句气氛就急转直下。
  “对不起。”丁水婧低下头。
  洛枳头皮发麻,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索性跟着她一起沉默。
  “过得好吗?”几秒种后,对方还是恢复到那个笑嘻嘻的水婧,“我觉得你向来是过得最好的那个。”
  “哦?”
  “因为你什么都不在乎。”
  三句话,又回到这种纠结的话题。洛枳知道,与随和大咧咧的外表不同,其实丁水婧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她只是笑,“你说的那种人是和尚尼姑,不是我。”
  “我还以为你早就看破红尘了呢。”
  “我就活在红尘里,干吗看破?谁愿意自己的日子过得破破烂烂的?”
  “你总是回避话题。”
  “是你太执著。”洛枳终于有点不耐烦,淡淡的一句话让丁水婧立刻噤声。
  沉默了一会儿,洛枳有点不忍心。她为什么要破坏人家的心情,说不定丁水婧在学校里面闷着,面对家里的巨大压力,已经够烦的了。
  “什么时候去考美术专业课?”
  “一月份。先考北影,然后是中央美院,再然后是北广和清华美院。之前还有几个大连和上海的学校,不过都在咱们本市设有考点,不需要特意过去。”
  “按理说,你现在应该在画室里面呆着吧,当年咱们高三的时候许七巧不是要考什么电编吗?也是艺术类的,我记得她临考试前一个月都不怎么来上课了。”
  “我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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