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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昨晚中西音乐歌舞大会里中西丝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个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①默然洒在我脸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我立的一条白矾石的甬道上,经了那细雨,正如涂了一层薄薄的乳油;踏着只觉越发滑腻可爱了。
①细雨如牛毛,扬州称为毛雨。
这是在花园里。群花都还做她们的清梦。那微雨偷偷洗去她们的尘垢,她们的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艳下,我能看到她们在有日光时所深藏着的恬静的红,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与绿。以前锦绣般在我眼前的,现有都带了黯淡的颜色。--是愁着芳春的销歇么?是感着芳春的困倦么?
大约也因那濛濛的雨,园里没了秾郁的香气。涓涓的东风只吹来一缕缕饿了似的花香;夹带着些潮湿的草丛的气息和泥土的滋味。园外田亩和沼泽里,又时时送过些新插的秧,少壮的麦,和成荫的柳树的清新的蒸气。这些虽非甜美,却能强烈地刺激我的鼻观,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听着;也用心唱着。我终于被一种健康的麻痹袭取了。于是为歌所有。此后只由歌独自唱着,听着;世界上便只有歌声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①
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第48页。他的意思可以见了。
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一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①
①画题,系旧句。
这是一张尺多宽的小小的横幅,马孟容君画的。上方的左角,斜着一卷绿色的帘子,稀疏而长;当纸的直处三分之一,横处三分之二。帘子中央,着一黄色的,茶壶嘴似的钩儿——就是所谓软金钩么?"钩弯"垂着双穗,石青色;丝缕微乱,若小曳于轻风中。纸右一圆月,淡淡的青光遍满纸上;月的纯净,柔软与平和,如一张睡美人的脸。从帘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缠的海棠花。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着,共有五丛;或散或密,都玲珑有致。叶嫩绿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花正盛开,红艳欲流;黄色的雄蕊历历的,闪闪的。衬托在丛绿之间,格外觉着妖娆了。枝欹斜而腾挪,如少女的一只臂膊。枝上歇着一对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向着帘里。一只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儿半睁半闭的,似乎在入梦之前,还有所留恋似的。那低些的一只别过脸来对着这一只,已缩着颈儿睡了。帘下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迹。
试想在圆月朦胧之夜,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在这夜深人静的当儿,那高踞着的一只八哥儿,又为何尽撑着眼皮儿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么来着?舍不得那淡淡的月儿么?舍不得那疏疏的帘儿么?不,不,不,您得到帘下去找,您得向帘中去找——您该找着那卷帘人了?他的情韵风怀,原是这样这样的哟!朦胧的岂独月呢;岂独鸟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
我拚着千呼万唤;你能够出来么?
这页画布局那样经济,设色那样柔活,故精彩足以动人。虽是区区尺幅,而情韵之厚,已足沦肌浃髓而有余。我看了这画。瞿然而惊:留恋之怀,不能自已。故将所感受的印象细细写出,以志这一段因缘。但我于中西的画都是门外汉,所说的话不免为内行所笑。——那也只好由他了。
1924年2月1日,温州作二 绿
我第二次到仙岩①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①山名,瑞安的胜迹。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我们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2月8日,温州作。
三 白 水 漈
几个朋友伴我游白水漈。这也是个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细了。有时闪着些须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却又没有——只剩一片飞烟而已。从前有所谓"雾縠",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岩石中间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无可凭依,凌虚飞下,便扯得又薄又细了。当那空处,最是奇迹。白光嬗为飞烟,已是影子,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有时微风过来,用纤手挽着那影子,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带儿似的,立刻伏伏帖帖的缩回来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双不可知的巧手,要将这些影子织成一个幻网。——微风想夺了她的,她怎么肯呢?
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
3月16日,宁波作。
四 生命的价格——七毛钱
生命本来不应该有价格的;而竟有了价格!人贩子,老鸨,以至近来的绑票土匪,都就他们的所有物,标上参差的价格,出卖于人;我想将来许还有公开的人市场呢!在种种"人货"里,价格最高的,自然是土匪们的票了,少则成千,多则成万;大约是有历史以来,"人货"的最高的行情了。其次是老鸨们所有的妓女,由数百元到数千元,是常常听到的。最贱的要算是人贩子的货色!他们所有的,只是些男女小孩,只是些"生货",所以便卖不起价钱了。
人贩子只是"仲买人",他们还得取给于"厂家",便是出卖孩子们的人家。"厂家"的价格才真是道地呢!《青光》里曾有一段记载,说三块钱买了一个丫头;那是移让过来的,但价格之低,也就够令人惊诧了!"厂家"的价格,却还有更低的!三百钱,五百钱买一个孩子,在灾荒时不算难事!但我不曾见过。我亲眼看见的一条最贱的生命,是七毛钱买来的!这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子。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卖七毛钱,也许不能算是最贱;但请您细看:将一条生命的自由和七枚小银元各放在天平的一个盘里,您将发现,正如九头牛与一根牛毛一样,两个盘儿的重量相差实在太远了!
我见这个女孩,是在房东家里。那时我正和孩子们吃饭;妻走来叫我看一件奇事,七毛钱买来的孩子!孩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条凳上;面孔黄黑色,但还丰润;衣帽也还整洁可看。我看了几眼,觉得和我们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差异;我看不出她的低贱的生命的符记——如我们看低贱的货色时所容易发见的符记。我回到自己的饭桌上,看看阿九和阿菜,始终觉得和那个女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毕竟发见真理了!我们的孩子所以高贵,正因为我们不曾出卖他们,而那个女孩所以低贱,正因为她是被出卖的;这就是她只值七毛钱的缘故了!
呀,聪明的真理!
妻告诉我这孩子没有父母,她哥嫂将她卖给房东家姑爷开的银匠店里的伙计,便是带着她吃饭的那个人。他似乎没有老婆,手头很窘的,而且喜欢喝酒,是一个糊涂的人!我想这孩子父母若还在世,或者还舍不得卖她,至少也要迟几年卖她;因为她究竟是可怜可怜的小羔羊。到了哥嫂的手里,情形便不同了!家里总不宽裕,多一张嘴吃饭,多费些布做衣,是显而易见的。将来人大了,由哥嫂卖出,究竟是为难的;说不定还得找补些儿,才能送出去。这可多么冤呀!不如趁小的时候,谁也不注意,做个人情,送了干净!您想,温州不算十分穷苦的地方,也没碰着大荒年,干什么得了七个小毛钱,就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小妹子捧给人家呢?说等钱用?谁也不信!七毛钱了得什么急事!温州又不是没人买的!大约买卖两方本来相知;那边恰要个孩子顽儿,这边也乐得出脱,便半送半卖的含糊定了交易。我猜想那时伙计向袋里一摸一股脑儿掏了出来,只有七手钱!哥哥原也不指望着这笔钱用,也就大大方方收了完事。于是财货两交,那女孩便归伙计管业了!
这一笔交易的将来,自然是在运命手里;女儿本姓"碰",由她去碰罢了!但可知的,运命决不加惠于她!第一幕的戏已启示于我们了!照妻所说,那伙计必无这样耐心,抚养她成人长大!他将像豢养小猪一样,等到相当的肥壮的时候,便卖给屠户,任他宰割去;这其间他得了赚头,是理所当然的!但屠户是谁呢?在她卖做丫头的时候,便是主人!"仁慈的"主人只宰割她相当的劳力,如养羊而剪它的毛一样。到了相当的年纪,便将她配人。能够这样,她虽然被揿在丫头坯里,却还算不幸中之幸哩。但在目下这钱世界里,如此大方的人究竟是少的;我们所见的,十有六七是刻薄人!她若卖到这种人手里,他们必拶榨她过量的劳力。供不应求时,便骂也来了,打也来了!等她成熟时,却又好转卖给人家作妾;平常拶榨的不够,这儿又找补一个尾子!偏生这孩子模样儿又不好;入门不能得丈夫的欢心,容易遭大妇的凌虐,又是显然的!她的一生,将消磨于眼泪中了!也有些主人自己收婢作妾的;但红颜白发,也只空断送了她的一生!和前例相较,只是五十步与百步而已。——更可危的,她若被那伙计卖在妓院里,老鸨才真是个令人肉颤的屠户呢!我们可以想到:她怎样逼她学弹学唱,怎样驱遣她去做粗活!怎样用藤筋打她,用针刺她!怎样督责她承欢卖笑!她怎样吃残羹冷饭!怎样打熬着不得睡觉!怎样终于生了一身毒疮!她的相貌使她只能做下等妓女;她的沦落风尘是终生的!她的悲剧也是终生的!——唉!七毛钱竟买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躯竟抵不上区区七个小银元么!生命真太贱了!生命真太贱了!
因此想到自己的孩子的运命,真有些胆寒!钱世界里的生命市场存在一日,都是我们孩子的危险!都是我们孩子的侮辱!您有孩子的人呀,想想看,这是谁之罪呢?这是谁之责呢?4月9日,宁波作
原载《我们的七月》
第一次乘夜航船,从绍兴府桥到西兴渡口。
绍兴到西兴本有汽油船。我因急于来杭,又因年来逐逐于火车轮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里,领略先代生活的异样的趣味;所以不顾亲戚们的坚留和劝说(他们说航船里是很苦的),毅然决然的于下午六时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质文明的汽油船,却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们徘徊其间,左右顾而乐之,真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两个军弁是例外。满船没有一个士大夫;我区区或者可充个数儿,--因为我曾读过几年书,又忝为大夫之后--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这不消说得,都到了轮船里去了!士大夫虽也擎着大旗拥护精神文明,但千虑不免一失,竟为那物质文明的孙儿,满身洋油气的小顽意儿骗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于是航船虽然照常行驶,而光彩已减少许多!这确是一件可以慨叹的事;而国粹将亡的呼声,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呜呼,是谁之咎欤?
既然来到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将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虚此一行。但从那里下手呢?这可有些为难,踌躇之间,恰好来了一个女人。--我说来了,仿佛亲眼看见,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来了,是在听见她尖锐的语音的时候。至于她的面貌,我至今还没有看见呢。这第一要怪我的近视眼,第二要怪那袭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离我至少有两丈远,所以便不可见其脸了。且慢,这样左怪右怪,其词若有憾焉,你们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样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约略的看来,都是乡下的黄面婆而已。至于尖锐的语音,那是少年的妇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为奇。然而这一次,那来了的女人的尖锐的语音竟致劳动区区的执笔者,却又另有缘故。在那语音里,表示出对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议;她说,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来,(因前面太挤,实无他故,合并声明,)而航船里的规矩是不许的。船家拦住她,她仗着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脸皮,大着胆子,慢慢的说了那句话。她随即坐在原处,而批评家的议论繁然了。一个船家在船沿上走着,随便的说,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错。做秤钩的也是铁,做秤锤的也是铁,做铁锚的也是铁,都是铁呀!这一段批评大约十分巧妙,说出诸位批评家所要说的,于是众喙都息,这便成了定论。至于那女人,事实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难鸣,或者她饱饫了诸位批评家的宏论,也不要鸣了罢。是非之心,虽然人皆有之,而撑船经商者流,对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这样详明,也着实亏他们了。中国毕竟是礼义之邦,文明之古国呀!--
我悔不该乱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祸不单行,凑巧又来了一个女人。她是带着男人来的。--呀,带着男人!正是;所以才祸不单行呀!--说得满口好绍兴的杭州话,在黑暗里隐隐露着一张白脸;带着五六分城市气。船家照他们的规矩,要将这一对儿生刺刺的分开;男人不好意思做声,女的却抢着说,我们是一堆生①的!太亲热的字眼,竟在规规矩矩的航船里说了!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说:一堆生的?有的惊奇的说:一堆生的!有的嘲讽的说:哼,一堆生的!在这四面楚歌里,凭你怎样伶牙俐齿,也只得服从了!妇者,服也,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辩,毫不懊恼,还是若无其事的和人攀谈,便知她确乎是服也了。这不能不感谢船家和乘客诸公卫道之功;而论功行赏,船家尤当首屈一指。呜呼,可以风矣!
①原注:一块儿也。
在黑暗里征服了两个女人,这正是我们的光荣;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见了--于是乎书。
1924年5月3日。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记录。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从前人将女人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人们欢喜赞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不独男人欢喜赞叹,女人也欢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受欢喜赞叹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一语,尤为史不绝书。但男人的艺术气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你看,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而艺术一词,我用它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圆满相,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无碍于这一相。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它们,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此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便是神爱,大爱了。这种无分物我的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凡伟大庄严之像,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至于恋爱,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人的体态,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视她们的人格了!但我觉得我们若不能将体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了,我发见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使她知道;无论是生疏的,是较熟悉的。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所以我们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欢喜的艺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浙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使人如听着箫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的;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鬓,一转眼,一低头,乃至衣袂的微扬,裙幅的轻舞,都如蜜的流,风的微漾;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从前人说临风的垂柳,《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但我所欢喜的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胫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以下,渐渐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这足胫上正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的,一些儿绉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你再往上瞧,她的两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是的,我说的已多了;我不必将我所见的,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我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①给你看--这就是我的惊异的型,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
①英文:素描。
在女人的聚会里,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但只是笼统的空气,没有详细的节目。所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与个别的看法不同;若近观时,那笼统的空气也许会消失了的。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云烟一般,好惹人怅惘的。在P城一个礼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听说那边女人多,我是礼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时候,女坐还空着,似乎颇遥遥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每个空坐里。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我现在不曾看见上帝,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霭四合的时候,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以游戏三昧,暂现色相于人间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这些是我所发见的又一型。
是的,艺术的女人,那是一种奇迹!
在进口价格已定的前提下,如何确定“正常价值”成为成功立案的关键。非市场经济国家不能使用本国国内同类产品的价格作为“正常价值”,只能任由调查发起国选用替代国同类产品价格作为“正常价值”,因此不具备“市场经济地位”的国家相对被动,其出口商品更高概率被他国成功“反倾销”。}
  来源丨风声岛  1  1994年的圣诞节,26岁的覃辉带着一帮朋友来到朝阳区长城饭店副楼一间歌舞厅happy。  这是间名为“长泰”的歌舞厅,门票50元,面积大约1000平;穿过入口就是迪厅,内设雅座和KTV包间,基本照抄了90年代港台夜总会的风格。  因为是圣诞节,客满,覃辉和朋友被挡在了门外。  感觉没面子的覃辉立即给老板陈永和打电话,对方赶紧请他们到歌舞厅对面的咖啡馆,赔罪道歉。  看到里面确实人太多,覃辉和朋友们也没了兴致,就坐下来喝了几杯咖啡。  陈永和是台湾人,也是“四海同心会”的成员。  这个组织早期由一些逃往台湾的国民党军官子弟所创办,目的是抱团取暖,防止被当地人欺负。  慢慢地,组织成员越来越多,而且多为官商,为人所熟知。  陈永和觉得能住在长城饭店的客人非富即贵,便掏出数百万,对歌舞厅进行深度包装。  灯红酒绿的奢靡环境让很多人眼前一亮,纷纷将这里作为自己消遣和宴请朋友的“宝地”。  一番闲扯之后,陈永和半认真半开玩笑说:“覃总,要么你也入股吧,以后就是老板了,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覃辉看着对面美女出出进进,忽然心念一动,大大咧咧地说:“入啥股啊,我干脆买下来得了!”    陈永和愣了半天,意识到自己这顿咖啡请对了。  歌舞厅虽说生意不错,可自己的台商身份有利有弊。北京是藏龙卧虎的地方,来的人谁也不敢得罪。陪酒总是吐得一塌糊涂,身体实在受不了。  可即便再小心翼翼,也还是有搞不定的关系,心里始终惴惴不安,早有心脱手。  一个有心想转,一个有心想接,覃辉很快成为长泰歌舞厅的新老板。  接手后,覃辉随之将歌舞厅改名为后来人人皆知的“天上人间”。  这个名字据说取自南唐后主李煜那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或许从一开始,名字的出处就已注定了这间“销金窟”以及新主人的命运。  接手后,覃辉聘请长城饭店的保安维持秩序,内部保留了原先的台湾管理层,门票则从50元提高到120元一张,女性同样需要买票入场。  新老板覃辉还搞了些福利,比如为100多名员工安排了住宿,每天租借四部大巴送往分布在各处的集体宿舍,同时为大部分员工涨了工资。  而那间“天上人间”总经理办公室,覃辉只是进去瞄了一眼,再也没进去过,因为他有比经营 “天上人间”更重要的事业。  覃辉事业的起步来自于通讯业,但是他所有的故事都绕不开“天上人间”。  2  1968年,覃辉出生在北京一个军人家庭,家中有个弟弟覃宏。  由于父母都是一定级别的革命干部,覃辉兄弟俩早年就读于北京中关村二小,这是一所专门招收革命子弟的学校。  他的前妻林菁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俩人可谓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相比覃辉的家庭,林菁的家世更为显赫,母亲是中关村二小的校长,更有传言说她的大姑父是一名开国元勋。  1985年,17岁的覃辉顺利进入北京某大学读书,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航天部五院的一个下属单位工作,随后加入某外资通讯企业,参与建设了长城网(中国电信CDMA网的前身)。  1990年,22岁的覃辉离开单位南下广东,先后在广州三菱公司和香港一家公司任职,做的都是通讯相关的工作。  可他并不安于现状,总想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1992年,趁着市场经济放开,覃辉再次离职创业,做起倒卖服装和电器的“倒爷”。  可能觉得这样小打小闹没意思,覃辉与几个北京朋友开始谋划着做点大生意。  1994年,覃辉来到重庆,设立了重庆卓京实业发展有限公司,业务范围从计算机横跨到矿石,并通过关系在铁矿石进出口贸易中赚到了“第一桶金”。  虽说经常跑重庆,可覃辉的关系网始终没离开北京,人脉遍布北京各个单位,尤其与首都机场原董事长李培英以及原中国建设银行行长张恩照关系亲密。  每次只要回到北京,覃辉就会宴请各种生意上的朋友,吃喝玩乐自然都是他“买单”。经常去的就是长泰歌舞厅,也因此和老板陈永和结识。  实际上,那时的覃辉也有心找个既固定又有面子的场所来维护关系。  听见陈永和半开玩笑的“入股”建议后,覃辉觉得机会来了。  而陈永和听覃辉说要买下歌舞厅时,还以为是对方开玩笑,并没当真,随口报出180万美元的转让费。  按照当时歌舞厅的营收,这实在是 “狮子大开口”,也是陈永和想试探下覃辉的实力。  谁知覃辉没丝毫犹豫,直接找来一家有特殊背景的贸易公司做担保,并通过李培英借款买下了这间歌舞厅。  等真金白银摆在陈永和面前,又看到那家担保公司的深厚背景,陈永和只好乖乖退出。  按照覃辉的性格,凡事要么不做,要做一定要做到行业最顶级。  接手歌舞厅后,覃辉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他决心要让这里成为北京乃至全国最顶级的娱乐场所,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天上人间”。  于是,覃辉开始重新装修“天上人间”,基本格局不变,但所有家具和设备均按照最顶级的标准来。    据说仅仅装修一项,就耗资高达1亿元。  “天上人间”蹦迪大厅的音响是花了200多万进口的英国高保真设备,DJ是高薪请来的国外专业人员,连喝酒的酒杯都是进口。  内部另设40间KTV包房,地面是纯毛的地毯,四周是顶级的欧式木质家具。包房内隔音效果绝佳,无论外面再怎么吵闹,关上门后丝毫听不见一点外面动静。  自然,外面也听不见里面的人说什么。  奢华如宫殿一般的“天上人间”震撼了所有人,连见多识广的广东商人到这里都流连忘返,甚至影响到后来全国几乎所有夜总会场所的装修风格。  自然,来“天上人间”的包房客人可不是只是来听歌、唱歌,他们更想亲自体验下传闻中的女公关的“本事”。  3  覃辉非常清楚,“天上人间”想真正吸引人,就必须有拿得出手的女公关。  在他的指示下,“天上人间”开始大换血,剔除了一些文化素质不高的女公关,高薪招聘了许多有大学文化的女孩。  坊间传出过一则“天上人间”女公关的招聘要求:18周岁到28周岁,身高1.65米到1.75米之间,大专以上文化程度,还得熟练掌握普通话和英语,以及简单的日语和韩语。  据说堪比空姐选拔的要求只是起步,入选后还会根据每个人的气质、长相以及学识进行考核和培训,从谈吐到坐姿都有专人辅导。    培训后的女公关可以和客人从当下时尚,聊到最新的电子科技。  既然是“天上人间”,所有服务都要将客人“宠”上天。  即便只是包房招待,同样有着严格的训练,甚至被要求进包间送酒水只能采用跪式服务。  如此苛刻的招聘条件和培训,可想而知“天上人间”为招揽客人有多么煞费苦心。  不用说,条件既然这么优越,消费也肯定不低。  “天上人间”内的包房分为小、中、大3种,价格分别为2800元、4800元、6800元;另外还有10000元起的“总统套房”,专门接待身份更为尊贵的客人。  这只是包房的费用,房间里随便一瓶啤酒就是100元,一个普通的果盘300-500元不等,市场价几百元的洋酒更是直接飙升100倍。  而那些来自模特行业、艺术学校,甚至不乏研究生学历的女公关们,“陪聊”起步价就是1000元,再根据各自背景继续往上加,小费则上不封顶。  说起小费,在这些包房以及卫生间里,都有专门服务的人员,打底就是500元,你掏个100元,人家接了还会翻你白眼。  与其他娱乐场所更不同的是,“天上人间”实行会员制,进包房必须办会员卡,事先得预存3万到上百万不等金额。  按照覃辉的说法:“要的就是考验客人的经济实力。”  要知道,整个90年代,普通人平均工资尚不到1000元,而北京三环内的房价也不过3000元每平米,如此令人咂舌的高消费场所,自然令寻常百姓望而却步。  不过,这点钱对某些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为了能进“天上人间”,充卡的客人不计其数。  可就算成为会员还得提前预订包房,最火的时候,一个月内的包房都被预订一空。  客人们如此趋之若鹜,或许是想好好考验一下传说中的女公关到底文化水平有多高,又和其它家有何不同。  一番体验下来,客人们果然大为惊喜。  这些女公关不仅对答如流,据说还有位女公关还帮某位炒股的客人出谋划策,结果大赚了一笔。  平日里总觉得曲高和寡的客人在“天上人间”居然找到了“知音”,无不欣喜若狂,乐不思蜀,“天上人间”也越发声名远播。  在那时,能请朋友去“天上人间”是件彼此都有面子的事。请的人意味着经济实力不俗,被请的人则代表身份尊贵。  借“天上人间”这个风月场所,覃辉也结交了大批权贵人士和社会名流,成为他扩大财富版图的资本。  4  1996年,覃辉的妻子林菁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发作过世。  而此时的覃辉正在“天上人间”内部举办一场“龙腾凤鸣花魁争霸赛”,最终决出了“四大花魁”,头牌是河北姑娘梁海玲。  按照覃辉后来的说法,梁海玲并不是“天上人间”特招的女公关,而是“自费”来的一名女公关。  说起来,梁海玲身高长相其实都不算“天上人间”里最出众的,可她天生就有迷倒男人的本事。  据说,梁海玲拿下“花魁头牌”后,她的出场费涨到了5000元起步,甚至有位台商为了与她“亲密接触”,不惜豪掷了400万。  有了钱的梁海玲也买了一部那时北京少见的奔驰小跑,出入各种高档场所。  盛名在外又如此高调炫富,也为这位“花魁”埋下了杀身之祸。  这一年,原本只是在富人圈火热的“天上人间”终于因为一桩意外事件“降下凡尘”,而始终隐藏在幕后的覃辉也被人曝光。  当时北京某机构人员去“天上人间”消费时自称喝到假酒,与保安争执时吃了亏,他当即调来手下问罪。  可没想到“天上人间”居然立即调来另一支更为强劲的队伍,彼此剑拔弩张。  最终,该人在调解下,只能悻悻带队离去。  此事在网上被人曝光后,覃辉的大名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也开始被人质疑他的背景。  因为能在北京开夜总会,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同样是这年,在香港有头有脸的向华强也在北京某大饭店开了一家夜总会,从开业到经营一直有港台明星和大陆名流前来捧场。    可谁也没想到,一个名叫白小航的北京混混居然当众扇了他一记耳光。  白小航当天喝得有些醉,指名要某位在场的香港歌星陪他喝酒。  由于白小航不是VIP,没有这种特殊待遇,保安和值班经理怎么劝都没有用。  恰好当天向华强夫妇都在,就上前好言劝阻。可白小航没等向华强说完,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吓懵了所有人。  还是向太反应快,她反手给了白小航两巴掌。  恼羞成怒的白小航也没含糊,招呼随同的哥们将向华强的店砸了,还放话要继续追究向华强。  向华强夫妇吃了一个哑巴亏,终于明白北京不是自己能玩得转的香港,只好关店走人。  不过,随后,不可一世的白小航在深圳被警察顺利带走……  连资源广泛的香港大佬都没法在北京立足,而如此高调的“天上人间”生意却天天生意兴隆,甚至能调来特殊势力助阵,无法不让人对覃辉的神秘背景感到好奇。  不过,这时期的覃辉还在重庆忙新的业务,压根没功夫搭理这些小事。  5  重庆是覃辉的福地,他最初发家的卓京商贸就是注册在这里。  1997年8月,覃辉以卓京商贸和弟弟覃宏的名义创办了重庆连丰通信有限公司,目的是拿到重庆移动通信网的运营权。  以此为跳板,覃辉开始了规划已久的“资本并购”。  有人可能要问,“天上人间”已经那么赚钱,他还差钱吗?  对于覃辉来说,钱是赚不完的,而且“天上人间”那点钱也实在不入他的眼。  按照事后一份统计,“天上人间”每年的营收大致在3000-5000万左右。  这点钱实在难以满足覃辉的胃口,况且他的目标不仅是钱,还是身份和地位。  经营一家有争议的夜总会总归名声不太好听,覃辉还是希望能尽快洗白自己,成为真正呼风唤雨的资本大佬。  2000年,“天上人间”生意越来越红火,成为京城甚至全国都有名的顶级娱乐场所。  这年,32岁的覃辉通过新组建的卓京控股,已在资本市场玩得风生水起。  他先是入股上市公司三爱海陵,以溢价4.2亿元分两次反向收购了自己的重庆连丰通信有限公司88.1%的股权,完成了借壳上市的准备。  2001年1月,三爱海陵改名重庆长丰通信股份有限公司,覃辉顺利实现了上市目的。  同年9月,长丰通信又与卓京控股合资创办了北京星美传媒,初始注册资金1亿元。  2003年,35岁的覃辉以星美传媒为资本,突然开始了一连串的“买买买”。  他先是在英属维京群岛注册成立SMI传媒,随即收购了姜昆的昆朋集团、台湾飞腾影视制作中心,以及杨澜夫妇阳光文化70%的股份。  紧接着又出资4400万港元买下港股上市公司香港东方魅力25.28%股份,还将另外两家香港上市公司流动广告和现代旌旗出版收入囊中。  经过一系列精心的谋划,35岁的覃辉终于成为手握三家港股上市传媒公司,一家A股上市通讯企业以及一所顶级夜总会的资本大佬,身价达到了数百亿。  此时的覃辉终于不再低调,他在当年的北京车展上看到大陆唯一一部加长版宾利728时,没有丝毫犹豫就全款拿下。  如此豪气买下这部车,或许是因为身边有了一位绝世佳人的陪伴,他要摆脱“空心大佬”的头衔。  就在覃辉买下东方魅力不久,在曾志伟的牵线下,他认识了港姐李嘉欣。    期间,香港媒体也多次拍到覃辉牵着李嘉欣逛街的照片。  其实就在前妻去世后不久,覃辉就与化妆品女皇郑明明的掌上千金陈维蕊传出过绯闻,可没多久就分了手。  原因是陈维蕊有天心血来潮突然飞到内地,撞见覃辉与某个“天上人间”里的美女“打扑克”。  说起来,在香港这样花花世界长大的陈维蕊对这类事早就见怪不怪,可她实在没想到热恋期的覃辉竟然敢“顶风作案”,一怒之下便宣布分手,飞回香港。  香港媒体后来问陈维蕊分手原因,她说:“京城有‘空心大佬’,覃辉算一个。”  能得到“李美人”的欢心,覃辉十分兴奋,不仅豪掷百万买衣服买钻戒,还特意包下香港最豪华的餐厅给美人过生日。  可覃辉或许是低估了“李美人”的胃口,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人家,仅仅过了半年便再也见不到人影,电话也不接。  覃辉很纳闷,托“红娘”曾志伟登门说情,可李嘉欣丝毫不为所动。  巧的是这年,李嘉欣出演了古装喜剧片《花魁杜十娘》,她在片中饰演表面八面玲珑、倾倒众生,内心却渴望遇上真心人的“杜十娘”。  好事的香港媒体曾故意拿覃辉来试探她的“真心人”,李嘉欣只轻飘飘说了一句:“‘空心大佬’一个,既无才又无财,算个过路朋友吧!”  两次被香港美女说是“空心大佬”,想来覃辉的内心一定十分郁闷。  但至少那时他的关系还是很硬,硬到能和京城高官PK。  6  2004年8月,覃辉的豪车司机与某高官司机因为一起剐蹭事故大打出手。  报警后,执勤民警看到两部车的车牌和主人傻了眼,只能好言相劝彼此私了。  等这个新闻在网上曝出后,人们对覃辉的神秘背景越发好奇,甚至有内部人爆料他曾多次被“协助调查”又安然无恙的故事。  90年代中期,覃辉做铁矿石业务时,就因背靠武钢和某部门资源大赚一笔。  此外,他当年买下“天上人间”夜总会其实是借了首都机场管理公司的公款,因为一直没能归还,覃辉再次被“协助调查”,却依旧顺利过关。  2002年,北京朝阳区税务局发现大名鼎鼎的“天上人间”夜总会开业至今居然一直是亏损状态,怀疑其偷逃数百万的税款,所以派人上门调查,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有意思的是,直到后来被查封,“天上人间”始终是亏损状态。  日进斗金的“天上人间”到底是真亏还是假亏,明眼人一看便知。可如此明显的事情,愣是连神通广大的“朝阳区群众”都没搞清楚。  此后数年,虽然努力在资本市场征战,可几家上市公司战果平平,覃辉自己也毫不在乎,全部交给弟弟覃宏打理。  2005年,开了十年的“天上人间”给37岁的覃辉带来了新的麻烦。  “花魁”梁海玲突然被害,警方从她家中清理出1000多万的现金。  如此巨额的财产加上被害人的特殊身份,自然引发大众对“天上人间”的热议,也再次牵扯到具有“通天背景”的老板覃辉身上。    虽说此事后来被压了下去,可他对这个“烫手山芋”终于有了忌讳。  毕竟身为一个资本大佬,开着一家名声不佳的夜总会,总归给自己还有幕后的人添麻烦。  只是面对曾给自己带来巨大声誉和人脉的“提款机”,他又有些犹豫。  可同一年接连发生的两件大事,迫使他不得不谨慎起来。  这年,建行原行长张恩照被查,同时首都机场原董事长李培英也因受贿被立案,覃辉又被有关部门带走协助调查。  耐人寻味的是,两个案件的当事人,张恩照被判入狱15年,李培英被判死刑立即执行,而覃辉则全身而退。  心有余悸的覃辉找来一位风水大师,对方说他必须开始行事低调,否则就将大祸临头。  覃辉当即决定,要与“天上人间”一刀两断,陆续辞去多家公司董事长、法人代表职务。  此后,覃辉刻意低调,开始与弟弟覃宏共同经营星美控股,连续投了多部电影和电影院,后来倒是屡有斩获。  覃宏比哥哥更喜欢影视投资,像电影《青红》《如果爱》《投名状》等皆是“覃宏出品”,甚至还培养了如王小帅、杨树鹏、陆川、管虎等新生代的著名导演。  正因覃宏比哥哥抛头露面的机会多,网上后来很多覃辉的照片其实都是张冠李戴,实际为弟弟覃宏的照片。  可覃辉一直想摆脱的“天上人间”,却怎么也摆脱不掉。  7  2010年4月11日,埋头影视资本中的覃辉又一次被人给“揪”了出来,因为“天上人间”被查抄了。  这家存在了15年,始终以“有后台、有关系”而著称的娱乐场所终于在北京市公安局“411专项行动”中落幕。  自此之后,“天上人间”大门紧锁,很多人以为风头过了就会重新营业。  可时至今日,“天上人间”那扇紧锁的大门始终没有打开过。  同年,本想低调做人的覃辉还被《财经》揭发出他是真正的“空心大佬”,身上全是债。  根据《财经》公布的信息,覃辉所有香港上市公司的并购资金全部来自银行贷款,而且还是无抵押物的重复贷款,而且曾从中国建设银行、民生银行获得巨额贷款,可确认的数字达10亿元。    覃辉事后与《财经》主编胡舒立进行了一次公开会面,据说彼此相谈甚欢,此次报道也没给他带来更多麻烦。  但是被媒体翻了个底朝天的覃辉似乎也没了以往的“好运气”,他在大陆唯一的上市公司长丰通信全部法人股因为借款和债务欺诈被冻结;几家港股上市公司纷纷向他追讨欠债,每家都有数千万港元之多。  自古“债多人不愁”,覃辉心里清楚,哪里摔倒就哪里爬起来,资本市场还是个值得“玩”的地方。  那时,他手上唯一的“好牌”,就是分割给弟弟打理的星美控股。  星美控股也确实争气,不仅投了不少高票房电影,还在全国拥有300多家影院以及2000多块银幕,每年都能带来十多亿的现金收入。  自此,默默转到影视资本圈后,覃辉就谋划着让星美控股回归A股市场,在资本市场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2015年7月,覃辉通过旗下的星美圣典以18.62亿元的价格,成功晋升为ST圣莱新实控人。  本来这是覃辉借ST圣莱“回A”的计划之一,可惜由于ST圣莱之前并购项目中涉嫌违反证券交易法,覃辉的“回A梦” 破灭。  覃辉随后又以借壳上市的办法,差点“回A”成功。  2018年1月,星美影院借壳的宇顺电子宣称将收购成都润运100%股权,而成都润运的控股股东为星美圣典,实际控制人正是覃辉。  谁知就在消息放出后,宇顺电子接连下跌,最终不得不宣布终止上市计划。  覃辉的“回A梦”又黄了。    据说真正原因是覃辉曾经身为“天上人间”老板的背景,气得他不得不站出来澄清自己早就和“天上人间”毫无瓜葛。  此时的“天上人间”对于覃辉来说,已不是值得夸耀的“金字招牌”,而是随时可以炸翻自己的“雷”。  上市梦破灭不说,覃辉还被深深“套牢”在ST圣莱中。  因为之前进入ST圣莱的成本价大概在30元/股左右,可截至2022年4月,ST圣莱的股价仅7.4元/股。  覃辉进退两难,卖掉ST圣莱,肯定是血本无归;继续持有吧,同样面临因为自己的问题彻底“打水漂”的风险。  而他唯一翻盘的资本星美控股已经无望。  2018年8月,星美控股因资金紧张及拖欠员工工资等问题被正式停牌,并在2020年5月被勒令清盘。  至今,54岁的覃辉依然陷在与ST圣莱的死磕之中。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句词也成为这位曾经的“欢场大亨”的最后注解。  参考文章:  他是天上人间前老板,曾手握4家上市公司,如今回A股却被套,AI财经社  大解密:天上人间覃辉覃宏兄弟的传奇人生,财经  接受本报独家专访——覃辉澄清媒体不实报道,大公报  对话覃辉:我以当天上人间老板为荣,等深线  一样。这时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烟抽起来,借点儿暖气。黄昏来了,屋子里的东西只剩些轮廓,暂时懒得开灯,也可以点上一支烟,看烟头上的火一闪  2010年10月20日,对于印度全国城市街头上千万艰苦谋生的小摊贩而言,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  “生意好的时候,我曾经雇好几个人在路边专门‘捡’钱,一晚上就能‘捡’6000到7000元,一个月能赚8万至14万元。”社会老板梁某靠着给超载车辆“通风报信”等违法经营赚钱,甚至开起了自己的运输公司。  这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纪委监委在查办治超执法人员受贿、违规放行超载车辆的案件时发现的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  2019年3月,武鸣区纪委监委收到群众举报,反映该区治  “生意好的时候,我曾经雇好几个人在路边专门‘捡’钱,一晚上就能‘捡’6000到7000元,一个月能赚8万至14万元。”社会老板梁某靠着给超载车辆“通风报信”等违法经营赚钱,甚至开起了自己的运输公司。  “生意好的时候,我曾经雇好几个人在路边专门‘捡’钱,一晚上就能‘捡’6000到7000元,一个月能赚8万至14万元。”社会老板梁某靠着给超载车辆“通风报信”等违法经营赚钱,甚至开起了自己的运输公司。  这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纪委监委在查办治超执法人员受贿、违规放行超载车辆的案件时发现的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  2019年3月,武鸣区纪委监委收到群众举报,反映该区治超执法人员存在违规放行超载车辆的问题线索。一批社会不法分子勾结治超执法人员违规放行超载运输车辆,收取“看路费”的道路毒瘤随之被发现,一条隐藏了5年之久的灰色产业链浮出水面。  经过一年多的外围调查后,专案组锁定了10多名涉案治超执法人员,其中就有前文提到梁某的“合伙人”黄某。  41岁的梁某,曾是一名货车司机。2014年,梁某因超载被执法人员黄某处罚,梁某也因此认识了时任武鸣县公路管理所路政执法大队小组长的黄某。  随着南宁市武鸣区交通部门加大对超载运输车辆的查处力度,梁某发现,经常有超载货车司机在聊天群询问如何“安全”通过武鸣路段。这让梁某嗅到了“商机”。于是,他找到黄某商量,希望能通过收取超载货车司机“看路费”的方式来共同“淘金”,黄某欣然同意。  作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的“总代理”,黄某负责为梁某等人打通与各治超值班小组长的关系。黄某还会定期向梁某提供值班安排表,便于梁某直接联系当晚值班的小组长,收集治超执法的准确时间和地点。如果有梁某相熟的超载车辆被扣押,便由黄某出面打招呼,让执法人员私自放行。  梁某则通过手下的微信群等途径,收集每晚“报名”需要通过武鸣路段的超载货车司机的名单,将收集到的治超执法信息一一告知超载货车司机。  成功规避治超处罚、顺利通过武鸣后,超载货车司机会在途经与梁某约定地点时,将塞有100至200元不等的现金放到烟盒或矿泉水瓶里扔出车外。梁某专门雇人捡超载货车司机扔下来的“看路费”,赚得盆满钵满。  梁某收到的“看路费”会分出一部分给黄某,由黄某送给治超值班的小组长。根据不同时段超载货车“安全”通过治超卡点的数量,当晚值班的小组长能得到500-1000元不等的好处费,而值班的小组长又会从好处费中拿出100-200元不等,分给手下值班的组员。  由于这条“捡钱”的灰色产业链利益诱人,2014年5月至2020年6月,武鸣区甚至出现过4个作案团伙勾结治超执法人员放行超载货车的事情,从中获利高达数百万元。  据统计,高峰期一晚上有200-300辆超载货车经过武鸣区交通要道,超过200公里的运输路面都会受到不同程度损坏。正因为超载现象得不到有效治理,导致道路维修费用居高不下,道路交通事件频发,严重扰乱武鸣区的营商环境,也威胁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为何盘踞在武鸣区的这个道路毒瘤能长达五年之久?  调查发现,除了作案手段隐蔽,更重要的是武鸣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从大队长到小组长、组员等几乎所有的治超执法人员参与其中,形成了腐败链。从小组长到组员,明码标价,每个人都在放行超载车辆后获得了一笔报酬。  “大家都这样做,我如果不收钱,就很难在这个部门继续待下去。”  “偷偷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晚上我就能拿到好几百块钱。谁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在案件查办过程中,不少违纪违法人员表示,放行超载车辆,收受好处费,已经是治超执法队伍内公开的秘密。个别治超执法人员为了让自己合作的社会老板联系的超载货车不被处罚,还会对自己的同事恶言相向,甚至恐吓。一些新进的治超执法人员为了不被排挤,都选择了默不作声同流合污。  最终,在这起案件中,21人被立案审查调查,其中3名公职人员和3名社会人员被移送司法机关,15名公职人员受到开除党籍等党纪政务处分,违纪违法所得均被收缴。(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纪委监委 叶婉婷)  这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纪委监委在查办治超执法人员受贿、违规放行超载车辆的案件时发现的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  2019年3月,武鸣区纪委监委收到群众举报,反映该区治超执法人员存在违规放行超载车辆的问题线索。一批社会不法分子勾结治超执法人员违规放行超载运输车辆,收取“看路费”的道路毒瘤随之被发现,一条隐藏了5年之久的灰色产业链浮出水面。  经过一年多的外围调查后,专案组锁定了10多名涉案治超执法人员,其中就有前文提到梁某的“合伙人”黄某。  41岁的梁某,曾是一名货车司机。2014年,梁某因超载被执法人员黄某处罚,梁某也因此认识了时任武鸣县公路管理所路政执法大队小组长的黄某。  随着南宁市武鸣区交通部门加大对超载运输车辆的查处力度,梁某发现,经常有超载货车司机在聊天群询问如何“安全”通过武鸣路段。这让梁某嗅到了“商机”。于是,他找到黄某商量,希望能通过收取超载货车司机“看路费”的方式来共同“淘金”,黄某欣然同意。  作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的“总代理”,黄某负责为梁某等人打通与各治超值班小组长的关系。黄某还会定期向梁某提供值班安排表,便于梁某直接联系当晚值班的小组长,收集治超执法的准确时间和地点。如果有梁某相熟的超载车辆被扣押,便由黄某出面打招呼,让执法人员私自放行。  梁某则通过手下的微信群等途径,收集每晚“报名”需要通过武鸣路段的超载货车司机的名单,将收集到的治超执法信息一一告知超载货车司机。  成功规避治超处罚、顺利通过武鸣后,超载货车司机会在途经与梁某约定地点时,将塞有100至200元不等的现金放到烟盒或矿泉水瓶里扔出车外。梁某专门雇人捡超载货车司机扔下来的“看路费”,赚得盆满钵满。  梁某收到的“看路费”会分出一部分给黄某,由黄某送给治超值班的小组长。根据不同时段超载货车“安全”通过治超卡点的数量,当晚值班的小组长能得到500-1000元不等的好处费,而值班的小组长又会从好处费中拿出100-200元不等,分给手下值班的组员。  由于这条“捡钱”的灰色产业链利益诱人,2014年5月至2020年6月,武鸣区甚至出现过4个作案团伙勾结治超执法人员放行超载货车的事情,从中获利高达数百万元。  据统计,高峰期一晚上有200-300辆超载货车经过武鸣区交通要道,超过200公里的运输路面都会受到不同程度损坏。正因为超载现象得不到有效治理,导致道路维修费用居高不下,道路交通事件频发,严重扰乱武鸣区的营商环境,也威胁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为何盘踞在武鸣区的这个道路毒瘤能长达五年之久?  调查发现,除了作案手段隐蔽,更重要的是武鸣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从大队长到小组长、组员等几乎所有的治超执法人员参与其中,形成了腐败链。从小组长到组员,明码标价,每个人都在放行超载车辆后获得了一笔报酬。  “大家都这样做,我如果不收钱,就很难在这个部门继续待下去。”  “偷偷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晚上我就能拿到好几百块钱。谁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在案件查办过程中,不少违纪违法人员表示,放行超载车辆,收受好处费,已经是治超执法队伍内公开的秘密。个别治超执法人员为了让自己合作的社会老板联系的超载货车不被处罚,还会对自己的同事恶言相向,甚至恐吓。一些新进的治超执法人员为了不被排挤,都选择了默不作声同流合污。  最终,在这起案件中,21人被立案审查调查,其中3名公职人员和3名社会人员被移送司法机关,15名公职人员受到开除党籍等党纪政务处分,违纪违法所得均被收缴。(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纪委监委 叶婉婷)  超执法人员存在违规放行超载车辆的问题线索。一批社会不法分子勾结治超执法人员违规放行超载运输车辆,收取“看路费”的道路毒瘤随之被发现,一条隐藏了5年之久的灰色产业链浮出水面。  经过一年多的外围调查后,专案组锁定了10多名涉案治超执法人员,其中就有前文提到梁某的“合伙人”黄某。  41岁的梁某,曾是一名货车司机。2014年,梁某因超载被执法人员黄某处罚,梁某也因此认识了时任武鸣县公路管理所路政执法大队小组长的黄某。  随着南宁市武鸣区交通部门加大对超载运输车辆的查处力度,梁某发现,经常有超载货车司机在聊天群询问如何“安全”通过武鸣路段。这让梁某嗅到了“商机”。于是,他找到黄某商量,希望能通过收取超载货车司机“看路费”的方式来共同“淘金”,黄某欣然同意。  作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的“总代理”,黄某负责为梁某等人打通与各治超值班小组长的关系。黄某还会定期向梁某提供值班安排表,便于梁某直接联系当晚值班的小组长,收集治超执法的准确时间和地点。如果有梁某相熟的超载车辆被扣押,便由黄某出面打招呼,让执法人员私自放行。  梁某则通过手下的微信群等途径,收集每晚“报名”需要通过武鸣路段的超载货车司机的名单,将收集到的治超执法信息一一告知超载货车司机。  成功规避治超处罚、顺利通过武鸣后,超载货车司机会在途经与梁某约定地点时,将塞有100至200元不等的现金放到烟盒或矿泉水瓶里扔出车外。梁某专门雇人捡超载货车司机扔下来的“看路费”,赚得盆满钵满。  梁某收到的“看路费”会分出一部分给黄某,由黄某送给治超值班的小组长。根据不同时段超载货车“安全”通过治超卡点的数量,当晚值班的小组长能得到500-1000元不等的好处费,而值班的小组长又会从好处费中拿出100-200元不等,分给手下值班的组员。  由于这条“捡钱”的灰色产业链利益诱人,2014年5月至2020年6月,武鸣区甚至出现过4个作案团伙勾结治超执法人员放行超载货车的事情,从中获利高达数百万元。  据统计,高峰期一晚上有200-300辆超载货车经过武鸣区交通要道,超过200公里的运输路面都会受到不同程度损坏。正因为超载现象得不到有效治理,导致道路维修费用居高不下,道路交通事件频发,严重扰乱武鸣区的营商环境,也威胁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为何盘踞在武鸣区的这个道路毒瘤能长达五年之久?  调查发现,除了作案手段隐蔽,更重要的是武鸣区治超执法大队内部,从大队长到小组长、组员等几乎所有的治超执法人员参与其中,形成了腐败链。从小组长到组员,明码标价,每个人都在放行超载车辆后获得了一笔报酬。  “大家都这样做,我如果不收钱,就很难在这个部门继续待下去。”  “偷偷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晚上我就能拿到好几百块钱。谁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在案件查办过程中,不少违纪违法人员表示,放行超载车辆,收受好处费,已经是治超执法队伍内公开的秘密。个别治超执法人员为了让自己合作的社会老板联系的超载货车不被处罚,还会对自己的同事恶言相向,甚至恐吓。一些新进的治超执法人员为了不被排挤,都选择了默不作声同流合污。  最终,在这起案件中,21人被立案审查调查,其中3名公职人员和3名社会人员被移送司法机关,15名公职人员受到开除党籍等党纪政务处分,违纪违法所得均被收缴。(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纪委监委 叶婉婷)  这一天,印度最高法院正式作出裁决,禁止政府基于各种行政决策,剥夺街头小贩诚实经营的权利。  这一裁决,也令44岁的阿宾德·辛格倍感欣慰,2010年年6月,正是他领导的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将新德里市政府告上最高法院,因为后者准备在英联邦运动会前驱逐小贩。经过4个月的法庭斗争,正义最终站在了印度上千万街头小贩一方。  “颁布法律保护整个街头小贩群体,这是政府的宪法责任,”辛格说。  新德里市政府驱逐摊贩,小贩组织告上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判决:小贩诚实经营的自由及尊严不可剥夺。  在任何一个发展中国家,街头小贩都是社会底层人员谋生的主要手段,他们也往往成为城市发展过程中利益最容易被侵犯的对象。  而在印度,这些小贩们并不孤单,一个全国性维权组织———“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多年来一直代表印度上千万小贩,通过各种途径,向政府表达诉求,维护小商贩的合法权益。  当年,“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成为印度舆论关注的焦点。因为新德里政府准备在当年10月举行的英联邦运动会前驱逐街头小摊贩,联合会遂代表印度全国五百多个小贩组织,将新德里市政府告上印度最高法院。联合会方面指责新德里当局驱逐小贩,却没有制定为街头小贩寻找替代生计的恰当政策。    小贩组织状告政府  联合会项目经理穆库特·萨尔玛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叩响最高法院的大门,我们迫切需要制止针对街头小贩的暴行,并寻求永久解决他们问题的办法。”在诉至最高法院前,联合会已经同新德里市政府进行了多次交涉。联合会协调员阿宾德。辛格说,从2009年3月到2010年5月,联合会方面与新德里有关当局举行了一系列接触,举行了12次会议,希望能够合理解决新德里的街头小贩问题,但是却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当政府决定,新德里所有的街头小贩都必须在英联邦运动会前被驱逐时,我们感到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辛格说。  当谈判不能说服新德里市政府时,最高法院成为联合会维护小贩权益的最后靠山。2010年6月,最高法院接到了“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的上诉。  “宪法保障街头叫卖”  2010年10月20日,尽管英联邦运动会已经结束,也有不少小贩被赶出了新德里,但辛格却等到了最高法院鼓舞人心的判决。  这份有最高法官甘古利起草的判决书写道:“街头叫卖是人们谋生的一项基本权利,政府需要贯彻一项成文法来规范街头小贩,而非打压。”这意味着,街头小贩赢得了这场官司。  判决说,同行人的自由行路权一样,街头摊贩的谋生权利同样需要保障,“政府需要保障两者间的平衡……而只有在法律的框架下,通过合理的规范,才能使这两种相互冲突的权利达成平衡。”  判决认为,目前,的确存在着一些妨碍小贩基本权利的行政规划和政策,但即便如此,小贩们诚实经营的自由和尊严也不可剥夺。    “不能因为路边摊贩贫穷、无组织,就让他们应享有的这些基本权利处于混乱状态,也不能用不断变化的行政规划来决定他们的基本权利。”判决说。  最高法院的判决还要求,印度政府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实施相关法律,保护路边摊贩。“到2011年6月30日,必须通过一部法律,规范路边摊贩以及他们的基本权利。”  甘古利在判决中还援引印度另一名宪法法官的决定称,街头叫卖是印度宪法所保障的基本权利。  “颁布法律保护整个街头小贩群体是联合政府的宪法责任。”在获知上述判决时,阿宾德·辛格说。  穷人谋生的自然选择  截止2010年10月,印度全国有超过1000万街头小贩,活跃在孟买、新德里、加尔各答、晨奈、班加罗尔等大城市。绝大部分街头小贩都是贫困的当地居民、失业的产业工人或者来自其他邦的流动民工。  《印度快报》曾报道说,因为门槛低,投入低,摆小摊是因贫穷涌入城市的人们谋生的自然选择,“无论他们是做什么,理发、卖杂志,卖冷饮还是驱蚊片,他们都满足了这个城市重要的需要,他们不是乞讨者,他们是让市场变得活跃起来的服务商。”  但是,在印度传统的社会阶层划分中,街头小贩长期被视为地位较为低下的人群。不少官员和城市居民也认为街头小贩的存在造成了城市秩序的混乱。  “对小贩充满敌意,并不是当前印度的一个新现象。”《印度快报》说,“尤其是城市管理机关,白领阶层以及富人们。”  对此,辛格并不同意。他对记者说,“印度城市今天的混乱状况并不是因为街头小贩,而是因为印度毫无规划的快速现代化进程,以及并未将贫困人口包括进来的城市发展计划。”  在辛格看来,城市化的确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现象,印度的城市毫无争议地成为了经济增长的引擎。但是,辛格认为,印度的城市并没有为解决贫困问题  一  2010年10月20日,对于印度全国城市街头上千万艰苦谋生的小摊贩而言,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  这一天,印度最高法院正式作出裁决,禁止政府基于各种行政决策,剥夺街头小贩诚实经营的权利。  这一裁决,也令44岁的阿宾德·辛格倍感欣慰,2010年年6月,正是他领导的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将新德里市政府告上最高法院,因为后者准备在英联邦运动会前驱逐小贩。经过4个月的法庭斗争,正义最终站在了印度上千万街头小贩一方。  “颁布法律保护整个街头小贩群体,这是政府的宪法责任,”辛格说。  新德里市政府驱逐摊贩,小贩组织告上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判决:小贩诚实经营的自由及尊严不可剥夺。  在任何一个发展中国家,街头小贩都是社会底层人员谋生的主要手段,他们也往往成为城市发展过程中利益最容易被侵犯的对象。  而在印度,这些小贩们并不孤单,一个全国性维权组织———“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多年来一直代表印度上千万小贩,通过各种途径,向政府表达诉求,维护小商贩的合法权益。  当年,“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成为印度舆论关注的焦点。因为新德里政府准备在当年10月举行的英联邦运动会前驱逐街头小摊贩,联合会遂代表印度全国五百多个小贩组织,将新德里市政府告上印度最高法院。联合会方面指责新德里当局驱逐小贩,却没有制定为街头小贩寻找替代生计的恰当政策。    小贩组织状告政府  联合会项目经理穆库特·萨尔玛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叩响最高法院的大门,我们迫切需要制止针对街头小贩的暴行,并寻求永久解决他们问题的办法。”在诉至最高法院前,联合会已经同新德里市政府进行了多次交涉。联合会协调员阿宾德。辛格说,从2009年3月到2010年5月,联合会方面与新德里有关当局举行了一系列接触,举行了12次会议,希望能够合理解决新德里的街头小贩问题,但是却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当政府决定,新德里所有的街头小贩都必须在英联邦运动会前被驱逐时,我们感到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辛格说。  当谈判不能说服新德里市政府时,最高法院成为联合会维护小贩权益的最后靠山。2010年6月,最高法院接到了“印度全国街头小贩联合会”的上诉。  “宪法保障街头叫卖”  2010年10月20日,尽管英联邦运动会已经结束,也有不少小贩被赶出了新德里,但辛格却等到了最高法院鼓舞人心的判决。  这份有最高法官甘古利起草的判决书写道:“街头叫卖是人们谋生的一项基本权利,政府需要贯彻一项成文法来规范街头小贩,而非打压。”这意味着,街头小贩赢得了这场官司。  判决说,同行人的自由行路权一样,街头摊贩的谋生权利同样需要保障,“政府需要保障两者间的平衡……而只有在法律的框架下,通过合理的规范,才能使这两种相互冲突的权利达成平衡。”  判决认为,目前,的确存在着一些妨碍小贩基本权利的行政规划和政策,但即便如此,小贩们诚实经营的自由和尊严也不可剥夺。    “不能因为路边摊贩贫穷、无组织,就让他们应享有的这些基本权利处于混乱状态,也不能用不断变化的行政规划来决定他们的基本权利。”判决说。  最高法院的判决还要求,印度政府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实施相关法律,保护路边摊贩。“到2011年6月30日,必须通过一部法律,规范路边摊贩以及他们的基本权利。”  甘古利在判决中还援引印度另一名宪法法官的决定称,街头叫卖是印度宪法所保障的基本权利。  “颁布法律保护整个街头小贩群体是联合政府的宪法责任。”在获知上述判决时,阿宾德·辛格说。  穷人谋生的自然选择  截止2010年10月,印度全国有超过1000万街头小贩,活跃在孟买、新德里、加尔各答、晨奈、班加罗尔等大城市。绝大部分街头小贩都是贫困的当地居民、失业的产业工人或者来自其他邦的流动民工。  《印度快报》曾报道说,因为门槛低,投入低,摆小摊是因贫穷涌入城市的人们谋生的自然选择,“无论他们是做什么,理发、卖杂志,卖冷饮还是驱蚊片,他们都满足了这个城市重要的需要,他们不是乞讨者,他们是让市场变得活跃起来的服务商。”  但是,在印度传统的社会阶层划分中,街头小贩长期被视为地位较为低下的人群。不少官员和城市居民也认为街头小贩的存在造成了城市秩序的混乱。  “对小贩充满敌意,并不是当前印度的一个新现象。”《印度快报》说,“尤其是城市管理机关,白领阶层以及富人们。”  对此,辛格并不同意。他对记者说,“印度城市今天的混乱状况并不是因为街头小贩,而是因为印度毫无规划的快速现代化进程,以及并未将贫困人口包括进来的城市发展计划。”  在辛格看来,城市化的确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现象,印度的城市毫无争议地成为了经济增长的引擎。但是,辛格认为,印度的城市并没有为解决贫困问题  闪的,像亲密的低语,只有自己听得出。要是生气,也不妨迁怒一下,使劲儿吸他十来口。客来了,若你倦了说不得话,或者找不出可说的,干坐着岂不着急?这时候最好拈起一支烟将嘴堵上等你对面的人。若是他也这么办,便尽时间在烟子里爬过去。各人抓着一个新伴儿,大可以盘桓一会的。  从前抽水烟旱烟,不过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抽烟卷儿指头黄了,由它去。用烟嘴不独麻烦,也小气,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今儿大褂上一个窟窿,明儿坎肩上一个,由他去。一支烟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个小麻雀,也由它去。总之,蹩蹩扭扭的,其实也还是个“满不在乎”罢了。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  在别处说过,我的“忆的路”是“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的职业是三个教书;我的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会忘记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个人。  但是为什么还会写出诗文呢?--虽然都是些废话。这是时代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运动的时期,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我这个年轻的学生;于是乎跟着人家的脚印,也说说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这只是些范畴而已。我是个懒人,平心而论,又不曾遭过怎样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亲自体验,范畴终于只是范畴,此处也只是廉价的,新瓶里装旧酒的感伤。当时芝麻黄豆大的事,都不惜郑重地写出来,现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驱者告诉我们说自己的话。不幸这些自己往往是简单的,说来说去是那一套;终于说的听的都腻了。--我便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只是说些中外贤哲说过的和并世少年将说的话。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因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着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这点简单的意思也还是到中年才觉出的;少年时多少有些热气,想不到这里。中年人无论怎样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开,却是可取的。这时候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而实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觉得一种轻松的意味。他乐意分析他背上的经验,不止是少年时的那些;他不愿远远地捉摸,而愿剥开来细细地看。也知道剥开后便没了那跳跃着的力量,但他不在乎这个,他明白在冷静中有他所需要的。这时候他若偶然说话,决不会是感伤的或印象的,他要告诉你怎样走着他的路,不然就是,所剥开的是些什么玩意。但中年人是很胆小的;他听别人的话渐渐多了,说了的他不说,说得好的他不说。所以终于往往无话可说--特别是一个寻常的人像我。但沉默又是寻常的人所难堪的,我说苦在话外,以此。  中年人若还打着少年人的调子,--姑不论调子的好坏--原也未尝不可,只总觉“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写出那冒着热气或流着眼泪的话;一个神经敏锐的人对于这个是不容易忍耐的,无论在自己在别人。这好比上了年纪的太太小姐们还涂脂抹粉地到大庭广众里去卖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实这些都可以说是废话,只要想一想咱们这年头。这年头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将一切说话的都看作“代言人”;压根儿就无所谓自己的话。这样一来,如我辈者,倒可以将从前狂妄之罪减轻,而现在是更无话可说了。  但近来在戴译《唯物史观的文学论》里看到,法国俗语“无话可说”竟与“一切皆好”同意。呜呼,这是多么损的一句话,对于我,对于我的时代!罗马(Rome)是历史上大帝国的都城,想象起来,总是气象万千似的。现在它的光荣虽然早过去了,但是从七零八落的废墟里,后人还可仿佛于百一。这些废墟,旧有的加上新发掘的,几乎随处可见,像特意点缀这座古城的一般。这边几根石柱子,那边几段破墙,带着当年的尘土,寂寞地陷在大坑里;虽然在夏天中午的太阳,照上去也黯黯淡淡,没有多少劲儿。就中罗马市场(forumRomanum)规模最大。这里是古罗马城的中心,有法庭,神庙,与住宅的残迹。卡司多和波鲁斯庙的三根哥林斯式的柱子,顶上还有片石相连着;在全场中最为秀拔,像三个丰姿飘洒的少年用手横遮着额角,正在眺望这一片古市场。想当年这里终日挤挤闹闹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手法;现在只剩三两起游客指手画脚地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犄角上有一所住宅,情形还好;一面是三间住屋,有壁画,已模糊了,地是嵌石铺成的;旁厢是饭厅,壁画极讲究,画的都是正大的题目,他们是很看重饭厅的。市场上面便是巴拉丁山,是饱历兴衰的地方。最早是一个村落,只有些茅草屋子;罗马共和末期,一姓贵族聚居在这里;帝国时代,更是繁华。游人走上山去,两旁宏壮的住屋还留下完整的黄土坯子,可以见出当时阔人家的气局。屋顶一片平场,原是许多花园,总名法内塞园子,也是四百年前的旧迹;现在点缀些花木,一角上还有一座小喷泉。在这园子里看脚底下的古市场,全景都在望中了。  市场东边是斗狮场,还可以看见大概的规模;在许多宏壮的废墟里,这个算是情形最好的。外墙是一个大圆圈儿,分四层,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顶上。下三层都是一色的圆拱门和柱子,上一层只有小长方窗户和楞子,这种单纯的对照教人觉得这座建筑是整整的一块,好像直上云霄的松柏,老干亭亭,没有一些繁枝细节。里面中间原是大平场;中古时在这儿筑起堡垒,现在满是一道道颓毁的墙基,倒成了四不像。这场子便是斗狮场;环绕着的是观众的坐位。下两层是包厢,皇帝与外宾的在最下层,上层是贵族的;第三层公务员坐;最上层平民坐:共可容四五万人。狮子洞还在下一层,有口直通场中。斗狮是一种刑罚,也可以说是一种裁判:罪囚放在狮子面前,让狮子去搏他;他若居然制死了狮子,便是直道在他一边,他就可自由了。但自然是让狮子吃掉的多;这些人大约就算活该。想到临场的罪囚和他亲族的悲苦与恐怖,他的仇人的痛快,皇帝的威风,与一般观众好奇的紧张的面目,真好比一场恶梦。这个场子建筑在一世纪,原是戏园子,后来才改作斗狮之用。  斗狮场南面不远是卡拉卡拉浴场。古罗马人颇讲究洗澡,浴场都造得好,这一所更其华丽。全场用大理石砌成,用嵌石铺地;有壁画,有雕像,用具也不寻常。房子高大,分两层,都用圆拱门,走进去觉得稳稳的;里面金碧辉煌,与壁画雕像相得益彰。居中是大健身房,有喷泉两座。场子占地六英亩,可容一千六百人洗浴。洗浴分冷热水蒸气三种,各占一所屋子。古罗马人上浴场来,不单是为洗澡;他们可以在这儿商量买卖,和解讼事等等,正和我们上茶店上饭店一般作用。这儿还有好些游艺,他们公余或倦后来洗一个澡,找几个朋友到游艺室去消遣一回,要不然,到客厅去谈谈话,都是很“写意”的。现在却只剩下一大堆遗迹。大理石本来还有不少,早给搬去造圣彼得等教堂去了;零星的物件陈列在博物院里。我们所看见的只是些巍巍峨峨参参差差的黄土骨子,站在太阳里,还有学者们精心研究出来的《卡拉卡拉浴场图》的照片,都只是所谓过屠门大嚼而已。  罗马从中古以来便以教堂著名。康南海《罗马游纪》中引杜牧的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光景大约有些相像的;只可惜初夏去的人无从领略那烟雨罢了。圣彼得堂最精妙,在城北尼罗圆场的旧址上。尼罗在此地杀了许多基督教徒。据说圣彼得上十字架后也便葬在这里。这教堂几经兴废,现在的房屋是十六世纪初年动工,经了许多建筑师的手。密凯安杰罗七十二岁时,受保罗第三的命,在这儿工作了十七年。后人以为天使保罗第三假手于这一个大艺术家,给这座大建筑定下了规模;以后虽有增改,但大体总是依着他的。教堂内部参照卡拉卡拉浴场的式样,许多高大的圆拱门稳稳地支着那座穹隆顶。教堂长六百九十六英尺,宽四百五十英尺,穹隆顶高四百○三英尺,可是乍看不觉得是这么大。因为平常看屋子大小,总以屋内饰物等为标准,饰物等的尺寸无形中是有谱子的。圣彼得堂里的却大得离了谱子,“天使像巨人,鸽子像老鹰”;所以教堂真正的大小,一下倒不容易看出了。但是你若看里面走动着的人,便渐渐觉得不同。教堂用彩色大理石砌墙,加上好些嵌石的大幅的名画,大都是亮蓝与朱红二色;鲜明丰丽,不像普通教堂一味阴沉沉的。密凯安杰罗雕的彼得像,温和光洁,别是一格,在教堂的犄角上。  圣彼得堂两边的列柱回廊像两只胳膊拥抱着圣彼得圆场;留下一个口子,却又像个玦。场中央是一座埃及的纪功方尖柱,左右各有大喷泉。那两道回廊是十七世纪时亚历山大第三所造,成于倍里尼(Pernini)之手。廊子里有四排多力克式石柱,共二百八十四根;顶上前后都有栏干,前面栏干上并有许多小雕像。场左右地上有两块圆石头,站在上面看同一边的廊子,觉得只有一排柱子,气魄更雄伟了。这个圆场外有一道弯弯的白石线,便是梵蒂冈与意大利的分界。教皇每年复活节站在圣彼得堂的露台上为人民祝福,这个场子内外据说是拥挤不堪的。  圣保罗堂在南城外,相传是圣保罗葬地的遗址,也是柱子好。门前一个方院子,四面廊子里都是些整块石头凿出来的大柱子,比圣彼得的两道廊子却质朴得多。教堂里面也简单空廓,没有什么东西。但中间那八十根花岗石的柱子,和尽头处那六根蜡石的柱子,纵横地排着,看上去仿佛到了人迹罕至的远古的森林里。柱子上头墙上,周围安着嵌石的历代教皇像,一律圆框子。教堂旁边另有一个小柱廊,是十二世纪造的。这座廊子围着一所方院子,在低低的墙基上排着两层各色各样的细柱子——有些还嵌着金色玻璃块儿。这座廊子精工可以说像湘绣,秀美却又像王羲之的书法。  在城中心的威尼斯方场上巍然蹯踞着的,是也马奴儿第二的纪功廊。这是近代意大利的建筑,不缺少力量。一道弯弯的长廊,在高大的石基上。前面三层石级:第一层在中间,第二三层分开左右两道,通到廊子两头。这座廊子左右上下都匀称,中间又有那一弯,便兼有动静之美了。从廊前列柱间看到暮色中的罗马全城,觉得幽远无穷。  罗马艺术的宝藏自然在梵蒂冈宫;卡辟多林博物院中也有一些,但比起梵蒂冈来就太少了。梵蒂冈有好几个雕刻院,收藏约有四千件,著名的《拉奥孔》(Laocooen)便在这里。画院藏画五十幅,都是精品,拉飞尔的《基督现身图》是其中之一,现在却因修理关着。梵蒂冈的壁画极精彩,多是拉飞尔和他门徒的手笔,为别处所不及。有四间拉飞尔室和一些廊子,里面满是他们的东西。拉飞尔由此得名。他是乌尔比奴人,父亲是诗人兼画家。他到罗马后,极为人所爱重,大家都要教他画;他忙不过来,只好收些门徒作助手。他的特长在画人体。这是实在的人,肢体圆满而结实,有肉有骨头。这自然受了些佛罗伦司派的影响,但大半还是他的天才。他对于气韵,远近,大小与颜色也都有敏锐的感觉,所以成为大家。他在罗马住的屋子还在,坟在国葬院里。歇司丁堂与拉飞尔室齐名,也在宫内。这个神堂是十五世纪时歇司土司第四造的,第一百三十三英尺,宽四十五英尺。两旁墙的上部,都由佛罗伦司派画家装饰,有波铁乞利在内。屋顶的画满都是密凯安杰罗的,歇司丁堂著名在此。密凯安杰罗是佛罗伦司派的极峰。他不多作画,一生精华都在这里。他画这屋顶时候,以深沉肃穆的心情渗入画中。他的构图里气韵流动着,形体的勾勒也自然灵妙,还有那雄伟出尘的风度,都是他独具的好处。堂中祭坛的墙上也是他的大画,叫做《最后的审判》。这幅壁画是以后多年画的,费了他七年工夫。  罗马城外有好几处隧道,是一世纪到五世纪时候基督教徒挖下来做墓穴的,但也用作敬神的地方。尼罗搜杀基督教徒,他们往往避难于此。最值得看的是圣卡里斯多隧道。那儿还有一种热诚花,十二瓣,据说是代表十二使徒的。我们看的是圣赛巴司提亚堂底下的那一处,大家点了小蜡烛下去。曲曲折折的狭路,两旁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墓穴;现在自然是空的,可是有时还看见些零星的白骨。有一处据说圣彼得住过,成了龛堂,壁上画得很好。另处也还有些壁画的残迹。这个隧道似乎有四层,占的地方也不小。圣赛巴司提亚堂里保存着一块石头,上有大脚印两个;他们说是耶稣基督的,现在供养在神龛里。另一个教堂也供着这么一块石头,据说是仿本。  缧绁堂建于第五世纪,专为供养拴过圣彼得的一条铁链子。现在这条链子还好好的在一个精美的龛子里。堂中周理乌司第二纪念碑上有密凯安杰罗雕的几座像;摩西像尤为著名。那种原始的坚定的精神和勇猛的力量从眉目上,胡须上,胳膊上,手上,腿上,处处透露出来,教你觉得见着了一个伟大的人。又有个阿拉古里堂,中有圣婴像。这个圣婴自然便是耶稣基督;是十五世纪耶路撒冷一个教徒用橄榄木雕的。他带它到罗马,供养在这个堂里。四方来许愿的很多,据说非常灵验;它身上密层层地挂着许多金银饰器都是人家还愿的。还有好些信写给它,表示敬慕的意思。  罗马城西南角上,挨着古城墙,是英国坟场或叫做新教坟场。这里边葬的大都是艺术家与诗人,所以来参谒来凭吊的意大利人和别国的人终日不绝。就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十九世纪英国浪漫诗人雪莱与济兹的墓。雪莱的心葬在英国,他的遗灰在这儿。墓在古城墙下斜坡上,盖有一块长方的白石;第一行刻着“心中心”,下面两行是生卒年月,再下三行是莎士比亚《风暴》中的仙歌。  彼无毫毛损,  海涛变化之,  从此更神奇。  好在恰恰关合雪莱的死和他的为人。济兹墓相去不远,有墓碑,上面刻着道:  这座坟里是  英国一位少年诗人的遗体;  他临死时候,  想着他仇人们的恶势力,  痛心极了,叫将下面这一句话  刻在他的墓碑上:  “这儿躺着一个人,  他的名字是用水写的。”  末一行是速朽的意思;但他的名字正所谓“不废江河万古流”,又岂是当时人所料得到的。后来有人别作新解,根据这一行话做了一首诗,连济兹的小像一块儿刻铜嵌在他墓旁墙上。这首诗的原文是很有风趣的。  济兹名字好,  说是水写成;  一点一滴水,  后人的泪痕——  英雄枯万骨,  难如此感人。  安睡吧,  陈词虽挂漏,  高风自峥嵘。  这座坟场是罗马富有诗意的一角;有些爱罗马的人虽不死在意大利,也会遗嘱葬在这座“永远的城”的永远的一角里。  的电灯光下,谈到W的小说。  “他还在河南吧?C大学那边很好吧?”我随便问着。  “不,他上美国去了。”  “美国?做什么去?”  “你觉得很奇怪吧?——波定谟约翰郝勃金医院打电报约他做助手去。”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学的地方!他在那边成绩总很好?——这回去他很愿意吧?”  “不见得愿意。他动身前到北京来过,我请他在启新吃饭;  他很不高兴的样子。”  “这又为什么呢?”  “他觉得中国没有他做事的地方。”  “他回来才一年呢。C大学那边没有钱吧?”  “不但没有钱,他们说他是疯子!”  “疯子!”  我们默然相对,暂时无话可说。  我想起第一回认识W的名字,是在《新生》杂志上。那时我在P大学读书,W也在那里。我在《新生》上看见的是他的小说;但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心理学的书读得真多;P大学图书馆里所有的,他都读了。文学书他也读得不少。他说他是无一刻不读书的。我第一次见他的面,是在P大学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着。有人告诉我,这就是W了。微曲的背,小而黑的脸,长头发和近视眼,这就是W了。以后我常常看他的文字,记起他这样一个人。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学的译文,托一个朋友请他看看。他逐一给我改正了好几十条,不曾放松一个字。永远的惭愧和感谢留在我心里。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他突然来看我了。他说和P游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他原是山东人;这回来上海,是要上美国去的。我问起哥仑比亚大学的《心理学,哲学,与科学方法》杂志,我知道那是有名的杂志。但他说里面往往一年没有一篇好文章,没有什么意思。他说近来各心理学家在英国开了一个会,有几个人的话有味。他又用铅笔随便的在桌上一本簿子的后面,写了《哲学的科学》一个书名与其出版处,说是新书,可以看看。他说要走了。我送他到旅馆里。见他床上摊着一本《人生与地理》,随便拿过来翻着。他说这本小书很著名,很好的。我们在晕黄的电灯光下,默然相对了一会,又问答了几句简单的话;我就走了。直到现在,还不曾见过他。  他到美国去后,初时还写了些文字,后来就没有了。他的名字,在一般人心里,已如远处的云烟了。我倒还记着他。两三年以后,才又在《文学日报》上见到他一篇诗,是写一种清趣的。我只念过他这一篇诗。他的小说我却念过不少;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那篇《雨夜》,是写北京人力车夫的生活的。W是学科学的人,应该很冷静,但他的小说却又很热很热的。  这就是W了。  p也上美国去,但不久就回来了。他在波定谟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见着的。他回国后,有一个热天,和我在南京清凉山上谈起W的事。他说W在研究行为派的心理学。他几乎终日在实验室里;他解剖过许多老鼠,研究它们的行为。p说自己本来也愿意学心理学的;但看了老鼠临终的颤动,他执刀的手便战战的放不下去了。因此只好改行。而W是“奏刀駋然”,“踌躇满志”,p觉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说W研究动物行为既久,看明它们所有的生活,只是那几种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戏,毫无什么大道理存乎其间。因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别有何种高贵的动机;我们第一要承认我们是动物,这便是真人。W的确是如此做人的。P说他也相信W的话;真的,P回国后的态度是大大的不同了。W只管做他自己的人,却得着P这样一个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着的。  P又告诉我W恋爱的故事。是的,恋爱的故事!P说这是一个日本人,和W一同研究的,但后来走了,这件事也就完了。P说得如此冷淡,毫不像我们所想的恋爱的故事!P又曾指出《来日》上W的一篇《月光》给我看。这是一篇小说,叙述一对男女趁着月光在河边一只空船里密谈。那女的是个有夫之妇。这时四无人迹,他俩谈得亲热极了。但P说W的胆子太小了,所以这一回密谈之后,便撒了手。这篇文字是W自己写的,虽没有如火如荼的热闹,但却别有一种意思。科学与文学,科学与恋爱,这就是W了。  “‘疯子’!”我这时忽然似乎彻悟了说,“也许是的吧?我想。一个人冷而又热,是会变疯子的。”  “唔,”p点头。  “他其实大可以不必管什么中国不中国了;偏偏又恋恋不舍的!”  “是啰。W这回真不高兴。K在美国借了他的钱。这回他到北京,特地老远的跑去和K要钱。K的没钱,他也知道;他也并不指望这笔钱用。只想借此去骂他一顿罢了,据说拍了桌子大骂呢!”  “这与他的写小说一样的道理呀!唉,这就是W了。”  P无语,我却想起一件事:  “W到美国后有信来么?”  “长远了,没有信。”  我们于是都又默然。  1926年7月20日,白马湖。  (原载1926年8月1日《文学周报》第236期)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①  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第48页。  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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