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奔黄州找苏东坡贬到黄州之后患难的是谁?


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汴京城瑞雪纷飞,一片热闹喜庆的气氛。“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苏轼在御史台差役的押送下,踏上了漫天风雪的路途。苏迈徒步跟随父亲一同前往黄州贬所。
劫后余生,苏轼无限感慨,但此时此刻,却不得不先解决许多摆在眼前的问题。兄弟俩按约定在陈州相见,匆匆商定了两家人的千里搬迁之事。两兄弟,今后一个在长江西头,一个在东头,要想相见,也是难上加难。俩人匆匆相聚,然后黯然神伤地挥泪别去。
一路上,苏轼忧心忡忡,好在有儿子相伴,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让苏轼倍感欣慰。
纪录片《苏东坡》截图
遥远的黄州终于一天天近了。江南春来早,二十日来到关山,春风岭上梅花已经盛开,漫山遍野,傲立寒风中,摇曳生姿。花中君子,不由地触动了苏轼孤寂的心绪,他写道:
《梅花》二首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lì)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这清丽的梅花,在幽谷、草棘间盛开,似乎无人赏识,只是随着风雪散落荒野,像是自开自落,开得无聊,开得忧愁。让深感孤独、飘零的苏轼有同病相怜之感,于是把酒慰花,然后安慰道:你看还有清澈的流水陪你呢,他们也会一直送我到黄州的。
度关山,穿麻城,转入歧亭向北,走了二十多里。苏轼竟然遇到了一位故人--在凤翔时的故交,陈慥(字季常)。得知苏轼贬官至此,陈季常便连声邀请苏轼去他家小住几天。在寒风雨雪中跋涉了二十多天的苏轼,便在陈家盘桓了几日,倍感温馨。
随便提一下,这位陈季常,就是民间传说中遭遇“河东狮吼”的爱妻狂。此后,在黄州,他和苏轼来往频繁,且助力颇多。
一、恐惧和战栗,飘渺孤鸿影,寂寞沙洲冷
元丰三年二月一日,经过一个月的艰苦行程, 苏轼抵达了黄州。黄州,今天的湖北黄冈。千年以前,这里还是一座偏僻萧条的江边小镇,苏轼虽然是贬官,还有“责授检校尚书水部郎、充黄州团练副使”的头衔,可是“检校”本就是代理和挂名的意思,团练副使大致是地方军事的助理官,也是挂名的,因为朝廷对苏轼的处置,还有最重要的后面两句:"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无权参与公事,而且不能出本州,换言之就是被监视看管的。
走在进城的路上,看着满山的竹林和那奔腾而去的长江,苏轼回顾自己二十年的官宦生涯,忽然有一种镜花水月的虚幻之感。
《 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苏轼自嘲说梁朝的何逊、唐代的张籍,都做过水部员外郎,大概这是诗人的专利吧。惭愧的是,自己现在不过是个犯官,什么都做不了,却领着朝廷的俸禄,虽然多半是用实物抵支的,得到的还多半是官府用剩下的酒袋。
因为是犯官的身份,是没有官舍可以住的。城里有一座名为 定惠院的寺庙,方丈好心,腾了一间空屋给苏轼父子居住。他们就在寺里搭伙,跟着和尚们一起吃斋。住持和尚知苏轼之名,对他们礼遇有加。苏轼总算在黄州有了一个暂得喘息的处所。
放下行囊,躺在小屋里,苏轼不免又想起这场从天而降的劫难,过去的几个月的经历,让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待人和处世。也许只有时间才可以慢慢修复心灵的创伤吧。初到黄州的苏轼,几乎闭门不出,他常常从早睡到晚,“昏昏觉还卧,展转无由足”,总是在睡一整天后,才敢一人悄悄出门去,在月色里静静漫步,大概在这个时候,才能稍稍忘却心中的恐惧和伤痛: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
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
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
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
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
不辞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
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
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
自斟自饮,自吟自和,在孤独的悲哀中,找寻一点乐趣。
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
但当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
但是即便如此,心中却依然小心翼翼, 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喝得太多,否则酒后失言恐怕又惹来一场厄运。
一天夜里,苏轼来到江畔,伫立江边,静听江水奔涌。夜深人静,残月高挂,寒气袭人,苏轼看见一只孤独的鸿雁从云间穿过,在远处的树丛上盘旋,似乎在寻找可以栖息的地方。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随着对黄州的熟悉,苏轼终于渐渐改变了昼伏夜出的生活,但依然很少说话,也不太和人来往。于是,黄州的百姓,经常看到一个怪人:这个外乡人,在山水间毫无目的,孤独地闲走,又是在花下发呆,有时又喃喃自语,似乎是对天上的飞鸟、水里的鱼儿,又或者是地上的草木,空中的流云说的。
苏轼还常常去城南的安国寺沐浴--这是他的爱好,似乎他还在沐浴中感悟了某些哲理:“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
二、叉钱度日,惊弓之鸟,自我救赎
初夏五月,苏辙按照兄弟俩的商定,带着两家老小,从南都登船,经过汴水到淮扬,过金陵后,沿江而上,先将自己一家暂留九江后,然后护送苏轼一家前往黄州。
家人即将到来,苏轼在期盼中却不免忧心忡忡,为官二十年,苏轼从没想过积蓄什么钱财,基本上就是“月光族”, 如今正常的薪俸都没有,一家数口的生计还不知靠什么着落。
五月二十五日,苏辙等到达慈湖,但为狂风大浪所阻,两天后风浪过去,苏轼终于在黄州外二十里接到了家人。历经劫难的一家人相见,不免悲喜交加。
两天后,在苏轼老友,刚好在附近任职的鄂州知州朱寿昌帮助下,住进了长江边的临皋亭。这原本是官府的水上驿站,房屋并不宽敞,苏轼一家二十几口人住得十分拥挤--但好歹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一家人勉强安顿下来。
但接下来,最紧迫的便是钱的问题。思来想去,苏轼和夫人一起筹划了一番后,想出了一个办法。根据黄州的基本生活成本,他们算出一天的最低生活费用大概在150钱。每月初一取出4500钱,分成三十份,然后挂在高高的屋梁上, 每天早上起来用叉子挑下一块,然后就将叉子藏起来。如果当日庆幸有没用完的钱,则存在一个大竹筒里,用来接待来访的客人。这样一来,手里的积蓄大概可以撑一年。--至于一年之后怎么办?苏轼只好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了。
物质生活算起来暂时是有了最基本的安排了--但精神上的苦痛,却不知如何安放。出狱已经半年,苏轼仍然轻易不敢作文字,甚至写给朋友的信,都叮咛再三:“ 不须示人”,“看讫,火之”,生怕“好事者巧以酝酿之,便生出无穷事也。”
这还真不是惊弓之鸟--就在苏轼谪居黄州后不久,那群人又翻出陈年旧账,说苏轼在徐州任上,没有觉察出李铎、郭进等谋反事,是失职,企图再次给苏轼以沉重打击。还好,经过申辩,神宗下旨取消了追查。
苏轼不得不随时检点,以免给别人递上杀人的刀。苏轼很喜欢黄州隔岸相望的武昌寒溪西山,陈季常得知后曾劝苏轼在那里买田置地,苏轼在一番兴奋之后,思虑再三,还是冷静了下来,放弃了这一打算。还是因为,害怕好事者说他"擅去安置所,而居于别路。"
巨大的精神痛苦,需要治疗,需要救赎。苏轼自幼受到家庭佛教氛围的熏陶,在杭州任通判时也常来往名山古刹,听高僧讲法。这一次的飞来横祸,让苏轼痛定思痛,反省之后,他忽然觉得,这也许也是让他幡然悟道的机会。他说:“愿从二圣往,一洗千劫非”。
初到黄州,他闭门不出,“不复作文字,唯时作僧语”。不久,在安国寺长老的指点下,更是开始了静坐修禅,隔一两天就去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在黄州的五年时间,苏轼都保持了这个习惯。
在这样的 深刻反省中,他意识到自己屡屡犯"绮语戒",又固执己见。在给朋友的信中,他反省说恃才而轻易发表意见,华而不实的空论,对于国家,其实毫无益处,他认识到"锋芒过盛"其实是做人的一大毛病,父亲早已在取名时告诫过他,可惜自己从未引起重视,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里被修理得满身创伤。
但,这一场毫不留情的自我反省,并不意味着苏轼从此将社会责任和使命感完全抹杀。他只是洗去了个人荣辱的“骄气”,却依然保有为国为民的"锐气"。在写给好友李常的信中,他说: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 ... 虽怀坎懔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一切付与造物
苏轼,之所以伟大,大概便在于此。身处放逐之中,四十年奋斗,一夕之间,‘回到解放前’,可苏轼没有怨天尤人,残酷的政治打击,也没有让他忘记为国为民奉献自己。
三、自得其乐,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
在黄州这个偏僻的小城,苏轼一旦解开心灵的桎梏,很快便想方设法地自寻其乐起来。他每天粗衣草鞋,出入于田间地头,山野江边,和农夫、渔父、樵夫、商贩随意地聊天、说笑,无拘无束。
有时无聊,他跑到江边,学小孩玩起打水漂,听着水花起落,铮铮作响,欣喜不已。
很快,在他充满诗意的眼光里,黄州山水变得美丽,变得魅力四射起来,都可以比拟有天堂美誉的苏杭了。
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上,此幸未始有也。
在《毕仲举》中,苏轼说:
黄州滨江带山,既适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须,亦不难致,早寝晚起,又不知所谓祸福果安在哉?
看这些信,真的很难相信,出自一位被从云端打落谷底的犯官,一位生活拮据的士子所写。苏轼以超然旷达的胸襟说:
美恶在我,何与于物。
关于快乐人生的奥妙,苏轼曾说:
“吾兄弟俱老,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间,山川、草木、鱼虫之类,皆足供吾家乐事也。”
苏轼曾说自己:“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苏辙听后告诫他择友要慎重,苏轼就说:“吾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不知不觉间,爱热闹的苏轼身边,有聚集了一大群朋友,这些人年龄不同、地位悬殊,性情也各异。
邻居们如今都和他相处地很好,苏轼还常常参与街坊间的聚会。其中有几家很善于烹调,手艺极好。苏轼便饶有兴致地为他们制作的美食起名:刘家的一种煎米粉做的糕饼,被取名为“为甚酥”;潘家的酒,有点酸,却很好喝,就被命名为"错着水"。
《刘监仓家煎米粉作饼子余云为甚酥潘邠老家造》
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
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和苏轼关系最密切的,大概是下面几位:
《东坡八首》其七
潘子久不调,沽酒江南村。
郭生本将种,卖药西市垣。
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孙。
家有十亩竹,无时客叩门。
我穷交旧绝,三子独见存。
潘丙是屡试不第的书生,早就不管功名了,如今卖酒为生;郭遘是郭子仪的后代,如今开了一家药店;古耕古道热肠,恐怕是唐代侠客古押牙的后代... 他们虽是市井中人,却豪爽、讲义气,仰慕苏轼的才华和人品,大家成为了好朋友,常常一起喝酒侃大山,快活得很。
元丰四年正月,苏轼前去看望陈季常,三位好基友一直送到黄州城外十里远的女王城,苏轼想起一年前初来黄州的落魄,想起自己像梅花一样幽静和孤独,不免感慨万千,就写了一首诗:
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
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
稍闻决决流冰谷,尽放青青没烧痕。
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
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
巧的是,第二年初春,他和潘、郭二人出城探春,又是正月二十,苏轼又追和了一首:
《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秋雁南飞,年年一样准时,我们好像也是一样,岁岁来此寻春,往事如风,冬去春来,人生无常。但黄州虽小,却有美酒,更是充满浓浓的人情味,从而让自己忘却人生的不快。
黄冈遗爱湖
第三年,他们再次如约前往,苏轼也再次接着写了第三首:
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
乱山环合水侵门,身在淮南尽处村。
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
岂惟见惯沙鸥熟,已觉来多钓石温。
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这已经是苏轼到这里的第四个年头了。 黄州,似乎已经融入了苏轼的生命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已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更何况,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机关巧算,也许终老于此,也是一件幸事呢。
此外,长江对岸的王齐愈、王齐万兄弟,也和苏轼这位老乡来往密切。
黄州知州徐君猷,对作为犯官贬谪黄州的苏轼,也是礼遇有加。随着交往深入,他们更是日渐亲近。一边暗中保护苏轼,一边常常照顾苏轼的生活。
鄂州知州朱寿昌、黄州监酒乐京、歧亭监酒胡定之等等,也都是苏轼常来常往的好友。
和苏轼最密切的,估计还是陈慥(陈季常),他也曾是胸怀大志的豪士,然后壮志难酬,于是隐居歧亭。或者是早就认识的旧友,又或者两人又类似的思想轨迹,又同是怀才不遇,总之在黄州的这几年中,他们常来常往,每次相聚,也总是盘桓上十天半月的,临走还来个十里相送,那感情,自然是很不错的。
四、强大的朋友圈
新的朋友圈渐渐形成,生活渐渐有了光彩,更令人开心的是,不少老友至亲也频频来信问候,不少甚至不远千里来黄州探望苏轼。
范缜、张方平、司马光、李常等等, 这些人还是关心着苏轼,常常来信问候,李常更是在四年之中,利用调任之机,两次绕道来黄州探望。
钱塘主簿陈师仲,虽然在“乌台诗案”中也不幸受到牵连,他但丝毫不介意,一再给苏轼写信,还常常在诗文中提起苏轼兄弟,一点也不怕再次受牵连,他还热心搜集苏轼诗文,将他在密州、徐州时期的作品,编辑成册。
杭州的故人王复、张弼、辩才、无择等,对苏轼思念不已,每每向黄州方向怅然眺望,他们还 相约凑钱,雇请专人,一年两次前往黄州探望苏轼,给苏轼捎去杭州特产。
苏轼在《杭州故人信至齐安》一诗中写道:
昨夜风月清,梦到西湖上。
朝来闻好语,扣户得吴饷。
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
更将西庵茶,劝我洗江瘴。
故人情义重,说我必西向。
一年两仆夫,千里问无恙。
相期结书社,未怕供诗帐。
还将梦魂去,一夜到江涨。(江涨,杭州桥名)
黄庭坚、秦观等人也依然如故,还 逢人就称颂苏轼,在他们的影响下, 李之仪、李方叔等人也纷纷给苏轼写信,要投入他门下。
受苏轼牵连被贬最远的王巩,没有和苏轼疏远,反而更见亲密。苏轼常常写信给他,一边是安慰他,一边是劝诫从前生活奢华的他要节俭,不要在无聊中以声色自遣,关怀备至。
元丰六年,王巩遇赦北归,绕道黄州,和苏轼相见。王巩南行,一家人都留在南都岳父张方平家。只有一名叫柔奴的侍妾毅然随行,这位明眸皓齿,天生丽质且歌喉曼妙的女子,三年来和王巩同甘共苦,无怨无悔。
说起南行之事,苏轼问道:"岭南风土应该不太好吧?"
柔奴回答道:“此心安处就是吾乡。”
苏轼听罢,十分敬佩,热情地写词歌颂:
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 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还有一位苏轼二十年前结识的老友马正卿更是有意思。他在太学为官时,因性情耿直,不遭人喜欢。一天,苏轼前去拜访他,没有碰到,久等之下,就提笔写了一首杜甫的《秋雨叹》,感叹功业难成的书生。不想马正卿读到后,第二天就辞官归隐,终身不再出仕。听说苏轼贬谪黄州,竟然千里迢迢赶来,与他同甘同苦。
苏轼在《东坡八首》里感叹:
马生本穷士,从我二十年。
日夜望我贵,求分买山钱。
我今反累生,借耕辍兹田。
刮毛龟背上,何时得成毡。
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
众笑终不悔,施一当获千。
此外,杨绘、王适、参廖等人也先后赶来黄州探望,参廖更是一住就一年。强大的朋友圈,给苏轼的贬谪生活带来了无限的欢乐。
五、东坡开荒,营建雪堂
在黄州一年后,手头的积蓄终于要用完了。苏轼不知道后面要靠什么生活。他自己说,大概只会读书写字:"我生无田食破砚,尔来砚枯磨不出。" 他想要是有一块地,可以耕种,那该多好啊。偶然听他说起这事的马正卿,立即付诸行动,他四处奔走,终于从有司获得许可,批给了苏轼一块废弃的营地。
这片营地位于黄州城东门外的小山坡上,约有五十亩,荆棘丛生、瓦砾遍地,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种出粮食的地方。可是苏轼别无选择,只得一试。元丰四年二月,苏轼亲自举起了火把,将这片荒地上的枯草焚烧后,然后带领全家人开始了开垦。
连日的辛苦劳作,不免精力憔悴,这位大诗人释耒而叹:
《东坡八首》其一
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
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
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
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
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
喟然释耒叹,我廪何时高。
多日之后,这片荒地终于有了点样子。站在山坡上,苏轼开始了规划:
《东坡八首》其二
荒田虽浪莽,高庳各有适。
下隰种秔稌,东原莳枣栗。
江南有蜀士,桑果已许乞。
好竹不难栽,但恐鞭横逸。
仍须卜佳处,规以安我室。
正在他为灌溉问题发愁的时候,忽然,家童兴冲冲跑了过来,说发现了一口荒井!
家童烧枯草,走报暗井出。
一饱未敢期,瓢饮已可必。
他溯流而探,发现井水的源头是远处山岭上的水塘,干旱许久后,昨夜的一场大雨,池塘灌满了水,水流才又叮叮咚咚流到这边的荒地上。
于是,苏轼又兴致勃勃地开始了规划,清明播种,初夏插秧,秋来霜降,沉甸甸的稻穗就会压弯了稻杆了......
可惜,拓荒实在是过于艰辛,过程自然也很漫长,虽然有马正卿鼎力相助,还有潘丙、郭遘、古耕道等人大力相助,等一切都弄差不多了,种稻去来不及了,只好先种上麦子。
不到一个月,绿油油的麦苗就长出来了。苏轼十分高兴,不过当地的农民却跑来告诉他,麦苗太旺,反而不利收成,要让牛羊来稍稍处理一下才好。苏轼听从了他们的建议,果然得到了丰收。这年,自己种的麦子首了而是余石。等收成之日,家里的大米刚好吃完,而市面上米价极高,于是苏轼一家人每天捣麦做饭,不亦乐乎。苏轼还别出心裁地搞了一个发明,将大麦与小豆掺在一起做饭,风味很是独特。
苏轼很快成了一名地道的农夫,除了稻谷、麦子,他还先后种下了桑树、枣树、栗子树,还有李常托人从远方送来的橘树。蔬菜也种上了十几畦。想起缺茶,又向一位和尚求去茶种:“不令寸土闲,更乞茶子艺”,想想自己都还没完全解决温饱呢,不觉失笑:"饥寒未知免,已做太饱计。" (《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种东坡》)
早起种田,晚间织布,勤勤恳恳的农家生活,让苏轼感觉充实而满足。
蓬蒿下湿迎晓耒,灯火新凉催夜织。
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屐。
奔流未已坑谷平,年苇枯荷恣漂溺。
腐儒粗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
身为农夫的经历,让苏轼对前代诗人 白居易、陶渊明等仰慕备至。白居易任忠州刺史时,曾在忠州的东坡开垦种花,写过《步东坡》: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
苏轼开垦的荒地也在黄州东门之外,于是苏轼也将其取名为“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
(注:居士一词一般指在家修行的佛教徒,却不是佛家专有名词。早在儒家经典《礼记》当中,就已经提到“居士”一词了,当时指的是有道有艺却不愿为官的处士,含有隐士的意思。因此,很多文人雅士也用来自称,用来指追求清高、淡泊名利。)
元丰五年正月,趁着农闲,苏轼在这片地上,又选择了一块地势开阔处,营建了一座有五间房的农舍。这座粗陋朴素的房子,在春雪纷飞中建成,苏轼就在正厅的四面墙壁上画满雪景,并命名为"雪堂“。
雪堂南面四望亭,北对山泉,众目四顾,风景如画。苏轼颇有成就感,"起居偃饮,环顾睥睨",自感得起所居,怡然自得,觉得和陶渊明眼中的斜川也差不多了:
《江城子》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这个时期,苏轼常常觉得自己就是陶渊明。他甚至将偶像的《归去来兮辞》改编了一把,写成《哨遍》一词,让家童在田间地头放声歌唱,自己也常常放下锄头,一边敲打着牛角作拍子,一边引吭高歌。
六、天才美食家
只是田园自然不完全是这样惬意的,免不了总会有个旱灾水灾之类的。叫天天不应,拜佛佛不灵之下,苏轼不免也徒呼奈何:"阴阳时有雨有数,民是天民天自恤"。在田园牧歌里自然也有困苦,可是苏轼却说要铁骨铮铮:
形容可似丧家狗,未肯弭耳争头骨。
他决心通过自己的努力维持生活,同时提倡节食。他写下了《节饮食说》,贴在墙壁上,时时刻刻告诫自己。
东坡居士自今日以往,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之,可损不可增。有召我者,预以此先之,主人不从而过是者,乃止。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
作为天才美食家,苏轼在穷苦之中,仍然创造出了许多后世知名的美味。
比如,东坡羹,不用鱼肉五味,只以诸如蔓菁、荠菜、瓜、茄子和赤豆、粳米等常见食材烹煮而成。吃过的人都觉得特别美味,于是,苏轼还特意写了一篇《东坡羹颂》,详细叙述做法。
如今名扬天下的东坡肉,也出自黄州时期,苏轼在《猪肉颂》中,饶有兴致地写到:
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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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一个人前半生一直顺风顺水,被视为最重要的后起之秀, 但人到中年却遭受种种打击,被扔到了最边 缘, 家 里 还有十来口人嗷嗷待哺 。 遭 遇这样的变故,他该何去何从?这个倒霉蛋刚好是苏轼。他因反对新法,被人捕风捉影在诗文里找到“罪证”,结果深陷“乌台诗案”。历经130天的痛苦折磨后,他被发配到了黄州——长江边的一个穷苦小城。那一年他已45岁,给他治罪的宋神宗比他还年轻十来岁,完全看不到复出的希望。那么, 苏东坡是如何跨越低谷,走出人生的黄州的?昨天是苏东坡986岁生日,我们一起走进他的人生。黄州苏东坡纪念馆内的苏轼塑像 图源:视觉中国我们先得明白,苏东坡是个普通人,和你我一样,也会害怕恐惧,而不是天生就云淡风轻、把苦难当财富的。先看他当时所处的政治环境。 朝廷给他安排了个黄州“团练副使”,但只是虚职,其他权力、待遇都没有。说白了,他是被当地官府重点看管的,不能随意离开本地。和被发配沧州的林冲相比,除了脸上没打金印,不用去看守草料场以外,其他的差别并不大。且朝廷里的政敌们还没收手,正在翻他主政徐州时的陈年旧账,罗织新的罪名。这政治压迫的阴影一直盘踞在他心头。其次,生活上的落差也很大。住得非常差。他刚来时,没地方住,只能借住在寺庙里;后来,家里十来口都迁来了,没地安顿。经人帮忙,把长江边的临皋亭——一个水上驿站,当成了全家的落脚之地。钱不够用。他原不以钱财为意,从不积蓄,但现在他俸禄全无,朝廷只象征性给点食物。全家只得精打细算,把一个月开销的铜钱全挂在屋梁上,每天取下一串,刚好150文,够家里一天最基本的开支。即便如此节俭,这钱也只能撑上一年。更可怕的是孤独。 黄州地处偏僻,信息闭塞,几乎与世隔绝。由于“乌台诗案”,那些和他有诗文来往的人,很多被连带处罚——重的免官,轻的罚铜。由此很多朋友为自保,都不往来了。他偏又是个不甘寂寞的,这整日没有朋友一起把酒言欢,就愈加闷闷不乐。他感叹:“黄州真在井底。”他只好白天整日睡觉,晚上出去瞎逛。写点文字,处处小心翼翼,害怕祸从口出;喝点小酒,也不敢酩酊大醉,唯恐酒后失言。他觉得自己就如同定惠院小山坡上那株海棠花一样,只能幽独地开放在黄州这个苦寒之地——“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除了孤芳自赏,别无选择。苏轼像 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 图源:视觉中国这一切的凄苦,都被他浓缩在那首《卜算子》的词里——“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人虽到了黄州,但心底是惶恐的,身子是蜷缩的,他拒绝走进去。到了黄州一年多,这情况开始改观,那时他的积蓄即将用光。为解决生计,他靠朋友四处奔走,侥幸在东门外的小山坡上得了一块荒地,有五十余亩。虽然这块地荆棘丛生、瓦砾遍地,但他如获至宝,带领一家人热火朝天干起来。早耕田、晚织布,晒得黑、干得苦,当朝大才子变成了地道的农民。辛劳了许久,收成总算比他的偶像陶渊明好得多。陶渊明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纯粹种了个寂寞;他第一次就收成了大麦二十余石,度过了青黄不接的断粮期。他雅兴不减,还在边上盖了五间农舍,在正厅墙壁上画满了雪景,称其为“雪堂”。他怡然自得,给自己取了“东坡居士”的号。他慢慢打开了自己,在简陋之处学会了诗意栖居。他与生俱来的“社牛症”,让他在当地也获得了一堆朋友。边上的农民和他打成一片,帮他盖房种地;本该监视他的官员,和他倒成了知己,逢年过节请他喝酒。而远在杭州的朋友,每年都雇人送来钱物,捎来杭州特产。他从此不再寂寞。当地很普通的风景,在他笔下,被描绘成了“诗和远方”;寻常的猪肉,经他点石成金,成了让人垂涎欲滴的东坡肉。他完全不顾及罪官身份,发起育儿会,解决了当地沉疴已久的“杀婴恶俗”。他开始买田置业,准备长期在黄州过普通人的生活了。这一切,便如他词里所言——此心安处是吾乡。当苏轼成了苏东坡,他便走进了黄州,并与之融为一体,从仕途的失意中走出来,和苦难握手言和。但这样远远不够,唯有走出黄州,把人生的苦难咀嚼成艺术的高峰,才能成为不朽的苏东坡。苏东坡在黄州待了四年两个月,但留下的文字足以照耀千古。苏东坡黄州寒食帖雕塑 图源:视觉中国他无聊度日时,会细品“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他酩酊大醉时,会感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遭遇大雨时,会潇洒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这一切的吟咏,都成了宋词的瑰宝名篇。他在苦雨来袭时,写出了《寒食帖》这样的书法杰作,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三行书”。他的《记承天寺夜游》《书临皋亭》都是笔记小品的绝佳之作。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唱着“大江东去”,吊古伤今,成了豪放词的代表作。他的前后《赤壁赋》继承发扬了老庄的思想,清幽旷远,文采飞扬,成为宋代文赋的巅峰之作。黄州的赤壁,本来默默无闻,不算主流正宗,经苏东坡“三咏”后,这“东坡赤壁”甚至超越了三国赤壁,成了后人的网红打卡点。黄州让苏东坡沉淀了下来,给了他第二次艺术生命,让他迎来了创作的又一次高峰。这是仕途顺风顺水时办不到的。我们这一生,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如苏东坡一样,总会遇到自己的杭州或黄州。杭州的苏东坡,总体是快乐的,当着通判、太守,要么游山玩水、结交好友,与民同乐;要么疏浚西湖、营造苏堤,为民造福。通达时,总要昂扬奋进,实现经世济民的价值。他那时的文字是轻灵的、通透的。黄州的苏东坡,是愁苦的,被弃置流放,可他依然在穷山恶水中看到了无边风景,经一番咀嚼转化,在诗词、文赋、书法上都达到了自己的巅峰。他此刻的文字是厚重的、深沉的。如果没有黄州的艺术磨炼,我们或许只能看到那个才气纵横千古的苏轼,却见不到那个历经沧桑后“万里归来颜愈少”的苏东坡,感受不到那种直击人心、穿越千古的力量。要是不幸碰到了人生的黄州,你该如何走出呢?数字化助力党建引领下的乡村振兴}
苏东坡之所以要到黄州去,还要从“乌台诗案”说起。熙宁三年(1070年)王安石拜相开始变法革新,由于宋神宗的急切,王安石的独断,别有企图的官员混进变法机构,导致新法没有起到正面效果。苏东坡虽然长期在外做官,但仍关心朝政,因不满意新法中某些政策及执行过程中的流弊,写过一些诗文予以批评或讽刺。元丰二年(1079年),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等人出于个人政治的需要,弹劾苏轼在《湖州谢上表》和其他诗文中大放厥词,讥讽愚弄朝廷。御史台是宋代最高司法机关,于是逮捕了苏东坡,受诛牵连者三十余人。由于御史台的大院里,树上经常落有乌鸦,因此人们也把这里称为“乌台”,关押苏东坡的监狱也称为“乌台监狱”。苏东坡被关在乌台一百多尺高像深井一样的监狱里,浑身被打得遍体鳞伤,政敌和狱卒们骂他,羞辱他,通宵不让他睡觉,极尽折磨。在这生死边缘,曹太后和王安石等人积极援救,朝廷的判决终于降临。苏东坡被贬黄州,任黄州团练副使,身为有罪的官员,苏东坡不准擅自离开黄州,不得签署公文。这对于苏东坡来说,无异于流放黄州。“乌台诗案”终于尘埃落定,苏东坡在公元1079年旧历除夕之前走出了御史台的监狱,他在这里已经被关押了一百三十天。一元丰三年(1080年)正月初一,苏东坡在漫天飞雪中踏上了去黄州的路途。11世纪的黄州,那个即将要慷慨收留苏东坡的黄州,是一片萧索之地。荒凉的黄州与外界的唯一连接是一条古老破败的驿道。“乌台诗案”让苏东坡领教了朝廷的黑暗,他想象不出自己将在这天高地远的黄州会演绎出怎样的生命。二月一日,苏东坡终于由汴京一路风尘、踉踉跄跄到达了黄州。因一时无处落脚,定慧院的方丈将一间尘封已久的小屋借给了苏东坡。惊魂未定的苏东坡整日闭门不出,对权势者的嘲笑与对自己的自嘲自伤,整日交织着折磨他。于是,便有了这首《初到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这首诗写尽了苏东坡初到黄州复杂矛盾的心绪。苏东坡自从被贬黄州,平生亲友没有写来一封信,即使苏东坡写信给他们,也收不到任何回复。在定慧院的那间寓所内,在深夜时分,在彻骨的孤寂中,苏东坡爬起,写下一首词中名篇《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东坡借着月夜孤鸿的形象表达了自己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心境。二思无所归的情绪,无家可归的感觉,夜色无边的黑暗,苏东坡站在江边,望着那滔滔而去的江水,他在思考着什么,他一定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我待世界如此善意,我为何遭遇如此的噩运?”苏东坡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就要开始寻找能回答这个问题的道家和佛家的智慧。离定慧院不远,有一个安国寺。住在定慧院的日子里,苏东坡能清楚地听到安国寺传来的晨钟暮鼓。于是,苏东坡走进了安国寺。此后,每隔一两天,苏东坡就去安国寺静坐参禅。他试着去吸收,试着去坦然,试着去镇定,而不是让陌生的环境和困苦吞噬了自己。这样,苏东坡一点点地摆脱了内心的困惑,但生活的困境却对他步步紧逼。苏东坡被贬谪黄州任职,只是挂名官职,并没有薪水。苏东坡如何养活自己和家眷成为摆在他面前的一道现实难题。所幸,苏东坡有一挚友,他叫马梦得。当苏东坡以戴罪之身被贬黄州时,马梦得竟然千里追随而来,与之同甘共苦。马梦得向黄州太守徐君猷写信陈述苏东坡家里的困境,看能不能给点地种种。徐君猷太守爽朗地答应了,把黄州城外废掉的一块军营地交给了苏东坡无偿耕种。苏东坡对这一块地,一见倾心,因为它位于城东,苏东坡就把这块地叫做“东坡”。实际上,这个“东坡”地并不是苏东坡自己的发明,它是从白居易那里来的。白居易在四川忠州做官的时候,在东门外有一块地,在那里种花。苏东坡出于对白居易的仰慕,就把自己的这块地取名“东坡”,在这里筑起居室——雪堂,他自称“东坡居士”。元丰四年(1081年),苏东坡开始了自己的农夫生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苏东坡就去劳动,去躬耕。他买来了牛,拿起镰刀,扛起锄头,这些是一个农夫的笔墨纸砚,只不过这不是为了审美,而是为了求生。这片荒地满是荆棘瓦砾,苏东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掉枯草,火在荒地里烧起来,荒地里竟然露出一口暗井,那是来自上天的犒赏,灌溉的问题迎刃而解。从此,这块“东坡”地上一幕幕劳作的画面都清晰地出现在在《东坡八首》里,“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当地真正的农夫对苏东坡怀有极大的善意,当苏东坡在田间劳动时,他们会跑来告诉苏东坡想要丰收的耕种经验,“投种未逾月,覆块已苍苍。农夫告我言,勿使苗叶昌。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苏东坡果然按照老农的话去做了。很快,迎来了第一个麦穗金黄的季节,这是田野上最动人的时刻。在这片曾经瓦砾密布的荒野上,苏东坡带领家人正挥动镰刀忙着抢收麦子。“东坡”地里繁杂的农活不仅给苏东坡带来了一身的劳累,也带来了田间的收获和精神上的满足和快乐。当然,苏东坡也以《东坡》这样的诗篇来回敬这片他热爱的土地: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日暮时分,劳作归来,过城门时,守城士卒都知道这位农夫是一个大诗人,但不知道他为何沦落至此,有时还会拿他开几句玩笑,苏东坡总是笑而不语,坦然处之。“乐得接受这种平凡的生活”,让他渐渐远离忧愤,诗词中的讽刺与愤怒慢慢转化为人性中的温暖与宽容。苏东坡对自己的生命有了深刻的关照和反省,能笑纳一切的达观让他去探索与思考新的书写自己的方式,于是,他成为了“东坡”,那个不同以往的他,那个渐渐丰盈的他。三城外的那片东坡地毕竟是官地,不久后官府可能就要收回。为了一家人的温饱,苏东坡决定前往沙湖,购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在去沙湖的途中,突然而来的暴雨让人们惊呼着四处躲避,只有苏东坡没有闪躲。 苏东坡对大自然的瞬间变幻很淡定,同行的人感觉下雨好狼狈,而惟有他“余独不觉”。没过多久,雨停了,就在急剧变化的阴晴里,刚刚浇成落汤鸡的苏东坡口中悠然吟出一阕《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风雨也无晴”表达了他旷达超脱的胸襟和不畏惧的坚强性格,也是苏东坡自我突围的一个宣言。世事的风雨沧桑,草木的万千变化,都被收纳进苏东坡的生命里。假如他不曾遭遇“乌台诗案”,假如他不曾躬耕东坡,假如他不经历那些孤寂、痛苦与磨难,苏东坡不会知道“也无风雨也无晴”竟是如此的让人喜悦,不会有那些井喷式的文学和艺术成果。在黄州,当一个丰盈的生命与一片博大的土地相遇时,必然会演绎出一段完美的历史传奇。公元1082年,这也是中国文学史和艺术史上充满奇迹的一年,因为这一年,苏东坡写出了流传千古的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写出了前后《赤壁赋》,写出了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帖》,画出了《枯木怪石图》。当年随父出川初入汴京,苏东坡无意于词的创作。在他看来,惟有帮助圣上成为明君的策论才是文章的正道。公元1071年,苏东坡外放杭州后,他才开始了词的创作。苏东坡逐渐意识到词与策论的不同。词不是为朝廷、为帝王写的,而是为心,为一个人真实存在的内心而写的。在苏东坡之前,词不是一个独立的体式,是唱歌的歌词,要把文字填到乐谱之中去,所以也叫填词,所以词一直被正统文坛所轻视。当时词坛的霸主是柳永,“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柳永的词在当时被万人传唱。词一直是柳永词的天下,同时柳词一直囿于男女之情。苏东坡认为凡可为诗者皆可入词,词达到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境地,因而使词摆脱了作为乐曲的歌词而存在的状态,发展成为独立的抒情诗体。词到了苏东坡的手里,词才真正的与诗一样,成为言志和载道的文学形式。苏东坡改进词的创作,突破了词为“艳科”的旧藩篱,使词从“花间”“尊前”走向更广阔的社会人生。黄州西北的长江之畔,山麓突入江中,石头鲜红如丹,因而得名赤壁。立于赤壁前,当年的战鼓声声,马嘶弓鸣都化为一片虚无;舌战群儒的诸葛亮,横槊赋诗的曹操,英姿勃发的周瑜也都荡然无存;只有这江、这月、这木、这石千年不变。于是,关于雄心壮志的倾诉,关于成败皆空的感叹,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横空出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 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李清照评价苏东坡的词“不协音律”,恰恰正是苏东坡经历了世事变迁后这份扑面而来的自由洒脱,使得苏东坡的词不为时空所阻,能在千万人的心头回荡。公元1082年,七月十六日,苏东坡与几位好友泛一叶小舟来到赤壁之下饮酒赏月。江山如此娇美,明月如此皎洁,朋友们相聚,喝着美酒,扣舷而歌。那一晚,人世间所有的喧嚣都退场了,他们的视野里只有这月光水色和临江兀立的赤壁。从月夜泛舟的舒畅,到怀古伤今的悲咽,再到精神解脱的达观,于是就有了这篇《赤壁赋》。近三个月后,十月十五日,苏东坡自雪堂出发,和客人再次泛舟江上,重游赤壁。这次的深秋夜游,苏东坡独自登上赤壁高崖,对着夜空长啸,大自然的回应让他心生恐惧,于是回到船上,任小舟在大江中随波逐流。时近夜半,举目望去,四面茫然,恰巧一只孤独的仙鹤横越大江,一声长鸣,掠过小船而去。借着孤鹤道士的梦幻之境,苏东坡给又我们带来了一篇《赤壁赋》。放眼望去,一切过眼烟云,只有赤壁留了下来,坚韧如初。一个深秋的夜里,苏东坡与朋友畅饮,酒醒复醉后归来,回到家里已经是三更天了,家里的门童睡得很沉,敲门不应。苏东坡来到江边,静静地听着江水声,吟出一首《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第二天,在小城里悄然传开,苏东坡昨夜唱罢词后,把衣冠挂在江边,乘舟远走高飞了。黄州太守徐君猷急匆匆从太守府赶到苏东坡家一探究竟,结果发现苏东坡正在他们家床上躺着睡大觉呢。“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东坡从来都希望有那么一个时刻去实现,但他都没有做到,他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的去隐退,这是他的一种向往,一种梦想。苏东坡的精神世界既与现实相纠缠,又不失道家的宁静与超脱。他的内心可深情、可喜气、可忧伤,但那底色终究还是儒家的救世济民。能够真正解脱苏东坡的还是当下的生活,当下乐趣。山中无日月,时间早就被苏东坡遗忘了。对于寒食节的到来,苏东坡更是恍然不知,直到看见乌鸦衔着坟间烧剩的纸钱悄然飞过,他才想到这一天是寒食节。公元1082年,是苏东坡来到黄州的第三个寒食节。按照传统,寒食节这一天,家家禁止生火,只能吃冷食。苏东坡望着窗外的雨丝,突然间有了写字的冲动,他拿起笔,伏在案头,写下了《寒食帖》。刚开始苏东坡平和地写下“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抬头看到还来不及赏看的海棠花由于大雨,红白花瓣散落在污泥里,他很是伤感;不停歇的雨水流进他的家里,让他感觉自己的家就一叶小舟一样。于是,他的情绪慢慢地就产生了一种波动。随着他感情的起伏,字体就逐渐变大,苏东坡将一个流放诗人那种的沮丧、憔悴、无力感写到了极致,最后推向高潮。于是,就有了这幅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帖》,它代表了宋代书法艺术高峰的发展。因为《黄州寒食帖》比较像苏东坡写给自己看的一个作品,所以其中一些字,比如说多余了,或者是写错了,他就很率性地在上面做一些记号,所以更可以看出来那样的性情、那样的坦诚、那样的直率。苏东坡不喜欢自己囿于以前书法大师的一些限制,在书法上,他没有一个“法”。十八年后,这幅《寒食帖》辗转到黄庭坚的手上,他挥笔写下这样的题跋“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这是非常高的赞扬。黄庭坚的题跋论语精当,书法绝妙,与苏东坡的《寒食帖》可谓珠联璧合。黄庭坚认为《寒食帖》是苏东坡最好的书法作品,再写也未必能写出这么好的。公元1082年,年轻的米芾从遥远的湖南来到黄州拜望苏东坡。那一次相聚,酒酣耳热之际,苏东坡拿出一张宣纸,叫米芾贴在墙上,自己面壁而立,悬肘画出了一幅《枯木怪石图》。冬季万物皆枯,但大地正悄悄地孕育着生机。苏东坡用自己独具功力的书法功底,让你在枯木上感受不到萧索、落寞和死亡。中国文人画向来不是以技法取胜,而是以寓意取胜。苏东坡提出了“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美学标准。在这样一个主流的价值观中,人们对绘画的评判标准已经不是画的像与不像,重要的是画面所表达的意趣。同时的欧洲,其实还处在蒙昧刻板的中世纪,那里只有宗教画,没有委婉的抒发,更不会有细腻的表现,而当时的中国在艺术上已经有了很高的美学标准和美学品位。苏东坡除了喜欢画石,还喜欢画竹,他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之所以爱画竹,还是因为他对竹子身上那种坚韧、不屈、正直品格的偏爱。苏东坡自己经历过很多挫折,觉得自己和竹子有着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追求。一次,米芾发现苏东坡画的竹子没有竹节,而是一笔从底部画到竹梢,就好奇地问,为何不一节一节分着画。苏东坡回答说,竹子生长时,哪里是一节一节长的呢。苏东坡提出的“成竹在胸”的理论,正是基于竹子最基本的观察,他认为这是绘画中至为重要的一个内容。四公元1083年,在黄州生活了三年后,苏东坡见到了自南国北归的好友王定国。王定国正是由于受“乌台诗案”牵连,被贬到岭南,这次北归。在给王定国接风的宴席上,苏东坡见到了王定国一个叫柔奴的侍妾,歌美人静,非常淡然。苏东坡就非常好奇地问,你们被贬到岭南又回来,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再加上心里上的痛苦折磨,按说你们应该是非常憔悴才对,你们怎么看上去面容那么平和。柔奴回答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句回答触动了苏东坡的内心,当即作词一首《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柔奴身上随缘自适的旷达与乐观契合了苏东坡的一种精神追求,而事实上苏东坡也是这样做的。五苏东坡经历荣华和苦难之后,在死亡的边缘获得了重生。对苏东坡而言,黄州不再是一个困苦的流放之地;对黄州而言,苏东坡也不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天地过客。天高地远的黄州城慷慨地接纳了苏东坡,敦厚善良的黄州人用自己的善意温暖着苏东坡那颗受挫的心灵。同样,苏东坡不仅以自己的文学和艺术作品滋润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心田,还用自己的真性情和旷达呵护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和生命。“东坡肉”这道名菜也与黄州有着不解之缘。被贬谪至黄州的苏东坡生活相当困窘,幸好,他发现了价格便宜的猪肉,但是富贵人家不肯吃,贫困人家又不会煮,于是他另辟蹊径,创造出一道适合自己口味的菜肴,于是《猪肉颂》里“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在落魄的生活里寻找乐趣,怡然自得,使得苏东坡成为了一个美食家,东坡肉也是苏东坡留给后人的一道美味,给文明创造了一笔财富。有一天,苏东坡的老朋友巣谷从四川来到黄州看望他。巣谷身怀绝技,他有可以治疗疟疾的“圣散子”的药方,从不传给外人。苏东坡问:“那能不能传给我呢?”。巣谷说:“只要你不传给外人,我就传给你”,并要苏东坡指着江水发誓。苏东坡真的指着江水发了誓愿。不久,一场可怕的瘟疫在黄州城内蔓延开来,成千上万的民众死去。此时,苏东坡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的也许就是治病救人的良方。面对汹涌的死亡,苏东坡已经做不到信守承诺,他就用巣谷教给他的圣散子药方煎药,救活黄州城无计其数的百姓。苏东坡自嘲,虽然背叛了老朋友巣谷,但自己心里无愧。因为他救活了黄州城的很多民众,这件事让黄州人们都为之感动。最终将这个秘方献出。六临皋亭下的江水不舍昼夜,一晃,四年过去了,就在苏东坡把黄州当做自己的故乡,决心做个安然的农夫时,公元1084年的四月,苏东坡收到了调离黄州的一纸诏令,他的命运将再一次发生转折。天高地远的黄州将他生命中的悲苦、艰辛、安慰和幸福都推到了极致。在黄州的这段岁月,是苏东坡文学和艺术创作的黄金时期,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创作几乎都在这里完成。在黄州的创作,使他毫不愧色地迈进李白杜甫行列,甚至还带有更多一点自己的色彩。尤其是在公元1082年,他在这里完成的诗词、散文、书法和绘画作品皆可雄视千年,为宋朝代言,这或许是命运对他的另外一种补偿。黄州这里有临皋亭、这里有东坡、这里更有雪堂,这里给苏东坡留下太多太多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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