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伦比那是多么的幸运是什么歌儿是什么歌?

乔鲁诺曾经创造过杰作。

那是无论在艺术上,人类历史上,还是他个人的生命当中,都无与伦比无法取代的伟大作品。名为《复活日》的雕塑被博物馆收藏,事实上这是乔鲁诺第一个也是唯一被收录进博物馆的作品。那是一座半身年轻男性塑像,双眼微阖,性征被柔化,短发顺滑而灵动,乔鲁诺曾经会定期去博物馆拜访他这位凝固的老友,纯白石料透露隐秘的光泽,仿佛不曾与谁对视,不过现在在他的眼中,这些光泽早已死去。

透明水体在碧蓝色瓷砖里安静沉淀,又在他眼中变成旋涡,乔鲁诺坐在自家游泳池旁,盯住水底,荡漾波纹与炙热光线将眼前的池水扭曲蒸腾,他无法回忆起曾经那双眼睛的色泽与眼前有何区别,是淡或深,几无分别。

“老师,我们该出发去那不勒斯了。”潘纳科达·福葛是他最优秀的学生,现在被他留在身边,他曾经评价过这男孩看上去富有感情的双眼背后,是最彻底的对所有情感的视而不见。福葛并不木讷,甚至相当伶俐,他能帮助乔鲁诺在每一次几乎要和世界决裂,投身于过往虚幻时及时把他拉回现实,有时候他痛恨福葛的这种做法,有时也对他抱有感谢。

“热情组织向您发出了三次邀请,请您为他们的教父塑像。”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政要或财阀等所谓上流人物塑像了。

“潘达,我觉得我没办法再为人塑像了。”

“老师,您近来有点紧张得过头了。”

“确实,你知道是为什么?”

眼前这位名噪一时的雕刻家已经过了他最得意的年纪,衣着打扮愈发成熟贵气,外表仍旧精致耀眼不输他任何一件作品,然而时间如河流流动远逝,除了在河床上留下斑驳痕迹,带走热情与执着,还一刻不停地将乔鲁诺推离他的出发点。

“如果您是说《复活日》,您不如再去看看他,这没什么……”

“我只有一件作品,”乔鲁诺打断,将视线短暂地从水中移开,又很快若有所思地继续凝视。“很久了,我只会给那些所谓的名人先生们做等身像,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我雕刻出来的不过是些丑陋的猪猡野狗,然后在上面糊些其他石料,再刻上那些人的脸。早晚有一天粘合剂失效,虚假外壳脱落,然后把他们,还有我,全都砸碎。而且你知道吗,所有的那些面孔,我是说所有,无一例外,都平凡得让人恶心,我现在一张都想不起来。”

“老师,我们没办法拒绝一个教父。”

“你看那些评论文章有多荒谬了吗?他们说我是艺术家,是大师,但是一个只有一件作品的大师未免听起来太可笑了,福葛,我只是个工匠,在完成那件作品之后我的灵感才华感受力创造力全都离开了我。”

“《复活日》是一件会永存的杰作,”福葛明白,乔鲁诺的灵魂又沉进那泳池里,用略带刺激性气味的水暂且滋润他灵魂里的褶皱。

“那位教父住在那不勒斯?”乔鲁诺站起身来,穿过庭院往房间走去,开门前他站在门廊一小片冬季的清澈阳光里,模糊印象中是更加模糊的冬天,他怀疑那不勒斯是一个几乎不会下雪,甚至不会感受到彻底的寒冷的地方,也许只是因为乔鲁诺并没有在那里经历过寒冬。

“原定的航班是今晚上十点。”

福葛没再追问,等乔鲁诺简单收拾出门后,打电话将票改签到第二天。

博物馆宽敞而空旷,大厅深远凝重,层层的巨大旋梯延伸向高悬的玻璃天花板,与天空无限接近。他踏上回旋的厚重阶梯,虔诚如登上巴别塔的那位国王。

七层展厅中央,复活日正安静伫立于他的祭坛。

彩色玻璃拼凑成的玫瑰花窗成为他的背景,光线穿越其中,却不能将洁白石雕染色分毫,他的作者正向他走近,心情杂糅粘稠,你可以说乔鲁诺此刻神情如拜访老友,如朝圣,也可在祭奠爱人的人脸上看到这种不忍直视的悲伤,与轻颤的欲言又止的双唇。

“柏拉图的理想国里并没有给艺术家一席之地,”乔鲁诺仰望着自己的作品,平视其双眼,背对其灵魂。“他说艺术只是摹仿的模仿,与真实世界隔着三层,离真理最远。”

“布鲁诺,我现在要回那不勒斯去了。”雕塑时刻保持冰冷动人,从任何角度你都看不进他眼睛背后的灵魂,但是从任何角度你却又都能感觉到他仿佛在注视你。乔鲁诺隔着护栏把温热手掌贴近柔滑又粗粝的塑像表面,触感如抚摸一潭湖水,却得不到温柔包围,“你有没有来看过你自己呢?布加拉提”

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展厅扩散,被天花板、地板和周围通天的书架与展品吸收、扩散,然后消亡。声音从四面八方赶来,面前塑像却寂静得让人想要落泪。

“我曾经一百次发誓不再来看你了,”乔鲁诺其实也没在等着石像回应,“如你所见,每次都做不到。”

“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看到我那些,我们那些,死去了的光泽。”

不再年轻的金发雕刻家径直离开,影子在他眼前被拉长,在金黄的落日与玫瑰窗的彩色光线下愈发深邃,与《复活日》交叠的瞬间仿佛短暂地变回青年时期的伶俐热烈,旋即走远。而在他看不到的雕塑背面,一道细小裂痕渐渐漫延,开始呼吸。

乔鲁诺在泳池边坐了一整夜。外套被搭在旁边的椅背上,白色衬衫和西装马甲的扣子松开几颗,他盘着腿坐在池边,裤脚和鞋袜略微被水沾湿,怀抱着一个破旧的探照灯,挥舞着胳膊,模拟着海边的日出。

“也许他已经不在那不勒斯了呢,”福葛不忍心再旁观这些

乔鲁诺不说话,手中暖色调光线与多年前一个日出的影子重合,那时海面无波,早晨的空气远不像现在这样寒冷,他的模特刚刚过完自己20岁的生日,看起来兴致高昂,他们坐在海滩上,一如一对恋人。

“而且就算在,您和他也未必就一定会碰上。”

冰凉干净的海水没过两个人的脚踝,男人一直盯着远方,十六岁的乔鲁诺看着他眼里海面的倒影,想到电影里的场面。失去爱人的白兰琪多年后到了海边,说,这海蓝得像我第一个爱人的眼睛。用“像第一个爱人的眼睛”来形容海,可能是对海的最高赞誉。

那么我们用什么去形容爱人的眼睛呢。

“回去吧,福葛。我们该走了。”

布加拉提从剧院出来,大衣边缘沾了演员抛洒下来的金粉,细碎反光在街灯下晶莹地流转晃动,随着他的脚步敲落在积水的石砖路上。舞台上的女巫用这些粉末恢复自己的美貌,同时赋予布加拉提贞洁,美丽与良善,还有为爱堕入地狱的义无反顾。于是我们的小毕加索在午夜的那不勒斯,跟随这一路繁星与碎钻的指引,找到了他的阿德里亚娜。

乔鲁诺住在海边的一座小巧独栋里,布加拉提第一次进门时空气里浮动着各种石料细微的粉末,如同雨后的水汽一样钻进他的肺部,并不呛人,反而接近潮湿土壤的气息,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这味道充盈他的胸腔。乔鲁诺的白色麻布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口罩覆面,工作台上摆放着未完成的黏土浮雕,黑柄刀在他手中折射出隐秘光芒,随着布加拉提开门的动作忽然抬头,仿佛被人撞见行凶现场的天才杀手,然后扯出一个清晰微笑发出邀请,快来帮我拆下他的心脏。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恐怖悬疑故事,彼时乔鲁诺刚刚从佛罗伦萨美院毕业,旅行了一段时间采风,最后暂时定居到了这拥有漫长海岸线与宜人气候的那不勒斯,专心创作。看戏那天他坐在布加拉提身后很远的位置上,舞台光太过刺眼,他只能看到布加拉提的剪影,直到散场。

乔鲁诺走出剧院时正看见布加拉提在墙边的阴影里避风点烟,橙黄色路灯,贴着巨大海报的剧院外墙,大片阴影,还有在男人眼前跳动的火焰,那一刻他的瞳孔变成画框,世界与雨夜成为背景,刚才的音乐剧成为旋律,眼前缓慢的美带来震撼,作品的主题立时确定。

而后他小心翼翼地跟上男人,搭讪时双方明显都没什么经验,布加拉提用调笑掩盖紧张,乔鲁诺坚持神情坚定,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邀约,他记下男孩的地址,约定好了一个白天去做他的模特。

“您一定会来吗?”临走时男孩还有些不放心。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有点奇妙,”布加拉提又点根烟,“我没有被人要求过做这种事,不好意思没有贬义,我只是以为,大家可能都以为,你们可能会愿意去找一些什么女孩。”

回应他的是一个刻意的微笑和耸肩,“我不知道。”

“忘记时间也没事,重要的是您来了。”

乔鲁诺走到玄关迎接他,糟糕的开场白,长久的面面相觑,除了尴尬笑脸,双方都没有再给彼此更多的东西。乔鲁诺先说要去材料室准备一下,走到房间尽头上楼,于是空旷大厅只剩下布加拉提一个人。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住宅,进门一张巨大黑色长桌摆放用具和零散纸杯,里面是颜色暧昧成分不明的液体。左手边正面墙被落地窗取代,阴天光线苍白,一张红色双人沙发孤零零放在中间,更多的是白墙与空地,仿佛在等些什么将它们填满。

布加拉提走到桌边看到那件半成品浮雕,他不知道这样窥探别人的作品是不是不太好,乔鲁诺却已经下了楼先发话,

“是空中花园,”男孩拿着画板和炭笔下楼,“我只是从一些读物上看到了这个说法,事实上没有人建造出过真正的空中花园,我也只能凭想象。”

“不会有没有任何支撑的房子的,所以我在想,如果用植物做支撑会不会还合理一点,毕竟是生命嘛。”

“嗯,谢谢”乔鲁诺轻微地歪了一下头,“等我完成了可以把它送给你,毕竟你没有要我的报酬。”

乔鲁诺需要时间构思,于是先要完成精细的画像,布加拉提按照他的要求站在靠窗的明亮位置,等乔鲁诺架起画板,

“我不需要准备一下吗,比如换个衣服什么的。”布加拉提还穿着外套和围巾,

“啊对,”乔鲁诺从画板后面抬头,“你得把上衣脱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理所当然并且十分平静,连刚才那一点点礼仪性的紧张都不复存在。

整整一个下午,布加拉提变成乔鲁诺的几张画,从不同角度被人审视的感觉让人不舒服,乔鲁诺的专注与寡言渐渐消解了他的尴尬,但是也不足以让他去带领话题。

“你要不要抽根烟休息一下什么的。”

乔鲁诺为他简单披上外套,而后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后来也是在这张沙发上,在红色的丝绒布料的包围下,他们交换了第一个吻和后面的无数个,直到第一次触碰彼此的身体后停下,连带着痛楚,负罪感与爱意。还有很多的闲谈,分享秘密,大笑,共同哼唱某一首歌,争吵和退让,感受绝望,感受彼此全部的体温,直到渐渐陌生。

后来的某一个夜里,布加拉提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点烟的同时火焰照亮他的脸,一如乔鲁诺第一次见他的场景,不过加上了无法抑制的眼泪。

“等你完成这件作品,我就走。”

“你爱我吗?”乔鲁诺冷静站在一旁,这句话没有重音。

“当然,”布加拉提抹掉眼泪的动作平静道无以复加,抄起桌上的刮刀毫不犹豫刺进手掌,刀刃再拔出来的那一刻,他开始微笑。

血液顺着掌纹漫延,而后滴落在地面,他慢慢站起来,走向他的爱人,抚摸他的脸颊,如盈的绿色双眼看上去暗流翻涌,心跳和无声的哀嚎攥住乔鲁诺的心脏,让他毫无挣扎和再次跳动的余地。

“我非常爱你,乔鲁诺”温热液体划过乔鲁诺颈间,“那你呢。”

入冬之前,乔鲁诺的作品已经进入尾声,只是他无法完成雕塑的双眼,因为在之后的每一次我们称之为合作也好,工作也好的他与布加拉提的见面里,布加拉提的眼睛始终望着窗外,不然就是长久地合上,再一次睁开时,布加拉提站起来,一件一件在他面前穿上衣服,打开房门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乔鲁诺在压制自己的记忆。商铺与行人不停更新换代,然而街道,阶梯,海边的护栏和建筑物的外墙无一例外的不曾经过任何的改变,时间的作用并不是让记忆模糊,而是让过去的日子被再次唤醒时更加真实灼人。多年前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注意力大都放在身边人和艺术上,自以为没有怎么观察这座城市,然而这些熟悉感和抽离感不请自来,且抓着他不放,在听到路人夹杂着那不勒斯口音的闲谈时被放到最大。

他关上车窗,不再听也不再看,闭上眼睛,也感受不到自己。就像一首年轻时整夜在听的歌,多年后忽然想起来,却忘掉了一半。

教父的私人宅邸在城市的边缘,有着独立狭长的院子与略显浮夸但细节精致的外墙,福葛为乔鲁诺拉开车门,管家已经恭候多时,开门迎接他们的时候,乔鲁诺还是注意到了对方食指上的老茧。

乔鲁诺见过的名流政要和风云人物并不少,有盛气凌人的暴发户,大言不惭地问乔鲁诺能不能把他们雕刻成皇帝的样子。也有看上去温和有礼的官员,背地里却吞下了不知道多少不干不净的肥肉。

在意大利,黑帮比警方更有地位也更危险的情况乔鲁诺并非不知道。于是一个管家手上有长期使用枪的痕迹其实也不足为奇。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穿过门廊和有着高大吊顶的客厅,教父的办公室里,坐着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少年。那人脸上的雀斑和婴儿肥使得他眼里的紧张更加明显,像是被人硬架到教父的椅子上,头发马马虎虎地扎着。但是那双眼睛里的神经质和只有杀过人才具备的警惕却实打实地被乔鲁诺看在眼里。

“您终于来了,我的大艺术家。”虽然有几分装腔作势,对方的态度到底是随意调侃还是会认真计较却无法轻易判断。

“实在抱歉,先生,伦敦一直在下雨,航班延误,我昨天打电话通知了您的助手。”福葛急着为乔鲁诺辩白。

“那您应该听出来了,我就是那个助手。”粉发少年忽然笑起来,“Boss从来不轻易见人,为他雕像也是手下们的主意,我们只能给您提供几张照片。”

“所以才要请您来,一般的雕刻家们怕是很难做到只看照片就能完成。”

“您就暂时住在这房子里,别多想,我们不会限制您的自由,地下室已经为您备好材料,作品完成之后我们会送您平安回英国的。”

“照片不能离开这房子。而且乔巴那先生,我们是真的敬重您,也知道您现在的名望和地位,您放心,我们不是有意为难您。”

照片被管家放在银质托盘上呈在乔鲁诺面前,那粉发的教父坐在椅子上,上半张脸完全覆盖在阴影里,你只能看见他不正常的黑色嘴唇带着一种怜悯般的嘲笑。

“还有一件事,乔巴那先生,”在乔鲁诺打量照片的时候,少年忽然坐正,“顶层的阁楼您暂时不要去。”

“其实没什么,boss曾经驯养过一只雪貂,只是后来它性情大变开始攻击人,boss又不想把他弄死,只能暂时关起来。”

男孩看上去并没有在这里逗留的意思,随着乔鲁诺把照片放回托盘,他也站起来向房门走去,“要小心,不要被他抓伤。” 

当天夜里,乔鲁诺被闷响吵醒。其实他本来就无心睡眠,心中盘算拒绝这份工作的措辞,或者怎样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意大利的领土上。福葛只是一脸歉意地看着他,那位教父到底是何意,乔鲁诺只能揣测出半分。

又是一声闷响,之后乔鲁诺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管家走到阁楼,许是用了什么办法,不久后,乔鲁诺便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吵闹。

整座住宅变得沉默如海底,依旧不能哄睡乔鲁诺半分。许久,他听见头顶传来刻意压制的脚步声与轻微的开门声,显然,那只小雪貂跑出了门。

庭院被寂静繁茂的植物填满,松软草坪沾染冰凉露水,月光流动其上,有鬼魂轻飘窸窣,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安静的幽灵,他便从这井底一样的围墙中仰起头来,天空漆黑如墨,流淌进他干枯的血管。

在乔鲁诺的胸腔里,有一只上着勃拉莫锁的盒子,他关于艺术和生活的梦想都藏在里面,十九年前随着一个人关门离开的声音啪嗒落锁,而此刻,又随着他推开通往庭院的门的瞬间,忽然被打开。

鬼魂苍白异常,消瘦到连影子都在随风晃动,他转过头来,却是一张笑意清晰的脸,如漆者眼如婴者脸,如星者其璀璨的灵魂。

“乔鲁诺,我的空中花园呢?”

“我原来始终无法雕刻出海的模样,”千禧年的一个夏夜,乔鲁诺盘腿坐在沙发上,面前的布加拉提眼睛亮晶晶的,与他分饮一瓶红茶威士忌,只有月光透过明亮窗户倾泻在他们脸上,倾泻在窗下半成品的雕塑上。布加拉提兴致高昂地在跟他讲着一个什么故事,伴随肢体动作,又笑又哭,与布加拉提的亢奋不同的是,乔鲁诺沉静注视着眼前人,随他笑而笑,随他皱眉而皱眉。布加拉提拿过威士忌仰头喝下,用手背使劲抹了一下嘴唇,凑到乔鲁诺下巴处,翻着眼睛看着他,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好笑。”

乔鲁诺抿着嘴笑着摇头。

“扯淡,你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说什么。”

乔鲁诺拨开对方散乱的刘海,仔细审视对方的眉眼,并没有喝醉的窘态,固执,脆弱,试探等等情绪在他眼睛流转,他就这么凝视着他们,

“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我从前没有见过你的眼睛。”

然后他看见布加拉提眼中的雾气消散。许久,两人都没有再开口,然后他们选择用一个吻来填满其中。

布加拉提果不其然在他们分开的时候酒醒了。他没有再看乔鲁诺,低头晃着手里的瓶子,然后笑了。你无法分辨这笑是无奈还是嘲笑,也无法理解眼前人究竟是爱还是冷漠。

第一次性|爱是与神的搏斗。他的双手在无数次抚摸过布加拉提的塑像后终于攀上了他的身体,温润触感传来的真实脉动远超大理石的冰冷,是渎神一样的的快感。乔鲁诺用一个漫长如同末日细致如殉葬的吻来安抚布加拉提潮热的爱与身体。

诗人兰波在14岁创作出了自己的代表作《奥菲利亚》,17岁前的作品让世界公认他是一个天才。然而他在19岁遇到了已婚的魏尔伦,并且义无反顾地爱上他。在于魏尔伦分开之后,兰波过上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他入伍只为求死,再也不创作。这无疑是后人之哀,兰波生命的精彩程度完全不亚于其作品。

布加拉提此刻看起来像最后一次见魏尔伦时的兰波。

那双如盈的绿色双眼变成年幼时海岸上的灯塔,招引着漂泊于黑夜和风浪中的布鲁诺上岸。

普罗米修斯偷盗火种将它送给苦苦寻找温暖的人类,而现在,阿波罗来拿回他的火种了。

十九年前的时候布加拉提其实已经是迪亚波罗的逃犯了。不同于乔鲁诺目的性与行动力同步的人生经历,布加拉提被生活催熟地太过火。年幼时候父母离异,和父亲相依为命后不久父亲却因为意外去世,被迫加入黑帮的他后来却发现父亲的意外是组织里一个人的惯用杀人手法,于是在私自处决了那个肥胖臃肿的男人之后,布加拉提开始了逃亡。

他其实那天准备离开那不勒斯的,直到乔鲁诺在小巷里把他拦下。如果说托比欧的眼睛里藏不住的是杀人犯的阴鹜与审慎,那么布加拉提藏住了他的愤恨与悲伤。那些和乔鲁诺一同祈祷的日子之外,布加拉提心惊胆战地躲避追捕,甚至无数次想要彻底离开乔鲁诺和他的艺术,如果被组织里的其他人发现他和乔鲁诺的关系,以后会发生什么他不敢再想。爱抚与亲吻是胆战心惊,欢笑和醉酒的深夜是苟且偷生,关上门沉入海底也是预谋已久,如果说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在抽身之时才发现的如同跗骨之疽的爱与不舍。

然后黑帮教父让背叛者在余下的人生里用自己的灵魂与肉体赎罪。被侵犯,被控制,被割下血肉,被致幻剂拖入深渊,然后他开始仇恨自己,他无法顺从地接受命运,可是也无法将一个本可置身事外的纯净灵魂拖进一样的泥淖。

一切罪孽与辜负都在重逢的时刻得到原谅,将死之人的平静并不算是被驯服后的怯懦,而是迎接重生时的心甘情愿。

乔鲁诺现在悲伤到想要干呕。眼前真实与虚幻层叠,布加拉提带着腐烂的内脏与灵魂,和丝毫未曾衰老依旧动人的外表向他一步步靠近。

“你知道地狱里是什么味道吗”

我一年一年地等你,自己却不知道。

“但是我没法来找你,乔鲁诺。我一直在漫长的无梦的夜里沉睡着。”

“现在我从坟墓里站起来了。”

你知道是什么当初把我们分开的吗

“是影子,是这个世界的影子。”

无数世纪如同风暴逃匿向远方,一万次在沉默雕像前的沉默,一万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都是今夜重逢的铺垫。

“我听说过一点关于复活日的传闻。你把它放进博物馆了,你曾经说最讨厌博物馆,说那里是坟场。”

“我只能去那里祭奠我们。”

艺术所能塑造的再精妙立体的人物,模仿的再荡气回肠的情境,都不如现实世界的一个吻来得动人。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活人,我还有一点对生活的期望。”

此刻乔鲁诺才看到布加拉提的影子,那是死神的倒影,过于沉重的命运之石,是鲜血淋漓的双手,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罪孽。带着堕落,折磨,夜不能寐,无法自证和无法回头的死去的人的影子。

“我一直想去找你,因为后来我才明白,如果没有复活日,没有那些我们一起祷告的日子,我甚至都不算活过。”

“管家刚才对你做了什么”

“他只是给我打了一针,好让我睡着。”

“那个男孩说过几天会有人把你带走。”

“你以为是带去哪里呢?教父不允许任何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布加拉提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平静,甚至像讲出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歪着头看向乔鲁诺。

“我不能让你在我面前第二次死去。”

“乔鲁诺,这个时候遇到你我真的是太开心了。”

“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吗”

“可能明天早上吧,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允许我半夜偷偷出来。”

“不只是你心里有一个盒子,我这里也有。”

“你的复活日已经被装在灵柩里了。”

他从地狱里归来,带着年轻时的坚毅与美感,带着所有的热情与爱意,凝视着对方的双眼,仿佛不曾被误解,也不曾离开。

角落冷光灯招引飞蛾,地下室的空气里浮动着轻微的石料粉末,管家没有想到艺术家会一大早就开工,工作周期被几何倍数缩短,又是一个深夜,福葛托着烛台下楼,乔鲁诺正在进行最后一步粘合。

“天亮之前帮我把这些余料运出去。”

“我不是很明白,老师,为什么废掉的石料要比用到的还多。”

“钻石并不会带来永恒的爱情,丢了钻石才会。”

黑色丝绒布覆盖高大雕塑,如同阴影下的山脉一样压抑绝望,乔鲁诺站在石雕前,等待着明天有人来揭开这份礼物。按照计划,真正的作品已经被运到了郊区,另一个金发少年正带着他向码头赶去。

“这次乔巴那先生又在石料里藏了什么呢。”粉发少年站在艺术家身后,声音中的沙哑与攻击性与上次见面完全仿佛另一个人。

“您又在眼睛后面藏了些什么呢,教父先生。”

柏拉图曾经有过关于灵感的解释,他说那是神灵附体在诗人和艺术家身上,使艺术家处于一种迷狂的状态,失去正常的理智,神就暗中操纵他们的创作,让他们创作出不朽的作品。神借荷马的手写出那些伟大的诗篇,借乔鲁诺的手让死去的灵魂短暂复活,并把这些全都雕刻成不朽。

空旷展厅先是传来轻微响动,接着是坚硬石料坠地的巨大声响,名叫《复活日》的雕像渐渐分崩离析,冰冷外壳脱落,爱人们从石像里被解放,重新开始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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