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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科林斯堡那天,我们租了一辆小巴士,晃晃悠悠地向落基山脉上的一个小镇进发。

巴士上是两长排双人座,崔智秀和黄礼志坐在我和李彩领前面,申有娜则和摄像机坐在她们旁边。其他三位男士一人守着一些设备分散着坐开。

大家都因为昨晚喝酒比较疲倦,路途上几乎一直在睡觉。但我不是很困,中途不断醒来,清醒着无事可做便玩手机,玩累了就给李彩领盖着的羽绒服袖子打结,打完结再解开,用以消磨时间。

最后打结也打累了,我发现黄礼志的几缕头发从她和崔智秀座椅靠背的缝隙间露出,就伸出手去偷偷地给她编麻花辫。她的头发非常柔软顺滑,握在手里时我便想到从便利店出来那天,我们两个跑得那么快,她的头发一定曾被风吹起来。我当时该侧目多看几眼的。

巴士开上山路后几乎一直在转弯,所有人被惯性拽来拽去的不一会儿就都醒了。

导演坐得近便和司机攀谈起来,即使离得较远我也依稀听到“一个小时”这样的回答。

“应该快到了吧?”申有娜歪着身子伸了个懒腰,刚刚就是她身侧的摄像机撞到窗户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按理说你不该这么困啊,昨天你浑水摸鱼偷喝酒了?”我悠悠问道。

“我在长个子!”她回过头剜了我一眼。

“有娜还小,睡睡觉为了长个子正常。”李彩领打了个哈欠接茬道,“别等年纪稍长些了,发现身高不如意只能干着急。”

这次换我梗住了,侧过头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李彩领。

崔智秀的声音从前排徐徐传来。

“啊,智秀欧尼我没有那个意思。”李彩领登时挺直身子慌张解释道,“我是在说留真,没有想到误伤你,欧尼对不起……”

崔智秀连忙说她完全不在意,两个人彼此互相道歉了好一阵子。

“没关系啦,智秀对身高的话题已经释然了。”黄礼志也回过头朝李彩领笑了笑,她耳后我编的一小股发在空中甚至荡了一下。

“那就好那就好,我的确不是故意的……”李彩领感激地点点头,目光看向黄礼志的头发轻声夸道,“欧尼的编发好可爱哦。”

我闻言心中咯噔一声,心虚地死死盯着李彩领,大脑飞速运转等待着黄礼志的答复而出对策。

“我也这么觉得,谢谢。”黄礼志温和地回复道。

又是我没有料到的反应。我诧异地把视线转向黄礼志,她正要回过头去,但我们还是对视了短暂的一瞬,她的眼中透露出些许狐狸般的狡黠。我顿时猜到在编发的时候她醒了。

好啊,醒了不告诉我还装睡让我给她编头发,黄礼志真的是——

“你耳朵怎么这么红?”李彩领忽然慢条斯理地问道。

我默然着瞪了她一眼,伸手把那件羽绒服的袖子向她推了过去。

之后我们按照昨晚所说的在车上分配了房间——两个双人间一个单人间。申有娜热切表示要和崔智秀一间,而李彩领则说她不想在陌生地界住单人间。她这话一说出口,我就深知自己的私心实现无望了,因为以黄礼志的性格她绝对会尽力满足其他人的心愿。可她一旦主动表示去住单人间,那就同时相当于替我做了决定,这多半会让她在话说出口后感到内疚。于是我干脆抢在她前面说自己想住单人间,就此结束了本次分配。

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有个颇具英雄感的过程,我倒没有甚觉惋惜。唯一可以说得上令我不满的,就是今天在这趟车上黄礼志冲着李彩领笑了两次。

最终我们于正午前抵达落基山脉上的小镇,从巴士里走出来时,都提前穿好了外套,李彩领甚至还抱着那件羽绒服。

落地的一瞬间,清凉的温感便直扑过来,空气中仿佛随处弥漫着小水珠,吸吸鼻子便感觉到湿漉漉的。再低头看向柏油马路,近处远处都有一片片深色的印记,细看草坪的背阴地更落着些许白色。

“昨天下午刚下了场小雪。”司机靠在车门边说。

“嘛,我还以为这里有常年积雪呢。”申有娜用韩语嘀咕了一句。

“常年积雪,要在那里吧。”我站在车尾处指着远方被雾气笼罩的群山。

他们顺着我指的地方望去,其实只能看到一些白雾里的深色轮廓,浩瀚的影子连成一道几近遮住天的屏障,但没有一个人会怀疑那不是落基山脉。

我们正站在它之上,仰视它的另一部分。这感觉多么奇妙。

我颇为感慨地移开了视线,一回过身,发现黄礼志正站在三米之外看着我;而其他人在争先恐后地掏出手机拍照。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我也在看她,便有些慌乱地低头掏手机,我悄悄走到她的身侧,也掏出手机挡在脸前。

“你怎么不看山?”我点开相机,闲聊般地问道。

“我怎么没看山?”她也点开了相机,低声草草回应。

“你撒谎。”我调整着相机的焦距,笃定地说。

她甚至都没调焦距,隔着老远像照缩影一样匆匆按下快门。我们之间静默了一会儿,站在前方的众人正热切分享着彼此照的照片。

“……申留真,你玩我头发我还没和你算账呢。”她憋了半天,最终憋出了这句岔开话题的话。

听见她难得用这种语气说话,我没能忍住笑意,灵光一闪便点开了相机的前置摄像头,动作利索地按下快门。

她心虚的目光半晌飘来,看清我手机屏幕后一下子就弹开了:“等等,你怎么……”

“给偷看我的人留下证据。”我得意洋洋地关上手机,折回巴士取行李时还哼着歌。

到落基山脉上的第一天便收获颇丰,也许这是西部对它漂泊异乡多年的心神游子的馈赠。我无头无脑地这样想着,搬行李的动作都利索好多。

“礼志欧尼怎么看上去懵懵的?”申有娜扛着摄像机走在身侧低声问我。

“可能酒还没醒吧。”我轻快地回答。

崔智秀订的那栋民宿小楼非常令人惊喜。房间整洁温馨,设施齐全,而且房东太太是个很和蔼的人。

她在我们都安置好各自房间后就相当耐心地和我们讲了有关这个房屋的诸事诸物,包括她的房间在三楼有事可以随时去敲门;我在一楼的单间隔壁就是小厨房,里面的东西都可以用;还有她们在二楼的两个双人间的哪个门锁芯有点问题等等。

我们乖巧地围住她不时点头道谢,说到最后她非常欣喜地和我们讲,这栋屋子里好久没来过这么多年轻女孩了。

拍摄计划定于两天后开始,好在我们五个的身体均没有出现对海拔的不适症状,空闲的两天便顺着房东太太的提醒四处转了转。这个镇子比上一个还要更小,如果边放空边散步一不留神就会走出去。但这里基础设施很完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便利店里也是有草莓棒棒糖的。

李彩领因为很喜欢屋后花园的风景,有天下午便架着我和申有娜到她房间陪她画画。我一开始以海报尚未完工为理由拒绝,结果她直接问我:“你开始做了吗?”我摇头,遂抵抗无效。

一进房间,她还真像模像样地给我们俩也摆好了画画的地方。我想来都来了,撸起袖子就画。结果没画几笔,李彩领看见猫的轮廓和眼睛后便即刻制止了我,指着窗外说应该画花园。

“我要画的是花园里的一只猫。”

我们俩一互呛,声响便把在隔壁的黄礼志和崔智秀吸引了过来。结果李彩领竟然忽悠着她俩也加入了作画,黄礼志还不甚在意地坐在了我身边。我本来生李彩领不让我画猫的闷气,但那一刻就暗自决定原谅了她。

“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哈,欧尼们怎么开心怎么来。”她给黄礼志和崔智秀递笔的时候这样说道。

好吧,其实我还在生她的气。

“你要画什么?”大家都坐定后黄礼志抱着画板悄悄朝我凑了过来,伸长脖子窥探着我的画。

我迅速把画捂住,低声问:“欧尼要画什么?”

“不知道诶。”她有些苦恼地低头看看空白的画纸,“我很少画画,没有头绪。”

我也低头看了眼自己手捂住的地方露出的猫耳朵,于是向她提议:“不如画小动物吧,简单而且……可爱。”

她听罢倒也相当认同,托腮琢磨了一番,画了几笔后却又搁下画板朝我眨巴眼睛。

“怎么了?”我把画板扣在桌子上问。

“我想画我们家的两只狗狗来着,但觉得我的画功很对不起它们。”她噘着嘴无所事事地拨弄着桌子上的摆件,俨然有要放弃的意思。

“那就不要画狗好了,画些别的不熟的动物。”

“比如……比如鸡啊,螃蟹啊,乌龟啊……什么都行。”

她真是乐于听取意见,说试试还真就试试,差不多用了几分钟就把三种动物画出来了。我一开始看着她笔耕不辍的模样心里稍稍踏实,结果没成想她这么快便放下笔完工了。

“画好了。”她笑眯眯地把画递给我,轻声说,“你不许笑我哦。”

我还真忍住了没有笑,哪怕那画里的螃蟹和乌龟都笑得很开心我也没有笑。她的画技十分像小孩的笔触,有粗线条的轮廓和简洁的细节,让人看了有想奖励她一枚爱心贴纸的冲动。

“欧尼去办儿童画手册一定很畅销。”我平稳住情绪后抬头说道。

“真的?”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我的言下之意。

我几乎要没忍住说声“笨蛋”,她却先一步兴趣盎然地要看我的画。

“是你们家的两只猫中的一只吗?”我和她提到过星星和月亮。

我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不是的。是……别的猫。”

我们两个的声音都压得低低的,倒是房间那边的三个人一直颇为热切地在谈笑。我确定了她们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到我们这边,于是心血来潮地说:“画好之后我送给你。”

她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并提出我们应该彼此交换画作。她想送那只鸡、那个螃蟹和那个乌龟给我。我没有拒绝。当天下午我就把那幅画送给了她,她连连夸赞那只猫长得漂亮,还追问了我几句是什么猫。我骗她说那是我在加州见到的猫,带着我从未接触过的温柔纯白的气息,像落基山脉上的积雪一样。她听得云里雾里,竟然全都信了,最后把那幅画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行李箱夹层里。我当时脑海里就突然蹦出一个预感:恐怕这只猫会代替我去到首尔;也算一语成谶了吧。

在这个小镇开始工作后,渐渐也就不觉得「落基山脉」这个辞典里能查到的名称有多么高不可攀了。

在阳光很好的日子,站在小镇每一处空地抬头仰望,都可以看到巍峨成群的山脉,它们苍翠地连成一堵墙,头顶尖尖的位置上还有洁白的几抹微痕。

那就是落基山脉的积雪,这段短暂的时光里我的圣杯。

有时坐在棚子下看监视器看累了,我会站起来望一望它,再想象这个时节东海岸的模样,眼前景象与记忆的对比,常常能带给我身居世外桃源般的平静。

除此之外令我欣慰的,就是日复一日和黄礼志愈发亲近的关系。

在小镇度过的一个月时间中,尽管房东太太经常会给我们送甜点之类的好吃的,但由于我们五个人都比较喜欢吃也比较能吃,所以光临便利店几乎和上班同频。而便利店买回的零食也难免会有供不应需的情况,每当这时,小厨房以及会做饭的我就会被视为五湖四海赶来此地的五个女大学生的救世主。

像意面、蛋挞、披萨这类东西,有了原料我就手到擒来,可以变着花样解决我们半夜突如其来的饿意。由此申有娜甚至允诺我——当然我完全没有信——为了那么多晚上的可口宵夜,她会疏通人脉给我多加点学分。李彩领也深知吃人嘴短的道理,如果前一晚吃了宵夜,第二天唇枪舌战时便会默默做出让步。至于之前从未领略我厨艺的黄礼志和崔智秀,那真是每次亮着眼睛吃我做的东西,吃完了又必是一番夸赞,换做谁也相当有成就感。

不过以上这些都在我可预测的范围内,而当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时,一切就将难以控制地极速驶向岔路口的某端。

一般情况下,饿的是我的话,会直接悄声进小厨房做饭,做好了便端上楼和她们一起分着吃。而如果是申有娜或者李彩领饿了的话,她们会先用社交软件告知我,情况紧急还会飞奔下楼立刻架着我去小厨房做饭。

所以有天晚上十点多,我躺在卧室床上忽然听到隔壁小厨房传来厨具碰撞的声音时,心里是格外诧异的。起初我想着可能是房东太太在整理东西,但隔壁絮絮的小噪音持续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停止,这让我开始产生了怀疑。于是我蹑手蹑脚地打开屋门,在黑暗的环境中向着映出微光的厨房摸索过去,脑海里已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一推开虚掩的厨房门,刺眼的光线就投射了过来。等我揉揉眼睛看清楚周围时,黄礼志正拿着加热即食披萨的盒子无辜地瞧着我。

她穿着一套松垮垮的长袖居家服,头上还带了个小发箍,脸上素素淡淡的看起来刚刚还在洗漱。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身轻轻合住了厨房的门问,“你饿了吗?”

小厨房灯光的亮度实际上非常黯弱,眼下适应了之后便会有种身居广漠荒野深处一团篝火旁的感觉。神经的触角会暗自判断周遭一片寂静漆黑,唯有眼前一小簇光火摇曳跳动。这样的心理暗示让我的呼吸都要变得轻缓。

她在我的注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突然有些饿。彩领都睡了,我也就没好意思打扰你。”

我没说什么,走到案板边看了一眼她刚从盒子里取出来的加热即食披萨,然后抬起头打开柜子轻轻翻找托盘。

她站在我身侧无措地瞧瞧柜子又瞧瞧我,为了打破安静带来的尴尬又问道:“你还没睡呀?”

我忍着笑意学她细声细语地回答:“没有呀。”

“申……”她轻呼着笑了起来,察觉到声响可能稍大又匆匆把没说完的我的名字吞了回去。

我也笑着把披萨放在盘中摆好,蹲下身子把它放进了烤箱。

“礼志欧尼,把那个电源开关打开。”

她听罢蹲下身子,在柜台后的墙壁上利索地开了开关。

之后我调好了烤箱的温度和时长,帮它在晚上十点多迎来了一份重要工作。

黄礼志挪着蹲到了我身边,充满骐骥地凝视烤箱。我们两个就这么蹲在烤箱跟前,胳膊紧紧靠在一起,谁也没有动。

“会等很久吗?”她眼神涣散地浸在烤箱里,像呓语一样咕哝。

“笨蛋,右上角不是有时间吗?”我用说悄悄话的语气回答着,下意识转头看向她。

烤箱里橙黄色的光暖烘烘地映在她的脸上,阴影交叠出了奇妙的色差。鼻梁和眉骨晶晶亮亮的,脸颊上则有睫毛投下的暗暗黑影;上唇仿佛被沾了一口蜂蜜,下唇却像刚吃了车厘子。我兀自痴痴地想,这光泽像是把她封存在了琥珀中。

就这么盯了半晌,烤箱发散的温度把我烘得毛躁躁的,便索性大着胆子问她:“我给欧尼热披萨,有什么奖励吗?”

她听我这么一说也转过头来,颇显真诚地问:“留真想要我奖励什么?”

她蹲在我面前一手托腮一手抱膝,抱膝的那只胳膊刚刚侧身的时候还贴着我的胳膊摩挲了过去。她正对着我之后,烤箱的光从侧面照过来,把她的瞳孔映得像金黄色的玻璃球,一眼望进去仿佛掉入熔化的地心。比加州的沙滩还要耀眼。

是的,加州的沙滩——人们在热浪中奔向海洋,从糜烂的金黄投身入死亡般的蔚蓝,随着大自然宏伟力量的脉搏心跳,却将那异常的旋律错看为心动;然后将错就错地共舞、相恋、拥吻,喝下谎言精调的鸡尾酒,在秋天到来之前沉沦。

我们现在还在夏天。落基山脉上像冬日般的夏天。

我的脑中混乱地响起各种声音,千头万绪在试图阻挡我最想说出口的话语。

“不如你亲我一下吧。”我这样说道。

说出口的一字一句都将要承受即将到来的无可挽回的境地。黄礼志愣在那儿没有反应,我的脑后连至脖颈忽然像在被火烙一样钝痛,愚钝地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哈哈上当了?当然是开玩笑的。”压制住胸腔内高压的挤涨感,我故作轻松地笑了出来。脸颊上的每寸肌肤都在发烫。申留真啊申留真,你真是疯了。我又撇开头,毫无成效地吞咽口水,徒劳地期望以此缓解嗓子干燥到几近被撕裂的痛感。

原来加热披萨的时间如此漫长。

这烤箱的发散出来的温度也许会化掉落基山脉上的积雪,明早再抬头看时不会再有白色了。

这是我从未度过的如此漫长的几秒钟。在那么微不足道的时间尺度里,我一度以为自己会困死在其间。无论是我的莽撞、唐突还是自负,它们终究要毁了我心中落基山脉上最神圣的一部分。我不该亵渎的。可我若从不企图染指,它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太混乱了,太糟糕了。或许我应当在六月末尾选择乖乖待在东海岸。

我就要做出最坏的打算;甚至残存的理智警告我,该祈祷的是她会拒绝。

她靠了过来,在我低着头要狼狈地逃回两个月前的波士顿时,吻了我的侧脸。

没有人会明白那一刻我的心情。我闭上了眼睛,仿佛看见落基山脉上的皑皑白雪霎时纷纷扬起,从千米外飞来飘落眼前,其中最漂亮的、最洁白的那几朵雪花,落在了我的脸上、唇上。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便看到黄礼志柔软的睫毛在轻轻颤动。她温热的鼻息也扑在我的脸上。我们在接吻。而且彼此不约而同笨拙地加深着这个吻,凭着本能贴近、纠缠。

我恍如能听到屋外山风从天地一齐袭来,东海岸繁荣港口的船舶下海水翻涌,加州海外一座岛礁上灯塔的转轴生锈般吱呀作响,首尔午后的雷声、落雨,还有就在不远处的沙漠星空下蛇虫骚动。世界大到足够将我们忘记,生命沸腾到足以吞没我们的呼吸和心跳——我不该再瞻前顾后。

亲吻自己喜欢的人这件事的确很好,当我的心思全部放在她那张漂亮的嘴上的时候,便不意外地失去平衡坐到了地上。因为我的右手一直扶着她的脖子,所以她也立刻被拽着向我倾斜过来,我们两个人就这样磕到了鼻子。

黄礼志吃痛地捂住鼻梁,但也没忘了滕出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

“磕疼了吗?”她瓮声瓮气地问道。

鼻梁末梢传来酥麻的酸痛感,我噗嗤一下笑了,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确信地和她说:“一点也不疼。”

此刻我们两个叉着腿坐在厨房的瓷地板上,一只手别扭地牵着对方;一个人在捂鼻子一个人在无声地傻笑。那画面看起来一定滑稽极了。

“我看看磕红了没有。”说着我凑上前去,她顺从地把手放下了。

她的鼻子看起来没有大碍,我说“短时间内掉不了”,然后她就要抬手打我。我当然相当敏捷地按住了她的手,掌握主动权后像小鸟一样轻啄了下她的嘴巴。她身上有股清甜的味道,像表面微微融化的香草冰淇淋。

“先起来好不好,会着凉的。”她低声嘟囔道。

海拔这么高的房子里自然都装着地暖,瓷砖地根本不冰凉,她又想耍花招。我摇摇头表示拒绝,又亲了她一下。

现在这个姿势让我们的脸之间离得很近,她的目光从我的眼睛一直扫向我的嘴巴,最后停留在鼻子上。

“呀,你的鼻子明明都撞红了。”

“不疼的。”我低下头又凑过去了一些,我们的鼻尖快要碰到一起。

她的眼睛里澄亮地倒映着我。我的脸颊还是热热的,恐怕露在外面的耳朵尖也是红的,而她应该都看在眼里,所以才会主动亲我。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如此没出息地暴露了真实意图,心中就泛起些许懊恼的感觉。

我眼神的变化大概又一次出卖了我,她被我盯着盯着竟然温柔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不服气地问道。

她不说话,又笑着端详了几秒我的神情,在我快要生气之前亲了过来。

这一次的吻要比第一次来得更不急不慢。我们缓缓地挪动、研磨,一点点撬开对方的唇齿,极尽欲擒故纵地试探。原来接吻会让人浑身发软发热。我觉得倘若我们就这么亲到早上,明天其他人来厨房看到的就会是两滩暖融融的水。黄礼志的呼吸在变得急促,我的也是。也许在融化之前我们会先晕过去——我又这样想到。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我们融化或晕倒以前阻断了这个吻。我们都吓了一跳,怔楞着把头转向了声音的来源地——烤箱。

“继续吧,欧尼,继续吧。”我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刚才这种棉柔的纤维制品软踏踏地搭在我的肩膀上。那感觉很好。

黄礼志犹豫了片刻,环顾了下四周,接着极其郑重地和我说:“我真的很饿。”

她的确没有骗我。十几分钟后,她便一个人利索地解决了整张披萨。芝士和培根的味道绕在鼻尖,她低头看着披萨盒的眼神甚至怀有几分深情。

我沉默地靠在柜橱边见证了全过程,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盘算她为了披萨所以出卖“色相”给我的可能性。

“哦莫,糟了。”她拿起空盒时忽然轻呼了一声,用格外担忧的语气问,“我忘了给你留一块了,怎么办?你饿不饿?”

我盯着她没有回答。尽管无比清楚她对我肚子百分百真诚的关心,某种因她方才专注吃披萨而起的情绪还是驱使我赌气般地选择了缄默。

她站在原地,不明状况地眨眼看我。我们好像在等待一通跨洋电话接通,等待空气中一些重要的介质苏醒过来。

但我一直以来都是个没有什么耐心的人。几秒后,她估计都没来得及觉察到我异样的情绪,我便开口说,“那就再热一盒吧。”

说着,我起身走上前,又一次吻住了她。在湿润感再次降临到我的唇上时,她的手还停留在半空——给我指着加热即食披萨的具体方位。

当她差不多反应过来一切,就只能在换气的间隙哼唧几声作为抗议。我几乎能猜到她想说我什么,譬如“对披萨不够虔诚”啦,“对食物不够尊敬”啦……这样的话。而我巴不得她可以早点捅破这一事实,我还要无所保留地告诉她,我其实并没那么喜欢草莓味的棒棒糖,也根本没有爱上格兰威特。它们都和披萨一样承担了我不诚实、不坦率的青睐,只有傻瓜才看不出来。

这座小镇的夏天总唤起我少时关于冬天的记忆。于是有天上班路上我便睡眼惺忪地说自己想吃糖炒栗子了。

申有娜很热心地就和我解释,我们现在是在美国西部的落基山脉上,海拔几千米的一个小镇里。

李彩领则搂着黄礼志特地加快脚步从我身旁走了过去,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她今天大概是梦到12岁的时候了”。

过了一会儿,她还故作思考地补充道,“也是奇怪,昨天还梦的是7岁那会儿,简直让人找不出病理规律。”

黄礼志闻言笑盈盈地拍了拍她,然后不着痕迹地回头望了我一眼。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们像往常一样进便利店买吃的。等到排队结账,我站在收银台挑着棒棒糖,黄礼志兴高采烈地跑过来递给我一袋即食板栗仁的零食。

“这个能拿微波炉加热吗?热一下也能有糖炒栗子的味道吧?”她一边小喘着气问我,一边接过收银员扫完的东西。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她不知从哪儿找到的板栗零食,抬头看她时发现她没敢看我。

“礼志欧尼怎么对她这么好。”李彩领站在我身后嘀咕道,“这个家伙也就随口一说。”

“我只是恰好看到了。”黄礼志的视线越过我,温柔诚挚的目光落在李彩领身上,“如果你有什么想吃的,我也会给你找啊。”

真是笨蛋,谎话都讲不好,前后矛盾。

我心里这样默念着,顺手把那包栗子交给收银员扫了码。

出了便利店,我提着购物袋走在前面,申有娜跟了过来低声问:“礼志欧尼特地给你找来的栗子零食,我都看到她在那儿问了好几个店员,你不要感谢一下吗?”

我没说话,回过头瞧了瞧,黄礼志走在李彩领和崔智秀中间,三个人笑呵呵地不知在聊什么,崔智秀的手还挽在她胳膊上。

“你们俩很熟吗,你还要为了别人来教训你姐?”我轻飘飘地睨了申有娜一眼,步子迈得更快了些。

在她们眼里,我和黄礼志的关系大概一直是时而投机时而冷淡的样子,有那么几回甚至令人感到尴尬不解。有这样的判断当然不能怪罪于她们;自小厨房那晚之后,我和黄礼志之间就不必言说地形成了一个默契:隐瞒我们之间发生的、拥有的一切。

可我想这是最合适的做法了。聪明如我,心细如她,在闭着眼睛接第一个吻前都明白这段感情终究只属于落基山脉。我们本该是彼此生命中一位可贵的过客,一场季节里有着鲁莽色彩的惊鸿一瞥。但那天一个冲动的吻就将所有既定的平和轨迹通通打乱,我们将忐忑地在几千海拔的无人之境热恋,然后在秋天到来时迎接彻底的破碎。

正是因为深知蛰伏在不远处的结局,我们选择了保密,选择了接受。在落基山脉上待的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隐秘地怀揣着这份感情。

我们会如常和大家一起赶往拍摄地、一起吃饭、再一起回到那栋房子;照常插科打诨,闲聊嬉闹。没有其他人在周围时,我们才会表现得和情侣别无二致,我就曾在大大的监视器后面亲过她好几次。

像小偷一样在旁人无暇理会的地方彰显爱意——说好听了是惊险和浪漫,说难听了是吃饱了撑的。有时候我真的不爽于别人一口一个欧尼,顺手就对黄礼志又搂又抱;还有她知道我没吃早饭给我买来蛋糕时一并捎上的五六个甜点。可每当这时、我打算作出些许越矩的回应时,她的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总能瞬时把我按耐不住的心火浇灭。

因为我的确没有能力和勇气将一切开诚布公。只需下了这座山,我便必然要回东海岸读我的大学,她也一定会回韩国走自己的演员路。我们各自的人生在地球的两边,隔着几百座山几千条河,坐上最快的飞机也得跨过晨昏相见。再深的眷恋,淌过一片汪洋仍难逃褪色。

就是这样纠结压抑的日子,我们胆战心惊地掰着指头走过。不过就算再伪装克己,还是难以避免地臣服于一次两次的意外。最令我难忘的便是九月中旬的某天,我们奇迹般赶上了小镇在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大雪。

那天早上起来,拉开窗帘,外面就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天空仿佛冻结了的烟雾,紧贴着地面盘桓在头顶。远处的群山连轮廓也描摹不出了,带点奇幻色彩地说,让人疑心昨晚它们和太阳一并相撞而亡。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房东太太这样念叨了一个早晨,同时忙手忙脚地在各屋之间来回转。

“怎么了吗太太?”申有娜支棱着兔子耳朵上前关心道。

“恐怕会有暴雪。要是断电或是停水可怎么是好?”房东太太在屋里没有目的地绕来绕去,不厌其烦地劝说道,“今天可别出门啦,山上的雪一下大不是可闹着玩的,眨眼的功夫就能淹到膝盖。”

她这话说的不假,大概到了十点左右,外面开始飘下鹅毛大的雪花,而且越下越急,从窗子里望去只能看到雪连成的一整片幕布。

我忽然便想起了在飞往科罗拉多州的那架航班上俯瞰到的云层,也是如此沉甸甸地遮挡在窗外。

“好大的雪啊。”申有娜扒在客厅窗边对外探头探脑,“首尔有过这样大的雪吗?”

崔智秀边拍照边笃定地回答她:“从来没有。”

“如果雪就这么下下去,过一周我们下山都成问题。”李彩领坐在炉子旁,裹着羽绒服提醒道。

那最好永远下下去——我心里立刻响起这样的声音。再侧头看向黄礼志,她正坐在沙发上出神地凝视着屋外的雪。

她会和我一样在内心深处希望能有理有据地被困在这里吗?不用回到东海岸,不用回到朝鲜半岛,不用回到必然要继续的没有彼此的生活。

她缓缓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仿佛不经意地落到我这里。

我平静地对上她的眼眸。那一刻屋外的雪都像被定格,我听到她轻声说,“雪会停的。”

雪当然会停的;且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早。差不多过了中午,起初望不到缝隙的雪幕就被撕开了口子,有阳光稀稀松松地照射进来。下午的时候,雪便基本停了。申有娜怂恿着我们一起出门帮房东太太铲雪,实则在屋后花园堆起了雪人。

“你真的很幼稚诶。”李彩领拄着铁锹站在一旁这样说。

申有娜没有反驳,只是攒起一个拳头大的雪球砸向了那件与我颇有渊源的羽绒服。

然后黄礼志费了好大劲按下了李彩领举起的铁锹;就在风波将止时,崔智秀却出其不意笑眯眯地捧起一团雪撒向了黄礼志。

之后的事也无须赘述,大概就是我们五个人工再造了落基山脉小镇雪景。如果不是临近晚饭房东太太端着热可可从窗边唤了一声,事态很有可能会发展到登上法制频道的程度。

出门的目的是铲雪,最后也算曲折地完成了——亲爱的雪花们被融化在我们的手、衣服和头发上。末了黄礼志凑过来给我拍掉身上的雪时,甚至吸着鼻子说“半个落基山脉的雪都在你身上了”。

我笑着没回答,抬手撩开贴在她前额的湿哒哒的几缕头发,真切感觉这是除了小厨房那晚外我第二次有幸触摸到落基山脉上的积雪。

那天傍晚用过晚餐后,我便借口出门买东西,拉着黄礼志和我一起上了街。

对此李彩领和申有娜见怪不怪,还顺便热情地向房东太太科普了我高中时关于西部的诸多轶事。

“她就这副德行,想一出是一出。反正有礼志欧尼陪着,出不了大问题。”

即便如此,我们两个最后踏出屋门时也都被裹上了厚实的大衣、围巾,黄礼志更趁着房东太太絮叨的功夫把自己的手套套到了我手上。

她的手套戴在我手上着实有点偏大,指尖的位置似乎还能塞下一小段美甲;再加上一层又一层衣物把我们裹得胖乎乎的,我直言天色昏暗,搞不好我们两个会被当做熊抓起来。

“那可怎么办?”黄礼志留心着脚下松软的雪地,嘴里仍不忘搭理我无厘头的话。

她总是这样认真对待我的玩笑话,不允许我天生擅长地糊弄过去。就仿佛生来克我一般。

我斟酌着语句,抬手轻拢住她的腰说:“那我们就抱在一起,从路的这头往下滚,一直滚下山。”

这话又戳到了她的笑点,她听罢嗤嗤笑了起来,重心一没放稳,脚下打滑,便回身扑在了我怀里。

我抱紧她往后撤了一步,满含笑意地问:“这就要开始滚了吗,小熊一号?”

她有些懊恼地扶着我肩膀推开些距离,估计是为了看清我的神情,但我们两个的目光却先一步撞到了一起。

眼下是大雪过后的傍晚,街道上银装素裹,到处铺陈着洁白的雪花。路中间有几行深色的足迹交叠在一起,各自延伸到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从远处依稀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不时还有几束光柱掠过近前,但始终没有一辆车从我们身旁经过;甚至行人也没有。只能感受到鼻尖、指尖冰凉的钝痛,还有耳畔难以描绘的婆娑响动——像是脚步在踏走,又像是树叶在摇晃,还有可能是雪在塌落。

在这种环境中一旦静下来,就会惶惑而陌生地被自己的心跳声引导,头脑里专管理性和智商的部分也会被这节奏敲散,一时间凝滞得如同十二月的伊利湖面。

我当时便什么都不太记得了,只是认真地凝视黄礼志的眼眸,缓慢地记忆着这个画面。这双眼睛多像塞壬的歌喉。

我屏住呼吸凑上前,蜻蜓点水般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这气温冻得人打颤,鼻子、脸颊、耳朵都僵硬得快没有知觉。但她的嘴唇还是软的,只需贴上去一瞬,我便感觉自己拥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熊从春天长满绿茵的山坡上滚下。

眨眼的功夫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回身踉跄地向前滑着走去。

“嘴巴会冻在一起的。”她悄声说。

我弯腰掬起树下一捧新雪,小跑跟至她身后,将雪高举着撒下。

她缩着脖子躲避,结果还是被散了一头的雪,回眸气鼓鼓地瞪我。

但那捧雪也没忘了误伤我自己,我摇摇头就能感觉到细小的冰晶如虫咬般落在脸上,所以她定睛一瞧我的模样后气便消了,甚至还指着我的脸笑弯了腰。

可明明她才是像在雪地里头朝下摔了一跤的样子:从头顶到发梢星星点点地落着钻石般闪着微光的雪花,带着一层湿漉漉的冰冷感,脸颊、耳朵、鼻尖都红得腼腆,一如小厨房那晚我们不计其数的吻后。想到这我便一并腹诽,雪落下的目的仿佛是要轻薄她。

再然后我们就各自弯下腰去拾起遍地松软洁白的雪互相投掷攻击,边扔边躲,不留神就从街的一头跑到了另一头。她打雪仗的技术不太行,许多时候偏向于防守而非进攻,错失了很多砸向我的时机。我戴着宽大的手套动作远非白天利索,却也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上风。

我很想问她一句白天是怎么在猛烈的实战中几近毫发无损的,但转念一想她的对手一直是崔智秀,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欧尼还是适合和有娜一起堆雪人。”我一手握着一个雪球朝她走过去,她惊慌失措地抬起胳膊挡在脸前。

我想的是怎么拿手里的雪球逗她、惹她生气,能亲一下最好;她想的估计是怎么让那两个雪球用在别的地方——比如申留真的头上。

但我们谁也没料到接下来的情况——在离蜷缩的她几步远的地方,我的左脚意外踏向一片踩实了的光滑雪地表面,不争气地被惯性往前一带,整个人没有预兆地一屁股坐在了她面前。

当我反应过来视野突然变低的原因时,黄礼志已经放下了挡在脸前的胳膊,半担忧又半憋笑地赶来问:“摔疼了吗?”

我绷着脸没回答,余光瞥到自己手里的雪球全军覆没。尾椎骨传来微弱的钝痛感,刚刚因为跑动发热的腿部眼下也开始觉察到凉意。幸亏听她的话穿了厚裤子——我后知后觉地在心里感激。

她蹲了到我身旁,伸手搀起我一只胳膊。

“雪地凉,先站起来。”

雪地凉,是真话。但它让我想起了关于瓷砖地凉的谎话。我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有棱角和侵略性的五官被水汽氤氲得勾人亵渎,眼角处的那片红晕宛如哭痕。

我承认有心鬼作祟,这样那样的想法争先恐后浮现,在内心挣扎的过程中我便没有顺着她的力站起,反而转手握住了她的小臂。

她似乎猜到了我在想什么,登时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抓起了一把雪。

我依旧没有动,故作委屈地看了看她紧握的拳头说:“屁股痛。”

我们大概对视着僵持了三四秒,我甚至已经确切接收到了裤子后面传来的湿意。她的眸子里最终闪过某种我不熟知的情愫,接着她低下头松开了手里的雪团,一瞬间我注意到她的掌心红得像捣烂的草莓。我应该早点把手套套回她手上的。

就在我留心想这件事时,她借我握着她一只小臂的力前倾过来,像在嗅什么一样凑到我嘴边。她没有立刻吻我,在我们鼻息几乎互换的距离内停住了。

我马上判断这是在挑逗。这种事我输了一次,还能再输一次不成?按耐住迫切想贴上去的冲动,我努力控制着呼吸,打算说出“不怕嘴巴冻在一起吗”这样调笑的话,或者再往前一点点。

但她好像能洞悉我所想的一切,在我即将采取行动的刹那主动吻了过来。

天气真的很冷,我们亲在一起时的感觉和从前都不一样。鼻子冻得早没了嗅觉,嘴巴麻麻的,触觉也变得迟钝,唇齿的感受要过那么一会儿才能传到大脑。我边亲边觉得惋惜:黄礼志这幅样子多像刚拍完哭戏,配得上这幅样子的吻应当要再温热再潮湿一些。但她应该没我这样介意,两只手动情地抚上了我的脸颊,刚刚抓雪的那只手特地换了手背与我相触——可还是凉得我颤了一下,差点咬到她的舌头。眼瞧渐入佳境的吻有被打断的危险,我当机立断地抬手甩掉了那双大尺码的手套,然后扶着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我们最后回到民宿小屋时,房东太太都已歇息了。她们三个人围在电视机边看着新出的电影,李彩领专注到完全不打算给我们眼神,申有娜则头也不回地小声提醒“你们动作轻一点”,只有崔智秀蛮惊讶地起身问我们两个怎么才回来。当她走近后更是瞪大了眼睛,拽住黄礼志戴着手套的手上下打量我们。

我手背在身后遮着裤子上大片的水渍,严肃正经地回道:“没有呀,是外面在下雪。”

黄礼志转过头来和我对视,我注意到她的头发上还挂着水珠;嘴唇是湿润的。

“是啊,忽然下了场不小的雪。我们差点就回不来了。”她哼唧着虚抱住了崔智秀,把一身冷气扑进人家怀里。

崔智秀挣扎着开始赶她去洗热水澡,两个人半推半搡地便上了楼。

客厅里灯光昏暗,唯有那片荧幕闪动着刺眼的白光,照着它面前一动不动的人,把拉长的影子打在沙发后的墙壁上,黑压压地交叠着窗外的夜。

没有人去确认外面是否在下雪。她们毫不怀疑这是个谎言;许许多多的谎言。

落基山脉上的秋天寒冷干燥,据说镇里街道旁的针叶树会在某天夜里忽然一齐褪去苍翠。但我们在那儿只停留到了九月末,没能亲眼证实房东太太说的小镇这颇具仪式感的时刻。我记得下山那天,透过巴士笼罩着雾气的窗户向外望,树根处堆着陈雪的松柏们依旧郁郁葱葱的。

可能是为某些平日难见的景象所动,在一行人沉默地坐了近一个小时的车后,导演突然深有感慨地说:“眼下才是刚要落叶的时节,我们却在山上挨了场雪。多像是场梦啊。”

他的话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深湖,车厢内回以沉寂。我不置可否地盯着窗外,没有勇气转头看身旁坐着的黄礼志,只能徒劳地更加用力去握她的手。从上车坐在一起后,我们一直握着彼此的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下不曾松开。她的手是冰凉的,和在科林斯堡日落前的那只手很不一样。我总觉得我们牵着彼此是有什么目的和企图的,哪怕是为了紧握到指尖滚烫、掌心出汗,不再一阵一阵打寒颤。

巴士里诡异的沉默实在令人不堪重负,我们两个人握得越久反而越发冰冷,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得像染了风寒,胃里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我好像有平原反应了。”我迷迷糊糊地嘀咕道。

申有娜瞪大眼睛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同李彩领讲了几句悄悄话。

李彩领默然了一会儿,回身把盖着的毯子递给了我。

“刚睡醒吧,留心着凉。”

我把那条毛绒绒的东西接了过来,不加掩饰地单手摊开盖在了黄礼志身上。黄礼志用眼神示意着我不要这样做,我装作没有看到。

“没事的。”我凑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不冷。”

“可你的手很凉。”她张望着确认了没人在看我们才回答道。

“咱们谁盖都一样。”我边说边拉起毯子覆在我们手上,就像怕它们冻死般用力包裹住。

她没再提出异议,我们都静默了下去。

李彩领的毯子足够厚实暖和,换作平时怕冷的她是不会主动借我一用的。可当时在巴士里她却二话没说地递了过来,我猜这份慷慨和昨天发生的事有很大关系。

昨天是我们在山上待的最后一天,导演别出心裁地把剧情中告别分离的戏份安排在了最后一场。

黄礼志本来一如既往漂亮地完成了自己的戏份,在摄像机面前哭着念完了大段台词,给这部电影以及这趟旅程画上了完美的句号。但意外情况发生于打板后——从摄像机放下的一刹那起,她没有同往常那样收放自如地管理好自己的眼泪。她开始不停不停地哭下去,在所有人围上前的时候抽泣地回答不出一个字。

我当时并没有在现场,而是在去便利店给她买糖回来的路上——事后我意识到那是黄礼志故意把我支开的——所以等到我回到片场,看到的便是众人手足无措地守在她身边,而她把头埋在臂弯里已经哭不出声音。

我很难回想目睹这个场景后自己理智被一瞬间击溃的前因后果。也许根本不需要什么言语,我们一直以来默默达成共识的就是那些有关逃避和压抑的数不清的事,她只需要在某个时刻掉下一滴眼泪,我就能从几十米外的空气里捕捉到它不愿明言的苦涩味道。如今她借着一场戏把它们悉数抛出,我是该感谢她率先给出未来的答案,还是该痛恨她把我一人用这份感情淹没呢?倘若我们都不说,都假装不知道摆在面前、摆在下山的路上的那道天堑,装傻充愣地糊弄到天各一方,未尝不是一种体面而幼稚的终结方式;可这是只有我会选的方式。黄礼志是个多么善良的傻瓜,她从来不会容忍马马虎虎的存在和不清不楚的收尾,即使这让她在感情里看上去多了一份不近人情的严苛。

我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腿像灌铅一样再也迈不出一步。幻觉中我感到她如注的眼泪从我头顶浇下,把一层层泥土精心捏制的装扮打湿融化,额头处的颜色最先开始变深,变成陶泥色的人皮,开裂剥落,粘稠地流淌一地。

她应该听到了陶泥摔落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在旁人无法预测到的时刻抬起了头,目光不差分毫地落在我身上。我猜她眼前一片汪洋水波,天地扭曲模糊在狭小的视野里,颜色都难以分辨;可她还是找到了我。

世界忽然很安静,仿佛一切事物的音量被粗鲁地掐断;所有人顿时停下了言语和手里的动作,全部的视线和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我们两个身上。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奋力地屏住呼吸,像被掷入深水般不断下潜,最终坠落于西海岸那片漆黑的蓝海,眼前荡涤的海水争先翻涌,吞没遥远的光亮。

我差点闭上眼睛屈从于黑暗,在几千米海拔的陆地上溺水。但就是那样万物沉寂生命力光速流逝的关头,黄礼志挂着满脸的泪水站起身走向了我。

苏醒从指尖开始蔓延,她慢慢靠近,我感到温度回升,关节恢复活动,心跳有力地敲响在胸腔,挣扎着朝太阳撒下光的地方游去。我知道那上面有很耀眼的沙滩。

我张开双臂,在她走近后紧紧抱住了她。我需要确认她的心跳声。哪怕她的眼泪打湿我的头发,弄脏我的衣服也没关系。我听到她一抽一抽的不均匀的呼吸声,呜咽得不成文的低语。

“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我覆在她耳边絮絮回答。我不需要知道缘由,不需要知道落日前、烤箱旁、雪地里那些事情掩盖的怯懦和虚伪。

我也原谅我自己。这句我默念在心。

当天晚上申有娜叫我陪她出去散步,一直没有边际地闲谈。在将回那栋房子前,她才嗫嚅着问我是不是喜欢礼志欧尼。

为什么这么问啊,我漫不经心地反问她。

“因为今天下午你哭得好厉害……我没有见你这样哭过。”前面不远就是民宿屋了,她顿住脚步,“而且你抱着礼志欧尼。”

“你想太多了。”我也停下脚步站在她身前,“我哭是因为这场戏。不是因为黄礼志。”

我没有叫过她的大名;至少在申有娜面前从没有过。她被我格外冷漠的称呼吓了一跳,看着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知道的,今天过后我们又要分开了。”我微抬起一只脚缓缓摩擦着地面,像要刮掉什么东西,“这场戏让我想到咱们三个人。”

申有娜眼神变得柔和了些,静静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就像你之前说的,我们离青春不远。是呀,一点也不远……你和彩领还没陪我去过沙漠。”我停下了脚上的动作,抬头望向星空。在山上,这些星星近得几乎要掉落。

“对哦……我答应你的事还没实现。”申有娜有些愧疚地这样说着,重新迈开了脚步。走出几米远后又信誓旦旦地讲,“明年暑假咱们一定要去。”

我撇了她一眼,对此未予置评。

申有娜长久以来都是很好哄骗的类型,李彩领却不是。她也许会把我的回答带到多半是主使的人那里,但这番话我没有骐骥于李彩领会相信。从今天车上她的表现来看,也确实是这样的。

丹佛飞洛杉矶转首尔的航班要比飞波士顿的早,我们乌泱泱一帮人在机场只坐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便要检票登机了。

临行前行李都安置妥当,申有娜一手搂着崔智秀一手搂着黄礼志走来向我和李彩领告别。

这个场景在落基山脉上我梦到过许多遍,甚至每个细节都排练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我握着崔智秀的手和她拥抱,得体地说上几句话,然后同样如此与黄礼志牵手拥抱告别。我注意到她的手依旧是冰凉的。

“有空要回首尔看看啊。”崔智秀真诚地说。

“你们也要多来美国转转,还没去过东海岸吧?”我笑着回道,“以后一定要去一趟。”

我不知道崔智秀对这一切知悉几分,其实也不知道在场的除了我和黄礼志之外的人对这一切了解到何种地步。我只能疲惫地和未知底细的对方不停打哈哈,说着虚心不过脑的话。

而在我疲于自我周旋时,黄礼志只是神色平淡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同样拒绝看我。在执行力与果决这方面,我曾深深低估了她的意志。甚至到她们离开,走出很远回头招手时,她也先看的是李彩领后是我。

黄礼志就是这样,成熟和懂事的劲儿一上来,就不管不顾地完成下去,憋屈死自己、委屈死我也要快刀斩乱麻地一次性贯彻到底。

当我能够放下深深的怨怼冷静地做出这样的判断时,我也坐在了返回东海岸的航班中。李彩领依旧在我身侧,但没有控诉失去遮光板阻拦的刺眼阳光。

我心乱如麻,却也疲倦到不愿再伸手解开那些缠在一起的东西,于是便完全放空地望着窗外——眼下是大晴天,云层都变得稀薄不少,一缕缕若有若无地飘在机舱外,不像下着大雪的山间小镇,倒像是落基山脉上一点点可怜的积雪。

“就算不想开学,也用不着这么不开心吧……”李彩领举着一只手遮挡着阳光絮絮叨叨地说。

我闻言不禁无奈地笑了出来,抬手拉下遮光板转头看她。

“在小镇时我听有人说山的那边是沙漠。”

我的话确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我想她早就习惯了。听我说完她便讶然扬眉,颇为惋惜地说:“那你应该翻过去看一看的。”

我调整着坐姿安然靠在椅子上,微微仰头看着机舱天花板上的小灯和通风口。

沙漠的图景一直缥缈地活在我的脑海中,从初中时代起就被不断增添新的内容。人的信念总是偏执且奇怪的,我放任西部等同于有牛仔的沙漠,又放任自己臆想的沙漠等同于世界上应有的沙漠。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站在从未如此靠近它的地方,只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山峰阻隔开我们之间的天空;它和落基山脉上的积雪一样落在我身前,几乎近在咫尺。

我若带走雪,下了山便只能得到一捧冰凉的水;我若去看了沙漠,还会觉得西部广伟如人类最伟大的浪漫愿景吗?

横亘在此间的那道海湾,依稀映着盏绿灯的倒影,幽静摇曳如鬼火,在某些瞬间跳动在一双眼睛里。我知道自己游不出去。

“山的那边有沙漠,”我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山的那边有西部……”

“我不后悔没有去看过。”

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在父母熟人的帮助下顺利拿到了一家业内小有名气的设计公司的面试资格。简历里杂七杂八地写了不少我在校期间的实践经历和获得的奖金奖项,虽准备得万分周全,但还是意外地被问到了那项从韩国寄来的海报设计奖。

“这是大二那年我一个朋友临时托付给我的工作,我在剧组里打了近三个月零工,最后帮忙设计了一张电影海报;没想到导演最后采用了。”我状似回忆地答复着,抬眸正对上面试官举起的那张由黄礼志的侧脸和亮红色棒棒糖构成的海报,“就是这张。”

我的确没有预想到有关这张海报的这样的问题,来得正当又令人倍感唐突,简直像故意而为之——

“因为电影的女主演常吃这样的棒棒糖。”我报复般随心答道,“这个画面令我印象深刻。”

面试官轻哼了一声,本环节就此跳过。

面试结束之后,我搭乘地铁回家,途中不厌其烦地给爸妈复述面试的流程细节,他们边听边点评,并一致认为我对于那张电影海报的回答不够专业用心。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面试结果出来后第一时间告诉我们。这家不行就再换一家,总之得确保你能在波士顿独立生活。”爸爸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是妈妈在旁边补充着说了什么,一阵忙音后他的声音又传来,“你得在波士顿扎根。”

“好,好,”我举着手机的那只胳膊一直保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别扭地让人难受,“无论如何,我会留在波士顿,留在你们身边。”

走出地铁站时,我站在扶梯上翻看手机,才发现我挂了爸妈电话坐在地铁里发呆那会儿李彩领给我发来了不少信息。

我草草看了眼内容,本想到家之后再给她回复,却在看至结尾时决心立刻和她说点什么。

她打算去洛杉矶工作生活,因为那里暖和、风景好、机会多……当然更重要的是,在那里她不会活在姐姐的阴影下。

我们都有很深的羁绊在身上,像命运的烙印般挥之不去。而她决定向漩涡的外围走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我却甘愿一辈子被卷入其中。

「那很好,恭喜你做出这个决定。」

我思量了片刻敲下一行字,关上屏幕叹了口气,继续迈向回家的路途。

半晌,手机在衣兜里开始振动,断断续续响了好几声。我加快脚步,走进单元门等电梯时才掏出手机看她的回复。

「只是恭喜我吗?没点别的想法?」

「去年申有娜特地跑回来要陪你去西部找沙漠为什么推脱掉了?」

「你一定还记得落基山上她问你的问题吧」

「“因为那场戏让我想到了咱们仨”?你根本没看到那场戏对不对」

这几条信息我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拇指一直覆在打字键盘上没有动作。在电梯门迟缓而坚定地合住时,我也一并摁灭了手机屏幕。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没有目的地阅览着网页上的新闻乃至广告、点进邮箱翻看各种软件续费通知。在一段纯粹用于浪费的时间过后,我鬼使神差地点进一家首尔设计公司的官网,向其递送了一份个人简历。

随后我便做了一件两年来都在刻意回避的事情——在网络上检索有关黄礼志的资讯。

我慌乱而紧张地挪动着光标,生怕错失一点她的信息又神经质地唯恐落下一丝我浏览过的痕迹。

她去年从艺术学院表演系毕业,因为大学在读时便有新人奖的提名,所以正式出道后工作也算忙碌。一年间她在几部制作精良的戏里出演配角,和不少观众混了眼熟,如今在韩国有了点名气。我看见了许多张她对记者鞠躬挥手的新闻图,脸上还是永远挂着笑,气质愈发成熟出挑;我有些疑心她是不是又长高了。我还看到论坛里有粉丝在片场照下劝她多休息,因为“低血糖的礼志xi吃糖越发频繁了”。当然,不可避免,有那么几个剧中精彩片段也关联在了「黄礼志」的tag下,第一个点开是她扮演的角色与男角色互相告白,别扭地喊了“我爱你”;第二个是枪战片的打戏桥段,戏服没有盖住她的右肩。第三个是落基山脉上拍的杀青戏,她痛哭流涕的戏;我看了开头就退出去了,此后没再点开一个视频。

去年平安夜她给我发过一条节日祝福,我规规矩矩地回了声“谢谢”,我们的对话框里也就没了下文。其实就算聊也没什么好聊的,两座相隔万里的城市,很难指望从中能诞生出什么跨越无疾而终的感情的趣闻。我觉得我们一旦聊起天来,总有一个人会先控制不住问出“你就不能来波士顿生活吗”“你就不能一个人回首尔吗”这样无礼的真心话。

这实在太让人伤心了,我们想要发泄竟也找不到一个理由向对方抱怨。没有谁是错的,也没有谁是应该被指责的。

一周过后,差不多是前后脚,我同时收到了来自波士顿和首尔两份offer;首尔的公司甚至免除面试流程,诚恳地回信说我落地即可上任。面对如此难堪抉择的人只有我一个,爸妈以及旁人所知的都是“申留真成功留在波士顿了,将来会在这里生活得很好”这样的讯息。他们为此还替我举行了一场家庭派对,我很少见到爸爸那么开心的样子;他郑重地打开了那个大酒柜,取出了一瓶据说相当够格的苏格兰威士忌。我一反常态地主动接过了酒杯,饮尽又续上。派对接近尾声时,众人酒足饭饱醉醺醺地倚在饭桌边谈笑,我借故离开宴席,躲在楼上给李彩领拨了通电话。

洛杉矶那会儿刚天黑,她大概忙完工作不久,接起电话语气蛮不耐烦的。

我沉默了几秒,然后憋出了一个酒嗝,自己被自己逗得笑了起来。

她在电话那边多半想讲脏话。我没给她机会,贱兮兮地搭茬问她喝没喝过苏格兰威士忌。

“我想去山的那边看看了。”我脱口而出。

“什么?”她的确没有听清,因为我说得低声且模糊。

但这声反问令我立马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掌管理智的大脑一被酒精麻痹,冲动任性的心就会乘虚而入地做出些惊人之举。

“我说,我说我爱你,彩领,我爱你。”这次我说得很大声,有些字节敲打在耳骨边让我热血沸腾。

“你没事少喝酒,算我求你!”她咬牙切齿地回答道,随后便重重撂下了电话。

我攥着手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奇妙地发现原来这三个字是这么的不拗口,这么的顺理成章——夹杂在随便一句玩笑中就可以抖搂出来。可我却从未对黄礼志说过。

也许总有那么些时候,人会沉溺到自己无法欺骗自己。

正式开始工作前给我一周的时间独自旅行——这是派对结束的第二天早上我向爸妈提出的请求。

他们没有劝阻的意图,于是我次日便搭乘了一架飞往丹佛的航班。在飞机上我又一次确认了两份offer的邮件内容,并且没有回绝其中任何一份。

时隔两年再次面对那块红石公园巨大的广告牌,我已不再为之慷慨动容。机场朝西的玻璃幕屏刚好框住日落,把鲜艳轻浮的橙色打在丹佛巨大的logo上,阴影不偏不倚落于阿彭斯度假村的宣传板——一切看起来颓靡而伴有宿命般凋零的气息。

我约了一辆计程车将我带到科林斯堡去。计程车的司机不算健谈,这本使我足以全神贯注去回想记忆一路沿途的景致,可他的车载音响却没完没了单曲循环着《All too well》,我听着脑袋昏昏沉沉的,从街道奔涌的风到山上飞舞的雪,通通搅和成一团,我就快要以为自己还握着黄礼志的手,时而温热时而冰冷,和心脏连在一起。

我在科林斯堡待了三天,把印象中的拍摄地都去了一遍。重新以缅怀的视角步入那些平凡的街道、转角、小楼时,我没有按自己预想般感到物是人非的酸楚,反而更多的是无从追溯的释然。第四天,我嬉皮笑脸地讨得一个车行老板娘的欢心,挂了张临时车票随小巴士上了山。上山的时机实在不太好,正值淡季,路上有许多乘客问我来小镇做什么,他们全有着工作生活相关的理由,只有我一个亚裔面孔局促地坐在他们之间,真诚地回答:“来旅游”。

七月份到如此高海拔的山上旅游——从他们的表情来看,我知道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不过这很正常,就算换作是经常被我捉弄的黄礼志,听完我的这席言论,再走在落基山脉小镇那洒满刺眼阳光、干燥而难熬的白昼中,也会笃定我是一个道行略浅的骗子。

我在山上的小镇里也待了三天,如同朝拜般虔诚地延续着必要步骤,最后一无所获地离开。可以这么说,那里除了能望到落基山脉上的积雪,其他的都与我印象中的模样天差地别——没有潮湿的地面,没有树荫下的陈迹,便利店里翻不出一袋栗子零食,民宿小屋也易手给了一个大胡子的拉美人——他把楼梯口的小厨房改成了杂物间,窗户都钉死封住。坐在下山的车里时,我只徒劳地想起一句不知从哪儿听到的话——诸事诸物飞速前行,惟我一人留在过去。

我的计划是当天在科林斯堡住一晚,第二天早晨赶回丹佛坐飞机。下了山那会儿天色将暗,我在一家旅社安置好行李后便决定再去街上逛逛。我记得很清楚,那晚天晴无风,路上没什么行人,空气里声响和光亮都被放大,小镇的烟火气盛大而虚无。我怀着某种与这座小镇此生最后一面的预感漫无目的地踱步,心情沉郁惶惑。

我走过了被申有娜拖回旅馆的那条路,走过了牵着黄礼志奔跑的街道,有些白痴地希望科林斯堡可以如我铭记它般铭记我。

最后我走进了那家令我初次品尝出格兰威特味道的酒馆。彼时月已当空,店铺里黑压压坐了不少人,我推门而入,错身穿行在来往站立的酒徒间。酒馆没有开着明亮的通厅大灯,只有拐角的几枚粉色、蓝色的灯管闪烁;吧台上面新装了台电视,正转播着一场足球联赛。各种口音的英语密集地响在耳畔,我扯着嗓子点了瓶格兰威特,老板一再向我确认是否要整瓶纯饮。

“是的,是的,我要一整瓶格兰威特,什么也不需要加。”

老板听罢诧异地撇了我几眼才回身去酒柜拿酒。我平静而格格不入地站在吧台前等待,头顶俗气艳丽的灯球来回旋转,身侧众人为一粒进球发出怒吼。荧光色的亮斑无规则地撒在店内各处,有时照亮桌上琥珀色泽的酒体,有时照亮陌生人浑浊的眼睛。

我取来一瓶格兰威特后便坐在吧台边自斟自酌,于烟雾缭绕酒气肆意的夜晚渐渐忘记了许多事情。

——见到黄礼志第一面时,她是怎样笑的?浅浅的笑容里有是否藏着后来萦绕在我心头的诅咒?

我倒了满满一杯酒,想起爸爸所言行家饮酒杯不满的道理。

——那幅白猫的画黄礼志还留着吗?就像我保存那张画着鸡、螃蟹和乌龟的纸一样,留存在某地化作心魔的具象。

我又倒了一杯,这时才发觉自己没来得及从中品出些味道,只顾着把酒精吞下去。

——黄礼志多半不记得了,我们有过两三张合照;就照于刚登上落基山脉的那天。照片里定格着她惊讶、慌张的神情,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格兰威特终归也是威士忌,喝得太快会让人一阵阵地反胃。

——我总在关键时刻却步也就算了,黄礼志为什么也没有和我说过“我爱你”?

我目眩得厉害,看吧台后的酒柜也仿佛看到黄礼志晕红的眼角和常常下意识撅起的嘴唇。在小厨房那晚,她身上有着刚洗完澡的清爽味道,融在披萨芝士加热的醇厚香气里,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我不用亲眼去看沙漠了。

房东太太当年也许不是危言耸听,如若落基山脉上的积雪全部降下来,世界将会被掩埋塌陷。

当我整个人被浸泡在酒精勾出的回忆中时,酒馆里原本吵嚷的人群也逐渐变得动静寥寥,玻璃杯碰撞宛如碎裂的声响亦愈发稀少。

天色太晚了,我明早还要赶飞机。紧攥着最后一分理智,我摇晃着站起身,艰难地靠昏暗迷离的视线寻找走出酒馆的路径。就在这样一个关系到我是否能按时返回波士顿、在波士顿好好生活的重要关头,我头脑里拽着命运风筝仅存的一条细线忽然被余光里晃过的某个模糊的身形拦腰斩断。

就是粉红色荧光转瞬落下的地方,一秒前照到了一双颇有攻击性、凌厉而漂亮的眼睛,那双眸子澄澈、晶莹,像一颗永远在燃烧的星球。

我应该是疯了;情况好些的话,可能只是醉得很严重。

手机里常设的首尔天气显示那里最近两天都有大雨,旅游淡季时丹佛的跨境航班屈指可数。李彩领这时应该出现在我身侧,拿冰凉的苏打水从我头顶浇下,淌至小臂还有气泡密密麻麻地翻涌。

平日里我翻来覆去思量的事很多,但那一刻我只有一个简单的企图——走向她,走近她;无论是会拥住一副日思夜想的身体,还是会撞破一道虚假的幻影,我都必须要走到那儿去。就像黄礼志曾把我从两年前夏初的波士顿挽回一样,我应该要自己去挽回一些更新、更重要的东西。

落基山脉上的积雪飘下会变成什么?——笨拙的吻,明媚的笑。我已经把好几捧雪带下了山,带去了东海岸。

我决心要走出酒馆了,在天亮之前迈步而出。明天科林斯堡的太阳依然会倚着落基山脉升起,带来滞后于人潮汹涌的东海岸的光明。

第三天,我脚下踏着的第一片陆地便会长出参天触手把我缠死于那里。

黄礼志将坐在我身旁,呼吸于地球的另一端。我们互相追逐、逃避,不可避免地拥吻在一起,又注定永远无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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