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乌镇寒雾弥漫,跟长湖镇有几分神似,中式酒店的长柱大厅,像极了矮人故乡Erebor,酒店里的雕花椅子,好似骠骑之国罗翰的王座。旅游明信片上熟悉的风景,此刻跟中洲重叠。这一定是因为他们,理查德·泰勒和约翰·豪,就在附近游荡。
一个是世界顶尖特效公司Weta的联合创始人,令一个是奇幻插画巨匠,这两个合作了20多年的老伙计,来到乌镇国际未来视觉艺术展,给年轻艺术家颁奖。我捉住他们,打听凭空创造世界的秘诀,他们慷慨展示如何开发大脑,如何化腐朽为神奇,眼睛闪光,毫无保留。
凭空创造一个世界,让人信以为真,这就是他们的本事。
本次采访分为上下两篇,本篇是我们对理查德·泰勒的采访。
理查德·泰勒这双手曾制造了整个中洲,但它一点也不特别。宽厚,有点糙,是左撇子,笔迹滚圆,像老比尔博手书的腾格瓦字母。可能是错觉,他指缝里还留着点泥巴,好像是刚放下手里的活计,套了件宅tee,就飞来中国参加典礼了。
他的同事高峡证实了这点。数月前我采访这位Weta的高级雕塑师,问起他对理查德的印象,他说:“每次我和他坐在一个小酒吧,默默吃点心聊天的时候,都有看《指环王》结局的感觉:几个霍比特人战胜了天灾,但同乡关心的却是谁家的南瓜更大。理查德就是这样,他在世界电影圈声名远扬、各种小金人往回捧,却极度亲和,甚至平凡。工作室里,经常看到他满头塑料泡沫屑,或两手沾满油漆。”
该如何介绍理查德·泰勒?他创办新西兰Weta工作室,因《指环王》系列的微缩景观、生物模型、盔甲和武器制作而出名,已是18年前的事。但直到现在,即使CGI可以精确制造每根毛发,我依旧认为,世界上仅有为数不多的艺术家可以将虚拟世界以纯手造的形式,灿烂地展现于银屏上。理查德就是其中一个。
一、创世录:造物主的首要素质,是捕捉瞬间
“你脖子上挂的是Erebor的钥匙。”我刚坐下一秒,还没看清他T恤上的金刚图案,就被理查德·泰勒的观察力吓坏了。
跟模型、雕塑、特效化妆打了27年交道后,职业本能让他醉心于细节,喜欢一切有趣的形状、材质、色彩。比起托尔金和彼得·杰克逊,他更像是中土的造物主——找来全新西兰最好的裁缝、铁匠、园丁和箍桶师傅,花10年创造中洲万物,小到风云顶石缝里的苔藓,大到能装下半座球场的圣盔谷。
而专职造物的人,眼睛里都装着高速扫描仪。
不懂树叶的纹理,如何仿造森林?没见过跑兽的骨骼,怎么打造鞍具?他把人类分别两种,观察世界的人和看世界的人,而他们属于后者:“我汲取灵感的方式,与其说是引经据典,不如说是肉眼观察。在这间屋子里,在外面的世界里,一切都允许我去观察,汲取灵感。手机在这时特别有用,因为我可以把生命用图像记录下来,这些照片就是我的灵感来源。”
但是,理查德的眼睛,比蔡司镜头性能更好。谈到捕捉瞬间,我询问制作生物和机器人的区别,他说:
“做雕塑时,我们会检查数学计算。等式正确,就得到100%一样的实体。在数学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在语文中,或者说,在古典英语文学中(对,理查德本科是文学博士),所谓的‘对等’,是一个相当开放、模糊的概念:用词是否诗意?举例是否有足够隐喻?文字是否具有灵气?对我来说,这就是制造机器人和生物的区别。”
《超能查派》、《攻壳机动队》里的机器人,《指环王》《阿凡达》里的奇异生物,均出自维塔工作室之手。镜头下无论是死是活,那些塑料眼球里总是装满故事。
“造机器人就像数学计算,制作生物、义肢,则更加虚幻。对于后者,我称之为‘把果冻钉在天花板上’。这是一个英文俗语,你想,胶状物固定在墙上有多困难?这就是制作生物模型的感觉。你看房间里所有人的脸,哪一个是‘对’的?没有哪个比其他的更正确。但当你必须雕塑一张脸,就要判定一个合适的瞬间。做决定的过程有机而抽象,这很困难。”
那到底如何扑捉正确的瞬间? 追问下,理查德捂心口叹气:
“天哪,我可以就此写一部学术论文。但最后一切都取决于这里。”他用力锤了锤心脏,“你的直觉,你爱上这个生物的瞬间,扪心自问,是否觉得余生可以和这个形象一起度过。因为你一旦将某个角色定型,做成模型,变成CGI,它就永久地定格在了流行文化中。”
二、进化论:分解世界的美学
比起捕捉瞬间,Weta擅长的另一件事,是“拆解世界”。
一只半兽人模型,由原料变成素体,层层添加皮肤、骨骼、颜色,有如观看生命进化。细节的极大丰富,让一切语言失色。在乌镇国际未来视觉艺术展的大厅里,weta工作室打造虚拟世界的过程,就是这样被分解为10座展柜,从新西兰空运而来,细节一处不落——凑近去看,戒灵雕塑身披粗麻斗篷,依稀存有人性,食人妖左眼有白内障,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很多特效公司做完一部电影,通常是出本设定集,堆砌飞机稿,并将衍生品授权给玩具公司,但Weta的做法是:办展览、拍花絮,周边自己做,展示特效制作的每一个细部。《指环王》和《霍比特人》在豪华版DVD末尾,以纪录片的方式,展示他们如何一砖一瓦搭起中洲世界的物理特效。Weta的电影设定集则像是手工教程,教你怎么铸剑、选布料,矮人金币有几种花色,负责爆破的半兽人头盔,为什么后脑勺有个沿儿。
内容满满当当的花絮里,摄影师甚至留出时间,记录两个苦逼员工制作锁子甲的过程:上万件士兵锁甲,一个环一个环手工穿成,耗时2年。2年后再来拍摄这个锁子甲制作车间,其中一个家伙依然笑着说:太疯狂了,我爱这项工作。
最终,很多人跑来告诉理查德,这些纪录片改变了他们的职业和人生。向来隐于幕后的特效人员,像演员一样成为偶像。观众看电影的方式,不再只醉心于明星脸,而是一帧一帧解读画面细部,想象工作人员如何打磨路边这块石头。这时你会明白,《指环王》之所以成为商业和艺术的典范,多年来无人能及,不只因为英雄史诗,还因为你亲眼看到了这个世界被如何创造。
“我们光是为这六部曲制作道具,就花了10年……人们一直问:你们干嘛那么麻烦?我们不是穷极无聊,而是因为想要创造有理有据的世界。”理查德说。
三、平衡术:CGI时代,感谢人类还有想象力
“我始终认为,一部好的电影要将二者结合:一部分是物理特效带来的真实肌理,另一部分是数码特效的宏伟和梦幻。”理查德说。
20多年前,Weta在一座新西兰旧车库里诞生,参与《指环王》时,很快分出一部分成立Weta数码,专攻数字特效。彼时,理查德留在Weta工作室,继续物理特效的活计。很长一段时间里,微缩模型是被用来呈现大场景的主要方法,CGI大肆应用的今天,我以为他会反感CG画面,但他认为,平衡最重要。
“在争取物理特效时,我们其实并没有过多的竞争力。大家只想让视效尽可能地合理、合适。一方面说,我们为《攻壳》做的机械义体,本可以用CGI解决。但物理特效,会在实物、观众和主题之间产生一种视觉指向,把你和作品紧紧绑定在一起。”理查德挠挠头,“但另一方面,在预算和时间面前,跟制作人争论这些太抽象了。而且,物理特效最要命的不是道具和布景花钱,而是拍起来费事。不过万幸,《攻壳》的视觉总监总是把物理特效排在第一位。”
然而,CGI的另一个弊端,是将科幻/奇幻艺术高度固化。电子素材库被大肆共享,精灵都有尖耳朵,半兽人的脸都长成一个模样。换言之,当ctrl+c/v能够解决问题,创造力随之消失,但理查德的答案依旧出乎意料。
“我想,一切设计都是有原型的,人们喜欢对原型加以改动。你看史矛革,设计它非常困难,因为托尔金完成《魔戒》之后,曾有成千上百种龙的形象出现过。最初的史矛革把龙的形象带进现代神话。我们试遍所有办法,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型,因为它代表着人们对龙的固有认知。
打破原型,毫无疑问是勇敢而值得的尝试,像约翰·豪这些高水平的艺术家,当然有能力做出突破。但,这仍是冒险,因为这仍是利用原型去固定你的设计,达到某种已知的样式、构想和生物,好让观众快速理解这个形象。”
但这样的话,新的形象如何产生?他说,那就要感谢人类还有想象力了。
“用想象力挑战固有形象,本质上就是我们的工作。这是最开心,也是最难的部分。有时候你不需要去挑战类型化,比如《攻壳机动队》里,有人批判我们太过忠于士郎正宗的原著,在概念上没有跳出80年代的设计思路。实际上,我们是故意这样做的。相比之下,设计一个新的IP,比如《阿凡达》里的纳美文明,就适合跳出框架,做些非常美丽的原创设计。”
四、理想乡:重新做回一个手办宅
事实上,Weta工作室不可能比现在更忙了。除了影视作品,他们的工作还包括公共展览、艺术雕塑、设定图册和衍生品制作。CG和AI越来越精准,但他们内心仍有冲动,就是作为一个人类,想把故事直接、真实地呈现给别人。这就需要服装、道具、建筑、布景。
“我招的人都是些大孩子,上数学课做白日梦,在练习簿背面画画。”理查德说。拍摄圣盔谷战役时,因为一发一装的十字弓会影响演员动作的流畅度,进行干扰拍摄,他们研发出一种可以连续射箭的弹射弓,制出大小模型,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拍摄法贡森林时,布景师拎着大麻袋找到新西兰国家自然公园,要求进去捡树叶。工作人员觉得他们疯了。但这就是Weta的日常,理查德·泰勒就是他们中最开心的孩子王,带领手下挥舞宝剑,假装和刚完工的座狼搏斗,晚上回家,枕头底下还塞着奇幻小说。作为惠灵顿梅西大学毕业的文学博士,讲起心爱的小说、漫画、电影时滔滔不绝:
“《银翼杀手》给过我很多灵感,约翰·卡朋特1982年的《怪形》(The thing)也是。宫崎骏的《红猪》,在我的事业中是最令人振奋、最具启迪性的电影。说到文学作品的话,克利弗·S·刘易斯在童年时代给了我很多灵感。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在我的青年时代意义重大。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现在还能给你大段背出来。”
《银河系漫游指南》,你更喜欢书还是电影?我问,他咧嘴一笑:你知道我喜欢哪个,肯定是书啊。
此外,他还计划在惠灵顿建一座雕塑公园。“就快完工了,里面特别棒,非常魔幻,我和妻子已经为此努力了好几年。”
我想到,彼得·杰克逊拍完《霍比特人》时曾信誓旦旦:这些道具我一件都舍不得丢,总有一天要拿出来给人看,于是询问,这会不会是一座新西兰的中土主题环球影城,但他说:“不不不,是很普通的一座,很小。这是我的个人爱好,我会永远往里加东西,所以大概……永远不会有完工的那天。”
奇怪,27年了,他还是那个《肥宝疯狂综艺秀》里,为血浆和鬼娃娃哈哈大笑的少年,沉迷于制造各种小怪兽。理查德热衷于做的事情,和“智人”的定义有点相似:使用工具。
“除了自然,地球上任何东西都是经过设计,用工具和人类的创造力得以呈现的。现在,想象创造另一个世界,没有规则约束,没有时间限制,任何事情都可以重新思考。新的文化、建筑、时装、机动车、家具和室内装潢,甚至可以做大自然的工作,设计新的气候、土壤、动物与植物,闪光的空气或发烫的水,把物体吹飞的风……我们想继续这些。”他说。
然后我意识到,理查德·泰勒这双手,是一部神的造物经。第9区的枪械,金刚的骷髅岛,纳美人的文明图腾,赛博都市的残破义体,以及中土世界的一切,从山河岛屿,到精灵巨兽,一切都是关于造物的美妙艺术。Weta工作室置身其中,成为熊的朋友,巨鹰的主人,袋底洞的来客,魔戒的缔造者。墙上的时间轴横亘30年,贯穿80多部电影,还有哪部科幻片是weta没参与过的?
然而此刻,我不关心这双手是否捧过5座小金人,我只明白,这双手创造出的中土世界,曾让一个熊孩子信以为真,然后捡起难啃的托尔金,试图记住那些王者的名字。18年后,我仍然想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
最后,我拿出一张中洲版新西兰地图,精灵、人类、矮人和魔君的帝国和南北二岛重叠。我请这个新西兰人在他最喜欢的地点签名,他在北岛最南段的海岬处画了一颗心。那是维塔工作室、维塔数码和石街制片厂所在地,一切开始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卷发的老朋友找上门来,问他愿不愿意来一场意外之旅:我要拍《魔戒》,你来吗?
然后,在开拍的第一天,理查德跑到工作室,讲了一个故事:托尔金早年在图书馆里翻出一些泛黄纸页,上面记载了一个史前文明,他只不过是把他抄了下来,取名叫中洲。现在,我们要重现这个失落的世界,好了,开始干活吧。
图源:本文所有图片,均来自Weta工作室官网、乌镇国际未来视觉艺术展、《指环王》幕后花絮和Weta工作室出版的艺术设定集
作者:船长,宅学家,碳酸饮料驱动型码字机。本职为太空美学研究员,多年前误入霍比屯,现正乐不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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