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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了心头白月光,骗她去赴死,从那一刻起,她的心就真正死了。

那曾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他却没有好好珍惜,一步错,步步错,晚到再也回不了头了。

鸢城的春天最是热闹,风掠浮云,一晴空的风筝,满满当当,令人目不暇接,不愧鸢城之名。

这一年的姚清让却来得晚了些,风尘仆仆赶到鸢城时,已是春末。

他破天荒的一个人,身边没带穆甜儿,却是找到宋筝,在她的筝坊里,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话:

“阿筝,你,你愿意与我……成亲么?”

宋筝本正为他泡茶,闻言手一抖,滚烫的茶水飞溅而出,立刻烫红了一片。

她抬头,怔怔望向姚清让,有风过堂,眨了眨眼,泪水簌簌而下。

姚清让吓了一跳,还当她烫坏了,赶紧上前捧住她的手,正不住呵气间,耳边却忽然传来哽咽的一声:“不是,不是疼。”

一下如潮水般涌来,根本承受不住的欢喜。

从来淡然处事的宋筝,此刻泪眼朦胧,望得姚清让心头一酸,也不由红了眼眶。

风拍窗棂,他情不自禁地拥她入怀,低低叹息:“阿筝,你是个好姑娘。”

宋筝喜欢姚清让十二年了,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来鸢城订做风筝的姚清让时,便悄悄喜欢上了。

那年她八岁,姚清让十五岁,春风沉醉,一切开场得恰如其分。

佩剑的少年,端得俊眉秀目,却站在堂前,指着整排悬挂的风筝,泣不成声:

“我深爱的姑娘要嫁人了,我来为她挑份贺礼,要做成红色的,大红色,还要特别喜庆……”

说到“喜庆”二字时,少年却是再也说不下去,捂住脸,肩头抖动,哭得昏天暗地。

宋筝躲在屏风后,探出脑袋,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哭得那么伤心,仿佛一颗心被人活生生剜去了。

而事实上,姚清让的一颗心也的确被人活活剜去了。

他的心是穆妍,剜去他心的是穆妍即将下嫁的夫君,冷月亭。

穆妍是姚清让的师妹,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愿本定了婚约,却在大婚前不久,穆妍忽然悔婚,一意孤行地要嫁给才相识三天的冷月亭。

冷月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大抵能用“魔君”二字来形容。

他无门无派,独来独往,一柄弯钩使得出神入化,在江湖上颇有名气。

虽不是大奸大恶之徒,行事做派却诡异得很,与正道沾不上边,所以久而久之,有了魔君之称。

穆妍不过在花灯节上与他一次偶遇,消失了三天,回来后便跪在父亲面前,非君不嫁。

人人都道这魔君果然有些手段,穆妍却谁的话也听不进,甚至决绝地挥起金钗,狠狠划伤了来劝她的姚清让。

那一夜,姚清让既流了血,又流了泪。

他说:“师兄永远等你,若他待你不好,你……还能回头。”

彼时才八岁的宋筝还不知道什么叫“痴情”,只是懵懂听了回故事后,觉得这样的姚清让很可怜,也很让人心疼。

她并不会知道,时过境迁,后来她的也很可怜,也很让人心疼。

筝坊接下了姚清让的单子,那时掌事的信芳鸢姑还一边摇头叹息着:“情之一字,情之一字……”

叹息中却也有丝庆幸,只因若想当上筝坊的鸢姑,其中一个条件是终生不嫁。

筝坊代代相传的秘术,唯有处子之身才能继承,才能做出那犹如活物的风筝。

姚清让在鸢城住了一段时间,等待那份独一无二的贺礼诞生。

宋筝年纪小,活也少,被鸢姑派去招待姚清让,带他四处看看,陪他散散心。

开始几天姚清让抱着剑,始终愁眉不展,宋筝嘴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直到有一日姚清让忽然提到,他快过生辰了,他属兔,从前每次庆生时,穆妍都会做个兔子木雕给他,一晃眼,他都珍藏了满满一盒子。

只是穆妍即将嫁作人妇,以后怕是再也收不到她做的木雕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筝望着姚清让眉心闪过的落寞,在心底暗暗做了个决定。

回去后她就开始扎风筝,瞒着所有人,夜里偷偷爬起来。

因为筝坊做出去的风筝都是要登记在册,要收钱的,可是她不想收姚清让的钱,她想送给他,作为他的生辰礼物。

这一做就做了好几夜,赶在姚清让生辰那天,宋筝终于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他手上。

风筝是兔子形状的,玲珑可爱,一只耳朵上还绣了两个字——

直到一针一线绣出这个名字时,宋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姚清让的名字是多么好听。

清让,清让,轻轻念出来时,仿佛枝头的露水坠落,唇齿都留香。

收到礼物的姚清让很是意外,拿着看了又看,面对眼前这个一向默不作声,此刻目光里却又是忐忑又是期盼的小女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有些感动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他郑重地道了谢,挠挠头,“不如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

天很蓝,云很白,风很轻,鸢城的春天是一年四季里最美好的。

同姚清让一起放风筝,那是宋筝再欢喜不过的事情。

可惜乐极生悲,到底年纪小,又黑灯瞎火地赶工,风筝扎得不稳当,居然怎么也没能放起来,最后被风一吹,还断了线直接从半空坠下。

面对奔去将风筝捡回来的姚清让,她咬紧唇,险些哭出来。

姚清让却拍了拍她的脑袋,眉眼含笑:“这是我收过最棒的礼物,真的!”

宋筝仰头望着他,阳光洒在少年身上,勾出一圈暖暖的金边,她不知怎么,居然鬼使神差问出一句:“比兔子木雕还好吗?”

才一说出口,她就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

果然,姚清让眸光立刻黯了下去,满身的活气像被瞬间抽走。

欢天喜地而来,却是垂头丧气而去,夕阳西下,宋筝跟在姚清让身后,暗骂了自己不止一千遍。

风掠长空,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若是气氛不那么凝重,倒也是极动人的画面。

宋筝开始从姚清让口中听到一些往事,那些他和穆妍再也回不去的往事。

姚清让说,穆妍是个很好的姑娘,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只是遇上冷亭月后,才疯魔了般,性情大变。

从前的她心灵手巧,笑容明媚,会在春光三月里,同他一起上山采花,会在仲夏夜时,同他一起入林捕萤,还会在凉凉秋雨里,与他一起倚在廊下看书,最暖人的还是每一年的冬雪纷飞,他们会坐在窗边,一边围庐暖酒,一边拈子下棋。

春天采花,夏日捕萤,秋雨看书,冬雪煮酒。

那样的时光,真是再美好不过。

姚清让至今也忘不了,有一年春日,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开了,穆妍就站在花间,头戴花环,张开双臂转圈,娇俏的笑声飞上了晴空:“师兄,你说我好看不好看?”

她那时眼中对他还满是笑意,还会甜甜地叫他师兄,甚至在下山时,他悄悄牵住她的手时,还会抿唇脸红:“师兄就不怕人看见……”

那些年岁的穆妍是多么的美好,美好到现在的姚清让还心心念念,不忘温柔的旧时光。

但这一切的一切,自从冷亭月出现后,便彻底改变。

望向他的穆妍再也没有笑容,她的温柔再也不属于他了,他精心为她编织的花环,她看也不看,直接踩在脚下,踩得稀巴烂。

她像变了个人似的,眼中只能望见冷亭月,对守护在身边的他残忍至极。

明月当空,忆起这些往事的姚清让神情哀楚,说到这终是再也忍不住,埋头捂住脸,泪流不止。

廊下,原本默默听着的宋筝有些慌了,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姚清让,却一时手足无措,不觉就抓住了姚清让的衣袖:“姚,姚大哥,这些事情,我也能陪你做,真的……”

她眼中亦有泪花泛起,越凑越近,试图力证自己般:“你别难过了,春天采花,夏日捕萤,秋雨看书,冬雪煮酒,这些我统统都能陪你去做,我,我还会扎风筝,姑姑都夸我的手艺好,以后我每年都送你风筝……”

风过廊下,姚清让忽然抬起头,在月下打断宋筝:“就像那只没能飞起来的兔子风筝一样吗?”

他望着她,脸上虽然泪痕未干,眸中却已少了大半凄楚,反而带着几丝逗她的意味。

宋筝愣了愣,破涕为笑,重重摇头:“当然不是!那,那是意外,我的手艺很好的!你不信我再做……”

话音戛然而止,只因她已被一把拉入怀中,少年拥住她,在月下感动莫名,下巴抵住她肩窝,柔声笑道:“傻丫头。”

他说:“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我们阿筝做的风筝是世上最棒的风筝,独一无二,谁也比不上,是不是?”

温热的气息撩过耳畔,宋筝的脸蓦地便红了,凉风皎月下,她心跳得无比快,快到姚清让还不曾注意到,她自己却已沉迷。

后来,兔子风筝到底被宋筝拿了回来,她不想留个次品在姚清让身边,在姚清让离开鸢城前,她也终于做好一个新的,偷偷塞给了他。

姚清让的行囊里,于是装了两个风筝,一个给穆妍,一个给自己,轻轻摩挲着那对兔耳朵的时候,好像内心的创伤也抚平了一些。

城门口,姚清让对宋筝投去感激的目光,风吹过他的衣袂发梢,他说:“阿筝,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

伸手又摸了摸她的头,抱剑的少年终是转身,策马而去。

等到那身影彻底消失时,站在城门下的宋筝才捂住眼睛,终于哭了出来。

此后那个废掉的次品风筝,被她锁进了匣子里,没事时就拿出来看一看,怔怔的发呆。

老天是公平的,看风景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有人也正在默默看着他。

姚清让的一颗心是被剜去了,而宋筝的一颗心,却深深地藏在了匣子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宣之于口。

时光如梭,在宋筝的念念不忘中,却是第四年,姚清让才终于再次踏上鸢城的土地。

只是这次不是一个人了,而是还带了个孩子——

小家伙不认生,见着宋筝便咯咯直笑,还狡猾地冲她吐口水泡泡。

姚清让一手抱孩子,一手摸向宋筝的脑袋,语气熟稔得仿佛从不曾离去:“阿筝长高了不少,愈发俊俏了,是大姑娘了。”

宋筝眨眨眼,感觉视线模糊起来,耳边只听到姚清让继续道,笑中却有些歉意:“你为我做的兔子风筝被甜儿抓坏了,她争着要个一模一样的,我这才……”

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最大的一件,便是冷亭月抛弃了穆妍母女,或者说是……失踪了。

在某个清晨毫无预兆地不见了,连张字条都没留下,穆妍抱着刚满月的女儿枯坐了几宿,后来大病一场,在姚清让的照顾下才渐渐恢复,却总不见生气,眼里总望着下山的方向。

她不是没出去找过,只是既没找到,也没等回,冷亭月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对于穆妍的固执,穆掌门是痛心疾首,只差没贴在她耳朵边吼了:“早说他不是什么正派人,行事一向诡异,哪能安下心来和你好好过日子,这下你可怎么办,孤儿寡母的,要不……”

嫁谁,自然是一直在原地等待她回头的好师兄,姚清让。

只是这话提不得,一提穆妍就跟发疯似的,把屋里的东西摔得稀巴烂,还故技重施,拔下金钗又将姚清让划得血淋淋。

这回连穆掌门都看不过去了,直心疼爱徒:“你师兄又不欠你的,你何苦这样作践他,他便不是人么,便没心没肺的,能任你伤害吗?”

听这数落时,穆妍一声不吭,只是恨恨落泪。

她简直疯魔了般,冷亭月不回来,她便将所有过错推到姚清让身上,咬定是他赶走了冷亭月,对他恨之入骨。

姚清让能说什么?世间最悲惨的事也莫过如此了吧。

所幸穆妍还有个女儿,古灵精怪的穆甜儿,对姚清让倒是亲得很,反而有些害怕总是疯疯癫癫的母亲。

她成天黏着她的“姚叔叔”,不觉间,姚清让扮演的角色,已如兄如父又如友。

一切穆甜儿提出的要求,他都愿意满足,就像满足他永远等待的师妹。

宋筝看了姚清让手臂上的陈年伤疤,心疼不已,姚清让却放下衣袖,不在意地挥挥手:“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要紧的。”

反倒是穆甜儿懂事地凑上来,挥舞着小拳头,替他忿忿不平:“坏,娘亲坏坏!”

愿打愿挨,连几岁孩童都能看明白的惨状,姚清让却偏偏迈不过,不是没有想过放下,可夜夜饮醉后,在看到那张冷如冰霜的脸时,又彻底忘记了自己要放下。

他大概上辈子真的欠了穆妍的。

宋筝如今已是信芳鸢姑最得意的弟子了,技艺不说炉火纯青,却也是筝坊里拔尖的。

当她将做好的兔子风筝拿出来时,穆甜儿瞪大了眼,拍手称赞:“阿筝姐姐好厉害!”

所谓狗腿,大概就是穆甜儿这样,自从有了宋筝,她就不怎么黏着姚清让了,姚清让摊手摇头,故作哀怨:“得得得,一个风筝就把你收买了,长期下去,看来我要失宠了。”

那模样逗得穆甜儿和宋筝直笑,阳光洒进屋内,枝头鸟雀呼晴,一时间,一切美好得像个梦。

穆甜儿沉浸在梦中不愿醒了,虽然顺利拿到了新风筝,她却吵着不肯离去,更是勾住宋筝的脖子,夸张得泪眼汪汪:“不,我不,我就要阿筝姐姐,除非把阿筝姐姐也带走……”

在鸢城的这段时日,她别提多开心了,放风筝、逛夜市、泛小舟……一想到回去就得面对那个神经兮兮的母亲,她简直心如刀割。

姚清让被气笑了:“嘿,还心如刀割呢,多大点人,看看心长全了没!”

他伸手就要接过穆甜儿,穆甜儿却死死巴住宋筝的脖颈,宋筝也是抱住她,一时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不如……就再留些时日吧。”

到底说出了这句话,心跳如雷中,宋筝只看到姚清让明显一愣,许久,他挠挠头,“也行,过完春天再走吧。”

一声欢呼响彻满堂,穆甜儿搂住宋筝就亲,吧唧吧唧中,却是忽然贴在宋筝耳边,压低声音,笑得狡黠:

“阿筝姐姐,你喜欢我姚叔叔,是不是?”

奶声奶气中,宋筝像被定住一样,对上穆甜儿滴溜溜转悠的眼睛,心虚莫名。

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么明显吗?

像成了惯例般,后来每年的春天,姚清让都会带穆甜儿来到鸢城,住上几个月,同宋筝朝夕相处,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

宋筝长得很快,当又一年风筝飞满晴空时,她已经及笄,真正的成了个大姑娘。

城里开始有不少人上筝坊提亲,但宋筝通通都拒绝了,大家背地里都说她眼界高,却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的心,早就在很多年前,随着那只废掉的风筝,一并锁在了木匣子里。

而姚清让也不是傻的,多年来的细枝末节,再加上人小鬼大的穆甜儿“军师”,他多少是明白宋筝心意的,但却从不回应,只因为那绵长温柔的情意中,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习惯了被辜负,却还没习惯辜负别人,更何况还是那个春衫飞扬,也算他从小看着长大,爱护有加的小姑娘。

于是这层纸谁也不去捅破,漫天的风筝下,只有穆甜儿看着干着急,恨不能拿根绳子把这俩人绑一块。

终于,在又一年春风拂面时,宋筝找到姚清让,邀他独自泛舟,用穆甜儿窃喜的话来说,那就是阿筝姐姐终于“开窍”了!

但宋筝倒真不是“开窍”,她只是没有时间再等了。

“信芳姑姑说想要我当下一任鸢姑,让我考虑一下,她看我也无成婚打算,却不知,我其实,其实……”

月色下,湖心一叶小舟,晃晃悠悠,像极了宋筝七上八下的一颗心。

她绞着衣角,低头不敢看姚清让,耳边一缕碎发垂下,夜风一吹,撩过那白皙的脖颈,看得姚清让长睫微颤,略微失神。

对宋筝是什么感觉呢?这么多年来,姚清让也说不上。

坦白说,他是喜欢她的,如果中间没有穆妍,也许他们早就花好月圆了。

宋筝是个极好的姑娘,话不多,却会为人打算,会默默做些暖人心的事,同这样的姑娘在一起,不用担心被伤害,更不用担心没有未来。

所以日久天长间,除却感动,他是真的生出了些情意的。

只是,姚清让内心多清楚,不够,这还不够。

他望着面前低眉垂眼的宋筝,深吸口气,长痛不若短痛,终是狠下心来打断了她:“对不起。”

宋筝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半晌,她才颤巍巍地抬起头,红着双眼,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像只小白兔。

那目光叫姚清让不忍对上,别过头,暗骂自己是否太过残忍。

月移风动,宋筝却在这时,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没,没关系,当鸢姑其实挺好的,就能,就能继承筝坊的秘术了,还能做出犹如活物的风筝,挺好的,真的……”

翻来覆去的话中,分明是柔里带泪,反而叫姚清让难过不已,鼻头一酸间,就想开口重新决定,却只听到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宋筝心神大乱下,竟然一个没站稳,栽倒进了湖中央!

只听得岸边传来一声大叫:“阿筝姐姐!”

一直躲在树后窥探的穆甜儿猛地跳出来,提着裙子拔足狂奔,一边跑还一边拼命招手:“来人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从湖里捞出来的宋筝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穆甜儿守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喂到最后,她忽然把碗一顿,药汁四溅中,一张小脸气呼呼的:“姚叔叔怎么回事?脑子被驴踢了吗?干嘛要拒绝你,他还能上哪找这么好的姑娘去?他莫非想打一辈子光棍么?亏我还为他出谋划策,当尽军师,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一通发泄后,又像想起什么,赶紧摸出丝帕,手忙脚乱地去替宋筝擦眼角的泪:“对不起对不起,阿筝姐姐,我不是有意提起的……”

她越擦那泪却掉得越多,像坠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无声无息地浸湿了枕巾。

擦到最后穆甜儿也无力了,扔了丝帕,哇哇跟着哭:“都怪我娘,都怪她!”

汹涌大哭间,反倒把床上的宋筝惊起,她顾不上自己,赶紧先去安抚穆甜儿。

安抚了好半天后,两人筋疲力尽地依偎在一起,穆甜儿在宋筝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噎着:

“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娘,她太自私了,眼中只看得见自己那点情爱,将别人都视若草芥,从小到大她就没给过我一个笑脸,好像我不该来到这世上,不该做她的女儿,她还真当人人都欠她的么……”

声音里夹杂着又爱又恨的复杂情绪,床上帘幔飞扬,宋筝怜惜地抚过穆甜儿的长发,一声轻叹:“你娘却也是个苦命人,稳当平顺的一生,不该遇上了你爹,情之一字,的确煎熬……”

说到此,竟生出一番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之感,宋筝不禁潸然泪下。

门外的姚清让站得腿都僵了,手中的一碗药已尽凉,他耳边听着宋筝的泣声,缓缓靠着门滑坐下来,一时五味杂陈,双眼泛红。

过堂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他从没有一刻那样怀疑,怀疑自己的苦苦守候,真的有意义么?

来年春日,宋筝正式接过《鸢经》,成为筝坊新一任鸢姑。

这一年,她才十八岁,却好像一生都已经走完了。

仪式上穆甜儿哭得不成样子,姚清让牵着她的手,也模糊了视线。

仿佛还是十年前那个春天,他初到鸢城,宋筝带着他四处看看,虽然话少却字字戳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那年春衫飞扬的小女孩对着他轻轻吟道,仿佛不经意,无一字相劝,却句句暗含抚慰,他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极感动的。

如今时光荏苒,那个当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接过担子,摇身一变成了新一任鸢姑,守着筝坊将终生不嫁,他竟生出万般不舍,如锥刺心,带来一片迟缓的疼痛。

城门相送,宋筝换上鸢姑的穿着,长裙摇曳,目光泓然。

她说:“姚大哥,你今年也二十有五了,该找个好女子成家立业了,莫再枯等了,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就像……他之于穆妍,她之于他。

姚清让长睫微颤,四野风声中,情不自禁伸出手就想拂过宋筝一缕碎发,宋筝却一颤,退后一步,许久,在他讶然的眼神中笑了笑:

“如今成了鸢姑,可就不能再像往日一般与你打闹了,快去吧,明年春日,我会在筝坊沏茶以待,等你和甜儿的到来……”

跨马而去,姚清让频频回头,宋筝站在城门口挥手送别,夕阳下的剪影说不出的温柔,宛若仕女图里送丈夫离去,等待丈夫征战归来的妻子。

姚清让心头一疼,风声飒飒中,忽然就有了那么一丝悔意,悔得双手一紧,脸色都苍白了。

穆甜儿也跟着他回头,仰首看见他眸底的波光,好气又无奈,在他怀里哼哼:“姚叔叔,你真是天底下最笨的人了!”

最笨的姚清让在这一年春末,风尘仆仆地赶到鸢城,问了宋筝一句话:“阿筝,你愿意与我成亲么?”

一切发生得太不可思议,像双十年华老天爷馈赠的礼物,宋筝仿佛掉进一场好梦中,受宠若惊,却又诚惶诚恐地害怕梦醒。

姚清让也没解释太多,只是似乎赶时间,催促宋筝赶紧收拾东西,跟他离开鸢城。

于是在一个半夜,宋筝带走了自己做风筝的行当,留下一张字条,跟着姚清让出了城门。

她这样的私逃是大逆不道的,算是绝了自己所有后路,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回到筝坊了。

若是姚清让辜负她,她便当真是万劫不复了。

但此时此刻,夜风之中,宋筝依偎在姚清让怀里,听着他清晰可辨的心跳,却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原本以为一生在十八岁时就已注定,却未料熬到双十年华,姚清让牵了她的手,生命彻底改变,别有洞天。

一路快马加鞭,风餐露宿,抵达山谷时,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

山谷口居然坐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像是等候已久,宋筝见到时吓了一跳,只当是姚清让的同门,如此大的阵仗,却过分热情了些。

当先一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折扇轻晃,长眉入鬓,一张玉面俊美异常,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后生,远非宋筝所想象的威严穆掌门。

他折扇一点姚清让,唇角微扬:“很好,不愧是清风剑,果然很守时。”

姚清让面色铁青,并不接话,只是将宋筝抱下了马。

“这便是你的妻子么?”那年轻人懒洋洋地摇着折扇,上下打量着宋筝,宋筝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往姚清让身后躲了躲。

“是。”姚清让面无表情。

“我要她回答。”年轻人美眸流转,一拂袖,折扇指向了宋筝。

宋筝心跳如雷,在姚清让的示意下,上前一步,点点头:“是,我是他的妻子。”

没有红烛,没有嫁衣,没有拜堂,得一句承诺,携手远走天涯,也算是妻子了吧。

一声笑喝,鸟雀惊飞,年轻人折扇一收,蓦然站起,目光陡厉:“来人,拿下他们!”

一挥手,人群从四面涌来,宋筝脸如白纸,却在这时听到熟悉的一声:“阿筝姐姐!”

不知何时有两道身影被押了出来,其中一个,正是满面泪痕的穆甜儿。

“你还是被姚叔叔骗来了吗,你怎么这么缺心眼呀,干嘛来送死?!”

她嘶声呐喊着,宋筝脸色大变,扭头望向姚清让,他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只是握紧手中剑,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阿筝,对不起,我得罪鬼衣谷,他们误抓了穆妍母女,定要我拿妻子来换,我,我实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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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三军其貌不扬,却娶了个俊媳妇。这在乡里人看来,也都见惯不怪,大家心里都明白,谁让人家是吃商品粮的呢。

上点年岁的人都知道,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吃上商品粮是不少年轻小伙子、姑娘一辈子的梦想。有幸圆梦的蒋三军,每月有四十来斤供应粮、三十来元的工资,这在乡间是很体面让人艳羡的职业。

要说蒋三军吃上商品粮,也不容易。当初连续复读了三年,才考了县师专,毕业后分到了镇中学教书,从此摇身一变,他成了姑娘们眼中的香饽饽。多少姑娘暗中觊觎他这个"白马王子",苦于无人牵线,也生怕自己的美貌配不上蒋三军,被他瞧不上。

在不少姑娘倾慕蒋三军苦于无门的时候,一个叫潘小婉的姑娘,率先进入蒋三军的视线,很快被蒋三军看好。原来,潘小婉最早是蒋三军的同班同学,中考师专落榜便弃学回家。长得小巧俊秀、活泼开朗的潘小婉,当初跟蒋三军同一个班时,从没正眼瞧过蒋三军。为什么?三军不仅瘦小,还常吸溜着鼻涕,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就因为家境贫寒,蒋三军才发愤一气复读了三年,终改变了家寒貌丑的境遇。

家住镇上的潘小婉是地道的农民,弃学后本打算在镇上找个与自己美貌匹配的郎君相伴终生的。偏巧她的姑妈婆家与蒋三军同在蒋楼村,姑妈有一天碰到蒋三军的父亲问:"你家三军找上媳妇了没?"三军的父亲蒋得胜说:"他挑三拣四的,还没呢。"潘小婉的姑妈说:"我娘家侄女长得可俊了,也正找婆家呢,我觉得她和你家三军倒挺配。你要愿意,哪天我把她叫来,让两个孩子见个面如何?"蒋得胜说:"行吧,啥时你把闺女叫来见见再说。"

姑妈回了娘家,将此情说给侄女潘小婉时,潘小婉便问姑妈:"那小伙姓啥叫啥?"姑妈说:"是蒋家的,叫蒋三军,家境一般,可他吃商品粮啊。你不如跟我见见去。"

潘小婉听姑妈一说蒋三军的名字,蒋三军的形貌瞬间跃入脑际:天哪,是他。就他那样,后来还真考上师专了?潘小婉虽立刻明白了姑母所说的"对象"是同班同学,但还是装作不知。她心里盘算着,这个蒋三军长得确实对不起自己,可又是商品粮身份,这一点难得。找这样的男人生活不愁,也有余钱花。最要紧的是,这个曾经见了自己一脸自惭形秽的蒋三军,若跟自己成了一家子驾驭起来易如反掌,家里的主动权肯定能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上。

想到这,潘小婉笑着对姑妈说:"行吧,姑妈,看你大老远的跑一趟,给你个面子;你也知道,依你侄女这花容月貌的模样,一般小伙子我可是连面也不愿见的。"姑妈笑了,她拿着擦汗的毛巾向侄女身上一甩道:"看把你显摆的!长个好脸蛋有啥用?没个好男人不是一样种地。"姑侄两个说笑一阵,姑妈便切入正题,跟潘小婉说好次日去蒋楼跟男方见面。

到了蒋三军家里,见到蒋三军潘小婉故作惊讶之色:"嗳呀,怎么是你啊?我当是谁呢!"说罢,潘小婉拍着膝盖笑弯了腰。蒋三军讪笑:"我也没想到会是你。"说罢,主客坐下说闲话。潘小婉的姑妈一见两个年轻人认识,她很高兴。说道:"看来,你们两个有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姑妈说笑间,去了另一间屋跟蒋三军的父亲蒋得胜说闲话,留下两个年轻人在正屋交心。只剩两人时,潘小婉打量着房间四下角落开玩笑道"老同学家里条件一般啊!"


蒋三军尴尬地笑"嗯,是一般。"潘小婉见蒋三军有些拘谨,随意道:"老同学,当初同班的时候也没听说过,你兄弟姊妹几个啊?"蒋三军说:"上头俩哥,还有一妹",之后,他又咧嘴笑了笑补充道:"不瞒老同学,我还有一个疯娘。"潘小婉有点诧异:"疯娘,咋回事?"蒋三军道:"十多年前我小弟病死了,老娘最疼他,她受了刺激,就变痴傻了。"潘小婉眨了眨眼睛道:"可惜了。"

两人不紧不慢聊着时,一个五十开外的女人进来了。她花白短发,灰布上衣脏兮兮的。见了潘小婉,她嘿嘿嘿傻笑,什么话也不说。蒋三军介绍说"这就是我老娘。"潘小婉深表同情:"你们没带她去大医院看看吗?"

蒋三军道"看了。花了不少钱,没啥效果。家里现也都习惯了。"在三军与潘小婉说话时,他老娘在旁边痴笑着,看没人理她,过了一会转身走了。

聊完了家事,潘小婉想着转入正题,但蒋三军迟迟不开口,她也不好太主动。看小婉坐在那百无聊赖,再没无话找话的意思,蒋三军试叹向潘小婉笑道:"你是美女,分别三年多,我还以为你早就嫁人了呢。昨听你姑妈介绍说,她侄女叫潘云云,我还当是你们镇上另一个姑娘呢。"潘小婉笑:"姑妈不知道,那是我小学的名,上初中就改名了。"蒋三军忽然大着胆子问:"哎,你跟咱班的何敏分手了?我当你们早都一家子了。哈哈哈……"潘小婉见蒋三军的假笑,替他难受,就说:"那是别人瞎传,我就跟他一块看过几次电影,没影的事。"所以这样说,她是想让蒋三军觉得自己尚是一个懵懂少女,不能让他感到自己是处过几个男友的情场老手。那样,蒋三军更会自卑,说不定都不敢对自己表白了。

岂知,蒋三军说的一点不假。她跟帅气的何敏不但曾是恋人,还为何敏怀了孕,堕过胎。迫于何敏父亲是镇里干部,两人恋爱时又逢何敏父亲调至县机关,何家更觉得自家地位了得,一个农户的女儿岂能配得上儿子。于是,何敏的父母便开始从中作梗,希望不久将家搬到县城儿子能在城里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成家。果然,何敏父亲调到县里仅半年,便举家从镇里搬到县城,最终两人闹得不欢而散,何敏给了小婉一笔分手费作为补偿了结了恋情。

这些,即便蒋三军听到风声,她也要极力否认,一定要让蒋三军相信那是不怀好意、别有用心者的编排。事先,她已想到这一层,毕竟当年她跟何敏的事,班里男男女女无人不知。现在当着蒋三军的面将几年前的事轻描淡写,意在让蒋三军觉得自己尚还纯洁,找自己这个美人不吃亏。

蒋三军见潘小婉否认她与何敏有真恋情,再没深问下去。三军觉得,两人没有成婚就说明了一切,即便曾经有过搂搂抱抱也再所难免,毕竟已是时过境迁的事。想到此,蒋三军故作轻松地戏谑道:"小婉,你若不嫌弃,咱们就谈谈试试,你看咋样?"小婉道:"行吧,试试就试试,既然人民教师发话了,不领这个情不好吧!"说罢,潘小婉捂着嘴咯咯咯地笑。蒋三军也尴尬地跟着嘿嘿嘿笑了。


两人初步达成意向,潘小婉便起身去旁边屋里叫姑妈:"回吧,姑妈。一会你该做午饭了。"三军的父亲蒋得胜见了潘小婉,招呼道:"闺女,晌午在这吃了饭再走吧?"潘小婉说:"不了,叔,您忙着,俺先回了。"姑妈被潘小婉挽着胳臂,她本想再多呆一会让两个年轻人多聊会,看侄女催她走,她也不好留了。她遂跟蒋得胜招呼了一声,便跟侄女转身往自己家走。

走在回姑妈家的路上,潘小婉嗔怨姑妈:"你说你事前也不说,蒋三军还有一个傻子老娘,你这不坑我吗?"姑妈点着潘小婉的额头道:"我看你是傻啊!你若跟他成了,有个傻婆婆,你不省了心,还少些口舌是非、家长理短的争执?"潘小婉似有所悟:"嗯,有点道理。"姑妈笑说,"你还是经见的少啊。"

潘小婉走后,蒋得胜问儿子蒋三军:"这闺女长得是不错,咋这么爱笑?我在旁边屋都听得清清楚楚。"三军说:"几年前,她跟我就是一个班的同学。她本就那样,性格开朗。"蒋得胜说:"怪不得。不过开朗点总比闷不吭声的强。"停了停,蒋得胜遂又问:"三军,你觉得她对你中意吗?咱家的条件你给她说了吧?"三军道:"该说的都说了,先了解了解再说吧。"蒋得胜遂没再多问。三儿子自打吃了商品粮,跟自己说话比老大老二牛得多。若对他说多了问多了,他总是怼得你干瞪眼。所以,在吃商品粮的三军面前,蒋得胜比先前温顺得多,对他总是尊重有加。

自从在家里见过潘小婉,在随后的十天时间里,蒋三军跟潘小婉约了三次会。两次利用周末去了县城,除去一块吃喝,看了两场电影;一次在镇中学旁的小树林里谈了半日闲天。最大的进展,蒋三军看电影时拉了潘小婉的手,让他有了恋爱的感觉。在小树林里两人紧挨着,蒋三军也试图揽着潘小婉的腰做亲昵状,无奈他自己觉得别扭,最后还是松开了。

就这样,两人若即若离谈了四个多月。秋天的时候,有天他们再次约会时,蒋三军对潘小婉道:"你要没意见,咱们先把证领了吧,十一办酒席咋样?"潘小婉道:"你去我们家还没拿过像样的彩礼呢,这个不能省吧?"蒋三军立刻表态:"你说买啥就买啥,按你的意见办,这样可以了吧?"潘小婉点点头笑道:"那好吧,你都这么诚心了,我也就随你的愿吧。"说罢,潘小婉主动凑上前,揽过三军的脖颈作娇羞撒娇状。三军终于大着胆子搂紧她亲了亲,仿佛一下找到了白马王子的感觉。

国庆节那天,两人完了婚。婚礼说不上热烈,总体波澜不惊。蒋三军的五六个同事过来捧了场,村里主动上门参加喜宴的不多。虽说三军当了老师,吃上了公家饭。但他的两个哥哥还打着光棍,家里还有个傻子老娘,加之蒋得胜平时参与村里红白事较少,人缘一般,村人对他多有瞧不起之意。所以前来贺喜的人有限。冷清是冷清了点,三军的婚礼总算顺利办下来了,标志着一个儿子的人生大事完成了。

新婚后的第二晚,入睡前,蒋三军装做漫不经心地问潘小婉:"你怕早不是姑娘了吧?"小婉有些不高兴了:"你说的啥话嘛,咋才算姑娘?"三军看着素白的床单嘬嚅道:"你都没见那个嘛……"小婉明白她的意思,故作试叹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没落红?"三军未置可否。小婉解释道"现在的女孩都爱运动,骑自行车、打个球啥的,稍不留意就破了;这又不是从前的女人足不出户,安安静静地呆着,哪能……"三军想,自己信与不信,已经成婚了,再纠结这个也没啥意义了,遂没再纠着这个话题不放。


婚后,潘小婉仅跟蒋三军的大家庭共同生活了小半年,即分家另过。原因是她实在不习惯两个大伯哥每天吃饭时总是盯着她望。还有一些琐事让她气愤不已。有几次她洗好晾晒的衣服到了晚上找不见了,最后发现是她的傻婆婆拿到自己房里去了;还有一次,小婉中午晾晒的胸罩内裤到了傍晚要收时也找不见了,她问三军的小妹,小妹说她没见。

到了晚上,小妹做饭欲往锅灶炉膛里填草点火时才发现,三嫂的胸罩内裤被莫名其妙藏在炉膛里。小婉想,没有意外的话,这事肯定是自己的傻婆婆干的。不是三军的小妹烧火做饭还不能发现。这令小婉勃然大怒,晚上三军从学校一回来,小婉便向三军闹嚷"不分家,这日子是没法过啦!"

三军听小婉说了这桩桩事后,觉得这样下去矛盾必然会越积越多,遂向父亲提出分家事宜。蒋得胜沉吟了下,同意了三军的分家要求。分家后,小婉只需做她跟三军两人的饭,再不用每天跟三军的小妹一起做七口之家的饭了,这让她感觉轻省了不少。可是身心轻省了没有多少天,一件更让她气恼的事发生了:有一天晚上,在她拉开被子欲睡觉时,发现自己的被子里被塞进一块粘满土的青砖。小婉几乎气晕过去。

见三军从茅房解手回来,她抖落那块青砖到地上,脚踏到上面气愤道"一回回,老是这样,啥意思嘛?没法过了!"三军安抚小婉,"好了,别生气啦,她一个傻子,别跟她一般见识。"小婉道:"这样下去,以后还不知再会出啥邪门事呢!这不是害人吗?"三军又好言安抚了一番小婉。遂去了母亲那里,他瞪着两眼对母亲道:"你到底想干啥?你还让人活不活了?"母亲看着他并不惧怕,只是嘿嘿嘿地笑。父亲在一旁无奈道:"你跟一个傻子发气有啥用?"

在三军发完火准备转身离开时,蒋得胜对儿子道:"你镇中学里不是有间宿舍吗,不行你们暂先搬学校住算了。"三军说:"还用你说,我早都想过;房子才六七平米,只能放一张床一张桌子,转个身都费劲。"父亲说:"要我说,将就将就,门廊里能支口锅吧?"三军没理父亲,叹息着走了。

三军回到自己屋跟小婉商量说,咱们搬去学校住吧。小婉表示同意,她还说:"实在不行就住我娘家好了,你天天步行上班也一样的,不用像现在天天骑自行车。你说呢?"三军不愿意,他道:"住你家,那我成什么人了?"小婉说:"好好好,那就住学校,就按你爹说的,过道里支个液化气灶可以一试。"

几天后,三军和小婉就将铺盖、四季衣服等常用物件搬到了学校。看过道里不好支灶,他们开始在校食堂将就了一周。三军去找了校长,请求给调一间大的宿舍。校长看三军一贯勤谨上进,看到他们两口子确有难处,便将楼道尽头一间杂货房给腾出来,作为他们的厨房。三军千恩万谢,事后给校长买了两瓶好酒,算作答谢。


有了自己的厨房,小婉喜不自禁。更开心的是,镇中学与她家只隔了两条不长的街,想回家她随时十来分钟能走到。小两口自此开启了轻松惬意的日子。再不用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十余公里的三军,感觉人轻省了,空余时间更多了,高兴时还可去操场打打蓝球、羽毛球。

有了充分闲暇的小两口,过起了频繁的夫妻生活。两人不可谓不勤奋,不可谓不甜蜜,可是大半年过去了,小婉还是没有怀胎的迹象。小婉又开始掐算月事的日子,渴望增大中标的机率。接着又过去两个多月,还是没用,小婉这边风平浪静,她甚至有些懈怠了,没想到想孕育一个孩子这么难。晚上失眠的时候,小婉一度怀疑是不是先前跟何敏一起时刮宫落下了后遗症,如时那样就麻烦了。为了验证这个怀疑,有天她跟三军随口编谎道,次日她要去邻县参加一个表哥的婚礼,三军没有怀疑。

这天早饭后,看三军拿着教案去了办公室,小婉快速跑去了汽车站,上了去县城的班车。到了县人民医院,她挂了号。在楼道坐椅上等了近一个小时终于轮到她,女医生让她仰躺在一张小床上进了探视,她只觉得冰凉的器械渗入骨髓,伴着刺痛她差点喊出声。几分钟后医生查毕,又开了张B超单子,让她作进一步检查。待B超结果出来后,她忙拿给那个开单子的医生看。医生认真看了看诊断结果,结合自己的观察诊断,对她道,"从检查看,你的身体条件没问题,怀不上孩子,可能有精神因素,比如太紧张了等。还有也要让你丈夫做一个综合检查,这样能更快找到原因。"

听完医生的话,小婉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她想原因不在自己,必在蒋三军那一方了。在她思忖着手拿B超报告单向外走时,在诊室门口迎面碰见了前男友何敏。何敏见是她,猛一愣怔,旋即对她笑道:"天哪,是你啊老同学,你这是……"。

小婉又窘又羞地将报告单背在了身后。何敏转身向身旁挺着肚子的女子介绍道:"真巧,这是我同学潘小婉。"说罢,留着寸头、目光炯炯的何敏又转而对小婉笑道:"这是我媳妇,梁芳芳。带她做个孕检。"两个女人相互对视笑了笑,互道"你好。"小婉率先移开了眼神。她对何敏两口子道:"你们看,我先走了。"何敏向她摆了摆手"好,回头见。"

出了医院,小婉走在去汽车站的路上,心中不停咒骂何敏:这个王八蛋,生殖能力够强的,自己才没几年给他打过胎,这又领着县城的媳妇做孕检来了;他倒什么事都没耽搁,便宜这个王八蛋了,老娘让他白玩了,分手费才给了那么点,当初真是傻啊……她早听说了,何敏跟自己分手后,找的媳妇是县上一个科级干部的女儿,在城关小学教书。今见了,长得就那么回事,中等都算不上,他还以为捡到宝啦,这狗东西真是个贱种……坐在中巴车上,她一路诅咒着何敏不得好报。

小婉到了镇上,先回了娘家吃了中饭。下午两点多,知道三军上课去了,她才回到学校家里。趁三军不在,她悄悄将检查报告掖在墙角书柜上一本发黄的工具书里。晚上睡觉前,她向三军提议:"不如我们去医院做个检查吧,你查男科,我查妇科。正常情况,咱们早该怀上孩子了,你说呢?"三军说:"查啥查,我不会有啥问题,要啥你去查吧。"当晚,两人又做了一番造人工作。


三军表面说自己无需查,心下还是有点忐忑。他朦胧地记起小时爷爷在世时,曾把玩着他的小鸡鸡,摸着他的蛋籽(睾丸)说过:"这娃咋没蛋籽呢?"父亲当时笑说:"才五岁的娃,还没长成呢。"后来,随着他的长大,父亲再没关注过他的蛋籽不蛋籽问题。但是青春期后,他早感觉自己的生殖器官跟同龄人有差异。有几回在镇里澡堂洗澡时,他都有意避开同学。他不想让别人发现他几乎看不到蛋籽的样子。其实,不用小婉提醒,半年来他已隐隐感觉到,小婉迟迟没有孕,问题多半在自己身上。只是他不愿相信这一真相,不忍去验证。

随后不久,三军被学校派去县城参加教学观摩会。利用这次机会,会议结束时,他去了县医院挂了男科专家门诊。他想,讳疾忌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确认一下吧,再坏的结果也要弄准了,不能蒙在鼓里一辈子。长着老年斑的医生给他检查后对他道:"你这是较严重的双侧隐睾,通常情况下是不具备生育能力的。"听了老医生的话,三军犹如听到了死刑宣判。

看他一脸失落,老医生安慰他说,不必有太重的思想负担,现在人们的生活观念变了,可以抱养一个嘛。为了让他相信自己的诊断,老医生又给他开了一张化验单,他遵嘱做了液体筛查。结果等同于做了一次死刑复核。那一刻,三军真的绝望了。他在医院一个僻静角落的花台旁,坐了整整一个小时后才离去。他不知道,没有孩子的家庭生活今后该怎么维持;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潘小婉又会如何想。

当天下午,回到学校他没有去办公室。他一直呆在宿舍楼家里心思重重地发呆。小婉见他如此不开心,问他:"是不是谁又给你小鞋穿了?没事,想开点。快吃饭吧。"晚饭后,小婉锅碗没顾及洗,说是跟镇上几个姐妹约好的,她要跳舞去,交待三军让他把锅碗洗了。三军什么话都没说,小婉竟自匆忙去了镇里。晚上十点多,小婉才回来,欣喜地告诉三军她新学了什么慢三、快四、探戈,三军根本没在意她在说什么。他一直想着,要不要将自己不能生育的实情告诉小婉。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先不告诉她。他觉得还是等两人加深巩固了感情再说比较好。

那两年,全国大城小镇正风靡炫舞风,男女老幼以跳舞为时髦为乐事。小婉自然也不甘人后,她整天乐此不彼,游走于各个舞场。她因为长着漂亮的脸蛋、小巧的身段,加上妩媚的笑脸,深得青年男舞伴垂青。许多男青年巴望着等着跟她跳一曲。那个阶段,小婉像着了迷着了魔一样,除了吃饭,整日就是琢磨着跳舞,甚至在家里,她也总是对着衣柜上唯一的一块镜子,转来转去比划着动作,研究着造型。


因为迷上了跳舞,小婉造人的热情比先前冷淡了,什么原因致使的不能有孕,遂也再没多想。有一天晚上,镇上的小伙子高新成约她去吃饭,她事先跟三军说晚上她在娘家吃,完了她跟姐妹们跳一会舞就回来。三军没有多想,心想出去就出去吧,省得在跟前转来转去,挠手弄姿乱比划看着烦。三军点了灶,煮了点面,将就吃了晚饭,就一直拿着一本家庭杂志随意翻着,很快他就昏昏欲睡。

小婉跟高新成一块吃了饭,两人吃了一瓶红酒。喝了酒的小婉,像施了粉黛,本来妩媚的脸更显俏丽。借着酒意,高新成开她玩笑:"你们家的教书先生功能还好吧?"小婉佯装嗔怒:"去你的,少没正形!"高大的高新成结了账后,对小婉道:"去我家玩会吧,我嫂子舞跳得可好了,你可过去跟她切磋切磋,提高下舞技。"小婉看看表,才七点多,遂就答应跟了去高新成家。

到了高新成家,小婉发现院里一片寂静,便问:"你嫂子呢?"高新成笑:"急啥嘛,一会我带你过去。来,先这边坐会。"小婉跟着高新成进了一间小屋,高新成拉亮灯,小婉发现里面铺了一张单人床,贴满电影画报的墙上挂着一把吉它,桌上放着一台收录机。小婉坐在床边问高新成:"这是你住的屋吧?"高新成笑:"你啥都明白。"说着,高新成将小婉拦腰搂起,顺手拉灭了灯。小婉推脱着:"别,别这样,你干啥嘛。"时值暮春,高新成两下扒掉了小婉单薄的裙装。小婉的半推半就,正合了他意。两人缠绕着,纵情半个多小时,高新成方缱绻不语。

快十点时,小婉急急地穿了衣服。高新成拉着她不让走。她挣脱着跑开了。回到学校时,她在那栋单面四层楼的楼下,看到三楼自家那间屋还在亮着灯。她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约莫过了五分钟,觉得捋顺了情绪,她方不急不慢地上了楼。开了房门,她发现三军脸上盖着一本杂志已然睡着了。她轻轻将三军的身体往里挪正,拉灭了灯。三军这时醒了,他打着哈欠问小婉:"咋这么晚才回来?"小婉道:"你睡迷糊了,才十点。"三军重又拉亮了灯,他要下楼上厕所。

小解后回到屋里,三军上床忽然强烈地想要跟小婉亲热。他想不能生就不能生吧,快乐还是不能丢的,要不然这么漂亮的媳妇白瞎了。小婉推说:"累了,明晚吧。"三军不愿意,还是坚持跟小婉做了起来。小婉只觉得,三军对她来说一点没意思,像兑了水的白酒没滋没味;对比下来,她觉得跟高新成那才叫男欢女爱。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婉去镇上跳舞的时候,中途被高新成拦下了。高新成约她再去家里小聚一次,她挣脱不愿意,生怕久了自己把持不住让三军发现了。高新成哪能罢休,连哄带劝,又把小婉拉到家里共度了良宵。那晚,还是近十点时小婉才回到家。自此,她和高新成的苟且一发不可收。开始,她让高新成做好安全措施,高新成总是推脱,说"我给你算着日子呢,不会中彩的,放心吧,乖。"

岂料两个月后,她发现那个月该来的月事没有来。小婉觉得差错几天也正常,可是过了半个月还是没来,她心里慌了,悄悄去了镇医院作了尿检,发现真的有了孕。她一下茫然起来,那一段她与三军和高新成的好事一直没断,基本是均等频率,她拿不准到底是谁让她中的彩。所以,虽是许久渴盼的喜事,她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她想去做人流,又恐误伤了,怕是三军的根苗。想了想,她决定还是跟三军报个喜吧,即便万一不是他的他也不会怀疑的,因为自己清楚这一段她跟三军的好事一直未断,他没有理由怀疑孩子不是自己的。

一天晚饭后,小婉故作惊喜地拿出孕检报告让三军看:"看看,好事来啦,你当爸啦,高兴吧?"三军惊恐地睁大了眼,他望着小婉目不转睛,脸上泛起潮红。见他出人意料的神态,小婉胆怯了,她道:"咋了?好不容易怀上了,你还不高兴了,你不是一直盼着有个孩子吗?"三军一把从小婉手上拽过孕检单两把撕碎了,她指着小婉的鼻子骂道:"你个贱货,你敢说是我的孩子吗,成天在外鬼混,你当我不知道!"说着,三军逼近小婉,一手拧着她的胳臂,一手朝她脸上啪啪搧了两下。

小婉挣脱躲开,虚张声势道:"你个八王蛋,不是你的,还会是谁的?"三军凑到小婉跟着,点着她的额头道:"你他妈的还嘴硬,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子索性也不怕丢丑了,看看吧!"说着,三军将自己的检查报告一把啪在小婉脸上。小婉瞬间懵了,她怎么也没料到,剧情会这样突然反转。待反应过来,小婉嘤嘤呜咽开了,她说是自己一时糊涂被几个男人灌了酒,醉酒后被人欺负了。

三军拍着自己的脸道:"你个贱货,你自己信吗?"小婉看诡辩不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那就离婚好了,明天就离!"三军冷笑:"没那么便宜。你他妈给我戴了这么久的绿帽子,拍拍屁股走人就完啦?有这么便宜的事吗?"小婉道:"你想怎么着?"三军道:"是谁?把他叫到老子跟前,老子要剁了他!"小婉马上露出不屑:"你有那个胆吗?你要有本事,有种你先把我剁了吧,来来!"小婉冲到三军跟前,三军一时没了主意。

看三军没了胆量,小婉放软了话,郑重向三军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们好说好散,离了吧。"小婉的话,让三军又陷入了手足无措的状态。他想好不容易才娶上个漂亮媳妇,这才一年多就这样散了。又一想,也怪自己不能生育,自己有"本事",小婉早早种上了也不至到外边寻情。想到这,三军缓和了语气,对小婉道:"我们都静一静,过些天再说吧,我刚才有些冲动,你别介意。"小婉遂没再吭声,她想不能生育的三军,也许很快就放过了自己的出轨。他自己不能生育,还有脸吆五喝六。量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反正娘家就在镇上,逼急了叫上一帮人锤你狗日的一顿。


过了几天,三军问小婉:"你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我不想怎么着,我就是好奇。"小婉道:"你也别问了,就是一夜情,外省的,到这出差的,现人在何处我也不清楚。"三军一看小婉实在不愿说,也就不再追问。接着,他又认真对小婉道:"我原本想着过一段再把我不能生育的事告诉你的。现在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我就实话跟你说吧。原先,我想着咱们走到一起不容易,没有自己的孩子的确是个大缺憾。干脆等有合适机会,抱养一个算了。这是我之前的想法。现在你既然意外怀了孩子,我又想不如把这孩子当做自己抱养的好了,你自己生的,天然的母子情,比生生从外面抱养的强。所以,我想你把孩子生下来算啦,我定当是我亲生的养。"小婉眨着眼睛问,"你果真这么想?"三军郑重地点了点头。

想了想,三军又严肃对小婉道:"不过,我有个条件。"小婉静静看着三军,等他的下文。三军道:"有孕的事你万不要告诉那个人是他的,对外一定说是我们自己的;另外,我希望你自重,以后再不要跟那个人有半点瓜葛。"小婉听了重重地点了点头。为了让三军相信她,她承诺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要再跟那个人有星点事,天打雷劈……"三军嘘了一下,制止小婉发誓:"轻重你自己把握,为了孩子,我希望你也要自重。"小婉再没表示异议。

第二年初夏,小婉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三军给他取名叫蒋禾。可是,日常见了孩子,三军又表现出半忧半喜。他的矛盾重重的心理,作为局外人应该不难想像。在这种矛盾纠结的状态下,小婉与三军一直若即若离地生活在一起。蒋禾长到十岁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嫌隙再也没法弥合了。因为遗传力量的强大,有一天中午蒋禾去办公室叫三军回家吃饭。在食堂吃过饭的一个同事见到蒋禾,不经意地对三军道:"蒋老师,我看蒋禾越来越不像你了。"三军一下拉下了脸。同事意识到三军疑心了,马上纠正说:"不过男孩子,随妈的居多,蒋禾跟小潘长得更像些。"三军收拾了桌子,对同事似笑非笑点了点头,回了自己家。

三军这一段一直有个心结过不去。一周前的一个周末,他跟蒋禾一起在操场玩器械,无意间听镇上两个男孩说:"你看蒋禾,咋跟街上的高老板高新成那么像。"另一个说"真的哎,特别是眼睛和嘴。"听到此,三军跳下双杠,气呼呼地拉着蒋禾回家了。现在自己的同事,又当面说孩子不像自己。让他越来越感到难以在众人面前自圆其说了。他开始莫名其妙的烦躁,经常在家里对小婉和蒋禾发无名火,但内心真实的原因,他又没法说。


这时候,社会上已经流行下海热五六年。三军的两个同事已先后辞职去了南方发展。教师这个职业一时间开始被人瞧不上了。三军多年没涨工资,小婉又无职业,她也越来越对三军瞧不上了,越看他那张猥琐相越生厌。终于,忍无可忍,她向三军提出离婚。被压抑了十年多的三军没有任何不舍地同意了,两人算是一拍即合。

三军没有要孩子。小婉清楚,孩子不是他的,跟着他也得不到善待。小婉带着蒋禾住在了娘家。几年后,从南方发家回来的高新成跟妻子离了婚,转而娶了潘小婉。蒋禾名正言顺把高新成叫了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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