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外公教我背诗。

　　外公是湖南新化人，年轻的时候到处漂泊，说得一口难以辨认的方言。他教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教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总是很快就朗朗上口。

　　等到暑假结束，我爸妈到乡下外公外婆家接我回去的时候，我得意洋洋地高声背诵：“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现’花村。”

　　我妈听得着急：“不是‘现花’，是‘杏花’！”

　　我说：“不对，就是‘现花’，不信你问我外公！”

　　我妈没办法，只好把外公叫来对质。

　　外公说：“听你妈的吧，你妈妈说的是对的，应该是‘现花’。”

　　我妈：“是‘杏花’！”

　　外公：“嗯，慧先生说得对，就是‘现花’。”

　　外公教我做数学题，我总是能很快地领悟。多年来，他一直津津乐道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家叶子宝宝，三岁不到就知道加减乘除，那个程咬金，读了小学还连数都数不清！”

　　程咬金，就是外公给我表弟小小取的外号。

　　小小是二舅舅的儿子，一直跟着二舅妈住在乡下。二舅妈矮胖、懒惰、愚蠢、挥霍，除了没什么心机之外，几乎占全了天下所有儿媳妇可能会有的缺点。

　　那时候，我二舅舅在外打工，二舅妈就在家把他辛苦赚来的钱拿去打麻将。小小读书她不管，连小小在旁边饿得发晕了，她也照样打她的牌。

　　没办法，小小只能跑来敲他爷爷奶奶的门。我外婆自然心疼得跟什么似的，赶紧为孙子忙前忙后。外公便会趁机教育小小几句，言语中总不忘透露出“你要多向姐姐学习”的骄傲意味。

　　在乡下的小屋子里，外公睡最大的房间，房间外面是一个小阳台。印象中，他的床很高很高，我总是要费力跳上去，简直像是在游乐园里玩冒险游戏。

　　对于我爬上他的床，外公从来都没有意见，只是担心我会不小心摔着了。

　　但是换了小小靠近他的床，外公便会怒斥他赶快下来。

　　若干年后我读小学，春节的时候外公住在我家里，平时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小小来我家做客，从来都是带着几分对爷爷的敬畏，安安分分地坐在客厅沙发的角落。而只要我从房间里出来了，外公便总会让我坐那个正对着电视的最好的位置。

　　哪怕是我一坐下就要换台，打断外公正在看的节目，外公也从来没有反对意见，随便我怎么乱来。

　　我从来都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特别的偏爱。

　　外公年轻的时候是个心高气傲的知识分子，曾经当过兵，还因此被炸聋了半边耳朵，炸断了一小截尾指。照理说，他应该是很有资历的，不该错失很多升迁的机会。可是他为人偏激，丝毫没有圆滑的意识，又因为诸多的阴差阳错，所以一直混得很不如意。

　　养大三个儿女退休后，外公便和外婆一起住在乡间的小屋，拿着微薄的退休工资，过着清贫的日子。

　　我小时候有一年生日，住在乡下外公外婆家里，外公从他微薄的积蓄里抽出了一大笔钱，给我做了一套上好的绸缎料子的唐装。在当时，我妈看了都觉得这是一笔不可思议的大开销。

　　外公总是喜欢把我抱起来，一面抱得老高老高，一面喊着：“威力多咻！”

　　小时候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记住了这句咒语，每次想要抱抱，就跟外公说：“我要‘威力多咻’！”

　　在住在他们家的那段日子里，外婆会把我抱在怀里，跟我讲她所信奉的基督教，跟我讲圣经旧约和新约的故事。外公会牵着我的手走在好长好长的乡间小路上，捡起地上不知谁家丢下的小玩具小铜锤，送给我当礼物。

　　我隐隐还记得我那时听过广播里放的“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那时矮矮小小的我牵着外公外婆的手，静静地审视着操场的铁丝网，忽然就有种时间倏忽而过的抽离感。

　　小时候我跟外公回他老家，住在他妹妹家里。那边有两个表舅，大表舅有个女儿敏敏，算起来是我的表姐；小表舅长得很帅，人也很有趣，整天带着我这个小家伙一起玩。

　　那时候，小表舅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我到现在都记得。

　　说是从前有一个心地善良的少年，有一次他无意间救了一条龙，那条龙为了报恩，就对少年说：“以后你有麻烦就来找我帮忙吧。”后来少年的母亲病得快要死了，药石无灵，少年忽然想起了那条龙，便尝试着去求助。结果那条龙张开嘴，对他说：“你现在进入我腹中，从我的肝上割下一块来，回去给你母亲服下，你母亲的病就会好了。”

　　少年将信将疑，割下了一块龙肝带回家给母亲吃，母亲的病竟然真的奇迹般的好了。

　　后来村长又得了重病，少年又去求助，龙又让他割了自己的一块肝。一来二去，少年有奇药治病的消息就传开了，很多人都来找少年求医问药，那条龙也一直慷慨地帮助他，少年也因此逐渐出了名发了财。有一天少年就想：一次一次来找龙帮忙多麻烦啊，不如直接把它整个肝都割下来带回去吧。

　　然后他就在龙的腹中，割下了那条龙的整块肝。他却忘记了，龙没有肝是活不下去的。

　　于是龙就这样死了。死掉的龙也没办法再张开嘴放少年出去，因此，少年就这样困死在了龙的腹中。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不要太贪心。

　　但同时，这个故事也给了我一个特别的癖好。

　　在那之后，我吃饭碰到鸡肝鸭肝猪肝，别人嫌胆固醇高不愿意吃，我全都一点不落地夹到自己碗里吃掉。

　　因为，在我心目中，肝脏可是宝贝啊。

　　那时候在外公老家，头一天我和那一大群亲戚上街，途中路过了三间玩具店。我很想进去认真逛逛，却又不敢提出想法，只好眼巴巴地路过。

　　到了第二天，我就拉着外公的手，走过几个又高又长的人行天桥，循着记忆找到了那几家玩具店。外公听说我要他带我去买东西，一大早就在兜里揣足了钱，到了那里就豪气干云地跟我说：“叶子宝宝，你喜欢什么，外公都给你买！”

　　我真是不记得自己最后买了什么，我想起这件事，只是觉得很惊奇：原来我小时候方向感这么强啊……为什么长大之后变成路痴了呢？

　　结束那趟旅程回家之后，大表舅的女儿敏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她在快乐大本营的观众席看到了我，还说很欢迎我下次再去他们家玩。我那时候既不认识字也不会写字，只是知道他们肯定认错人了——因为我从来没去快乐大本营的现场当过观众。

　　于是，外公给我起草了一封回信，让我照着抄上去。

　　我搬着小板凳，坐在客厅的茶几边，鬼画符似的抄写着那一段回信。因为不认识字，所以抄写的工作变得异常艰难，搞到好像临摹绘画一样。

　　抄到一半，我气急败坏地把笔摔了，闹脾气说不抄了。

　　外公说，不抄也没关系，这封信就别回了。

　　我自己闹得没意思，发完脾气，又捡起那支铅笔来，一笔一划艰难地把信抄完，告诉敏敏表姐：快乐大本营那个是你认错人了，以及，谢谢你这么客气，我玩得很开心。

　　小时候我隐约觉得，外公故意允许我不抄，是在利用我的逆反心理，作激将法。

　　后来我才想到，不，我外公从来都不是这么一个有谋略的人。

　　他说，你不想回信就不要回，是因为他一直都心疼我，他从来都不希望我做任何不开心的事情。

　　那时候住在那个家里，爸妈出去上班，我在家玩我爸出差给我带回来的各种玩具，或者坐在茶几边上描红，便是外公外婆在家里陪伴我。那时候，他们一人有一副浅黄色盒子装着的老花镜，盒子上面隐约有中国结的花纹图案，是我爸妈特意为他们配的。

　　外公那时候还喜欢抽烟，总是坐在客厅的一侧，指间烟雾缭绕。外婆则是每到临近正午和傍晚，就会忙前忙后地做饭做菜。

　　每天早上起来，我便会听到外公外婆在客厅里聊天。

　　“诶，婆婆子啊……”

　　“诶，老倌子啊……”

　　“那个祸水（指我精明的大舅妈）不是好人，我们老大就是做人太老实，才会被这女人骗了！”

　　——说的是当年我大舅舅和大舅妈离婚，然后大舅妈带走了全副身家连同我表姐恋恋的监护权，害得我大舅舅穷困潦倒几乎无法翻身的事。

　　“那个坨坨宕宕（指我蠢笨败家的二舅妈）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墙，我们老二当初怎么选了这么个女人？”

　　——说的是我英俊风流的二舅舅，居然娶了那个上不了厅堂下不得厨房的二舅妈的故事。

　　“还是慧老先生好！”

　　——当然要夸夸他们的小女儿和女婿，也就是我爸妈，不仅自己勤奋工作，还孝敬长辈。

　　就是因为这些昵称代号，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分不清他们说的到底是一群什么人，到了后来又开始分不清我们家这些亲戚到底分别叫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不得不说，我外公给人取起外号来，还真是贴切形象栩栩如生啊。

　　也因此，从小我就对我两个舅妈印象怪怪的。直到后来我妈对我说“其实你小时候，你大舅妈对你还是很好的”，我都勾不起一点记忆来。

　　那时候我妈在报纸上看到有一个大学叫做“耶鲁大学”，据说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学。我妈便让我记住这个名字，争取长大之后也要去那里读书。

　　于是在饭桌上，吃着外婆做的精致饭菜，我便立下了豪言壮语：“等我将来去美国读大学，还要把外婆带过去帮我做饭！”我妈赶紧纠正我：“到时候不应该是外婆帮你做饭了，应该是你为外公外婆做饭了吧。”

　　外婆则在旁边说：“没问题，我到时候跟叶子去美国，继续帮她做饭去！”

　　外婆是我们全家最贤惠能干的人，她做菜补衣服织毛线打扫卫生，全都是一流水准。那时候她经常做得一手地道的湘菜，也由此培养出了我最初的口味。她做鱼的时候，我吃到里面的姜就会激烈抗议，不管大人们怎么解释“姜是去腥的”都没用。后来外婆就跟我赌气，做了一条一点姜都没放的鱼，让我尝尝看。我当时一边赌气，一边观察着外公外婆的表情，对那碗没放姜的鱼一筷子也不敢动。

　　外婆做的火焙鱼又辣又够味，每次我被辣得直吸气，还在不住地说：“好讨厌，怎么这么辣！可是我又怕辣，又想吃！”逗得大人们都在笑。外婆做的南瓜香甜可口，每次外公都夹一大筷子给我，跟我说：“你看今天的南瓜多好，又甜又粉！”

　　外公最常给我做的食物，是糖拌西红柿：就是西红柿切成块，撒上白糖。红色的西红柿上撒着白白的一层糖，底下流出来的汁也是甜的。做起来一点也不难，看上去也好像很普通很廉价——但这可是过去，乡下人当做宝贝一样的好东西啊。

　　外公还会酿甜酒，在乡下的家里有一套专门的设备。甜酒发酵要一个对时，所以直到现在，只要我睡得超过12个小时，我爸妈都会说：“懒猪，还不起来，外公的甜酒都做好了！”

　　后来外公外婆住回乡下，到了周末或者假日，我爸妈就开车去乡下看他们。那时候我坐在后座上，看着汽车经过隧道，经过树林，经过林林总总的电线杆和房屋，终于在熟悉的地方停下来。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不知道人生有多长，不知道什么是经济困难什么是家庭矛盾什么是人情世故。

　　我只知道，外公外婆的家里，有温暖的炕，有好高好高的床，有洒满阳光的窄阳台，有爽口的腊八豆，有诱人的粉蒸肉，有柔滑的甜酒。

　　我只知道，那时候每天清晨躺在床上，隔着门听到外公外婆在客厅里，你一句我一句地用方言聊天诉苦，听到外公慷慨陈词、外婆连连称是……我当时就觉得，这或者，就是家的味道。

　　读幼儿园的时候，我是一个出了名的混世魔王——除了我认定的“好朋友”我觉得自己应该去保护之外，其他人都不能冒犯我，否则我一定要打得那人好看。不仅老师拿我头疼，很多同学也总是躲着我。

　　那时候到了放学，我便等着外公外婆来接我。外公总是会带来一支娃哈哈或者乐百氏，让我一边喝一边蹦蹦跳跳地走。

　　那时候我没少摔伤，膝盖上更是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疤。

　　外公扶我起来，还会气哄哄地为我跺地板出气：“都怪你不好，摔了我们叶子宝宝！”

　　我爸看了又好气又好笑：这都是什么教育方法啊！

　　我外婆患上肺癌去世，发生在2002年，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外婆的身体一直算不错，要说引发肺癌，其实是因为操劳过度——主要是我二舅妈败家且不管事，二舅舅偷懒，就把我表弟小小放在外婆那里让她看管。外婆一来二去累出了病，最后是在冬天下冷水给小小洗衣服的时候，终于诱发了大病。

　　诊断出来，说是肺癌晚期，已经没得治。

　　从那时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家里就充斥着中药的味道。自从外婆患病之后，外公就彻底戒了烟，每天都拿着“清晨说闲话时期”就不离手的大芭蕉扇，坐在药罐边替外婆守着火候。

　　外婆那时候在看一部电视剧叫做《达摩传奇》，她白天还会温柔地把我搂在怀里，就像很久以前跟我讲《圣经》时那样。到了晚上，她就在隔壁房间里撕心裂肺地咳嗽。

　　那时，早已知晓“癌症晚期”是什么东西的我，有一天独自盯着我们家搭浴巾的那台白色暖气片，突然就冒出一个绝望的念头：“人为什么要有长辈呢，为什么要有亲人呢？如果我出生的时候就没有外公外婆，现在就不会为外婆的病而感到伤心了啊。如果我生下来就没有任何的亲人，那么也就不用为亲人的受伤和消失而感到痛苦了，不是么？”

　　这个问题，后来我想了好多年。

　　在外婆去世之后，我爸妈和两个舅舅忙里忙外，终于租到了教堂请来了牧师邀到了满场亲朋，促成了一场我外婆心愿中的“教会葬礼”。

　　葬礼之前那几天，我在家里把空调开到十七度，在我爸妈的床上一面跳啊跳，一面读着一本中英对照的教会故事集。好像在最初的悲痛过去之后，忽然可以无喜无悲没心没肺地继续我作为一个小孩子的简单的人生。

　　葬礼那天下着雨。我们的车在送灵过程中还遇到了拦路的劫匪，我爸和两个舅舅三拳两脚把那人制服了扭送派出所。我是在黑白遗像上才第一次见到外婆年轻时的容颜。那天地上有很多积水，室内的地板也又脏又滑，我说要去厕所，外公就牵着我的手陪我去，唯恐我摔着了。

　　葬礼之后，我爸跟我说：“这半年来，你外公天天去医院照顾你外婆，熬药送饭，也累得一直咳嗽，还咳出血来。你今年回来见到你外公，明年回来见到你外公，后年就不一定见得到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他，知道么？”

　　我最怕听到这种话，同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老人家相处。所以我当时甚至在想，我们住在外地，这样很好啊，免得和老人家产生更深的感情，到以后失去了更伤心。

　　每次临别，外公还像以前我去乡下探望他们的时候那样嘱咐我：“叶子宝宝，你要记住两点：第一是要保护视力，第二是要保护你的金嗓子。读书的时候要记得多休息，保护眼睛，说话不要大喊大叫，保护好嗓子……”

　　外婆去世之后，我爸妈也把外公接到青岛去住了一段时间。

　　那时候每天一大清早，外公就出去散步，到附近的雕塑园和石老人海水浴场去，捡好多好多的贝壳回来。外公一向是非常节省的人，平时的行为基本不涉及花钱。他把自己捡来的贝壳精心分成了若干份，装在了不同的塑料袋里，挑出当中最好看的几袋送给我，其余的就带回老家送给我表姐和表弟。

　　后来从青岛搬家的时候，我丢失了很多很多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十年来每次我梦到那个家都会伤心得不能释怀。在我弄丢的东西当中，也包括床头柜抽屉里的那几袋最漂亮的贝壳。

　　反而是当年带回来的那几袋给我表姐表弟的“次品”贝壳们被保留了下来。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翻床底下的柜子给翻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我爸妈和舅舅没有按照外公的意思，把贝壳送给我表姐和表弟。

　　可能大家都觉得，这种不花钱的礼物怎么拿得出手呢。对吧？

　　外公说着一口令人费解的方言，偏偏在这北方海滨城市过得自在。他不仅每天一个人去海边散步，还会自己去附近的理发店剪头发，还会和我们家的安徽籍阿姨相谈甚欢。阿姨曾经跟我说：“你外公真是喜欢你啊……每次你跟你爸妈在房间里吵架的时候，他就贴着门凑在外面听，还老是问我，他要不要进去劝架……”

　　有时候我和我妈饭后还会陪外公一起散步，我们沿着长长的柏油马路走上一站路，空气里那咸腥的海的味道令我至今难忘。外公会在风里高声吟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时候，因为外公的方言，我一直分不清，第三句到底是“人面不知何处去”还是“人面不知何去处”。

　　住了半年之后外公搬了回来，身体倒是一直很健壮，喜欢吃大块的肘子，喜欢吃很多油腻的食物。

　　每次到了过年，我爷爷都要问我外公：“老爷子身体还好吧？”我外公的标准答案总是：“好得很！一天走几里路，一顿吃一整块扣肉没问题！”

　　后来我读初中搬回了那个家，每顿吃饭，桌上总是荤菜占多数。

　　外公是我们家负责盛饭的，所以每次总是给我盛上一大碗，生怕我没吃饱——在青春期这么吃，也成为了扭转我小时候“怎么也吃不胖”体质的一个重大诱因。好在后来我悬崖勒马，没有真的长成大胖妞。

　　外公总是把最好吃的瘦肉部分挑到我碗里，自己吃剩下的肥肉。炖了鸡的话，鸡腿和鸡翅膀就全都是我的，连比我小的表弟小小上门做客都分不到一块。而外公自己，就吃那最淡而无味的鸡肋。红菜苔白菜苔上面的花和叶也永远都是我的，外公会夹一大堆放在我碗里，对我说：“叶子宝宝你看，这是最漂亮的花！”而他自己，就吃又粗又硬的菜梗。

　　每次我上桌没多久，碗里就早已堆满了外公夹来的各种各样的菜。

　　后来我带同学上门做客，我外公还一直在指责我：“你带好朋友过来，怎么也不给人家夹菜？”甚至还去跟我妈说这件事，让我妈教育教育我。我妈只好哭笑不得地告诉外公：“现在大家都讲礼仪，不时兴夹菜了。”

　　但外公就是喜欢给我夹菜。甚至在年夜饭上，一向在我爷爷奶奶面前有些自卑和无所适从的他，因为怕我夹不到肘子，还会站起来为我在菜里翻来翻去，用筷子和勺子辅助着，小心翼翼地把最好吃的部分送到我碗里来。有时因为传送距离太远，还会不小心把菜掉在桌上。

　　后来奶奶笑我外公夹菜失礼，我外公就问我妈：“我是不是给你们丢脸了？要不然以后的年夜饭我就不去了。我住在你们家，是不是让你为难了？我可以自己回乡下住的。”气得我妈一直打断他，叫他不要胡思乱想。

　　几个月前我跟爷爷一起出来吃饭，我爸专门重新点了一份免辣的菜，让爷爷打包回去带给奶奶吃。结果我们那份辣的上来了，我没吃两筷子，我爸一筷子都没吃到，爷爷就下意识地一筷子一筷子，把菜全都夹到自己盘子里——偏偏他还不是自己吃，他是要在水里洗干净了辣椒，带回去给我奶奶吃。

　　我忽然发现，夹菜，真的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爷爷的这个行为，足以体现出他和我奶奶那令人羡慕的感情。

　　然后我想起外公指责我不给好朋友夹菜，想起那些年餐桌上我不用起身动筷子，便已堆了满碗的最好的菜……我忽然深刻地感受到这种看似“乡下人不上台面”的礼仪背后，是一种怎样的下意识举动，是一颗怎样毫无保留的心。

　　其实每次外公这样对我，我总会有意地制止他，有意地拒绝他。

　　我对于爷爷奶奶那种保持距离、理性克制的爱感到更轻松。现代人往往不喜欢这么近距离的关系，不适应这种贴心贴肺的恩情。我知道我自己是个很敏感也很感情用事的人，如果回忆太多、情谊太重，点点滴滴都终将积累成无法忘却的心灵负担。

　　之前年夜饭，我奶奶还抱怨过，为什么我扶进扶出的对象是我外公而不是她……我想，这就是种因得果吧。

　　我和外公，这么多年，真的无法计算。

　　从读书开始，我就一直是个不太受欢迎的小孩。

　　小时候的我攻击性强，霸道，叛逆，不服输……跟同学吵架我一定要赢，吵得厉害就打架，男生女生我都不怕，我总归是要赢，任何冲突总归都是别人的错。

　　幼儿园是这样，小学又是这样。我总是不停地闯祸，害我妈被叫去学校谈话。后来我转学到青岛读书，也仍旧经常和人打架吵架，经常不遵守校规被老师揪出来。

　　但北方人处理矛盾的方式，远比南方人直接得多：大家通常不会事后报复或者抹黑，通常都是一言不合就当场打起来，事后却竟然能一笑泯恩仇。就这样，一向羞怯敏感又富于攻击性的我，终于用这种极其原始的方式，生平第一次开始融入一个群体，开始爱上一个环境。

　　我又回到我读幼儿园的那个地方，读我的初中。我打从一开始就对这个环境带着排斥，又因为说着一口与方言环境格格不入的标准普通话而遭到异化。

　　2004年7月9号从飞机上下来，我两个舅舅等在外面，热情地走上来替我们接过箱子，对我问这问那。我心里就一直是压抑的，对所有人都是爱理不理。

　　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小学毕业，我心里只惦记着我不知何年才能再见的那群小学的死党们。

　　就在我读初中的那段时间，住在我家的外公怕我路上不安全，所以主动请缨，每天接送我。

　　那时候的我，带着对环境中所有一切的排斥和痛恨，否定和反对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我不听班主任的话，激怒到她认准了我天天找茬，甚至屡次当众扔我的东西和体罚我；我不爱跟同学说话，所以大家都把我当成异类，在背后鄙夷地指指点点。

　　还有，每天上学放学，我都不耐烦地，远远地把外公甩在身后。

　　在那条十分钟的上学路上，每天外公就等着我出门，不管艳阳高照还是朔风扑面，我总是不理会外公迟缓的脚步，一个人快步冲去学校。到了放学，远远看着外公在一群接孩子的老人当中突出的瘦高的身影，我也只是让他看到我之后，就一个人往前走。

　　我也试过故意不让外公看到我，然后他真的就会一个人背着手继续站在校门口等。

　　我还试过故意绕路走进文具店，然后从另一个门溜出来，径自回家，用以反抗我爸妈这样“派人监视我”、“始终把我当小孩看”的安排。外公就加快脚步跟着我绕来绕去，找不到我的时候，急得不得了。

　　回到家里，我跟我妈表达了对“接送”的不满，被我妈好一顿训斥：“你这么作弄老人家，害他急出什么毛病了怎么办？”外公焦急地回到家之后，看到我妈在训我，赶紧帮我说情。

　　在那十几年的人生里，除了临近小学毕业那一段，绝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对这个世界保持着敌意和戒备。我性格偏激，不受欢迎，几乎没有可以信赖的朋友。我在外头不爱跟任何人说话，受到异化和孤立，还被人当做是穷困离异家庭的自闭症小孩，被人排斥，被人看不起。

　　可就是在那样的一段时间里，每天放学，都会有一个瘦高的老人在校门口等我。他看不到我会好着急，他等到了我会好满足。

　　我是别人眼里的垃圾，但却永远都是他眼里的小公主。

　　而我却总是远远地把他甩在身后。

　　在班主任惩罚留校训斥我的时候，他会颤微微地拿出他的老花镜，照着里面那张纸条上写的号码，用我家的座机一遍遍打我的电话。当时被罚站被训斥被留校的我，却总是一遍遍摁掉他的电话。

　　进了高中之后，我终于在强烈的抗议之下摆脱了外公的接送——外公每天转换路线，开始往菜市场去逛，我则开始在放学之后留校玩耍，有时在篮球场帮哥们儿看衣服，有时在琴房和闺蜜练曲子。

　　我当时想，真是痛快啊！我终于摆脱“少儿”的身份了，我的青春总算开始了。

　　可是我却忘记了，那时我断然抛下的东西，可能从此以后都再也不会有了。

　　我中学那段时间，住的是自家的老房子。那栋楼颇有年头了，经常这里那里出毛病，要找我心灵手巧的二舅舅来帮忙修。而那个家最大的问题还不在于此——我在读了半年的初中一年级之后，竟然开始发现，那个家里有老鼠。

　　应该是因为老房子闲置久了，每年放假我爸回来吃的东西又不及时处理，于是招来了老鼠家族，终至一发不可收拾。在我们一家与老鼠斗智斗勇的过程中，也发生过很多匪夷所思而又想起来很有趣的故事。

　　每天晚上，我去一趟客厅，或者跑到爸妈房里洗澡，永远都是胆战心惊。坐在客厅里，老鼠会“跐溜”一下从我脚边跑过去，尾巴可能还会扫到我的脚背。躺在沙发上吹空调，旁边的柜式空调里会“嘁嘁喳喳”响着老鼠的叫声，要一次次敲击空调，它们才会安静。有时沙发上甚至会冒出它们的脑袋。

　　不管跟老鼠相处了多久，我对这种恶心又可怕的生物始终充满了恐惧。不管见到它们多少次，每次在家里看到一道黑影“跐溜”而过，我总是会发出惊人的尖叫。

　　那时候，我爸妈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每天都要加班应酬到很晚才回来。我每次从房间里出来，我都要跺脚拍手，发出各种声音提前吓跑老鼠，我自己才敢移动。

　　无数个夜晚，只要我从房间里出来，外公就会跺着脚大步走过来，跟我说：“叶子宝宝不要怕，外公在这里！”

　　无数个夜晚，只要我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发出尖叫，外公都会赶快跑过来，问我：“叶子宝宝，是不是看到老鼠了？别怕，外公帮你打！”

　　有时候我看到电视节目的时候激动尖叫，外公也要来敲门，问我要不要帮忙打老鼠。

　　有时候我跟朋友吵了架，自认为受了天大的委屈，在家对着电脑看矫情的文章，雷声大雨点小地装模作样地哭，外公也会跺着脚从房间里跑出来，高声问我：“叶子宝宝，你是不是在哭啊？谁欺负你了？”

　　你知不知道，这样其实很烦诶。

　　初三的时候我读刚刚红起来的安意如的书，看到她提起小时候外公教她背诗，一转眼却说“如今外公就葬在哪里哪里”。看到那一段，我不禁窃喜般的长舒一口气：因为，小时候教我背诗的外公，现在就生龙活虎地在我的隔壁看电视啊。

　　他身体依旧硬朗，还是可以一顿吃一大块扣肉，还是喜欢油腻的食物，还是喜欢给我盛很多的饭夹很多的菜，还是喜欢大包大揽地主动洗掉家里所有的碗，生怕累着我或者我妈。

　　他还是会每天出去散步，甚至走上五六站路都不嫌累。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从外面汗流浃背地回到开着空调的家里，总是长吁一口气：“啊，从火焰山来到了雪峰山！”

　　然后，他喜欢大口大口地喝我爸妈买来的可乐，喝得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曾经他还把我爸妈买来的补药当作可乐误喝了好多瓶，直到被我妈察觉出来，才赶紧制止了这件事。

　　后来有一次我们开车经过真正的雪峰山，我爸当时就开玩笑说：“啊，终于从火焰山来到了雪峰山！”我和我妈都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嫌外公耳背反应慢，跟他说话总是显得颇不耐烦。外公就会扬起手掌，用洪亮的嗓门说道：“哎呦嘞，叶子宝宝又发脾气了！我是‘惹不起，躲得起’！”

　　他会说：“叶子宝宝真是‘豆腐掉在灰里面，吹也吹不得，碰也碰不得，打也打不得’！”

　　他会说：“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现在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高中之后外公就不再接送我了，但他会转变道路去菜市场，守候着最新鲜的我最喜欢的菜出来，然后在讨价还价之后买上一些。如果有鱼贩挑剩下来的鱼内脏，外公也会守在那里，仔细地捡过来挑选半天。

　　因为他知道，我喜欢吃鱼泡。

　　有时候我还会碰到一个矮个子的老爷爷来问我：“好久没看到你爷爷了，他怎么样了啊？”我说：“我不用他来接了。”

　　这个老爷爷，是我初中阶段，我外公在校门口等我的时候，认识的朋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头发尚黑的老太太跟他们一起聊天，我外公当时还管人家叫“妹子”。

　　有一段时间，每天从校门口出来，我都会看到外公在和那两个爷爷奶奶聊天——见我出来，外公就会扬起手掌，高声对他们说：“那我先走了啊！”后来有一段时间，我看到外公和那个老爷爷各自站在队伍里，不再像之前那样聊天了，我还问过外公这是怎么了。

　　外公说：“这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听了也觉得有点好笑。外公这种性格，肯定是跟人家为小事吵了架而已，居然还正儿八经地闹起了绝交。看人家每次见我都笑眯眯的样子，可不像是跟我外公一样斤斤计较的人啊。

　　外公喜欢看电视，尤其喜欢看武侠。

　　他耳背，总是喜欢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很大。

　　本来他是在客厅里跟我们一起看电视的。放暑假的时候，中央八台整天整天地播那部不知道有几百集的长剧《再见阿郎》，我外公就每天散步都掐着点回来，上午就守在电视前追着看。

　　我睡到十点多才起来，就吃着早餐跟外公一起看。看到不懂的地方就问外公，他就会耐心向我解释：真正的阿郎失忆了，这个是坏人，不过跟主角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冒充了主角的身份……真的都是些好狗血的剧情。

　　我那时的早餐有时吃外公给我蒸好的馒头，或者是喝牛奶加上我爸妈买来的燕麦，又或者是外公从菜市场给我精心挑选回来的糯玉米。外公每次买到了又大又甜的玉米，都会很得意地跟我说：“你看，我今天挑来了两个最大的！我知道我们叶子宝宝最喜欢吃糯玉米了！”

　　到后来我发现我更喜欢吃肯德基卖的那种甜玉米，嚼起来省力很多，而且比糯玉米要香。我就跟外公说，以后别买这个了，我不想吃了。外公看上去有些失望：“啊？你怎么不喜欢吃了呢？”

　　外公还试过午后时分，做好一大碗糖拌西红柿，然后送到房里来问我吃不吃。结果我只愿意喝里面的水，西红柿根本没吃几块，就把碗放回餐桌上。外公问我是不是不吃了，然后他就自己把剩下的西红柿都吃完。他戴着假牙嚼东西，总是“嗒嗒”地响。

　　后来因为外公跟我们看节目看不到一起（估计也是因为我这个讨厌鬼老是喜欢占他的电视换他的台），他就用自己的钱买了一台新电视，在自己的房里看起来。

　　那时候他看过冗长狗血的《怀玉公主》，看过电视剧频道播的各种台湾古装连续剧，后来就看每天下午播的古老的武侠电影。我当时一直很纳闷：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制作简陋、年代久远的武侠片？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年香港有个著名的导演，叫做张彻。

　　在张彻电影的那些年轻而似曾相识的面孔里，其实有很多我熟悉的名字：狄龙，姜大卫，尔冬升，惠英红，郑佩佩……张彻的电影，在当年，也曾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外公总是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整个家里都充斥着刀剑的乒乓声，弄得我们都要跑到他房里去拍拍他的背，提醒他把电视声音关小点。

　　每当这个时候，外公总是好像意识到错误般，赶忙拿起遥控器调声音。

　　有一次，我偶然向我妈抱怨说，四大名著里我只读过《红楼梦》，忽然很想读《水浒》和《三国》。外公在隔壁房间听见了，过了一会儿就慢慢地走到我房里来。我习惯性地面对着书桌头也不回：“我要写作业不要打扰我！”外公就跟我说：“我刚刚听你说想看《水浒》和《三国》，我明天去给你买回来好不好？”

　　第二天，外公真的给我买回了厚厚的两本书。蓝色的封皮，印刷精良，装帧细致。

　　平时出门买菜，连几毛钱都要跟人讨价还价老半天的外公，为了给我买书，竟然揣了上百块钱出门，最后花了几十块钱挑了一套最好的书买回来给我。

　　在那之后我又搬了几次家，而这两本书至今还完好地摆在我房间的书架上。

　　后来我又要转学去外地。在东西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坐在客厅的电脑前写博客，跟我学校里的好朋友们陆续道别，外公就在我的身后来来回回地踱步。

　　他走到阳台边上，回过头，扬起手来，摆出演讲般慷慨激昂的姿势，对我说：“你明天就要走了，外公今天先正式跟你说一句：古德拜！”

　　不知他是在哪里学来的一句英语，我听了不禁哭笑不得：“我只是去读个书，很快就会回来的。”

　　因为我爸一向在外地工作，这回我去读书，我妈也会陪我过去——我们家的房子就要清空了，外公也会被送到我舅舅家里去，便于照顾。

　　外公说：“你以后还要读大学，我们可能见不到面了。”

　　我说：“怎么会呢？我等高考之后就回来，到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那时候我是真的相信，高考就是人生当中最艰难最难以逾越的巅峰。只要完成了高考，人生中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肯定全部都会好起来。

　　几年后，我读了萧红那篇《永久的憧憬与追求》。她说，小时候不管受了什么委屈，祖父总是告诉她：等长大了就好了。后来她长大了，却没有好。

　　住在我家的那几年，因为我妈身体不好，我大舅舅几乎每天都会来我家帮忙做饭。二舅舅则会每周过来帮忙打扫卫生，顺便也带我表弟小小过来洗澡看电视。

　　大舅舅和外公总是因为生活琐事争吵不停，两个人都不是心胸宽广的主儿，吵得急起来简直像仇人一样。我当然每次都指责大舅舅不孝，但就算是“不孝”，这也已经是他的本能反应了，改都改不了。

　　每周二舅舅过来帮忙打扫，外公就会跟他聊很多东西，少不了历数家族荣辱，责骂他老婆娶错了，教导他好好做人……二舅舅倒是真的孝顺，而且他对外婆的去世也心里有愧，每次便唯唯诺诺地听着，不时还顺从地附和着，从来没表现过半分的不耐烦。

　　后来我们搬走的时候，大舅舅说什么也不肯接外公到自己家里住，二舅舅便主动揽过了这个任务。

　　外公上门之后，跟我二舅妈自然处得不好。外公是个好斗的人，总是会跟二舅妈吵闹得天翻地覆，让我二舅舅头疼不已。到了我大一那年国庆节，本来说好接外公和两个舅舅一起出来玩几天，顺便来我的学校去看看——结果外公闹别扭，硬不准二舅妈同行。我二舅舅夹在这中间左右为难，最后心一横：“既然她不能去，那我也不去了。”

　　我妈在旁边劝说：“他这次不出来玩，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呢。”

　　外公赌气说：“哼，他怕是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了！”

　　国庆节回去之后，二舅妈和我外公算是彻底翻了脸，家里所有事撒手不管，连饭也不做给我外公吃。我爸妈送去的伙食费，她就当做是自己得了一笔额外收入。

　　这样一来，一是饿垮了我外公的身体，二是那段时间，我二舅舅一面要起早贪黑地工作，晚上回到家里还要照顾我外公……因为二舅妈罢工造成的负担，他整个人累得不成人形。

　　终于，就在某个晚上，我二舅舅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没多久就已经脑死亡了。

　　在大学宿舍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哭了好久，失态到让不太熟的舍友都一次次来安慰我。然后我赶回来参加二舅舅的追悼会，我妈做主说不要让外公过来，以免老人家受不了刺激。

　　我问我妈，这件事要瞒着外公么？

　　我妈说：“你外公已经知道了。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老天爷啊，能不能把我的寿分一点给他啊……”

　　二舅舅去世之后，外公的归属地又成了大麻烦。

　　二舅妈那里显然不能留下去，而我妈跟我爸在外地长住，唯一合适的监护人就是独居的大舅舅。

　　可是他和外公积累下来的点滴矛盾由来已久，这次是极其的不情愿。直到我妈许诺分担费用，又好说歹说劝了半天，他才同意接外公到他那里去住。

　　本来外公的身体在二舅舅那里已经饿垮了，但接下来，做得一手好饭菜的大舅舅，又逐渐补充营养，调养好了外公的身子骨。

　　这段时间，我也陆续听到外公很多的故事。

　　早在我中学时代，外公就跟他妹夫闹翻过——只因为一点生活中的小摩擦，就上升到了口头禅变为“XXX坏透了”的程度。后来满八十岁的时候，他想联络下亲人感情，便又主动上妹妹那里住了一段时间，结果哪知道，他竟然又因为小事，跟他的妹夫和侄儿起了争吵。

　　我妈跟我说：“你外公这个心胸狭窄锱铢必较的毛病，真是一辈子都没进步，你可千万不要学他。”

　　我大二的时候，放小长假回家。我妈说，难得大家都有空，不如叫上你外公和舅舅一起出去玩玩。

　　于是我大舅舅开着我爸的车，带我们回了他们的老家。

　　我印象中他们的家，是一扇大铁门后面的小公寓，是外公那个高高的床，和外面洒满阳光的窄阳台。

　　但我妈说，这是到了很久以后，外公外婆才搬的“大房子”。在那之前，我妈的少年时期，他们三兄妹和我外公外婆，其实是住在一个真正的破房子里面。

　　那是一段颇不好走的坡路，在山上绕来绕去才到。房子拆得差不多了，在那旁边，还有一个烂尾的工程。那块地方总共只有差不多一个操场大小，头顶上搭着一个简单的棚，住在那里的所有人都要共用外面的厕所。

　　我妈走到那个棚外面，站在一个区域里，跟我说：“你看，我现在站的位置，就是我们以前住的地方。”

　　我看着我妈感慨万千的反应，其实心里很空洞。

　　她在这里，可以看到她受尽委屈的童年时期，和众星捧月的少女时期；她可以看到年轻的卖力工作的外公外婆；她可以看到在我出现之前的，她那二十多年的人生。

　　那些时光，是我没有见证过的，是我与她之间无法言说的沟渠。

　　那么在连我妈都没有见证过的那些岁月里，在我外公年轻的时候，他又走过哪些地方，发生过哪些故事呢？这世上还有谁，可以陪他好好讲讲？

　　那次短途旅行到最后，外公和我妈因为琐事吵了起来，我妈也碰上更年期脾气大，说起话来咄咄逼人，两方吵得不可开交。中途外公去厕所，我爸就教育我妈：“本来是想孝顺长辈，现在完成一大半了却把事情搞砸，你说值不值得？”我也教育我妈：“你干嘛和老人家一般见识？”

　　后来外公出来了，我一直牵着他的手。他好像获得某种胜利似的，向我妈高声宣布：“全世界只有叶子宝宝对我最好，永远都站在我这边！”

　　此后，日子便这样进行下去。

　　我读大学的这几年，感觉像是躲在一个真空的笼子里，好像所有俗世的事物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跟舍友去南沙天后宫，中途还接到我爸妈的电话，说正在和我外公以及他的一家亲戚一起吃饭，让我跟外公说两句话。

　　我就沿着那条长长的林荫道，走到僻静的地方，在电话里跟我外公聊了几句，开玩笑说，我正在天后宫求姻缘呢。电话开了免提，逗得全桌人都笑起来。

　　挂断电话之后我去和舍友们会合。冬天的海边风好大，眼前是绿色的海，银色的沙，牵着手的年轻的情侣……我和我的两个舍友各怀心事地聊天打闹着，互相摆pose拍照片，互相抱怨说图中的角度显得自己好胖。

　　那时，外公和大舅舅正住在窄小的老房子里，我爸妈正在外地工作，过节总会抽时间回去。亲戚朋友们各司其职，一切都好像是和谐融洽。

　　每次放假回去看外公，外公总会跟我说：“叶子宝宝，我今天要跟你做一段‘临别谏言’。”他会大段地背诵《滕王阁序》，会跟我说：“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太辛苦了。你懂事懂得早，从小就没有好好玩过。现在上大学了，应该抓紧时间放松，多玩一下。”

　　他会劝我爸妈，不要给我压力，要让我过得开心一点。

　　他会问我，现在过得高不高兴，缺不缺钱花。他会说，不要怕，外公这里有钱。

　　每次放假回来，外公的身体总是依旧硬朗，而他总是会把这番“临别谏言”说上一遍又一遍，好像唯恐下一次就见不到我了似的。

　　我听得多了，也还是会耐心而又哭笑不得地，一遍遍陪他背《滕王阁序》。

　　假如人生是一部漫长的电影，那么那段时光就好像是一个唯美的慢镜头，轻盈，恍惚，让你觉得当下就是永恒，时间仿佛停下了它残忍的脚步，安静得像是再也不会溜走。

　　2013年寒假，是一个相当狗血的假期。寒假的前半部分我在上GRE补习班，后半部分我则跟着爸妈出去旅行。

　　在我刚上完GRE没多久，就是一家人的年夜饭。

　　自从我大学之后，外公就不再愿意出来吃年夜饭了。可能是因为外公住在二舅舅家里那段时间，生了病肿了脚，不能再大步行走了；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大了，开始怕见生人；可能是因为怕自己表现不得体，又被我奶奶看不起，害我和我妈没面子……什么原因都好，反正是怎么劝他也不肯出来，宁愿自己一个人待在我大舅舅那个狭窄破旧的小公寓里，冷冷清清地过年。

　　我爸妈只好在年夜饭之前，专门买了一大堆荤菜素菜，给外公送过去。我妈还特意拿出几百块钱给外公当零花钱，让他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免得在我舅舅那里受委屈。

　　结果，在年夜饭的时候，在我眉飞色舞地跟我哥讨论GRE词汇有多难的时候，我大舅舅姗姗来迟，自己入席。然后他把我叫到一边，先塞给我一个红包。

　　他跟我说：“这是你外公让我交给你的红包，他还反复叮嘱我，要我跟你说，喜欢什么东西就去买，生活要过得开心点……”

　　我把红包交给我妈，我妈吓了一跳。

　　她交给外公的零用钱，外公一分钱都没花，全都包进红包里，让舅舅带来给了我。

　　这几年每到春节，我爸见难得有这样一段长假，便总是安排我们一家三口和一两家他的老同学一起，去这里那里自驾旅行。

　　去年下半年，外公特意打了长途电话给我妈，用央求的语气问：“慧老先生，你们今年在哪里过年啊？回家过年好不好啊？”

　　我妈也是一怔，旋即答道：“爸，你希望我们回去过年，我们就回去过年。”

　　随后我妈跟我说：“不知道你外公是不是隐隐意识到什么东西，否则，往年连年夜饭都请不动他，今年怎么会主动叫我们回家过年呢？”

　　我最烦他们说什么“大限将至”这一套，赶紧叫我妈别再说了。

　　后来我大学毕业回来之后，上门去见了外公几次，他每次都要向我强调：“叶子宝宝，你知道么？是我把你老爸老妈留下来过年的。要不然啊，你们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从去年六月毕业，七月底就回到老家住着。

　　暑假期间，我一个人在家做饭煲剧读书写文章，跟好基友聊微信，跟好闺蜜逛街，异想天开地筹划着我自己的生日Party。

　　在这期间我也去看过外公——我们依旧坐在大舅舅家破破烂烂的客厅里，外公看到我们一家三口登门，开心得不得了。我就翻出朋友圈给他看我的毕业照，我跟他说，我现在大学毕业啦，拿到了重点大学的学士学位呢；我现在有收入啦，我拿到了好高好高的版税，我的新书也会马上出版；接下来，我还要到美国去读书……

　　讲话间，不乏夸张的成分。

　　我读着一间我自己也看不起的大学，拿着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稿费，等着那书号被一拖再拖的新书，每天思考着我未卜的前程——其实连我自己，都不太看得起这样的我自己啊。

　　但是到了外公面前，我一定要让他觉得，我是最了不起的，我是无往而不胜的。

　　外公就是一个劲地说“好，好……”，说话比过去迟钝了，连向我们告大舅舅的状的时候，都远不及之前那样慷慨激昂，而是需要我妈反复问起，他才能说个大概。

　　前几个月，外公老家的亲戚发来请柬，说是那个小时候给我写信的敏敏表姐快要结婚了，他们很希望我外公可以去出席婚礼。

　　当时我忙着在外面学车，自家的车有点小毛病一直没去检修，我爸在外地上班，我大舅舅又总是请不了假把车送去检修——这样开几个小时的车，去外公的老家参加一趟婚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我大舅舅说：“去什么去，不要去。老爷子现在有点小事就兴奋，等下回来又失眠，半夜爬起来在客厅里乱走。”

　　我爸说：“八十多岁的老人家了，这一辈子还能遇上几次这么大的喜事？他这一辈子也就这一个妹妹，也只有这一家亲戚了。难得有件这么热闹的事，让老人家开心开心才好，整天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我妈一想也是，于是上门去问我外公的意见。

　　结果一说起这件事，外公就开始一个劲地说他当时住在妹妹家里发生的小矛盾，说他妹夫和侄子那时候排斥他，他才不要去参加这个婚礼。我妈觉得是老人家故意说气话，于是反复地想要和我外公沟通清楚，可是她怎么也没办法跟外公说到一起，这件事只好作罢。

　　那天，我爸妈要走的时候，外公一直留着他们，反复央求他们“留下来多讲几句话”。我爸检查了一遍屋子，发现天气转凉了这么久，外公竟然糊里糊涂地一直睡着席子，我大舅舅竟然也没关心过。于是我爸去帮他铺床换掉席子，我妈就坐在客厅里陪外公聊天。

　　回来之后，我妈跟我说：“你外公居然还在记人家的仇呢，连婚礼都不肯去。”我听了，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然后，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跟外公回他的老家，他牵着我的手去找玩具店的情形。

　　我想起外公用他历经沧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钱，豪气干云地对我说：“叶子宝宝，你喜欢什么，外公给你买！”

　　我想起那时候小表舅在房里给我讲故事，客厅里吵吵嚷嚷，大人们高声聊着天。

　　原来，在那么多年之前，在外公硬朗健康没有失去外婆的时候，在他与自己唯一的一家亲戚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的时候，外公的心里，始终带着几分斤斤计较的敌意，始终带着几分对这整个世界的戒备。

　　原来，在那时候的热闹里，在那么多的亲戚朋友里，在喧嚣的人行天桥上，在茫茫的人海里，在数不尽的笑语欢声里……我外公真正全心信任的人，竟然从来都只有他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小的我。

　　在我这大半年的gap year里，我复习GRE，我整天宅在家里读书看八卦，我每周写我的小专栏关注读者们的反应，我吐槽世风日下感叹人心不古，我踌躇满志而又拖拖拉拉地规划着我的研究生申请。

　　我妈从国庆之后开始回到家来陪我住着，我就每天跟她撒撒娇聊聊东西南北。

　　我足不出户在家网购，我跑去刷双十一双十二，我在天猫买了一堆糖，又在当当买了一大堆书。偶尔收到的稿费和样书，更是让我觉得，人生真是美好而充满希望，而我正在朝自己喜欢的方向前进着。

　　在我哥回国之后，我们又开始一起家族聚餐，一起出门学车，一起看电影。

　　时间过得很慢，很充实，很安宁。

　　入冬之后，我妈一直叮嘱大舅舅给外公开炉子烤火，大舅舅一直敷衍着，全然没当一回事。他本来就和外公感情不好，心里又向来没有什么关爱老人的意识——与此同时，他自己身体健壮，根本不觉得现在天气有多冷。

　　我爸对我大舅舅这种不关怀老人的行为感到很愤怒，带我和我妈上门送食物和生活费的时候，专门把之前我二舅舅亲手做的一个小火炉找了出来，让大舅舅和他一起擦干净插上电，又找了件大衣盖在上面，教我外公怎么取暖。

　　开门进去，我发现外公走路好慢好慢，几乎是迈着小碎步似的艰难前进。

　　我记得，我暑假来看他的时候，他还是跟前两年没有太大的不同。可是那天看到的他，明显迟钝了很多，路也走不好，也再不像之前那样锱铢必较、事事指责我大舅舅了。

　　外公看到我们来了，非常激动，连连问我：“叶子宝宝，你这半年都在这里啊？这么久了，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呢？”

　　那天，我蹲在地上，抓着外公冻得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给他取暖。我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生怕自己一发出声音，眼泪就会掉下来。

　　在我考科目三的那一周，全国忽然剧烈降温，我妈不放心大舅舅那边，决定亲自上门去监督外公这几天有没有烤火。

　　我们搭公交车去到大舅舅家，敲门之后，外公高声应了一声，却磨蹭了老半天才来开门。开门之后，我发现他脚步更慢了，走路比上次显得又艰难了些。

　　我妈问他，天气这么冷，为什么不烤火。我问他，是不是大舅舅心疼钱，不准你烤火？

　　他说，是我自己不想烤火的，你们不要怪他。

　　我妈很奇怪：“为什么你自己不想烤火呢？难道你不觉得冷么？”

　　外公支支吾吾的，却始终没回答清楚。

　　我妈想了想，却明白了——外公终究还是觉得儿子不容易，觉得自己是个负担了，不想乱花儿子家的电费。

　　前些年，外公在我两个舅舅家里，一直都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得理不饶人的味道。他向来可以为了琐碎小事而跟人吵到脸红，也习惯了和大舅舅互不相让的吵吵闹闹。

　　所以在往年，即使我们要指责大舅舅“不孝”，也有些缺乏底气——毕竟外公自己也做得过分，总是半点都不体恤儿子的心情，这才不断激化了两个人的矛盾。用我妈的话来说：父子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智，一样的境界，才可以这么多年总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像仇人一样。

　　可是现在，外公为什么改变了呢。

　　监督烤火的那天，外公又说起，他好想吃老家的年糕。

　　我妈说：“之前托表哥（即我大表舅）给你捎过来，他答应了，说元旦就来的。后来却没消息了——估计我们那样不给面子，没去参加人家女儿的婚礼，人家到底还是有意见了。”

　　外公一愣：“我不是说了，要你们帮我打一个100块钱的红包么？我现在这个身体，哪里还出得了门，哪里还去得了那么远啊……”

　　我和我妈听了，都有些啼笑皆非。

　　人家大婚，我们打个100块的红包……这个货币计算，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么？

　　外公又絮絮地念着：“帮我跟他们解释一下啊，叫他们不要生气啦，不要误会了……”

　　言谈间，他好像全然不记得，之前他自己还在计较妹夫和侄儿对他的“刻薄”。后来我妈把这事转述给我爸，我爸也觉得哭笑不得：“现在老人家真是糊涂了，今天来一出明天来一出，真是神经兮兮。”

　　那天我和我妈要回家的时候，外公又反复留着我们，跟我们说：“别这么快走嘛，留下来多讲下子话咯。”

　　我拉着我妈，我们就又坐了下来。

　　外公又在絮絮地说着：“记得叶子宝宝小时候好聪明的，三岁就会背三字经。我跟她老爸说，她老爸还不信，把她奶奶都叫过来了。结果我们叶子宝宝背得特别好，他们这下才相信……”

　　这个故事，近几次我们去外公那里，每次他都要说一遍，我和我爸妈都已经听熟了。

　　临走的时候，我妈又塞了几百块钱给外公。她想起外公老是跟她说，今年过年要给我和我表姐恋恋、表弟小小，一人打一个大红包——我妈知道外公是想对晚辈尽一份心意，不忍心回绝他，只是生怕他打红包的钱不够。

　　前几天，我大舅舅又钓了几条鱼，给我们家送过来。

　　从我在这里读初中开始，大舅舅在我家做饭，就会经常带来他钓的鱼，或者公司发的食物和特产。有一次他带来一种山葡萄酒，那简直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

　　暑假我回来之后，大舅舅又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总说他给我买了这个那个要送过来，还反反复复地叮嘱我自己在家要注意安全，听得我都烦了。

　　他送来的食物我吃也吃不完，他还会自己揣着几袋辣椒啊姜啊味精啊，跑到我家来帮忙做好那几条他钓来的大鱼，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做。

　　前几天他又带着一堆材料来我家做鱼，还带来了他自己在家腌制的菜头。

　　我吃了一口，说这里面有童年的味道。我说，虽然图象记忆已经没有了，但味觉记忆是跑不了的。

　　我妈笑着说，对，你外婆以前经常腌这个菜头，小时候总给你吃。

　　我们围坐在桌边吃午饭的时候，我妈问我，怎么样，现在感觉有点年味儿了么？

　　说这话的时候，家里没有很多人。我爸在外地上班还没放假，爷爷奶奶伯伯伯母姑姑姑爷全都没在旁边，外婆去世了，二舅舅去世了，外公走不动出不了门。

　　只有我和我妈、我大舅舅，坐在桌边吃午饭。

　　但这却比之前那些鸿门宴，比一大群人在饭店包厢围坐一桌，要来得温馨真实得多。

　　我的外公，我的舅舅，这些真正爱我的人，大都只是些很普通很普通的小市民。他们在这个社会里，看上去好卑微，穿得邋邋遢遢，花钱斤斤计较，没见过什么世面，没受到过什么尊重，没有很多的朋友和拥趸，不聪明，没出息，住着狭窄的旧房子，拿不出名贵的礼物来……但只要公司发了点食物，我舅舅便当成宝贝似的攒起来，只要出去看到点觉得好看好玩的东西，他便会全都买下来——只要手里有一点好东西，他都会忙不迭地送来给我。

　　我终于知道，外公在海滩边捡来的贝壳，二舅舅亲手给我设计和打造的顶灯和书架，大舅舅在山上捡到的光滑的鹅卵石，其实远比别人送来的什么衣服香水手袋，都要珍贵得多。

　　饭后，大舅舅载我们去看外公。

　　午后时分，外公正坐在他的小卧室里看书，灯也没开，借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点光。

　　我赶紧去帮他把灯打开，告诉他不要把眼睛看坏了。我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堆书，一边的书桌上，还摆着当年我爸妈给他买的那个浅黄色带花纹的眼镜盒，盒子上面的那一层已经是黑黄黑黄的了。

　　大舅舅进厨房给外公煲汤，我和我妈就坐在床上，外公则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和我们聊天。

　　外公问我妈：“慧先生，我现在就把红包给叶子宝宝吧？”我妈笑了笑，说：“不急，等大年三十再给吧。”

　　外公又絮絮地说起来：“我的想法是，恋恋和叶子宝宝，每个人给五千……你们上次说小小现在学坏了，给他打多少红包，我要重新考虑一下……”

　　五千？确定不是五百？

　　话还没说完，我和我妈都吓了一跳。

　　我妈瞪大眼睛问外公：“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外公缓缓拿起自己放在床上的一条旧裤子，解开后面口袋的扣子，颤巍巍地掏出了厚厚的一沓钱。票子都不新了，却被整整齐齐地分成一扎一扎。

　　看着我们愕然的表情，外公得意地笑了：“我一直都……攒了钱啊……”

　　我妈说，自从接外公进城来住之后，除了日常的衣食住行是她负担之外，她每个月还会给外公两百块的零用钱，让他随便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外公一直是个好小气的人，可以为了几毛钱的菜在市场里跟人讨价还价好久，可以为了买到更便宜的菜而不惜多走几站路。

　　当我中学时跟我爸妈吵架要零花钱的时候，外公会偷偷过来跟我说：“叶子宝宝，你是需要钱么？外公这里有钱。”每次我都会说，不用不用。首先我肯定不能剥削老人家的钱，何况，外公他自己能有什么钱？

　　我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在那些旧衣服旧裤子的口袋里，在我所忽视的角落里，在我一年难得去看几次的那个小公寓里，我外公一直在精打细算地，一个月一个月地攒着钱，一张一张地数着我妈塞给他的那些红票子，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好，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在他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的货币计算里，认为亲戚结婚打红包，只要一百块钱就足够了的时候，他却悄悄地为我们这几个孙子孙女攒下了上万块钱的巨款。

　　而我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些钱。

　　受家中所有的长辈的影响，我本身就不是个喜欢花钱的人，只有买书这一个爱好。我爸整天问我要不要零用钱，大多数时候都被我拒绝了。

　　哪怕日后，任何人给我五十万、五百万，恐怕都比不上我外公经年累月为我攒下来的，这沉甸甸的五千块钱。

　　大学的时候，我闺蜜猪头有一回心情低落，我去安慰她，她就说起，她在家看到奶奶步履蹒跚的样子，觉得她很辛苦。自己很心疼，很想为她做一些什么，却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我说，我太理解你这种心情了，但我觉得，这个问题我们应该看得洒脱一点。

　　人是一定会老的，新事物生长，旧事物凋谢，这是自然规律。其实我们根本没资格心疼他们，因为他们拥有得比我们多得多。

　　他们拥有过我们如今的青春，但我们却不曾拥有过他们的阅历。

　　他们得享高寿子孙满堂，我们未必能像他们这么长寿，也未必能拥有这么心疼我们的子孙。

　　这样一想，是不是觉得，其实我们应该羡慕他们，而不是同情他们？

　　有时候我也会想，或者人到了很老很老的时候，自己也会觉得，生活有什么意思呢？到时候耳聋眼花，和儿孙沟通都成问题。条件不好的家庭，更会觉得，老人家的吃穿医药都是一笔大的负担。而老人家自己，干什么都已经没有精力，吃不动玩不动，万一碰上丧偶的，更是身边连个伴都没有。有一句话叫做“寿则多辱”，想想真是凄凉啊。

　　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也许适时的结束是一种解脱。

　　甚至我们年少时对长辈的不耐烦，并不是多大的罪过。我们一直希望可以展翅高飞，其实并没有错。我们希望摆脱家人的羁绊，也没有错。这些都是人成长时的本能，我们不必去忏悔什么，不必事事为自己背上道德的枷锁。

　　但是，道理想得通，不代表感情上可以看得开。

　　如今我听说有朋友的亲人过世了，都会好心疼，恨不得替他们过世的亲人给他们加倍的关爱。倘若身边有人说起，我自己的亲人也有可能面临这样一天，我更是有多远逃多远，坚决不要听下去。

　　纵使你知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纵使你认为记忆里的每个时刻其实都可称之为“永恒”，你也始终不敢去想有朝一日失去某个人的可能性。

　　因为你终于知道，以后我们有可能再也不会，在这样毫无防备的状况下，掏心掏肺地深爱一个人了。也不会再有人，像这样毫无保留地爱我们了。我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一开始得到的最大的恩赐，就是那些在等待着我们出生的亲人们。

　　多年来我们可能会互相争吵，可能会互相不理解，可能会互相磕磕绊绊，直到某时某刻一转身，我们才发现——我们曾经用心憧憬和追求的珠光宝气功名利禄，都只不过是世俗的过眼云烟。而不管我们是名成利就还是一无所有，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在用一种笨拙而狼狈的姿态，总是企盼自己可以为我们挡风挡雨，总是企盼我们可以接受他们那些无条件的爱。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我们丢掉了之后，都有机会得到新的。但是像这样的人，如果我们失去了一个，那就是真的再也不会有了。

　　那天，我从洗手间打了个转出来，又回到外公房间里，正听到我妈在跟我外公说：“外孙女知道你喜欢吃猪肚，今天一大早就爬起来，去超市买了几袋回来。你看，外孙女一直惦记着你，你小时候没白疼她啊。”

　　外公是一直喜欢吃猪肚，还喜欢给我做猪肚。以前总是会买“金豆子”、“银豆子”（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豆子）来，和猪肚一起煮给我吃，他说我小时候是很喜欢的，总是挑很多很多放到我碗里。这两年他身体大不如前了，也吃不动从前喜欢的油腻食物了，听大舅舅说，他倒是对猪肚仍然很钟爱。

　　听了我妈的话，外公笑着说：“其实我也没为她做过什么，我唯一为她做过的事，就是教她背了三字经。那时候，她一下子就背下来了！我去跟她老爸说，她老爸还不信……”

　　小时候我们看电视，总是期待有一个大团圆结局。

　　不管整个过程里，主角是怎么颠沛流离，你知道在结局的时候一定会柳暗花明，一定会各得其所，一定会皆大欢喜。

　　我初三暑假的时候看《溏心风暴》，看到李司棋扮演的大契癌症复发，然后她配合医生治疗，终于又压制住了癌细胞，全家人一起庆祝，其乐融融。我想，嗯，这就对了。

　　哪知剧情继续往下进行，几年后，大契再度病发，这次终于没能挨过来。

　　然后夏雨扮演的大鲍也病死了，留下了四个孩子和小妈争遗产，剧情走向白热化。其实那些钱，谁争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大契和大鲍不是都回不来了么？

　　那时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生其实是没有“大团圆结局”的。某时某刻的圆满，某时某刻的各得其所其乐融融，都只是一瞬间的美好。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每天都要面对新的问题，时间总会不知不觉偷走我们所有的东西。

　　所以我知道，不管时间是早是晚，这世上所有的东西，我们都终归是要失去的。

　　那么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我盯着家里的暖气片，所想到的那个问题。

　　是不是，如果我们一生下来就没有亲人，就可以少去很多负担？

　　是不是，我们更应该独立而无所依靠地过这一生，由此，我们就可以不亏欠任何人，可以和这个世界保持着一个理性而舒适的距离？

　　是不是，一旦拥有，就是失去的开始？所以索性不要拥有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是不是，避免伤心的方式，就是拒绝创造太多的回忆，拒绝产生太深的感情？

　　那些终将失去的东西，并不是没有拥有的价值。

　　如今我常常看到有人在我的文章底下留言说：“感觉作者一直在很温柔地爱着这个世界”。忽然之间，我就明白我这些经历的意义所在了。

　　我常常在新闻里，在网上，看到很多居心叵测丧尽天良的人。我无法理解某些人，为什么心地可以那么歹毒，为什么说出话来可以素质那么低，为什么总是嫉恨别人攻击别人，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坏的方面想，为什么对于素不相识的对象都是欲除之而后快？

　　我忽然想到，我之所以没有成为他们，其实只是因为我比他们幸运。

　　从出生起，上天就一直很眷顾我，给了我好多好多的爱，好多好多的梦想，好多好多的希望。我的亲人们为我撑起一把大伞，让我完全感受不到，某些人生下来就要面对那种的绝望和恐惧。

　　我有外公外婆舅舅给的贴心贴肺的宠爱，还有爸妈给的正直善良的教育。不管曾经我是多么蛮横骄纵，不管我一路遇到什么样的挫折或者荣耀——这些美好的东西，始终都是我最本质的底色。

　　我一直在被这个世界温柔地爱着，所以我才会有好多的爱，可以回报给这个世界。

　　“永不失去”并不是拥有的意义。

　　这，才是拥有的意义。

　　在前几期的“我是歌手”上，古巨基唱了筷子兄弟的《父亲》。情歌王子真的是情歌王子，用心地诠释出了原唱不曾有的温柔，让人听得心都在颤。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离开总是装做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

　　“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可是你不在我身旁，托清风捎去安康。”

　　“谢谢你做的一切，双手撑起我们的家，总是竭尽所有把最好的给我。”

　　“我是你的骄傲吗？还在为我而担心吗？你牵挂的孩子啊，长大啦……”

　　我也好想好想让时光走得慢一点啊。

　　我还要带你去美国，带你去环游全世界，让你有好多好多有意思的经历可以拿来回忆和炫耀。我还要带我将来的男朋友将来的老公来见你，告诉他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给他看我的软肋是什么样子。我还要让你抱抱我的孩子，让你听我的孩子背三字经。我还要成为很厉害的作家和编剧，让你在电视上看到我写的武侠片，让你陶醉地看着屏幕，把声音开到很大很大。

　　“叶子宝宝，这么久了，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啊？”

　　“叶子宝宝，你还记得王勃的《滕王阁序》怎么背么？今天我要跟你做一段‘临别谏言’。”

　　“哎呦嘞，叶子宝宝又发脾气了！我是‘惹不起，躲得起’！”

　　“啊，从火焰山来到了雪峰山！”

　　“叶子宝宝不要怕，外公在这里，外公帮你打老鼠！”

　　“叶子宝宝，你是需要钱么？外公这里有钱。”

　　“叶子宝宝，你要记住两点：第一是要保护视力，第二是要保护你的金嗓子。”

　　“叶子宝宝，你喜欢什么，外公都给你买！”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现’花村。”

　　感谢上天，你现在还在我身旁。今年的年夜饭，就让我好好陪着你。

　　请你等等我，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