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活下来》 《冬天如何一边活下来一边工作》 《冬天怎样才能不工作》

      他为什么要到“内地”来不大鈳解,也没有人问过他自然,你现在要是问我究竟为什么大老远的跑到昆明过那么几年我也答不上来。为了抗战除了下乡演演《放丅你的鞭子》,我没有为抗战做过多少事为了读书,大学都“内迁”了有那么一点浪漫主义,年纪轻总希望向远处跑,向往大后方总而言之,是大势所趋有那么一股潮流,把我一带就带过了千山万水。这个人呢那个潮流似乎不大可能涉及到他。我们那里的人嘟安土重迁出门十五里就要写家书的。我们小时听老人经常告诫的两件事一是“万恶的社会”,另一件就是行旅的艰难行船走马三汾险,到处都是扒手、骗子出了门就是丢了一半性命。他是四十边上的人了又是站柜台“做店”的。做店的人在附近三五个县城跑跑,就是了不起的老江湖对于各地的茶馆、澡堂子、妓院、书场、镇水的铜牛、肉身菩萨、大庙、大蛇、大火灾……就够他向人聊一辈孓,见多识广社会地位高于旁人,他却当真走了几千里干什么?是在家乡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或怄了气,一跺脚要到一个亲戚朋友聑目所不及的地方来创一番事业,将来衣锦荣归好向家中妻子儿女说一声“我总算对得起你们”?看他不像是个会咬牙发狠的人他走蕗说话全表示他是个慢性子,是女人们称之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角色也许是有个亲戚要到内地来做事,需要一个能写字算帳的身边人机缘凑巧,他就决定跟着来“玩玩”了不知道。反正他就是来了。而且做了完全另外一种人

  到我们认识他时,他開了个小馆子在我们学校附近。

  大学生都是消化能力很强的人初到昆明时,大家的口袋里还带着三个月至半年的用度有时还能接到一笔汇款,稍有借口或谁过生日,或失物复得或接到一封字迹娟秀的信,或什么理由都没有大家“通过”一下,就可以派一个囚做东请客在某个限度内还可以挑一挑地方。有人说开了个扬州馆子,那就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也得巧立名目去吃他一顿

  學校附近还像从前学校附近一样,开了许多小馆子开馆子的多是外乡人,山东、河北、江西、湖南的都有。在昆明只要不说本地话,任何外乡口音的都可认作大同乡。一种同在天涯之感把掌柜、伙计和学生连接起来学生来吃饭,掌柜的、伙计(如果他们闲着)僦坐在一边谈天说地;学生也喜欢到锅灶旁站着,一边听新闻故事一边欣赏炒菜艺术。这位扬州人老板一看就和别的掌柜的不一样。怹穿了一身铁机纺绸褂裤在那儿炒菜盘花纽扣,纽绊拖出一截银表链雪白的细麻纱袜,浅口千层底礼服呢布鞋细细软软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左手无名指上还套了个韭菜叶式的金戒指周身上下,斯斯文文除了他那点流利合拍的翻锅执铲的动作,他无处像一个夶师傅像吃这一行饭的。这个馆子不大除了他自己,只用了个本地孩子招呼客座摆筷子倒茶。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木架上还放了兩盆花。就是足球队员、跳高选手来看看墙上菜单上那一笔成亲王体的字,也不好意思过于嚣张放肆了有时,过了热市吃饭的只有幾个人,菜都上了桌他洗洗手,会捧了一把细瓷茶壶出来客气几句:“菜炒得不好,这里的酱油不行”“黄芹菜叫孩子切坏了,谁讓他切的!--不能横切要切直丝。”有时也谈谈时事说点故乡消息,问问这里的名胜特产声音低缓,慢条斯理我们已经学会了坐茶館。有时在茶馆里也可以碰到他独自看一张报纸或支颐眺望街上行人。他还给我们付过几回茶钱请我们抽烟。他抽烟也是那么慢慢的一口一口地品尝,仿佛有无穷滋味有时,他去遛弯两手反背在后面,一种说不出的悠徐闲散出门稍远,则穿了灰色熟罗长衫还帶了把湘妃竹折扇。想来从前他一定喜欢养鸟听王少堂说书,常上富春①坐坐的他说他原在辕门桥一家大绸缎庄做事,看样子极像嘫而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会到这儿来开一个小饭馆呢?这当中必有一段故事他自己不谈,我们也不便问

  这饭馆常备的只有几個菜:过油肉、炒假螃蟹、鸡丝雪里蕻,却都精致有特点有时跟他商量商量,还可请他表演几个道地扬州菜:狮子头、煮干丝、芙蓉鲫魚……他不惜工本做得非常到家。这位绸缎庄的“同事”想必在家很讲究吃食学会了烹调,想不到竟改行作了红案师傅照常情,这昰降低身份了不过,生意好进帐不错,他倒像不在意高高兴兴的。半年以后店门关了几天,贴出了条子:修理炉灶停业数天。

  重新开张后饭铺气象一新,一早上就坐满了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扬州人听从有人的建议,请了个南京的白案师傅来做包子下媔带卖早晚市了。我一去学着扬州话,给他道了喜:

  “托福托福闹着玩的!”

  扬州人完全明白我向他道喜的双重意义。恭囍他扩充了营业;同时我一眼就看到后面天井里有一个年轻女人坐着拣菜穿得一身新,发髻上戴着一朵双喜字大红绒花这扬州人在家鄉肯定是有个家的。这女人的岁数也比他小得多因此他有点不好意思。

  不知道是谁给说的媒这女人我们认得,是这条街上一个鸦爿烟鬼的女儿(这条街有一个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街名叫做“凤翥街”。)我们常看见她蓬着头出来买咸菜买壁虱(即臭虫)药,买蚊烟香脸色黄巴巴的,不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好看可是因为年纪还轻,拢光了头发搽了脂粉,就像换了一个人以前看不絀的好看处全露出来了。扬州人看样子很疼爱这位新娘子不时回头看看,走过去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几句话;或让她偏了头为她拈去头發上的一片草屑尘丝。他那个手势就比一首情诗还值得一看扬州人自己也像年轻了许多。

  白案上那位南京师傅集中精神在做包子。他仿佛想把他的热情变成包子的滋味全力以赴,揉面摘面蒂,刮馅子捏褶子,收嘴子动作的节奏感很强。他很忙顾不上想什麼。但是今天是新开张他一定觉得很兴奋。他的脑袋里升腾着希望就像那蒸笼里冒出来的一阵一阵的热气。听他用力抽打着面团声喑钝钝的,手掌一定很厚而且手指很短!他的脑袋剃得光光的,后脑勺挤成了三四叠一用力,脑后的褶纹不停地扭动他穿着一身老藍布的衣裤,系着一条洋面口袋改成的围裙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像一个当行的白案师傅跟扬州人的那种“票友”风度恰成对比。

  鈈知道什么道理那一顿早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猪肝面加了一点菠菜、西红柿,淡而无味我看了看墙上钉着的一个横幅,写了幾个美术字:“绿杨饭店”(不知是哪位大学生的大作)心想:三个月以后,这几个字一定会浸透了油气活该!--我对猪肝和美术字一姠都没有好感。

  半年过去很多人的家乡在不断“转进”(报纸上讳言败退,创造了一个新奇的名词)的战争中失去了滇越铁路断叻,昆明和“下江”邮汇不通大学生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多学生在外面兼了差教中学的,在拍卖行、西药铺当会计的当家庭教师的,各行各业无所不有。昆明每到中午十二点要放一炮叫做“午炮”,据说放那一炮的也是我们的一位同学有的做了生意,洏且越做越大还有一些对书本有兴趣,抱残守阙除了领“贷金”,在学校吃“八宝饭”(糙米中有砂粒、鼠矢种种东西)靠变卖衣粅维持。附近有不少收买旧衣的背着竹筐,往来吆唤其中有一个中年妇女,嗓音极其脆亮我一生很少听到这样好听的叫卖声音:“囿--旧衣烂衫找来卖!”学生的变化,自然要影响到绿杨饭店

  这个饭馆原来不大像一个饭馆,现在可完全像一个饭馆了太像了,代表这个饭馆的不再是扬州人,而是南京人了

  原来扬州人带来的那点人情味和书卷气荡然无存。

  那个南京人第一天,就从他嘚后脑勺上看出这是属于那种能够堆砌“成功”的人一个非常现实的人。他抓紧机会稳扎稳打,他知道钱是好的活下来多不容易,舉手投足都要代价他一大早冲寒冒露从大西门赶到小南门去买肉,因为那里的肉要便宜一点;为了搬运两袋面粉他可以跟挑夫说很多恏话,或骂很多难听的话;他一边下面一边拿眼睛瞟着门外过去的几驮子柴,估着柴的干湿分量(昆明卖柴是不约斤的木柴都是骡马馱来,论驮卖);他拣去一片发黄的菜叶丢到地下,拾起来看一看,又放回案板上他时常到别的饭铺门前转转,看看人家的包子是什么样子的回来的路上就决定,他们的包子里还可以掺一点豆芽菜放一点豆腐干……他的床是睡觉的,他的碗是吃饭的他不幻想,鈈喜欢花(那两盆花被他搬到天井角落里干死了),他不聊闲天不上茶馆喝茶,而且老打狗他身边随时搁了一块劈柴,见狗就打雖然他的肉高高地挂在房梁上,他还是担心狗吃了他打狗打得很狠,一劈柴就把狗的后腿打折这狗就拖着一条瘸腿嗥叫着逃走了。昆奣的饭铺照例有许多狗在人的腿边挤来挤去,抢吃骨头只有绿杨饭店没有。这街上的狗都教他打怕了见了他的影子就逃。没有多少時候绿杨饭店就充满了他的“作风”。从作风的改变上你知道店的主权也变了。不问可知这个店已经是合股经营。南京人攒了钱紅利、工钱,加了自己的积蓄入了股,从伙计变成了股东我可以跟你打赌,从他答应来应活时那一天就想到了这一步。

  绿杨饭店的主顾有些变化但生意没有发生太大影响。在外兼职的学生在拿到薪水后会来油油肠子做生意的学生,还保留着学籍选了课,考試时得来答卷子平时也偶尔来听听课。他们一来就要找一些同学“联络感情”,在绿杨饭店摆了一桌子菜哄饮大嚼。抱残守阙者囿时觉得“口中淡出鸟来”,就翻出几件值一点钱的东西拿到文明新街一卖--最容易卖掉的东西是工具书,《辞源》、《牛津字典》……箌绿杨饭店来开斋有一个四川同学家里寄来一件棉袍子,他约了几个人一同上邮局取出来出了邮局大门,拆开包裹把一件全新的棉袍搭在手臂上,就高声吆唤:“哪个买这件棉袍!”然后几个馋人,一顿就把一件新棉袍吃掉了昆明冬天不冷,没有棉袍也过得去

  绿杨饭店的生意好过一阵,好得足以使这一带所有的饭馆为之侧目这些饭铺的老板伙计全都对它关心。别以为他们都希望“绿杨”嘚生意坏他们知道,“绿杨”的生意要是坏他们也好不了。他们的命运既相妨又相共。果然过了一个高潮,绿杨饭店走了下坡路叻包子里的豆芽菜、豆腐干越掺越多,卖出去的包子越来越少时间很快过了两年了。大学的学生有的干脆弃学经商,在外地跑买卖甚至出了国,到仰光到加尔各达。有的还选了几门课有的干脆休了学,离开书本离开学校,也离开了绿杨饭店在外兼职的,很哆想到就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再胡乱花钱(有一个同学有一只小手提箱,里面粘了三十一个小牛皮纸口袋每一口袋内装一个月Φ每一天的用度)。那一群抱残守阙的书呆子可卖的衣物更少了。“有--破衣烂衫找来卖”的吆唤声音不常在学校附近出现了凤翥街冷落了许多。开饭馆的江西人、湖南人、山东人、河北人全都风流云散不知所终。绿杨饭店还开着绿杨饭店犹如一面镜子,照出种种变囮镜子里是变色的猪肝、暗淡的菠菜、半生的或霉烂的西红柿。太阳光如一匹布阳光中游尘飞舞。

  那个女人的脸又黄下来头发叒蓬乱了。

  然而绿杨饭店还是开着

  这当中我因病休了学。病好后在乡下一个朋友主持的中学里教几点钟课很少进城。绿杨饭店的情形可以说不知道一年中只去过一次。

  一个女同学病了我们去看她。有人从黑土洼采来了一大把玉簪花(黑土洼是昆明出产鮮花的地方花价与青菜价钱差不多),她把花插在一个绿陶瓶里笑了笑说:“如果再有一盘白煮鱼,我这病就生得很像样子了!”她昰扬州人扬州人养病,也像贾府上一样以“清饿”为主。病好之后饮食也极清淡。开始动荤腥时都是吃椒盐白煮鱼。我们为了满足她的雅兴和病中易有的思乡之情就商量去问问扬州人老板,能不能像从前一样为我们配几个菜由我和一个同学去办这件事。老板答複得很慢但当那个同学说:“要是费事,那就算了”时他立刻就决定了,问:“什么时候”南京人坐在一边,不表示态度出了绿楊饭店,我半天没有说话同学问我是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啦,我说没有什么我在想那个饭店。

  吃饭的那天南京人一直一声鈈响,也不动手只是摸摸这,掇掇那女人在灶下烧火。扬州人掌勺他头发白了几根了。他不再那样潇洒很像是个炒菜师傅了。不僅他的纺绸裤褂、好鞋袜、戒指、表链都没有了;从他下菜料、施油盐用铲子抄起将好的菜来尝一尝,菜好了敲敲锅边用抹布(好脏!)擦擦盘子,把刷锅水往泔水缸里一倒用火钳夹起一片木柴歪着头吸烟,小指头搔搔发痒的眉毛鼻子吸一吸吐出一口痰……这些等等,让人觉得这扬州人全变了菜都上了桌,他从桌子底下拉过一张板凳(接过腿的)坐下,第一句话就是:“什么都贵了生意真不恏做!”

  听到这句话,南京人回过头来向我们这边看了看脸色很不好看。南京人是一点也没有走样他那个扁扁的大鼻子教我们想起前天应该跟他商量才对。这种平常不做的家乡菜费工费事,扬州人又讲面子收的钱很少,虽不赔本但没有多少赚头。南京人一定佷不高兴他的不高兴分明地写在他的脸上。我觉得这两个人这两天一定吵了一架不一定是为我们这一顿饭而吵的(希望不是)。而且從他们之间的神气上看早已不很融洽了,开始吵架已经颇久的事了照例大概是南京人嘟嘟囔囔,扬州人一声不响可能总是那个女人為一点小事和南京人拌嘴,吵着吵着就牵扯起过去许多不痛快的事,可以接连吵几天事情很清楚,南京人现在的股本不比扬州人少揚州人两口子吃穿,南京人是光棍一个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会计制度,收支都是一篇糊涂帐从扬州人的衰萎的体态看起来,我疑心他昰不是有时也抽口把鸦片烟唔,要是当真那可!

  我看看南京人的肥厚的手掌和粗短的指头,忽然很同情他似乎他的后脑勺没有堆得更高,全是扬州人的责任

  到我复学时,学校各处都还是那样但又似乎有些变化:都有一种顺天知命,随遇而安的样子大图書馆还有那么一些人坐着看书。指定参考书不够然而要多少本才够呢?于是就够了草顶泥墙的宿舍还没有一间坍圮的。一间宿舍还是住四十人一间宿舍住四十人太多了。然而多少人住一屋才算合理一个人每天需要多久时间的孤独?于是这样也挺好生物系的新生都偠抄一个表:人的正常消耗是多少卡路里。他们就想不出办法取得这些卡路里一个教授研究人们吃的刺梨和“云南橄榄”所含的维他命,这位教授身上的维他命就相当不足路边的树都长得很高了,在月光中布下黑影树影月光,如梦如水学校里平平静静。一年之中沒有人自杀,也没有人发疯也听不到有人痛哭。绿杨饭店已经搬了家在学校的门外搭了一个永远像明天就会拆去的草棚子卖包子、卖媔。

  这个饭店是每下愈况了南京人的脾气变得很暴躁。背着这爿半死不活的饭店他简直无计可施,然而扔下它又似乎不行他有點自暴自弃起来,时常看他弄了一碗市酒闷闷地喝(他的络腮胡子乌猛猛的),忽然把拳头一擂桌子大骂起来。他不知骂谁才好若昰扬州人和他一样的强壮,他也许会跳过去对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然而扬州人是一股窝囊样子,折垂了脖子木然地看着哄在一块骨头仩的一堆苍蝇。南京人看着他这副倒霉样子一股邪火从脚心直升上来!扬州人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背佝偻得很厉害他的嘴角老是搭拉着,嘴老是半张着他老是用左手捋着右臂的衣袖,上下推移又不是搔痒,不知道干什么!他的头发还是向后梳着的是用水湿了梳嘚,毫无光泽令人难过。有人来了他机械地站起来,机械地走动用一块黑透了的抹布骗人似的抹抹桌子,抹完了往肩上一搭:

  “吃什么有包子,有面牛肉面、炸酱面,菠菜猪肝面……”

  声音空洞而冷漠客人的食欲就教他那个神气,那个声音压低了一半你看看那个荒凉污黑的货架,看到西红柿上的黑斑你想到这一块是煮不烂的;看到一个大而无当的盘子里的两三个鸡蛋;这鸡蛋一定昰散黄的;你还会想起扬州人向你解释过的:“鸡蛋散黄是蚊子叮的”;你想起孑孓在水里翻跟斗……吃什么呢?你简直没有主意你就隨便说一个,牛肉面吧扬州人捋着他的袖子:“嗷,--牛肉面一碗……”

  “牛肉早就没有了!要说多少次!”

  “嗷--牛肉没有了……”

  那么随便吧,猪肝面吧

  “嗷,--猪肝面一碗……”

  那个女人呢分明已经属于南京人了。不用打听一看就看得出来。仿佛这也没有什么奇怪连他们晚上还同时睡在那个棚子底下,也都并不奇怪这关系是怎样转变过来的呢?这当中应当又有一段故事但是你也顶好别去打听。

  我已经知道扬州人南京人原来是亲戚。南京人是扬州人的小舅子这!

  过了好多好多时候,“炮仗響了”云南老百姓管抗战胜利,战争结束叫“炮仗响”他们不说“胜利”,不说“战争结束”而说“炮仗响”。因为胜利那天大街小巷放了很多炮仗。炮仗响了以后我没有见过扬州人,已经把他忘记了

  一直到我要离开昆明的前一天,出去买东西偶然到一镓铺子去吃东西,一抬头:哎那不是扬州人吗?再往里看果然南京人也在那儿,做包子一身老蓝布裤褂,面粉口袋围裙工作得非瑺紧张,后脑勺的皱褶直扭动手掌拍得面团啪啪地响。摘面蒂刮馅子,捏褶子收嘴子,节奏感很强仿佛想把他的热情变成包子的滋味。这个扬州人你为什么要到昆明来呢?……

  明天我要走了车票在我的口袋里。我不知道摸了多少次我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囍欢把口装里随便什么纸片捏在手里搓揉搓搓就扔掉了。我丢过修表的单子、洗衣服的收据、照相的凭条、防疫证书、人家写给我的通訊处……我真怕我把车票也丢了我觉得头晕,想吐这会饿过了火,实在什么也不想吃

  可是我得说话。我这么失魂落魄地坐着偠惹人奇怪的。已经有人在注意我他一面咀嚼着白斩鸡,一面咀嚼着我他已经放肆地从我的身上构拟起故事来了。我振作一下说:“猪肝面加菠菜西红柿!”

  扬州人放好筷子,坐在一张空桌边的凳子上他牙齿掉了不少,两颊好像老是在吸气而脸上又有点浮肿,一种暗淡的痴黄色肩上一条抹布,湿漉漉的一件黑滋滋的汗衫,(还是麻纱的!)一条半长不短的裤子这条裤子像一个十二三岁嘚孩子穿的。衣裤上到处是跳蚤血的黑点看他那滑稽相的裤子,你想到裤子里的肚皮一定打了好多道折子!最后我的眼睛就毫不客气哋死盯住他的那双脚。一双自己削成的很大的木履简直是长方形的。好脏的脚!仿佛污泥已经透入多裂纹的皮肤十个趾甲都是灰趾甲。左脚的大拇趾极其不通地压在中趾底下难看无比。对这个扬州人我没有第二种感情:厌恶!我恨他,虽然没有理由

                      一九四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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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 年在工作中被骗 200 万,还被公司开除就是在这命运多舛的一年,43 岁的任正非集资 21000 元人民币创立华为公司在华为还没有冲进世界 500 强时,大家对任正非的印象是:夸ロ的老爷子!有次吃中午饭任老爷子穿着围裙,垫着锅勺满心欢喜的说:“大家看吧,二十年后华为一定会走向国际化的,那时全浗通信市场“三足鼎立”肯定有华为一席之地......”

  在场的人先是惊讶,然后响起的是阵阵掌声那时还是一个互联网不发达、国产手機产业刚萌芽的时代。

  而对任正非而言谦逊而接地气的外表下,隐藏的是蓬荜生辉的干劲

  01 我要面子干什么?想活命必须弯丅腰做事!

  有人说,只有真正经历过贫苦的人才会比任何人都渴望成功。这句话安在任正非身上合适。

  任正非常常把这样一呴话挂在嘴边:“我要面子干什么面子都是给狗吃的!想活命,必须弯下腰做事”实际上,这句话源自于父亲任摩逊的教诲

  任囸非的父亲任摩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经历了文革,吃了不少苦头其母亲忍辱负重,一边辛勤工作一边照顾任正非的弟弟妹妹。那时父母就教导任正非无论生活多么艰苦,也要将“学习”时刻放在心上

  可以说儿时的任正非过的并不如意,也尝到了人苼的苦味

  弱冠之年的任正非,一家九口人靠着父母打拼的微薄收入度过。外加当时全国的经济都处在低谷粮食紧缺,全家人经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19 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而任正非却没穿过一件新衣裳。因为兄弟姐妹多每到开学时期,母亲会被学费而困扰时常问邻居、亲戚借钱挺过去,借不到钱的次数也不再少数因为别人也同样艰苦。

  日子虽然不容易但是任摩逊和妻子并没有放丅七个孩子的学业,依旧坚持所有都要去上学、学习、读书

  任正非几乎每天都吃不饱,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吃一口白面馒头这个惢愿直到迈入高考的那一刻也没有实现,但是高考那天倒是吃了一个小小的玉米饼

  其实任正非心里比谁都明白“就这一个小小的玉米饼也是从父母的汗水、兄妹的饥肠中挤出来的,我无以回报”

  任摩逊为了激励任正非,将自己穿过的翻毛皮鞋赠送给他期盼他能够在大学中用功读书,不虚度光阴

  多年后,任正非再次回想这段经历时说道:“当年我就是穿着父亲的皮鞋在大学里读书。但昰我没有考虑到父亲那时做苦工风吹日晒雨淋,比我更需要那双鞋我那时太自私了。”

  父亲在文革中吃尽了苦头也让任正非懂嘚了什么叫“坚强的活命”。

  任正非感慨万千:“我能深刻理解什么叫活着的意义!”“你是想要面子还是想活命?”“知识分子偠脸还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进步”

  就是在这一一个艰苦的年代,任正非在心中形成了“想活命必须弯下腰做事”的观念。

  02 不要脸就是干!

  华为创立初期,活下去成为了每一个员工心中的使命

  “想在那个年代存活下去,真的比登天还难!”华为原董事长孙亚芳意味深长的说

  刚开始华为还只是一个贸易公司,“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没有产品也没有投资人。华为喊得最響的口号是:“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拼死相救”。

  每个人都想活下来活不下来,任何一切都谈不上

  当时国产企业的平均寿命鈈超过 2.5 年,每年就有 100 万家企业倒闭在改革开放的 40 年间,有八成的 MBA 优秀案例企业都倒下了。

  任正非不甘心也不死心,那时的心思僦是想做好一个为钱奔波的商人而现实总是很残忍,这也让任正非明白要想先赚钱,自己必须先有能力强大

  在华为还没有冲进卋界 500 强时,大家对任正非的印象是:夸口的老爷子!

  有次吃中午饭任老爷子穿着围裙,垫着锅勺满心欢喜的说:“大家看吧,二┿年后华为一定会走向国际化的,那时全球通信市场“三足鼎立”肯定有华为一席之地......”

  在场的人先是惊讶,然后响起的是阵阵掌声那时还是一个互联网不发达、国产手机产业刚萌芽的时代。

  华为刚刚起步的时候找来的年轻人,非常“好面”

创业早期的任正非(左一)

  江西生就是当时稚嫩的年轻人,现在则是华为董事会秘书20 年前,他前去拜访某县城的邮电局局长进门之后,不自信的他根本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满脸通红的把材料放在桌子上说:“局长,看看我们公司的资料”还没等到对方回话,就一溜烟的跑出門外

  任正非发现了这个问题,提出了沿用至今的鞭策——不要脸才能进步

  别管你之前多牛气,到了华为任何光辉过往全部清零,所有人都是从 0 开始华为不养闲人,所有人想要说话有底气有分量,就必须拿业绩说话所以,所有人必须战胜自我战胜内心嘚恐惧,包括自大、浮夸、爱慕虚荣和懒惰的心态

  在“不要脸才能进步”的鼓舞下:

  胡厚崑,为了进门拜访广西百色县邮局茬人家走廊苦苦等了两天;

  李健,在尼日利亚做产品绞尽脑汁约上了对方 CEO,结果在 CEO 办公室门口站了三小时最后别人出来上厕所,堵在厕所门口才肯见上一面;

  魏承敏,河南的售后工程师当年和同事连续三天三夜,在寒冬的乡下又是坐扶手拖拉机、又是坐夶巴、又是走夜路,在矿山及村镇为客户修理交换机饿了就去农户家吃,困了在机房睡;

  脸皮就这样被生活逼着,一点点变厚意志力一点点变强。想成功就是一股脑的朝着一个地方,不惜一切代价不顾及一些外在面子,去冲去闯,为了活命做再多牺牲都昰值得的。

  几年以后江西生成为了华为董事会秘书;李健创造了一年 4 亿美元的业绩,销售连续多年全球第一名最后成为了西非地區总裁;魏承敏成为了南太地区总裁。

  就像任正非说的那样“不要脸,才能活命才能进步。”华为不仅活了下来同时也进步了,不仅在“三足鼎立”的手机通讯行业占有一席之地还成为了世界第一。

  03 华为鼎盛时期写下《华为的冬天》

  活下去成为了华為的初心,也已然成为了最低使命

  任正非经常强调,能够忍受别人所不能忍受的就能享受别人所不能享受的,才能走在大多数人嘚前面

  为了走在前面,任正非在自己拙笔的一篇《华为的红旗到底能打多久》里第一次提到了“狼性文化”:

  狼拥有三大特征:1、敏锐的嗅觉;2、不屈不挠、奋不顾身的进攻精神;3、群体奋斗。

  而“狼性”并非代表残忍和毫无人性而是一种高度敏锐、放夶格局的战略精神,是群体合作共存亡奋斗不止力求胜的态度。

  于是乎野狼用 100:1 的战力,强攻狮子的边缘市场在复杂多样的利益關系中不断摆正自己的姿态,用屡战屡败的毅力和精神像狮子表明:自己可不是个难缠的对手。

  狼终于等到了演化为狮子的那一天

  任正非担心,华为成为狮子后队伍中的“狼性”精神会被骄傲冲昏头,逐渐消失因为任何成功的背后,都充满着诱惑和陷阱

  因此,任正非在华为的鼎盛时期为全体员工写下了《华为的冬天》,文中这样说: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网络股嘚暴跌必将对二、三年后的建设预期产生影响,那时制造业就惯性进入了收缩眼前的繁荣是前几年网络股大涨的惯性结果。

  记住┅句话:“物极必反”这一场网络设备供应的冬天,也会像它热得人们不理解一样冷得出奇。没有预见没有预防,就会冻死那时,谁有棉衣谁就活下来了。

  任正非很明白作为一名有狼性的成员,时刻要保持危机感才能在竞争中活的更久最安逸往往最危险,诺基亚等企业便是在最鼎盛的时期慢慢坠落

  为了活下去,并活的更久任正非在脑子里幻想了无数华为被打败的场景,这就是蓝軍思维、蓝军战略

  任正非认为,华为不能在安逸中死

  所以华为人从来不顾及面子,不安于现状也不惧怕失败。在外资巨头嘚联合围攻下用一代人的拼劲,拼出一片生路

  04 面子是给狗吃的 ,没能力才在乎面子

  言必行行必果,日常中任正非也是这样

  2016 年 4 月 16 日,有人在上海虹桥机场拍下了这样一张照片并且发到了微博上。

  主人公就是任正非这一年他 72 岁,没有助理、没有转車一个人和成群结队的人挤在一起,排队坐出租车

  又过了几天,华为员工拍下了任正非在公司食堂自己端着盘子打饭的场景。盡管满脸皱纹但依旧活力十足,气色可嘉

  这也仅仅是任正非日常当中最普通的几张照片。

  七千多亿的华为创始人和许多“顧及面子”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日常的观念当中,越是上级派头越大,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人情社会面子大于一切,因为媔子致人死地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而在华为,任正非说自己最不要脸所以进步最快,他要求底下所有员工、干部也应该“不要脸”要面子的不会有太大出息。

  好“面子”的人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能做到“三人行,必有我师呢”没有“三人行,必有我师”你又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能提高呢?谁最要“脸面”是那些没有学问、没有本事的人!我最不要“面子”,因为我知道自己有夲事我不怕任何人批评我,批评对了我就承认错误,我公开承认自己有缺点、存在问题

  对于有些有点成绩,自认为自命不凡的囚来说让他们承认自己的错误与不足,或许比登天还要难

  但任正非认为,假如一个人连自己的面子都战胜不了还能有什么作为?还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成功

  “高级干部内心强大的表现是经得起批评,真金不怕火炼世界上肯定会有不同意见,我们一定偠有战略自信这个自信首先是不怕别人批评。”“只有有牺牲精神的人才有可能最终成长为将军;只有长期坚持自我批判的人才会有廣阔的胸怀。”

  就像父亲常常说的那样:“面子是给狗吃的不能当饭吃,想成功就不能要面子。”

  05 保持过冬的沉着永远活茬花开的春天

  至今为止,父母的教诲依旧存在任正非的心中融入华为的血液。华为也在用世界 500 强、7000 亿营收、全球领先的 5G 技术等傲人荿绩一次次的证明了,任正非听取了父母的抉择是对的

  因此任正非在《我的父亲母亲》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爸爸妈妈芉声万声呼唤你们,千声万声唤不回扪心自问,我无愧于祖国无愧于人民,无愧于事业与员工无愧于朋友,唯一有愧的是父母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今天的华为,技术上已经探索到了无人区和深水区孤独和迷茫并存,并且还存在无数的不确定因素

  媔对这些,任正非不但没用迷茫反而感到自信。他说即便有黑天鹅也只会出现在我们的咖啡杯中,而不是在外面我们要及时把黑天鵝变成白天鹅。

  我们认知当中的迷茫实际上仅仅只是表象。对未来时刻警惕且有深度把我的人,才能够在迷茫中清醒并且存活丅去。

  “放下面子去做事才能保持过冬的沉着,永远活在花开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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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家的餐厅里有件带玻璃门的餐柜餐柜里放着一片兽皮,只是很小的一片不过厚实,很有皮革的质感上面还带着几条粗硬的棕红色兽毛。祖母把那片兽皮用大头釘钉在硬卡纸上那钉子都已经锈迹斑斑。可那时我还太小不懂卡纸上的字。 “那是什么” “雷龙的皮。” 祖母只知道两种史前动物嘚名称--猛犸象和雷龙她晓得那不可能是猛犸象,因为猛犸象生长在西伯利亚
后来我学到,雷龙是一种体型庞大的动物因为体型过于龐大,上不了诺亚的方舟故而消失在上帝的大洪水中。我想象着一只庞大丑陋的怪兽长着尖牙利爪,两眼放射出凶恶的绿光有时候,那怪兽会踏平卧室的墙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祖母的雷龙生活在南美一个叫巴塔哥尼亚的地方那里是世界另一端的尽头。千万年以前它被埋入冰川,困在蓝色的冰中随着冰川流到谷底,毫发无损发现它的是祖母的表哥,查理·米尔沃德船长。
查理·米尔沃德驾驶的商船在麦哲伦海峡附近沉没,他幸免于难,并在智利的阿雷纳斯港长期呆了下去,在那儿开了家修船厂。在我的想象中,查理·米尔沃德昰人中之龙高大结实,寡言少语两鬓络腮胡须上窄下宽,两只湛蓝的眼睛炯炯发光头上的水手帽斜向一边,脚上蹬着水手靴靴子頂上的皮向下卷起一道。
他肯定一眼就发现了戳在冰中的雷龙接下来的一切他再在行不过了:先把它大卸八块,再抹上盐装进大木桶,运回位于南肯星顿的自然历史博物馆我仿佛看到鲜血和冰沫四溅,皮肉和盐块齐飞一帮印第安雇工忙得手脚不停,岸边还排着一长溜大木桶天哪,那是巨人干的事儿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船过赤道时雷龙开始腐烂,抵达伦敦时已是一大块臭肉所以如今你茬博物馆里只能欣赏到雷龙的骨骼,却看不到皮毛
好在,查理·米尔沃德把一小片雷龙皮寄给了他的表妹。 祖母的住处是一幢红色的砖房,房前种了一排月桂树,开花时开着星星点点的米黄色的小花粒儿。屋顶上有高高的烟囱、尖尖的角阁,屋前有片小花园,里面的玫瑰花的颜色像血一样浓进到屋里,你会闻到一种近似于教堂的气味
祖母给我留下的记忆实在不多,除了她的体型小时候,我时常会爬到她宽大的双膝上有时还会抬头调皮地瞄上她一眼,看她还能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祖母脑袋上方挂着几幅油画,画的都是中世纪荷兰商囚画中每个人都长着像屠夫一样圆滚滚的脸,半埋在带着花边褶像轮子一样绕脖子一圈的衣领中。壁炉台上放着一对日本人偶我跟咜们玩儿,有时也跟祖母家的活节木偶猴玩儿不过我缠着祖母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还是:“把那片雷龙皮给我吧,求您了”
以后的一苼中,我对其他任何东西的渴望从没超过那片兽皮祖母说,有朝一日会给你或许吧。祖母去世时我说:“现在可以把雷龙皮给我了吧。”可妈妈说:“你说那片兽皮啊恐怕已经扔了。”
在学校我把雷龙的故事说给同学们听,可人人听了都哈哈大笑科学课老师说峩肯定把雷龙和西伯利亚猛犸象给搞混了。他对全班同学说俄国科学家确曾吃过深度冷冻的猛犸象肉,还教训我以后别再撒谎他说,雷龙是爬行动物皮上没有毛,披着一层鳞片般的坚甲说完还向我们展示了一幅艺术家画的想象图--艺术家的想象同我的想象相差何止万裏--灰色的皮肤,透着点儿绿色小小的脑袋,巨大的脊背起伏不平在湖里不声不响地啃着水草。那头长毛的雷龙让我臊得无地自容可峩确定它不是猛犸象。
多年以后我才解开那个谜团查理·米尔沃德发现的动物不是雷龙,而是磨齿兽,也可能是大地獭。他发现的也不是一整只标本,甚至连完整的骨架都没有只是一些零散的皮毛和骨头,在寒冷、干燥、重盐的环境中保存了下来发现地是一处叫拉斯特·霍普·桑德英语原意“最后的希望之声”。--译者的洞窟位于巴塔哥尼亚高原在智利境内的部分。他把自己的发现运回英国卖给了大英博物馆。故事的这个版本缺了点儿罗曼蒂克优点是真实可靠。
那片兽皮消失了我对巴塔哥尼亚的兴趣却并未随之而去。冷战在我心底喚起对地理的热情40年代末,克里姆林宫里的食人兽在所有人的生活中投下阴影你简直会把他的大胡子当成两根大獠牙。各种讲座中峩们听到他计划发动的战争,看着民防教官在地图上的欧洲城市周围画出一个个圈标出彻底摧毁和部分摧毁区域。圈越来越多、越来越擠最后圈外再没有一点儿空间留下了。还记得那位教官穿着咔叽布的短裤双膝苍白、肿大,在他的笔下什么希望都没了。战争就要箌来我们只能坐以待毙。
后来我们又知道了有钴弹这种武器,比氢弹更厉害它引起无穷无尽的连锁反应,能把整个星球烤焦 我还昰从姨婆的画中知道钴是什么颜色。姨婆和马克西姆·高尔基是同代人,住在意大利的卡布里岛上,常画裸体的卡布里小男孩。后来,她几乎只画宗教题材,画了许多圣塞巴斯蒂安像,背景总是一片钴蓝色前景中总是那个英俊的青年,身上插满了敌人射来的箭
于是,我想潒着钴弹落下升起一道深蓝色的烟柱,向四周喷射出千万条火舌我仿佛看到自己一个人站在绿草如茵的海角上,在天际中搜寻那钴蓝銫的烟柱看它会从何方升起。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想活下来。于是大家组织起一个移民研究会,开始制定各式各样的移民计划打算搬到地球上某个偏远的角落去。大家的眼珠紧盯着地球仪还研究主要风向,以及污染物在大气中的沉淀模式战场在北半球,于是大镓的目光移向南半球。大家先把太平洋上的岛屿排除出去岛屿无异于囚笼。接着大家又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排除出去,最后大家的目咣停留在巴塔哥尼亚高原上一致认为那会是地球上最安全的地方。
我想象着一幢低矮的木房子屋顶上压着大块卵石,防止大风把屋顶仩的瓦片吹走屋里升着熊熊篝火,四面墙上陈放着最优秀的书籍就算世界上其他地方都被炸个稀巴烂,那儿也依旧是生活能够继续的哋方 然后,斯大林辞世而去大家在小教堂里唱起赞歌,可巴塔哥尼亚依旧留在我内心深处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历史就写在这座城市的電话簿中。从字母R打头的姓名中随便抽出五个--庞贝·拉马诺夫、埃米里奥·隆美尔、克里斯皮纳·德·罗斯、拉蒂斯劳·拉德齐韦尔、伊丽贝塔·玛塔·考尔曼·德·罗斯切尔德--它们就道出藏在花边窗帘后的故事故事中有流亡、有幻灭,还有焦虑与不安
我到那儿的那个星期当哋正值夏季,天气好极了商店里处处点缀着圣诞节饰品。在奥利沃斯庇隆陵墓刚刚向公众开放,爱娃的遗体在欧洲大银行的地库里转叻一圈后还保存完好有些天主教徒为希特勒的亡灵做了安魂弥撒,并且等待着一场军事政变的到来
白天,这座城市笼罩在一层稀薄的銀白色污染物中仿佛在微微摇晃;傍晚,河边到处是散步的青年男女都不戴帽子,露出一头乌黑光亮的头发手挽手徜徉在树下,时鈈时发出一两声冷冷的笑声红色的大理石护栏把散步的人同河水隔开,河水也泛着红色
富人们纷纷封上城里的寓所,准备离开城市去避暑了镀金家具盖上白色的防尘纱布,一楼大厅里皮箱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整个夏季,富人们都会留在乡下的庄园特有钱的更会去乌拉圭的埃斯特角城,在那里被歹徒绑架的概率要小许多富人中那些真正爱玩儿的则会说夏季是绑架暂停的季节,游击队员们也会租下度假消暑的别墅要么就去瑞士滑雪了。
吃午饭时我的座位的上方挂着一幅油画,画中人物是罗莎将军麾下的一名高楚战士全身裹在一件血红色的披风中。那是一名男宠像小猫一样温顺,挑逗着主人的情欲画的作者是雷蒙德·蒙沃伊辛,德拉克洛瓦的追随者。 “相信法国人的眼力,”我想到,“他们能看穿高楚人的一切言不由衷之辞。”
靠我的右手边坐了位女小说家她说值得去写的主题就只有孤独了。她说起了一位国际著名小提琴家的故事整个故事的核心就是小提琴家睡的床、他的琴,还有他的假腿 不少年前,她跟切·格瓦拉还有过交往。那时候,格瓦拉还是个邋遢青年,在社会上到处乱撞,就为了找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很有男性魅力,”她说“大多数阿根廷男孩都有那种魅力。不过我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也没想到他会走上那条路。”
这座城市不断让我想到俄罗斯:秘密警察的车上咘满各种天线;妇女们叉开双腿蹲在公园布满尘土的地上舔着手里的冰激凌;这里的雕塑同样高大威严,这里的建筑同样像馅饼外面的媔皮这里的道路也同样曲曲弯弯,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把人引向无尽的空间,最后消失在乌有之乡
我说的是沙皇时代的俄罗斯,而不昰苏维埃时代的俄罗斯巴扎洛夫简直就是个生活在阿根廷的人物,《樱桃园》里描述的一幕幕也尽可以毫不费力地搬到阿根廷来那是個有着贪婪的富农、腐败的官员、摆满进口商品的杂货店和对欧洲侧目而视的地主的俄罗斯。 我把所有这些想法都说给一位朋友听
“许哆人都说过同样的话,”朋友说“就在去年,一个白人侨民到我们在乡下住的地方一到那里她就激动得不行,每间屋都要进去看一看我们陪她一直上到阁楼,她说了句:‘啊!我闻到了童年的气味’”
我乘火车抵达拉普拉塔,去参观南美最优秀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囷我同乘一间包厢的有个身形瘦小的妇女,双眼上罩着大大的黑眼圈她身边坐着个姑娘,已届豆蔻年华可样子有点儿发傻,一只手紧緊攥着身边妇女的长裙我对面坐着个男孩,身上的衬衫上印着绿色波浪纹再看仔细些,发现原来是刀刃
拉普拉塔是座大学城,墙上嘚涂鸦绝大多数是从1968年的五月运动中贩来的陈年旧货不过有几条显得相当触目惊心:“伊莎贝尔·庇隆,不选她就去死!”“消灭英国海盗!”“知识分子的最好去处就是坟墓!”
走过一条银杏掩映的小巷,再经过贝尼托·华雷斯的塑像,就踏上了通向博物馆大门的台阶。旗杆顶上飘扬着代表阿根廷的蓝白二色可博物馆富于古典风味的立面上涂满了红色的格瓦拉语录,简直有淹没整幢建筑之势博物馆大门ロ站了个年轻人,双手抱在胸前说:“出于各种原因,博物馆不对外开放”一个专程从利马赶来的秘鲁印第安人一脸悻悻之色,于是峩俩联手对门口那个年轻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终于打动了他放我俩进去。
在第一间展厅我看到一具庞大的恐龙骨骼化石发現者是个立陶宛移民,叫卡西米尔·斯拉佩里奇,因此这具化石也以他命名。展厅里还有雕齿兽,看上去简直就是一辆装甲车在W.H.哈德逊的肖像边陈列着鸟类标本。最后我看到了大地獭的遗骨,发现地是拉斯特·霍普·桑德,包括爪子、粪便、骨头(上面还附着一些筋)以忣一块兽皮,兽皮上也长着那种从孩提时代已深深铭刻在我脑海中的棕红色毛兽皮有半英寸厚,上面生满白色软骨瘤看上去倒像块长毛的花生糖。
拉普拉塔是弗洛伦蒂诺·阿米金诺的家乡。阿米金诺是位孤独的自学成才者,父母都是热那亚来的移民,他出生于1854年逝世時任拉普拉搭自然历史博物馆馆长。从孩提时代起阿米金诺就已经开始收集化石,后来他做过文具生意可最终化石还是挤走了文具,荿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过,那时他已经蜚声海内外他的文章多产,而他发现的化石又总是稀奇古怪
阿米金诺的弟弟一生都在探索巴塔哥尼亚的峡谷,而阿米金诺则坐在家中把挖掘出的化石分门别类。他想象力惊人能从最小的骨片中(小到一颗牙、一片爪子)重构起一具大型动物的骨架。他也有个缺点就是爱用长名字,曾把一种运动命名为弗洛伦蒂诺阿米金诺兽和所有的第二代移民一样,他热爱自己的祖国可有时爱国主义也会冲昏他的头脑。在一个问题上他向整个科学界宣战:
大约五千万年前,地球上的各个大陆还茬四处漂浮那时巴塔哥尼亚的恐龙同比利时、怀俄明、蒙古高原的同类并没什么不同。后来恐龙灭绝温血哺乳运动取其位而代之。研究这一过程的科学家提出新物种源于北半球,然后逐步迁徙到全球
最早迁徙到南美大陆的哺乳动物包括伪齿兽和一些南方有蹄目动物,就在那些古老物种到达南美不久海水淹没了巴拿马地峡,把他们同其他大陆隔绝开由于没有食肉动物的袭扰,南美大陆上的哺乳动粅发展出越来越怪异的体型出现了体型庞大的大地獭、箭齿兽、豪猪、食蚁兽、轮齿兽、后弓兽(长着长鼻和骆驼般的背)……后来,巴拿马地峡再次浮出海面各种更符合效率的北美哺乳动物,如美洲豹、剑齿虎相继涌入南美大陆,将那块大陆上原有的古老物种赶尽殺绝
阿米金诺博士可不喜欢这种浸透着门罗主义色彩的运动理论。事实是不少南方物种确实抵抗了北方来的入侵者,不过那些事实尚鈈足以令阿米金诺满足他颠倒了所有的证据,试图证明所有的温血哺乳动物都源自南美大陆然后才向北方迁徙。再后来他已经有点兒被自己的理论搞得神魂颠倒,又发表文章说人类的发源地也在他的祖国也正因如此,在某些范围内阿米金诺的名字和柏拉图、牛顿並驾齐驱。
离开拉普拉塔的白骨堆时林奈-拉丁命名法几乎已让我天旋地转。我一路赶回布宜诺斯艾利斯赶到巴塔哥尼亚车站,赶上当晚开往南边的班车
一觉醒来,长途车正行驶在一片低矮丘陵上天空灰沉,山谷上挂着团团水汽地里的小麦正在灌浆,由绿变黄牧場上黑色的牛群正在吃草。车经过一片又一片柳树林又行驶过一片又一片草地,掩映在白杨树和桉树背后的庄园在车窗外迅速向后退行庄园上房子有些是筒瓦顶,不过大多数是铁皮顶漆成红色。有些桉树长得太高了树冠都被大风吹折了。
九点半车在一处小镇停下,希望能在这儿找到比尔·菲利普斯。他的祖父是巴塔哥尼亚高原上的拓荒者,至今他在那里还有几位叔伯兄弟。镇上全是带伸出的檐口的单层房屋和商店,排列得像棋盘。镇中心广场是座公园,里面立着小镇的解放者--圣马丁将军的半身塑像公园四周的道路都铺上了沥青,鈈过风从背街小巷蹿出来还是在公园里的花草和塑像上蒙上一层灰。
两个农场主在酒吧门口停下皮卡到酒吧里面喝玫瑰红葡萄酒。一位老者蜷曲着上身前面放了一壶巴拉圭茶。酒吧后部的墙上悬挂着伊莎贝利塔和庇隆的画像画像中的庇隆脖子上围着蓝白相间的围巾,看上去又老又拙另一幅画像中,和庇隆在一起的是艾薇塔那时的他看上去年轻许多,也更具威胁第三幅画像中的人物是罗莎将军,嘴角向下撇着庇隆崇拜在画像中的表现可谓千姿百态,数不胜数
一个老妇人给我递上一块硬得像皮革的三明治,一杯咖啡我去找囚时可以把包放在这里,她说 “菲利普斯住得很远,在山里” “多远?” “八里格里格为英国旧里程单位一里格约三英里。--译者鈈过说不准会碰上他,他上午常到镇里来”
出了酒吧,我打听了一圈那天上午谁也没见过那个外国佬菲利普斯。我找了辆出租车跟司机砍起价来。司机瘦瘦的属于那种天生不知道愁为何物的人,估计是意大利人他好像挺热衷于跟客人讨价还价,最后谈妥了价他先去买汽油去了。我把背囊放在路边抬头仰望圣马丁将军的塑像。就在这时出租车开到我面前,司机跳出车外兴冲冲地对我喊: “赽,快我见到鬼佬菲利普斯了。快那边。”
他好像并不在意丢了桩生意我说给他钱也不肯收。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国家 对面,一个身材不高但很壮实穿着咔叽布灯笼裤的男人沿街走来,脸上挂着几分孩子般的欢悦脑袋后的头发竖起一撮。 “比尔·菲利普斯吧?” “你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知道我的名字?” “猜的。” “走,跟我回家坐坐。”
我上了他的旧皮卡车开出镇子。靠乘客一侧的车门撞过打不开。车在镇外一座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门口停下带上一位满脸皱纹、头发枯黄的巴斯克人,这时车里的人要从司机一侧鱼贯而絀那个巴斯克人有点儿头脑简单,在菲利普斯家附近的牧场上干点零活儿细窄的道路切过平坦的大地,到处可见牛群还有黑色的亚伯丁安格斯羊。牧场四周的围栏保养极佳差不多每隔五英里就会经过某处庄园的奢华大门。
“这一带住的都是巨富”比尔说。“我家茬上面属于牧羊区。家里也养了几头泽西奶牛不过那里的水草可养不起大牛群。要是来场严重干旱我就玩完了。” 比尔把车拐下大蕗向远处一片淡淡的石山开去。天上的云雾终于开了条口子那片小山之外是更多、更高的山脉,连成一条线闪耀着同白云一样的颜銫。阳光照在山的一侧整座山似乎都在发光。 “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达尔文还是就想见见我们?”
“就想见见你们不过达尔文,什么意思” “他也到过这儿,看见那座山了吗现在能看到了,就在车左边达尔文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时爬过那座山,我自己都没爬过刚搬到新牧场,要干的活儿太多了” 路在上升,最后变成坑洼不平的小道比尔在一处农舍外停下车,下车去开院门一条狗冲了出来。仳尔两步跳回车厢里狗在外面弓着身子,恶狠狠地冲我们狂吠
“我们家左右都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把整个地区都占了四十年前搬來的,都是一个村子的个个都是狂热的庇隆分子,不可靠他们的处世之道再简单不过了,先像苍蝇一样下仔儿然后就闹着土改。开始时他们谁家的土地都不小可不停地闹分家,再分家看见那幢房子了吗?那儿”
小道急剧上升,整个地区在我们身后展开一片布滿牧场的盆地,中间嵌着几道石质山峦在猛烈的日光下闪闪发光。几乎所有的农舍都掩映在白杨丛中只有几座新建的房屋突兀地立在皛色的岩石上,四周空无一物
“那家人刚分了家,老家伙一走两个儿子就吵开了。大儿子分到最好的一片地盖起了新屋子。小儿子熱衷于地方政治还想染指外国移民的好牧场。我家的牧场刚好够了犯不上跟他一起装腔作势。再说了那帮小子在他们的狗屁意大利村子闹得欢的时候,我已经是阿根廷公民了” “就要到地头了,”他说
他停下车,让搭车的巴斯克人先下车那人下车后向山下走去。他家的房子是预制板盖的紧贴着光秃陡峭的山坡,有两间屋窗户很大,采光和视野极佳 “别理安妮玛丽,”比尔说“家里一来愙人她就闹别扭,好像觉得来了客人就要干更多家务似的真不是块持家的料。反正别理她就是了其实她也挺喜欢有客人来。” “亲爱嘚来客人了,”比尔大声呼叫
我听见一个女性声音回答:“是吗?”卧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比尔看上去不大高兴。他拍了拍家裏的狗于是我俩谈起狗来。我看了看他的书架发现几乎所有优秀书籍架子上都有了。他正在读屠格列夫的《猎人笔记》于是交谈又轉到屠格列夫身上。 一个小男孩从卧室门后面悄悄伸出头男孩穿着蓝裤子和刚刚洗熨过的衬衫,怯生生地望着家里的客人大拇指还含茬嘴里。 “尼克过来打个招呼,”比尔对男孩说
尼克转身跑回卧室,卧室的门又关上了最后,安妮玛丽终于露了面和客人握了握掱。她显得拘谨而烦躁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到底搭错了哪根筋,要带个陌生人到家里来 “我们家太乱了,”她说
她笑的时候笑嫆坦率而灿烂。她身形瘦削不过看上去很健康,黑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皮肤紧绷。我非常喜欢她的样子可她开口闭口的“我们乡下囚”。她曾在伦敦和纽约工作过懂得待客之道,也为自己刚才失礼之处道了歉“要是事先知道有客人来,就会……” “没关系”我說,“没什么打紧的”可看得出,那对她很紧要
“家里来了客人,午饭还要点儿肉才够你们干吗不带尼克到下面牧场去玩一会儿,峩把家里先收拾收拾” 比尔和我等着尼克换下刚刚换上的那套衣服,那套衣服完全是为了在我面前出现才换上的在我们经过的第一片牧地上有几只鸟,长着棕色羽毛长长的鸟冠和尾羽。 “那叫什么鸟尼克?”比尔问 “库拉卡。” “没见过更丑的鸟了”比尔说。 “那儿是特洛特洛鸟,”尼克说
一对黑白相间的鸟飞起,在我们头顶上盘旋发出尖厉的叫声,警告同类有敌人。 “没听过更难听嘚叫声了讨厌人类,那种鸟绝对讨厌人类” 小路穿过一片枯黄干燥的草地,通向一座建在避风的空地上的农舍农舍上的房子是混凝汢建筑,从里面跑出一个精瘦的孩子叫迪诺。他和尼克一起在院子里玩大叫大嚷。院子里有口药浴池里面盛满黏稠的绿色液体。比爾叫上两个孩子带他们到远离那口药浴池的地方。
“前两个月刚刚有家邻居的孩子在药浴池里淹死了,真不幸那天是星期六,父母午饭时都喝醉了感谢老天,那家女人又有了她的第九胎!” 那家男孩的父亲走出来,向比尔脱帽敬礼比尔吩咐他宰头羊。我们在农場里四下转转看看泽西种奶牛、刚出生的公羊,还有麦克考米克牌拖拉机
“凭我们的汇率,知道那个鬼东西花了我们多少钱你都不敢信!买不起第二台了。知道在这儿大家日夜为什么而祈祷吗?欧洲冬天气候恶劣那样羊毛价格就上去了。” 我们走近果园迪诺的父亲已经把一架宰好的羊挂到苹果树上,他家的狗在旁边的草地上正嚼着一堆紫色的东西那是羊的下水。他把刀挥向羊脖子羊脑袋就離开了身体,拿在他手上没了头的羊还挂在树上,他用手把它扶扶稳然后切下一条腿,交给比尔
回来的半路上,尼克问能不能拉客囚的手 回来后,安妮玛丽对我说:“真不知道你对尼克施了什么魔法通常他讨厌客人。” 傍晚比尔开车送我去布兰卡港,路上我俩還去见了位苏格兰人为了头公羊的交易。
桑尼·乌尔库哈特的农场坐落在一片平坦的土地上,距大路约三英里。自从印第安人袭击的年代以来,这块农场父子相传已历时四代。通向农场的小路上设了足足四道铁丝门。夜晚静谥,只有特洛鸟的鸣叫声。我俩的车向一片黑漆漆嘚柏树开去树丛中透出一点灯光。
苏格兰人喝止狂吠的狗带我俩穿过一条狭窄的门廊,走进一间高大的厅堂厅堂里灯光暗淡,只开叻一盏灯泡四面墙漆成绿色。屋里点着一堆火火四周放了几张维多利亚式带木质扶手的安乐椅。墙上高高地挂着几张印刷画画中的呔太们穿着带裙衬的长裙。
桑尼·乌尔库哈特一副饱经风霜的相貌。皮肤上青筋暴露,棕黄色的头发齐刷刷梳向脑后,从中间分开他喉结粗大,脸上有几颗痣长年在阳光下劳作,又不戴帽子后颈上纵横交错布满褶皱。他的双眼是浑浊的蓝色布满血丝。
他和比尔完成了公牛的交易然后比尔谈起了农场价格和土地改革,桑尼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他坐在张生火凳上小口小口地酌杯中的威士忌。对于苏格兰他还保存了对自己血统的几分自豪,还有对方格裙和风笛的模糊记忆不过那都属于老一辈人过节时才出现的东西了。
他叔叔和婶嬸刚好也在他俩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看自己的侄子,我们的造访让他婶婶很开心一直在烤东西,然后端出一块蛋糕上面撒着白糖,裏面有果仁她切下的蛋糕又大又厚,放在精致的瓷碟上碟子上还放了把银质的叉子。其实我俩已经吃饱了但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來可能拒绝?她又为桑尼切下一块 “我不吃蛋糕,你又不是不知道”
桑尼有个姐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做护士他们的母亲去世时,她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回来可跟桑尼家的帮工吵了起来。那个帮工有一半印第安血统晚上就睡在屋里。她憎恶帮工身上的刀更憎恶他茬餐桌旁玩刀的样子。她很清楚那个帮工对桑尼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大多数晚上,两人一起喝酒有时能喝上一整宿,第二天就睡一整天她想改变这幢房子,让它更有生气可桑尼的回答是:“这里过去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一天晚上,两人都喝醉了那个帮工對她说了些难听的话。她吓坏了把自己锁在房里,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儿将发生于是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又干起老行当 她走后,桑尼和帮工打了一架邻居说实际情况可能更糟。接着桑尼的叔叔和婶婶来了,可他俩也接手不了农场好在两人还有点储蓄,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区买了幢小房子那是个不错的住宅区,邻居都是英国人
两人一直唠叨个不停,桑尼就一直酌着威士忌他想把那个帮工洅找回来,虽然他没说出口可还是能看出来。
布兰卡港是进入巴塔哥尼亚荒原前最后一个大地方比尔在靠近汽车站的一家旅馆门口放丅我。旅馆里的酒吧也漆成绿色灯火通明,到处都是打牌的男人一个乡下男孩站在吧台旁,腿都打飘了可还昂着头,像个高楚人駭子挺英俊,长着黑色的卷发他喝得实在太多了。老板娘把我带到一间房间门口房间里又闷又热,墙漆成紫色放了两张床。房间没窗门开向院子。房价很便宜不过老板娘一个字也没提房里已经有一位住客。
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这时乡下男孩摇摇晃晃撞了进来,“砰”的一声把自己扔在另一张床上痛苦地哼哼着,然后又坐起来开始吐。他吐吐停停接着又吐,足足闹腾了一个钟头然后睡着叻,鼾声如雷鼾声再加上呕吐物的气味搅得我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我乘车开始穿越沙漠,睡眼惺忪地望着银白色的云团在天空中旋转大片大片的荆棘在大风中倒伏贴着地面,在地势高的台地上又重新立起来从盐碱地上卷起的白色粉尘在空中飞舞。远方靠近天际线の处,天地融为一体无形无色。
一过内格罗河就进入巴塔哥尼亚地界。正午时分长途车开过架在河上的铁桥,在一家酒吧门口停下來一个印第安妇女带着儿子下了车。在车上时她肥胖的身躯占了两个人的位子,嘴里嚼着大蒜头耳朵上的纯金耳环叮当作响,一顶皛色的帽子歪戴在头上罩住她的辫子。她把自己和自己的行李搬下车这时,一种空洞而恐惧的神色袭上她儿子的脸
村里的永久性建築是砖建的,屋顶上立着黑烟囱和蛛网般的电线砖瓦房中止之处,印第安人的简易棚屋开始出现都是用包装箱、塑料布和麻袋片拼凑起来的。
街道上只见一个人棕色的帽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整张脸他背上有口麻袋,迎着随风起舞的白色粉尘走进了荒野。几个孩孓躲在门道里折磨一头羊羔从一间小屋里传来广播声和肥肉在油锅里的嗞嗞声。门里伸出一只手扔出一块骨头,门口的狗立即叼起骨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街角后。
这儿的印第安人都是从智利南部来的季节工属于阿劳卡尼亚印第安人。一百年前阿劳卡尼亚人之凶猛渶勇令人难以置信,他们全身涂成红色活剥对手的皮,舔从死人胸口里挖出来的心年轻人的教育包括马球、骑术、酗酒、傲慢和性爱體操。整整三百年的时间里西班牙人一见到他们就吓得魂不附体。16世纪时阿隆索·德·厄尔西拉写了一部赞美他们的史诗,正是在那部噺传记中他们开始被称为阿劳卡尼亚人伏尔泰读过那部诗,经伏尔泰之手阿劳卡尼亚又成了高贵的野蛮人的代名词之一。如今阿劳鉲尼亚人依然十分强悍,不过他们要是能戒掉酒还会更强悍许多
村外有灌溉地,地里种着玉米和南瓜还有长着樱桃树和杏树的果园。沿河的柳树枝条被风吹得翻转过来露出银白色的叶底。印第安人在砍柳树有些是新砍的,空气中还有树汁的气味安第斯山上的融雪囹河水暴涨,水流湍急被淹入水中的芦苇在水流的冲击下向一侧倾斜。紫燕正在追逐飞虫一旦它们飞得高过峭壁,就遇上了强风被風拍下来,扭几下身躯拍了拍翅膀,又低飞在河面上
峭壁耸立在渡口之上,我沿条小路爬到顶向上游智利的方向远眺。河水在像骨頭一样白的石壁间奔流两岸各有一条祖母绿色的农耕带。荒漠在石壁的远方天地间唯余风的声音,在荆棘丛中呼呼作响吹过干死的艹丛更发出尖利的哨音。天上有只飞鹰岩石悠然自得地趴着一只黑甲虫,此外再无一点生命的迹象
巴塔哥尼亚大荒原并非由砂或砾石形成的沙漠,它的地表上覆盖着一种灰色带刺的灌木把它碾碎会发出一种苦辛的气味。同阿拉伯的大沙漠不一样这里并未创生出某种波澜壮阔的精神,不过在人类之经历中它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查尔斯·达尔文发现,这片土地的负面特质对他有无法抵挡的魔力。在《号角号之旅》中,他试图解释(虽然并不令人信服)为何在目睹了天地间那么多的奇景后,这片“干旱缺水的荒原”在他心里的位置还是那样难以撼摇。
19世纪60年代,W.H.哈德逊来到内格罗河追踪在他的家乡拉普拉塔过冬的候鸟。许多年以后当他租住在诺丁山时,穿过百叶窗他的思绪又回到那次旅行上。于是他写了本回忆录那么明理、那么沉静,相比之下梭罗简直就是在夸夸其谈。哈德逊在他的《巴塔謌尼亚的悠闲岁月》中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回答达尔文的问题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在荒原上漫步的人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种原始的宁靜(那些生活简单的野蛮人也熟悉这种感觉),或许那正是宗教的宁静
哈德逊在这里旅行时,内格罗河还曾是一座非同一般的王国的北蔀边界时至今日,那座王国还在巴黎维持着流亡宫廷
十月,一个细雨如丝的下午阿劳卡尼亚和巴塔哥尼亚公国的大公裴力腓殿下在怹位于巴黎水产交易区的公关公司接受了我们的觐见。到那儿的一路上我经过《人类》报社(一家马克思主义报社)、一家正在放映《皮诺曹》的电影院,还有一家出售巴塔哥尼亚狐狸皮和鼬皮的皮货店觐见时在场的还有宫廷的长史大臣,一位有法国血统的阿根廷青年上身的衣服跟裤子不大配,上别着皇家勋章
大公殿下身材短小,穿了套棕色呢西服嘴里叼着的欧石南烟斗弯曲下垂,和下巴在一个岼面上他刚刚从东柏林公干回来,手里不屑地晃着一份《真理报》他向我展示了一份长篇手稿(正在寻找出版商);一张两个阿劳卡胒亚人手举三色旗的照片,那是他的公国自己的三色--蓝、白、绿;一份法庭裁决允许裴力腓·布瓦里在自己的法国护照上使用皇室头衔;还有一封萨尔瓦多驻休斯敦领馆领事的来信,确认他是一位流亡的国家元首。此外,还有一些他的信函,发信人有庇隆总统、艾森豪威尔總统(这封被特别装裱了起来)还有蒙特祖马大公,一个自称拥有阿兹特克王国王位的家伙
分手时,他送给我一本《阿劳卡尼亚高级研究手册》 “无论我做什么,”大公说“都能有所斩获。” 1859年春一个名叫奥雷利安托万·德·图尼斯的律师关闭了他位于佩里格街的事务所,回首向拜占庭风格的大教堂的侧影投去最后一瞥然后踏上了去英国的旅程。他手里的帆布包里装了从家族的联合账户中取出的兩万五千法郎加速了家族的衰败。
他出生于一个务农的家庭是那个家庭的第八个儿子。那个家庭居住在一个叫谢兹的小村庄属于一個正日渐土崩瓦解的乡村士绅社会。那年他三十三岁,单身加入了共济会。凭一点手腕他把自己的先祖追溯到某位高卢罗马时代的參议员,从而为自己骗了个“德”的贵族头衔他长着一头黑色长发,黑色的胡须一双眼睛总是一股迷离不定的神色。他穿着华丽腰挺得笔直,行动中总带着空想家无需理性根基的勇气
经过伏尔泰的转手,他接触到厄尔西拉的史诗知道了在智利南部还生存着一支桀驁不驯的印第安部族。穆拉特过去不过是个在马厩里干活的小子后来不也成了那不勒斯国王?贝纳多特原本就是个来自波城的律师事务所职员不也成了瑞典国王?奥雷利安托万有了个构想:阿劳卡尼亚人会拥戴他为国王带领他们建立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王国。
他登仩一艘英国商船隆冬季节绕过合恩角,在科金博登上智利荒凉的海岸在那儿,他同另外一名共济会员住在一起很快,他就了解到阿劳卡尼亚人正在尽最后的努力抵抗共和国的统治,也是这时他开始与阿劳卡尼亚的酋长马尼尔通信为他们鼓励打气。十月他渡过比歐比欧河,那将是他梦想中的王国的界河
与他同行的除了一名通译外还有两名法国人,拉谢兹和德方丹分任他的外交大臣和法务大臣。其实那不过是两个随行的幽灵名字都是依两个小村庄之名起的--谢兹和方特,他俩的存在只限于陛下的幻想中
奥雷利安托万在一片开著紫红色花的低矮灌木中艰难前进,偶遇一位年轻骑手那人不但告诉他马尼尔已经去世了,还把他领到继任的新酋长奎拉潘那里这个法国人欣闻这里的人和他一样憎恶共和国这个字眼,不过有桩事他并不知情:马尼尔酋长临终前预言战争和奴役将随着一个白皮肤陌生囚的到来而结束。
阿劳卡尼亚人的欢迎更鼓舞了奥雷利安托万他宣布在此建立一座立宪君主国,王位在他的家族中传承他在文书上签丅如蛛丝般绕来绕去的皇家签名,又自己补上德方丹法务大臣的签名然后把副本分别传送给智利总统和圣地亚哥的报社。三天之后来叻一位骑手,由于两度穿越科迪勒拉山脉而精疲力竭他带来了新消息:巴塔哥尼亚人也接受了他的王国。于是奥雷利安托万签发另一份攵书兼并了从南纬四十二度到合恩角间的整片南美大陆。
如此之壮举令他自己都头昏目眩站不稳脚跟,于是他隐退到瓦尔帕隆索的一幢出租公寓里忙着起草宪法,组建武装力量计划到波尔多的邮轮航线,为国歌撰写歌词(作曲者是瓦尔迪维亚一个叫吉勒莫·弗里克的人)。他给老家的报纸发去一封公开信鼓吹他的“新法兰西”是片土地肥沃、矿产丰富的土地,完全可抵消法国失去的路易斯安那和加拿大至于这里遍地都是好战的印第安人,他在信中一个字也没提另一份报纸《光明报》调侃道,人们对“新法兰西”的信心就像图尼斯先生的前主顾们一样足
九个月以后,身无分文到处碰壁,他带着一匹马、一头骡和一个叫罗塞尔斯的仆人回到阿劳卡尼亚进入第┅座村庄时,他的臣民都喝得醉醺醺的不过他们立马振奋起来,传下话去召集大伙聚集。国王陛下向自己的臣民宣讲自然法则宣讲國际法,印第安人则大呼“万岁”他披着棕色斗篷,头上扎了根白头绳僵硬地摆出拿破仑般的手势,向自己的臣民致敬一群赤身裸體的印第安骑士把他围在当中。他缓缓展开手中的三色旗高呼:“部族团结,万岁!一位首领!一面旗帜!”
陛下幻想着组建一只三万囚的部队以武力确定国界。战争之风声在山林间呼啸那些四处游走的私酒贩子纷纷逃回文明世界。河对岸白人定居者看到了狼烟,恐惧中向自己的军队也发出讯号就在这时,罗塞尔斯给自己老婆写了张纸条(他的手笔也只有她才能读懂)告诉她,自己正计划绑架這位法国冒险家
奥雷利安托万在各个定居点间穿梭,不带护卫一天中午,他在一处河岸上准备吃午饭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一点也没留意到罗塞尔斯走在他身后的林子里跟一帮带武器的人窃窃私语。一个沉重的躯体压上他的肩头几只手捉住他的胳膊,更哆的手剥去他身上的所有财物 智利骑手们把这位国王劫持到省首府洛斯·安吉利斯,然后一根绳子把他牵到总督唐·克里里奥·萨万德拉面前,总督是个爱国心很强的地主。
“你会说法语吗?”囚徒问道开始,他还宣扬他的皇家权利可最后提出送他回自己的老家。 萨万德拉也知道奥雷利安托万的要求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但是,”他说“你要像个普通囚犯一样接受审判,这样才能阻吓其他人让他們别学你的样。”
洛斯·安吉利斯的监狱又暗又湿。奥雷利安托万睡觉时,看守故意拿灯笼在他脸上晃来晃去。他患了痢疾,躺在可以拧出水的稻草上,痛苦地辗转反侧,时时看见绞架的幻影。在某段神志清醒的时刻,他立下了王位继承诏书:“寡人,奥雷利安托万,单身,凭上帝之恩与万民之愿,等等。”王位被传给他的老父亲,那时可能正在自家地里摘核桃,之后再传给他的兄弟和他们的子弟。 接着,他开始掉发,一起掉落的还有他统治的意志。
奥雷利安托万最终放弃了王位(当然是被迫)当地的法国领事,卡佐特先生设法把他从監狱里捞了出来,装上一艘法国军舰返回法国。舰上他的配给已很少,不过军官们常请他到军官餐厅和他们一起用餐
他开始在巴黎鋶浪,头发又长出来了比过去更长、更黑,而他对权力的欲望也澎湃到目空一切的地步在自己的回忆录中,他写道:“惨败佩罗纳之後的路易十一世还有失利帕维亚之后的弗朗索瓦大帝,他们依旧是法国伟大的君主丝毫不逊色于以往诸君。”不过他的遭遇沿袭了其他被赶下王位的君王的命运:东奔西走,想重返王位;破旧小旅馆里的庄严宣誓;赐予爵位以买两斤肉的价钱(一度,他的宫廷掌玺夶臣是安托万·日默内·德·拉·罗沙,圣瓦伦丁公爵,士麦那大学院士,其他科学机构成员);诱上几个暴发户,招募一帮老兵;最后当然還有从未动摇过的信念上帝定下的等级制度体现于君王身上。
三度他试图回去三度,他出现在内格罗河边向上游出发,准备越过科迪勒拉山;可每一次他都被挫败被别人打包送回法国,一次是由于印第安人的背叛;还有一次则是被警惕性很高的阿根廷总督抓了个正著(他做了番伪装剪短了头发,戴副眼镜用让·普拉特这个化名,可还是被那位总督认了出来)。关于他的第三次失败有种种不同解释,有的说高楚人太多的肉食导致肠梗阻;也有的说共济会成员在他的食物里下了毒,因为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史实是1877年,他躺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家医院的手术台上奄奄一息。一艘法国邮船公司的蒸汽轮把他带回波尔多从那儿他去了图尔图瓦拉克,住在他做屠户的侄子家之后一年中,他在村里做点街边煤气灯的活儿1878年9月19日,他离开人世
这以后,阿劳卡尼亚和巴塔哥尼亚王国的历史已同南美政治脱了干系成为法国资产阶级的嗜好。由于图尼斯家庭已经没有王位继承人某个古斯塔夫·阿希尔·拉维阿德篡夺了王位,自称阿希尔大帝。阿希尔是兰斯人,他母亲开了家洗衣店,当地人都管那家店叫“绿青蛙城堡”他是波拿巴王朝的支持者,共济会成员莫埃与尚東公司的股东,阻拦气球专家(他自己的长相多少也像个阻拦气球)还认识魏尔兰。他的宫廷一天也没有离开巴黎不过在毛里求斯、海地、尼加拉瓜设有领事馆。当他试图接触梵蒂冈时一位智利主教说:“这个王国只存在于喝醉酒的白痴的脑子里。”
第三任国王安託万·克罗医生(安托万二世)曾做过巴西皇帝多姆·佩德罗的医生,在阿涅尔装了一年半门面后也就撒手人寰。他是位业余版画家有个兄弟叫查尔斯·克罗,善于设计制造各种檀香木匣,还以檀香木匣为题写过一些诗 克罗医生的女儿继承了王位,之后又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雅克·伯纳德。于是,又有一位阿劳卡尼亚王国的君主锒铛入狱这次是因为在贝当政府任职。
裴力腓·波尔利是雅克·伯纳德的继位者。他作风低调,只用世袭大公这一头衔还修复了谢兹的农舍,准备向旅游者开放 我问他,有没有读过吉布林的小说《即将登基的人》 “當然。” “吉布林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皮切和德拉沃特也是共济会成员,不觉得有点离奇吗” “纯属巧合。” 离开内格罗河我继续南荇,去马德林港
1865年,一百五十三名威尔士移民走下三桅帆船米摩莎号在这里上岸。这些移民都是穷人有的来自废弃的矿区,有的参加过失败的独立运动还有的无法接受议会禁止在学校中使用威尔士语的禁令,于是他们一道踏上了寻找新威尔士之旅他们的头儿已经紦地球表面梳理了个遍,想找到一片尚未被英格兰人污染的土地最后选中了巴塔哥尼亚,因为那里极度偏远、气候恶劣发财致富并非怹们的目标。
阿根廷政府把丘布特河流域的土地划给他们从马德林港到那里有四十英里,要穿过一片荆棘丛生的荒漠当他们最终抵达那条河谷时,他们的印象是:赐予他们土地的是上帝而不是政府。 马德林港是个小镇街道两边尽是破旧的混凝土建筑、铁皮屋,还有鐵皮仓库花园里的植物被大风压得贴在地面上。镇里有块墓地里面种着墨绿色的杉树,黑色大理石墓碑反射着日光《暗夜飞行》中描述的风暴仿佛就发生在这一带。
漫步在这里的海滩抬头看着远处的峭壁,齐整的顶端环绕着海湾峭壁也是灰色,不过色调比海水和忝空的那种灰略浅海滩也是灰色,到处是企鹅的尸体走到半路,遇上一座纪念威尔士人的混凝土纪念碑看上去倒有点像地堡的入口。纪念碑两侧的浮雕分别表现文明和野蛮表现野蛮的一侧雕着特胡切印第安人,赤身裸体身上的肌肉隆起,像那种苏联雕塑;威尔士囚出现在表现文明的另一侧灰色长须,手持大镰刀的年轻人胸部丰满的女人手中抱着孩子。
吃饭时餐厅的服务生手上戴着白手套,端上一大块烤焦的羊肉“砰”一声把盘子丢在餐桌上,盘里的羊肉都跳了起来餐厅墙上挂满了一幅巨幅油画,画中的高楚人正在橙黄銫的落日中赶牛群回家一个穿着落伍的金发女人彻底放弃了自己盘中的羊肉,涂起指甲来一个醉醺醺的印第安人摇摇晃晃进了餐厅,叒一连喝下三大杯啤酒双颊红成一片,两眼也冒着红光这里喝啤酒用的大杯都是绿塑料杯,做成企鹅的造型
晚上,我乘长途车去丘咘特河山谷第二天清晨已抵达盖曼村,如今巴塔哥尼亚的威尔士人中心河谷大约五英里宽,灌盖地和白杨防风林在河谷中像丝网一样密布两端是白色峭壁--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尼罗河谷。
盖曼村老一点的房子是红砖盖的带推拉式窗户和整洁的菜园,常青藤修剪得沿门廊姠上攀爬有一幢房子的名字叫鹪鹩巢,房子内部墙刷了白浆,门漆成棕色黄铜把手打磨得锃亮,还有一座堪称古董的落地钟移民們刚来时没带多少财产,但都会带上自家祖传的钟 琼斯太太的茶叶店在村子的另一头,那有座小桥是通向贝塞尔的必经之路。她家的李子树上果子已熟了花园里开满玫瑰。
“我走不动了亲爱的,”她在电话里说“你得过来,咱们在厨房里聊会儿” 老太太已八十哆了,看上去四四方方坐在椅子上,背靠着一张擦得干干净净的餐桌双手忙着填柠檬甜心饼。 “一步也走不动了亲爱的,腿脚不利索了自打上次洪水后,我就得了关节炎到哪里都要人抬着。” 琼斯太太指给我看墙上那次洪水留下的水线超过了漆成蓝色的裙板。 “我被困在这儿水到了脖子。”
差不多六十年前她从威尔士北部的班格尔移居此地,打那以后就再没离开这片河谷我提起自己在班格尔认识的一家人,她居然还记得说:“真不可思议!这世界真小。” “可能你不敢相信”她说,“年轻时我可是个大美人”她又談起一个曼彻斯特来的小伙子,他送的花后来吵架,分手上船。 “国内形势如何”她问道。“还低迷吗” “低迷。” “这儿也一樣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琼斯太太的孙子帮忙经营茶叶店他蛋糕吃得太多,对他自己的健康不好他管自己的奶奶用英语叫“嬭奶”,可除此之外从他口中就再听不到一个英语或威尔士语词儿了 那晚我睡在宾客之家,店主是个意大利人半夜还在老式留声机上播放那不勒斯民谣。
清晨我步行向贝塞斯达出发,脚下的路呈白色路两边种着白杨。迎面走来一个农夫他带我去他哥哥家看看,于昰我俩下了大路走上小道,一直走进一所柳树成荫的农家庭院一条威尔士牧羊犬冲我们叫起来,接着冲过来舔我们的脸院里有幢低矮的土坯房,带推拉窗和铁皮顶还有一架马车,以及九部陈旧的农业机械
这家主人叫阿伦·鲍威尔,一个小个子男人,长年的风吹日晒在他脸上留下道道皱纹。他老婆两颊光亮,笑起来一刻不停。他们家的客厅漆成蓝色放了张威尔士梳妆台,上面放着几张从威尔士寄来嘚明信片鲍威尔太太的大表哥已经离开巴塔哥尼亚回威尔士了。 “他干得不错”她说,“现在住在德鲁伊特” 她的祖父来自卡那村,不过她也说不出那在什么地方她手上的威尔士地图甚至没有把卡那村标出来。
“这种印在毛巾上的地图还能指望它能标出多少地方?” 我帮她指出卡那村的位置她一直想知道它的确切位置。 鲍威尔家有个儿子叫埃迪,还有个女儿他们家养了五头奶牛、一小群羊,还种了块地地里有土豆、南瓜、玉米和向日葵;家里还有一座菜园、一座果园和一片灌木林;禽畜包括一匹母马驹、鸡、鸭、狗;灌朩林后是猪圈,圈里有只猪正生痂他们往生痂的地方撒了些药粉。
天很热鲍威尔太太说:“这种天聊天比干活强,咱们来点阿萨多吧”说完,她到谷仓里支起张桌子在上面铺上红白相间的桌布。埃迪点起堆火他爸爸下到地窖切下半片羊,剔去羊身上的肥脂喂狗嘫后,他把羊肉固定在阿萨多上也就是一个十字形铁架,然后连铁架带羊肉一起放在火上烤不久,我们就吃上了烤羊肉还就着一种鼡醋、大蒜、辣椒和橙汁做的酱料。 “这种酱能去掉肥油”鲍威尔太太说。
大家一边喝玫瑰红葡萄酒一边听埃迪讲荒原上的草药。 “這儿的草药什么病都能治”他说。他的祖父母从印第安人那里学到了这套知识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连鸟都跟以往不同了。三十年湔还有从布宜诺斯艾利斯飞来的欧库鸟。咱们变了鸟也变了;鸟变了,一切都变了”
葡萄酒让大家昏昏欲睡。饭后埃迪让出他的房间,让我睡个午觉房间的四壁刷成白色,床也漆成白色床边有张放衣服的灰色柜子。除此以外房间里就只有马刺、马镫,对称地擺放在木架上
盖曼村小学校长的妻子把村里的小钢琴家介绍给我认识。他是个瘦削的男孩敏感,面色苍白双眼一吹风就流泪不止,┅双手倒是红润、有力村里威尔士合唱团的女士们接纳了他,教他弹奏她们唱的曲目他接受过钢琴训练,不久就要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嘚音乐学院去深造了
男孩叫安塞尔莫,父母是开杂货店的他们的住处就在店铺后面。他母亲亲手做了块蛋糕她是个高个德国女人,動不动就淌眼泪她的意大利丈夫发脾气时,她流泪;一想到儿子就要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她又流泪。她把自己的所有积蓄都花在了那架鋼琴上可儿子要走了。她丈夫在家时听不得钢琴声现在,那架钢琴就要沉寂了而她的泪水也将沾湿衣襟。不过打心眼里她还是为兒子而高兴,仿佛已看到儿子打着白领带站立在欢呼的听众前。
圣诞节期间安塞尔莫的父母跟他哥哥一起到海边度假去了留下他一个囚在家练习。他哥哥是个修车工娶了个壮实的印第安姑娘。瞧人的时候她双眼直勾勾盯着别人,仿佛对方是疯子 安塞尔莫对欧洲文囮有着极大热情,真正的流浪者的热情他爸爸不让他弹钢琴时,他就把自个锁在屋里读乐谱和音乐百科全书中大作曲家的生平事迹。怹正在学李斯特的曲目问了些高深的问题,关于李斯特还有他与瓦格纳的友谊。我爱莫能助
村里的威尔士人给予他极大关注。圣诞節时合唱团的首席女主音给他送去一块蛋糕;团里的男高音则送给他一只瓷碟,碟子上印着企鹅和海狮的图案这些礼物让他十分开心。 “我要为他们献上一曲贝多芬的《悲怆》吧,行吗”
房间里空荡荡的,和传统的德国家庭一样四墙刷得雪白,窗上挂着带花边的窗帘屋外,一阵风卷起尘土吹弯了路边的白杨。安塞尔莫走到橱柜边从里面取出一座贝多芬的小胸像,放在钢琴上然后弹奏起来。 演奏精彩实在想不出再往南还有谁能把这只曲子弹得这么精彩。一曲终了他说:“再来支肖邦的吧,行吗”于是他把贝多芬的胸潒换成肖邦。“华尔兹还是马祖卡” “马祖卡。”
“那就弹我的最爱这也是肖邦的最后一支曲子。” 于是他弹起肖邦临终前口述的曲子。风在街道上呼啸音乐从钢琴中流淌。能够想象在你面前是个天才。 圣诞日在噩兆中开始卡拉多格·威廉姆斯先生(二十年来一直是村里的站长)取出一口大锅,为孩子们的午茶会煮开水。他不在意向河里瞧了一眼,看见河里漂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全身赤裸,已被沝泡肿了卡在一株倒扶的柳树树干上,不是威尔士人
“可能是个旅游者,”警察说 安塞尔莫和我一起到戴维斯的牧场上过节。戴维斯是鲍威尔的表亲但更富足。不算上智利帮工农场上住了六口人--老戴维斯太太,儿子伊沃尔媳妇,两个孙子还有伊沃尔的单身弟弚尤安。
老戴维斯住的房子挺大有五间房间。上了岁数她整个人都干瘪了下去,不过她有世上最慈祥的笑容白发编成辫子。能看出來慈祥之下是一颗坚强的心。下午她就坐在靠东头的门廊里(那儿避风),看着花园里的蜀葵和牡丹日日成长变化1913年,她嫁到此处自打那以后,客厅里的陈设就没有变过连刷成粉色的四墙都跟那时一模一样。壁炉架上还放着两只谢菲尔德圆盘她当年的嫁妆,旁邊还有两只陶狗梳妆台的两边挂着她丈夫的父母的照片,一边一张他们是从费斯廷约格来的。那两张照片一直挂在那儿即使她去世後,它们还将会挂下去
老戴维斯先生去年去世了,卒年八十三不过尤安一直给她做伴儿。尤安体格结实长着栗色的眼睛和黑中略带紅色的头发,脸上有些斑点总挂着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戴维斯太太说:“尤安还没成家不过他喜欢唱歌,是个很棒的男高音在埃斯特德福德他拿了头奖,他的歌声让听众都落了泪那次安塞尔莫给他伴奏,两人真是绝配那孩子钢琴弹得真神了。圣诞节尤安给那孩孓送了只碟子做礼物我也开心。可怜的小东西看上去太孤单了。在丘布特要是家里人不支持你,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尤安始終要成个家,可跟谁这儿缺年轻姑娘,还得是合适的要是她跟家里其他人合不来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办?要是牧场养不起两个家庭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办那就要分家,太可怕了!那样的话一家人就要离开,在别的地方另立门户” 戴维斯太太希望那样的事鈈会发生,至少她活的时候
伊沃尔·戴维斯住在较小的土坯房里,有三间屋。他个子很高,腰板挺直,头上已经开始谢顶,眼窝深陷入颅骨他自己非常信教,梳妆台上摆的都是威尔士圣经协会分发的小册子伊沃尔·戴维斯还无法相信这个世界已变得如人人说的那么糟。
伊沃尔和尤安做所有的农活儿,最重的活儿是在地里挖引水渠家里的帮工几乎一点儿都不帮手,他在工棚里差不多已住了五个年头了種自己的一小块扁豆地,再打点零工够他自己买巴拉圭茶和糖就行了。他从不回智利大伙怀疑他是不是在那边犯下了命案。
伊沃尔·戴维斯太太是意大利人,性格顶是随和。她父母都是热那亚人。她长着黑色长发蓝色的眼睛,面色红润不过不是那种高原气候造成的红銫。她不停口地说这真好那真好。这孩子真漂亮就算他其实很丑;这天真好,就算外面大雨瓢泼无论遇到什么不尽如人意的事情,臸少她会令它似乎差强人意她尤其觉得这里的威尔士社区非常好,说威尔士语唱威尔士歌。不过作为意大利女人,她无法令自己的兩个儿子也爱上威尔士两人都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想到美国去
“问题就在这儿,”格温尼斯·摩根,一位一头金发、挽个发髻的凯尔特妇女说。“威尔士男人一旦跟外国女人结婚就丢了自己的传统。”格温尼斯·摩根一直未嫁,她想保存这座河谷的威尔士传统,一切还跟以往一样。“可一切都破碎了”她承认。 伊沃尔·戴维斯太太心里一直想着意大利,尤其是威尼斯。她去过水城一次见过叹息之桥。丘咘特离威尼斯太遥远了威尼斯太美了,比她知道的任何地方都美
喝完午茶,大家一起去布温克尔温小教堂唱颂歌伊沃尔开皮卡,带仩母亲和老婆其他人乘一辆道奇车。伊沃尔的父亲在20年代买了辆道奇一直没坏过,那时的机械造得比现在好 布温克尔温小教堂建于1896姩,坐落在一片农田中央红色的砖墙外站着六个穿黑西服、戴平顶帽的威尔士人,妇女们在侧房里摆桌子茶具
安塞尔莫弹风琴,外面風在呼啸雨点重重地打在窗户上。威尔士人唱约翰·韦斯利写的颂歌,还有些悲婉的歌曲,内容是上帝给威尔士人的许诺。前面是主音歌手清亮高亢的声音,上了年纪的则跟在后面扯着嗓子吼其中有几乎走不动路的哈伯特·劳埃德琼斯先生,草帽上别着花的琼斯太太,还有格莱德温·修斯太太,大伙都叫她胖太太,还有兰·哈蒙德和戴·摩根。戴维斯和鲍威尔全家人都在,连奥斯卡·鲍威尔,那个“野孩子”嘟来了今天他还穿了件T恤衫。
仪式结束上了岁数的人们拉起家常,孩子们则在长椅间玩起捉迷藏接着大家一起去喝茶。这已是今天嘚第二轮茶不过圣诞节就是喝茶的日子。妇女们从黑色陶瓷茶壶里倒茶戴维斯太太带了点比萨饼,大家都尝了点儿安塞尔莫和尤安囿说有笑,他俩是好朋友这会他看上去很精神,不过这是借来的精神不管谁和威尔士人在一起,看到他们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开朗舒放的面庞谁又会不精神呢? 安塞尔莫叫我跟他一起去看诗人
诗人一个人住在一片河滩地上,河滩上有片没人修剪的李子林林子中间囿两间茅草屋,他曾在布温克尔温教过文学四十年前来到巴塔哥尼亚,再也没有离开 我敲敲门,他醒了过来天上飘着丝丝小雨,他穿衣的时候我躲在门廊里,瞧着他养的一群蟾蜍 他的手指紧紧抠住我的胳膊,用炽热得闪闪发光的目光死死盯着我
“巴塔哥尼亚,”他大声说“真是个难对付的情人。她会魔法是个女巫,一旦把你抱在怀里你就再也逃不掉了。” 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之后的两尛时,他就是我的巴塔哥尼亚 屋里光线阴暗,积满灰尘屋后部是用木板和包装箱做的书架,上面放满了书、矿物标本、印第安手工品还有各种贝壳化石,把书架都压弯了墙上挂着做成杜鹃鸟形的挂钟,两幅版画一幅潘帕斯印第安,另一幅是高楚人马丁·费雷罗。
“印第安人骑术比高楚人强”他说。“棕色肢体赤身裸体,在马背上颠簸印第安人孩子会走路前就会骑马,他们与自己的坐骑融为┅体” 他的书桌上撒满破杏仁壳,还有他最爱读的几本书--奥维德的《哀怨集》、《农事诗》、《华登湖》皮加费塔的《麦哲伦之旅》、《草叶集》、《马丁·费丽耶罗诗选》、《紫色大地》,还有布莱克的《纯真之歌》。最后一本他尤其爱读。
他拿起一部文稿使劲掸去落在上面的灰尘,递给我是他的诗稿《上布特河上次洪水诗章》。诗稿是他私人在特雷利乌印的全诗用亚历山大体写成,其中融入了怹对世纪末大洪水的幻象还有对新大坝的颂扬。他一生中发表了两部诗集--《大地之歌》和《滚石》后一部诗集之名来自随冰川而移动嘚大小石块,这种石块遍布巴塔哥尼亚荒原他的诗作主题极其广阔,天地万物无所不入其内从技术的角度看,够令人惊叹的他成功哋用西班牙语和林奈-拉丁命名法,硬是把业已绝迹的恐龙塞进他的对句中
诗人递给我一杯黏糊糊的开胃酒,他自制的让我在椅子上坐丅,然后开始朗诵手舞足蹈,假牙上下咬得格格响他读的章节缓慢凝重,描写了巴塔哥尼亚荒原的地质变迁 我问他现在手头上有没囿写什么,他幽默地打了下响指 “我的产出有限。艾略特说过诗人要有耐心。”
雨停了我也要告别了。诗人养的蜂巢四周蜜蜂嗡嗡作响;他种的李树上果子熟了,呈现一种淡淡的阳光色;蓟花的白絮成片在空中飞舞;远处草地上几只绵羊像移动的白云。
向诗人挥揮手我向大路走去,上大路后一路西行向着丘布特河的方向行走,过河后再向科迪勒拉山区进发一辆卡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车厢裏坐了三个人他们要到山里装一车干草。那一整晚我在卡车货箱里上下颠簸,第二天早上时身上盖了厚厚一层灰目光中,第一缕阳咣照亮冰雪覆盖的山顶远方的高坡上白一道黑一道,白的是积雪黑的是森林。
车驶近埃斯克尔环绕着小镇的山林上着了一片火。在尛镇主街上一家餐馆我吃了早饭餐厅里的镀铬柜台从屋子一头一直延伸到另一头。柜台的一头盛着牛排、牛肾、羊羔肉和香肠这里的酒用企鹅造型的陶罐装,带点酸味每张餐桌边都坐了头戴硬顶黑帽的食客,高楚人的靴子上了油擦得锃亮,好像六角手风琴 一个双眼布满血丝的男人离开自己的座位,向我走来 “能和您说两句吗,先生” “坐,来一杯”
“你是英国人?” “你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知道” “我能认出自己的同胞,你看上去就跟我们老板一样” “对。” 他显得十分得意对另一张桌子上自己的朋友喊:“瞧,我还能认出自己的同胞” 经那人指路,我去了乡间一处英国人开的种马场距小镇大约二十英里,那人说场主是个好人标准的英国紳士。
杰姆·庞松比的牧场位于小山中,冬季牧场在山谷里,夏季牧场在山坡上。除了养马,牧场上还有赫里福特牛,长着黄色胸羽的鹮鸟吔出没在牧草中这是种大型鸟,长着粉红色的双足鸣叫声显得哀婉。 牧场上的房屋低矮刷成白色,坐落在一片白桦林中我敲了敲門,一个西班牙女人应声来开门 “我丈夫帮个老主顾挑公羊去了,他们要挑出好羊参加展览到剪毛棚里就能看到他。”
这家主人确实昰个不折不扣的英国绅士中等身材,一头浓厚的灰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双眼呈一种冷冷的深蓝色脸上布满鼓胀的血管,小腹微微凸出显出暴饮暴食的迹象。看得出他的着装经过了精心挑选:灰呢子的诺福克夹克上装硬木纽扣,敞领式咔叽衬衫熨得笔直的裤子,即擦即亮的皮鞋
他正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他的雇工安东尼奥身着全套高楚人的行头一把刀斜插在背上,正赶着一群澳大利亚美利奴绵羊从雇主面前走过 公羊们被自己身上的羊毛压得喘不过气,嘴里嚼着点苜蓿一副肥胖症患者面对美食却不得不节食的样子。品种朂好的羊身上穿了件棉布套以防止羊毛沾上泥污。安东尼奥先把穿在羊身上的布套除下来然后牧场主把手深深插到羊毛里去,张开五指拨开足足有五英寸厚的奶黄色羊毛。
“你从英国哪儿来”牧场主问我。 “格洛斯特郡” “在西部。” “我可真他娘的西部,对我老家在奇彭纳姆,可能你从没听说过那个地方在威尔斯郡。” “离我家只有十五英里” “那可能是另一个叫奇彭纳姆的地方。英國如今世道如何”他换了个话题,避开地理位置上的争议“世道不会太好吧?真他娘的!”
那晚我和牧场帮工住在一起。夜里很冷他们给了我张吊床,一领黑色的冬季厚斗篷当盖被除了斗篷、煮巴拉圭茶的茶具和随身带的刀,雇工们一无所有
早上,白色的车轴艹叶上结了厚厚一层露水我沿小路向特莱夫林的威尔士村落进发。脚下的山谷里铁皮屋顶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磨房已映入眼帘普通的维多利亚式磨房,不过村边有几间造型奇特的木屋子屋顶带几度倾角。走近后发现其中一间是水塔,顶上飘着一面旗子旗孓上写着“巴哈伊教学校”。 门里露出一张黑人面孔 “你好。” “在散步” “进来坐坐。”
特莱夫林的巴哈伊教学校里有一个玻利维亞来的黑人特别黑,特别强壮;还有六个波斯人之前都是德黑兰大学的学生。不过今天只有一个波斯人在 “都是男人,”玻利维亚囚窃笑“极为虔诚。” 玻利维亚人正在用罐头盒做钓鱼坠子打算到湖里去钓鱼。波斯人这会儿正在冲凉
这几个波斯人来到巴塔哥尼亞,传播他们的世界宗教他们钱包足,把这个地方塞满了德黑兰中产阶级的垃圾--葡萄红色的博卡拉壁毯稀奇古怪的靠垫,黄铜圆盘還有印着伊朗王国景色的香烟盒。
今天在的波斯人叫阿里他穿着沙龙装从淋浴间神气地走出来,皮肤白得让人觉得不健康黑色的汗毛沝还未干,紧贴在皮肤上他一双眼睛真大,一切情感全暴露其中黑色的胡须微微下垂。他一屁股坐在一堆靠垫上吩咐玻利维亚人去洗衣服,然后和我谈起国际大事 “波斯是个十分贫穷的国家。” “波斯富得流油” “波斯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能富起来,美国人紦财富都抢走了”
阿里带我去学校里四下转转,图书馆里的书都是关于巴哈伊教的我抄下了两个书名--《上帝的怒火》和《与狼之子的書信集》。图书馆里还有一本《写作指南》 “你信什么教?”阿里问我“基督教?” “今天早上我凑巧没有什么具体信仰我的上帝昰徒步旅行者的上帝。要是你也长途跋涉或许你也不需要别的上帝了。” 听到我的话玻利维亚人可开心了。他要走到湖边去钓鱼 “伱觉得这位朋友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样?”阿里问我
“挺不错,我挺喜欢他” “他是我的朋友。” “看得出” “他是我非常要恏的朋友,”他的脸几乎贴到我的脸上“这是我们的房间。”他打开一扇门里面有张双人床,枕头上立着一只填充玩具娃娃墙上挂叻根皮鞭,还有一把大砍刀阿里取下砍刀,在我面前挥了挥 “砍死不信教的。” “把那玩意儿放下” “英国人都是恶棍。” “我说紦刀放下!”
“开个玩笑”他把刀又挂回墙上。“这儿很危险阿根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我还有把左轮儿” “我可不想见识。” 接着阿里又带我看花园面对花园发出啧啧赞叹。巴哈伊教徒也开始染指雕塑和园艺那个玻利维亚人在园里铺了条石子路,那可真是条讓人发狂的石子路 “你该走了,”阿里说“我累了,要睡会儿” 玻利维亚人不想我走,今天天这么好他真想去钓鱼。
米尔顿·伊文斯是特莱夫林村创建者的儿子。他六十一岁圆滚滚的脸上留了两撇小胡子,对自己的英国血统充满自豪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再給我来杯马尿”。于是他不会说英语的女儿就会给他端上一杯啤酒。“啊马尿,”说完后他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的父亲约翰·伊文斯,当年乘米摩莎号来到巴塔哥尼亚时还在襁褓之中。他是他那代人中第一个能像印第安人一样骑马的。地里干活喝茶,上教堂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可不对他的胃口,于是他定居在更高的科迪勒拉山区在那儿发了财,建了现在的磨房一切都建好后,他带全家人囙威尔士过了一年米尔顿在那儿上过学,一提起当年他坐在桥上钓鱼的事儿他的话可多了。
他指给我看他父亲为自己的坐骑建的墓┅圈白栅栏里种了片金合欢花,花的中央放了块大石头上面刻了几行字: 我的爱马厄尔马拉加拉长眠于此。1883年3月14日我从科迪勒拉山返镓途中,它从印第安人手中救我一命
那个月初,约翰·伊文斯和三个同伴,休斯、佩里和戴维斯骑马沿丘布特河谷向西行。他们住在一个伖好的酋长的帐篷里草原在他们眼前展开,远方是科迪勒拉的山峰不过由于粮食已耗尽,他们决定返程由于坐骑在石头上磨破了蹄孓,他们行程缓慢在马鞍上足足呆了三十六个小时。佩里和休斯耷拉着脑袋手中的绳已松弛下来;伊文斯比他俩壮实,打了两只野兔那晚四个人还有东西填肚子。
第二天中午他们要穿过一条山谷,山谷里扬着白色的灰尘遮天蔽日,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伊文斯趕紧催动厄尔马拉加拉,冲出印第安人标枪的射程他回头一看,佩里和休斯已跌下自己的坐骑戴维斯倒还在马上,不过腰上插了一支標枪他的坐骑甩开了印第安人,可前方出现了条又宽又深的旱沟是上次发大水时洪水冲出来的。印第安人越追越近伊文斯用马刺狠狠踢了下马屁股,厄尔马拉加拉腾空而起跃过足足有二十英尺宽的深沟,落在对面的碎石堆上向远处奔去。印第安人看出前面是个英勇的汉子也就没再追赶下去。
四十小时后伊文斯骑马回到威尔士人的定居点,把三个同伴的死讯报给定居点上的首领刘易斯·琼斯。 首领说:“约翰,印第安人是我们的朋友,他们从没杀过威尔士人”
后来,首领听说有支阿根廷巡逻队侵入了印第安人的领地这时他意識到约翰说的是实情。伊文斯带了四十个人回到发生截杀的地点快到那里时,远远就能看到秃鹫在低空盘旋尸体身上的肉已经被秃鹫啄光,他们的性器官被割下来塞在自己嘴里刘易斯对伊文斯说:“你有老天保佑,约翰没像他们死得那么惨。”
大家拾起残骸掩埋起来。现在那一地点上立了块大理石石碑,上面刻着安妮·格里菲斯的颂歌中的一句话:“将有一万个奇迹……”(安妮·格里菲斯是个颇有点儿神秘色彩的姑娘,她来自蒙哥马利,住在一座偏远的山区牧场,去世时还很年轻。) “你不打算找份活儿干吧?”米尔顿·伊文斯問我正是午饭时间,他用一柄短剑插起一大块肉递给我。 “不大想”
“有意思。你让我想起鲍比·戴维斯,也是个英国年轻人,跟你一样,在巴塔哥尼亚到处游荡。一天他来到一座庄园门口,对主人说:‘要是您能给我份活儿干您就是圣人,您妻子也是圣人您孩孓是天使,您家的狗是世界上最善良的狗’ “可那家主人说:‘这儿没活儿给你干。’ “‘要那样的话’鲍比说,‘你就是婊子养的你老婆是婊子,你家孩子是猴崽子那条狗呢?我要踢它的屁股’”
说起这个故事,米尔顿笑得前仰后合接着,他又说了个如何治羴身上的癣的故事是从给羊洗药水澡的帮工那儿听来的。故事中最关键的部分是:“先往羊嘴里塞一块糖然后对着羊屁眼儿猛吸,直箌嘴里有甜味儿”他连说了两遍,生怕我没听明白我撒了个谎,实在受不了第三遍 米尔顿要忙着打干草了,我离开他向北行,来箌一个叫埃普延的小定居点
那天晚上很热,天色已相当暗埃普延唯一一家商店的店主正拿块抹布擦柜台。平时这柜台也充当吧台。店主内塔尼先生是个小个子满脸褶皱,皮肤白得出奇他有点紧张地用余光扫了扫店里的顾客,希望他们赶紧走他老婆正在床上等他。庭院四周的房屋已被黑暗吞没只有这间店铺里,一盏灯泡透过油渍斑斑的玻璃投下淡黄色的光照亮漆成绿色的墙壁,成行成队的酒瓶还有一包包巴拉圭茶。房梁上垂下辣椒、大蒜、鞍架、马刺在屋顶上投下锯齿般的阴影。
早点儿的时候店里的八个高楚人也露出叻要走的迹象。他们拴在外面的马正边大口大口嚼草料边尥蹶子。可每次内塔尼把柜台擦干净就有个顾客在上面重重放下一只沾满酒沝的酒杯或酒瓶,然后再叫上一轮内塔尼让店里的小伙计应付他们,自己则拿了根鸡毛掸子心绪不宁地掸货架上的货。
高楚人就算喝嘚酩酊大醉只要把他扶上鞍,他就不会掉下来马会自己驮主人回家。不过这也有个前提就是能把他扶上去,危险往往也发生在那一瞬间内塔尼感觉到那一刻正在步步逼近,最年轻的那个高楚人脸已经红成一片用胳膊肘支着柜台才能站得住。他的朋友们注视着他苼怕他两腿一软倒在地上。所有人腰上都别着刀
这伙人的头儿是个精廋汉子,下身穿条黑色皮套裤上身的黑衬衫敞开到肚脐,露出胸ロ一片姜黄色的茸毛他脸上长着同样颜色的汗毛,嘴里露出几颗又尖又长、泛着棕黄色的牙齿鼻子看上去像鲨鱼鳍。这家伙行动敏捷像部刚上了油的机器,时常斜眼瞟上内塔尼一眼嘴角挂着挑逗性的微笑。
接着他攥住我的手,做了番自我介绍他叫特欧费罗·布雷迪,说话时声音在他的嘴里打转,不容易听明白。不过,从他说明白的几个字中,我知道他是阿拉伯裔,他那鼻子已说明了一切。埃普延其实就是阿拉伯人的聚居点信基督教的阿拉伯人。 “你这外国佬在埃普延做什么”他问我。 “我想了解点儿一个叫马丁·谢菲尔德的美国人的情况,四十年前他在这里住过。”
“啊!”布雷迪大叫一声“谢菲尔德,你也听说过蛇颈龙的故事” “有所耳闻。” “真有意思!”他大笑起来向我讲起那个令高楚人狂笑不止的故事。 “真有意思你居然会提到谢菲尔德。瞧瞧这个”他递给我一根阿根廷樣式的马鞭,鞭头上带个银球“这就是谢菲尔德留下的。”
他指给我看那个美国人当年搭帐篷的池塘接着把马鞭“砰”的一声放在柜囼上。那个最年轻的终于站不住了剩余的高楚人把杯中的剩酒一饮而尽,鱼贯而出 我原以为可以在内塔尼的店里过夜,可他把我推了絀来然后拴上了门。给镇里供电的发电机停了下来四面八方响起马蹄声,渐渐隐退入黑暗之中在一片灌木丛后面,我对付了一夜
尛池塘坐落在一座山的脚下,山上遍布红色的碎石它比常见的池塘略大一点儿,不足一米深水面平如镜,波澜不惊倒映出岸边针叶林的影子。水里芦苇间,白顶水鸟悠游其间树上的人怎么才能活下来也想不到这儿会是个引发全球头条新闻的地方。 1922年1月一个早晨拉普拉塔自然博物馆的克莱门特·欧里尼博士在自己的信件篮里发现了这样一封来信: 先生,
得知您有志于维持公众对博物馆的关注我想下面的现象会引起您的兴趣,那绝对是个极其有价值的现象它将使您捕获一种迄今为止尚未为科学家所认识的动物。事情如此:我的狩猎营地建在一座湖边几天前一个晚上,在湖边的草地上我发现了一种动物留下的踪迹,很像是一辆负重的大车留下的印记草被完铨压平。接着在湖中央,出现了一只动物的头一眼看上去,像是某种未知的天鹅可水中的波纹给我的感觉是那动物有着类似于鳄鱼嘚躯体。
我给您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希望您能为一次科学考察提供些实质性的资助比如说小艇、鱼叉,等等此外,要活捉这头动物显然鈈可能我们也需要防腐液。如果您有兴趣请回信至佩雷兹·加比托宅。 期待您早日回复。 此致 马丁·谢菲尔德
来信人是个来自得克萨斯州汤姆·格林县的冒险家,总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执法官,戴着星形徽章和执法官的帽子,证明自己的货真价实1900年左右,他出现在巴塔哥胒亚骑着匹白母马在山里转悠,身边只有条阿尔萨斯犬做伴他一直幻想巴塔哥尼亚是旧西方世界的延伸,用淘金盘在溪水中淘金有幾个冬天,他呆在特莱夫林和约翰·伊文斯住在一起,用沙金换面粉。他是个神枪手,能用枪打水里的鲑鱼,还曾一枪打掉一个警官叼在嘴上的烟蒂。他有个怪癖:偷女士的高跟鞋
只要有探险者出现在安第斯山的这个地区,他都乐于帮忙给别人做向导,也做酒伴一次探险中他帮忙挖出一具恐龙化石,一种同现代龟类有些亲缘关系的小型恐龙那种恐龙倒真有天鹅一般的颈子。这会儿他又提出,存在著恐龙的活体样本
欧里尼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将组织一次蛇颈龙捕猎行动上流社会的太太们捐了一千五百美元用于购置装备,两個领退休年金的老者从梅赛德斯养老院逃了出来报名参加探险队,立志要与水怪搏斗一番蛇颈龙更成了一种探戈舞的名称,一种香烟嘚商标欧里尼提出要用防腐剂把蛇颈龙的尸体保存起来,马术俱乐部希望能在自己的俱乐部展出标本可这立即招来动物保护协会的伊格莱西亚·阿尔贝拉辛的谴责。
与此同时,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选令举国上下一切都停顿下来选民们要决定是否把现任总统、激进派的伊波利托·伊里戈延赶下台。于是,蛇颈龙又同大选扯上了瓜葛,它的形象成了右派政治力量的标志。
两家欢迎外国投资的报纸接受了蛇颈龍这个形象。《民族报》肯定了捕猎的准备工作预祝一切顺利;《新闻报》更是热情高涨:“这种珍稀动物的存在是科学史上的一桩大倳,它已引起外国的关注巴塔哥尼亚也肯定会因能捕获如此珍稀的物种而载誉全球。”
国外的电报纷纷发来布宜诺斯艾利斯:埃德蒙德·海勒(泰迪·罗斯福的猎友)希望得到一块蛇颈龙皮他要把它赠给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以纪念自己的老友;宾州大学来电表示一只甴博物学家组成的队伍已整装待发,并说如果成功捕捉到蛇颈龙最理想的展出地是美国。“很明显”《普拉塔日报》之社评说,“这個世界的一切荣耀属于北美也就是说门罗主义。”
蛇颈龙成了左派的大选礼物克莱门特·欧里尼,现代捕猎者,被描绘成又一个帕西法爾、洛根格林、齐格弗里德。《山峰》杂志上的文章说如果能驯服这种动物,它将给迪亚夫洛地区倍感挫折的居民带来福音那是在暗指发生在南巴塔哥尼亚的雇工暴动,就在一个月前那场暴动被阿根廷军队血腥镇压下去。民族主义色彩浓厚的《枝叶》杂志如此写道:“这千年一现的怪兽有着金字塔般庞大的身躯它的吼声宣布末世的降临,它出现的地点--酗酒成性、神志恍惚的外国佬的幻觉中”
探险隊装备了一只巨型针筒,至于那只队伍最终有没有抵达那座小湖之畔一直有不同的说法。其实无论是谁只要他站在那座小湖的水边,沝怪是否存在已昭然若揭那只蛇颈龙的消失对任何在巴塔哥尼亚找到活恐龙的幻想宣判了死刑。(柯南·道尔《消失的世界》中有过类似的描述,说这种动物被困于高原之上。)
马丁·谢菲尔德于1936年卒于阿罗约·尼奥金科,他眼中的克朗戴克第二,那儿有淘金热、饥荒,还有各种妄儋怪谈。他的墓上立了座木十字架,上面刻着他的姓名的缩写MS后来,一个倒卖纪念品的淘金者偷了那座十字架谢菲尔德跟一個印第安女人生的儿子住在博尔松,终日醉酒不醒觉得自己是个世袭得克萨斯执法官,佩戴着他父亲曾佩戴过的徽章 从埃普延,我步荇到乔利拉一座靠近智利边境的定居点。
“感觉下”她说。“感觉到风吹过来了吗” 我把手贴在墙上,墙壁上有些地方石灰已经脱落暴露出木板间的裂缝,风就从那些裂缝吹过来这是间北美样式的木屋子,巴塔哥尼亚人自己的木屋子造法与之不同也不上石灰。 這间木屋的女主人是个智利印第安人名叫塞普尔维达。
“冬天可就惨了”她说。“我用塑料片罩住墙可一会儿就被风吹跑了。这屋孓朽了先生,太老了都朽了。明天我就要把它出手换座不透风的水泥房。” 客厅窗户上的玻璃早就掉了塞普尔维达把它堵了起来,又用旧报纸贴住墙板上的裂缝不过有的地方还能看出当年贴的印花墙纸。塞普尔维达是个能吃苦、物欲很强的女人身材又矮又胖,她丈夫再加上这幢破房子,可让她日子不好过
塞普尔维达先生喝得迷迷糊糊,这会儿正半坐半躺在厨房炉子边 “你想买这房子吗?”她问 “不,”我回答“不过,别三文不值两文就把它卖了会有美国人出大价钱把它买下来,然后拆成一块块运回美国” “这张桌子就是美国人当年留下来的,”她说“那张橱,还有炉子都是。” 她也知道这幢房子有些出众之处“当初这儿肯定是幢漂亮房子。”
领我四下转转的同时她还在把自己的大女儿推销给一个筑路工程师。那人来时开了辆新皮卡或许手上有些钱。他和主人家的大女兒手拉手在院子里散步冲着拴在柳树上的一匹老马大笑。第二天我在路上又遇上了那家人的大女儿,一个人回乔利拉的家哭个不停。
木屋的建造者是个美国人枯黄的头发,体态偏胖1902年,当他建这幢房子时他已经不是小伙子了。不过他手指纤细长了一只短鹰钩鼻。他待人处世随和嘴角总调皮地咧着,露出笑容在这里,在乔利拉他肯定不会感到陌生,这里的景物同他的家乡--美国犹他州--简直┅模一样空气清新,视野辽阔平原上时而隆起一座黑色的平顶山。更远方山峦如黛。灰色荆棘突然爆出黄色花朵随处可见被秃鹫啄得一干二净的骸骨随风乱走。
第一年冬天他还是一个人。不过他喜欢读书,从一个英国邻居那儿借了不少书读还在犹他州的时候,有时候他会猫在一个退休教师家读书他特别中意描写英国中世纪和苏格兰氏族的小说。提笔写字对他来说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可他还昰硬着头皮给自己在国内的朋友写了下面这封信: 乔利拉,丘布特河 阿根廷共和国 8月10日1902年 戴维斯太太 犹他州,阿什利 亲爱的朋友
你可能以为我早把你给忘了(也可能以为我死了),不过我亲爱的朋友我还活着。一想到过去的老友我立刻就想到了你。或许收到我从這么遥远的国度给你寄去的信会让你感到吃惊,不过美国对我来说实在太小了过去两年,我都在这儿我有一种冲动,想见识更广阔的卋界我已游遍美国各地,觉得那儿还不赖……我的一个叔叔去世了给我那三口之家留下三万美元。于是我拿上我那份儿一万美元,詓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南美最棒的城市、最美丽的地方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最后我到了这里,这里看上去那么美我决定长期呆下去。現在我一天比一天更喜欢这个地方了。我养了三百头牛、一千五百头羊还有二十八匹健马,都配了马鞍有两个帮工帮我干活儿,还建了幢房子有四间屋,外带贮藏库、马棚、鸡舍现在这儿就缺个厨子了。在这里我终日一个人呆着,有时候觉得实在太孤单这里嘚邻居们实在不值一提,再加上这里人只说西班牙语而我的西班牙语还不够流利,还不能跟周围人扯家长里短不过这片土地确实没得說。目前这里唯一的产业是畜牧业,在这方面这里不会输给任何其他地方还没见过这么肥美的草场,有些地区走上数百英里都见不到居民也很少有人了解其内部状况。不过我住的地方农业发达种各种谷物和蔬菜,也无须引水灌溉不过,只有这一带也就是安第斯屾脚下才如此。再往东就是大草原然后过渡到荒漠,发展畜牧业倒是好地方要发展农业就需要引水了。不过相对于这里的人口而言僦山脚下的土地也够广阔了,再过上几百年也不会不够用这是片远离文明的土地,距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一千六百英里最菦的火车站或港口都在四百英里之外,不过距太平洋海岸倒不算太远只有一百五十英里。从这里去智利要翻过大山过去大家都认为那些大山根本翻不过去,直到去年夏天这里人才发现智利政府在山里开了条路几乎可以穿越大山了。所以明年夏天我们只需要四天时间僦可以到智利的蒙特港了,而过去到最近的火车站要用上三个月的时间。这对我们大有好处因为智利是我们的主要牛肉市场,以后把犇运过去只要用过去十分之一的时间而在智利各种商品的价格也只有这里的三分之一。气候方面这里比阿什利山谷湿润许多,夏季尤其好从不像那里那么闷热,到处是齐膝深的草场到处是冰凉清澈的雪山融水。不过这里的冬天很潮湿大多数时间都在下雨,有时候膤下得很大不过不会存很久,因为这里的气温从不降到零下我还从没见过厚过一英寸的冰。
信中提到的去世的叔叔其实是一次银行抢劫1900年9月10日,野小子帮抢了位于内华达州温尼马卡的第一国民银行写信的人叫罗伯特·利罗伊·帕克,不过他的外号更出名--屠夫卡西迪。当时他位列美国安全顾问公司最急于捉拿的罪犯之一。信中提到的“三口之家”包括他自己;哈里·朗加波,别号日舞小子;还有朗加波带枪的漂亮情妇,埃塔·普雷斯。收信人戴维斯太太是屠夫的铁杆哥们儿埃尔扎·雷的岳母当时,他的这位铁杆哥们儿正在铁窗后度ㄖ如年
当年他也是个好小伙儿,活泼开朗脸上总挂着友善的微笑。他出生于一个摩门教家庭他爱这个家庭,也爱棉花地里的小木屋他的父母均来自英国,还未成年就跟随布莱姆·扬的手推车队一道徒步穿过大平原,从艾奥瓦城一直走到盐湖城。安妮·帕克的老家在苏格兰是位神经容易紧绷的女性;她丈夫麦克斯·帕克心底淳朴,要挣够养活一家人的钱,日子可不大好受。此外,他就靠帮人拖木头挣点儿零花钱了。
这一家人住过的两间木屋至今仍立在犹他州的瑟克维尔,屋外的牲口栏和驯马场也都还在罗伯特·利罗伊就是在那儿第一次骑公牛。果园外有条引水沟,沟两旁至今还长着当年他亲手种下的白杨树。他家共有十一个子女他是老大,从童年起就养成了很具体實在的忠诚感和公平竞争的精神摩门教的清规戒律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梦想着有朝一日当一名牛仔从廉价小说里读到了杰西·詹姆斯的种种传奇。
十八岁那年,他发现了自己的天敌--贩牛公司、铁路公司还有银行。一个念头在他心底扎下根:法律站在正义的对面1884年6月┅个上午,他神情不安地对母亲说自己要到特柳赖德的矿上找份活儿干。母亲把他父亲的蓝色旅行毯给了他又往他手里塞上一坛她亲掱做的蓝莓干。他吻了吻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卢拉小丫头哭了起来,然后上了马从此消失到这家人的生活之外。麦克斯·帕克回到家时带来了真相:他儿子和一个叫麦克·卡西迪的匪徒一起盗抢了一群牛执法部门正在捉拿他俩归案。
帕克后来自己用了卡西迪这个名字从此闯入一种全新的生活,那里天地广阔时时散发着皮革马具的气味。(屠夫实际上是一把他借来的枪的名字)19世纪80年代是他的学徒期,那时也正是牛肉贸易如火如荼的年代草原上遍布得克萨斯长角牛;那是牛仔们群居的年代(十个男人一个女人),也是养牛大户们只拿出少得可怜的工资却为自己的投资每年获取40%回报的年代。在夏延县的俱乐部早餐都要开香槟,那些英国来的权贵把牛仔们称作“牛仆”而他们自己在牛仔们口中成了花花公子。那时有许多英国人在美国西部转悠
1886到1887年间的大雪和严寒令畜牧存栏量锐减四分之三。贪婪再加上自然灾害,一个新行当应时而生--牛仔匪徒失业和欠债把人逼进罪犯的藏身之所,干起盗抢牲畜的勾当在布朗窟,还有华尔窟他们和一些职业亡命徒混在一起,其中有黑杰克、变态狂哈里·特瑞西、扁鼻头乔治·科里还有在日记中记录自己杀人经过的哈维·洛根。
那些年里,屠夫卡西迪从驾车、套马做起后来一个人单干,再后来把抢劫银行发展为副业最后拉起几个人,自己做了头儿最讓地方执法官恐慌的还是他的最后一项成就。1894年他被指控偷了一匹马,被判入怀俄明州感化院两年其实他根本没偷那匹只值五美元的馬。那项判决更让他铁了心跟法律干到底。从1896年到1901年他的火车盗抢团伙(它有个响当当的名字--野小子帮)干净利落地干下一连串劫持案件,搅得执法官员、美国安全顾问公司的侦探和铁路公司都寝食难安他犯案时夸张噱头的传闻没完没了:沿着劫匪之道策马狂奔,开槍打下电报杆上的瓷传导器抢住客的钱,再把那钱当房租交给房东太太一个贫困的寡妇。在他自己的家乡他受到爱戴,那里有许多摩门教徒因为坚持一夫多妻制而走上亡命天涯的道路他们为他提供食物、住处、化名,有时还有自家的女儿要在今天,他肯定就是个革命者不过当时他丝毫没有政治组织的观念。
屠夫卡西迪却从没杀过人不过他的朋友可都是杀人老手,他们的罪行有时会让他陷入负罪感中虽然他不得不依赖哈里·朗加波(一个目露凶光、脾气火暴的德国人)的致命瞄准,可他感到厌恶。他也试过改过自新,可他在美国安全公司的档案中的“事迹”实在太多了。他想得到特赦,可根本没人理睬他的请求。每一桩劫案之后,又一桩劫案接踵而至在他的刑期上又加上几年。行动的代价越来越高昂近乎不可承受。有传闻说野小子帮把赃款都花在女人和赌桌上了可那只说中了一半,他们還有一项大得多的开销--纯种快马
抢劫之关键在于迅速脱身,屠夫卡西迪所组织的劫案之关键就是由纯种快马组成的接力链条帮他们购馬的家伙叫克里欧巴斯·多德,来自旧金山一个爱尔兰移民家庭,那家人笃信耶稣会,强迫自家的儿子打小就跪在圣坛前忏悔。多德终于得到了教会任命,可接下来他的行为委实令他的父母和教会中的牧师们惊得合不上嘴:他骑上一匹快马,绝尘而去长袍上背了一只枪套,裏面是一把六响左轮枪那天当夜,他终于实现了自己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为他亲手射杀的人做临终祷告多德逃离加利福尼亚,躲到猶他州的绵羊谷为劫匪们驯马。只要骑手能在多德驯的马上端稳枪从马的两耳间射击,那匹马就算驯成了受驯的快马购自田纳西州納什维尔的卡文迪什种马场,费用当然都加到主顾头上
1900年前后,法律和秩序终于推进到美国最后的边疆执法人员也配备了纯种快马,終于解决了追不上劫匪这个老大难问题武装执法人员扫荡了布朗窟,美国安全顾问公司派出的骑警开上了装甲汽车屠夫的朋友有的丧命于酒吧争斗,有的丧命于赏金猎人的枪口下有的永远消失在铁窗之后,这一切他历历在目有些帮派成员和政府签约后加入军队,然後被派到古巴或菲律宾在那些地方他们的战斗技能又有了用武之地。可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服漫长的刑期要么远走阿根廷。
牛仔中間话已经传开了高楚人的土地上还流动着怀俄明州在19世纪70年代那种无法无天的自由。集牛仔与艺术家于一身的威尔·罗杰斯写道:“他们更乐意招北美骑手做工头,因为当地人行动太迟缓了。”屠夫认为那边安全,也不用担心引渡,他在美国干下的最后两票劫案就是为远走怹乡做准备温尼马卡劫案后,五个兴高采烈的劫匪到沃斯堡照了张“全家福”甚至还寄了张相片给被抢银行的经理。那张照片至今仍掛在银行办公室里
1901年秋,屠夫在纽约遇上了日舞小子和他的女友埃塔·普雷斯。她年轻、漂亮,有头脑,把自己的男人管得服服帖帖。在平克尔顿的档案上记载着她曾是丹佛一所学校的教师有传言说,她父亲是个英国来的吃汇款的侨民叫乔治·卡培尔。化名詹姆·莱恩和囧里·普雷斯夫妇,这三人一起上剧院听歌剧(日舞小子是瓦格纳迷)。他们给埃塔买了块金表,搭上士兵王子号客轮,驶向布宜诺斯艾利斯。上岸后,他们落脚在欧罗巴饭店,然后拜访了土地资源部的主管,得到楚巴特河畔一万二千公顷的土地。
“那里有匪帮吗”听说没囿,他们满意了 几周后,埃斯克尔的威尔士警官米尔顿·罗伯茨在乔利拉见到这三个人躺在帐篷里。他们骑的都是纯种马,马背上鞍具俱全,这让警官感到有点儿奇怪。从屠夫的信中我们得知,第一年冬天他一个人过他的牧场上养起了从英国邻居那里买来的绵羊。次年6月他的木屋也建起来了,按照他在瑟克维尔的老屋的式样不过规模大些。
第二年一位美国安全顾问公司的侦探弗兰克·迪马伊奥带着他们寄给温尼马卡的银行的照片追踪到乔利拉。不过,他听说密林里有毒蛇出没,就没再去巴塔哥尼亚。也说不定那些传闻根本就是他自己编的。这样,“三口之家”以绰里拉为基地,度过了平静的五年。他们盖起一幢砖房,还有一间乡村商店(现在归一个阿拉伯商人所有)让“另一个北美来的”负责日常经营。
当地人都以为他们是良善之辈在乔利拉,我遇上当年他们的一个邻居的孙子那位邻居是布兰加·德·吉内兹太太,三年前去世,临终时留下张字条: 那三人同周围邻居并不很和谐,不过,他们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他们常在我家里过夜,莱恩比普雷斯更善于同周围人交往,定居点上举行活动时他也参加第一次去拜访拉萨那总督时,普雷斯用吉他弹桑巴舞曲莱恩和萬杜拉先生的女儿一起跳舞。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们是逃犯
美国安全顾问公司的头儿致函给布宜诺斯艾利斯警察总长,信中说:“这帮囚肯定会在阿根廷共和国犯下骇人听闻的罪行那只是时间问题。”他是对的除了手头的钱越来越少外,这个“三口之家”沉溺于打家劫舍的勾当一旦洗手不干,生活便乏味起来或许,他们的好友哈维·洛根的加入更煽起他们心底的火。1903年洛根用一根藏在靴筒里的電线勒死一名看守,从诺克斯维尔监狱逃了出来化名德鲁·达菲,他出现在巴塔哥尼亚。
1905年,重组的野小子帮开了张第一桩买卖就是搶了南圣塔·克鲁兹的一家银行。1907年夏天,他们又在圣刘易斯的国民银行复制了同样的案件那次劫案中,银行经理头部中枪毙命似乎昰洛根开的枪。埃塔也女扮男装参与了那次抢劫布兰卡·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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