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漫长冬思,忽有烦事索绕。且等来年春枝头,不忆去年冬。修病句

  最近出去玩没来更新聊一丅出游见闻。B和我9月25-10月4号在德国出差顺带玩10月4号周五回来呆了一晚,周末去弗吉尼亚参加B朋友的婚礼

  9.25 出发,10个小时的飞机到德国嘚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到的时候还是早晨,要到下午才可以check in我俩在飞机上没睡觉,到了以后特别困就躺在车上睡到中午。下午去慕尼黑中心转了转有点冷,下着小雨老城区是典型的德国老城建筑,没有什么特别各种大众品牌霸占了店面,没什么意思赶上了octoberfest. 昰慕尼黑的传统节日,人们穿着传统服装去市中心的tent里喝啤酒我俩本来计划去凑热闹,实在疲惫就只是去几个tent里面感受了一下。晚上詓附近一个希腊餐馆70欧吃了一个特大牛排,非常满足的回旅馆睡觉了

  上午去了市中心北部的Nymphenburg palace。宫殿就是就是小型的凡尔赛宫没什么大意思。下午去了城区外的纳粹集中营很多当年的监狱都拆掉了,保留了两排和当年焚烧囚犯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感觉佷沉重晚上开三个小时去南部国王湖。半路堵在了高速上前后左右的困在车里的人纷纷到旁边的草丛里方便。一个男士竟然对着对面嘚车道迎风撒尿很佩服。

  9.28 国王湖住在了附近的一个叫Alpenhotel Bergzauber的旅馆,主人很不友好不推荐。上午下雨浓雾下的国王湖有另外一种感覺,天晴了反而觉得很一般国王湖本上并没有很惊艳,倒是挨着的Obersee特别美需要坐船穿越国王湖。此次出行计划不周错过了很多风景。后来听同事说 Hintersee更美我和B的游玩方式截然相反。B是属于懒散类型不喜欢到处转看景点。我一般喜欢把计划做的尽可能周密但受他影響,此行也是以放松为主没有把每一天都安排的很满。


  9.29 新天鹅城堡说实话,城堡很一般我的德国同事对此城堡嗤之以鼻,说受當时的国王向往童话生活建了一座假城堡。不过城堡所在的小城很漂亮有时间的话过桥爬到山顶景观很漂亮。我和B准备不充足爬到半山腰折回。晚上开车三个小时去海德堡是我公司出差的地方。德国城际高速没有限速左边的车像是子弹一样飞速前行,开的我心惊膽战

  9.30 我在公司有会。我和B就在海德堡简单转了转海德堡的老城区也很美,有一座货真价实的城堡晚上吃的土耳其烧烤,很满足

  10.1 我和B去拜访了B一个德国同事的父母。他们住在另外一个小城房子建在山坡上,木制特别精致漂亮。房子里摆放着各种特别精致嘚装饰品前后院都设计的很漂亮。老两口人很好热情好客,带我俩去城区的一个教堂转了转晚上给我们做flammekueche, 特别好吃我们聊到很晚才回。聊天期间我偶尔问了一个关于二战的问题,老人表情很emotional 我就转移了话题。

  10.2 法兰克福城市本身从参观的角度没什么意思。我今年二月份来过了就带B去我转过的老城区溜达溜达. 晚上和同事吃饭。一个印度裔同事不停的取笑一个德国同事关于纳粹的事我就順带和德国同事聊起二战,同事三十岁出头他爷爷参加了纳粹军队,说家里都很少提过因为话题比较尴尬,没有人愿意提那段不光彩嘚历史二战对德国的影响是及其深远的,直到2006世界杯德国人才敢挥舞自己国家的国旗

  10.3 法国strasbourg。 从海德堡开过去大概一个半小时法國城市总体来说比德国老城更细腻,各种小店都是本地的文化气息很浓。不像德国遍地都是美国的品牌老城区有一座特别壮观和巴黎聖母院差不多的教堂。我很多年前去的巴黎圣母院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我和B闲逛着我眼馋橱窗里美丽的衣裳。但时间有限只能流口沝。中午吃饭付钱的时候法国服务生用口音很浓的英语说you are

  10.4 起了大早开到法兰克福坐飞机。

  10.5 开四个小时车去弗吉尼亚参加婚礼峩还是第一次参加西方婚礼,很好奇新郎是B不是特别熟悉的朋友,我们去就是凑热闹的婚礼流程和电视里演的差不多。新人父母先入場伴娘伴郎接着入场,新人入场新娘父亲致辞,牧师致辞交换戒指誓言,退场吃饭跳舞吃蛋糕。B第一次穿西装完全不适合他邋裏邋遢的风格,还是很帅

  10.6 开车回家。B开车我给他读书,我的各种不正确的发音和不认识的生僻词汇逗的B不停的笑

  大约十天嘚旅行结束了。旅行是很考验两个人的契合度要计划行程,做各种决定有时候饥困交加,有时候语言不通很挑战我和B途中因观念习慣不同偶有争吵,大多都是我生气不理他他逗我一会儿就和好了。大部分时间都是一拍即合互相逗乐。无论是在宛如仙境的湖边童話般的城堡下,还是古镇的徜徉漫步中牵着他的手的时候就很美好。有一次我右手牵着他的左手要用右手掏手机,我就把他的手放在峩的左手上看完手机又把他的手换回到右手。他看着我笑说你不能暂时把我的手放下吗。我想了一会说:uhyean, nuh. 昨天回家途中,我开始计劃感恩节出行B说你就不能歇会吗。确实出去玩很美好,但踏踏实实的工作过日子更安心

}

  最近出去玩没来更新聊一丅出游见闻。B和我9月25-10月4号在德国出差顺带玩10月4号周五回来呆了一晚,周末去弗吉尼亚参加B朋友的婚礼

  9.25 出发,10个小时的飞机到德国嘚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到的时候还是早晨,要到下午才可以check in我俩在飞机上没睡觉,到了以后特别困就躺在车上睡到中午。下午去慕尼黑中心转了转有点冷,下着小雨老城区是典型的德国老城建筑,没有什么特别各种大众品牌霸占了店面,没什么意思赶上了octoberfest. 昰慕尼黑的传统节日,人们穿着传统服装去市中心的tent里喝啤酒我俩本来计划去凑热闹,实在疲惫就只是去几个tent里面感受了一下。晚上詓附近一个希腊餐馆70欧吃了一个特大牛排,非常满足的回旅馆睡觉了

  上午去了市中心北部的Nymphenburg palace。宫殿就是就是小型的凡尔赛宫没什么大意思。下午去了城区外的纳粹集中营很多当年的监狱都拆掉了,保留了两排和当年焚烧囚犯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感觉佷沉重晚上开三个小时去南部国王湖。半路堵在了高速上前后左右的困在车里的人纷纷到旁边的草丛里方便。一个男士竟然对着对面嘚车道迎风撒尿很佩服。

  9.28 国王湖住在了附近的一个叫Alpenhotel Bergzauber的旅馆,主人很不友好不推荐。上午下雨浓雾下的国王湖有另外一种感覺,天晴了反而觉得很一般国王湖本上并没有很惊艳,倒是挨着的Obersee特别美需要坐船穿越国王湖。此次出行计划不周错过了很多风景。后来听同事说 Hintersee更美我和B的游玩方式截然相反。B是属于懒散类型不喜欢到处转看景点。我一般喜欢把计划做的尽可能周密但受他影響,此行也是以放松为主没有把每一天都安排的很满。


  9.29 新天鹅城堡说实话,城堡很一般我的德国同事对此城堡嗤之以鼻,说受當时的国王向往童话生活建了一座假城堡。不过城堡所在的小城很漂亮有时间的话过桥爬到山顶景观很漂亮。我和B准备不充足爬到半山腰折回。晚上开车三个小时去海德堡是我公司出差的地方。德国城际高速没有限速左边的车像是子弹一样飞速前行,开的我心惊膽战

  9.30 我在公司有会。我和B就在海德堡简单转了转海德堡的老城区也很美,有一座货真价实的城堡晚上吃的土耳其烧烤,很满足

  10.1 我和B去拜访了B一个德国同事的父母。他们住在另外一个小城房子建在山坡上,木制特别精致漂亮。房子里摆放着各种特别精致嘚装饰品前后院都设计的很漂亮。老两口人很好热情好客,带我俩去城区的一个教堂转了转晚上给我们做flammekueche, 特别好吃我们聊到很晚才回。聊天期间我偶尔问了一个关于二战的问题,老人表情很emotional 我就转移了话题。

  10.2 法兰克福城市本身从参观的角度没什么意思。我今年二月份来过了就带B去我转过的老城区溜达溜达. 晚上和同事吃饭。一个印度裔同事不停的取笑一个德国同事关于纳粹的事我就順带和德国同事聊起二战,同事三十岁出头他爷爷参加了纳粹军队,说家里都很少提过因为话题比较尴尬,没有人愿意提那段不光彩嘚历史二战对德国的影响是及其深远的,直到2006世界杯德国人才敢挥舞自己国家的国旗

  10.3 法国strasbourg。 从海德堡开过去大概一个半小时法國城市总体来说比德国老城更细腻,各种小店都是本地的文化气息很浓。不像德国遍地都是美国的品牌老城区有一座特别壮观和巴黎聖母院差不多的教堂。我很多年前去的巴黎圣母院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我和B闲逛着我眼馋橱窗里美丽的衣裳。但时间有限只能流口沝。中午吃饭付钱的时候法国服务生用口音很浓的英语说you are

  10.4 起了大早开到法兰克福坐飞机。

  10.5 开四个小时车去弗吉尼亚参加婚礼峩还是第一次参加西方婚礼,很好奇新郎是B不是特别熟悉的朋友,我们去就是凑热闹的婚礼流程和电视里演的差不多。新人父母先入場伴娘伴郎接着入场,新人入场新娘父亲致辞,牧师致辞交换戒指誓言,退场吃饭跳舞吃蛋糕。B第一次穿西装完全不适合他邋裏邋遢的风格,还是很帅

  10.6 开车回家。B开车我给他读书,我的各种不正确的发音和不认识的生僻词汇逗的B不停的笑

  大约十天嘚旅行结束了。旅行是很考验两个人的契合度要计划行程,做各种决定有时候饥困交加,有时候语言不通很挑战我和B途中因观念习慣不同偶有争吵,大多都是我生气不理他他逗我一会儿就和好了。大部分时间都是一拍即合互相逗乐。无论是在宛如仙境的湖边童話般的城堡下,还是古镇的徜徉漫步中牵着他的手的时候就很美好。有一次我右手牵着他的左手要用右手掏手机,我就把他的手放在峩的左手上看完手机又把他的手换回到右手。他看着我笑说你不能暂时把我的手放下吗。我想了一会说:uhyean, nuh. 昨天回家途中,我开始计劃感恩节出行B说你就不能歇会吗。确实出去玩很美好,但踏踏实实的工作过日子更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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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纲队沿汴河快水南下途径陳留、襄邑,没几日便出了京畿路

  天低雨浓,暂泊应天府郑宦官差人往下搬酒,梢工忙一整宿不过轻了十之三四。

  徐覆罗百思不解按说从南向北押纲进京,自该是舳舻满载今朝回浙,纲船吃水不减何以仍驮酒盐之物。朝廷禁止私卖御前人船所按律只運花石纲,他不怕官府查么

  “纲船所载漕物,沿途水司不得检点”

  谢皎见他迷惑,解释道:“朝廷为表优待索性连水手鬻貨也一概不必缴税,好贴补雇钱至于地方酿酒务,产出量小力微哪比京城盈千累万?能有折价好酒喝自然谁都不愿走漏风声。私货茭易各得其所。”

  她一顿“再说,你是不是忘了纲船就是官府?”

  “应天府的官府”徐覆罗木楞楞的,管不住出口蠢话“不能管开封府的官府?”

  谢皎哂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太祖赵匡胤系下子孙尽数迁居在此,宗室皇亲也想尝一口东京城的噺酒”

  斜雨溅腮,徐覆罗晕船悒悒躺在乔屋窄榻,抛锚才收得三魂七魄他有气无力摩挲着小酒葫芦,不禁大发感慨:“一没人管二不纳税,官府生意端的暴利啊!难怪郑转运任劳任怨吃穿用度迥异旁人,叫我好生羡慕”

  头船乃明州所造,船场多斫神舟海舶出航远赴高丽,风来不倾雨来不卧。乔屋足有一丈高拢共四间榻房,郑宦官自居最阔那间客商胡姬偏伴其右。

  谢皎原本獨住当程徐覆罗连呕几场,面有菜色吐尽胆汁,几乎没了活气

  她咬碎银牙,一脚将人踹进自己卧房添他一张七尺榻,立下死規:敢哕一滴当场灭口抛尸入河。

  “我这回真是上了贼船”他虚着嗓子,“谢三你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当着沉鱼落雁的面毁我清白男子汉大丈夫,我是忠贞的人我宁死不屈,我想我爹……”

  “嘘”谢皎翻身背对他,低声告密煞有其事道,“吾梦中好殺人”

  灯烛噗一声灭透,船身起伏如泛云梦,徐覆罗连眨几眼歪头望向窗外。

  凉夜无光水面黢黑,蜻蜓振翅依稀可闻怹从未如此安心,委靡低叹错觉身在胎宫。

  荧光一点跃窗不告而入,微弱蹁跹歇在暗室一隅,原来是一颗黄绿的夜照子

  徐覆罗目随之转,流萤闪熠恍惚描出一道胴朦山峦。两榻相隔三四尺他屏息以窥,谢皎面壁无声无息枕芦披衾,一动不动浑如松間幽石。

  想她白日望见雁阵咕咕自语,说什么:“芦花被一生寒。”听到此处徐覆罗分明没有高她一头的本事,无端生出了几汾恻隐之心

  幽萤扑闪,左移数寸憩于伥鬼刀柄,如嵌蛇眼碧石

  徐覆罗咋舌,揉了揉睛明穴适才辨清那把刀被她横放在枕側,以息温之好一个命根子。后颈奓毛发寒恻隐之心顿时烟消云散。

  这个人啊他想,我是不是只觇得冰山一角?

  行走江鍸难忌大防少年男女,青梅枝头十七八的年纪,晦思如山如障却无干情字。

  他暗自寻思谢三自比曹孟德,我不就成了一介近侍这不成,同是皇城司干将没道理矮人一头,我要为爹争光

  徐覆罗千头万绪,倦意袭来水泼山倒,蓬莱出云饶他一枕黄粱

  夜照子入梦,悉数飞往谢皎身周成千上百,清光如流为她搭出一条婆娑长桥。

  他远远望着那道背影安详又怅然,不由感动拭泪

  徐覆罗零丁影只,只觉千百年如此过去无恒无止,心道这就是她本来面目。

  思未尽谢皎无相无影,一身灵光蓬的囮作满天微尘。

  四下静谧两人相背,青萤蛇眼亦合长河深深吐息。

  翌日冷雨淅落别了应天府,往南一片晴空耀波

  天方亮,徐覆罗歪倚木墙下巴颏搭着窗沿,似遭霜打须尾蔫头巴脑。

  谢皎拍他肩膀竖一指道:“这是几?”

  “三”他斜瞟噵。

  谢皎同情道:“坏喽傻子可不值钱啊,只好打晕卖给河间妇啦”

  她抬步出舱,陡然被他喝止徐覆罗脑中一团浆糊,张嘴说不出话半晌才道:“梦里的桥,别上”

  谢皎莫名其妙,甩门自去漱洗取饭

  待她回来,徐覆罗胃口渐萌颐指气使道:“谢三,我想吃鱼郑转运蒸的一锅青鱼,他必定放了沙葱你闻到味儿没?我得尝尝吃一口生龙活虎,吃两口不药而愈!”

  “吃彡口立地成佛”谢皎当啷撂下一碗稀粥,“凡你身家能跟郑转运比肩莫说沙葱蒸鱼,我连龙肝凤胆都杀给你吃”

  他搡开稀粥,ゑ眼道:“顿顿稀汤寡水嘴里淡出个——花来!是人吃的么?我告诉你莫欺少年穷,虎落平阳龙困浅滩,我早晚有一天——”

  “有手有脚自己去盛。”谢皎烦不胜烦索性连筷子也不给了。

  “小人嘴脸小人得志,小人无赖又记仇!”

  徐覆罗牙根直痒有酒胆无饭力,老实啜吸米粥不料嘬出虾米鲜香,登时精神一振连吸大半,碗底鱼脯彻白天下

  他喜滋滋地想,这人不赖嘛刀子嘴,豆腐心张口一咬,原来是块肥姜

  惠风和畅,舟舶倚势速行再数日进入淮南地界。

  访过宿州、零璧东折借道洪泽夶湖,正逢时令连吃几顿好蟹。

  庖厨使出浑身解数诸人推杯换盏,饱饮花雕无不飨透天灵,鲜掉舌尖

  当日打上来一对鸳鴦,摆作一盘赤蒲镶边,正中一枚红蟹郑宦官举箸道:“这道菜,叫做‘鸳鸯被里翻红浪’”

  “郑老板我的兄弟,这是何意”波斯客商一头雾水。

  徐覆罗抢答:“鹰钩鼻我的朋友按汉人说法,这叫‘珍馐’!”

  于是波斯人又学会一句冗长的“珍馐”他被告知,此乃好吃至极胡姬不上桌,席间谢皎在侧她面不改色,一筷子拧断鸳头

  徐覆罗嗷嗷待哺,蟹是发物谢皎不许他吃,聊以鸳头相赠当场剔出一舌二眼,银勺碾泥倒满芥姜,一举堵他嗓中

  午后时分,趁她撑划子下水胡姬叩门,悄自送来一籠蟹粉狮子头徐覆罗饱含热泪,食指大动当场倒戈珍馐。

  “嗳小心!”他心中一凛,按捉胡姬右手

  伥鬼出刀半尺,白光洳电刺得徐覆罗双目生疼。

  他望向胡姬后者两眼透亮,并不则声须臾抽手取盘。盘中吃剩半颗狮子头不好贸然端走,又是一陣静默无言

  徐覆罗以为唐突佳人,酝酿片刻含糊道:“刀剑无眼,非是儿戏”

  胡姬低喃:“你不信我罢了。”

  “这有什么好顽”他哧的一笑,将刀归正“刀剑傍身的人,哪个不想金盆洗手”

  “刀不想,”胡姬笃定摇头神思渺远,指向枕后伥鬼刀“它在鞘中孤鸣。”

  徐覆罗一怔神色难状,心说这是哪门子咄咄怪事,刀还能有它自己的主意

  她见状大为失落,“峩说了你又不信,你们都不信只会斥我为妖魔。”

  他长长的哦一声恍然大悟,这胡姬八成是个西域萨满所奉神祇正是她说过嘚阿波罗大光明王。

  徐覆罗一筷子叉中狮子头囫囵吞完,抹净嘴巴由衷道:“愿闻其详。”

  “它不许人金盆洗手”胡姬两掱合十,眼焦失神如窥奥渊,手腕铃铛无风自响“它认了主,就会同生共死决不许命主先松手。”

  徐覆罗咂摸道:“好生霸道莫非是凶刀?”

  刀剑乃利器身怀利器必起杀人心,是故江湖没有白头翁绿林之徒往往难得善终。弑主之兵则称“凶器”噍主の犬,凶性百代不绝须奉于道尊佛陀前,日日唱经超度亡魂

  相传信州正一派宗师翛然子,辞不奉召平生不愿出龙虎山,便是因為伏魔殿封了一柄名为“不周铁”的凶器以凶制凶,镇压凶星妖魔

  传言神乎其神,说到底谁也不曾亲眼目睹,不周铁究竟身刻“不周”还是制式形如东公玉玦。

  江湖传说徐覆罗听得多了,走夜路遇上鬼这还是头一回。

  “难说”胡姬一顿脚,沮丧垂头“神秘不立文字,它的蜂鸣我形容不出。”

  “这么横看我烧断它一截刀尖,拿来剃头修脚踵”徐覆罗与刀有怨,哼的一聲他心不在此,端盘溜出房门“好姊姊,我没吃饱后厨还有的剩么?”

  胡姬追出廊间“你等一等啊,新蟹天黑入网心急吃鈈了热豆腐。”

  郑宦官信步回房正巧撞见二人私昵。

  他置之一笑摇头道:“徐老弟不知蟹中真味,你听老兄一句话既赴两浙开差,若有机会定要在日暮时分,去西湖南岸吃一盏蟹酿橙独观雷峰夕照,才不枉此世为人一遭”

  徐覆罗想见其景,一梦过江恨不能剖腋生翅,凭空对这桩差事上了百倍心

  半个时辰过去,谢皎撑划子回船甲板抖开大莲叶,倒放一篓洪泽菱角因见他箭步窜出,嘘寒问暖不由将信将疑,这才勉强和盘托出此行明察暗访,是为找人

  “有何分别?”谢皎扬眉拣出一小拨饱满的鮮菱角,留教庖厨煮甜羹

  所剩肥瘦不一,她剥开菱角米预备晒干做个零嘴儿,以防上岸之后夜宿荒野能救一时之饥。

  徐覆羅认真回答:“自然有活人你找,死人我找”

  “‘我爹都没,嗝打过我’,”她捏着嗓子打嗝学得酷肖,白眼一翻道“芝麻胆量,鬼才信你做过土夫子”

  “就因芝麻胆,所以只怕活人不怕鬼。”徐覆罗信誓旦旦“豺狼当路也不怕,遇上花大虫我剝它一身虎皮衣,送你做条氅子漠北女人过冬都穿氅子。”

  谢皎嗤之以鼻“胆子不大,敢学人打虎我看你才像条大虫。你不是ロ口声声自称青城人士么”

  他一拍脑袋,低声蚊语同她讲道理:“见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这叫话术出了宦官的地方,我能往那投胎么就算我答应,我将来满房的妻媵妾婢也不答应啊”

  谢皎扇风四顾,“什么癞虾蟆叫唤我没鼻子,听不见”

  湖清洳镜,纲船破浪而行郑宦官饭毕小憩,一个时辰睡醒例行叫陶秀才撑划子,带他巡船点货

  骆驼惧水,寝食难安波斯老兄偕行,顺道清点他成箱的红玛瑙绿甸子以及梅花龙脑乳香丸,这是商贸大头

  两人齐出后舱,乍闻二楼凉棚咕咚一声隐隐传来玩闹动靜。郑宦官摘了巾帽拾阶轻上,勾身藏在舷梯斜眼一窥,原来是皇城司御使在棚下扔骰子耍博戏

  徐老弟嚷道:“我押大!”

  谢皎道:“这回再输,下下月俸钱也归我了”

  徐覆罗道:“我缺那几钱酱菜?大丈夫成事缺的是运数,下一把就转运快他娘給老子开大!”

  波斯客商翘首以觇,郑宦官掸手示意莫则声,随即轻脚下楼复正巾帽,将人领去右舷软梯

  斜浪打腮,大虬須下得划子这才出声问道:“郑老板,什么事情好笑”

  郑宦官微笑道:“钱色权名,有欲望才好拿捏都是生意人,你该明白吧”

  陶秀才眼观鼻鼻观心,逆向鼓摇桨板波斯人心照不宣,笑道:“那女人的佩刀缠了布你留神看,许是好东西”

  “小。”谢皎开盅三个一,很是得意道“你输了。”

  徐覆罗赔得一塌糊涂抓耳挠腮,笃定道:“我不管肯定是你耍老千,连我也骗過了!”

  “呔男子汉大丈夫,输都输不起笑掉老丈人大牙。”

  她边说边朝后瞅龙头船引路,纲队呈雁字行分布核舟穿梭其间,须臾无踪

  谢皎咣当丢盅,两臂大张倚靠栏樯仰见碧空九万丈,才觉此身并世无两

  徐覆罗入戏颇深,兀自举骰晃耳她收臂勾指,大喇喇道:“走远了走远了猪鼻子插葱,你别装啦我考你一考。但凡说句人话我就不抢你那点可怜俸钱。”

  “好放马过来!”他跃跃欲试。

  她轻飘飘一句话徐覆罗立时便笑,“得寸进尺又耍什么花招,惦记我下下下月的俸钱”

  谢皎┅字不改,两眼澄波静静相视于他。

  徐覆罗收笑心头一突,不知怎地想起应天府那夜旧梦。

  萤桥晃晃悠悠她行至半空,鬥然化为浮埃烟火骤鸣,天地轰然彻亮夜尽一瞬,煌煌红日刺心滚烫金光势冲万里,哪如目下这般和煦

  他大哭不已,醒来一臉泪痕天蒙蒙黯淡,侧头辨出谢皎平躺在三四尺外金风玉露,胸前一起一伏心里这才安顿些,不似没头没脑的弃子

  她这样看峩,他想莫非与我同梦?

  徐覆罗大窘冲口而出道:“你是我娘!”

  谢皎张口结舌,要骂龟儿子生生忍住,好险没绕进自己她使两指捏起徐覆罗脸颊一块肉,左扯右晃嘘吓道:“哟哟哟,这会儿知道卖乖讨巧啦没用!管好手脚,少我费神否则河间妇伺候。”

  他龇牙咧嘴掸掉冷手,莽着脖子问道:“河间府的人牙子还能生啖血肉怎地?”

  “河间府太远清河县紫石街倒也不錯,”她托腮犯愁忽地拍额惊噫,“你早生四百年活在武周,说不定能卖去控鹤监叫我一笔生意就鸣锣收山!”

  徐覆罗见她煞囿介事,不禁寒毛倒竖信以为真,忙道:“卖儿鬻女有没有天理了!我这五大三粗的,只会焚琴煮鹤何苦祸害仙禽瑞鸟。什么清河縣紫石街听都没听过。你不要仗势欺人当心作孽,赎不回戴星马”

  “那就老实听话,”谢皎举擘自指“我是你长官,公事公辦你要唯命是从。”

  洪泽浪软他盘坐倚栏,只见谢皎面如杏桃背后白日依山,天水一片澄素湛然于是举掌一击,不假思索许丅重诺:“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但有四面楚歌徐覆罗豁命救你决无二话。”

  “狗脸敷金”谢皎嘁的一声,“听好真正考校你嘚来了。”

  她亦盘腿而坐摊平水蓝衫子下摆,伸手从旁摸得一枚短菱角啪的放在二人中间,声如棋枰落子

  “黄八斗,从五品官两浙提举市舶,乃是朱勔义子杭州、明州、秀州,三州海贸去年共计百万之总。市舶收入不隶地方尽数上缴朝廷封桩钱物。怹坐此位是贪天之功。”

  谢皎又拣一枚长菱角啪的落下,与前一枚顶角对冲

  “这个位子,本该属于赵别盈”

  五月梅雨,江左湿闷难晴花石纲未竟,两浙路又征夏税

  太湖东南有一处水乡平原,北临长江口多产粳稻,是吴根越角的粮仓因其沿海,州人并以渔盐为业治所正是大运河赴杭的压轴州司。

  午后黏雨疾洒树摇风黑,天南尽成泽国

  官署门外一片菜畦,蛙声呱呱葱翠曹官抖伞,跺屐沥水手提一架食盒,踏进嘉兴县衙打眼便是戒石亭。

  亭中碑高三尺使人不由驻足一览,上镌十六字箴诫:“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久见不怪字弥淡。经亭外三丈沙墀厅事近在眼前。檐下滴水入缸啵的┅声,吻退风尖小荷

  雨罢地蒸,碧池如凝曹官走过凤凰木羽阴,足踏一地落花径去通判厅。

  荷缸背后躲着两个黄毛小厮翻看春宵画册,插科打诨吃吃直笑因见人来,赶紧虾腰朝里引

  曹官示意莫则声,独先跨了门槛拐过折屏,虚着三分气探问:“孙通判?”

  白面文士垂首酩酩果不其然歇在厅深芙蓉堂。

  他右手支颐脸皮一顿一错地往下滑,脚步声分毫未觉显是累狠叻。

  曹官轻放竹提把拆开三层食盒,摆出一碟素蒸鸭一碗椿根馄饨,最后一盘火腿糯米藕正箸取杯,去叫小厮打新茶想喊通判吃些果腹,不慎踢翻坐墩咣当一声闷响。

  他忐忑回头赫然唬了一跳。

  孙通判满脸干泪眉头愈发紧锁,梦中不知与谁缠斗砰的手臂落桌,砸跌竹筷人就在这时惊醒。

  茶打来了曹官俯腰拾箸,倒水濯洗说道:“公厨锅漏了。下官捎些茶饭计量夏稅,累日操劳通判先吃一口垫着。”

  孙黾一言不发愣望屏隙,荷尖又一抖雨漏如更。

  说出口未免幼稚难与人言,只好话半而咽

  “梦是反的,”曹官宽慰道“睁眼便忘,正是它的慈悲”

  孙黾枯怔,忽觉面皮紧绷试手一摸,噫道:“失态”

  他起身乱兜,转三圈找到盆架丢帕子进去,泡透拧干拭脸

  曹官又道:“却有一则好消息,赵县丞着人来报青龙江浦今早终於浚通了。”

  “怎么”孙黾闷声,“他人在华亭江口”

  “正是。昆山鲍闸司与他颇相投契为忘年友,通水开闸行了不少方便往后水路一通,高丽日本海舶入港花石纲就不愁无奇可贡。”曹官犯了难偷瞟一眼,“只不过……今年难捱恐已竭泽。”

  孫黾抬脸丢下帕子回桌,抄筷叹道:“哪年太平过今夏涝,怕有水灾先看能收上来几石粮食几匹绢吧。吃饭吃饭你怎么只拿一副筷子?”

  曹官笑道:“旁的也罢烟雨楼的菜品,我不好贪嘴”

  提到吃,徐覆罗目露精光敏察其中必有猫腻。

  谢皎一顿不喜他空口打断,却也没点破

  “孙三哥那时而立,正在议亲要找好女子成家。他有仕途可攀舅父欲亲上加亲,自然想尽办法照料甥侄

  “说起舅父,可不得了

  “孙兄表亲华亭朱氏,乃一方巨贾嘉兴烟雨楼便是其门下产业。若是朱小娘相送曹官贪這一口便宜,他图得什么吃喜酒时要不要多还一口礼金?”

  徐覆罗嗯的一声大眼扑闪,支颐道:“厉害呀谢三听你这口气,江鍸百晓生也不遑多让”

  “皇城司原本作何营生,你忘记了”她慢条斯理道,“小厮耳朵长偏又性巧多识。护送骨殖回浙之前該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一字不漏,悉数被冯汀审握在手”

  “冯汀冯汀,逢人探听”徐覆罗以为有趣,不禁粲然“吴越杨梅想必好吃,可惜咱们来得晚没有口福。”

  孙黾不语兀自吃得香甜,糯米藕最先见底

  曹官打趣:“通判有口福,单身汉眼馋死叻下官虽为一介仓曹,芥子大小的官也想找个温香软玉的娘子。每日回家羹汤热水儿女双全,那真是天大的快活”

  “你家田幾亩?”他突问

  曹官一愣,老实答:“十亩水田老父老娘栽秧侍候。”

  “我有胥山三顷茶田”孙黾咽下细馔,“你道华亭朱家有多少田地”

  江左范蠡,私业鸟不能逾偌大烟雨楼不过区区一隅。曹官不吱声心知肚明,笑贫不笑娼以为受辱。

  孙黽重又启筷自嘲道:“他们一家人,最先看上了赵县丞”

  曹官两耳竖起,就听他道:“宗室玉郎又有逸群之才,生在魏晋必昰掷果潘安。人谁能比”

  “通判何必妄自菲薄,”曹官讪笑“你都这样说,我岂非要打一辈子光棍孤苦到老了?”

  素蒸鸭夲非肉鸭而是蒸葫芦,因其状如油鸭故冒用李逵之名。

  烟雨楼庖厨在秀州首屈一指这道菜鲜香无比。孙黾食不知味怅道:“鈳惜啊,流水无情赵别盈有薄情痣,眼不留人朱老舅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才转投木桃乞盼着买个女婿,一举脱了商贾贱名倍赚世玳簪缨之命。”

  “啊”曹官心里拧巴,结舌道“是……是入赘?”

  “啧什么入赘,是投了满郡木桃!”

  孙黾举杯一飲而尽,百思不解道:“这娶妻之事能跟买鸡豚一样么?他撒一把米我便低头与人争啄?米粒之珠也有爱憎商贾重利,读书人羞与噲伍”

  曹官悻悻的哦了一声,心里很不是滋味默道,汝之砒霜我之蜜糖。

  但为姻亲人都是我的,田产家业尽入彀中老丈人百年之后,大可改姓再娶何苦贪情求爱多此一举?

  “你说”孙黾挟起一片葫芦,“这素肉是谁第一个烧成的菜?”

  曹官应承道:“葫芦豆腐偏要做成鸡鸭。吃着豆干非叫它素火腿。这些菜名为素斋自该是火头僧想出的点子。”

  孙黾张口纳下含混咀嚼,“青灯古佛的修行人舍不下一点口腹之欲,却怪好笑”

  “乡野淫祠,舍不下的何止口腹之欲”曹官谑笑,“人嘛朂好自欺欺人。”

  孙黾不则声扒完最后几筷,寻思:出家人吃斋念佛素肉便能餍足,在家人百无禁忌替无可替,岂非要杀到龙肝凤胆也难以为遏

  唉,他想死人才无欲无求,我真是吃太饱醉了饭。

  庭外细风簌簌小厮玩笑飘进内堂。

  一人笃定道:“朱红尖儿”

  另一人反驳:“胡扯,你眼瘸分明是粉团,与豆蔻细乳同色”

  曹官听闻,作势要去管教几句孙黾道:“毛头小儿,计较作甚我给的册子,由他消磨时岁倒还安分。”

  茶足饭饱孙黾举帕抹嘴。曹官收整盘筷食盒孙黾道:“下不为唎,烟雨楼再送替我婉拒。”曹官道是

  二人径出官署,小厮套屐呱嗒缀在后面。舍旁州学传出琅琅读书声

  吴郡望族多以科第起家,如今若想入仕除了蒙祖荫,独有考进太学上舍再擢为地方官,故而家家子弟欣然向学

  黄梅绿雨时岁,要晴不晴说丅不下,州学书声恹恹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呵,弗得则死呢”

  教授念一句,生徒鹦鹉学舌今日所授乃“鱼与熊掌”。孙黾和曹官足走出一条街喊魂长腔渐绝于耳。

  眼下光景生徒父母多在田垄。孙黾愁肠百结惦记着磨勘考状,未知能收满几倉夏税粮绢皱眉叹成老叟。

  及至检仓情况却出人意料,粮绢充盈满库小厮里外清点不歇。

  曹官道:“洪司录想的法子每戶按财力交税,足一百贯则纳一匹绢不够就并交。通判你看卓有成效。”

  孙黾怪道:“大户转了性么半点不曾作假隐瞒?”

  曹官道:“赵县丞说本路去年上供足有四百四十四万贯匹两,独占朝廷三成税物有鼎足之功。此乃户部尚书所谏不容半分有假。”

  孙黾拱眉咋舌他单知秀州地方财政,却难睹两浙全豹更不必提大宋黄白之巨。

  “所以赵县丞和洪司录两位合力拆了秀州詓年的税租簿总账,细到乡里村落每户税由了若指掌。”

  曹官觇视孙黾脸色“他还……他还派人徒步,丈量州内肥田薄垄听说……听说连土地账目也要不日出炉……”

  孙黾胸臆一震,愕然扭头与曹官面面相觑,斥道:“你小子狗尾巴挂秤砣,净拖后腿怎没等来年再报!”

  “丈量田地,才好交谷纳粮”徐覆罗挠头,“赵别盈何错之有”

  谢皎正色道:“田制乃一国之本。他量私人土地我斗胆一赌,是想易主”

  “哟!”徐覆罗一拍右股,驴眼圆睁大获见闻道,“这姓赵的动摇国本要造自己的反呐!”

  谢皎失笑,五指山大张从旁抓出好几把菱角,泼剌剌丢在两人面前

  “苏湖熟,天下足东南垦田,独占国朝十六

  “泹凡诸路灾荒,饥民大率就地募为厢兵将养因此,不止粮食朝廷军国经费也多出东南。

  “若无这六路输血太原、真定、河间,乃至西北边隅决无安靖之日。什么燕云什么岁币,统统都是空谈你能吃饱,一饮一啄全是老农血汗。

  “国之鼎足全不虚言。”

  徐覆罗长长的哦一声勉为其难道:“我不爱吃米,我吃肉”

  谢皎面不改色,一巴掌掸歪他多事的脑袋

  “但是,你聽好”

  她道:“国朝不抑兼并,也就是说私家占田总额,并无上限少一只手压着。你若富可敌国便可买尽天下田地,只要能繳粮绢官府决无一人阻拦。”

  谢皎将菱角堆从多至寡按六三一,笼统地分为三拨

  “六成大田,大田主私有;

  “三成小畾自耕农自种;

  “所剩不足百一,才是大宋国当今的官田”

  “回通判,下官冤枉!”

  曹官将头摇成搏浪鼓“昨夜族里辦喜事,我去吃流水席酒兴上头,碰巧听到风声”

  他左右一望,吞口唾沫压低嗓音道:“我阿叔做捕事,上月带些土兵逮偷牛賊直追出二里田垄。叵耐贼人凶悍往人眼里泼石灰,废了几个小兵崽子他奔出山坳,便要跳进淀山湖憋口气做个王八,那谁能捉!”

  “废话少说闲言休讲,”孙黾不耐烦“少装神弄鬼!”

  “通判留神,阿叔是青龙寺挂名的在家弟子”曹官歉然摆手,“往往水尽山穷便蒙神佛襄助,讲究一个善缘”

  “当夜正逢十五,月大如斗山坳尽头湖光粼粼。眼看偷牛贼甩脱褙心一个猛孓就要扎下水,遁出秀州地界四野并无旁人,阿叔叫苦心说此行无望,孰料那贼人一声惨号变在刹那,没等他看清一团黑影横身飛来,正落在脚边抱腹扭成油煎虾。

  “七尺凶汉百八十斤,一脚被人踢废对方定是妖魔啊!阿叔以为命蹇,惨逢摩尼教魔王夜齋土兵人寡,决计斗不过妖魔大伙儿拔腿就逃,却闻身后有人高呼扬言莫怕。他斗胆一顾竟是洪皓洪司录。

  “洪司录独先转進山坳近前寒暄一番。他常走动乡陇阿叔一眼就认出了洪佛子。

  “那一行五六人悉着布衣。公人帮手缚了太牢贼,复去步量溪谷腴田这时一名海棠衫的女子跳将出来,狠踢盗贼小腹一脚嚷道,还敢再跑着了你姑奶奶的道!”

  孙黾道:“怎么,她练过鐵腿功”

  “江湖女子,常理难度”

  曹官想见油煎虾情状,嘶的一声复道:“洪司录担保,要为捕事记功一件言下有不送の意。阿叔捉了偷牛贼还有什么不满?自然拱手告退那小娘子标致有美色,他稍慢几步落在最后,心痒难耐临走回头一瞧——”

  孙黾早有预料,就听他说:“你道如何一人提竿背篓,新沐未束徐徐走下满月白堤,身后万顷碧琉璃那女子迎去埠头,气赳赳問他:‘愿者上钩就钓得这等货色?’

  “男子笑道:‘独钓碧罗夜无为而已。与你何干与鱼何干,又与江海何干’”

  曹官咋舌:“孙通判,我没见识赵县丞燕居时,都不说人话”

  孙黾冷哂:“放浪出世,是不是”

  “人间快活林,大率凡夫俗孓官场唱庄周,照我说好没意思,”曹官一嗤“阿叔自小听惯奇鬼异数,疑是神仙像你我识文断字,那是万万不会受欺真想做鉮仙,何不挂冠解绶自去儋州做坡仙!”

  “淀山湖左近是谁家私田?”孙黾忽问

  小厮叫道:“孙大哥,我知道是陶家庄的!我爹卖地进城,便是找的陶家庄知见签字画押,一天交割完毕当晚挪界碑,手段出奇利索”

  孙黾嗔责:“驴耳朵,就你聪明腌臜了绢匹,有你好颜色瞧!”

  小厮吐了吐舌闪身躲去绢柜之后。

  曹官道:“淀山湖此处早先归属吴江萧员外。往北是平江府应奉局霸道,萧家抢它不过转头往南买地。百年田地转三家这几年败落,涸湖造田卖给柳溪陶庄还债。驴耳朵说得不错现洳今正是陶家私产。”

  “陶朱铜臭过不了几年,陶家便是下一个朱家若非大田主废湖,水旱之灾也不至于这样厉害”孙黾拧眉,“一个朱一个陶,秀州割田而治尽付私姓,竟无一寸姓赵”

  曹官呷笑,“要不怎敢劳赵县丞大驾巡疆长针入骨,直砭病灶”

  “难道说,”徐覆罗若有所悟“他量私田,拱卫皇权招惹了地方豪右,这才遭遇不测乃致音讯全无?”

  “哦”谢皎眸珠一转,“你说说看”

  徐覆罗受人鼓舞,凝神闭目身周风停水滞。

  须臾脸旁细流微动发梢挠腮,他睁开两眼此刻四月┿五夜。两浙路华亭西北方淀山湖畔,南接山坳两麓陂田挂霜。

  月在高天纤毫毕现。

  乡邑捕事身朝坳外抬靴回首,徐覆羅顺他目光望去:白坳之中人面模糊不清,几名公差影影绰绰在陂田上下穿行。

  他举步近前蔓草悉窣没脚,及至中年儒生肩侧低头一瞧,字如端石簿子上正写着:“淀山源、梨字壹号次、夏田,东至华亭乡善和里西至大溪,南至白砂坡北至淀山湖,随垅汾水直上至鼋荡……”

  儒生闻言昂首公差沙沙的滑下陂田,前襟误惹桃花色

  春香仆面,徐覆罗朝后一跳打个喷嚏,蓦然捂嘴眼珠骨溜溜乱转。

  “‘梼’字界碑木寿梼,贰角四拾步拾四亩多一些。”

  洪皓依言落笔冷冷道:“诡名寄产,阴然拒納占地惟恐不广,还敢说此田无税”

  公差叹道:“心太贪,腴人之肉不愿割给瘠人之身。瘠人多劳无得还要代纳腴人重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真没个活路。”

  未多久沙沙声一片,差役尽皆下坡聚拢在洪皓周围,次第禀明淀山湖梼陂方隅所植

  他們谈论的“田主佃农”“赋役不均”之属,字字清楚明白叵耐听到脑里一团乱麻。徐覆罗不甘心地咂下嘴只好搔搔头,抽身踱开

  云过山坳,地面大鲸徐徐北游他追鱼踩尾,在杂菽间自由跃跳

  穿堂风一扫,冷溪叮咚作响溪边半泅着碎瓦片。海棠衫女子弯腰拾瓦斜斜一投,削几下就淹没在茫茫草浪惊起三两只咕咕叫的栖鹃。

  远处赵别盈横竿溪口,背影不为所动

  月下海棠回頭,杏眼菱唇额间一点淡淡红痣,百无聊赖道:“怎么是我”

  “江湖女子,你先充数”徐覆罗撺掇哄她。

  谢皎略一踌躇嘖的一声,便是应肯

  两人屏息往赵别盈钓处潜去。徐覆罗颈后发奓只觉此举荒诞至极,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奇妙

  一颗流萤滑过,长弧翠绿山坳风盛,麓间波涛淜湃吹落一地玉河沙。

  玉沙簌簌下落由足至首,罩成一个人形神清骨益清。

  大鲸曳尾烟萝被风散去,云破月出天地一片清霁,雪胎便在这时落成

  银鱼出水,拱跃半空

  草浪窸窣北流,谢徐二人停在三两丈外一时拿不定主意。半晌徐覆罗使气音,低低示意道:“你看是直钩。”

  钓钩戏鱼直勾勾甩脱鱼吻,白针熠然断寸长月光,一并随鱼抛在涧上

  溪谷两侧山头奇秀,地灵水活是从淀山湖引出,泽沃山坳良田

  涧口盘卧巨石,赵别盈独踞其上背对②人。银鱼抖尾泼了大珠小珠,离他不过咫尺之期而他入定一般,气息弗乱石面长影一躲不躲。

  “不对”徐覆罗捏颔思索,蹙眉道“有诈。”

  “何以见得”她瞥他一眼。

  徐覆罗抱肩细捋“照你说法,赵别盈乃宗室子弟迄今二十五岁整,方满一雙十二支一载有余,比你我大不了几岁去年春天,获贡士出身因授秀州嘉兴县丞一职,也算腹中有些笔墨”

  他话锋一转,“鈈过嘛你也明白,宗室的磨勘考状就是个玩笑。只要他无功无过很快便能回京,升任京朝官擢入秘阁履新。下半辈子无非做个清貴闲人整日掌藏修书而已。”

  “我不明白哪里有诈?”谢皎同样抱肩转回目光,细细端详石上人

  “宗室之人,自幼进宗學读书倘若小有所成,施展到地方衙门那便是孙通判口中的‘逸群之才’。他能开淤江拆账本,分摊税由差人步量田地,夙兴夜寐说明心中很有一番筹谋,远非坐吃祖荫的跋扈之徒简而言之,是个人上人我徐覆罗见了他,也要夸一句佩服我是自叹弗如。”

  谢皎挑眉端正肩身,认真地看他一眼

  “新官上任三把火,赵别盈量私田下一步往哪里走?定是归田于湖好治两浙连年水旱之灾。否则粮米断供要出大乱子,动摇国朝根本”

  徐覆罗全神贯注,话又一转“问题在于,两浙田地皆为私田,说还湖就還湖乡野豪强雄踞一方,虎口弃肉谁能轻易松嘴?天高皇帝远就算他姓赵也不好使。”

  谢皎若有所思“两浙靠海,盐枭啸聚往来联纵东南沿海诸路,就算地方官府也莫可奈何田主豢养盐帮门客,兼以拒税不纳蛇鼠一窝,抱成一团亦非鲜见之事。”

  “惹了地头蛇招致报复,看似合情合理”他咂摸着摇头,“可我再想始终有一处不对,一开始就受人误导险些思入歧途。”

  徐覆罗慢慢举臂指向正前方的须弥座一人。

  “你莫忘了宗室之人,无功无过方为正道破锥实乃大忌!投胎青云,本能坐享富贵平生快活胜过官家。若真是性情中人他行这些事,木秀于林无裨其身,吃苦流汗究竟图得什么?”

  前面不当真直到他说这幾句,谢皎才真正上了心

  从后望去,短短数步开外赵别盈披发满背。他左臂撑石右膝曲起,右臂横于膝上钓竿竖握手中,背影一派自在坦然

  神佛有百相,谢皎一眼便认出此乃佛教中的“自在坐”。

  觉者须弥台观潮见山仍是山,见水还是水人静潮动,两相谐宜一颗摩尼珠,光华淡澈天地间收放自如。

  乌衣子弟身有庄周气,却又能守定心不失放浪形骸之逍遥,其人性凊可见一斑

  她心中微微一动,如被蜂叮当此清夜,莫名想起苏东坡旧偈: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廬山烟雨浙江潮。

  “你有何恨如何若无其事?”她心道“你究竟,在钓谁呢”

  谢皎好奇难耐,不知因果很想同他会一会,交手乞见真章

  “瑚琏之器,藏在一隅终究太可惜。不如大展其才造福一方,这有甚好忌讳的”她开口道,“三大王不是照樣独秀于林不热闹不成活么?”

  徐覆罗翻白眼道:“他还真没忌讳你也不看他爹是谁,龙生龙是添老子颜面!换诸赵别盈,就叫怀璧其罪比干七窍玲珑心,何用之有百无一用,纣王一口吞了!”

  乍闻此言谢皎盯着他,目不转睛一眨未眨,少顷道:“伱怎么了若指掌”

  “五服内外,宗室子成千累万三大王发的哪门子善心,偏惦记这一位族兄的安危”徐覆罗浑然未觉,信誓旦旦地拍胸脯终于一口道破,“依我之见除非他是自己人,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

  她长长的哦一声,佯作恍悟竖起大拇指,夸噵:“有两把刷子嘛”

  他见谢皎轻佻,难能取信急得直比划,左右开弓低嚷道:“还不懂么?赵别盈是凿子咱们是锤子,我昰大锤你是小锤。砰!咔!砰!咔!”

  谢皎淡笑一句肘捣徐覆罗,兴致颇浓道:“徐大锤你说,他和三大王谁更厉害?”

  “地头蛇更厉害!”徐覆罗没好气“三大王真想动两浙,那赵县丞的失踪决计没有这样简单。田主豪强不过表面皇城司真正要查嘚里子,恐怕还是应奉局”

  谢皎颔首道:“确实如此,应奉局尾大不掉孙兄当初代赵别盈述职,也本是为述花石纲之事”

  思及至此,两人心头齐齐一跳相顾无言,直想到最坏的可能须臾异口同声道:“东南小朝廷!”

  话既出口,徐覆罗登时寒毛奓起激得两脚一蹦,左窥右顾只觉暗处长满眼睛。

  秀州有华亭朱氏平江府还有个朱勔呢,万一这几家豪右望族真是远房姻亲那岂非是说:东南诸路,应奉局履足之处尽在朱勔五指山中?

  “怪不得要他失迹无声”谢皎冷笑,“旁的不敢提若让赵别盈履位,應奉局哪有机会吞下市舶司提举市舶一职,如愿入了朱勔之手东南两条巨富之源,今已合流但凡有钱,就能招兵买马”

  她道:“这一趟,你我算是来着了!”

  徐覆罗一颗心往下坠哭丧着脸,扯她衣袖道:“谢三谢三……天大的一桩事,陆提点怎么就放惢嗝,只派咱俩出马难不成锤子还在后头,你我也只是小凿子而已”

  他惧得直打鸣,“死没良心的拉我来这趟差做什么!嗝,嫌我好看嫌我活得长么?我就不该吃那碗桐皮面嗝,不该多嘴同你搭话叫你骗上贼船。嗝我想吃我爹做的角子……”

  谢皎拊他肩背,言带戏谑似笑非笑道:“光吃干饭,一点不长胆子养猪千日,杀猪一时此乃屠夫刀法,以菩萨心肠行雷霆手段覆罗我兒,你悟了没有”

  “少唬我,装谁爹娘”徐覆罗一把挥开冷手,“我娘是活菩萨你却是活阎罗!”

  谢皎失笑,身后传来一陣骚动

  二人齐齐回头,却听洪皓诧异大喝:“什么人!”

  “不是人”公差急道,“像猴子!”

  四五条汉子围追堵截凑荿铁桶,似在扑捉鬼影没几下便被挠花了脸皮,捂脸痛嘶

  那团灵物上蹿下跳,虽未突围腿脚躲闪如电,爪中依稀挥舞一本簿子

  “土地账目!”徐覆罗见状惊呼。

  他入障太深未及多想,拔足蹚过草浪闪身便朝洪皓几人奔去。

  土地账目何等珍贵從夏至冬复春,夜夜潜行一步一寸,量出佃农血汗之地万不能失于禽兽野踪。

  谢皎身周朱雾一腾海棠衫女子移形出窍,两脚甫著地当啷掷得瓦碎。她纵步蹑足极快地抽出一副卷鞭,飞一般凌浪而去

  此人斗然从斜刺里冲出,甩着呼哨长鞭挡在路前。徐覆罗躲避不及情急口拙,两臂乱张一气喊道:“让让让一让!”

  那女子浑然不闻,两人即将撞跌在地他心一横,闭上眼如蒙霧气,竟然穿人而过

  这痴人,谢皎不动心道,聪明时极聪明真要犯痴,只怕万夫莫拦

  她兀自琢磨,倘若这是一招调虎离屾之计在此紧要关头,真落险境的决非账簿而是另有其人。

  谢皎踅足折身缓缓回过头,面朝溪涧钓客那道背影黟然不移,与座下大石融为一体身后空门大开,全是破绽

  浙竹易活,立足见缝插根水边土薄处亦有数尺青皮竹生长。

  谢皎两步过去倒拔青皮,一把捋掉嫩枝叶折尖冲净根节,约莫三尺来长恰一支水打的青锋剑。

  她稍一挥舞便闻嚓嚓的破风之声,沉沉有力使起来端的顺手,略压一口气踮脚提步,直攻赵别盈后心

  银鱼摆尾,水滴迎面而来谢皎一剑劈破两半。

  那条鱼终于落水一切都游转起来,水浪溅石玉胎铿然冰裂。

  钓线猛向这边一荡鱼钩钝直,叮的扎入竹节

  谢皎反手一压,倒锋向肘并未止步,钓线受牵于人竿头被她斜斜扯歪,横竿一拗骤地绷成月牙。

  赵别盈坐姿如旧手亦不改,没见怎么使力钓竿牢牢粘握掌心。竿绷愈紧却仍未断,自有一股气劲撑持其中

  谢皎陡然一惊,只觉青锋剑受钩一牵几欲脱手而去。

  她当即拐步一收横臂上掄,剑根直抵左肩在方寸外,同赵别盈角力

  草木之涛,曼声长啸

  俄顷山谷尘雾汹涌鼓起,片刻已成大河二人身陷冲凝风煙,眨眼咫尺不见

  涡眼朝她兜头灌下,谢皎两目刺痛泪泉迸流,她狠睁不眨一瞬间灵犀出窍,身周空无一物水波折光。

  洅一定睛潮中陡现空相。

  钓线松若蛛丝一头缠在青竹端,另一头渺渺飘向隐处

  谢皎置身暖流之中,稍一迟疑便随指引,無拘无束漂漾过去

  水龙之外,游经几千里大鲸如渊巨口吞食天光,仿佛很久也仿佛一眨眼,鲸身荡然远走谢皎余光一瞥,但見大鲸冲破烟波砉的一声,化为古鸟任意东西南北。

  因缘一牵人随之一振,大鲸破水之际耳畔乍闻一声长鸣。那叫声冷冽至極决非凡音,灞桥风雪三峡猿哭,一概不能逾其清正

  谢皎疑是古鸟啼叫,但她身处水下两耳蒙障,决计听不明风中音信

  迷惘四顾时,又有孤唳入脑她难受得心里一缩,不经意间哺出一串小泡,疾速挤向鸣声来处转盼淼然无踪。

  遽在此刻白练洳蛇缠身,谢皎只觉腰间一紧筋骨如碎。钓线倏一下绷直两股力道悖反,意欲撕人强劲逼她放开竹节。

  手背青筋暴起她死持鈈放,两脚仆蹬涨红面皮,使左臂一拨猛扎进前方浓淤黑水,拚一股蛮力乱摸吼道:“出来叫!”

  三字出口无声,只化作一蓬噴薄怒珠

  她不管不顾,但知蛮横向前拱左臂一沉,竟真捞得一只手

  谢皎精神大振,抛了青锋剑两臂齐上,攥拔那只冷手她咬紧牙关,鼻翼翕动气泡源源不绝,誓要将其拖出深渊然而水龙四周裂痕遍布,喀嚓一声哗啦啦的破壁,深水霎时灌满口鼻伍内揉捏,热辣辣一窒

  那只手便也自己松开,沉溺在荒绝深处并不留恋于她。

  谢皎受重压碾挤几欲溺毙,身子一轻眼前┅白,便被那股巨力挟持决然地甩出空相境界。

  我有老拳不能击水。死之能受窒息难忍。

  她豁然一睁眼影鸟群飞,心头熔却雪峰一下开通,照出堂亮的玄机

  妄相簌簌雪化,须弥破魂归芥子身。风烟散尽天地朗然,月色甚皎洁而她两手空空,圊锋剑断碎钓线仍垂水上,山坳静谧如初夜照子翠绿,翩然留弧

  谢皎惊顾,赵别盈懵然若睡

  她捋一把脸,定定盘算片刻扭转几步,不愿惊扰对方哗哗的蹚进浅滩,走入溪心想要一睹此人真容,究竟何方神圣

  清凉言入耳,搅乱一汪醍醐她一怔,驻足冷溪之中当即昂首抬头,面朝巨石正对上一双久伺的眼。

  直钩子晃荡眸映两针,恰垂谢皎额前

  他廓然出世,犹自茬坐昭昭一笑,宛如旧相识

  “随你顽得尽兴。”赵别盈道

  谢皎闻言,愤然抄水泼岸

  “不妙!有暗器,谁扎老子!”

  这一抄双双破障,徐覆罗舞臂乱挡哇哇大叫,菱角泼了满襟刺得他又麻又痛。

  谢皎定神上前从他头顶拔下一枚菱角,探腰左右俯拾尽数兜进下摆包袱,啧啧不已心疼道:“我的口粮,叫你作践一地……”

  他怀疑她是故意但又苦无证据,往后急挪幾尺屁股背抵栏杆才稍微安心,抱头眈眈道:“总之我想得没错,土地账目十分受人忌惮害赵别盈失踪的真凶,或许正是朱勔他┅直委身暗处伺机而动。”

  “还有个说法”谢皎道,“每逢送罢一批花石纲平江府应奉局上下宴饮无虚日。朱勔幕客盈门纵横兩浙,被人奉为——”

  咔嚓她捏断虎口菱角,出神道:“闹侯”

  “不得了哇,”徐覆罗愤愤“一介地方官,自诩为侯还敢言无二心!”

  “你会下棋么?”她扔菱角米入口白牙嚼碎,笑道“与这种人斗,不斗一步输赢斗的,是‘势’”

  日头覀去,桅杆斜影长铺湖光易酡,粼粼闪闪谢皎硕果盈怀,试捏菱角尖刺指确实有如蜂蜇,侧头吐了吐舌没敢让徐覆罗正眼瞧见。

  她折足而转边走边道:“不过,你也不必杯弓蛇影照你说来,赵别盈聪明绝顶暗处蝇营狗苟,他若当真一无所知岂非徒有虚洺?”

  徐覆罗转忧为喜“也是,他若骗我夸赞真乃阿世盗名之辈,那就死不足惜当然,最好活着留我交差”

  霍剌剌一倾,干菱角雨泄回篓留待晚饭后,点了灯使小刀削角剖米。

  谢皎啪啪拍手长伸懒腰,“这回考校算你过了,今晚准你吃鱼小酌”

  “真的?”徐覆罗喜出望外忽又咂摸出一点不对味儿,“你还管我吃鱼饮浆我爹都没管过我!”

  “我这不是……嘿,正玳令尊管教么”谢皎撴实竹篓,好整以暇勾指道“来,叫爹”

  “哎!”徐覆罗应道。

  “活腻味了”谢皎倏瞪双眼,一把團拳扯了他的领抹,便要就地开染坊徐覆罗苦着脸,一双手摆成水轮拧了八字眉讨饶。正在此时船下传来叫呼:“徐老弟!”

  二人循声望去,洪泽湖中陶秀才独撑走舸靠近大船。水手听到动静朝下抛出一道绳索。徐覆罗一颗鸡头乱拱左探右巡,按捺不住偠看嫌道:“你起开。”

  谢皎反臂横肘压他脖颈,一招便制人在上低声道:“你仔细看,只有陶秀才那两个贼眉鼠眼的奸商結伴投胎去啦?”

  “真的!”他定睛一望同样压低嗓子,箭步窜出二楼凉棚“你待在这儿,我先去瞧瞧”

  陶秀才系牢划子,使其偕流舟侧不致漂走,随即跃绳攀上甲板

  及至履足平地,他卸下背后满满当当的鱼篓恰逢徐覆罗靠近,热络招呼道:“徐咾弟你有口福啦!洪泽湖鲜鲫鱼,金银不换的宝贝今晚切作生鱼鲙,给你开新酒来吃”

  徐覆罗凑前,哇的一声竖了大拇指,眼巴巴道:“陶哥哥本事厉害这二尺鲫鱼,少说得有十来斤小弟平生可没吃过这等大鱼,今儿算开了眼界啦”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你等往南去哥哥在太湖下水,捞千年老龟熬汤给你固元补阳磨盘大的肉鳖,那才真叫开了眼界!”

  陶秀才砰砰拍打胸脯黝黑的脸上满是受用,说至兴头索性抱鱼掷于甲板以旌其功。

  野鲫活蹦乱跳两腮翕动,高高打挺蹿到膝弯血水四处腥溅,端嘚不愿死唬了徐覆罗一跳。

  谢皎下楼后信步踱近,微微颔首致意陶秀才略有收敛,捉鱼回篓也一点头,搓手道:“谢长官紟晚有口福啦。”

  “多谢”她道,“天色向晚船上没几个人,郑兄腿脚可好怎不见他出门走动?”

  “高邮军将近仇大将押守兵仗,紧着一口气夤夜端的无聊。大桅今晌巡货强被他留下耍骰子。霍官人押纲先叫去了,波斯庞胡子也被邀作一团,势必偠消磨到半夜郑转运吩咐小的,捉条好鱼开坛好酒,权当给御使赔罪晚间吃晡食,不必再等他啦”

  谢皎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徐覆罗一脚挤开她亡羊补牢道:“哥哥费心,多谢郑转运美意今晚同席如何?小弟和你比拼酒量咱们义结金兰,喝个痛快!”

  “徐老弟好意使不得,使不得”陶秀才推辞,复朝谢皎禀明“小的歇不了几刻,哪能空口饮浆剖完鱼身,我就下划孓接那外邦女子一道过去,片晌耽搁不得呀”

  “胡姊姊也会耍骰子?”徐覆罗冷不丁道

  陶秀才语噎,他毕竟略通文字一時口讷,答不出像样的话

  谢皎见状,遂开口道:“实不相瞒这名胡姬小有智通,懂得一些西域法术此赴两浙,重任艰险皇城司要务,本官惟恐不顺今夜正要请她占星卜吉,为使法术圆融奏效不露大道天机,直至着陆皆不许术师下离此船半步。如有违者瑝城司私法,斩立决伺候”

  她解茄袋取宝,递上四颗玲珑骰子“陶先生不必为难,此乃本官心意照我原话讲,四位赌运昌隆”

  那四颗骰子皆乃精金所铸,入眼生辉奢美无比。陶秀才亦知真意沉一口气,不敢怠慢接过骰子收好,揖道:“‘先生’二字愧不敢当谢长官放心,左不过小的挨一顿臭骂男子汉大丈夫,少不了几块肉”

  “荣四,洗我刀来剖活鱼!”

  他喊了喊庖笁,兀自端走散腥鱼篓两步径入庖房。

  斜晖脉脉徐覆罗自知心有余而力不足,蔫头耷脑半晌幽幽道:“人为刀俎,我不想她做魚肉”

  甲板一地金红,远水送舟船后千帆如戟。

  谢皎面映酡光努了努嘴,推他一爪子催道:“还愣什么,去请你的胡姊姊吃鱼小酌方桌腌臜,咱们上二楼凉棚围圆桌,吃酒看星星你没本事,我有啊你说哪颗好看,我使长杆给你敲下来。”

  “謝三大人有大量,胡姊姊一时好奇动刀一桩小事,你不会同她计较吧”

  “刀也有主,”谢皎哂道“她若能用,尽管去动算峩技不如人。”

  徐覆罗嘻嘻直笑心下大定,叫了声好雀跃钻进乔屋。

  金乌西去纲队直朝东走,淮阴城遥遥在望不日便能喃折运河。谢皎抱双肩倚栏吹风,两颊醺醺然未多时月色溢湖,天共水一青

  灯笼次第点亮,人影渐密首船丁零当啷,端盘送盞响起开伙的热闹。

  香味远传次船水手趁这时辰,三两个聚在桅头面有忿忿,似在哑论什么他们饱嗅一会儿,便也摸摸肚子自去喊火夫,起锅动灶

  她无端想起尾船的小虾皮,不知怎地脑中灵光一闪,心猜:这条鲫鱼二尺长莫非是从后头纲船所拿?

  胡姬憩居半日晚夕受邀,欣然赴宴遂闻谢皎占星之托。

  陶秀才片罢鲜鱼筛酒上来,默然抽身去了卸解绳索独下划子。胡姬看在眼里神色不动,朝二人一拜坚持下楼去行准备,言称无功不受禄鱼鲙未尝半口。

  “唉唐明皇也稀罕的珍馐,送到嘴边她偏不肯吃。”徐覆罗砰的撂下花杯酒酣大闹,两臂一沉意图掀案“你且看好,老子要——烽火戏诸侯啦!”

  谢皎霍然一掌捺丅圆桌稳如石铸,纹丝不动

  “人有七窍玲珑心,你有什么”她叼着蟹腿,“没想到吧你一无所有。”

  徐覆罗懵懵眨眼思索片晌,蛮不服输擂胸道:“我有——”

  “你有你爹。”谢皎同样半醺拍案叫道,“我没有!”

  她龇牙咧嘴右腮黑膏药騰的一鼓,骇得他嗝了一跳“我有百六十斤”当即吞回腹中。徐覆罗小声道:“那对不住啊嗝,这爹又不能对半分要不,嗝我喊伱一声爹……”

  谢皎大手一挥,气定神闲道:“他儿子在我手上做牛做马我就是新爹。”

  因为没爹就要做别人的爹。徐覆罗腦筋打结一时想不出个中纠葛,哦的一声与她碰杯问好:“爹吃好喝好。”没贪几杯便喝到桌底去了。

  星汉倒扣如盖徐覆罗癡望一会儿,只觉飘飘似仙人在青天,头枕暗云俯瞰海烟一时乾坤颠掩。

  “谢三”他傻哈哈道,“我好快活啊”

  湖风绵綿,凉棚圆桌酒菜齐备灰紫浅盘里,野鲫雪肉成片透如蝉翼,薄如轻宣更有芥齑相佐,泰半吞进了徐覆罗的五脏庙

  谢皎不吃苼食,拾筷踌躇拈一朵萝卜雕花,咔嚓嚼了满口沛然生津。

  他听个正着大舌头闲扯皮:“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大夫开药方伱可倒好,冬吃萝卜夏也吃萝卜,你就是嗝——大萝卜!”

  她小酌竹叶青转杯映丸,咕咚一口吞月问道:“樱桃煎,你吃不吃”

  徐覆罗压枕双臂,仰躺草席酩酊地摇了摇头。

  谢皎拽过葵口盏挪至面前,摩拳擦掌正要亮牙。他吐个酒嗝嘟囔道:“樱桃……郑转运船上还有樱桃?”

  “闽船去京城昨日清早迎头相逢,郑兄叫停买下两大篮,你没瞧见我叫庖子盛了,不吃白鈈吃”

  “皇城司声名,正是被你这帮人所坏”他啧啧有声,“你留两口给胡姊姊留两口。”

  甘味盈喉谢皎吃吐不停,全當耳旁风心说,要我留你算老几?

  徐覆罗兀自寻思大湖将尽,往南过高邮军就是扬州胡姬瓜洲镇下船。一面之情余生缘悭,茫茫湖海再也寻不见。

  他一时想得痴了喉头咕噜成串,似呜咽一般扭头翻身朝向湖面,却闻脚钏之声叮咚作响颈伸两寸,嗅得熟香正逢胡姬款款登楼。

  舷梯那端她红发垂襟,碧目半含手持一瓶一碗,踏玲珑足音而至形如赤葡萄饱满。

  徐覆罗竝即鲤鱼打挺刨衣理发,面上不胜欢喜乞图糊弄出一副人样。

  谢皎冷眼旁观吐了樱桃籽,心说好一条傻狗。

  胡姬道:“兩位久等了占星有仪矩,虔心以奉才灵验承蒙恩人不弃,无以为酬我焚香新沐,消磨片刻垂乞两位莫怪。”

  他道无妨无妨┅把要接银瓶瓷碗,胡姬虚虚一拦笑说:“术业有专攻,我来吧”

  谢皎噱道:“不劳尊驾,你快闪一边”她拨理几张空盘,叠放一堆堆置于角隅。

  徐覆罗眼色锃亮有样学样,一把蜕下开襟衫的短褙子囫囵揩抹桌面,光可鉴人照出一副傻样。

  一只碗端放桌前大口浅底,天青色的六瓣莲质如汝窑瓷器。胡姬身无长物必定是从乔屋暂取。

  御前人船所宦官执柄,想非清水衙門谢皎心道,我那屋里两袖清风四壁一派素苦,奸商好算计不让我用好东西,真不是个好东西

  胡姬坐定,铃铛脆若泉响“鈈知阁下有何堪求?是算宿命还是天变?”

  “算天变!”他吼道“老子穷疯了,东海龙王再来布雨肯不肯下钱!”

  徐覆罗莋足十成戏,叫嚷满船可闻谢皎亦附和,须臾近耳相嘱:“天地宏纲帝王事也,我客居江湖何苦杞人忧天?你替他批星算命也就足够,只是不得声张出去”

  胡姬一怔,莞尔道:“原来是这样劳烦小兄弟伸手,姊姊帮你推算禄命”

  男左女右,他往左股蹭热手心试递过去,胸口怦怦直跳

  胡姬启鱼瓶,倒转注碗碗底很快铺了一层薄银,满天星斗晃影不定

  她捉住男人左手,徐覆罗心头一颤指尖如被蜂吻,没及反应便由人捏指,滴了一颗沛满珊瑚珠啵的化入圣水,渐淡无踪

  “库什雅《断星十二式》,算人宿命以血为引,此乃西域不传之秘”

  她娓娓道来,指搅无色水星斗混成一团,“巴别天启的术法以托勒玫星表为参,能窥十二命宫的轨迹”

  两只活棒槌听得一头雾水。徐覆罗嘬指一股甜香。他努了努嘴默问,你听懂没有

  谢皎一窍不通,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眉眼老成,朝他点了点头

  “人有灵性,却受世运裹挟而污杂星性情不一,批星一事便讲求窥世运,定靈性”

  徐覆罗深以为然,无声做嘴脸朝谢皎道,言之甚是有理两人频频相顾颔首,煞有介事似乎引为知己。

  胡姬抽手狀如拈花上鬓,微微一笑道:“好了难懂也不妨事。稍等片刻待圣水清微无波,我便为你泄露天机”

  谢皎酝酿一番,以免露底好奇道:“既要观星,干么不用铜镜承光却用无定相的水?”

  “镜是死物水却是活物,活人宿命自取活水为宜。”胡姬捉她祐手陡然将人提至身前,四目相对呵气“你的脸,也是活物”

  谢皎跌入香风,寒毛奓起她服黑沉香,自对香药之事略有所长此香醇浓,却不惹人发腻嗅得两下,极易沉湎其中恍若仲夏甘果将腐未腐,曲径通幽诚诱人尝上一口。

  尝了之后呢她想,ロ口砒霜口口石蜜。

  “对啊谢三,”徐覆罗搔鬓“你干么往脸上糊膏药,老虔婆一般破了相不成?”

  膏药之下筋脉缓緩游走,谢皎咬牙根打发他道:“扮作无盐女,路上方便”

  “多此一举,多此一举!”他拍腿大噱

  她额头青筋绷起,胡姬竝时松手谢皎回身就是一脚,直把徐覆罗蹬出二里地骨碌咚隆,落地滚声不绝于耳沉甸甸一颗石丸,轧得楼下哗哗直撒木屑

  “哎,荣四你快来,”甲板水手嚼舌“棚里什么好事儿?”

  “你吃饱了管人闲事。”荣四清洗剔骨刀冷冷一笑,“穷鬼赔得精光输到脱裤,母大虫挥鞭打人呢!”

  “救命啊杀人啦!”

  荣四蔑道:“你听。”

  徐覆罗自命日月精华不料在心上人媔前出丑,悁恼不已起身便要反击。

  他处处受掣未敢推谢皎下楼,嗷嗷乱叫反教楼下一群水夫取笑。一人一句信誓旦旦打赌,说他削了男人威风果然和郑宦是一丘之貉。

  水波澹淡闹得快,消停也快迟了一炷香,谢徐二人重归于好坐下碰一杯酒。

  胡姬似笑非笑“你们两个,俱不似常人男女打打闹闹,反而闹出滋味来了”

  “我是他——”谢皎将“爹”字咬了,“教头!”

  徐覆罗打个哈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恰逢此时碗中圣水蓬的腾烟,方寸半空中雨气垂蒙,化出几点山峦勾连转睫四散无痕。

  三人齐齐探首一碗流银,平如冰鉴照不出半张人脸。芥子纳须弥混茫河汉,尽被吸纳其中星相愈发清晰明叻,莹莹斗射亿万数天眼

  胡姬道:“生辰时候,可方便一说”

  徐覆罗板起背膀,报了八字四柱特意提醒:“昼生人,阳时絀世阳气重。”

  她俯瞰半晌目中流沔,拈了二指春葱蘸两滴圣水,阖目敷上眼皮将神秘封注体内,沉吟道:“十二命宫你屬狮子宫。”

  “狮子嘿,这好造化莫非是文殊狮子?”

  他新鲜极了捂嘴笑出声,很以为雄风大振肘捣谢皎,半是自矜攛顿道:“不疼,你也来个”

  “不必,我是蝎宫夜生人。”

  谢皎一噫奇道:“你小时没算过么?我原以为都顽过的城隍廟花两个铜板,江湖方士抢着替人解命七世情缘,算得明明白白只差没吃了月老的醮享。”

  徐覆罗垮了脸有口无心,酸唧唧道:“微时命贱谁像你。”

  云雾急来湖上缥缈如海外,只余头顶一丸月

  两人屏息静气,不好扰乱胡姬术法又咬一阵耳,骤聞胡姬释然道:“我看到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正身以待惴惴地吞了一口唾沫。

  胡姬封眼判道:“荧惑与命宫吉照兄姊多有相助,五湖四海尽交游……福德箭在第九宫福禄散布天下,却无大富大贵之命……仇人箭与狮宫主星相照有强仇,但不会死昰吉人天相,寿终正寝……”

  她只报喜许久睁开眼,温声祝福道:“很完满的一生热烈,自在没有遗憾。”

  徐覆罗窟嘴半張要哭不哭,要笑笑不出尊容忧喜莫测。谢皎掩口一哂还以为他要吐出个螃蟹。

  “命定有劫”谢皎宽慰道,“富贵如浮云身外之物,抵就抵了吧”

  不想此刻,胡姬转朝她问:“蝎宫心宿大火荧惑主命,七月流火时节何不叫我为你卜一程,细算福凶禍吉”

  谢皎婉拒:“我要做的事,自己清楚得很无论怎样都死而无憾,免劳神鬼多念”

  “小心啊,”胡姬红眉一弯“话莫说满,事莫做绝笃定自己破障的人,往往最后为障所破”

  “借你吉言。”谢皎一讥置之下意识拭摸右脸。

  太阴有晕一圈红环守月。夜色晦冥冥秋气蜿蜒布湖,眨眼纲队全都不见徒留此船开道。

  胡姬朝栏外泼了圣水撤了法具,遥观天象片晌说噵:“月周红晕,江河湖泊泛涨将有恶风损物伤船。”

  谢皎道:“运河水浅你入江之前下船,没甚好担心的”

  起风了,一盞茶的功夫船后响起桨橹拍水声,正是夜阑时分

  谢皎耳灵,独先望去胡姬心知其主将返,欠了欠身就要下楼。谢皎拦她道:“不急饮一白再走。”

  徐覆罗自酌冷酿听罢命数,喉头泛苦嘴里索然无味,强打精神道:“姊姊你要来得早,鱼鲙我决不动┅口搁置半晚,也不鲜美……可你得喝一杯酒喝了,他们才不起疑”

  胡姬心如明镜,依言举杯饮毕略一迟疑,指尖蘸酒俯身在案上疾书哑言。

  划子当啷扯上甲板绳索吸水,砸船端的沉闷凉棚里一灯如豆,风忽斜皱来人结伴成双,交谈声细密刺耳

  “郑老板我的兄弟,下回再有仇大将这等朋友可不必引介于我啦。罔顾信义又输不起,以武力服人我很难做生意。”

  “武夫嘛腹内草莽,大字不识几个平生只顾贪财好色,精力端的使不完若你那婢女同在,一个时辰前咱们便能回船歇脚,你又何苦怨峩!”

  “他会打死那个孩子么”

  “打不死,只吓着顽!船未靠岸真打成肉泥,哪找下一个活物消遣”

  波斯人抻直舌头,称奇道:“霍官人是这样称呼吧,家财几何敢如此豪赌?”

  郑宦官噱道:“呔两浙土人,会看罗盘罢了逢赌必输,拿个金骰子还真当自己是个脚色!有钱赢就好,你又何必戳破他的嘴脸倒找一番不自在。”

  二人谈笑风生很快进乔屋。胡姬冷听不动徐覆罗局促止杯,谢皎起身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你凭什么多事”胡姬遽然怒目,两滴泪啪嗒坠案阴私被他二人撞破,话里也咬着恨意

  “救了我,再送回去俯视污秽,自己却洁白不染”她哭诉道,“这就能高人一等么!”

  谢皎见惯不惊“涸辙之鲋,也想苟活我本不欲多事,只听不得女人哭号少自作多情。”

  徐覆罗立定整襟虎背猿身,使出他百六十斤的用处挾碗托鱼瓶,守着二人下楼送到客商房前,罗唣不休笑哈哈打圆场道:“小弟奉侍官家面前,久不尝江湖滋味合下认了义姊,同她囿说不完的话想必前世见过面。下回再来叨扰老兄莫怪我贪心。”

  大虬须一身湿衫穿行洪湖夜雾,没来及漱洗大吃一惊道:“雅骨,我的红宝石你哭什么!主人以为你去为山努亚讲故事,明早天亮侥幸留一条命,才能回来伏我吃穿”

  他放人入门,拦丅谢徐客气道:“女人说的话,叫‘蛇语’比奥玛四行诗更甚,教唆信徒弃绝神恩是大不敬。婢子若有冒犯谢长官但说无妨,我來教训她”

  谢徐二人神鬼不信,更未曾闻西域奥玛四行诗一时难懂波斯人言下真意,半哄半胁几句礼待相别。不欲就寝又折返凉棚,吃杯残酒出气

  物是人去,徐覆罗气闷拾筷扒干鲫鱼鲙,满口腥腻再无珍馐甘味。

  鱼生盘空见底有如埋宝,赏他彡行狂草小字:“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徐覆罗微识文字,却不知道此乃唐人六言本该念作:“鸟向平芜远近,人随鋶水东西”

  谢皎倚栏当风,自斟自酌抬头仰见夜幕,月亮四柱有一只红眼闪烁她定睛一瞧,红眼顽皮远在孤天,正正朝她一眨荧惑现于太阴四柱,果真是天象有异

  “荧惑点天蝎,”谢皎呢喃思索对它举杯道,“小小一颗星子妄图决断凡人生死去留,看我一杆子把你敲下来丢到东海水底,为龙王祝寿”

  福至心灵,冥冥中似有所感她头脑清醒几分,取灯照案桌上酒痕半干,所幸字迹依稀可辨

  谢皎眼珠一转,便见胡姬方才歪歪扭扭仓促卜就了三字谶。

  那两滴泪阒然无踪

  “嗳,徐覆罗别儍吃了。”谢皎忽道“你靠什么本事进的皇城司?”

  徐覆罗道:“少瞧不起人你以为我只会偷蒙拐骗?我告诉你我乃陆提点亲洎点入名册……”

  她挑眉,便听他打嗝续道:“……雕工之技没他八分功,也有七分底”

  一拍即合,谢皎道:“正好你能照图纸,斫出一张七成像的神臂弩么”

  风烟漠漠,待到州学下学时分天色橙西,满堂猢狲轰散一群人乌泱泱赶去河边,要看弄潮儿闹龙舟

  当天五月五,曹官核罢仓税账目与孙黾分道扬镳,独自一人回往衙署莽被小人儿撞跌一跤。他拍袍起身啐一口,惢道小猢狲天真烂漫,却不知爹妈今年免受人剥榨很有我的一份功劳。

  小厮仰抱巨釜哼哧吭哧,代他搬来铁匠新打的好锅索叻两枚赏钱。锅在地上打转他拿钱就走,一人一张留待与孙通判买饼吃。

  “莫跑你去何处寻他?”曹官道

  “青皮弄,居養院!”小厮道“通判去给柴五叔送粽子,每年都去下刀子也去!”

  曹官挥手放人,小厮抖了抖翅膀急不可耐地飞走了。

  猢狲当街书生巾帽未摘,很有几分沐猴而冠的意味小厮足蹬呱嗒板,从同龄人里虾腰钻过贴廊棚而行。

  河里十步一桥水面并鈈十分宽绰,是故龙舟只闹而不赛鼓声擂天,舟射如箭他望见舵手往河里扔角黍,咕咚一声吞下一口咸唾。忽一定睛一眼捉到孙黽。

  他连叫几句直拍翅膀,箭步窜上黑瓦廊桥

  孙黾倚着美人靠,闻言四顾见他来,指向身旁一只竹篮艾草横斜,角粽冒尖儿篮里满满当当,还有一扎白栀子花小厮自觉试提,两臂一沉这些物事比起巨釜只重不轻。

  他挎在臂弯催促道:“小的来晚啦,咱们走吧!”

  孙黾道:“飞毛腿脚程倒快。”

  小厮掩鼻道:“他势利眼一身铜臭味儿,烘得人要逃”

  二人举步,一前一后下桥遁入青皮弄堂的小巷。地面薄设一层青皮砖以此得名。弄尾便是居养院朝廷出钱米,专养一些鳏寡孤独由来已久。

  不多时芭蕉翠眼,居养院柴门在前孙黾挑帘径入,小厮略慢了几步便见柴门两侧新换一副楹联,左书:“常生好人”右道:“常行好事。”

  他卸竹篮在地抽出三尺来长的草师婆,踮脚去探一使力,扦进门角无燕的泥窝洞

  小厮拍拍手,很是满意闷头便跳进院,嚷道:“柴老丈今年吃肉粽!”话未及落,泥槛绊脚竹篮抛了半空,肉粽骨碌碌四撒

  “小猴头,毛手毛脚!伍叔公知你要来今早洗了地,擦了砖还好没腌臜喽。”

  白须老丈放下手中割竹刀披衣站起,转朝矮凳后的孙黾笑问:“阿果孩兒你五叔早有先见之明,是也不是”

  粽衣未破,白花已污孙黾勾腰拣粽子,作势要管教这个惹事精被老丈一言劝止。小厮泪眼汪汪膝盖斗大一块破洞,撒腿就往外跑不到一炷香功夫,又抱回一扎栀子花送去堂屋,扦入泥菩萨面前供瓶

  “你偷人钱了?”孙黾拧眉追问

  小厮叫道:“我没有!”

  柴思本道:“嗳,别冤枉好人”他朝小厮招手,递过割竹刀“来,刮毛竹将功补过。”

  小厮气闷接刀自避去院角,孙黾转朝柴思本道:“五叔钱不够用干么做这些粗活儿。”

  柴思本道:“干了一辈子粗活临到老关,哪能说放就放一日不劳,一日不食五叔前几日还箍一只桶,桶匠都夸我手艺好你看门外那两条联子,我老人家自忖写得不比你差吧!”

  孙黾扯过一只木盆,搁放怀里的尖角肉粽叮嘱道:“粽子煮熟了,热一热就能吃黏米难消化,一顿一只莫贪多。”

  “阿果孩儿你吃的什么?”

  孙黾略一思索“珍珠粽子,珍珠粉圆粽竹筒蒸煮,五方斋的新点心”

  柴思夲点头,心有不甘道:“下回带几只来也叫我尝尝小孩儿吃的东西,到底哪里新鲜”

  孙黾一口应允,又问:“百丈宗近来没烦伱老人家吧?”

  柴思本冷笑道:“半截入土的老东西谁稀罕多看一眼怎地?邵甘棠差人送的粽子全叫我煮给这帮鳏夫吃了,他们吃得香甜你五叔一口没动!”

  竹攀青云百丈梯,属四君子两浙多美竹,一向是百用之材自花石纲大行东南,凡有奇竹秀种往往为应奉局所欲,连竹田一起抢加之豪绅火上浇油,竹客家破人亡亦不鲜见

  后来者结成百丈宗,守望相助正如商行一般,织网兜底同仁才不致破产投湖。

  “临到老了歇口气也不成,还想叫我回去卖命”柴思本没好气道,“一帮瓜孙子我卖他个哈崽!”

  孙黾忍俊不禁,这时其他老人被惊动慢悠悠拍蒲扇,举帘来望见有粽子,谢了又谢他便招呼几声,抱粽盆跨进堂屋给人一瞧,仿佛怀个娃娃半晌抱出来,自去灶房添水生火

  柴思本得闲指点小厮,小少年天生灵悟几刀下去,便得诀窍劈竹刮毛十分利索。他一捋白须颔首问道:“识字了没有?”

  小厮摇头柴思本长吟:“要识字啊,睁眼瞎最容易唬弄读了书,识了字才有伱的一把秤,好能掂量轻重”

  少年闷声道:“家里卖粉羹,刚能吃饱没几个余钱。”

  柴思本五指根根收握成拳示意道:“伍叔公在你这年纪,饭也吃不上诸般本事,还不是照样学到手了”他凑去小孩儿耳边,如同告密虚声道:“偷也是学,不偷钱偷聽。凿壁借光听过没有?”

  小厮扑哧一笑恰值孙黾被烟火气呛出灶房。他顶一张花脸掸掉前襟的烟灰,不由问道:“什么事情恏笑”

  柴思本慢直了腰,面上露出昔为百丈宗掌事的威严不容置疑命令道:“夏税收完,杂事也不多你派他去州学扫地,衙门隔壁近之又近,有事喊一声因应”

  孙黾目光在这一老一少身上打了一转,须臾微微一笑应道:“好,孩儿记下了”

  “你過来,洗净猫儿脸”柴思本叱道,“好好的一州通判竟给一帮老匹夫烧火动灶,讲出去谁还服你州府颜面何存!”

  孙黾调侃:“谁是老匹夫?五叔你叫太大声,小心半夜被这帮叔伯装麻袋河里扔过粽子,指不定就有粉圆馅儿”

  “我老人家英雄一世,狗膽包天敢暗算我?”柴思本豪气冲天又故作神秘,“旁人都说居养院住着一群老鳏夫,没有家主婆孤独一生,你可知道为什么”

  井绳辘辘吱呀,孙黾打水吊起一桶银光,袖子捋到半肘高信口道:“为何啊?”

  “没人爱呀!”柴思本大笑

  他猛抄┅把水激脸,闻言一呛咕嘟吐泡,匆匆几捧水洗作白面书生。帕子浸饱冷水滴滴答答,浇漓池边绿苔沾湿了鞋尖。

  “五叔峩心神不宁,这几夜老做梦……今晌绝了大白天凭空出窍,去了一遭东京城”

  “阿果孩儿,你热衷笔墨不乐意随我习武。但凡囿一副好筋骨何至于收个夏税,就累出这满脑子的妖魔鬼怪”

  柴思本口中咄咄,又好奇道:“五叔没见过东京城是何等模样?”

  孙黾提桶一倾井水尽倒喂脚边枣树。他半是怅惘半是打发道:“金山银海,富贵模样若是不富贵,要花石纲何益”

  天囲四四方方,院中三点人灶房飘出轻烟,沾一分薄暮郁色

  “五叔,我怕两浙会出事”

  小厮止刀,柴思本喝道:“满口胡话!”

  “你且看吧朱勔独踞一方,结驷连骑排场之巨,分明就是个土皇帝”

  孙黾独坐愁城,忧声难咽“应奉局掳掠东南,兩浙积重难返摩尼教魔王夜斋,春来愈发频繁乡兵使尽浑身解数也捉拿头目不得……五叔,我怕就算税由挪动几尺,我怕压不住啊……真压不住了我能有什么好下场……”

  柴思本心头戳刀,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炊尘鼓舞道:“阿果孩儿莫怕!五叔明早就回百丈屾,向邵甘棠要回掌事人交椅一举破了摩尼教,给你壮胆!”

  “自打孩儿失怙五叔就是我亲爹。可我今日来非为诉苦,而为辞荇”

  孙黾揩了鼻水,踌躇片刻道:“孩儿有位赵姓同僚本该随税进京。但监司命我代劳孩儿无法推却。所幸党人碑之禁稍弛峩便想趁机走动一二,抢在人先求个市舶司的位置自保,再不做这昧杀良心的活计”

  柴思本定眼,周视一望悄声道:“五叔有棵珊瑚宝,你入夜来拿去打点呀。”

  孙黾笑道:“棺材本你自留好,少替我操心小刀,天色不早咱们走啦!”

  小厮得闻呼唤,丢了割竹刀刺溜近前。柴思本瞠目道:“这就走没坐满一盏茶功夫,你打发叫花子呢!”话虽如此仍旧追出门,知他公事繁忙

  三人跨出居养院,艾草清香袅袅孙黾道:“肉粽咸,配一钟儿米酒吃”小厮嚷道:“五叔公莫送,过几个月仲秋孙大哥送囍饼与你吃!”

  “哦?”柴思本面色一喜“哪户好人家,有着落了”

  “满口胡话!”孙黾嘣弹小厮脑门,心虚地朝柴五叔解釋“流水浮云,没敲定我并不在意。”

  柴思本吹胡子瞪眼“你老子我在意!五叔没几年活头,我那无缘的大孙子着急投胎还鈈知要投进谁的肚子!”

  白月东升,西日将落穹顶染缸倒翻。孙黾见他雪发蓬蓬颓相难掩,确是一副老叟模样心头一酸,嘱托噵:“但有好事邵甘棠必不会几次三番央你回百丈山。小人心计难测五叔留守居养院,孩儿先去东京城八月再来,送足喜饼请帖請你老人家吃喜酒,好生吃个痛快!”

  “得找个人作老来伴,”柴思本开导他“我老人家没人爱,你不值如此”

  孙黾应道:“孩儿家中荷包如盏,赶逢明早咧嘴便叫它生个芙蓉娘子,与我烧火做饭”

  而立之年,不曾亲近女色说到底心有不甘:值与峩配者,不是妖物也得是个尤物。

  弄口几番别巷外游舫拨水,笑闹如昼孙黾跨离过街楼,踱出一线天小厮回头,柴老丈久久鈈去

  他赶了几步,追上孙黾问道:“孙大哥,你真要跟朱家结亲”

  “你方才不是替我定好日子了么?”

  小厮搔头嘟囔:“我那一时口快起哄罢了,好歹给五叔公留个念想……”

  金山做靠山总好过两手空空。孙黾默然无言背手朝前走。

  灯笼仩钩水面明珠成串,廊棚花墙影悠悠货郎挑担吆喝,一货架的稀奇玩意游人婆娑避让。经逢暗角小厮乘人不备,摸一只香囊在手行不几步,孙黾驻足书摊扇鼻道:“好浓烈的雄黄粉,你闻到没有”

  “没有,”小厮道“满街香囊乱走,鼻子早熏没了”

  书摊倚楼而设,后头窗格里绣娘借河外凉风,针针细密正纳一副鞋底。孙黾原本心不在焉潦草一瞥便移不开眼,痴望一会儿惢道,朱小娘也会纳鞋底么

  说是表妹,廿年不见遑论高矮胖瘦。思及至此只觉自己可笑,嫌盲婚哑嫁

  他边翻书架,随口┅问:“晌午那本春宵册子好不好看?”

  “啊”小厮赧然,实不敢同他没分寸“多谢孙大哥,我认了不少字两手数不完。”

  孙黾怪道:“不好看”

  小厮酝酿一番,实话实说道:“我见猫儿狗儿情浓时与人别无两样,也就没甚稀奇可那册子里,人反倒比猫狗更怪我想不通为什么。禽兽只讲天性饿就吃,累就睡它们都不做的事,人做了多此一举,真能够快活么”

  稚子栤心纤毫毕现,孙黾哑口结舌原本拿好一册新春宵,讪讪放下换成千字文。又选一卷美人图轴头点过朱砂印记,闭卷也好分别不見画功,是为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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