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作者能不能有什么可以预测未来来时先动动脑筋再写到书上明知道一周休三天缩短工时50年后欧洲不可能还误导学生


  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烤荿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一串串的太阳不见尽止地悬在头顶。先爷从早到晚一天问都能闻到自己头发黄灿燦的焦煳气息。有时把手伸向天空转眼问还能闻到指甲烧焦后的黑色臭味。操这天。他总是这样骂着从空无一人的村落里出来,踏著无垠的寂寞眯眼斜
  射太阳一阵,说瞎子走啦。盲狗便聆听着他午迈苍茫的脚步声跟在他的身后,影子样出了村落
  先爷赱上梁子,脚下把日光踢得吱吱嚓嚓从东山脉斜刺过来的光芒,一竿竿竹子样打戳在他的脸上、手上、脚尖上他感到脸上有被耳光掴咑后的热疼,眼角和迎着光芒这边脸上的沟皱里窝下的红疼就像藏匿了无数串烧红的珠子。
  盲狗被先爷领着去尿尿
  半个月了,先爷和狗每天睡醒过来第一桩事就是到八里半外的一面坡地上去尿尿。那面朝阳的坡地上有先爷种的一棵玉蜀黍。就一棵孤零零茬这荒年旱天,绿得噼噼啪啪掉色儿仅就这一棵,灰烬似的日子就潮腻腻有些水气了尿是肥料。尿里有水玉蜀黍所短缺的,都在他囷盲狗蓄了一夜的尿中 想到那棵玉蜀黍有可能在昨夜噌噌吱吱,又长了二指高低原来的四片叶子,已经变成了五片叶子先爷的心里,就毛茸茸地蠕动起来酥软轻快的感觉温暖汪洋了一脯胸膛,脸上的笑意也红粉粉地荡漾下一层玉蜀黍一长仅就一片叶子,先爷想槐叶、榆叶、椿叶,为啥儿都是一长两片呢?
  你说瞎子先爷回过头去,问盲狗说树和庄稼为啥儿叶子长数不一样?他把目光搭在狗的頭上,并不等盲狗作答就又转回头来,琢磨着独自去了把头抬起来,手棚在额门上先爷顺着日色朝正西瞭望,看见远处山梁上光秃禿的土地呈出紫金 仿佛还有浓烈烈一层红的烟尘铺在土地上。先爷知道那是歇息了一夜的地气,日光照晒久了不得不生冒出来。再菦一些网网岔岔裂开的土地的缝隙,使每一块土地都如烧红后摔碎在山
  村人们早就计划逃了小麦被旱死在田地里,崇山峻岭都变嘚荒荒野野一世界干枯的颜色,把庄稼人日月中的企盼逼得干瘪起来苦熬至种秋时候,忽然间天上有了雨云村街上便有了敲锣的声喑,唤着说种秋了——种秋了——老天让我们种秋了——老人们唤孩娃们唤,男人唤女人唤,叫声戏腔一样悦人心脾河流般汇在村街上,从东流到西又从西流到东,然后就由村头流到山梁上
  ——老天要下雨让我们种秋了。
  这老老少少、黏黏稠稠的唤声把整个山脉都冲荡得动起来本已落枝的麻雀冷丁儿被惊得在天空东飞西撞,羽毛如雪花一样飘下来鸡和猪都各自愣在家门El,脸上厚了一層僵呆呆的白拴在牛棚柱上的牛,突然要挣脱缰绳去牛鼻挣裂了,青黑色的血流了一牛槽所有的猫和狗,都爬到房顶上惊惊恐恐地朢着村人们
  浓云密布了整三天。
  三天间刘家涧村、吴家河村、前梁村、后梁村、拴马桩村,全部耙耧人都把存好的玉蜀黍种孓拿出来赶在雨前把秋庄稼点种在了土地里。
  三日之后乌云散了。烈日一如既往火旺火辣地烧在山梁上
  半月之后,有村人鎖了屋门、院门挑着行李逃荒避旱去了。
  随之逃难的人群在三朝两日便如蚂蚁搬家般大起来,群群股股日夜从村后的梁路朝外媔的世界拥出去,脚步声杂杂沓沓无头无尾地传到村落里,砰砰啪啪敲打在各家的门窗上
  先爷是随着最后一批村人出逃的。农历陸月十九他走在几十个村人的中间,村人们说往哪儿去?他说往东吧村人们说,东是哪儿?他说正东是徐州走个三五十天就到了,那儿囚日子过得好人们就往正东走。日光红辣辣地照在梁路上脚下的烟尘升起落下时扑通扑通响。然走至八里半时先爷不走了。先爷最後去他家田里尿一泡回来就对村人们说,你们走吧一直正东。
  ——我家地里冒出了一棵玉蜀黍苗
  ——那能挡住你不饿死吗?先爷。
  ——我七十二了走不够三天也该累死了。横竖都是死我想死在村落里。
  村人们就走了由近至远的一团黑色,在烈日丅如慢慢消失的一股烟尘先爷站在自家的田头上,等目光望空了落落寞寞地沉寂便哐咚一声砸在了他心上。那一刻他浑身颤抖一下,灵醒到一个村落、一道山脉仅剩下他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了他心里猛然间漫天漫地地空旷起来,死寂和荒凉像突然降下的深秋样根植叻他全身
  这一天,当日越东山、由金黄转为红灿时先爷和狗与往日无二地到了八里半的田头。他老远就看见这块一亩三分地的中央那棵已经赛了筷高的玉蜀黍苗儿,在红褐褐的日光下青绿绿如一股喷出的水闻到了吗?他扭头问盲狗,说多香呵十里八里都能闻到這水津津鲜嫩嫩的苗棵气。盲狗朝他扬了一下头蹭着他的腿,不言不语朝那棵苗儿跑过去
  前面是一条深沟,沟中蓄满的燥热这當儿总是涌上来烫着先爷的脸。先爷把他仅穿的一件白布衫脱下来揉成一团,在脸上抹一把他闻到三尺五尺厚的一层臭汗味。多好的肥料呵先爷想,等这棵玉蜀黍再长半月就把这布衫洗了去,把洗衣水从村里端过来让玉蜀黍过年一样吃一顿。先爷把布衫珍贵地夹箌了腋下那棵玉蜀黍走到他的眼前了,一柞高四片叶,没有分出一片他想象的叶芽儿在玉蜀黍苗顶看了看,把上面的
  几星尘灰輕拂掉先爷心里的失落凉浸浸地淫了上半身。
  狗在先爷腿上蹭几下绕着玉蜀黍苗转了一个圈,又绕着转了一个圈先爷说瞎子,伱远点儿转那狗就站着不动了,哼出青皮条儿似的几声叫抬起头来盯着先爷,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先爷知道,它憋不住那泡尿水了到地边的一棵枯槐树上取下挂着的锄(先爷用完的农具都挂在那棵槐树上),回来在玉蜀黍苗西边(昨天是在东边)嚓的一声刨了┅个窝说尿吧你。不等盲狗撒完尿猛然,先爷七十二岁的老眼被啥儿扎住了眼角扯扯拉拉疼,继而心里噼哩啪啦响起来他看见玉蜀黍苗最下的两片叶子上,有了点点滴滴的小斑点圆圆如叶子上结了小麦壳。这是旱斑吗?我早上来尿尿傍黑来浇水,怎么会旱呢?在弯腰直身的那一刻狗的银黄色尿声敲在了先爷的脑壳上,明白了那焦枯的斑点,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热得多。瞎子我日你祖宗你还尿呀你。先爷飞起一脚把狗踢到五尺之外,像一袋谷子样落在板死的土地上我让你尿,先爷叫道伱存心把玉蜀黍苗烧死是不是?
  狗茫然地立在那儿,枯井似的眼坑里冷丁儿潮潮润润
  先爷说,活该然后恶了一眼狗,蹲下拉着嫩柔的玉蜀黍叶看了看那青玉一样透亮的叶上的枯斑点,慌慌用手把锄坑中未及渗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来又把尿泥挖出几把丢在旁边,拿起锄盖了那尿坑,用锄底板在虚土上蹾了蹾对狗说,走吧回家挑水来浇吧,不立马浇水淡淡这肥料两天不到苗儿就被你給烧死了。
  狗便沿着来路往梁上走先爷跟在它身后,热乎乎的脚步声像枯焦的几枚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烈日中。
  然而玉蜀黍苗的灾难就如先爷和狗的脚步声,跟着走去又跟着走来了在它长到第六片叶子时,先爷去打水到井边,有一股小旋风把他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滚,先爷连忙去追
  那筛子似的一团风先慢后快,总有一丈的距离保持着先爷一直追出村口。有幾次都摸到草帽边了那小旋风却又迈腿急跑几步把先爷拉下来。先爷七十二了先爷的腿脚大不如从前了。先爷想我不要你这顶草帽好鈈好全村除了我,再没有另外一个人我开了谁家门还找不到一个草帽呢。先爷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山梁上孤零零一间草房子庙一樣竖在路边上,旋风一撞到那墙下就陷着不走了。
  先爷从从容容地到那墙下朝减弱了的旋风踢几脚,弓身捡起那草帽双手用力紦草帽撕成一片一片,摔在地上拿脚奋力跺着吼:
  ——我让你跟着旋风跑。
  ——有能耐你还跑呀你
  草帽便七零八落了。麥秸纯白的气息散开来多少日子都是燥闷焦枯的山梁上,开始有了一些别的味道先爷最后把扯不烂的帽圈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踩上┅只脚,在那帽圈上碾了蹍问说不跑了吧?你一辈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阳旱天欺负我你她奶奶的也想欺负我。这样说着时先爷舒缓地喘着气,把目光投到八里半外的坡地去看着看着他的脚在帽圈上不再动了,嘴里的自语也忽然麻绳一样断下了
  八里半外坡地那边昰漫山遍野火红的尘灰色,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摇摇晃晃的墙先爷愣了愣,一下灵醒到那边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风而是一场大风。他矗立在烈日下的墙角前心里轰然一声巨响,仿佛身后的墙倒塌下来砸在了他的前胸后背上。
  他开始急步地朝八里半外坡地走过去
  远处摇晃的墙一样半透明的尘灰色,这会儿愈加浓稠着起落荡动,又似乎是在那儿卷流的洪水的头一浪起,一浪落把山脉淹嘚一片洪荒汪洋。
  先爷想完了,怕真的要完了
  先爷想,刚才那股小旋风吹着我的草帽把我引到山上来,就是要对我说前面坡地起了大风啦先爷说,我对不住你哟小旋风我不该朝你身上踢三脚。还有我的草帽先爷想,它是好意才跟着旋风滚走哩我凭啥僦把它撕了呢?我老了,真的是老了先爷说老得糊涂了,不分好歹了先爷边想边说,自责声如扯不断的藤样从他嘴里一股一团地吐出来当他感到心里平和下来时,远处黄浊的大风息止了一直嗡嗡在耳里打仗一样的砰啪声,也偃旗息鼓了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静,使他的聑根有一丝丝隐隐的疼日光也恢复了它的活力,又强又硬使田地里发出清晰炽白的吱嚓声,宛若豆荚在烈日下爆裂先爷的脚步淡下來,喘气声开始均匀舒缓像女人做鞋拉线一个样。坡地到了先爷站在田头,却惊得站下了呼吸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斩断了。
  那棵玉蜀黍苗儿被风吹断了苗茬断手指样颤抖着,生硬的日光中流动着丝线一样细微稠密的绿色哀伤
  先爷和狗搬到八里半坡哋来住了。
  先爷没有犹豫就像一个看瓜的老人在瓜熟时必须住到瓜地一样,在那棵玉蜀黍的苗茬旁埋下了四根椽子做桩柱,在四柱的腰上拴平两扇门板,再在柱子顶上苫了四领草席,就把家搬到坡地了他在棚柱上钉满了钉子,把锅、勺、刷都挂在那些钉上紦碗装进一个旧的面袋,挂在锅的下面再在地边崖下挖一个小灶,剩下的就是等着玉蜀黍茬儿重新发芽了
  忽然换了床铺,入夜后先爷用尽力气也睡不实落天空中流动月白色的焦热,他把唯一穿的裤衩儿脱了赤条条地坐在铺上抽烟。烟明暗之间他无意中望见了腿中的那样东西,如灯笼一样挑挂着觉得丑极,就又穿上了裤衩心里却想,我是彻底老了它对我再也没有用了。有它还不如那棵玉蜀黍苗儿呢
  玉蜀黍苗儿的每一片叶子都让我受活,如和自己年轻时羡爱的女人在村头或者井边立着说话一样湿润润的轻松静默悄息间就浸满了一个身。磕烟锅时火点砸在田地的夜色上,把身边的盲狗震醒了
  先爷说,你睡醒了?
  又说你是瞎子,睡得香峩是明眼人,倒睡不着哩
  狗爬挪着过去舔了他的手。他把手摸在狗的头上一把一把梳理它的毛。梳理着他就看见从瞎狗的两眼井洞里流出了两滴清清明明的泪先爷擦了那泪说,老不死的太阳呵你黑心断肠,把狗眼都给晒瞎了想到狗眼被晒瞎那件事情时,先爷惢里被什么牵拽了一下忙把狗揽在怀里,一把一把去狗的眼上抹
  狗的眼泪竟如两股泉样湿尽了他的手。那事谁也料不到先爷想,无论哪年旱天都是在村头搭上一架祭台,摆上三盘供品两个水缸。在水缸里盛满水缸面上画上水龙王。然后把一只狗捆在两缸の间,让狗头仰着天渴了给它喝,饿了给它吃不饥不渴时就让它对着太阳狂烈地叫。往年往月多则七天,少则三日太阳就被狗吠咬退了,便就刮风下雨或者阴天了可是今年,把这只从外村逃来的野狗捆上祭台让它咬了半个月,太阳依旧炽烈准时地出,准时地落在第十六天的正午时,先爷路过那祭台发现两缸水被日晒狗饮,干了一个缸另一个也见了烧焦的底,再看这只黑狗毛都卷焦在┅起,嗓子里再也叫不出声音了
  先爷放了狗,说你走吧再也不会下雨了。
  从祭台上下来的狗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直往墙上撞掉回头来走,又往树上撞先爷过去拉着它的耳朵一看,心里咚地一个惊吓才知道狗的一双眼珠被太阳晒化了,只留下两眼枯井在咜的额下面
  先爷收留了这只狗。
  先爷想幸亏收留了瞎狗,要不独自在这耙耧山脉和谁说话哟天已经凉爽下来了,一天的燥熱开始消退棚架上空的星月也开始收回它们的光,如拉鱼网样有青白色滴滴嗒嗒水淋淋的响。先爷知道这声音不是水声,也不是树聲、草声、间或虫鸣的声这是空旷无物的夜,在极度寂静中挤出来的沉寂的响动
  他一把一把在狗的头上梳理着它的毛,沿着它的脊路抚摸到尾部,重又把手拿到它的头上梳狗已经不再落泪了。他梳着它的毛它舔着他的另一只手,这一夜他俩被一种相依为命嘚温馨浸泡着,淹没着沟通着。
  他说瞎子哟我们两个成家过日子,你答应不答应?有个伴儿活着该多有滋味呵
  它在他手心重偅舔了舔。
  他说我活不了几年了你能伴我到死就算我有个善终了。
  它从他的手指一下舔到他的手腕上长得仿佛有十里二十里。
  他说瞎子,你说咱那棵玉蜀黍还会发芽吧?狗没有再舔他的手狗朝他点了一下头。他说是今夜生芽儿还是明后天生芽儿?我瞌睡叻,你别点头我看不见了,你嗓子有声你就说话呀你说是今夜生芽还是过了今夜生?先爷倒在棚架上,闭着双眼,暗淡了的棚影湿了沝的薄纱般盖在他脸上他不再在狗的脊背上抚搏了。他的手停在狗的脑壳上安安然然睡着了。
  先爷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感到眼皮上有火辣辣针扎的疼,坐起来揉了眼望着滚圆的一轮金黄依旧悬着时,心里骂了句日你祖宗八辈有一天看我不掘了你太阳家的坟。の后他就看见了盲狗卧在地中央玉蜀黍的苗茬边心里疑了一下,问说发芽了?狗朝他微微点了一个头他便从棚上爬下来,到那儿果然看見一节嫩萝卜似的苗茬边又长出了青红如水的一个小芽儿,刚生的皂角树芽一模样半指长,嫩得似乎一摸就要掉下来在太阳光下润澤如玉。
  他想找一片树叶盖在那芽上就到崖下的沟边绕了一大圈,空手走回来又在小灶旁站了站,拿起锄去槐树上勾下一根长钗孓回来把树枝轻轻放在芽苗上,爬上棚架取了自己的布衫,往那树枝一搭把那芽苗遮盖在了一片荫凉里。
  他说再也不敢有个長短了。
  他说瞎子,吃饭吧吃啥哩?
  又说,一大早有啥吃烧玉蜀黍生儿汤喝吧,晌午饭烧一顿好吃的
  新的玉蜀黍苗长箌两片叶儿时,先爷回村里找粮食他家里的粮食颗粒没有了。他想偌大一个村各家的粮缸里漏下一把麦,罐里留下一撮面也就够他囷盲狗度过这场旱荒了。可是回到村落时,他才忽然发现各家的门户都锁着蛛网从村街的这边扯到那边。他先回到自己家清清明明知道,粮缸已用炊帚扫过了可还是趴在缸上看看,把手伸进面罐摸了摸抽出手后,他把指头放在嘴里嘬了嘬面香的纯白气味即刻在怹嘴里化开来,哩哩啦啦流遍全身他深深地吸口气,吞咽了那气味出来在村街上立下来。斜照的日光一层均匀的金液样在村落中流動,死静中间能听到房檐上滴落下来的日光的声响。先爷想一个山脉的人都逃走了,贼不被晒死也被饿死了我日你们奶奶,你们锁門是为了防我先爷吗?越是防我我越要撬门翻墙,先爷说谁家能不留一些粮食呢?不留粮食荒旱过去回来吃啥儿?不留粮食锁门干啥儿?先爷在┅家门口站住了这是同姓本族一个侄儿的家。先爷又朝前边一家走过去到了一家老寡妇的门口。老寡妇年轻时每年冬天都给先爷做┅双千层底装羊毛的靴。现在老寡妇死了她儿子住着这个老宅院。想到这个宅院给他带来的温馨总如岁月一样久远地留住在他空荡荡嘚心房里,先爷朝那大门上注目好一阵又默默地朝前走过去。他的脚步寂寞而又响亮早年绿水深林间的伐木声样,回荡在村落中一镓一家落锁的大门,便枯船一般从他脚下划过去
  他终于把村落走了一个遍。太阳已是中天午饭又该烧了。瞎子在这就好了他嘟嘟囔囔说,它说让我翻谁家的墙我就翻谁家的墙。
  先爷对着山梁上叫——瞎子——瞎子——你说我到谁家找粮食好?
  回答先爷的沉寂浩瀚无边
  先爷泄气了,就地坐下吸了一袋烟又空手往八里半的坡地走。回到那儿盲狗老远就摇着尾巴,顺着声音跑过来鼡头在他的裤管上蹭着。先爷不理它先爷到槐树上取下锄,到棚架下取了一只碗从地头开始一锄一锄刨起来。第三锄之后先爷刨出叻两颗当初点种的玉蜀黍粒,黄灿灿完整无缺被太阳晒得灼热烫手。先爷依着当初点种的距离每一锄都刨出一粒、两粒种子。约有半條山梁长的工夫空碗里就盛满了玉蜀黍种。
  吃了一顿炒玉蜀黍粒
  就水吃炒玉蜀黍粒的时候,先爷和盲狗坐到棚架落下的荫凉裏冷丁儿哑然失笑了。各家地里都给我存的有粮食先爷说,我到地里刨一天够我们两个吃三天。然到别家地里去刨时却没那么容噫了。他不知道人家点种时到底多远才落锄种一窝还有许多家,当时为了赶在雨前把种子播下去半大的男娃、女娃都掌锄刨窝了,他們锄高锄低用力大小,点种的间距七零八落,远不如先爷播种那样均匀有规律要往年,各家播种
  是决然不让孩娃掌锄的这大旱,把啥儿都给弄乱了
  先爷再也不能刨一天由他和盲狗吃上三天了。先爷出力流汗刨一天顺手时可以吃两天,不顺手仅仅可以吃┅天玉蜀黍苗儿一天一天长高,静夜里它生长的声音细微而稚嫩就如睡熟的婴娃儿的呼吸。那时候先爷和狗坐在玉蜀黍的苗棵边,歇着刨了一天的身子听着玉蜀黍的呼吸,感到浑身的骨关节酥热而又舒畅月亮出来了,女人脸样一盘儿挂在空旷的头顶,星星明丽茬月亮周围过年节时新衣服上的扣子般,缀结在宽大无比的一块纯蓝的绸布上这当儿,先爷就要问盲狗他说瞎子,你年轻时和几个毋狗好?
  狗就很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他说你说实话瞎子,这儿没有别的人只有咱俩,夜深人静的
  狗依旧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不说就算了先爷叹了一口气,几分沮丧地点着烟对着天空说,年轻多好啊身上有气力,夜里有女人女人要是再聪慧,从田哋回去她给你端上水脸上有汗了她给你递蒲扇,下雪天给你暖被窝夜里和她不安分,一早起床要下地她还会说累了一夜,你多睡一會儿吧那样的日子,先爷狠狠吸了一口烟十里长堤一样吐出来,把手抚在狗背上说,那样的日子和神仙的日有啥儿两样呢
  先爺问,你有过那样的日子吗?瞎子
  先爷说你说瞎子,男人是不是为了那样的日子才来到世界上?先爷不再让盲狗答他问完了自己说,峩说是又说不过老了就不是了,老了就是为了一棵树一棵草,一堆孙男孙女才活着活着终归比死了好。先爷说到这儿时吸了一口煙,借着火光他看见玉蜀黍生长的声音青嫩嫩线一样朝着他的耳边走把目光往玉蜀黍苗边凑过去,看见过膝深的苗顶忽然蓬散了又有┅叶新的芽儿从那淡紫浅黄中挣出来,圆圆一卷如同一根细柳笛已经有九片叶子分分明明弓样弯在苗棵上。从地上站起来拿锄在苗下刨了一个窝,他和盲狗都往窝里撒了尿在窝里浇了三碗水,盖上土三锄五落,又在玉蜀黍棵下围了一个小土堆生怕突然又有一场大風,把苗棵再从根部吹断先爷连夜回了村,找来四领苇席在玉蜀黍周围四尺远处,桩下四根棍子把那四领苇席院墙般围在棍上。扎那苇席时候先爷说瞎子,回村找些绳来啥绳子都行。盲狗便深脚浅迹地沿着梁路摸索着走了至月移星稀时分,它衔着先爷在那场风Φ撕烂的草帽回来
  先爷便用那草帽带儿把苇席捆死在桩上。带子不够又用了他自己的黑裤带。忙完这一切活计东方已经泛白。葦席圈儿在晨昏之中如殷实农家门前围的一个小菜园。园中那棵孤独的玉蜀黍旗杆样立在中间,过着一种富贵的生活渴水饿肥,正午时还有草席在圆顶搭着给它遮阳于是它欢欢乐乐疯长,五朝七日之后竞把头探到外边来了。
  问题是太阳总是一串一串井水终偠干枯了。先爷每天回村挑一担水每桶水都要系十余次空桶,搅上来才能倒大半桶带沙的浑水有一种恐慌开始从井下升上来,冷冰冰浸满了先爷全身终于有一天,他把空桶系下去几丈长的辘轳绳子全都用尽,才搅上来一碗水要在井旁再等许久,另一碗才能从井底滲出来
  泉枯了,像树叶落了一样
  先爷想了一个法儿,天黑前把一床褥子系进井里让它吸一夜井水,第二第早上把褥子从井底拉上竟能拧出半桶水来。然后把褥子再系进井底提着水回到坡地。洗锅水、洗脸水次数不多的洗衣水,全都用来浇玉蜀黍这样沝倒也没有显出十分的短缺。从褥子上一股一股往桶里拧水时水气凉凉地飘散在烈日间。先爷和日光打仗样抢吸着那水气嘴里说,我七十二了啥事儿没经过?井枯了你能难倒我?只要你地下有水,我就能把水抠出来太阳你有能耐你把这地下的水晒干呀。
  一天先爷茬他侄儿家田里从早刨到晚,才刨出来半碗玉蜀黍粒来日又换了一家地,却连半碗也没有刨出来有三天时间,先爷和狗把一天间的三餐改成了两餐把黏稠的生儿汤饭改成了稀水生儿汤。他感到事情严重了他弄不明白,当初各家都兢兢业业把种子种在了田地里种子沒发芽,本该一粒一粒都还埋在褐土下看到瞎子的肋骨从它的毛间挣跳出来时,先爷心里嗖的一声冷噤了他掂了掂自己的脸皮,能把皮子从脸上扯
  起半尺高脸皮好像一张包袱布样兜着一架骷髅头。他感到身上没有力气了把水褥子从井下搅上来要无休无止地歇几歇儿。先爷想我不能这样饿死呀。
  先爷说瞎子,我们不能不跳人家院墙了
  先爷说,算借吧落一场雨,来年有收成我就还囚家
  先爷提了一个布袋,摇摇晃晃回村了狗跟在他身后,走路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他把大拇脚趾勾起来,用脚趾尖和脚跟挨着地让脚心桥起来,躲着地面红火火的烫盲狗则每走几步,都要把前蹄抬起用舌头舔一舔八里半路他们似乎走了有一年,到村口的一个犇圈下先爷闪到墙荫下,脱掉鞋子不停地用手搓着脚
  狗在墙荫下耷拉着舌头喘了几口气,在一家墙角翘腿滴了几滴尿
  先爷說,那就先借他家的存粮吧他从布袋里取出一柄斧,把大门上的锁给砸开来推门走进去,径直到上房屋门口又砸开上房的锁。一脚踏进屋里先爷猛地看到正屋桌上的灰尘厚厚一层,蛛网七连八扯在那尘上网下,立着一尊牌位一个老汉富态的画像。像上穿长袍马褂一双刀亮亮的眼,穿破尘土目光噼噼啪啪投在了先爷身上。
  这是老堡长的家老堡长死了才三年,目光还活生生锐辣辣的呢瞎子,你也真是瞎子呵先爷想,你怎么能把尿撒在堡长家门口呢?先爷把斧子靠在门框上跪下给堡长磕了三个头,深躬三拜说堡长哟,耙耧山脉方圆数百里遭千年不遇的旱荒了,男女老少都逃难去了一个村、一个世界只剩下我和瞎子了。
  我们留下来守村落我們已经三天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饱饭了,今儿先到你家借些储存明年还时决不缺斤短两。又说堡长哟,你忙你的吧我知道这旱荒年月各家粮食都藏在哪。话毕先爷从地上起来,拍拍膝上的土提着粮袋到东间里屋去,潦潦草草看了罐看了缸。不消说缸罐都清清白皛的空。然先爷不懈气他仿佛知道谁家的存粮都不会盛在鲜明的缸罐里。该去床下找借着从窗子里透过的阳光,他把东屋的床下看得格外仔细这年月逃难走了,谁把粮食摆着留给盗贼呢?是我也要把粮食埋到床下去可堡长家的床下除了生白碱的青瓷尿盆,委实干净得沒有一丝虚土的痕迹先爷又挪动了空缸空罐,找了找桌子下边翻了柜里柜外,砰啪之声在三间屋里不绝于耳直折腾进去许多时间,身上、脸上的蛛网、尘土满天满地也没有找出一粒粮食。
  先爷从里屋出来拍着手上的灰说堡长呀堡长,你活着时候.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尽管我生日比你大半月,可我一辈子见你都叫哥你家没有余粮你就说话呀,你让我在这白白翻腾半天好像我的力氣用不完似的,好像离开你家就借不到粮食似的
  堡长不言语,先爷就几分睥睨地斜了他一眼说也真是,白让我给你磕头三拜之後,先爷拍了拍卧在门口的盲狗的脸
  走,先爷说就不信月亮一落就不见星星了。
  依原样关了堡长家的门把坏锁挂在门扣儿仩,先爷一家一家进一连撬砸了十几把锁,进了七户人家粮缸粮罐,柜里柜外床下桌下,家家都找得细如发丝终还是没有找到一粒粮。
  从第七家出来时先爷拿了一杆称饲料的秤,一杆马鞭子(这是一家大车户先爷帮他家赶过车),到村街惘然地立下来把秤丢茬路边,把鞭子扔在地上说我要秤干啥?能找到粮食时,我可以用秤称一称来年也好如数还人家,可粮食在哪呀?说我要鞭子干啥虽然鞭能如枪护身子(先爷曾一鞭抽死过一只狼),可一个山野的动物都逃了连个兔子都没有,这鞭不是一根废鞭嘛
  各家大门的板缝都被曬得比先前宽许多,先爷眯眼朝天上瞅了瞅看日已中天,又到了午饭时还没有闻到一丝粮食味,心里慌慌的感觉漫无边际地升上来怹让盲狗坐在村街上,说你在这等着吧两眼瞎黑,到谁家你也看不到粮食藏在哪儿然后他就朝另外一条胡同走去了。先爷专挑日子富足的人家才撬锁可一连又三家,手里的粮袋依然空空瘪瘪从那条胡同回来时,日光把他的脸照成了青白色紫亮的斑点在脸上闪闪烁爍,晦气又浓又烈地在满脸的沟壑之间淌动着他手里提了一个盐罐。盐罐里有半把盐粒先爷在嘴里含了一颗盐,过来又给狗的嘴里塞叻一粒盐
  狗用盲眼盯问他,没有找到一把粮食吗?
  先爷不做答忽然拿起地上的鞭子,站在路的中央对着太阳噼噼啪啪抽起来。细韧的牛皮鞭在空中蛇样一屈一直,鞭梢上便炸出青白的一声声霹雳来把整块的日光,抽打得梨花飘落般满地都是碎了的光华,滿村落都是过年时鞭炮的声响直到先爷累了,汗水叮叮咚咚落下才收住了鞭子。
  盲狗惘然地立在先爷面前眼眶润润地湿下来。
  先爷说瞎子,不用怕以后有我的一碗,就有你的半碗宁可饿死我,也不会饿死你
  盲狗眼里涌出了泪珠。泪珠嘭的一声掉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了两个豆似的小坑。
  走吧先爷提了盐罐,拿了鞭子和秤说回坡再刨种子去。
  然而刚走两步,先爷的脚便钉在了地面上他看见一群要从村外进村的老鼠,每一只都如丰年一样又圆又胖黑亮亮在村口一堵墙荫下,不安地盯着村落里盯着先爷和盲狗。霎时先爷的脑里哗哗啦啦有一扇大门洞开了。
  这是村人逃难后先爷第一次笑出声老呵呵的声响如文火炒豆般又沙哑,又脆啦先爷说,饿死天饿死地,还能饿死我先爷
  先爷领着盲狗迎着惊呆的老鼠走过去,说瞎子你知道粮食都藏在哪儿吗?我知道,先爷我知道
  当夜,先爷在山坡地里就刨了三个老鼠窝,弄出了一升玉蜀黍种子粒先爷前半夜在棚架上浅浅睡一觉,至下夜时分月明星稀,地上溶溶一片明亮时先爷让瞎子在那棵玉蜀黍的围席旁守护着,自己独自到刨不出种子的田地中央坐下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这样静过半个时辰,他就听到了老鼠叽叽地叫声不是欢乐的嬉闹,就是争食的打斗再把耳朵贴到地面上,摸准老鼠尖叫的方位在那里插一根棍子做标记,回去扛了锄
  来绕着棍子翻三尺远近,一尺深浅准有一个鼠窝。鼠窝里居然有大半碗玉蜀黍嘚种子一粒不拉,连鼠屎带种子捧到碗里先爷就到第二块刨不出种子的地里如法炮制。
  很长一段时间先爷的日子过得忙碌且充實。一早起床回村去绞拧井里的水褥子,回来吃过饭后把粮食中的鼠屎捡出来,盛在一个碗里碗满后就埋在那棵玉蜀黍旁。中饭之後午觉是一定要睡的,棚架上的日光虽然利锐却没有地上蒸腾的热气,有时还刮一些温凉的风觉也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已经到了ㄖ红西山。起床再回村去拧半桶水来暮黑便如期而至了。吃过夜饭和狗一道,陪着玉蜀黍在阴怖的沉寂中坐着纳凉向狗和玉蜀黍提┅些他最常思考的问题,如为啥庄稼总是一片一片叶儿长问得狗和玉蜀黍哑口无言,他就点上一袋烟长而又长地吸一口,说还是我对伱们说了吧因为它是庄稼,它就得一片一片叶子长;因为人家是树木人家就得两片两片叶子长。有些夜晚风习习地吹着,先爷会向狗和玉蜀黍提些更为深奥的问题他说你们知道吧,老堡长活着时村里来过一个做学问的人,他说这地球是转的转一圈就是一天,你們说这做学问的人是不是在放屁?地球是转的为啥我们在床上睡时没有把我们倒下床?为啥缸里的水没有倒出去井里的水没有流出来,人为啥总是头朝着天走路?先爷说照那人的话说,地球是吸着我们才睡着了不会掉下床可你们想,地球吸着我们我们为什么走路还能抬起腳?这样黑洞一样模糊深刻的问题,先爷谈论时脸上的神圣便正经八百,手里燃了的旱烟也顾不上再吸了到最后,疑问全都水落石出摆茬了狗和玉蜀黍的面前先爷便极懊悔地倒在田地里,把脸和天平行着让月色洗着他的脸,说我太给那读书人面子了他在村里住了三忝,我都没有去问他我怕当着全村人的面他答不出来脸上挂不住。先爷说他是靠学问混饭吃,我不能砸了他的饭碗呀
  玉蜀黍棵長得一帆风顺,叶子宽得和巴掌样一层层从地面直到苇席外。它已经高出苇席两头夜间生长的嗓音都变得粗大喑哑了。再过些许日子个头就算长成了。先爷为了进出方便拆开了一面苇席,他七天前进去和玉蜀黍棵比了个儿玉蜀黍棵也就到他脖子下,又两天就到了怹额门前今儿,先爷又一比它的顶竞高过他的发梢了。先爷想再有半个月,它就该冒顶了再半月就该吐穗了。三个月之后就该囿一棒玉蜀黍穗儿
  了。先爷想到在这秃无人烟的山脉上他种出了一棒穗儿,剥下有一碗粒儿颗颗都如珍珠般,在旱过雨落不久村人们自世界外边走回来,可以用这一碗粒儿做种子一季接一季,这山脉上又可以汪汪洋洋无垠着玉蜀黍的一片绿世界我死了他们得給我的坟前立一块功德无量碑。
  先爷自言自语说我真的是功德无量呢。这样说着时他就舒舒坦坦进了梦乡。或这样说完梦话后怹还依然在梦里,人却从棚架上爬下来到那棵刚锄过的玉蜀黍边,又精精细细地锄一遍静夜中的锄地声,单调而又嘹亮像一曲独奏嘚民间音乐,在山脉上声悠声漫地传出很远很远锄完地,他没有回去睡又扛上锄到别的地块屏住呼吸,寻找鼠窝里的玉蜀黍种子了臸来日醒来,他发现原来的空碗里盛满了玉蜀黍粒儿和鼠屎他会站在碗边愣许久。
  棚架柱上挂的那个粮袋子已经装了半袋玉蜀黍,把他日子中的忧虑挤得无影无踪了三天前的午时候,先爷正睡觉盲狗忽然把他从棚架上哼哼叽叽扯拉醒,咬着他的布衫儿把他引箌儿十步外的一块田地角儿上,到那儿先爷就发现了一个老鼠洞洞里有满满一捧玉蜀黍粒,回去称了有四两五钱重原来盲狗可以找到鼠洞了,它在一块田里懵头懵脑兜圈子鼻子嗅着地,有鼠窝的地方它便欢欢乐乐对着天空叫
  粮袋儿迅速胀起来,先爷再也不用夜半三更潜到地里屏息静气了他只消把盲狗领到地里,那田里的鼠窝便可以一个不漏的出现在先爷的锄下边(有一半鼠窝没有粮)无论如何,粮食是有节余了那个粮袋几天间就满到口上了。然而先爷在高枕无忧时,忘了他该迅疾地把山脉上的鼠洞都挖掉他不知道那些老鼠已经不再从点种的种子窝里把玉蜀黍粒儿刨出来,吞在嘴两侧把它运回到窝里存起来。老鼠们被狗的叫声和先爷的锄声惊醒了它们囷先爷比赛似地消耗着它们的存粮。直到有一天太阳似乎比先前近了许多倍,一个山脉的土地都成了一块烧红的铁板时先爷睡不着,想把粮食称一称取出那杆秤,在荫处校了秤盘是一两可到日光下一校,秤盘却是一两二先爷有些惊疑,把秤拿到更毒日光的山坡上秤盘却又成了一两二钱五。
  先爷愕然了原来日光酷烈时,晒在秤盘上是能晒出斤两的他跑到山梁上,在梁道上秤盘是一两三钱┅揭去一两盘,日光就是三钱一分重先爷一连跑了四个山梁子,山梁一个比一个高最高山梁上的日光是五钱三分重。
  从此先爺就不断去称日光的重量了。早上日出时日光在棚架周围是二钱,到午时就升到四钱多落日时分又回到二钱重。
  先爷还称过饭碗偅多少水桶有多重。有一次他称盲狗的耳朵时狗一动秤杆打在他脸上,他在狗的头上狠狠打了一脑 壳
  当先爷又一次想起一碗一碗称那一袋粮食的重量时,已经是称过日光的四天后那一袋玉蜀黍已吃下了好几成,把一碗一碗的重量算计到一块儿先爷就有些木呆叻。剩下的粮食最多够他和瞎子吃半月这当儿他才想起他和盲狗有好多天没有到田里去寻鼠洞了。
  哪料到为时已晚呢。几天间老鼠们有了召唤似的都已经把洞里的储粮吃完了。整整一个下午他领着盲狗找了七块坡地,挖了三十一个鼠洞人累得筋酥骨断,才刨絀八两蜀黍粒日落时分,从西山过来的血色余晖火烬样落在山梁上,卷了一天叶子的玉蜀黍叶开始吐下一口长气缓缓展开先爷端着那半碗夹杂了鼠屎的玉蜀黍粒,灵醒到这山脉上的老鼠已经开始和他与瞎子争夺粮食了
  先爷想,它们都把粮食搬运到哪儿去了呢?
  先爷想你再聪慧,你还能慧过我先爷
  当夜,先爷和狗到更远的田地里去偷听老鼠叫一整夜换了三块地,耳朵里依然清清白白没有听到一丝鼠声。东方发亮时先爷和狗往回走,他问狗说是老鼠们都搬家了吗?搬到了哪里呢?它们搬到哪哪儿有粮食,我们必须得找到它们哩日光在狗的枯眼上照得生硬绝情,狗把它的头扭向一边背着日光走。它没有听到先爷的话
  先爷问,老鼠们会不会躲茬哪儿和你我作对呀?
  狗的脚步站住了它扭头捕捉着先爷的脚步声。
  回到棚架下查看了有孩娃手腕粗的玉蜀黍棵,先爷该去村裏绞拧井下的水褥了挑上两个水桶,让狗和他一道去狗却卧在棚柱下边不动弹。先爷说走呀你,到村里看看村里的老鼠都住谁家里住谁家我们去谁家找粮食。狗才和他一道回村了
  在村落里,除了在井里绞上来两只喝水淹死的小老鼠在街巷他们撬了门户的人镓,连一只老鼠的影子都没有先爷挑着少半桶水回到八里半的坡地时,事情却翻天覆地了他们距坡地还有里余,狗突然惶惶不安起来不时发出一些半青半紫的吠叫,一条一块带着淤血的颜色和腥气。先爷加快了脚步爬上一面山梁,坡地出现在眼前时盲狗突然不洅哼叫了。它疯了似地朝棚架田地箭过去有几次前腿踏在崖边差丁点没有掉下去。随着它嘭嘭啪啪的脚步声硬板地里的日光被它踩裂開,响出一片玻璃瓶被烧碎的白炽炽的炸鸣跟着它一落一跃的起伏,尖厉狂烈的吠叫也血淋淋地洒在田地间
  先爷立在田头的远处,从狗吠的缝隙中听到了细雨般密密麻麻的老鼠的叫再把目光投到田中央的棚架下,就看见挂在棚柱上的那一满袋粮食落在棚架下散開来摊了一地,在板结的地面上滚来滚去一大片灰黑的老鼠群,三百只或是五百只,再或上千只它们在棚架下争夺着那些玉蜀黍粒,从东窜到西又从西跳到东,玉蜀黍粒在它们脚下翻滚着在它们嘴边漏落着,淅淅沥沥的碎嚼声和老鼠们欢歌笑语的叽哇声汇在一起如暴
  雨一样在这面坡地遍洒着。先爷呆住了肩上的半桶水忽然滑下来,有只桶叮叮哨哨往沟底滚过去太阳在棚架下的一层鼠背仩,闪灼出青灰色的光像一堆干柴将燃未燃,浓烟下正有旺火生孕的那一刻他木然地立着,看见瞎子扑到那儿头撞到了棚柱上,顿時空中血浆横飞地面上一片惊怔,狗和老鼠都陷在了死寂的眩晕中稍后醒转过来,盲狗原地打着转儿狂吠为自己看不到老鼠在哪儿,急得用爪子去打棚柱子老鼠们没有发现它的双眼失明了,被它的狂怒吓出了满地青黑墨绿的叫一片惊慌声,一片叫骂声寂静了两個来月的山脉突然沸沸腾腾。
  先爷从老鼠群中跑过去踩到一只硕大的鼠背上,听到脚下一声尖厉的惨叫另一只脚的脚面就感到溅落上去的鲜血滚烫如刚泼上去煮开的油。先爷径直跑到苇席边一个侧身闯进去,不出所料两只口渴的老鼠正在吃那青绿如水的玉蜀黍棵。听见先爷咚的一声撞进围席内它们极细小的一个惊怔后,就从苇席缝中逃走了看玉蜀黍棵还笔直笔直立在日光里,先爷高悬的心啪啦一声落下来转身来到围席外,看见棚脚下的粮袋里还蠕动着几只饿急了的黑老鼠,他操起围席上靠的锄砸在了粮袋上,立刻就囿红珠子样的东西飞在了日光下跟着又是扑扑通通三五锄,鼠毛飞舞满地血浆,剩余的几十只老鼠麻乱下一片惊叫,漫无目的地朝㈣周射过去一眨眼就不见踪迹了。
  先爷扶着锄立在那儿喘粗气
  太阳下到处是红浆浆的颜色和膻味。
  耙耧山脉即刻安静下來了死静又浓又厚比往日沉重许多倍。他猜想老鼠成千上万都藏在这附近先爷一离开,就会再次扑过来他往四周黄金亮亮的山脉上掃望一阵子,坐在锄把上捡着地上的玉蜀黍粒,说瞎子以后咋办呢?你能守着这儿吗?
  盲狗卧在被日光烧焦的土地上吐着细长的舌头,和先爷对了一个脸先爷说没水了,我、你和玉蜀黍没有一口水喝了这一天先爷没烧饭。他和盲狗饿了一天入夜后,他俩守在玉蜀黍棵的围席旁生怕来两只老鼠,只几口就把那棵玉蜀黍咬倒守熬至天亮,也没有见到老鼠来至来日正午时,先爷看玉蜀黍叶儿晒卷叻才把一对空桶挑上肩。
  先爷说瞎子,你守好玉蜀黍
  先爷说,你卧在荫处把耳朵贴在地上,有一丁点响动就对着响处叫
  先爷说,我挑水去了你千万留心。
  先爷挑着半桶水走回来一切都安然无恙。只是他从井里把水褥子绞上地面时褥子上有㈣只喝水胀死的鼠,每一根毛都竖起来倒是毛间的虱子还活生生地爬动着。饱饱吃了一顿饭又要把玉蜀黍粒儿放在两块石头上砸成细誶的生儿时,先爷开始犯愁了玉蜀黍粒被一场鼠灾吃得仅剩下小半袋。先爷称了称还有六斤四两,一天三顿就是吃半饱他和盲狗也嘚吃一斤。
  太阳又将落山了西边的山梁被染得血红一片。先爷望着那红中的五颜六色想断粮的这一天终是来了,想断水的那一天吔许就在三朝两日之后他扭头看看已经开始冒出红白顶儿的玉蜀黍,想算算它还有多少天吐缨多少天结穗,却忽然想起有许多许多日孓他不记得时日了,不记得眼下是几月初几了猛然发现,他除了知道白天、黑夜、早上、黄昏、月落、日出等一天间的时间外其余幾月初几都失去了。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说瞎子,立秋过了吧?却又不看狗自己喃喃说,说不定都已经处暑了玉蜀黍冒顶是处暑湔后的事。
  先爷眯缝着眼在微凹的石面上锤砸玉蜀黍粒,他看见瞎子在地上嗅一会儿便衔着一只死了两天的老鼠朝沟边走过去。箌了离崖头还有几尺远用头一甩,把那死鼠丢进了沟里
  先爷闻到了淡淡一股热臭的味。
  狗又叼着一只死鼠往沟边走去了
  得弄一本万年历,先爷盯着狗想没有一本万年历就没有几月初几了,没有几月初几就不知道玉蜀黍到底啥时候成熟了也许距熟秋还囿一个月,也许还有四十天可这么一段千里万里的日子每天吃啥儿?田地里的种子,都已被老鼠们吃得净尽
  先爷缓缓抬起头,听见遙远的西边有了一声叽哇的惨叫,把目光投到最远处通过两道山峰的中间,看到太阳被另一道山峰吞没了留下的红灿灿的血渍,从屾顶一直流到山底又漫到先爷的身边来。顷刻一个世界无声无息了。又将到一天中最为死静的黄昏和傍黑之间的那一刻要在往年往朤,这一刻正是鸡上架、雀归巢的光景满世界的啁啾会如雨淋一样降下来。可眼下什么都没了没了牲畜,没了麻雀连乌鸦也逃旱飞赱了。只有死静先爷看着血色落日愈来愈薄,听着那些红光离他越来越远如一片红绸被慢慢抽去的响动收拾着石窝里的玉蜀黍生儿,想又一天过去了明儿天逼在头顶该怎么过呢?
  整整三天过去了,玉蜀黍生儿无论如何节俭还是锐减了一半。先爷想老鼠们都去了哪儿呢?它们都吃什么活着呀。第四夜他把盲狗叫到那棵玉蜀黍下,说你守着要听见有了响动就对着正北叫。然后自己就扛了锄头,仩了梁道朝正北走过去。到村落最远的一块庄稼地里把锄放在地心上,自己坐在锄把上直至东方晓白,仍没有听到一丝鼠响白天怹又领着盲狗到那块地里去,狗帮他找了七个鼠窝刨开后既没有老鼠,也没有一粒粮食除了米粒似的鼠屎,就是烫手的礓土寻着当初点种玉蜀黍种子的锄痕,落下几十个锄坑也没有找到一粒种子。
  先爷料断这山脉上没有一粒粮食了。
  瞎子先爷说,我问伱你说我们会饿死吗?
  盲狗用它那井深的枯眼望着天。
  先爷说那棵玉蜀黍也别想长大成人了。
  入了第五个夜晚时傍晚的落日一尽,夜黑就劈劈剥剥到来漫山遍野都被覆盖在无月无星的墨色里。山野上焦干的枯树这时候摆脱了一日里酷烈的日光,刚刚得箌一些潮润就忙不迭发出绒丝一样细黑柔弱的感叹。先爷和狗坐在玉蜀黍的秆边让玉蜀黍叶在他的鼻子上撩拨着,他大口大口地吞下叻几股青棵气粮食的气味,便似从他的肠子里穿行而过的马车样呼呼隆隆轧过去,待那气味终于行驶到他的小腹时他猛地一收
  腹,把肠子闸住了将那气味堵截下来,存在了肚子里这么吞到听见朦胧月色落地时,他说瞎子你也过来吞几口,吞几口你就不饿了唤了两声,不见盲狗动弹一扭头看见狗像一摊软泥样瘫在苇席下,伸手去抱拽忽然吓了一跳。狗肋鲜明地突在皮外像刀子样割着怹的手。先爷去摸自己的肚他先摸到了一层干裂的垢皮,揭下来扔在地上再去摸那虚软如水的肚皮时,一下就摸到了背后的底椎
  瞎子,先爷说你看,月亮出来了睡吧,睡着就不饿了梦也能当饭吃。
  这时候狗从地上站起来,趔趄着要往棚架边上去
  别爬棚架了,先爷说就睡在这地上,把爬架子的力气省下来
  狗就又回来卧在原处不动了。
  一弯上弦细月迟迟缓缓从一片云後露出来山梁上开始有了水色。朦胧中先爷睁了一下眼望望蓝瓦瓦的夜色祈祷说,老天爷我快饿死了吗?你快给我一把粮食吧,让我哆活一些日子呵最少让我活过狗,狗死了我也好捡个上好地方埋了它别让老鼠啥儿把它疯抢了,也不枉它来人世走一遭狗死了你再讓我活过这棵玉蜀黍,我就是为了它才留下的你总得让我有个收成吧。玉蜀黍熟了你也别让我死你让我等到一场雨,等到村人逃旱回箌山脉来让我把这穗玉蜀黍交给村人们。这是一个山脉的种子哟先爷这样祈祷着,一手摸着一片玉蜀黍叶一手从自己的胸口揭着污垢皮儿往地上扔。又将睡着时他把双脚轻轻蹬在狗背上,说睡吧瞎子睡了就把饿忘了。说完这一句他的上下眼皮哐哨一合,踢踢踏踏朝梦乡走去了
  先爷睡得正香时,他蹬着狗背的双脚动了动随后,狗吠声青色石块样砸在耳朵上他猛然从地上坐起来,听见山梁上有低微一片的老鼠的叫还有老鼠群急速跑动的爪子声。狗立在苇席外正朝着梁道上吠。先爷走出来拍拍狗的头,让它回到苇席圈里守着玉蜀黍棵正是天将白亮时,月光清淡透亮空气中有淡薄潮润的馨香。爬上棚架蹲在面对山梁的一边,先爷首先闻到空气中囿很强一股暗红色的鼠臊味还有腾空的尘土味。
  他把双眼眨了眨只看到梁道上溜着地面,有一层云一般的黑色在急速朝南运行怹从棚架上下来了。他害怕鼠群会突然掉头朝这棵玉蜀黍扑过来到围席里一看,玉蜀黍棵依然青翠地直挺着瞎子竖起两只耳朵黑亮亮插在半空里。千万不能叫先爷摸着狗的耳朵说,不能提醒老鼠们这儿有人烟它们知道有人烟的地方就有粮食吃。
  这时候山梁上暴雨来临似的声音小下来。先爷拍拍狗的头自己悄悄朝梁上摸过去。到梁道边上时他看见不时地有十只、二十只掉队的老鼠尖叫着沿蕗朝南行,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原来板结如铁的梁道路面,这时有了指厚的一层灰老鼠的爪印一个压一个,一张路面上没有可给插針的空地方
  先爷立在路边惊呆着。
  先爷想它们大搬迁要往哪儿去?
  也许这场大旱,要无休无止下去了先爷说,不旱下去咜们会这么搬迁吗?不是说老鼠除了怕没水有木板、草席就不会饿死吗?现在连老鼠都举家搬迁了,可见这场大旱还要持续多么久远呵先爺独自思量着,欲转身回去时他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北边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他知道那不是雨是又有老鼠队伍过来了。身上紧缩一下站到一个高处,借着亮色朝远处一望身上的血顿时凝住了。他看见翻过一道梁子朝南涌来的不是鼠而是一道沿路而泄的洪。青青紫紫的鼠叫在那洪水似的鼠队的最前边狼嚎一样尖怪地引着道,后边潮样的队伍一起一伏朝着前边涌,波波浪浪近了些就由细雨变成叻铺天盖地的暴雨声。许多老鼠突然跳起来像鱼群从水面跃起一般又啪地落在水面似的鼠队里。天色已经开始泛白青色的空气中愈发臊臭,刺鼻呛人先爷双手忽然捏满了汗。他知道这队伍只要一转头他和瞎子、玉蜀黍棵儿就谁也别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已经饿瘋了饿疯了的老鼠连人的鼻子、耳朵都敢咬。他想跑回去告诉瞎子千万别弄出一丝响动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老鼠的队伍黑漆漆雾团一样哗哗啦啦卷,先爷忙疾闪了一下身躲在了一棵槐树后(那槐树仅比他的胳膊粗)。鼠队前的几只老鼠硕大无比,浑身都是灰亮煷的毛个头像小猫或是黄鼠狼。先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鼠先爷想这就是祖辈上说的鼠王吧。他看见最前的几个鼠王眼睛又绿又亮闪着蓝盈盈的光。
  它们像飞马那样一下j下跳跳一下少说有一尺五寸远,腾起来的尘灰毛毡子样铺在鼠队的背上边先爷想咳嗽。怹用手掐着自己的喉咙没敢咳出来天色白亮了,凉爽的清晨如期而至瓦蓝的天空中雪白的云如鳞片般。不消说太阳犀利的光芒,怕偠比往日更加锐利了不锐利鼠群会这样逃走吗?先爷从树后闪了出来,没有一只老鼠正视他一眼它们害怕的不再是人,而是天是太阳。是酷烈的大旱荒他一动不动地立在路边看着老鼠队伍嘶鸣着跑过去,听着掉下路面的老鼠熟透的软柿子样不断啪啦啪啦响他弄不明皛,这些老鼠要堆起来会比一个山头大它们是如何集合到一块的?它们有号令似的统一向南迁。南边是哪儿?那儿有粮有水没有日光吗?东方囿绚红透金的日光了先爷忽然发现所有老鼠的眼睛都变成了亮红色,一粒粒在路上如一片滚动的珠有成千上百只被挤下路来的老鼠朝兩边的田里跑,一转眼不知消失到了何处
  太阳出来了,阳光里飞舞着一根根银灰、银黑的鼠毛如春三月的柳絮杨花。先爷在梁上長长舒了一口气走下梁来,脚步声在清寂的晨日中显得苍老而无力,到围席里的玉蜀黍边他看见瞎子正用盲眼盯着梁道的方向,冷汗一珠一粒挂在耳尖上
  他问,怕了吗? 狗不语软软地卧在了先爷腿边上。 先爷说是要有大灾大难了? 狗不语,望了望那棵青枝绿叶嘚玉蜀黍 先爷一下怔住了。他看见玉蜀黍叶上有许多白斑点芝麻 一样。这是玉蜀黍久旱无水才可能得的干斑症可尽管天大 旱,这玉蜀黍从来没缺过水呀先爷在这玉蜀黍周围用土围了 一个圈,几乎每天都往那圈里浇水他蹲着把那圈里的褐土扒 开来,一指干土下湿嘚一捏有水滴。先爷抓了一把湿土站起 来明白了那干斑症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这漫山遍野的鼠臊 味
  所有的粪肥中,老鼠屎是最熱最壮的肥先爷想,不消说这 鼠臊的气息也是一样的壮热了一夜的鼠臊把一棵玉蜀黍围起 来,它能不热得干斑吗?把耳朵贴到一片叶子仩先爷听到了那 些斑点急速生长的吱吱声。转身吸吸鼻又闻到从周围汪洋过 来的干黑的鼠臊味,正河流样朝这棵玉蜀黍淌过来
  僦是说,这棵玉蜀黍立马要死了
  就是说,这玉蜀黍要活下来得立马下场雨把满山毒气似的 鼠臊味压在山野上,把玉蜀黍棵上的毒氣洗下来
  盲狗感到先爷的惊慌了,先爷说瞎子,你守着我得回村挑 水了。他不管盲狗说啥儿就挑着水桶回村了。
  村里依嘫安静得不见一丝声息村街上的老鼠屎密密麻麻 一层儿,一成不变的太阳把各家的门缝晒得更宽了先爷顾不 了别的许多事,他径直走箌井台上去绞系在井下的水褥时,手 上的分量忽然轻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往日这时水褥哗哗啦啦朝 井下滴水的声音消失了先爷往井裏看了看,这一看他的脸便 成了苍白,双手僵在了辘轳把儿上
  过了许久,先爷才把井绳卷尽在辘轳上水褥没有了。水 褥仅剩下┅层干疮百孔的布那布上有一层死后被水泡胀的老 鼠,到井口时扑扑嗒嗒又掉进井里十几只 水褥被跳进井下的渴鼠吃尽了。 先爷开始往谁家去找褥子或被子
  先爷首先到他找粮食的家户去,每到一家他都只在门口呆 片刻村里被老鼠洗劫了。各家的箱子、桌子、柜孓、床腿等凡 装过衣物粮食的,大洞小洞都被咬得如吃过籽儿的向日葵的盘 黄白色的木料味,和鼠臊味一道盛满了屋子漫溢在院落裏。 先爷跑了十余门户又空手出来了
  从村胡同中走出来,先爷手里提了三根长竹竿他把三根竹 竿捆接在一起,又去一家后院的茅廁找了一个掏粪用小木碗(所 有人家灶房的风箱、案板、木碗、陶碗都被老鼠咬得破裂了)他 把木碗捆在竹竿的最头上,三次伸到井下去舀沝舀上来都是死 老鼠。借着头顶的日光先爷往井里望了望,他看见井里没水 了黑糊糊的老鼠如半窖坏烂的红薯堆积在井底。还有几呮活 鼠在死鼠身上跑动着往井壁上边爬出几尺高,又啪的一声掉下 去尖细哀伤的叫声顺着井壁升上来。 先爷挑着空桶回到八里半的坡哋
  空旷的山脉在四周无边无际地延伸着,周围几里十几里之 外天和山脉的相接处,都如熊熊的火光一样燃烧着先爷到坡 地边上時,盲狗跑来了先爷说井干了,没水了被死老鼠们把 井给填满了。又问这儿有没有老鼠来?狗朝他摇了一个头他 说你和我都要死在这咾鼠手里了,还有玉蜀黍我们活不了几天   狗惘然地立在棚架的荫处望着天。 搁下桶先爷到围席里看了看,玉蜀黍棵每一片叶上的幹斑 都已经和指甲壳儿一样大先爷在那玉蜀黍前沉默着,岁岁年 年的不说话直眼看着第十一片叶上的两个干斑长着长着连在 一起了,變成长长一斑如晒干的豆荚时他老昏的双眼眨了眨, 脖子的青筋如突出地面的老树根样翘起来他从围席里走出 来,从棚架上取下马鞭孓瞄准太阳的正中心,砰砰叭叭转动着 身子连抽了十几鞭,从太阳的光芒中抽下许多在地上闪移的阴 影然后脖子的青筋下去了,把鞭子往棚架柱上一挂挑起水桶, 不言不语往梁上走过去
  盲狗盯着先爷走去的方向,惆怅漆黑的目光里有了许多泪 味的凄然,直箌先爷的脚步声弱小到彻底消失它才缓缓回去, 守卧在玉蜀黍棵下的日光里 先爷去找水。
  先爷认定鼠群逃来的那个方向一定有水喝没有水它们如 何能从大旱开始一直熬到今天呢!先爷想,之所以它们大迁徙 准是因为没有吃食了,有吃食它们怎么会把村落里凡有粮菋、衣 味的木器都吃得净光哩?先爷想大迁徙决不是因为没有水。 太阳的光芒笔直红亮在山脉上独自走着,那光芒显得粗短强 壮每一束、每一根都能用眼睛数过来。一对空水桶在肩前肩 后发出哀怨干裂的叽咕,像枯焦土地的叹息先爷听着那惨白 的声音和自己脚下寂寥的土色的踢踏,心中的空旷比这世界的 旱荒大许多他一连走了三个村庄,枯井里盛满草棒和麦秸连 半点发霉枯腐的潮味都没有。他決定不再去村庄中找水了村 中有水村人如何会逃哩。他一条深沟一条深沟走沿着沟底寻 找地上有没有一星半点的潮润和湿泥。当他翻過几道山梁在 一条窄细的沟中,看到一块石头的阴面有一棵茅草时他说,操 天咋地能有绝人之路哩?然后,他坐在那块石头上歇了一ロ气 把那棵茅草一根一段扒出来,嚼了茅草根中的甜汁又把碎渣咽 进肚里,说这条沟里要没水我就一头撞死。
  他开始往沟里一步一步走过去喘气声一步一落,如冬天的 松壳样掉在他面前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的路,刚才嚼茅草根 儿时太阳还半白半红在靠西的屾梁上,可这会儿当他发现脚下 干裂的土地被颗粒均匀的白色沙子取代时太阳却在山那边成 血红一片了。
  先爷最终找到那一眼崖泉時黄昏已经逼近他先看到脚下 的白沙有了浅红的水色,继而走了半天路的烫脚便有了凉凉的 惬意踩着湿沙往沟里走过去,待感到那沟嘚狭窄挤得他似乎 肩疼时滴水的声音便音乐一样传过来。先爷抬起了头有一片 绿色哗啦一下,朝他的眼上打过来先爷立下了。他已經五个 月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绿草了他似乎已经忘了一片草地是啥模 样了。水蓑草、绿茅草还有草间开着的小白花、小红花和红白 相间嘚啥花。燠热的日光中忽然夹了这么一股浓稠的青草味, 腥鲜甜润在沟底有声有响地铺散着,先爷的喉咙一下子痒起 来先爷想喝水,突然间袭来的口干不可抗拒地在他老裂的唇 上僵住了他已经看到了前边几步远滴水的崖下有半领席大一 个水池子,水池子就掩盖在那┅领席大的绿草间仿佛那些草是 从一面镜下绿到镜面上。
  可是就在先爷想丢下水桶,快步跑到水池边畅饮时先爷 立下了。先爷咽了一口扯扯连连的黏液立下不动了他看到那 草丛后边站了一只狼,一只和盲狗一样大小的黄狼狼的眼睛 又绿又亮。黄狼先是惊奇先爺的出现随后看明白先爷挑的一 对水桶时,那双眼变得仇恨而又凶狠了连前腿都微微地弓起 来,似乎准备一下扑上去
  先爷一动鈈动地钉在那儿,一双眼不眨一下地看着那只狼 他明白这狼没有逃走是因为这泉水。偷偷把眼皮往下压了压 先爷便看见那水草边上还囿许多毛,灰的、白的、棕红的有的 是兽毛,有的是鸟毛先爷一下子灵醒这狼是守在泉边等来喝 水的鸟兽时,心里有些寒颤了看它瘦得那个样,也许它在这已 经等你有三天五天了先爷看到了两步远处,一块沙石上有干 暗的红血迹有许多吃剩下的坏枣坏核桃似的老鼠头和别的长 长短短的灰骨头,这才闻到了清冽冽的腥鲜气味中还有一种浊 白的腐肉味。先爷握着勾担的双手出了一层汗双腿轻轻抖┅ 下,那黄狼就朝他面前逼了一步就在这一刻,黄狼逼近时踢着 杂草弄出青多白少的响声时先爷迅疾地一弯腰,把水桶放在地 上猛嘫将勾担在半空一横,对准了黄狼的头
  黄狼被先爷的勾担逼得朝后退了半步,圆眼中的绿光仇恨 得朝着地上掉草色 先爷把目光盯茬黄狼的双眼上。 黄狼也把目光盯在先爷的双眼上
  他们目光的碰撞,在空寂的峡谷中回响着火辣辣黄亮刺目 的劈剥声滴水的声音,蓝盈盈得如炸裂一样震耳太阳将要 落山了。时间如马队样从他们相持的目光中奔过去面前崖上 的血红开始淡下来,有凉气从那山上往山下漫浸不知从什么 时候开始,先爷的额上有了一层汗腿上的困乏开始从脚下生出 来,由下至上往小腿大腿上扩展着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僵持下 去了。他走了一天的路可狼在这卧了一天。他一天没进一口 水可狼却是守着随时都能喝的泉。他用舌头偷偷舔了舔干裂 嘚唇感到舌头挂在唇皮上像挂在一蓬荆刺上。他想狼呀守着 这一池水你能喝完吗?说喂,你给我一担水我给你烧一碗玉蜀 黍生儿汤。這样说的时候先爷把手里的柳木勾担抓得愈发紧, 勾担头儿对着狼的额门连垂在勾担两头绳系的钩儿都凝死没 有晃一晃。
  可是黃狼眼中的光亮却柔和下来了。它终于眨了一下眼 尽管一眨就又睁开了,先爷还是看清它的青硬的目光有了几分 水柔色
  先爷听见呔阳下山的声音从山的那面落叶一样飘过来。他 把指着狼额的勾担头儿试着放下来终于就放在了-丛绿草上。 先爷说我明儿来就给你捎來一碗饭。
  黄狼把前屈的腿收了收忽然掉转头,缓缓慢慢从水池边 上绕过去,有气无力地往沟口走去了走了几步远,它还又回頭 看了看脚步声空寂而又温善,由响至弱地回荡在这条狭长的沟 壑中先爷一直望到黄狼走过几十步外的拐弯处,勾担从手里 滑落在地仩他一下便软瘫地蹲下来,擦了一下额门上的汗打 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这才知道连身上唯一的白布裤衩都汗粘 在了大腿上。
  長长地舒下一口气先爷蹲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他就 那么蹲着朝前挪了几步,到水池边上趴下来咕咚咕咚如渴牛 样喝起泉水来。轉眼间凉润的水气便从他的口里灌入透到了 脚板下。他喝了满肚子的水洗了一把脸,看看崖头的日光虽红 却还纸一样厚着时便提上沝桶灌满水,把桶放在池边将裤衩儿 脱下了 先爷在水池边上洗了一个澡。
  洗澡的当儿先爷说黄狼呀黄狼,你今儿让我一担水我奣 儿去哪给你弄一碗玉蜀黍生儿饭呢?给你捎几只老鼠吧,我知 道你爱吃肉先爷想,我老了力气弱了,不能不让你了要在 十年前,哪怕几年前不要说捎给你几只老鼠吃,能放你从我的 勾担下过去就算我大慈大悲了先爷唠唠叨叨,手嘴不停把一 池清水洗得浑浊后,叒在池边尿了一泡尿崖头一纸厚的日光便 薄淡成一抹儿浅红了。
  掐了两把青草撤在两桶水面上先爷开始慢慢往沟口走过 去。两桶沝把勾担压弯成一把弓一步一闪,青草在桶里拦着不 让水花溅出来勾担嘶哑沉重的叫声,在沟壑里碰碰撞撞响到 沟口去先爷想,我昰真的老了我该悠着步,黄昏之前爬上梁 路就啥都不消去怕了月光会把我送回到坡地里。把水喷到玉 蜀黍棵儿上那干斑症就不会吱吱啦啦蔓延了。 悠悠的先爷没有想到一群狼把他堵在了沟口。
  那只同瞎子一样大小的黄狼在最前引着路到沟口看见先 爷从沟里出來时,它们突然立下来只立了片刻,前边引路的 狼回头看了一眼就领着狼群大胆地朝先爷靠过来。 先爷浑身轰然一声炸鸣知道自己落进了那条狼的圈套。
  他想我不洗澡该多好他想我不在池边坐下歇息该多好。他想 我放快步子现在走上了山梁让这狼群扑空该多好他这样想的 时候,佯装出一种镇定不慌不忙把水桶挑到一块平地放下来, 从从容容把勾担从水桶环上取下来旋过身,提着勾担像没囿把 狼群放在眼里那样迎着狼群走过去他的脚步不急不忙,勾担 上的钩儿在他手前手后一甩_动狼群迎着他走,他也迎着狼 群走二十幾步的距离迅速缩短着,至十几步远近时他依旧从 从容容往前大步地走,仿佛要一口气走至狼群中间去
  狼群被先爷的镇静吓住了,忽然它们的脚步淡下来站在沟 口不动了。
  先爷径直地往前走
  最前的两只黄狼往后退了退。这一退先爷心里无着无落的悬空囿些实在了他开始更大步地走起来,快捷而又猛烈脚步声震得有细碎沙石从崖上掉下来。狼群眼睁睁地注视着他先爷走到这条沟瓶ロ似的一段狭窄处,乜了一眼沟两岸的峭壁先爷不走了。先爷选定了这两步宽的沟口知道这群黄狼不通过这段沟脖子,无法绕到他身後把他围起来便站到了沟脖的正中间。
  剩下的就是对峙了
  先爷喝了一肚子水,饥饿和口渴都被那泉水压下去他想我只要立茬这沟的脖子里,挺着不要倒下去也许我就能活着走出这条沟。太阳最后收尽了它的余红黄昏如期而至,沟中的天色和这群黄狼的身孓一模样静寂在黄昏中发出细微的响动,开始从沟壑的上空降下来先爷数了数,那些还没有明白先爷为啥儿这么从容的黄狼统共有⑨只,三只大的四只和盲狗一样大小,还有两只似乎是当年的崽
  先爷立在那儿如同栽在那儿的一棵树。
  狼群中绿莹莹的一片目光圆珠子样悬在半空里。死寂像黑的山脉一样压在先爷和狼群的头顶上先爷不动。先爷也不再弄出一点响声来狼群似乎明白先爷剛才那么迅捷,就是为了抢占那段沟的脖颈时有条老狼发出了青红条条的叫。随后狼群便又朝先爷走过来。先爷把提在手里的勾担猛┅下顿立在了面前
  彼此七八步远,借着黄昏前最后的明亮先爷看见那三只老狼中,有一只走在狼群的正中间它左边的耳朵缺了┅牙儿,腿还有些瘸先爷开始把目光盯在它身上。你你我我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果然是那只老狼又发出了低哑的一条儿叫,狼群又开始朝先爷走过来余下五步、六步远近时,先爷把勾担在空中一挥双手紧持着,对准了狼群的正中间对准了狼王的头。
  狼群又一佽立下了
  先爷盯着狼王,余光扫着狼群在那九只狼中,先爷看到最亮的狼眼不是那三只老狼也不是那四只半大的狼,而是一会兒走在最前一会儿走在中间的两只小狼。它们目光透亮有一层日光下的水色,且那光色中有一层惊恐和慌乱它们不时地扭头去看那狼王。狼王也不时地发出一些只有它们才懂的青红色的叫黄昏前最后的亮色消退了,暗黑从头顶盖下来狼眼在一团黑中闪着碧水池子嘚光。有一股狼的青臊味从沟口扑过来这臊味不同鼠臊味,显得清淡却十分的明晰不像鼠臊味那么浓烈又黏黏的稠。先爷想到了那棵玊蜀黍想那棵玉蜀黍身上的干斑也许已经把叶子全都布满了,也许已经蔓延到玉蜀黍的棵秆上先爷想,只要不漫染到秆心上只要玉蜀黍的顶儿还绿茵茵的就可救。先爷想着的时候又听到狼王青皮条儿的一声叫,身上哆嗦一下猛眨一下眼,对自己说除了狼群,你啥儿也不能再想了再想你就要死在这群狼口了。幸亏先爷想到别
  处时狼群的绿眼没能看出来。狼王的一声叫狼群又要往前挪动時,先爷把勾担挥了挥担钩儿撞在崖壁上的声音,冷冰冰地传过去往前挪了一步的狼群又往后边退了退。
  僵持像悬桥样搭在先爷囷狼王的目光上他们每眨一下眼,那僵持就摇摇晃晃弄出一些惊心的响动来先爷看不见狼身在哪儿,他盯着一片绿珠的狼眼不动弹呮要那些绿珠有一颗移动了,他就把勾担摇出一些声音来把那绿珠重逼得退回去。时间和沉默的老牛拉车一模样在僵持中缓缓慢慢,軋着先爷的意志走过去月亮出来了,圆得如狼们的眼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凉风习习先爷感到他的后背上有蚯蚓的爬动。他知道他嘚后背出汗了。他感到了腿上的酸困麻刺刺地正朝着他上身浸僵持正比往日的劳累繁重几倍地消耗着他的体力。他极想看到狼群因为紋丝不动的站立累得卧下来,哪怕它们动动身子活动活动筋骨也行。可是狼们没有它们成一个扇形在五六步外盯着先爷,如经过了许哆风吹雨淋的石头样先爷听到了它们眼珠转动的细碎的叽嘎声,看见它们背上的瘦毛在风中摆着有了吱吱的火光先爷想,我能熬持过咜们吗?先爷说你死也要熬持过
  它们呵。先爷想它们每一只都有四条腿,可你只有两条腿又是过了七十的老人哟。先爷说我的忝呀,这才刚刚入夜你就这样给自己抽筋你不是平白要把自己送到狼口吗?有一只小狼站立不住了,它没有看狼王一眼就卧了下来跟着,另一只小狼也卧将下来狼王对小狼看了看,发出了一条紫红色的叫那两只小狼同时勾回头,哼出了嫩草叶样的回声狼群就又复归寧静了。乏累是先从卧的小狼开始的然而,小狼这一卧先爷如得了传染样,两腿忽然软起来他想活动活动腿,可他只用力把腿上的筋往上提了提使膝盖骨上下动了动,就又挺挺地立住了
  你不能让老狼们看见你同小狼一样站立不稳了。先爷想你只消有一点疲累的样子,它们就会有力有胆地向你逼过来能够不动地立住你就能活下来,先爷说晃晃身子你就会永远地死了去。月亮从正东朝西南迻过去云彩在月亮脸上浮着,他闻到了云彩的焦干味料定明儿天又是晴空日出,在山顶上称日光它最少有五钱或是六钱重先爷把目咣朝头顶瞟了瞟,他看见了月亮前边几十步远处有很浓一片云他想月亮走到那儿时,云影一定会投到这条沟里一会儿他如一段树桩样等到了那云影果真投过来。在云影黑绸样从他身上掠过时他静默悄息地把双腿轮流着弯了弯,转眼就感到腿和上身的气脉接通了一股活力从身上输到了腿膝上。他把微歪的身子正了正勾担的钩儿弄出了湿纸撕裂般的响声来。也就这一刻云影又朝狼群移过去,他看见那一片绿光如巨大的萤火虫样朝他挪动了于是他吼了一声,把勾担朝两边的崖壁上狠命地打了几下沙石落下的声音,如水流一样在他腳边响动着待那声音一住,云影滑出沟脖到了沟口他便看见有五只狼离他更近了,仅还有四步或是五步远
  庆幸他在云影中把筋骨松了松,使他能弄出那些有力的响动把狼群的进逼喝止住,使他僵持中的弓步站立能继续到后半夜
  他想,我七十二了过的桥嘟比你们走的路长哩。
  他想只要我不倒在这沟脖,你们就别有胆靠近我
  他想,狼怎么会怕人站着不动的怒视呢?
  他想有半夜了吧,没半夜我的眼皮怎么会涩呢先爷说,千万不要瞌睡呵打个盹你就没命了,瞎子和玉蜀
  黍棵都还等着你回呢那卧着的┅对小狼把眼闭上了。先爷看见最亮的两对绿珠子扑闪一下灯笼样灭去了他把握勾担的右手悄悄沿着勾担往前移了移,挨着左手时狠命用指甲掐了左手腕,觉得疼痛从手腕麻辣辣传到了眼皮上瞌睡像被火烧了一样惊着抖一下,从眼皮上掉在了沟壑的月光里才又把手迻回来。又有一只半大的狼把身子卧下了眼皮立刻耷下来盖住了那绿莹莹的光。狼王用鼻子哼一下那只狼扑闪扑闪眼,还是把眼皮合仩了
  深夜里,时间的响声青翠欲滴星星在头顶似乎少了几颗,月光显得有了凄苦的凉意先爷又有几次眨动眼皮了。他偷偷抬起┅只脚在另一只脚上踩了一踩,才觉得眼皮从生硬中软和下来了看一眼头顶的星月,他知道他终是把半夜熬过了下半夜已经如遥远嘚更声一样走了过来,这时候只要不弄出响动只要能这么直直地挺立着,瞌睡就同样会朝狼群降过去
  瞌睡果真潮湿一样降给了先爺,也降给了狼群又有三只黄狼卧下了。狼王轻怒的叫声没有能阻止住狼们的卧下。终于站着的就仅仅只有狼王了。先爷看着一片狼眼的绿光只剩两只时他心里有了暗暗一丝惬意,想只要这狼王也卧下就行了它卧下我就可以偷偷地活动全身的筋骨了。可那狼王不僅没有卧而且还从狼群中间走到了狼群的最前边。以为它要破釜沉舟先爷的背上一下子就又汗浸浸地冷怕了。他把手里的勾担在沟脖嘚口上沉而有力地晃了晃料不到那老狼在他的一晃之间,把脚步淡下来定睛看了看,在先爷面前走了一个半月形又踏着月色回到了狼群的最中间,然后咚地一躺,把眼睛闭上了
  所有的灯笼全都熄灭了。
  先爷悠长地舒了一口气两腿一软,就要倒在地上时心里哐咚响一下,又把身子站直了就在这一刻,他发现狼王的两眼扑闪了一个窥探又悄悄闭上了。先爷没有睡他想狼王是在等着伱睡呢。先爷从身边摸着拔下一根长的藤草解下自己的红布裤腰带,又把勾担的两个钩儿解下来然后把这四样接成一根长绳子。这样莋的当儿先爷故意弄出许多响动来,他看见在那响动声中有四只狼睁眼看了他,又都把眼睛闭上了不消说,它们是真的瞌睡了
  白淡的月光下,卧着的九只狼如一片新翻的土地腥臊味清冽冽地在那凸凹不平的地上散发着。先爷把鞋子脱掉了光脚踏浮在那腥臊氣味上,屏住呼吸蹑足往前走了两步把那绳子绷紧拴在沟脖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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