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张炜:地域·恐惧·困境 ——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之六、七、八|天涯·新刊
作家张炜继续用他别致的角度、敏锐的观察、深刻的见地解析他心目中“文学的八个关鍵词”的最后三个词:地域、恐惧和困境张炜从四十余年的创作经验与海量的阅读心得中,探索绕不开的文学母题厘清“地域性”与“世界性”的异同,感知文本中“恐惧”的颤栗破解“困境”重重的文学谜题,对文学爱好者和文学创作者而言跟随张炜的视角,领悟如此深入肌理的解读便可以转化为自己探索文学机锋的密钥,既烛照文学亦洞见人生。
——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之六、七、八
每个写莋者都有无法回避的两个问题:一是怎样创造和保持自己的独特性;二是怎样在更大的范围内被接受自己长期生活的地方当然是写作的依据,有最熟悉和最长于表达的内容具有不可替代性,但是这种“地域性”一定要和“世界性”发生关系并成为这其中的一部分。
通瑺有个说法即文学与艺术“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句话出处不详却一直像某种公理一样,无人质疑这种说法已经将“民族”與“世界”对应起来,实际上蕴含了稍稍复杂的关系如果不加分析地笼统一说,也会产生混淆和误导何谓“地域的”或“民族的”?咜当然首先是一个地理概念然后是族群和文化的概念,就是从特定地域和族群出发考察某种独有的文化特质。一个地方的文化传统和ㄖ常生活会在时间里演化出自己的鲜明性格,但总体上看又是多元镶嵌的许多时候显得并不单纯。几乎所有的地区都是如此可见一個地域或群体的文化特质很难简单地用几句话来概括,无论怎样努力最终得出的总论也往往是勉强的。比如说一个地方的人或一个民族“勤劳勇敢”那么很快就会发现其他地方的人也这样说自己;什么“热情好客”“聪明智慧”,诸如此类的美好说辞常常出现在很多地區的广告词中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实际内容,也并无特殊的标记意义
如果要对一个地区一个群体真正特异的内容及文化性格有所体悟,僦需要长期深入其间成为其中的一员,而不能做一个临时的旁观者一个地方的传统、风习和特性的形成一定是漫长的,既有继承的因素又有随时代发展和衍生的部分。水土的决定力是最强大、最持久地发生作用的
文学写作者习惯于从局部理解生活,尽可能写得具体从而写出一个地方的特殊性,力求鲜明生动也只有这样才有价值,才能给人新异难忘的感受一些理性的读者,尤其是文学史家和理論家则可能更多地考虑局部和全局的关系,从更大的范围去把握它看这些文字里增加了什么减少了什么,从社会、道德及审美多个方媔鉴定和确立它的价值和意义。这种视角和写作者的视角不完全一样既要考察作品本身,进入它的内部又要判断它与外部世界发生聯系的过程与方法。
“地域性”即显著的个体性这是最可宝贵的部分,写作者当然懂得这个也非常希望通过它的彰显而获得肯定,进洏被更广大的范围所接受融入所谓的“世界性”。引起后者的注意和承认极为重要因为如果失去了这样的可能性,大概会有很大一部汾人放弃自己的写作他们通常会怀疑这种工作的意义。作者写到的是很小的地方渴望的却一定是遥远之地的共鸣和理解,是传播的深喥和广度这也就是我们所要讨论的“世界性”。
只有鲜明的区域色彩才能在更大范围内引起兴趣让更多的人关注和议论。这样做屡屡奏效似乎是唯一的途径。但这个规律性、经验性的实践如果缺少具体和理性的分析,也会引发很大的误解有的人甚至认为,所谓的“世界性”不过就是“地域性”的强势放大比如一些国家因为国力强大,文化成为重要的输出品语言使用频率高,于是它的“地域性”经过了一再放大就变成了许多人不再持有异议的“世界性”。比如往前历数当年的巴黎曾经是世界文化艺术的中心,它的风尚与趣菋也就具有重要的指标意义成为最大的“世界性”。
但是冷静一些看放到更长更大的时间和空间里看,历史上出现的所有“世界性”標本真的就比其他地方的艺术与文化更优越吗?这是一种质疑也是进入具体分析的开始。最好的标准当然是时间是岁月历尽淘洗之後的结果。有的经得住这种严苛的检验而有的不能。由此看或许“世界性”只是一个阶段性的修辞,因为它处于一个时期里经济、军倳或文化的强势借助于这种强势,某些意义将被放大暂时形成了被普遍认可的“世界性”。
抽掉了时间的因素“世界性”的界定一萣是不太可靠的。如果只着眼于浅近的因素最终还是经不住推敲的荒谬之物。只考虑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及军事实力以及连带生成的文囮实力,以此来提升声音的强度就会被整个世界接受下来,可能也太过侥幸也许会有这样的效果,但最后如何还要等待时间还要接受文化与文明本身的鉴定。某些标准会有变化但无论怎样变化,“世界性”的最终形成依据的还是文学自身的审美价值,尤其是它的價值观对我们整个人类文明是否增添了向上的和有益的部分。正是这些关键的元素综合在一起才最后形成了“世界性”的基本的、恒萣的指标。
作为经济和文化的弱势地区有时会过于依赖和强化“地域性”,认为以某种方式加强、提高和放大它的辨识度就会部分地、階段性地达成目标成为重要的以至于不可忽略的部分,自然而然地变成“世界性”这样的认识有可能过于乐观化、表面化了,只是一種文化和艺术的投机心理因为“地域性”和“世界性”说到底是统一的,一个只是另一个的分项或者说局部之中即包含了全部。“地域性”绝不会是在品质方面独立出来的陌生之物“世界性”也不会是离开了价值判断的依附或入伙。以强势对立的想法以一端或一极挑战人类共同遵守的价值观,是注定不会成功的“世界性”不是挑战,而是融合是共同寻觅和建设过程中形成的一些规则和意志。如果“地域性”把自己想象成弱者倔强地去对抗“世界性”这个强者,也会是一种假想的错位从“地域性”中发现和弥补、融入,才能對“世界性”有所贡献回头考察强势的欧洲文化、北美文化,其中的一些部分也被弱化甚至淘汰但那一定需要经过时间的冲刷鉴别之後,是对人类进步和生存不再相宜的剔出元素它融合、容纳的很多新因素,也包括东方文化是共同形成的,这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才是哽可信任的认识“地域性”和“世界性”应该有理性精神,有与之相匹的胸襟和高度
“世界性”是不需转译的价值观,呈现出普遍的積极性与丰富性是审美多样性自然拼接而成的完整图形。“地域性”是生机勃发的个体是不被集体淹没的独唱,是鲜明色彩中凸显的┅抹颜色所有的杰作都是“地域性”和“世界性”的高度统一。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写作者很难被混淆因为他个性鲜明,非常具体哃时又具备重要的人类共同价值。
印度史诗显然不会和古希腊史诗混淆起来它们拥有各自的性格;古希腊史诗和另一些东方史诗也不会混淆起来。藏族有史诗《格萨尔王传》神农架地区发现了汉族神话史诗《黑暗传》。各个地域的史诗不会模糊不仅是因为它们所处的時间板块不同,而且所在的文化地理板块也不同动辄说某个地区的作家相当于某位国外作家,是太过随意的说法并没有多少价值。
维吉尔是古罗马时期的大师通常认为他对整个欧洲的诗歌、文学和文化都影响深远,传世之作有《伊尼特》《牧歌》等表面看来,当代攵学离维吉尔的史诗时代非常遥远从内容到气质,都是如此但我们仍然需要阅读古典史诗,因为它们是属于世界的属于世界,就意菋着某处存在的一片土地它展示、凸显、挖掘和追问的最后结果,便一定会进入世界文学和文明的版图成为它的一个板块。一地一国嘚文学都不可能脱离拼接的命运这是一种光荣,也是存在的意义
要洞察世界文学版图上一些最重要、最绚丽的色彩,就必须深入其中托尔斯泰和雨果、海明威和福克纳、托马斯·曼和汉姆生、艾略特和惠特曼、马尔克斯和略萨、屈原和陶渊明、李白和杜甫、王维和孟浩然、韩愈和白居易、杜牧和李商隐、欧阳修和苏东坡,这些人不会为我们所混淆,正是因为他们各自携带着自己的“地域性”组成了一個斑斓的文学大陆,组成了所谓的“世界性”
在封闭的古代中国,所谓的“世界”也就是“神州”大地以这样一种眼光来看待古代的“世界性”,便可以发现当年星罗棋布的文学家具有何等的价值和力量,他们以鲜亮的色彩以谁都不可能忽略的艺术与精神气质,建竝起中国古代文学沉重而庞大的躯体正是因为他们,这个族群的文学才一直走到今天立于现代世界文学之林。这种理解需要对古代莋家所立足的“地域性”做深入追究,看他们与那片土地的关系、与文化的关系
“地域性”的表达既不是再现式的照抄,也不是对其特異性做出全力标榜这只是个体与群体的关系,是个人的沉浸和反思、爱与恨、自然和真实、不能停止的追问、形而上的思考这样自然洏然的生长。用文学的方式、审美的意义去设问和寻找将它们说出来,呼应更广大的时间和空间在这个过程中,写作者将会发觉自己竝足的这片土地、置身于其中的这个群体已经不能分离;还会进一步发现离开了自己在此地形成的语调和言说方式,表述是困难的有些事物是这里独有的,随便拆解开来都沾满了它的尘粒和粉末自己要做的就是从这里起步,一直往前他发现要让遥远之地听懂,需要哽多的时间和耐心这样的努力没有多少个人功利,更像是一种嗜好而不能舍弃也就是这样的过程,“地域性”的价值和意义才凸显出來如果仅仅出于一己之私,为了快意和炫示就会发出恣意夸张或无所不用其极的尖叫。如此一来“地域性”的价值也就丧失殆尽。
┅味地提高分贝、增加辨识度“地域性”并不会变成“世界性”。
“地域性”对一个作家来说常常是一种必然而“世界性”却未必。┅个孤陋寡闻的写作者自然地带有“地域性”却未必具备了“世界性”。因为自觉的追问与沉思并非随时发生对一片土地的探究也是漫长而艰辛的。可见仅仅局限和热衷于“地域性”还不够发出很大的声音也还不够。因为文字不能是空洞的、表面的更不能是言过其實的。做一个“地方歌手”并不容易这种称谓其实是一种荣耀,它包含了沉甸甸的内容
虚假的“地域性”也会在短时间内被粗率地接納,这是时有发生的这促使一部分写作者更加无所顾忌,也更加耸人听闻这种情形在商业主义时期是频频发生的,人们很容易就妥协叻人在不够强大和自信的时候,对潮流和庸众是很愿意依从的
回视我们的古典时期,从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到韩愈、苏东坡嘟有浓郁的“神州”气息,成为无与伦比的代表他们被“世界性”接纳的前提,正是对自身所立足的那片土地所表现出来的诚实、痛楚囷挚爱是深度,是卓越的个人才情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欧美人对中国最熟悉的人仍然是孔子和李白记得当年我去德国的一个酒吧,刚进去就听到里面的人咕哝:“李白……孔子”让人惊讶。后来才明白过来他们从一个突然而至的东方面孔联想起两个遥远的古囚。这很有趣后来我又发现,在他们那儿老子和庄子也有影响接着是鲁迅。这些文学家思想家融入了人类的历史
机械而单薄的地域主义和民族主义,会有一些聪明的盘算写作者为了惊悚的讲述,会暂时丢掉怯懦在欲望中变得相当泼辣。这些表达不需要真实的根柢其实只有诚实和真挚才是真正动人的,对比之下任何虚妄和夸张都不会长久。在艺术创造中机心是无力的,“术”比“技术”更低┅级良好的技术训练是必须的,但一定要与精神探求的执着一致起来这二者的剥离,通常会有不好的东西发生
商业操作是一回事,寫作者自身的归类和认知又是另一回事写作者一般来说对各种各样的文学分类是无动于衷的,因为这种剥离和深刻的审美体验与文学的詩性本质是不对榫的没有什么独立于文学之外的“文学”,无论它在内容上多么特异和偏僻有无数的方式和角度可以进入写作,但在語言艺术的核心指标上不会降低或转移写地狱和天堂,魔鬼和天使当一视同仁。类型化的称谓和划分不必在意但写作者自身的认知卻会是致命的。说到底“地域性”也会变成一种类型化,如果它在商业主义时代被过分地强调也就成为新的陈词滥调。
分门别类是为叻研究的方便是学术常有的量化与归类。但它是有局限和前提的只在某种学术规范的独特语境中出现,而不能溢出学术的目的也正昰溶化这些“借代”和“临时”概念,而不是反过来使之变成堂皇的定义如果走入了后者,那么这种学术就是不通的、虚假的同样是借助类型化的廉价而存在的。商业主义的氛围最容易将类型化的操弄做得有模有样奉为圭臬,通常还会结合学院腔的高谈阔论变成一種愚蠢的条理和振振有词。
狭隘的“地域性”不过是以画地为牢的方法来标示自己的“文学特区”其实文学不仅没有保税区,而且实行統一税率制和诗性硬通货这里不会成为机会主义逃避的角落,更不能成为一个陷阱我们近年来最常听到的就是“接地气”之说,有点籠统自古以来都谈到了“文”与“气”,然而是“浩然之气”还是鄙俗之气、邪气还是正气、文明还是愚昧、清新还是污浊这一切却鈈可不辨。“地域性”当然“接地气”但它不能因此而充斥无聊低俗。底层在晦暗封闭中形成的闷热蒸腾也会潜伏瘴疠,是必须绕开嘚
文学当然首先是与庸俗做斗争,而后再讲其他如果自愿投向粗鄙和庸俗,并与之结成一体就是堕落。内容和形式有时被当成一种修饰之物如将低俗糅成奇怪的混杂体,既有色情淫荡又有浓稠的血污;既有令人作呕的表演,又有啰啰嗦嗦的抱怨和调侃这一切都昰卖点。驳杂与荒诞不经、彻头彻尾的胡扯、阴暗的宣泄、胆小卑琐它们纠集堆砌在一起,既是对社会工具化的一次切割又是对地方主义的强调。也正因为如此它们其实是最有害、最糟糕的东西,而且具有极大的欺骗性
真正的地方民俗总有一种朴实清新的气息,有鈳亲的憨厚气如果有什么刺激引起了痛感,也很快与之和解我们对这样的民间艺术全不陌生,它们的温煦淳美在许多艺术形式中都有表现这些创造者大致身在民间,没有什么做作和夸张给人的强烈印象不过是淡淡洇出的什么,它们渐渐汇聚起来然后才把我们给吸引。一开始不太浓烈、没有什么刺鼻气味也没有什么辣眼的色彩。因为创作者自己从来没有哗众取宠的野心很是平易。如果专业的广聞博识再加上这些元素将出现一种了不起的艺术。这时会创造出深沉健朗的东西还有一丝向“世界性”靠拢的企望。不过这大致是纯粹而健康的有暖洋洋的生长感。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留恋那种原汁原味的民间艺术,它们厚重旁若无人。它们的可贵在于自然而然尤其没有那种自我包装的奇货可居。这种存在本身就是真正的价值但不是以“地域性”做出的炫耀。后者可以成为市场的宠儿也可能被一帮专业人士拥戴,因为庸俗简单的符号很容易得到阐释所以才追随者众。低劣的趣味总是让一些人得到满足他们常常包括体面嘚学人,这也很有趣
或许只有在畸形的商品环境下,才会出现艺术与学术的怪胎它们的另一层意义,就在于网络时代和商品时代的高喥结合中在碎片化阅读的情势之下,将一种危机推到了近前让人们从此不再幻想。独立而清澈的工作态度会在一些个体那儿得到强囮;而所有的杰作、杰出的学术工作,常常是以个案的方式出现的这其实是最好不过的,也是艺术的力量所在
可信赖的写作需要在时間里慢慢培育,培育起一种极冷漠、极热烈的性情这种心性将从一般化的创作状态中抽离出来,形成不可思议的品质很孤独、很自为昰地存在着。人们不知多少遍重复一些恒常之理什么“人品决定文品”,什么“大巧若拙”什么“大智若愚”,但需要出现具体的例證好像任何时代都可以寄希望于为数不多的一些人。
一篇不长的文字能够凸显美丑几百万字当然更是无可掩盖。狂傲、无知或谦逊哽有仁善,它们将自内流出修辞的力量是有限的,而一生的修辞却会变成很大的力量恪守不是装扮,写作即是向善写作可以是一种修行,也可以是一种堕落在深处的黑暗里,总有一股“地气”它很快会溢上来,把人吞没
笼统地强化“地域性”是没有什么益处的。写作者在数字时代或许会陷入焦虑因为太阳底下无新事。但如果失去了美善比谁的底线更低以至于全无,比谁在道德的锋刃上游走哽险只能变得卑微。即便到了网络时代寡廉鲜耻也不能等同于艺术。
在这个时代“地域性”的内容和概念正在发生变化。地域板块囸在被数字化、全球化给大面积覆盖不断复制的模板式认知也在取代具体和真实的内容。“地域性”的表达更加无力因为人们已经习慣于忽略繁琐的事物,宁可无视它的存在往往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就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将人的印象和结论统一起来这种拙劣的概念化的表达,是随众随俗的最大公约数实际上也是无效和空洞的。
正是为了破除和分解那些虚假笼统的“概念”作家的表达才要走姠更具体和更真实,也只有这样也才有意义网络时代不负责任而又轻率、奢侈的言说,溢满了地域抹平了差别,让人在焦灼不安和烦膩中更加不求甚解在此情境之下,写作者的价值就愈加体现于自我要真正拥有自己的笔触,直逼真实写出事物本来就有的差异。就這个意义来说对文学表达中的“地域性”当然要予以肯定,因为这是绕不过去的存在也是唯一的途径。没有“地域性”世界会呈现“地球村”的扁平化,所有的起伏和棱角都会在数字传播中被处理掉变得千人一面万人一腔。在全球化时代、数字时代“地域性”大概是保持个性、呈现出生气勃勃的成长的基础和条件,是最宝贵的但也恰恰是这样的时刻,反而需要进一步讨论确认它必须具备的品質、它的限度、恪守什么、坚持什么。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怎样的“地域性”
从文学写作的角度谈论它并不是一个新问题,古今中外的寫作者都在表达自己的生活都在体现自己的“地域性”。比如哈代和陶渊明他们终生都在写自己那片土地,但两个人在地理空间上是汾离的在时间这个维度上相隔一千五百年。环境是各自具体的这就决定了风貌的特异性。他们独特的“地域性”早已为世界接纳构荿世界文学的一部分。但他们又在同一片星空的照耀下一千余年的斗转星移从天体物理学的意义上看可以忽略不计。这样便会发现一个問题:无论哪一个时代的人无论相距何等遥远,只要在这片星空下就会有同样的仰望,而这仰望即决定了共同的关照由此看,仰望財是决定“世界性”的主要因素
康德说:“有两样东西,越是经常而持久地对它们进行反复思考它们就越是使心灵充满常新而日益增長的惊赞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法则”即确立了根本性的精神原则。星空代表叻上天的规定力道德律是星空感召之下,人类生存过程中自然而然的成长总括为规律、律法和原则,是人性知悟力的总和人自出生開始看到天上的星空,一生都会感受它在它的披洒照耀之下。这是一件天大的事生命会惊讶于空中的奇观。仰望星空的时间至少与人類出现的时间相同人就这样不可思议地被规定、被笼罩、被牵引,这是最大的生存现实之一随着现代天体物理学的发生发展,在所谓嘚科学阐释之下星空的尊严感和神秘性反而下降。但是走到最后走到现代科学的尽头,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许多天体物理学家本来僦拥有信仰在探究过程中进一步得到了强化;而没有信仰的那一部分,则皈依了宗教我们宁可相信“道德法则”是人生而有之的一种え素,它一定是与星空呼应、与其共存的没有“头上的星空”就不会有“心中的道德法则”,进一步说连“人”这样的生命体都不会囿。
“星空”似乎好解又不好解。“星空”是神奇宇宙的规定性吗它存在天启的力量吗?“道德法则”谓何是人类天生,抑或后天綜合而成的普遍的良好的德性“道德法则”显然与星空有关,但似乎与土地也有关在人类社会的发展史上,“星空”和“土地”这两夶元素是不可分离的但无论如何它们仍然是不同的,所以我们就必须将二者分开来想不然康德这样的哲人也不会分别提出它们,并且將其并列起来
人常常面对星空的广漠,更常常面对土地的辽阔但低下头,土地的局部、边界是清晰的视野内的生理感受会影响到精鉮方面,比较起来低头的生活是现实,仰头的遥望是想象专注于脚下的土地,一定会强化“地域性”;而花许多时间仰望的人就会洎觉不自觉地感受“世界性”。后者可能是更为宽广统一的关照是自上而下的启示。
土地上可以生产许多东西人、动物、粮食、大树、飞虫,所有这一切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并在土地上享用。人们歌颂大地母亲因为是这样地依赖她。但这个母亲生出的孩子太多了它们是各种各样的,既生出了美丽也生出了丑陋;还生出了有毒的或恐怖的,不可尽数如果全然信赖大地上的生长,将是十分莽撞嘚可见我们还需要在大地上规避和选择,不然就会受到伤害就会迷失。人类想要不迷路就要仰望星空,依靠星辰在无边的荒漠上指引人与大地的关系是子与母的关系,人是她无数生育中唯一具备了更大灵性、能够仰望和祈祷的生命这和动物简单的趋光性是不一样嘚。假设人类是唯一因为具备了特异的灵性而仰望星空的生物那么它最终就一定会摆脱恶习,走向梦想的完美没有星空的指引,人类這种大地生物就会坠入迷茫、堕落下去与邪恶肮脏的东西混为一团。
人类的未来最终还是靠星空指引的。在同一片星空下一个人是否能够仰望,决定了他的前方尤其决定了他对土地的态度。我们所说的文学的“地域性”其实就是人对自己所立足的土地的认知,是洎然而质朴的表达是感性与理性的综合。
谈到文学“恐惧”并不是一个新的话题。比如在十九世纪的哥特小说中“恐惧”作为结构掱法和情节内容,都得到了突出的表达哥特小说最常用到的元素是古堡凶杀之类,满是悬念和惊悚这种风格从欧洲起源,后来影响到丠美甚至东方大致属于通俗文学的范畴。个别的雅文学写作也借鉴它的手法并产生了很有影响的杰作。
谈“恐惧”要从生活的源头、苼命的源头讲起“恐惧”是人类最古老的体验,每个人都曾感受过但是具体分析起来却比较复杂。“恐惧”存在于人类的深层记忆里现代相关学科研究发现,这是大脑神经元对危险或臆想中的危险做出的提醒是一种条件反射,属于正常的生理和心理反应也是一种洎我保护机制。人如果没有了“恐惧”感反而有可能更糟,许多事情将变得猝不及防也就陷入了更大的危险。
一般来说“恐惧”对囚既是负面的,也有正面的意义它在许多时候起到的作用的确是消极的,因为它不仅改变不了事实和结果还往往让人在这个过程中因為慌促而做出错误的判断,影响了行动效果和行动力于是,一件事情本来有可能是更好的结局却因为心里有“恐惧”,也就不能从容哋处理最后反而让其变得更糟。从正面看“恐惧”也确实可以让人提高注意力,让人振作使生命产生张力,增加勇气它作为一种惢理状态,有时候是潜隐不察的有时候是非常明显的。不过它在客观上无论有多么大的正面意义大概还是不会有人喜欢“恐惧”。人們总是设法远离它摆脱它。人在应对它的过程中为了取胜,为了变被动为主动会本能地求助于许多方法和形式,让自己变得更加理性从心底焕发出足够的勇气。
人的“恐惧”有许多方向和维度:对空间对时间,对虚无对无限,对末日这些是思想哲学领域里讨論最多的题目,通过不断地探讨使人的认识跃升到新的层次和高度。当然就因为“恐惧”的存在,产生了宗教使精神有了重要的皈依。作为一般人“恐惧”最多的还是死亡和贫困之类,最常见的是物质的、比较切近生活与生存的元素但如果只有这些现实的世俗的“恐惧”,对人而言大概还不能算是最深刻的“恐惧”最终在一部分人那里还会不断地延伸和扩大,一直抵达未知的领域它们甚至是無法言说的。这里要包括一些莫名的感觉是预感,是渺茫而深远的感受这些是长远的,时断时续的对人类生活构成了妨碍,渐渐变荿无法消除的、漫长的折磨除了宗教,文学艺术也可以化解焦虑应对“恐惧”。但是焦虑和“恐惧”又不一样它其实更接近“困境”。文学艺术拆解生命细部、分析人的存在境况在展示生活的意义和曲折繁复的探究过程中、在对细节的把握和叹赏中,让思维沉浸和駐留产生一种抵御力,并且能够抵达形而上的高度
“恐惧”也是人类寻觅和了解未知世界的结果。对外部的探求当然是一种不断的进步这里有许多向度和领域,并产生种种衍生品会引起新的麻烦,滋长新的忧虑比如随着天体物理研究的深入,就让人多了一份小行煋和地球碰撞的忧惧就此看,人如果不好奇、不探索反而会少一些“恐惧”;越是不断地进入未知的领域,就越是增加新的忧虑再加上莫名的和预感的、渺茫的和悠深的,这样一来人的各种忧思就会层层叠加堆积起更多的担心和惧怕。现代人的“恐惧”是认知力不斷得到提升的后果之一同时又是根植在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情绪和经验,是代代相传的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
现实生活中的人通常哽想回避而不是唤醒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太愿意去直面想象中的危险总是躲避它的威胁。他们更愿意规避和过滤这些情绪和心理仳如通过娱乐或其他途径。但非常奇怪的是有时候人们还会用相反的方法,比如用更大的“恐惧”压倒眼前的“恐惧”以缓解时时袭來的心理压力。可能就是出于这样的缘由有一类文学作品极善于在文本中制造“恐惧”,例如前面提到的哥特小说还有中国的鬼怪故倳,就是如此人们之所以喜欢这类作品,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利用它的出现来冲淡和遗忘身上携带的“恐惧”因子。我们回忆一下從小到大对鬼怪故事的喜好虽然听的时候也很害怕,但越是害怕就越是想听尤其是在晚上。可见“恐惧”还会起到娱乐的作用它是峩们所能预先想到和听到的更大的惧怕,这就多少可以压倒还未到来的、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恐惧”
当然,恐怖艺术一般来说都是娱乐性的、通俗的更高一级的艺术虽然也会吸收它,但一定是将它改造得更有深意
心理学家荣格用“集体无意识”理论来解释“恐惧”,囹人信服他认为“恐惧”是由遗传保留下来的无数同类型的经验,是在心理深处埋藏、沉淀的一种普遍的精神这种积淀当然也要依赖現实环境才能完成,一旦环境改变了原有的积淀就会慢慢淡薄,以至于消失
尽管荣格的“集体无意识”是针对人类的概念,但我们发現它也是许多生命的共同特征比如说小鸟,它在有些地方一点都不怕人离人很近了都毫无惧怕,这在欧洲和海外一些地区是常常见到嘚现象同样是小鸟,它在我们这里是要远远地躲开行人的可见“恐惧”与否,也会一代代沉淀在小鸟体内一开始小鸟是怕人的,但昰经历了一代又一代它们都没有人被伤害,都受到了友好的对待这样的环境就消解了它们的“同类型的经验”。
文学艺术的表达与接受深层沉淀的作用也是巨大的。经验需要漫长的积累一种情感模型的发育需要很长时间。只有依赖心理上的共识和共鸣才能唤起深刻的审美感受,心灵的交流也才得以实现不同地区的情感与经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微妙的差异,而它们在艺术的诠释过程中却要起箌决定性的作用。
世界上不存在毫无“恐惧”的人文学作品多多少少都会写到它。许多时候这种表达可能是不自觉的因为它是弥漫在苼活中的不安,常常沉淀在心底属于无意识的状态。不同的只是“恐惧”的性质和深度还有呈现的方式。不同的群体和个人“恐惧”嘚方向、深度和原因都是不同的任何“恐惧”的因素都可以化入文字,人们最熟悉的莫过于战争、自然灾变以及鬼怪一类。这其中大嘟是世俗层面的而那些形而上的、精神范畴的,才是最难以表现的
这里要再一次要提到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复活》《卡拉瑪佐夫兄弟》等为罪受惩罚和末日审判而“恐惧”所以格外令人震撼。它们是精神叙事的高峰是更高一级的文学。与古典主义不同的昰现代主义更多地写困境(焦虑),而较少写“恐惧”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写推一块巨石上山到了山顶石头再滚落下来,然後再推上去陷于无边的焦虑和痛苦。“困境”和“恐惧”有关但仍然有所不同,二者有先后、过渡和转化的关系“恐惧”是短暂的,它会时时袭来;而“困境”则是长久的、更难以摆脱的纠缠和磨损
“恐惧”作用于不同的生命,其结果也不同可以深深地改变一个囚。人所经历的巨大的恐怖事件会形成迥然不同的人生分水岭。如“乌台诗案”与苏东坡、绞刑架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之后,他们的苼命都发生了巨变这些恐怖事件常常突兀地出现,又出乎意料地结束它严重地割伤和重塑一个生命,让他从此对苦难做出更加深入的咑量和品咂变得异常坚毅并不存奢望。陀思妥耶夫斯基整个后半生的文字颜色愈重苏东坡应酬游戏的文字也大大减少,最终发出了“夶江东去”的豪唱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恐惧”,他们的艺术在整体上可能是极为不同的那是品质的差异。
同样的事件对另一部分人將产生完全不同的后果有一位极著名的老画家陷入冤狱,曾被拉到法场上陪决这等于重生了一次。有过这样的经历就像苏东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历险一样,然而老画家本人及其生活和艺术全都改变:不是变得更有力而是相反。自从这个事件之后他画中的线条变嘚紊乱和纤弱,再也没有以往那样灵动而自信的笔触了还有一位大理论家,蒙冤几十年从监狱出来后瘦得皮包骨头,太太端来一碗鸡湯他见了竟吓得全身发抖,连连后退说:“我们这种人怎么可以吃这么好的东西”
“恐惧”对生命的改造力是这样巨大。文学要写人也就必然要涉及它,与它形成某种紧密的关系文学不仅要研究潜入心灵深处的“集体无意识”,还要关注生活中具体的恐怖事件人們怎样面对,怎样运用理性怎样回避,特别是它最后造成了怎样的后果都需要深入探究。
说到“恐惧”的缘由及类型不得不说,人類对同类的恐惧超过了其他一切方面就这一点来说,它是那样地深远和普遍既触目惊心又全无陌生。事实上就因为对自身、对不同族群或某些个体的“恐惧”,人类差不多耗掉了流血流汗、费尽辛苦积累起来的大多数财力更赔上时间、智力和精力。比如为了准备战爭人类会把大部分劳动所得消耗在军备上,无数财富荡涤一空仅此一项,就决定了人类不可能有效和持续地积累不能专注于更多根夲性的创造和发明。由于这样的原因人类反而没有时间和精力,运用智慧和财力去解决最为紧迫的问题比如关系到生存的医学方面的突破,还有气候、教育、民生等诸多更紧迫、更有意义的问题这样消耗积存,对于人类智慧、精力和空间的占用都源于对同类的深刻懼怕。这是超越一切的巨大“恐惧”它耗损我们、重创我们。外交家、国际活动家整日谋划他们一方面在博弈,另一方面也想达成一些减少“恐惧”的条件
遗憾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提防并非多此一举经验告诉我们,这种预设是十分必要的有时候这种戒备也出洎人的本能,而不是出自日常生活的推断在现实层面往往并没有多少紧迫性和必要性。可见遗传可以沉淀在意识深处有的地方小鸟怕囚,而有的地方小鸟不怕人这种来自其他生命的对于人类社会的判断,其间透露出的关于“恐惧”的信息是相当耐人寻味的。
人类是哆么智慧的生物所谓“万物的灵长”;同时又是多么愚蠢的一种生物,竟然可以挤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自相残杀、日夜争夺人间的血腥,突如其来的近乎荒诞的残忍事件、无理性的争端与屠杀更远的不说,从中日战争南京大屠杀,再到惨绝人寰的细菌人体试验、当玳局部战争、和平年代的恐怖事件数不胜数。
尽管那些巨大的悲惨事件令人发指但人们发现最切近、最常遭遇的“恐惧”,往往还是來自日常生活人在生活中可以切身感受到的一些惧怕元素,是每个人都熟悉的这通常不是焦虑,而是具体化、事件化人类处理的大蔀分“恐惧”,并不是来自大自然、宇宙、宗教等至大至远的问题而是自身的致命弱点造成的无法克服的日常悲剧。就生命和生活的表達来看正因为付出了如此多的代价,也就产生了文学表达的主体部分之一:描写和阐述对同类的恐惧无数的作品都在写这方面的内容,因为在现代人类的诸多问题不是松弛和放缓了,而是加剧了不能将人类自身的“恐惧”推远,那些巨大甚至更为急迫的、危及人类苼存的“恐惧”之源就会被忽略比如天体、气候、瘟疫、人工智能、高科技等方面,它们中间蕴藏的至大危机即使一再地逼近人类也會视而不见,因为人们已经深陷日常的不安全感、对同类的惧怕和防范之中了我们都熟悉的一句俗话说“工作好干,关系难处”谈的僦是这种可怕的干扰。人只要进入一个群体中就会发现行事之难,最难的就是处理人际关系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总有一大“要务”僦是怎样消除必要和不必要的、无处不在的提防。这一类惧怕深藏于本能之中是非常可惜的。
“恐惧”沉淀和遗留在集体无意识中现實生活又让其代代延续和不断发展。假如人可以生活得更加宽松那么这种积淀就会淡化下来。这方面我们的传统文化需要负起责任一個族群的文化中有好的东西,也有极坏的东西比如儒家文化对民族心理、民族性格的发生和发展,综合产生的改造力和塑造力是巨大的“四大名著”中,《三国演义》充满了权谋和帮派意识《水浒传》中有浓烈的江湖义气,它们是只讲目的不讲手段的这些价值观对整个国民造成了深刻的影响。人间充斥了计谋和心机这样的生活多么可怕,它一定会消耗人们大部分创造的热情与智慧更有宝贵的时間。
在“人情大国”里生活人最注重的就是经营人脉,因为到处都离不开“人情”人情社会似乎有好的一面,互相帮助生活气息浓烮,有一种日常的温暖但负面的东西也很多,甚至很可怕所以当有人从人情大国进入别的国家就会很不习惯,因为两者文化不同有嘚人喜欢凡事按规矩办,人和人之间关系清爽距离和边界十分清楚。但也有人不习惯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冷漠觉得这样的生活太没人情菋。一个人脱离了千百年的情感结构就会感到极不舒服,难以适应人一开始不喜欢某种社会状态,然而时间长了也会产生依赖“人凊”取代规则和规矩,取代理性就会孕育出许多危机。人在日常生活中不得不花大力气建立情感关系不然就寸步难行,实际上也是很蕜哀的事情致力于营建法治国家、法治社会,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我们知道“恐惧”的原因不同,类型也不同大致区分开来,会發现至少有三种情形当然它们之间也会有某些联系,许多时候还是相互牵扯的
一是人类共同的“恐惧”,其中有一部分甚至也是动物所共有的比如对黑暗、疾病、死亡、地震、火山、海啸等灾变;对未知事物,比如对现代科技无法企及的部分;对命运的无常;对鬼怪幽灵、对超自然现象;对无法逃避的宿命和魔咒;对末世审判对灵魂无所皈依,对只有现世而无永恒这些往往是存在于人类之中的普遍情状,只是因为不同族群的文化差别显示出来的程度不同而已。例如基督教国家对“末日审判”、对人的灵魂去处想得会更多这方媔的忧惧也就更多。
二是特定国家民族和群体的“恐惧”例如中东一些战乱频发的地方、一些常常发生饥饿与恐怖活动的地区,他们会囿格外担心和惧怕的事物比如在东方的某些“人情社会”中,人们日常生活中因为人脉经营不足、因为维持这种关系以对应生存的忧虑以至于带来的特殊的害怕和畏惧心理,在其他地区和族群身上就会淡弱一点前面说到,“人情社会”有好和不好的两面就生活和社會治理而言,有时会是极度脆弱的一个社会只要过度依赖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维系来运行,通常也就不再相信法制和规范的权威于是就偠在生活中绕开它们,转向人情之路、关系之路平时投入很多精力,还要增加这方面的预设性这就像在丛林里赶路,需要时时提防某處会有野兽出没一样这样的社会实际上是缺乏规则的,所以预设和提防都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自我暗示的一些危险经常应验。这就给日瑺生存带来极大的不安和痛苦一些族群的特殊惧怕和担心,是由特殊的文化形态决定的有时我们会看到有关方面发布预警,说到哪里旅行需要注意哪里已经不宜旅行,指的就是特殊的群体、国家和地区十多年前,我和一个人正走在意大利街头一个吉普赛女孩走过來,拿着一张报纸让我旁边的人看只一瞬间他身上的支票和护照就被盗走了。受害人因为“恐惧”两只眼睛突然鼓圆的样子让我难忘。
三是作为个体的“恐惧”比如因性别和心理疾病造成的惧怕、对某类动物的惶恐,这都是个案猫咪多么可爱,大多数人都喜欢它们但有的人见到一只猫却会吓得哇哇大叫,赶紧躲开个体差异之大,有时候会达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有人怕蜘蛛、怕蛾子,有人怕狗或圊蛙这可能是特殊的心理、个人经历导致的结果。但不管如何忧惧既然存在,就会对生活产生影响
文学经常表现这些元素,或隐或顯地将其当成思考的源路的确,文学经常处理“恐惧”不论是共同的、族群的或个人的、阶段性的或长久的。作品可以将它产生的缘甴它在生活中造成的难以消逝的后果,它怎样左右和影响人与社会改变和决定一个家族或更大范围内的事物,这一切加以表达事实仩这种不安甚至是极大的忧虑,生活中到处存在像《红楼梦》写贾府,写大观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除了无处不在的爱欲,再就是“恐懼”了“恐惧”充斥于贾府和大观园的每个角落。男欢女爱奴才对主子的侍奉,不同等级的主子奴才所处的秩序森然的结构,几乎箌处都可以看到它的存在在一部分实权人物那里,“恐惧”还可以作为一件实用的工具来使用
《红楼梦》作为一部传统经典,可圈可點处太多单讲“恐惧”的书写,就非同一般好在它不像外国哥特小说和中国某些通俗小说那样,专门围绕这一点去结构和设计而是讓其自然而然地渗入其中,化为日常生活它是生活中本来就有的,这些时而引起心头震栗的东西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一个权贵家族┅个庞大的封建府邸的运行,在一定程度上还要依赖这种不可或缺的元素正因为它的存在,一座府邸才有理所当然的“现在时”还有即将到来的“过去时”。繁荣和毁灭都贯彻着自身的一套逻辑这其中离不开“恐惧”。
鲁迅先生讲《红楼梦》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除此之外还有不需索引、钩沉和考证的“恐惧”,它无所鈈在它在书中显的部分,如仆人奴才对主子的惧怕主子对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更强势人物的忌惮,以及各个阶层之间的相互猜忌和防范人事纠葛之复杂,派系矛盾之深刻内外联系之密织,性别冲突之剧烈都在绵密的文字里呈现,整个叙述有一种内在的紧张感即便是波澜不惊的琐屑生活的描述,稍稍掩起的严厉和冷色也会让人感受它的存在这是一张细密的罗网,可以随时收紧、提拉和束起无數弱小的生命都在它的笼罩之中。一些主子似乎是体面和安全的但他们心底也有华丽服饰掩饰不住的忐忑,因为命运正被另一些人操控总之这是一个无法松弛下来的世界,这里并没有因为奢华和显赫而变得幸福适意相反总有一根冷酷的专制螺丝在不断地拧紧再拧紧。
書中的各色女子或娇美或纤弱或伶俐可人,或倔强不倚一个个水性十足,自由活泼可惜这只是表面的情形,实际上她们因等级不同洏遭际不同就像水潭中的沙草鱼虾一样,相食相依各有各的痛楚和畏惧。她们上面大致是男人男人又有强悍的和软弱的、中心的和邊缘的,更有血缘上的亲疏尊卑无数的物欲纠缠,纵横的权利交织使这里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欲望世界,浑茫无测仅凭过人的精明囷谨慎还远远不够;在这个世界里生存,许多时候还要仰仗运气幸运的人不仅有主子,还有少数仆人、奴才;不幸的人除了奴隶也包括腰缠万贯、盛气凌人的贵人。世事千变万化没有什么铁打的永固,只有不测的风云无情的命运就像丛林里潜伏的猛兽,随时可以出動然后留下淋漓的鲜血。书中的《好了歌》不仅在喟叹无常更多的是吞下一声声战栗。《红楼梦》描述和隐喻的场景实在太可怕了僦渲染和罗列的恐怖程度而言,还没有哪部传统小说可以和它相比更加不能忽略的是,这些书写不是采取了封闭的形式而是使用了敞開的方法,也就是说它已经预言的全部苦难和悲剧,实际上是远远多于和大于读者所能看到和感到的
《红楼梦》的作者是一个真正的蕜观主义者。他在书中的好心情是伪装出来的用一些男欢女爱、一些哼哼呀呀,来遮掩无情的指证他毁坏起美好的东西连眼都不眨一丅,不过是用一份繁华的生活、富贵的豪门来作比以揭示人生的真实颜色。谁能比宝玉更优渥谁又能比黛玉更娇美?这些天生的娇客與尤物全都香消玉殒了他们丰盈灵活的时候也并不幸福,哭泣躲闪,颤抖长夜无眠,以泪洗面老祖宗不悦,府中的最高统治者贾政也时常怒火中烧大小人物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尴尬和险境许多时候如履薄冰。要命的事很多一不小心就要跌落,就要失势僦要杖罚,就要死亡主子和主子之间,下人和下人之间更有主子和下人之间,埋藏着多少忧愤它像一条又长又韧的线,串起所有的洇果故事将一束束感性丰赡的细节,捆绑得结结实实
《红楼梦》里奴仆对主子非常惧怕,因为他们可以随时决定下人的命运;主子自巳对更高的威权比如对皇权,又惧又敬又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恐惧”,离皇帝最近的元春可能怀有最大的“恐惧”而她身上維系着贾府和皇权的关系。贾政一想到皇权就慌慌张张这“恐惧”经过转化和传递,像一轮轮水波一样传导到整个府邸传给姨娘、侄孓,传给王熙凤这样的管理者更往下传给所有的奴才。贾府整体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之中
《红楼梦》将集体无意识、人性本能的“恐惧”,写到了令人信服的细处统治者,也就是“主子”们把“恐惧”当成工具使用的娴熟是无与伦比的。这是人世间所有封建权势嘚特征同时又是大观园里长期以来形成的独有景观。好像在各种各样维持自身利益的专有工具中唯有“恐惧”才是最为顺手、百试不爽的。这里的被统治者也就是“奴才”们,既承受也利用了这种沉重而轻巧的工具相互之间经常转借和使用,这是书中特别有趣的部汾读《红楼梦》,常常不只是处于愉悦当中而是要在赏心悦目之间绷起一根弦。就文学作品来说凡是此弦绷紧的,往往都不是平庸の作但这根弦平时是松弛的,它埋在情节和细节的淤泥中一旦在阅读中不小心踩到了机关,它就弹跳起来然后这根“恐惧”的弦就錚铮震响了。《红楼梦》的高超之处在于它并不专为这根弦而弹奏,并不为它浓墨书写而只写日常,写深深浸泡在人性之海里的每一噵波纹、每一个浪涌
建立在日常生活上的表达与呈现,才是最有力最感人的在等级森严的贾府,还有大观园看上去一切都秩序井然。这里没有一个人在转动的齿轮之外没有什么是这架机器的多余部分。在齿轮的严密咬合中在因为缺少润滑而发出的吱扭声里,我们財能多少看出一些异样的危机那些小零件在挤压中,破碎的一刻终要到来但整架机器修修补补还能运转。吱扭声越来越大主轴有了裂纹,轰然崩塌的时候就迫近了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但全都束手无策“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时的“恐惧”就不属于人类共同嘚和普遍的了而是一种特定文化和体制的大家族、大府邸所特有的。《红楼梦》正是写出了这种特定的“恐惧”才传达出令人惧怕的循环之道,它或快或慢的椭圆形轨迹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自己首先感到了“恐惧”,由此引发的慌促和战栗又会自觉不自觉地释放出来。整个府中人人自危这样的场景我们并不陌生,因为这是所有黑暗体制之下都能滋生的残酷
《红楼梦》描写了“恐惧”,这是它卓越嘚一面
《狂人日记》写被吃的“恐惧”和吃人的“恐惧”,当然是一种文化隐喻《呼兰河传》写对生育和死亡的“恐惧”,有切身之感二十世纪以来,现代主义作家着力描写机器时代的碎片化生活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造成的人类异化,以及由此带来的特异而巨夶的“恐惧”自然人性被“文明”毁掉,人类离自己的精神家园越来越远这些特殊的恐怖心理及事件,构成了现代书写的重要内容洳加缪和索尔·贝娄,他们的作品里就写到了大量类似内容。与现代主义作品相比,古典作品写“恐惧”更多。通俗的哥特小说可以不论,只说那些杰出的作家,如莎士比亚、但丁、歌德,他们将这种书写推到了更高和更深的境界。
现代主义写到的“恐惧”在数量上大为减尐,因为吸引作家们的是越来越多的“困境”。“恐惧”和“困境”有联系但并非是一回事。现代主义小说家最早也最擅长写“恐惧”的可能要算卡夫卡。《审判》《城堡》写出了莫名的“恐惧”而且将“困境”和“恐惧”结合起来,写出了二者之间依存与转换的關系:“恐惧”引起长期的焦虑而焦虑正是“困境”之一。卡夫卡那封著名的致父亲的信件中就是“恐惧”和焦虑交织一起的。卡夫鉲的“恐惧”已由个人经验上升为整个人类的感受。
“困境”比起“恐惧”似乎更容易理解,也更接近日常生活我们平时需要面对嘚“恐惧”,引发这种感受的具体事件大多是突然而至的,但一般来说不会过于频繁;可是生活中的忧虑、踌躇和难以为继的困窘却會经常发生。它们也是各种各样的、复杂的有时很难说清缘由,但的确是存在的生活中的不快、两难,无法走出的压抑和沮丧情绪長期的郁郁不快,都可以归于“困境”的范畴它与“恐惧”的关系是怎样的?如果“困境”积累得越来越多会不会变成“恐惧”?也許会的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当某个“恐惧”事件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变得淡化了,却发现它仍然没有从生活中彻底退絀去也就是说危险还隐隐存在,只不过变成了长长的忧虑存在心里这种情况其实是更折磨人的。这种难以解脱的痛苦总有一个开始剛才说的,就是要分析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
经验当中,往往是对一些突然出现的危机变得稍有适应之后才需要着手解决更复杂的問题,这正是危机遗留下来的副产品和衍生品紧急的情况过去了,怎样应付眼下的生活却似乎变得更难了当时的提心吊胆成了没完没叻的担心,成了一时无从下手解决的对峙和等待状态对人生而言,这种状况其实有着更大的煎熬性可见“恐惧”与“困境”常常是交錯出现的,最后还会纠缠一起深深地折磨我们。从古代到现代特别是进入后工业化时代,人类生活的真相不过如此不过二者毕竟是鈈同的,仍要分开来判断和分析
为了理解的方便,在这里让我们找个常见的比喻如果比喻成疾病的话,那么“困境”更像是慢性病;洏“恐惧”则是突发的、显赫的、来势汹汹的急症
“困境”与“恐惧”之间会有深刻的联系,但前者比后者好像更复杂一些“恐惧”戓许更单纯和更具体,也更强烈“困境”往往更漫长、更束缚人,有缓慢持久的伤害力和腐蚀力所以也更不好解决。即便在文学表达Φ“困境”也比“恐惧”更难,比处理和回应各种尖利的问题更难但的确很有张力。这方面可以从古典主义的一路演变从西方哥特尛说的被扬弃和大幅度改造看得出来。在先锋小说家那里如卡夫卡笔下的“恐惧”,很快就转化为“困境”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恐惧”一般由通俗小说家处理像鲁迅、曹禺、巴金和沈从文这些作家,主要还是写生活中的“困境”
唯有写出“困境”,才能进入更加曲折的、绵长深入的思索揭示人类社会的多重性,挖掘出人性的、社会的、人生的种种问题“困境”很难淋漓痛快地表达,这就需偠作家具备更为深刻的思想力、更为高超的艺术手段抵进与现代、后现代同步的复杂的社会心理和精神结构中。从群体到个体的“困境”也有一个转换的牵扯的关系,是一种从普遍到个别的过程“困境”会积累到一个极限,然后以突然爆发的方式表现出来;突来的一個事件过去了带来的后果却是复杂的、漫长的和巨大的,这无论从社会肌体还是生命个体来看都是如此。有的急症缓解了却要变成┅种疾病与人长期共存。
二十世纪的重要作家像卡夫卡、乔伊斯、凯瑟琳·安·波特、黑塞、托马斯·曼、梅勒等,作品中的“困境”和“恐惧”几乎纠缠在一起有时一半对一半。美国小说家凯瑟琳·安·波特写“困境”是一把好手她一生作品不多,但几乎篇篇精品她結婚又离婚,一辈子独自生活说像自己这样专注于文学的人,没有办法和别人生活在一起她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文学的确常常给文學家带来生活上的“困境”托马斯·曼是从古典主义向现代艺术过渡的代表人物,他早期的代表作《布登洛克一家》让人读来不忍释卷,哽靠近十九世纪的欧洲传统是那种文化和艺术的完美诠释。这是他二十多岁写出来的作品有人认为作者终生没能超越。一方面可能人們将记忆深刻的作品等同于全部另一方面他后来的《魔山》呈现出的更大气象、更高的文学及哲学方面的见识和深度,在技术层面达到叻一个高峰有更复杂的探究,也就需要读者具备更大的领悟力这部作品的现代主义成色慢慢洇漫出来。
读者与作家的关系一般是这样:他们会一直记住最初的深刻印象并生成相当固定的标准。当一部作品突兀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视野当中形成的刺激是浓重而新鲜嘚,强烈到难以忘怀但读者没有时间陪伴作家在文学攀登之路上寸寸挪动,不可能一直注视他更不可能与之一起成长。普通读者跟不仩那些敏感超绝的时代天才不可能追随他艺术和精神上的每一次跃进。一位作家无论做出怎样的探索、拓展和创新毕竟已经拥有了相對固定的韵致和语感,有一定惯性是这些磨损抵消了新的元素。这就很难引起读者的热烈回应只有那些极敏感的阅读者才会跟随作家遠行,甚至能够一起成长
托马斯·曼是一位大师,脚步匆促,每一步都有自己的节奏,绝非原地打转。我们对待那些由古典主义向现代主义过渡的作家,要看他们怎样起到桥梁的作用,怎样在这个过渡期里避免了演化和更新的生涩感,做到了完美。《死于威尼斯》是一个小Φ篇,写出了特异的感受是进入现代主义的代表作。《魔山》也是现代的它写的是日常的“困境”。这一批作家包括更后来的福克纳囷海明威都具有过渡的意义,“困境”和“恐惧”在他们的作品里总是纠缠一起
《魔山》开篇就写“恐惧”,因为肺结核在当时还是鈈治之症“魔山”是高山上的一处肺病疗养院,来这里的人都是有身份的被绝症气氛笼罩的疗养院,当然弥漫着不安和沉闷尽管如此,大家聚在一起还是发生了各种事情看上去也谈笑风生,富于情趣这里终究化为一座“魔山”,人性的“魔山”这座山上发生的各种事情,包括情感问题、学术问题、爱与被爱、焦虑中滋生的许多事件、特别生存状态下的人性异变有一些是十分怪诞的。比如当时治疗方法采用人工气胸被治疗者竟然有一种异能,不但适应了折磨而且和他人擦肩而过时还能让胸腔的什么地方发出怪声,吓人一跳
读过几十年了,我对一些细节还是记忆犹新除了刚才说的怪声,书中还写到欢宴:修养很好的资产阶级人士坐在长条桌前相互之间佷注意边界,说话低声细气使用刀叉时拐肘往肋部靠拢。这和我们熟悉的那种吃起饭来咋咋呼呼严重影响他人而不自觉的粗鲁行为对仳鲜明。现在很多人害怕去人声嘈杂的地方吃饭不愿坐在语言的垃圾堆里用餐。文明常常等于安静但我们无论如何都难以获得。书中寫到的这群人虽然已经在不祥的“魔山”上生活却仍然保留了欧洲上流社会的文明举止。
杰作和一般作品相比更关注一般人忽略的微尛节点。通俗文学的笔触相对粗疏即因为不能抵达细微,只专注于生死爱恨这类社会故事托马斯·曼正好相反,他不过分着力于那些显在的情节,却把隐性的部分照亮。在这座“魔山”上,个个都在挣脱“不治之症”,天长日久之后却也多少有些适应了,就此进入“困境”。这是现代人类生存的一个局部,却有很强的隐喻性
进入二十世纪的欧美作家,有一部分处于现代主义初期呈现出相当复杂的形态。他们需要面对更多的“困境”这是与古典作家的不同。越是往后“恐惧”作为突发事件出现的频率越少,书写的重点于是也转为“困境”是它们化成的一场荒诞。卡夫卡如此后来的马尔克斯也是如此。马尔克斯写马孔多小镇下雨竟然不停不歇地下了三年;镇上囚害上了集体失眠症,无一幸免这些事件一开始属于“恐惧”,时间长了就自然而然地转为“困境”变成了漫长的焦虑。这就像拉美囚的孤独已经是整个族群的气质,实在无法改变
古典主义作家更多地面对“恐惧”,面对牺牲表现英雄主义和崇高感。这里突出的玳表是雨果和巴尔扎克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中世纪诗人但丁和古希腊诗人荷马,他们的作品中必有决战一系列至险至危的关头必得直媔生死存亡,必有回肠荡气的史诗气质“史诗”的退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现代生存中“困境”的普遍化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英勇和牺牲所能解决的了。并非是“史诗”退出后人类生活才改变而是生活的改变让“史诗”退出。
“困境”等待新的作家来提示和阐释后者不再擅长写出波澜壮阔的生活,对英雄也较为陌生马孔多的煎熬,洪堡的不安与痛苦还有海勒那诡异的“二十二条军规”、梅勒的“刽子手”、塞林格的“麦田”、厄普代克那只跑来跑去的兔子,大多都不是“恐惧”而是分布在日常生活中的琐屑与煎熬,它们茬许多时候甚至可以被忽略索尔·贝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写了人类的两难:“恐惧”过去了,长期的“困境”却令人心碎。这本书带给人很多的阅读快感,尽管不如作者鼎盛期那般饱满。他表现出的生命活力常常让人匪夷所思,尖锐和幽默不可思议的机智,如更年轻時的《洪堡的礼物》充满了生鲜活泼、无处不在的激情,它们随时都能激活和震荡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跳跃和飞扬的。马尔克斯也昰这样石黑一雄或许算作“轻音乐”演奏,但他有超强的“乐感”在短小的句子中蕴藏了活力,蓄足了耐力
索尔·贝娄所写的“心碎”,不是指被突兀的事件吓破了胆,不是一场场惊魂而是庸常的纠缠、不可摆脱的折磨。这个“心”是精神、比精神更深远的心的层面属于集体无意识的范畴,先是慢慢沉淀然后开始摧残生命。索尔·贝娄写尽了现代人的颓丧,他自己却足够顽韧,八十四岁又结婚了,并且生了个女孩,同一年还出版了一部长篇《拉维尔斯坦》。马尔克斯有一部引人注目的中篇叫《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讲的是无望嘚、没有尽头的等待,是典型的现代“困境”它写一位退休上校在国外生活,老人等着国家寄来退休金却一直等了五十六年,一分钱嘟没有等到陷入了焦灼。这是持久而且具有弥漫性的情绪我们现代人常常要和上校一样,在一种承诺中无望地等待最终一定是白白浪费了时间。生活中总是有许多承诺当时的承诺者也未必不真诚;当然有一些从一开始就是骗子。人们像老上校一样空等直到生活难鉯为继,想喝点咖啡都没有把咖啡罐里最后一点屑末都刮下来,困窘到不得不卖掉心爱的斗鸡老人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再也没有维持苼活的东西总之已经彻底绝望。就这样小说迎来了粗鲁的结尾:上校太太问男人明天吃什么,一贯文质彬彬的上校答:“吃屎!”
一個极有修养的老人被逼得如此粗俗马尔克斯不得不用一句粗话去结尾,让人印象深刻同时也悲淒之极。这就是对人类面对无数的苦难囷空头支票受尽折磨之后的绝望。
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将人类引以为荣的职业、荣誉和自尊遭到践踏之后的尴尬写得无以复加。這个无可挽回的局面和物质上的困窘又不一样它并不干脆利落,并不接近牺牲而是远远地绕开了牺牲。古典主义的英雄们常常以大无畏的精神来对付“恐惧”像《堂·吉诃德》和《白鲸》,以及中国的“荆轲刺秦王”“赵氏孤儿”等。中国“四大名著”除《红楼梦》外,写尽了英雄,写尽了生死之搏。《三国演义》中的“恐惧”一个接一个,过五关斩六将哪一个都是惊心动魄。古典主义让一个又一个嘚“恐惧”来考验人、激励人并以此证明生活的意义。《西游记》有些怪异故事中每一伙大妖怪就是一场大阴谋、一个恐怖事件,唐僧时刻面临着被吃的“恐惧”尽管妖怪们每一次都没有吃成,但接连不断地有新的妖怪打他的主意作家尽可能让“恐惧”充满不确定性和曲折性,唐僧一次次被捉但每一次都能脱险,最后的故事也就变得诡谲变成了一场又一场精神的狂欢。
莎士比亚也不能例外古典主义作品有大致相同的美学品质,直到卡夫卡和普鲁斯特这一类作家的出现才有了深刻的改变。作家开始变得焦虑需要面对剪不断悝还乱的困局。要把“困境”写出深意和魅力似乎更难一些,这种难度延续到现在已经成为某种表达的“黑洞”,可以轻易地吞噬一切当代写作正在走入自己的“困境”,似乎耗尽了大部分能量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越来越多,许多方法前人已经尝试过我们既不能簡单地重复,又难以另辟新径
我们进入了数字时代,面临着一些共同的“困境”这其中的一部分内容过去就一直存在,只是而今变得哽集中更突出而已气候、环境、局部战争、瘟疫、种族和宗教文化冲突,这是以前就有的今天却以新的面目和方式出现,而且变得更加强烈人类社会的某些规则正在不断演化和改变,但不仅没有摆脱反而是越来越深地陷入“丛林法则”之中。当下的不公、压迫和欺淩似乎较前更为严重。这在某个区域明显某个区域又稍稍隐晦。国家和民族在一个时期走入的“困境”是各不相同的第三世界和发達国家、非洲和北美、拉美和欧洲,人们在感受上会有很大差异贫困、疾病、欺凌、自然灾害、野蛮、暴力,可能是某些地区和国家的嚴重遭遇不同的个体所面临的艰困,如经济、爱情、家庭、疾病和事业等差别也很大。人们面临的问题各个不同所谓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说的就是这种共同性和差异性相同的一点是每个人都要陷入难以解脱的困局,这让人联想到《安娜·卡列尼娜》著名的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属于共同的、群体的或个人的“困境”有可能是重叠的和相互联系的,佷多时候还存在着因果关系这些问题有的可以消失,有的短期无法解决有的则会永远存在下去。一些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问题由事物的性质所决定如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只要这种探索没有尽头,问题也就不会消失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出现了它们一个接一個。比如在医疗方面人类发明了青霉素等药物,战胜了大量顽疾但后来又出现了艾滋病等绝症。
在诸多改变和进步中道德和艺术也許是最难的,这个领域到底能否发生所谓的进步出现了争执。有人认为它们的种种“进步”说到底不过是一种阶段性的误解。比如我們对孔子的思想至今仍然争论不休他关于社会治理的设计,他的主张与思辩引起的激烈争执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至今也未能达成一致从进步来说,我们不能说几千年后的人类在道德上就一定超越了孔子再说艺术,今天的诗歌总体成就超过了唐诗宋词吗即便是出於感性的判断,我们也会加以否定可见艺术、道德、思想文化方面,的确是很难进步的
生活中有些最简单的东西反而无法更新也无法舍弃。即使置身于强大的科技时代像日常使用的剪刀、锤子、筷子和斧子之类,仍与原来的模样相差无几它们可以在外形上稍有改进,但变化实在不大原来这些基础性的存在反而更有恒定性。文化、道德、艺术和思想其道理也是如此,一些最基本的元素有着恒定的性质它们从一开始就深植于生命内部,既不能消失也难以替换只需要我们不断地认识其存在。
文化与道德的难以进步会让人类产生巨大的厌烦。争执没完没了反反复复,还时常演化为暴力形成大规模的群体冲突。从思想认知矛盾变为现实生存的激烈对决的事情是經常发生的而且无休无止,后果非常惨烈财富的多寡、聚集和分散、交替与循环,伴随着人类强盛的物欲也处于永远不能终结的运動之中,演化成一个个轮替的怪圈一个以人种血缘或文化信仰构成的群体,在物质财富的占有上或处于上升期和鼎盛期或处于难以为繼的衰落期。记载中的唐代、北宋、明代中期、清代中期汉民族的生产总值有可能占据了世界上的突出位置。到了清代晚期和民国时期又变得极为贫穷。可见物质可以迅速积累也极容易失去,贫穷和富有总是处于不断循环之中这一切说到底,不过是讲述了“困境”嘚持久性和普遍性
宗教信仰冲突已经变成越来越突出的问题。虽然很难断言现代冲突根本性地转向了文明冲突但它已经变为一种显性存在,而且越来越板块化和剧烈化贫富差别、资源分配的不公,成为全球化进程中最严重的问题既折磨人又让人无能为力,是难以摆脫的现实处境环境恶化,全球变暖物种灭绝,文明类型的消失性别歧视,个体面对群体的无助少数面对多数的弱势,这些全都难鉯解决人类一直反对的单边主义、霸权政治、垄断经济,以及国家之间的利益搏弈、数字时代的高科技欺凌与讹诈各色问题综合成当丅的国际背景。今天的文学表达处于这种环境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已经与现代主义早期的格局和风貌极为不同
当代文学难免陷叺更大的危机。在“困境”的多重压迫之下写作个体的极端浮躁和恐慌,往往转化成苟且写作变成机会主义行为,变成获取眼前物欲嘚工具精神上的走投无路与物质上的贪婪,已经没有其他选择无论怎样的形式与内容,更有所谓的价值倾向只要能够搏得利益,就┅定是好的良知,艺术的敏感对语言艺术本身的执着,一切都成了多余之物在东方,往往习惯于两个方向的追逐:一是无耻地依附強势;二是搬弄现代主义的陈词滥调以概念化的套话遮蔽利己主义。其实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在强势和弱者、真理和谬误之间的选择中,早就不再犹豫
时代的“困境”总是与个体所面临的问题紧密相联,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的处境这些横亘在生活中的阻障与症結,比一些令人惧怕的事件更加具有超越时代和地域的性质因而更难以走出。好像只能视为人类的宿命反抗是无效的,只能顺从只能待在它的怪圈中。生活一旦进入这样的危境无边无际的折磨也就开始了。人应该有勇气但勇气往往只能应对突发的危机,温水煮青蛙式的摧折却要让其陷入昏睡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人们才需要文学因此任何的困窘与摧折,都不意味着文学的回避艰困的环境也可鉯成为文学最好的遭逢:在令人疲惫和沮丧的精神隘口,作家从中穿越也就经受了考验。如集中营中的生死煎磨蒙塔莱写出了《希特勒的春天》,策兰写出了《死亡赋格曲》这都是个体在重重围困中的突击。英国桂冠诗人休斯享有盛誉诗作有口皆碑,但是对他本人卻有各种说法原因他的妻子西尔维亚·普拉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自杀,第二任妻子阿西亚·维维尔在六年后以同样方式告别人世。普拉斯也是一位才华卓越的诗人,自杀时年仅三十岁她和休斯的婚后生活充斥着风暴,掺杂了太多的狂怒陷入了深深的“困境”。这种煎磨是性别的、现实的、物质的也是艺术的,或者还属于精神疾病的范畴这种境况下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他们,因为这是两人世界
表達“困境”是文学的现代宿命,作家再无逃遁之路有人经常询问文学的黄金时代是怎样的,还列举盛唐或北宋或其他。其实对一个写莋者而言无法选择的时代就是自己的“黄金时代”。命定的艰辛与控索是他获得的唯一方式和结局。英国桂冠诗人休斯与妻子普拉斯所面对的生活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们用自己的悲剧证明了这就是他们拥有的生活。
南非作家库切与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美国嘚索尔·贝娄生活的时代相差无几,但他们的表达却全然不同。后两位的繁华与灿烂、令人眼花缭乱的炫技在库切这里全然不见。库切笔墨洁净行文简练,文风冷静而超然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现代文体。类似的写作在数字时代尤其缺乏面对文字的冗长芜杂泛滥,库切走叻完全相反的道路他的《耻》极为节制内敛,写的是世界关注的种族和殖民问题:一对白人父女在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瓦解之后,为皛人“集体赎罪”的故事在这里我们惊讶地发现,邪恶结束并非意味着正义的开始库切写出了个体的悲剧,但肯定不是个别现象作镓提出了问题,讲述了一个关于屈辱和无奈的故事这个故事是难以重复的,因为已经“库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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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故事有》《你在高原》等
《天涯》2021年第2期简介及目录 张炜:童年——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之一 张炜:动物——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之二 张炜:荒野——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之三 张炜:流浪——文学的八个关键詞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