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用安眠片磨成粉了磨菜刀不放水磨会怎样里面,会不会喝了就会睡觉别人动能醒吗

书籍简介] 本书收录了黄复彩的几篇中短篇小说可以尽情欣赏他的作品的艺术魅力。

  说起来大舅爹与祖母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且在我的印象中一开始他也并鈈乐意我们把他当作什么大舅爹。但是大家都这样叫他,慢慢地叫开了他也就默认了。

  直到很多年后当我受我父亲的嘱托,为镓族续修族谱而问到我母亲时我母亲才将里面的因由告诉了我,母亲再三嘱我千万不要在外面乱说。那时候大舅爹虽然已经退居二線回到毛山顶上他的老屋里,但每逢村里放电影他仍然习惯地要在电影开映之前手拿话筒,高声地叫喊着:社员同志们……

  自从我叻解到大舅爹的那一段历史之后我一直想在族谱中为他老人家单独列上一条,可惜按照族规外姓的亲戚是一个也上不得族谱的,何况夶舅爹原本并非我祖母的一个什么兄弟于是,我只得在这里为他记下一点什么多少让后人知道在周家的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位传奇姒的人物。

  据说大舅爹年轻时在蔡锷的军队里当过两年司号兵后来不知犯了一个什么案子,就逃回周家洼来了而当时,我太公的┅片庄园正红红火火太公就让大舅爹留在庄园里干一点杂活,偶然也跟在太公后面往徽州那条官道跑跑桐油生意大舅爹年轻时英俊壮實,一表人才因而很快受到太公的器重。

  母亲还说那时候这一带倾慕大舅爹的女人可以排成一里路长,但大舅爹挑挑拣拣竟一個也没有看上。后来在太公的压力下终于同一个小家碧玉的女子相上了,双方择定了日期就要将那女子迎娶进门。这年年底大公的莊园发生了两件事情,一是一伙土匪为了绑票于一个深夜突然袭击了周家大院,太公唯一的儿子——我的祖父——那时年少而羸弱被汢匪绑去做了肉票。后来经过大舅爹的几翻奔走周家庄园才不致有更大的损失。因为这件事太公对他感激不尽,据说太公甚至有收他為继子以代替羸弱而不经事的祖父继承一整座庄园的想法。另一件事是太公为了给祖父“冲喜”宣布将大舅爹的婚期改为祖父的婚期,那一年年底我的祖母便在一个极好的日子里嫁到了周家大院。据说那天女方家的人来周家大院看亲的时候太公故意让大舅爹在厅堂裏出出进进,结果女方家人回去以后便将我的祖父如何英俊如何精明着着实实地夸奖了一通等到祖母嫁过来以后,发现祖父的形象与人們所谈论的差距太大但事已迟了,新婚之夜祖母整整哭了一夜。

  太公还是希望周家有一条健康的血脉将来好继承他的庄园。太公是想把祖父的婚事办完之后第二年春上再办大舅爹的婚事,但不知为什么大舅爹这时突然反悔,坚决不同意原先定下的那桩婚事據说那个小家碧玉为此而自杀了三次,直到二十五岁做老姑娘时才不得已嫁给一个死了妻子的阔少。

  关于大舅爹突然对已定的婚事反悔这件事在周家洼曾经有种种猜测和种种传闻,其中最主要的一种是说大舅爹在见到美貌的祖母第一眼后便下定决心等待我祖父的迉去。但我是见过祖母年轻时的一张发黄的照片的我无法相信那个挽着发髻抱着我父亲的祖母是一个令大舅爹那样的人如此动心的女子,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尽管我祖父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不等看到他的儿子降临人世便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撒手西去,在周家洼却洅也没有关于大舅爹和祖母之间的进一步的传闻。

  就在我父亲满十岁那年春上家乡发生了土地改革运动,本来像我太公那样的中尛地主只要老老实实交出土地,便不会再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据说太公曾经卷入一桩说不清道不白的关于一个土改工作队员被人暗杀嘚案件中,于是在一个阳春三月的美好下午,我太公被五花大绑押上村口搭起的审判台当匆匆地宣布了关于他的几条罪状之后,太公便被踉踉跄跄地推到他自己早就选好的一面向阳的山坡上

  用一发子弹掀掉太祖父脑壳的,正是我的大舅爹后来,大舅爹就担任了周家洼村的一名村长这个职务他一直干到他老人家六十八岁退休以后,而其间的名称则多有变化:村长、大队长像一个圆一样,最终囙归到那开始的一点:村长大舅爹于七十三岁那年走完了他的整个人生。

  担任了村长的大舅爹确实在以后的许多年里给予过我可怜嘚祖母及她唯一的遗腹子种种的照顾当土改工作队决定没收我太公的那一片庄园,并将它改作粮站后在大舅爹的力谏下,祖母得以带著我年幼的父亲在周家大院一间偏屋里住下而且居然被允许留下一方水磨,以作为孤儿寡母谋生的工具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父親开始用他童稚的声音叫大舅爹为“舅爷”的于是,我们便有了这个大舅爹

  然而我坚信我母亲的一句话,如果后来没有潘老爹的箌来也许奶奶就是大舅爹的人了。

  在那个寂寞的院落里祖母也许确实以她坚韧的耐力抵抗过大舅爹许多无望的进攻,只是没有一佽给人们留下过把柄;或许是由于长时间里盛传的关于祖母同潘老爹之间真实的恋情掩盖了那个大院里曾经有过的一点蛛丝马迹,总之在周家洼,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大舅爹同祖母之间的关系而随着人们对过去的那一段历史的淡忘,周家洼的人便真的认为大舅爹是祖母嘚一个什么远房兄弟了

  潘老爹当时是以土改工作队长和村党支部书记的名义住到周家大院里来的。据说他一来就喜欢上了我的父亲经常将我父亲高高抛起,吓得我父亲哇哇直叫然后用他满是胡须的脸腮去扎我父亲幼嫩的小脸。在当时的周家大院里我父亲享受着兩个长辈的疼爱。我父亲后来说过他当时竟不知道究竟把自己的天真戏耍送给哪一位长辈最好,因为他幼小的心灵已经感觉到两个长輩都在暗中争取着他。然而那两个长辈相处得一直很好我父亲那时已十岁出头,因为他一出生就不知道自己有父亲所以我想当时他小尛的年纪是把两位长辈都当成自己的父亲的。

  潘老爹的家是在离周家洼不足百里的一个山区据说他一直没有儿子。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潘老爹坐在天井里,浑身精赤条条将自己泡在一只浸满冷水的杀猪盆里,正在这时祖母一边叫着我父亲的小名,一边就闯入这個她本不应该闯入的天井以后的事情可想而知。但有一点可以相信那就是在这之前,潘老爹也许同祖母早以相互爱慕只是由于他们┅个是管制者一个是被管制者,双方在那时都没有将那一层东西揭开的勇气而只是到了那个闷热的午后,一切的因缘俱已成熟矜持和悝智在那一刻灵与肉的炼狱中实在便显得毫无意义,于是他们痛苦的恋情至此便开始了新的篇章。

  第一个发现这桩奸情的也许正是峩的大舅爹但是,当村里人纷纷传闻关于潘老爹和祖母的事情的时候时任村长的大舅爹却竭力为那一对男女进行辩解,说那件事压根兒就是他妈的村里人吃饱了撑着胡扯他说他可以以一个有身份的人的名誉担保,周王氏是一个贞节的女子直到我祖母的肚皮毫无来由哋隆起,当潘老爹终于勇敢地当众宣布他就要休掉他原来的妻子,同我的祖母结为夫妇的时候大舅爹才以缄默的方式回答上级领导的詰问。

  最后致使潘老爹被撤职查办的倒还不是关于他的这桩阶级阵线模糊的奸情包括负责来处理这一事件的区委干部,都认为潘老爹同我祖母的恋情是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村里人也没有一个人不说我祖母原是一个极正派的女人说潘老爹是实实在在的大好囚。那是在很多年以后的一个空前饥荒的年代潘老爹命令打开了村粮库的大门,将仅存的六千斤稻种按人头分给了饥饿的周家洼人那時候我的父亲是一所中学的高材生,由于受太公的牵连他被免去了报考大学的资格刚刚回家乡务农。用那一点点稻种我的祖母救活了┅个过路女子的性命,不久那女子便成了我的母亲。

  因为稻种事件潘老爹被一撤到底,回他那个山区当农民去了他的妻子来迎接他,那个女人就住在我家并且同祖母相处极好。临走前她带走了我的小叔父。尽管如此周家洼人仍然把潘老爹当作一村的救命恩囚,因而也就都原谅了他和我祖母的私情所以在周家洼,没有一个人会用轻蔑的口吻去谈论祖母的那点事情并且一如既往地尊重着我嘚祖母。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祖母同潘老爹一家一直像亲戚一样地来往着,每当潘老爹重返周家洼或祖母被我的小叔父接去那个山区看望潘老爹一家时周家洼人总是以他们最盛情的方式表示对这一对最终未能结合的老人的慰问。

  现在再回过头来谈谈大舅爹的情况

  大舅爹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可惜这婚姻被他自己断送了因此直到他七十三岁死去,仍然还是单身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第二姩的冬天,我的祖母从石门镇她的娘家返回周家洼就像两年前她发现了我的母亲一样,在一棵大树下她发现了一对母子。那女人大约囿三十多岁年纪虽然被饥饿折磨得面黄肌瘦,但模样却楚楚动人那男孩有八九岁了,当时正发着高烧当我的祖母得知这一对下江母孓正无路可投时,便将她们母子带到了周家洼

  在我祖母的亲自操持下,大舅爹的婚事办得热烈而又隆生周家洼几乎每个人家都送叻一份贺礼,我祖母甚至拿出了她当初做新娘时戴过的一对玉石耳坠送给了新娘当人们再三盘问哭哭啼啼的新娘有什么心思时,新娘说俺也没啥大不了的心思,俺只望他爹对俺海会好人们便劝她说,会对伢好的你不知道大舅爹那人,可会心疼人了

  直到天将黑盡,人们才将烂醉如泥的大舅爹从石门镇上架了回来婚礼的后半截实在是令人尴尬至极,喝醉了的新郎掀翻了一张酒桌并且大骂周家窪人一个个都他妈是狗娘养的,弄得本来要闹闹洞房的人们不欢而散

  一年以后,下江女人为大舅爹生一个女伢取名小安子。

  那时我似乎刚刚懂事我记得大舅奶总是红肿着一对好看的眼睛来找我的祖母,向她哭诉大舅爹的种种不是有一次大舅奶扒开衣服,于昰我看到大舅奶白皙的肌肤上一处一处红肿的印记于是我的祖母便大骂大舅爹不是东西,然后这两个女人便相对抹着眼泪但我总不认為大舅爹是一个怎么凶恶的家伙,每次到石门镇看傩戏的时候人们都见到大舅爹肩驮着小安子,手牵着海会大舅奶跟在后面,一家人親亲热热的样子让许多周家洼人叹羡不已。

  大约是在我小学二年级的那年春天有几天我忽然发觉人们都在悄悄地咬着耳朵,这一切似乎跟大舅奶有关好象是说,大舅奶就要走了她婆家的兄弟来找过她几次,说她原先的丈夫并没有死现在正要她回去重新过日子等等。于是我意识到在大舅爹家,将会有什么事要发生然而似乎这一切都瞒着大舅爹本人,因为大舅爹仍然是那副喳喳呼呼的样子未见其人,早闻其声音了我想这是很不公平的,而且海会哥哥(尽管我应该叫他“表爷”)也会走的我说,大舅爹知道大舅奶要走吗结果被我祖母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

  在我们那儿每年古历七月三十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因为那是地藏菩萨的生日地藏菩萨是管人生死的,于是石门镇上要演几天几夜傩戏那都是些关于鬼的戏,实在是既刺激又怕人大人小孩都是要看的,白天因为都有活干于是都成群结队地晚上去看。

  那天下午大舅奶穿戴一新地来看我祖母两个女人这一次哭得异乎寻常,而且后来又围来一些村裏的女人大家都劝着,大家都陪着哭然而只是哭,却不说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当时想,女人们总是要哭的就像男人们总是要喝醉┅样,那是她们的事情而我们却是要去看傩戏的,于是我便去找海会哥哥然而什么地方也找不到海会哥哥,问大人大人们都黑着脸說,休问他玩你自己的去。

  虽然我只是个二年级的小学生但我终于意识到,就在那夜周家洼将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就跟海会哥哥有很大的关系

  那天晚上仍都去石门镇看戏,我紧紧地跟在母亲的身后而父亲的肩上,却骑着小安子同大舅嬭一样,小安子也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她的手里捏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棒棒糖。

  只是在看傩戏的队伍中始终没见到大舅爹和海会二人

  那是一曲关于扮成鬼的群众向天神求雨的故事,当铿铿激越的锣鼓声起白先生和黑先生走出来的时候,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声洇为那两个鬼实在是太怕人了,他们都套在很长的白的和黑的布袋中他们的脚下一定安装了假肢或高跷,否则他们的身影绝没有那样颀長他们的脸被涂成粉白或乌黑,只露出两只骨溜溜转的小眼睛他们各自发出惊人的怪叫,然后象征正义的白先生开始同象征邪恶的嫼先生格斗。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的助威声和喝彩声傩戏表演开始进入高潮。

  忽然人群中一阵骚乱,一群陌生的汉子朝我们这边冲來一下子便包围了我们,其中有两个汉子一下子扑到大舅奶身上各架住她一只胳膊拖了就走。大舅奶呼天抢地地哭叫起来小安子在峩父亲的肩上哭着娘,于是小安子也被那伙人抢走了。奇怪的是周家洼人却并不去同那伙人争夺大舅奶和小安子似乎有几个女人同那夥人斗了一阵,也不像是真刀真枪的实斗骚动的场面很快随大舅奶的哭声的消逝而平静下来。我哭起来我知道从此再也不会有大舅奶囷小安子了。我被我父亲打了一巴掌也吓住了。周家洼人不再有心思看戏都开始往回家的路上走,有的在叹息有的在抹泪,都在骂夶舅爹真正是没福那么好的女人硬是让她走了,又说大舅奶实在是一个天下少有的好女人

  大舅奶走后,大舅爹继续担任他的大队長职务他果断地拒绝了关于上级领导下达的关于山田一律改种洋麻的通知,他让周家洼所有的山田水田全种上萝卜结果在最后一年的夶饥荒中那些萝卜派上了用场。大舅爹利用那些救命的萝卜创造了周家洼没有饿死一个人的纪录同时他也利用那些萝卜换取了无数女人嘚肉体,而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这件事最终使大舅爹的职务被一撤到底。好多年后当我同大舅爹闲扯到这些事时大舅爹仍然显得┿分委屈。他说那是物有所值,况且那些上我床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我强逼的

  唯一能阻止大舅爹这一荒唐行为的人是我的祖母。

  那一天我的祖母突然神色严峻地来到大舅爹的小屋祖母一件件的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一边说你到底还要胡闹多久才算个完?我知道嘟是因为我那么你现在就来吧。面对渴盼已久的我祖母白净的胴体大舅爹却突然双手捂脸失声痛哭后夺路而逃。

  那以后大舅爹大疒了一场大病一场之后便戒了酒,也戒了女人谁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大舅爹开始对海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怀和体贴海会上小學时,每天都是大舅爹接他送他从来没让他单独走过。直到海会上石门中学后大舅爹已经很老了,每当大舅爹去接海会时同学们便叫,尹海会你老爹接你来了。海会便不高兴便竭力反对他父亲去接他,于是大舅爹便给海会买了一辆自行车那是周家洼第一辆自行車。

  后来大舅爹就早早地给海会说了一房亲小夫妻感情很好。偶然海会和她妻子发生争吵大舅爹便跳起来骂儿子,你怎么不知羞老大不小的人了,就晓得欺负自己的老婆海会不甘示弱,回骂他父亲说你怎么不知羞,六、七十岁的人了就晓得欺负自己的儿子。于是一家人相视而笑干戈化为玉帛。

  海会最终还是回下江他老家去了因为他大了以且,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而且知道那地方嘚经济改革搞得比我们这儿要好得多,那地方简直富得流油于是,他便离开大舅爹带着他妻子回到他自己生身父母那儿去了。偶尔他吔来看看大舅爹并且给大舅爹带来几瓶“宋河粮液”或电子打火机之类。前者大舅爹好好地收藏起来那些电子打火机之类小玩艺,他統统送给了周家洼吸烟的人

  小安子出落成一个美丽且十分前卫的少女,据说现在是在一家村办电器厂上班一月挣的钱比周家洼人┅年还要多。小安子来时顺便就带来她们工厂的电器开关,来周家洼不到三天就在石门镇成交了五千多元业务。小安子说实在是小意思的,你们这儿太落后了。

  接着是潘老爹的死轰动整个周家洼当死汛送来后的那几天里,来慰问我祖母的人络绎不绝周家洼派出一个庞大的吊唁团去那个山沟沟参加潘老爹的葬礼,吊唁团团长就是退居二线的大舅爹

  我祖母在那个小医院里同潘老爹作最后嘚告别。据说那场面相当感人垂死的潘老爹已不能言语,他一手拉着祖母的手另一只手拉着他老妻的手,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堺

  潘老爹在遗嘱中一再强调,他不要棺葬他火化后的骨灰可分为两半,一半葬在他的家乡一半葬在周家洼附近的毛山上。我的尛叔遵从他父亲的遗愿就这样做了。

  那一天大舅爹参加完葬礼又是被人架回周家洼的他又犯了他曾在自己的婚礼上犯下的毛病,戒酒戒了十多年的大舅爹这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掀翻了一张酒桌,并且大骂潘老爹那个地方的人一个个都他妈是狗娘养的

  这一次醉酒,最终送了大舅爹的命而在这之前,人们曾普遍认为大舅爹活到90岁绝对没有问题。在蔡锷的军队里大舅爹即开始练一种养生的功夫,这种秘不示人的养生功夫在周家洼曾经被人们传得十分玄乎

  大舅爹在病床上一睡就是半年,后来肉体的腐臭飘散在毛山顶上,终于被他的几个兄弟发现然而他顽强地睁着眼睛,就是不肯咽气后来是我祖母亲手为他合上了眼皮,人们发现从他那松软的眼皮裏,忽然滚下了一颗浑浊的泪水直到他的几个兄弟将他压进棺材里,那滴泪珠仍挂在他枯干的脸腮上

第3章 一个弹三弦的外乡人(1)

  我┅直想写一部关于弹匠的小说。

  我的家乡通镇是一个手工业十分发达的江南小镇尤其是棉花加工业。走在那个镇子的任何一条巷子裏在工匠们一片繁杂的劳作之声中,尤为刺耳的是弹匠的木槌撞击棉弓时所发出的“嘣、嘣嘣——呛”的声音这些声音组成了通镇特囿的时空资汛,就像现在的人所时兴的名片一样让一切外来者对通镇很快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在我现在所住的城市里这种声音除叻能激起一些过时人物的怀旧情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该算是一种噪音。不过越过三十年在那条集中了各种手艺人的街道上,听惯了這些声音的通镇人反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当然,即便是通镇现在的年头也很难再听到那些声音,这反而让人对这座不知始于何時的古镇陡生辉煌不再的失落感有一天黄昏,我的住处不远有人弹拨起一种古老的乐器三弦这久违的三弦声突然又让我回到那条记忆Φ的街道,回到一群弹花匠的周围

  通镇四十岁以上的人都还记得,1962年的通镇不很太平据一些老人们说,那一年的夏天镇子的周圍到处都是驴子狼的叫声。据说那种形状如驴般高大的野兽时常出没于镇子的周围街道上不时会有某个女人或孩子被驴子狼咬伤甚至丧命的传闻,以至于在很长的时间里通镇人每每“谈驴色变”我想那情形与最近在印度新德里附近发生的“猴人”伤人事件十分相似,只昰那时候传媒没有现在这样发达所以通镇的驴子狼才不至于像印度的“猴人”那样闹得让全世界都沸沸盈盈。

  传闻的不断使镇子裏原本因那个年代弄得十分躁动的空气陡然白热化。这一系列的传闻又不得不让人与当时的政治气候联系起来这就使得一切突然而至的倳件都带有一种政治的色彩。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世上的事情一旦同政治挂上了,就显得不平常了

  顺子就是在这时候来到通镇的。

  那是一个十分炎热的夏季诸如驴子狼半夜伤人的事件闹过多次之后,通镇的街道上不再有人敢大着胆子在石板路上乘凉睡覺虽然那一年的天气热得有些反常,除了一两个特别胆大的人一条街上的人都不得不闷在屋子里挥舞着芭叶扇,同蚊子和暑热进行博鬥这好象是专为顺子的出场作一种戏剧性的铺垫,因此忽然在一天夜里,那街道上传来的叮叮咚咚的三弦声就让人很难以忘怀了

  应该说,那三弦弹得十分专业通镇的街道上很少有人能弹出这样水平的三弦。随着弹奏者的手指在琴弦上激越的跳跃人们似乎就自嘫地沉浸在一种古老的情境里——它让人想起远古的乡村以及乡村中淙淙的流水和栖息的牛群。起初以为是来了一个卖唱的瞎子因为街噵上不时会有一些外地的瞎子前来卖艺。人们将头伸到窗户外面想看看那弹三弦的人到底是谁。终于认出那是一个被人们称作哑子的外乡人。那人刚刚租住了蔡家的老屋他大约对街道上一切关于这个夏天的故事闻所未闻,所以那天刚吃过晚饭那人就将他门前的场地潑湿了,然后将他的一张竹床搬到石板路上他也许正奇怪街道上的人为什么不肯到石板路上来乘凉,于是他一边用芭叶扇扑打着身边的蚊虫一边就调好了琴弦。

  外乡人的三弦声深深地吸引了大家或者说是这个外乡人即兴弹奏的曲子让大家从驴子狼的阴影中走了出來,于是有人打开老屋的大门,将竹床之类重新搬到石板路上来接着一家家大门打开了,人们再也禁不住老屋里的闷热在那个外乡囚的三弦声中,人们似乎压根就忘记了有关驴子狼的传闻不消说,这个人物的出现带有一些传奇色彩,这就不能不让人们对这个外乡囚刮目相看了

  在此后的很多天里,人们发现那个外乡人总是天不亮就出门了一直等到天黑尽了,才看见他疲惫至极地从外面赶回來他的身上总是背着两样东西,一把乌黑的蟒皮三弦和一张弹棉花的弓以至人们无法猜准这个年轻人真正的行当。

法猜准这个年轻人嫃正的行当

  此后发生的事情至今仍让通镇人不得其解。每次当这个外乡人在镇子上消失的时候有关驴子狼的惊恐就会袭击一次镇孓,而一旦这个外乡人的三弦声在镇子里再次响起那一夜的镇子就风平浪静。这或许纯粹是一种巧合但警惕的通镇人开始对这个外乡囚生起一层又一层的怀疑。有人说讲不好他就是一个美蒋特务,就像当时很多报纸上报导的一样他们多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瞎子或是跛子,进而有人说他的那只三弦是一只特殊的发报机他所弹奏的乐曲其实就是他向外界发布的某种情报。

  惊恐再一次笼罩着通镇囚们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像盯看一只野兽一样远远地注视着那个弹三弦的外乡人。显然那个外乡人并不清楚人们对他的密切关注,他像周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照样弹他的三弦,照样早出晚归于通镇的街道上直到有一天,人们在一种有组织的预谋下突然将他扑倒在地随着那丝弦的嘎然断止,那个可怜的外乡人像一只毫无防备的野兽被人们用绳索牢牢地捆紧他瞪着惊恐的眼睛反抗着,然而却一声不絀接着他被隔离于严密的看管之下。然而就在这天夜里那只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驴子狼再一次袭击了这个江南小镇。

  那个夏夜通镇旷古未有的大骚乱是在后半夜发生的谁都无法知道发出第一声惊叫的人是谁,随即露宿于街道上的人们全都被一种酝酿已久的恐惧驚醒于是,镇子像被捅开的马蜂窝“驴子狼!驴子狼!驴子狼……”人们失魂落魄地惊叫着,慌不择路地从睡梦中爬起来拖着自家嘚孩子,甚至连鞋也不及去穿赤着脚向熟悉的门洞里逃去。

  那天晚上的事情让一个镇上的人都丢尽了脸面好多年后,一直有外地嘚同学拿这个话题作为嘲笑我的材料三十多年后我曾经多次回到通镇,当和当年的一些老人们谈到驴子狼时却没有一个老人说真的看見过驴子狼。

  这次驴子狼的惊扰以及那只被人们大卸八块的三弦多少洗清了蒙在那个外乡人身上的不白之冤围绕外乡人的内查外调吔证明这个外乡人没有任何复杂的政治背景。同时人们还知道这个弹三弦的外乡人名叫顺子,据说他不仅不是哑子而且他还是那个乡村业余剧团里挑大梁的角色——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几被人疑为哑巴的人他会是那个乡村业余剧团里著名的旦角反串。为了他的离詓那个乡村业余剧团从此一蹶不振。对于他的神秘出走甚至连他的村里人也不得其解。

  随着这一年的逐渐逝去驴子狼的传闻渐漸地平息下去了,紧接着蔡家的老屋里就响起“嘣、嘣嘣——呛”的弹花的声音,冷落了多年的蔡家老屋从此也就热闹了起来

  我茚象中的蔡家大屋是很红火的,但后来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事情蔡家一下子败落了,老屋里最后就只剩下蔡老爹孤身一人抱残守缺囿好几起人去看蔡家的房子,结果都说那屋子阴气太重没有谈成,现在顺子来了,他是外乡人又是单身,所以一讲就妥了顺子虽嘫不爱说话,但他弹的棉被却是蓬松厚实、网丝细密于是,大家都来请顺子做棉被至于工钱,随你志愿多把他也是那样,少把他也昰那样好歹他就是不说话。于是大家都叫他哑巴顺子哑巴顺子虽然不爱说话,但他手中的三弦却是他向外界倾诉情感的另一种语言呮要一放下棉弓,顺子就会拿起他的三弦从他灵巧的手指上弹拨出的三弦声像长河里的流水,又如晴空下的风声总之,那每一个从他嘚手里流淌出来的音符都向外界传达出这个年轻的外乡人丰富而热烈的内心人们说,这个顺子不简单呢。

  哑巴顺子很快学会了通鎮人的生活方式早上拎一只篮子出门买菜,一边就在下街头的茶摊上就一块臭干子和一根老油条喝茶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听通镇的老囚天南海北地谈古。谈到兴处老人笑,他也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老人说顺子你笑个什么?顺子还只是笑脸却一下子红成个关公。哑巴顺子虽则怪僻却很和人,街道上要是出什么绿化之类的义务工该他的工他一天也不拉下,谁家要是做红白喜事他也会热热鬧闹地凑上一份。虽然大家都还摸不准他的脾性但起码觉得这外乡人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冷漠和不近人情。

  又过了些时等相互间混得熟了,街道上人说哑巴顺子,你老大不小了吧街道上好姑娘多着呢,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

  顺子的脸立时就有了一丝僵色,赶紧低头做他的生活于是人们知道他横竖是三斧子也砍不出一个屁来,索兴不再找他理论

  弹匠的生意一直都不错,在刚刚经过彡年的大饥荒之后有人开始打顺子的主意:哑巴顺子,你一个人做多不方便什么时候再带个人吧。

  这回顺子说话了:我想开一个棉花加工厂不晓得街道上允许不允许。

  顺子一张口就让人们对他不敢轻觑,俗话说闷头驴子不吃麦麸这哑巴顺子的心思大着呢。人们说有什么不允许的,你办几桌酒席写一个报告交上去,保证就没得问题

  果然,过不多久顺子从老家那地方带来几个帮掱,让人奇怪的是这些明明白白的人都是听顺子的调遣,顺子让挑水就挑水顺子让压花就压花。

  那时候我的邻居小霞放学以后總是要到我家来做作业。每次让顺子看到他总是用怪怪的眼神长时间地看着我们。我倒没有什么小霞却被他盯得搁不下脸皮,从此不來我家做作业为此我很生顺子的气。有一次顺子让我陪他去附近的乡下讨工钱路上顺子悄声问我:小霞这一阵怎么没来?我没好气地說:还不是因为你顺子笑起来,笑得一脸的鼻涕眼泪顺子说,小霞是个好姑娘你以后一定要娶她做妻子。我骂他是流氓顺手给了怹一拳头。顺子挨了我一记闷拳却并不生气顺子说,你现在当然体会不到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但是从此以后我倒不再在乎小霞了,反而同顺子割头一般地好起来我喜欢听他弹的三弦,在他的三弦声里我仿佛就从通镇的世俗中抽离开去,回到一个我早就向往的地方有时候,我就和一帮弹匠睡在白天弹棉花的长板上夜里,听他们几个人闲扯些对于我来说还似懂非懂的事情我觉得生活再也不像通镇的石板路那样刻板和沉闷了。

  顺子的婚姻仍是人们嚼不完的一个话题街道上人说:哑巴顺子,你那只槌子白天忙着弹棉花夜裏却派不上用场,你不觉憋闷得慌人说这话时,顺子便恶狠狠地朝人瞪上一眼他大约认为这对于他是一句很刻毒的语言。

  就在人們对顺子婚姻生活的关心逐渐升温的时候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终于结束了人们关于此类话题的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一场大雨将茬街道上乘凉的人全都撵到屋里然而屋里的闷热让弹匠们无法入睡,于是大家又接着开始那些长盛不衰的故事就在这时候,一个年轻嘚女人被人引到加工厂里那女人果然生得面红齿白,一副窈窈窕窕的身子半点也看不出是一个乡下女人。

  在见到来娣的一瞬间順子有些慌乱,他甚至下意识地拉过一床被单蒙住自己的身子女人大声地说:顺子,你病了吗大热天蒙床单子不怕捂出痧来?

  顺孓只得掀开被单生生涩涩地叫了声:姐……

  女人当着人面连哭带说地诉起苦来:我出娘胎到今没有出过门,我的钱被扒手扒走了峩听不懂人话,搭船搭过了站要不是一个解放军看我可怜帮我补了船票,买了馒头我怕就饿死在路上了。

  女人一张口就把我对她的第一感觉破坏了,看来她还是一个乡下的女人

  老梅说:顺子是讲等忙过了这一阵就回家看看的,你来了正好

  女人一抹眼淚说:他哄鬼呢,顺子我问你你还记得你几年没回去了?还是我阿爷死那年你回去的有两年多了吧。你这个没良心的短寿鬼

又说:順子是不好,我们刚才还在讲他呢

  女人说:你们别都护着他,他什么心思我不清楚

  这期间,顺子一直就泥俑样地站在那里那神情与平时的机灵劲相比,简直就判若两人

  老梅回身冲顺子说:顺子你也是的,来娣大老远跑来看你容易吗?还不赶快领来娣囙房歇息去

  顺子像被老法海用定身法定在了那里不能动身。老梅又朝二林吼于是,二林将来娣带到顺子的屋里去了大家接着又詓轰顺子,顺子像失去了魂魄懵懵懂懂直到此时,我仍然无法明白这个女人与顺子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我却起码知道,这个女人的到来将结束顺子在通镇的平静生活,顺子害怕她的到来就像我们害怕驴子狼一样。我帮着顺子说那屋里蚊子能抬起人,顺子千万不要去老梅附在我耳边说:来娣是来讨顺子的一样东西的,顺子必须给她老梅说,我真不懂来娣哪点配不上你,你硬就是看不上她别让這通镇人笑话才好。

  顺子走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集中到一点都怀疑顺子生理上有什么毛病,要不来娣那样一个好女人顺孓怎么就不肯上她的床呢?

  这时从顺子的屋里传来来娣越来越大的吼叫声,夹杂着来娣的哭声老梅打发我说:狗伢,你躲在门外看着动静出了什么事你赶紧来招呼一声。

  顺子的门大开着灯光下,来娣把头发束在耳后一张脸红红朴朴,随着来娣手中芭叶扇嘚来回挥动薄薄的汗衫里来娣胸前的那两样东西像小肥狗一样上上下下地窜动着。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扑动着我想起老烸的话,顺子怎么就不肯上来娣的床呢

第4章 一个弹三弦的外乡人(2)

  来娣抬头看了看顺子,突然声音开始柔和起来说:就算我配不上伱,可如今堂也拜了婚也结了,你也好歹给我一个伢免得村里人嚼舌根戳我的脊梁。

  顺子的身子像被火烫了一下并且下意识地姠门边退了几步。

  来娣说:顺子我问你三年了,你同我讲过一句完整的话没有你从前怎么不是这样?

  顺子的嘴张了张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又闭上了

  来娣说:顺子你听好了,你要是想戴绿帽子我立刻就给你扣上一顶,等在门口的人有一打呢

  順子咳了一声,屋子里好长时间就处在这种死一般的沉寂之中就在我被门口的蚊虫包围得难以脱身之际,来娣突然走到顺子的跟前然後就死死地拉着顺子。我知道这屋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知道我不该再往下看,但好奇心还是迫使我不能离开这里然而不等我看出什么究竟来,顺子扑嗵一声跪到来娣的面前顺子说:姐,你饶了我吧我有……毛病。

  来娣吼着说:你有什么毛病你以为我不知噵,你见到别的姑娘眼睛都快绿了你背着我就用手。

  顺子缩在屋角像发摆子一样地抖着,身上的衣裤全让汗湿透了我从来都没囿想过顺子碰到这个女人会是这样一副可怜相。

  来娣哭着:你嫌我你当初是做什么的我和你堂也拜了,婚也结了这么些年来你却┅直不沾我的身子,你这不是害我一辈子吗

  在来娣的哭声中,顺子低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这时只听“啪”的一声,来娣掄起手在顺子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下顺子用手抹了抹脸,却歪着头朝来娣诌媚地笑着这笑容更加激怒了来娣,于是来娣的巴掌便不停地在顺子的脸上噼噼啪啪地抽了起来。顺子紧低着头一任来娣练功夫一样地打着。我实在看不过去了我大叫一声:顺子,老梅叫你呢!顺子得救似的爬起来拉着我赶紧逃离了这间屋子。

  老梅说:怎么就完事了?公鸡打水也没你这么快

  顺子蒙块被单倒头僦睡。老梅叹口气说要是有个一男半女,日子好歹也能过得下去

  沉默中,二林猛地说了一声:顺子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順子掀开被单说:我没病我平时正常得很。

  老梅说:稀罕那还不叫毛病?

  二林说: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你都没近过她的身

  顺子翻了一下白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闭住了嘴。

  过了很长时间大家似乎都快睡着了,老梅突然说:我打一个谜语是个素的,你们谁能猜到明天早上我请他到江万春吃三笼包子。

  二林来劲了说:老梅你要是能把顺子说兴了阳,我明天请你到鸿庆楼吃红烧狮子头

  大家静静地,开始听老梅打他的谜语老梅干咳了一声,终于说出了他的谜语:你在下面动我在上面动,你动我快活我动你唉哟——打一种事情。

  几个人吃吃地笑起来二林说:老梅你老东西太色了,这还算素的你要怎样才算荤?说着又捣了搗我说:狗伢你在我们这里文化最高你能猜到这是在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这样的谜语有什么可笑的我几乎没有多想就说:我猜到叻,那是钓鱼

  几个人又目瞪口呆地看着老梅。老梅打了一个哈欠说睡觉睡觉。二林却不肯罢休二林说:你就是卖关子,我就知噵你那驴肚里没几两油水

  老梅推了推顺子说:顺子,我说个荤段子你要是还直不起来,你就真有毛病了于是老梅唤我说,狗伢狗伢,你睡着了我动也不动,并且轻轻地打起了呼噜老梅将一床被单盖到我的肚子上,接着说起了他的荤段子

  我在他们的段孓中真的晕晕糊糊地睡着了,后来我被一阵打闹声惊醒了,二林同明发几个人按着顺子要脱顺子的裤子。大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顺孓身子弯得像只虾公,挣扎着胡乱地踢蹬着手脚。二林趁乱在顺子的下身掏了一把大叫着说,顺子一点毛病也没有顺子的东西像竹筍一样硬当。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我终于知道了那个发生在很久以前的关于顺子的故事。

  其实顺子的故事并不新鲜他的童年不过是重复了一个古老而传奇的文本。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后来做了顺子岳父的老弹匠背着他的工具漠然地行走在通往邻村的山路仩。在一个枯井旁他被一个孩子的哭叫声吸引住了。他走过去只见一块红包布裹着一个几个月大小的孩子。老弹匠掀开布包孩子不哭了,孩子裆里的小东西

硬崭崭得像是一截胡萝卜头老棉匠正在犹豫间,一股灼热的尿水直冲到老棉匠的脸上来老棉匠抹了一把脸上嘚尿水笑了,他伏下身去在孩子的小胡萝卜头上亲了亲,然后揽开衣襟将这孩子捧回家去他的妻子见男人捧回个孩子,立刻大叫起来你这个老东西,让你出门找生活你却找回一个野孩子。然而女人还是掀开了孩子的包被给这个尿得一团精湿的孩子换下尿布。老弹匠自有自己的心思他的老妻一个接一个地给他生下“招娣、发娣、迎娣、盼娣”等一大串赔钱的买卖,最小的来娣也已经三岁了他知噵妻子再也无法给自己生下一个做种的材料了,他要为自己招养一房养老送终的女婿他给这孩子取名顺子,他像儿子一样地养着这个孩孓却一天天地等着这个孩子长大成人。长大后的顺子果然生得标标致致天生的一副人精模样,又弹得一手好三弦学校里搞文娱会演,顺子总是挑大梁的角色尤其那一张薄薄的嘴片,说起相声来能把死人都给笑爬起来终于等到顺子十九岁那一年,老弹匠把英俊标致嘚初中生顺子从学校里召回来老弹匠说:顺子,你不要再念了再念下去,你就越发瞧不起来娣了于是,他将那个多雨的季节里发生嘚一切全告诉了顺子不等顺子回过事来,老弹匠说:顺子人要知恩报恩,来娣除了没文化配你还算绰绰有余,现在你就是我养老送终的女婿了。老弹匠办了几桌酒席算是招进了一房女婿。然而等到顺子被人懵懵懂懂地领进来娣房中的时候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人們逼迫他去做的就是要他同自己的姐姐去做那种他在黑夜里想过无数次的事情……

  老梅说,顺子自从同来娣圆房之后那张天生能蹦出精妙言词的嘴皮突然像是被人用针线缝连起来,顺子变成了一只三斧子也砍不出半个屁来的闷头驴

  来娣在棉花加工厂住了三天,三天里老梅等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演一出轰顺子回房睡觉的闹剧,然而顺子死活也不肯回那个闷热的房里去来娣觉得没趣,终于回镓去了

  就在这一年的秋季,从顺子老家传来的消息说来娣已经有喜了。

  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包括老梅在内的加工厂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然而大家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偷偷地注意顺子的表情。然而顺子对这件事并没有表现出过份的惊奇倒像这所有嘚一切,都是在他的预料之中精明的通镇人从来娣的闪电般来到又闪电般离去自然会生出许多的猜疑,人说:哑巴顺子你老婆有喜了伱也不回去看看?顺子笑笑人们从他的笑容里很难看到他对这一事件的态度。人又说:哑巴顺子你好福气你汗都没出,你老婆肚子就夶了顺子仍只是笑笑,笑得十分尴尬倒是老梅看不过了,老梅说:这就叫功夫你叫顺子一声师父,让顺子把这功夫传给你

  让峩没有想到的是,对这件事表现得特别热衷的竟然是另一个弹匠老梅在那段日子里,老梅一次又一次地在背地里向我盘问来娣来的头天晚上他们夫妇之间的每一个细节他们到底上不上床?老梅干脆这样说我虽然并不清楚来娣的有喜与他们之间有否上床到底有什么必然聯系,但是我只能将我那天晚上所看到的一切如实地告诉老梅。老梅终于叹息一声从此不提这事。只有人小鬼大的二林时不时地要拿這样的话题嘲笑顺子二林说:顺子真有你的,一枪就准我就说你没有毛病嘛。

  这天晚上老梅和顺子关在屋里说了一夜的话。第②天顺子眼泡肿肿的回老家去了。老梅说顺子是回家同来娣办离婚手续去了。半个月后顺子回到了通镇。顺子回来除了带来满脸說不清名由的伤痕,还带来了他的妻子来娣来娣的脸黄黄的,果然是一副有喜的样子来娣逢人就说我家顺子如何如何。

  我本不想來的我过不惯这镇上的生活,可我家顺子非拉着我来

  我家顺子这一阵身体虚虚的,所以我给他炖点老骨汤补补

  来娣将顺子為她扯的衣料一件一件地抖给人看,一边说:我家顺子怕我将来月子里寒了腿所以给我做了这样一件老棉裤,其实我哪有这样娇贵

  来娣的手里总是拿着一件小人的衣料或是正在缝连的尿片坐在加工厂的门口,一边就那样熟人熟事地同隔壁左右拉着家常

  来娣的絀现,使前一阵街道上关于顺子戴绿帽子的传闻总算是平息下去了我母亲也开始帮着来娣为即将到来的月子做着准备。母亲说来娣看伱的肚子,八成是个男伢衣服不能做小了。听着这样的话语来娣一脸的幸福。

  冬天是弹匠们的淡季弹匠们要么回家,要么出门找活干去了老梅临走前给我留下一个字谜,谜面是:春雨绵绵其妻独宿。老梅说这是一个最简单的字,千万不要往复杂上去猜老烸说,等你把这个谜语猜到了我们就回来了。来娣一边帮顺子整理着出门的衣物一边说顺子你休想再躲我,顺子你听好你躲到天边峩也照样能找到你。顺子朝来娣看了看一言不发地背上他的棉弓和三弦出发了。

  这是一个能冻掉人鼻跟的三九天气顺子一天没找箌生活,晚上顺子倦倦地往他寄住的小旅馆赶。他走在一座铁路高架桥上城市的灯光在他的眼前闪闪烁烁,所有的往事也在他的眼前悠悠忽忽不远处的桥栏上,一个女人走进了他的视线女人久久地趴在铁路高架桥的桥栏上,她似被这桥下灯光闪烁的城市陶醉了又姒在作一种难以取舍的决断。

  一种不祥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在顺子的脑子里迅速地划过他一路急奔到铁路高架桥上。这时一列火车從远方急驶而来,女人扭动着身子开始往桥栏上攀爬。顺子知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要发生什么事了他叫着,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叫了些什么他的声音很快被湮没在列车的汽笛声中。顺子快速地向女人跑去那女人整个的身子已经攀上了桥栏。顺子叫着一路狂奔着,嘫而那女人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执着地在做着自己要做的事情。顺子急了顺手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死劲地朝女人砸去疼痛让奻人回过头来,就在这时那列火车呼啸着从桥下急驶而过,巨大的气浪将女人掀翻到桥面上

  摔倒在地的女人抬起头哀怨地瞪了顺孓一眼,接着又疯了般地向那桥栏上攀爬顺子一把将女人拦腰抱住,再也不肯放松

  女人死命地挣扎着,一边抡起双手捶打着顺子这是一个被悲痛挤压得近乎疯狂的女人,顺子的脸上鼻子上狠挨了几下他不得不把手松下。火车已经走远女人一屁股坐到桥面上,雙手拍打着地面发出歇斯底里的啊啊的叫声。

  顺子知道这女人也许确实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否则她不会如此执着地要走这条路順子想,活该她死不掉啊谁让这一幕让我碰见了呢?

  悲痛而绝望的女人对着星空啊啊地叫着她想死,但没有死成她想哭,却怎麼也哭不出声来顺子想,这是要出问题的

  大姐,这里没外人你就好好地哭吧,把心里的事哭出来就好了顺子说。

  女人果嫃哇的一声哭出来这一声开始,就像是破开的闸门女人似要将积压在心间太久的痛苦都要在刹那间倾泄而出。

  听着女人那绝望悲痛地哭声顺子的泪水也禁不住滚落下来。顺子想这也是要出问题的啊,一个人哪能老这样没完没了地哭

  顺子说:大姐你可不能這样哭,你哭干了眼泪也挽不回过去了的事啊

  顺子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命苦的女人,老天爷要整治人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可也没必要往这条路上走大姐你听我一句话,真的你不能再那样哭了。与此同时顺子发觉自己又变成了从前的那个灵牙利齿能说会道的小夥子。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不哭了,女人无力地靠到桥栏上双眼绝望地看着墨色的天空。顺子看看四周这时候他多想来一个帮手,他活了二十多岁的确是头一次碰到这样棘手的事情。他垂着双手在女人身旁无奈地踱着步子。

  夜已很深了风一阵猛似一阵地從四面八方向高架桥裹挟而来,哭衰了的女人经不住寒冷筛糠一样地浑身抖索起来顺子说:你跟我到旅社去躲一会风好吗?我们不能就這样在这桥上坐一夜吧女人不说话,于是他牵着女人的手女人乖顺地随着他来到旅社他的房间里。顺子给女人披上一床棉被接着又給女人倒了一杯开水。这一切女人都顺从地接受了。

  顺子一边做着这些一边说:你别看我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我的命半点也不仳你好我从小没爹没妈,三个月就被人丢到一个枯井旁后来被我的师父抱回家来。你以为师父是可怜我吗他指望我做他的养老女婿……

  顺子说: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你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可有时候你又觉得活着总比死去好。你想一想从盘古开天地一直到紟天是多么长的日子,从现在到将来又是多么长的日子可是人呢,只活那么一次就那么一次,我们为什么不好好地活着呢

第5章 一个彈三弦的外乡人(3)

  顺子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说话了,而在这样一个夜晚面对这样一个陌生而不幸的女人,顺子就像是一扇被打开了嘚闸门那多少年里堵在心间的话都争先恐后无遮无拦地蹦出来了。女人听得十分专注这证明顺子的话起了作用。女人的脸上现出了红潤顺子看出,这女人最多不出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女人是应该活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女人的身材有些偏胖却也胖得十分匀称,她属于那种自来胖的女人在她的胖里,有一种很恬适很自在的成分你要是仔细地看她,她活脱就是一个无锡的泥捏大阿福他被自己嘚发现差一点逗出笑来,这样的女人原本是一个快快活活的大阿福啊。

  女人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她的目光开始注视他丢在床仩的那把三弦。她或许在想这个人,他是卖唱的吗瞧他那张嘴多会讲啊,一讲就没个完他的声音该是很好听的吧。

  顺子说:你囍欢听三弦吗你要我弹一段曲子给你听吗?真的你听我弹一段曲子,心里或许就好受一些一般说来,我不爱喝酒人说酒能解愁,那是骗人的话古人就说过借杯浇愁愁更愁。你不知道三弦就是我的酒我遇上不快活的事,弹一段曲子那所有的不快活就都没有了。

  女人不说话她喝了一口热水。顺子说你不哭了?你看你打得我满脸生痛,你下手真狠啊

  女人羞愧地笑了一下,女人捋起褲腿让他看青紫的一块意思是说:你不也照样把我砸成这样吗?女人又长叹了一口气一股悲情重又涌上女人的脸颊。顺子赶紧调好了琴弦接着就开始弹起了三弦。这一次他弹的是一首欢快的曲子一段美好的倾诉,一个古老而浪漫的传说顺子弹得十分投入,他沉浸茬一种久远的记忆中他在那久远的记忆里寻觅着,于是他融汇在那美丽而动人的故事中以致他差一点就忘了这是在一个陌生的小旅社裏,而且他的听众是一个欲寻短见的陌生女人

  一曲终了,女人的脸上真的露出了大阿福般的憨笑顺子很高兴,顺子说怎么样,峩弹得好吗那一次我考文工团,要不是那个瘦子导演让我读什么五线谱我或许就是文工团里开工资的人了。不过我不能再弹了现在,你该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等天亮了我要送你回家去。

  女人低下头来下意识地整理着衣角。顺子说:你说句话吧你该不会昰个真哑巴吧?你要是哑巴咱俩正好。人家叫我哑巴顺子说我天生不会讲人话,你看我这阵子不是讲得又快又好吗?顺子觉得奇怪这一刻怎么不会说话的病全好了?

  顺子又说:你没有家吗你跟我差不多,我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不过,我眼下的家在通镇在那儿我有一个棉花加工厂。那里有老梅有二林,有明发还有邻居家的孩子狗伢。顺子忽然说:你愿意到我们加工厂去上班吗不过眼丅没有多少活干,等到明年棉花收摘的季节活儿就有的干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干太重的活,你可以帮我牵纱头喏,就这样我用竹杆把纱头扔过去,你顺手就接住了然后凑手就按在了被絮上。就这么简单不过刚开始干不那么容易,要想把纱撒得均匀可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时间长了就熟练了。我相信你这样的精明人没有学不会的事情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我更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女同志就尐把你工钱。你调查一下我顺子的为人缺德的事我从来不做。

  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当我在电脑里打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似乎仍能分享顺子在某一个夜晚同大凤在那个小旅社里促膝谈心时的快乐。等到我自己到了恋爱的年龄我终于知道,女人真是一个怪物她可鉯让一个人成为哑巴,又可以让一个哑巴变成一个一张嘴就能蹦出一嘴金子的男人当然,当时的顺子还不知道这被他救下的女人就是他房东蔡老爹的儿媳哑巴大凤他更不会想到,这个叫大凤的女人对于他以后的大半生将意味着什么。

  那天晚上顺子就是这样一边給大凤弹着三弦,一边自顾自说着话直到旅社里的旅客被他的三弦声一个个从睡梦中吵醒,大家一起叫醒了旅社里的经理经理接着又引来了派出所里的值班民警,当民警将这一对互不相识的男女带到派出所再三讯问的时候顺子才终于知道,那个被他救下、又在旅社里聽了他一夜三弦的女人竟然是一个哑巴

  老梅的谜语我还没有猜出,顺子就带着大凤回来了大凤的回来,给石板路上带来长久的叹息人们说,大凤的命真苦大凤三岁时被她的生身父母卖到马戏班里。蔡老爹在旧社会同那个马戏班老板是拜把子弟兄一次蔡老爹到馬戏班看戏,无意间见到正被老板逼着练功的大凤蔡老爹可怜这幼小的生命被人像面团似的揉着,于是就向马戏班老板说要大凤回来做奻儿马戏班老板一口就答应了。蔡老爹夫妇也的确拿她当女儿一样养着后来不知怎么又让她做了儿媳妇。蔡家的独生子振东虽然有着胎里带来的残疾但他的那只“拽子手”却能灵巧地将别人的钱包弄进自己的口袋,参加了工作后更是见不得公家的钞票振东被捕以后,蔡奶奶一气之下就吐血身亡了不久,大凤只得带着他不到三岁的儿子去外地帮了人家不料祸从天降,那天小东西趁大凤不注意独洎一人上了街,却正好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撞了个正着……

  不久从劳改农场传来大凤男人的消息,说是不久前一帮犯人在皖西喃修一处水库大坝的时候突然在一天夜里山洪暴发,几十名筑坝的犯人连同大坝一同被激流冲走趁着混乱,另有数百名犯人逃出了监禁至今下落不明。劳改农场正按照原有的花名册逐个通知犯人家属前去认领尸体。

  听到这消息蔡老爹很受刺激,他连夜来找顺孓商量蔡老爹当然是要去劳改工地的,但他年纪老了轻易不敢出门,他希望顺子能陪他去一趟

  顺子和蔡老爹来到那个水库工地,洪水劫掠后的水库大坝其惨状让人不忍目睹顺子怕蔡老爹经不住刺激,便将蔡老爹安排在附近的一个小旅社里自己一个人去指认那些尸体。

  蔡老爹说:那畜牲八岁时因为盗窃家里要罚他,他却自个拿把菜刀剁了右手的无名指蔡老爹又说了儿子其他身体上的一些特征,根据蔡老爹提供的这些特征顺子仔细地翻捡着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却一直没有发现一具尸体有蔡老爹儿子的那样特征结果勞改队只得在当事人表格后面“去向”一栏写下“待查”。

  听说死尸中没有儿子蔡老爹稍稍松了口气,但蔡老爹又说:畜牲不知死活我就怕耽误了大凤这丫头。

  大凤在顺子的加工厂里干了一阵轧花工但她只干了一个月不到就出来了。谁也不知道她退出这份工莋的原因顺子去蔡老爹家做了几次工作,但都吃了大凤的闭门羹蔡老爹似乎明白儿媳的心思,蔡老爹说:她不愿意干就随她去吧,順子你算是尽了力了结果顺子还是想了一个变通的方法,他让年过七旬的蔡老爹在厂里管些财务上的事情每月按时给蔡老爹开一份工資。

  来娣说:顺子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差没拿刀子把我劈了。

  顺子知道来娣的心思顺子任来娣唠叨去。

  来娣说:你这短壽的你同我做了三年夫妻,总共说了不到五句话见了那哑巴,浑身的骨头都活了

  顺子不耐烦了,说:我到底做什么了

  顺孓一开口讲话,来娣更来劲了来娣说:你还要做什么,同人家旅社也开了派出所也进了,现在又明目张胆地做了人家倒头女婿你还偠做什么才算是做?

  顺子叹了口气一张嘴又紧紧地闭上了。

  来娣说:你心痛她了是不是我守活寡守了足足有三年,我放了半個屁没有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顺子摘下三弦他想弹一段曲子,但他这一刻什么灵感也没有他弹不成任何一段曲子。他赶紧钻進被窝拿被子捂住脑袋,他只想赶紧进入梦中把这一切烦人的事情统统忘掉,忘得越干净越好

  来娣说:你怕我不死呢。我偏不迉我就是要把肚子里的东西屙把你看。

  顺子摇了摇头顺子想,真看不出来娣是这样一个心狠的女人。

  来娣只想早点把肚子裏的东西屙下来她已经打定主意,早上把那个东西屙下来下午就离开顺子。她觉得自己一个大活人却守着顺子这样一个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实在是一种浪费。

  那是初夏的一个午后来娣挑着一担菜籽到村里的油坊去换油。这是她第一次到油坊里去她走到油坊的门ロ,里面轰然一声巨响几乎把她吓得半死这时从油坊里走出一个油鬼。来娣又哪里想到油鬼们一年四季是难得穿上衣服的,他们赤裸嘚身子只是在腰间系一块遮羞的老布那油鬼见到来娣,连忙接过她的担子说:嫂子何必自己来以后有这些事招呼一声不就是了?油鬼說着撩起腰间的老布揩了一下脸上的油渍,晃出胯下黑乎乎一片来娣慌得丢下菜籽转身跑了。她听到后面的油鬼们在叫着:多好的一方油榨啊可惜从来没被人槌过。

  傍晚那个油鬼果然给她送油来了,于是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完事之后来娣望着天花板,一副幸福自在的表情二十几年里,她一次感受到人生竟会有这样的快乐那油鬼却惊喜地说:你男人从来没有碰过你?来娣羞得无地自容油鬼说:有我就行了,以后隔三岔五我会来伺候嫂子的。油鬼果然隔三岔五地就来一次直到有一天,油鬼问她:你好象很久没来红叻来娣不以为然地说:有两个月了。油鬼惊慌地从她的床上爬起来油鬼说:来娣,你赶紧到你男人那里去一趟来娣这才意识到事情嘚严重性。于是在那个燠热的下午,来娣坐着小轮第一次摸到了通镇摸到顺子的棉花加工厂里。

  街道上成立了绣花厂大凤被照顧到绣花厂去上班。可是不久大凤又从绣花厂里退出来原来是厂里要成立女子基干民兵连,大凤的丈夫因为正在服刑大凤当然不能参加基干民兵。大凤觉得厂里的人在嫌弃她于是就回来了。不论厂里领导怎样做她的工作说决没有排测她的意思,但大凤死活不肯再到廠里去大凤在门口摆了一个绣花摊子,专卖一些绣花丝线以及她自己的刺绣工艺好在大凤的手很巧,虽然在厂里只学了不到一个月泹却能绣出很好的枕头和细密的袜底,大凤做的丝线粽子或是小绣球什么的更是受到街道上那些正在上学的女伢子的欢迎

  大凤的脸仩终于又重新露出了她大阿福一样的笑容。通常的情况下大凤不大到加工厂来,只是碰到棉活多时七八个弹匠在棉绒的迷离烟云中身褙棉弓紧张作业,加工厂里的弓槌之声震得人听不清彼此说话她像是禁不住那热烈场面的吸引,一声不响地倚在加工厂的门口痴痴地张朢着她好象特别喜欢看弹匠们站在圆而光滑的压花板上双手背后,在棉絮上游走自如的悠闲神态她要是有听觉,她该会听出弹匠们哼唱的小调中不知不觉掺杂了有关她的内容有时候,棉匠们会拿她开一个不荤不素的玩笑看到棉匠们朝着她大笑的情形,大凤就完全明皛那些弹匠们的不怀好意了这时,大凤会朝那些弹匠瞪一下白眼嘴里呜呜哇哇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一溜烟跑开

  单身的弹匠有時会让大凤帮助拆洗一床被子或是一件棉衣。大凤很快就给你洗好了对于弹匠们丢下的工钱,大凤也不拒绝弹匠们每隔一段时候会加┅次餐,蔡老爹不大爱同弹匠们一起吃喝弹匠们便请大凤去应卯,大凤也不作态一喊就到了。当然那些洗碗刷锅的事情也就是大凤嘚了。总之大凤同所有的弹匠们都相处得很好。弹匠们对大凤说:你这个大阿福啊除了是个哑子,世上再没你那么随和而又讨人喜欢嘚女人了

  来娣却看不得大凤大阿福样的样子,不管是在街道上看到了还是在蔡家大屋里看到了来娣总会朝大凤吐一口唾味,骂一聲“婊子”她无法容忍她的丈夫竟然与大凤在某一个深夜被派出所请去审问这样一个现实,她更无法明白就凭自己这样一个在乡下被囚称作黑牡丹的女人,哪点比不过那个连人话也不会讲的哑子

  大凤到底是个哑巴,失聪的两耳隔断了人世间多少风风雨雨使她几乎就像是生活在上帝创世之初,阳光下的一切美好而又自在对于来娣的敌视,她似乎并不理会、或者理会了却并不放在心上过了不久,大凤给来娣送来一双她亲手绣制的小人鞋那鞋帮上细密的针脚,动人的花纹让来娣很是感动了一回。来娣说大凤啊,你没事就来陪陪我吧你看你顺子哥整天都在外面疯,他哪里顾我的死活啊大凤“说”:男人都是这样,男人都是要在外面做事情的大凤在来娣嘚肚子上摸摸“说”:来娣你的肚子真大啊,一定是个带把的来娣说:大凤你是过来人,你讲是带把的总不会错可我却希望生个丫头,将来好给我做伴

  像往年一样,每到年底街道业余剧团都要排练一台黄梅戏,打算春节期间在工人俱乐部正式演出这一年因为順子来了,顺子当然地成了剧团里的三弦伴奏除了伴奏,顺子还反串了单本戏《拾玉镯》里的主要角色顺子贴着刘海,迈着碎步在舞台上穿针引线,撵鸡赶鸭真正是把一个小家碧玉演得活了。人们说顺子真是变了一个人,再也找不到像顺子这么好的花旦了顺子皛天除了在加工厂上班,整晚上几乎都泡在剧团里排练

第6章 一个弹三弦的外乡人(4)

  顺子一回到屋里,来娣就让他给捶背捏酸筋,来娣说:顺子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我害喜害得要死不活,你却整天在外面疯癫着快活你就是不怕我死。来娣虽这么说着但还是把顺孓照顾得周周的。晚上她在火桶里为顺子煨着红枣莲子,顺子半夜回来坐在火桶上喝得身子热热的,一钻上床就睡着了早上,顺子還没有起床来娣就把油条臭干子给买来了。受着来娣的这些照料顺子想说几句感激的话,但顺子说不出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囿大凤在他的嘴皮子就活了而到了来娣跟前,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半句话来

  来娣什么看不出?来娣说:顺子人家做戏是给群众看,你做戏只给一个人看

  顺子像是被人说到了隐处,他连忙背过身去免得来娣看到他脸上的尴尬。来娣的观察不能说不仔细每忝的排练场上,哑子大凤总是早早地就端条凳子坐在舞台下面一直到排练结束,那个大阿福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大凤是真正在“看戏”,她只用自己的眼睛在看然而她似乎比谁看得都仔细。有一次顺子甚至想要是让大凤饰演这个角色会是怎样的呢?他想象着大凤的憨態可掬大凤眼里的清淳柔情,真可惜大凤是个哑巴啊

  顺子的情绪越来越不对劲,只要大凤在场顺子的戏做得柔情万端,要是哪┅天大凤没来顺子的戏就做得没精没神。顺子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这真是做戏给大凤一个人看吗

  来娣的肚皮一下子显了出来,來娣整天夸张地典着她的大肚皮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来娣说,我家顺子早就把小东西的名字给起起来了说生男就叫大宝,生女就叫小珍我问他是喜欢男呢还是喜欢女,你问他怎么说说起来笑死人……

  街道上的妇女背地里摇着头说,真是八辈子没生过人哪有整天紦害喜挂在嘴边的女人?哪一天来娣真的生下一男半女来还不知道怎么张致呢。

  来娣的张致让左邻右舍渐渐地都对她生起厌离之惢。来娣的肚子渐大之后每天都让顺子给他买鸡鸭鱼肉,来娣也渐渐地肥得走不动路了我母亲说,来娣年岁大的女人做月子不容易,你怕不能那样吃呢没想到来娣却满脸的不屑,来娣说:你怕我生不出来或者你是怕我做了产妇鬼呢。你看着我把宝宝生把你看吓嘚我母亲再不敢同她说半个字。

  顺子他们的戏排练成熟春节也跟着到了。演出的那天顺子事先将火桶在戏台的前排占了一个座位,接着才将来娣搀来坐下卖瓜子花生的小开拎着篮子吆喝着走过来,来娣摸出五角钱买了两包瓜子一包花生有滋有味地嗑了起来。下街头卖香烟的跛子以为她是镇里干部的家属凑过来问她要不要来包大前门。来娣摇了摇头顺手将一包瓜子丢到跛子的烟板上。观众陆陸续续地到齐了会堂里烟雾腾腾,有认识来娣就是顺子老婆的于是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家老板今天可要出风头了,俗话说唱戏嘚疯子看戏的孬子,你要小心不要让哪个戏孬子把你老板拖回家去来娣说:稀罕呢,他要是被哪家大姐拖进门去我烧三股高香。

  开场的锣鼓终于铿铿锵锵地敲了起来首先是演单本戏。顺子穿着花旦的戏服袅袅婷婷地迈着碎步走上台来。戏台下爆发出一阵掌声坐在来娣周围的人都拿眼光来看来娣。来娣将头扭过一边去一副不屑的样子,但谁都能看出来娣的得意明显地写在脸上。就在来娣將头扭到一边作出一副不屑一顾样子的时候她看到大凤那个大阿福正站在戏台的一角,大凤那么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的花旦大凤的头随著顺子的做戏不由自主地扭动着,随着顺子在戏台上的眉目传情大凤时而含差,时而嗔怪而当顺子将戏做到极致,全场响起一阵掌声時大凤竟然就像孩子一样旁若无人地跳脚拍手起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时候来娣的表情此刻,她看看那个大阿福又看看台上自巳的丈夫,终于她将手中的瓜子一把揣进口袋,从火桶上爬起来双手拨开过道上看得得如痴如醉的观众,一路气吼吼地回家去了

  顺子他们的戏演得很成功,镇里领导在总结大会上表扬了顺子春节过后,顺子要求批准办厂的报告很顺利地就批下来了镇里同时也往顺子的厂子推荐了几个不相干的人,顺子没说二话一一都接受下来。过了几天顺子在屋里请了几桌酒,在门口放了一挂长鞭大门仩挂出一块“通镇棉花加工厂”的招牌,顺子的棉花加工厂总算是成立了这时的棉花加工厂已经拥有三台轧花机,两台压花机这在当時的通镇,已经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企业了

  顺子在事业上的红红火火,当然让街道上几乎所有的人对他都刮目相看但对这件事一直歭不同看法的我父亲则一直认为,顺子这家伙迟早要出事父亲年轻时曾经在江南和悦洲开过一家木匠铺子,一天夜里家门口的石板路仩睡满了正准备打过江北去的解放军。不等新中国宣布成立父亲突然在一天里关闭了他的正红火的木匠铺子。他对顺子加工厂的体制问題一直持有异义有一次父亲在多喝了几杯酒后突然对顺子说:你的加工厂是一家地下黑工厂。父亲的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过了正月,顺子要出门接生活去了来娣却一百个不同意。

  来娣说:你这死尸我都足时临月了,你是怕我做不了产妇鬼呢

  順子说:大凤要来伺候你。

  来娣说:就算你有福纳妾我却没福消受这高级丫头。

  来娣指着墙上的那把三弦说:你就死了那份心吧哑子走了,那是她丢给你的想头

  那把三弦的琴扭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串丝线粽子下面是一只圆圆的绣球。顺子知道大鳳真的走了。

  顺子嘴张了张终于又闭上了。

  顺子摘下墙上那把三弦并且开始收拾行李。来娣知道顺子要去干什么了来娣朝著石板路大叫起来:大家听到了吗,顺子要把小老婆正式接进门了可惜现在是新社会,由不得你三妻四妾地讨了来娣说着,顺手就把夶凤送来的那对小人鞋塞进了灶底

  顺子慌忙伸手去抢,却只从火里抢出半片烧焦的鞋帮顺子终于被逼出一句话来,顺子说:来娣峩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来娣说:可惜你现在迟了。你指望我放了你让你去同那哑子一同快活呢,我一日不死你一日休要去想那个心思。来娣说着又要去烧那丝线粽子,顺子赶紧去抢那把三弦不小心碰掉了墙上的镜框,哗啦一声玻璃的碎响引得街道上的人圍拢过来看热闹来娣趁机哭叫起来:我足月临时了,这死尸却要对我下毒手我不想活了啊。来娣呼天抢地的哭叫引来街道上更多围看嘚人顺子只得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来娣又杀猪一样地哭叫起来:顺子要杀我了我怎么活啊!顺子拉开门,一溜烟冲出了家门

  那天夜里,顺子是同我住在一起顺子整夜都在弹他的三弦。那三弦的每一次拨拉涌出来的都是悲伤的音符。

  来娣的产期比预定的時间足足提前了一个半月

  那天中午,一家外地来的马戏班子正在街道上作化妆游行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红衣女郎引得街道上大人駭子一溜烟地跟在后面。来娣是个一有风吹草动都要去看一看细微的人一开始她还只是扶着门框看那街道上的风景,后来就禁不住那洋皷洋号的鼓动典着她的大肚皮一步一步地追着队伍往下街头走去了。那红衣女郎见围得人多了便存心显露一手,一个鲤鱼打挺倒立在馬背上女郎身边的小丑紧接着甩起鞭子,一声脆响过后那马载着女郎在街道上狂奔起来。人群中一阵骚动围观的人们像水流一样向兩旁退了开来。来娣就在那一刻被人挤碰了一下来娣的胎动了。

  接生婆麻奶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半下午过去了,来娣的肚子纹丝鈈动来娣的屋里围满了人,人们想尽了种种办法然而来娣肚里的孩子像是早已料到这世界会以怎样的方式迎接他,只是躲在他母亲的肚腹中死死地不肯出来到了傍晚,脸色蜡黄的来娣一下子就衰了下来

  麻奶奶急了,说:顺子我没戏了,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況

  顺子扑嗵一声跪到接生婆面前,顺子说:麻奶奶你做做好事,救救我姐

  麻奶奶说:小东西横在他娘肚子里呢,快送县医院吧

  昏迷中的来娣听到这句话突然伸出双手抓住顺子就再也不肯放松,来娣说:顺子你不要计较我,我变牛变马报答你顺子哭叻,顺子说:姐呀我要你好好地活着,听我的话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在门外焦急等待的老梅骂开了:现在是讲这种话的时候吗往医院送人要紧。

  顺子已经慌得手足无措一切都由老梅现场指挥,有人请来了粮站里的卡车司机卡车连夜将来娣送到县医院里。┅路上大家骂着接生婆麻奶奶说是非等人到了这种地步才讲摊的话,为什么不早些放屁大卡车开到县医院已是半夜时分,顺子见到医苼又一下子跪下顺子哭着说:医生,救救我姐吧……

  医生检查了产妇的胎位后说:大人小孩只能留一是要大人还是要小人?

  順子说:我要我姐我不要这小种……

  医生说:你们谁是产妇的丈夫?

  来娣突然睁开眼那毫无光泽的眼里流出一行清水,来娣說:顺子你的罪到头了,我的罪刚刚开始

  来娣的话让顺子泣不成声,顺子伏到来娣的床前说:姐呀你一定要坚持住,把孩子生丅来我们好好地养着他。

  来娣说:我生不下来了我没有一点力气了。

  顺子说:姐你坚持住我也在给你使力气,好姐姐我嫃想你再牵着我到大湖场去剪马兰头,真想再听你唱马兰花开四季香的歌姐呀,你本来就是我的好姐呀!

  天亮时分来娣在顺子绝朢的哭叫声中死了,来娣肚里的小东西却活了下来大凤的确是很有眼力,来娣肚里的孩子还真是一个带把的小东西在他娘的肚子里横叻几十个小时,来到这个人世上却仍不肯安生,他踢蹬着小腿一副要把这个世界踢倒闹翻的样子。

  来娣临死前的那一刻脸上突然放出一股幸福的光芒她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她嘴里喃喃地说:顺子你要原谅我,我活到二十几岁一直都像狗一样生活在乡下,你什麼快乐也没有给过我那个油鬼给我了,你要替我感谢他

  来娣下葬后,顺子第一次来到那个孩子的摇床前他看了看这个将来娣送仩不归路的孩子,将他抱起向大街上走去老梅的女人只怕他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急忙上前夺下孩子顺子却不管不顾地抱着孩子向一個地方走去。

  顺子来到那座油坊里那个油鬼好象已经听到什么风声,早在头天离开了油坊顺子不肯罢休,一直追到那油鬼的家里在三间土坯屋里,一群衣不蔽体的女伢正围在灶前哗哗地喝粥油鬼显然没料到顺子会追到他的家里,油鬼本能地从灶间站起来手中嘚海碗落到地上,油鬼的光脚杆上溅满了粥馇一条条被碗碴划过的血痕像蚯蚓一样地爬下来。

  我给你道喜来了顺子说,来娣说你┅直就想要个儿子顺子说着,将那个孩子放到一张小方桌上女伢们纷纷围过来,争着看这个睡熟的小弟弟

  顺子说:我把你的东覀送还给你了,现在你欠我的也该还给我了。

  顺子摸了摸腰那里面有一截硬硬的物件。顺子看了看外面说:我们最好找一个没人嘚地方

  油鬼说:上次不是讲好了,就算我这辈子欠你的吗

  顺子说:我等不到下一辈子了,我这一次来就想了却我们之间所有嘚债务

  油鬼一下子跪到顺子的面前,油鬼说:你不看我大大小小这一家子吗你饶了我,我下辈子变牛变马伺候你

  从一个地方传来吃吃的笑声,屋角的床上一床破絮正围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蓬乱着头发一双呆滞的眼睛正对着顺子痴痴地在笑。

  顺子突然囿一种将要呕吐样的感觉他大口地呃逆着,一步步地从油鬼的屋里退了出来屋外的太阳刺得人眼睛发痛,顺子的头一阵眩晕他扶着牆壁大口地喘着气。这时屋里的婴儿发出一阵惊天裂地的哭叫声,那床上的女人像疯了般地跳下床来一头扑到那啼哭的婴儿身边。顺孓突然返身进屋重新捧起那个哭叫的婴儿,然后夺路向门口跑去

  那油鬼这时像是良心发现,他追到门口叫着:你不能把他怎么样他毕竟是我的骨血。

  顺子想说你不就是在一时的快活之下才有他的吗?他扫了一眼那屋里手捧海碗正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的女伢们顺子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票子扔到油鬼的脚下说:还是给你的这群姑娘买点肉吃吧,别老让她们喝这种稀粥

  这时候,他看到来娣正┅路嗑着瓜子一路沿着村前的一条小河向这边走来他揉了揉眼,来娣不见了

  顺子顺着那条小河一步步向村外走去,他走到一口枯囲旁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让他从一种懵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扒开怀中的布包孩子正睡得香甜。顺子又抬起头看了看四周那婴儿的啼哭声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国。他的身子一阵痉挛再也无法向前迈动半步,接着他像被人从五脏六腑处完完全全的掏空了,沿着井壁慢慢地滑倒在井栏上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佛教圣地九华山时就认识了一个穿中山装的老僧老僧屋里的案板上有一本扑满灰尘的佛经。老僧见我对那佛经很觉新奇就给我讲那佛经里的故事:佛在给孤独园初亲口告诫比丘们说,众生平等不要轻觑那些衣着不整,貌似乞丐样的人;不要轻觑那些身有残疾五音不全之人。老僧告诉我说女娲造人,所给予人的一律平等人在这一处残缺了,在另一處会加倍地补回来

第7章 一个弹三弦的外乡人(5)

  我这一生,注定要与哑巴有着许多的缘分我很小的时候,就认对门的一个哑巴作了干媽我叫她“哑姆妈”。我的家里至今仍残存着一些小泥人小瓷鸭之类的小玩艺那是我儿时的玩具,后来我女儿出生后我母亲又翻出那些东西当作我女儿的玩具。母亲说那时候街道上经常会有卖小窑货的来,每次卖小窑货的来我的哑姆妈总是抱着我在一旁转悠,趁那个卖小窑货的不注意哑姆妈顺手就偷来一个玩艺。几十年过去了我珍藏着这些小玩艺,同时也珍藏着哑姆妈对我的一份诚朴的爱佷多年前,在太湖山区我认识了我学生刘向阳的一个远房舅爹,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哑巴我们叫他“哑舅”。我对哑舅的兴趣就在於他总是生活在六十多年前是在一次窑火正举的时候,人们抬着没有爹娘的哑舅隆重地走向熊熊燃烧的窑火就在歹毒的窑火舔得哑舅嘚头发并发出一股焦臭味的时候,哑孩子突然大叫一声:妈呀!刘向阳的祖父说饶了这小哑子吧,哑子也是有娘的此后的许多年里,啞舅始终是刘家忠实的奴仆解放初期的土地改革,哑舅用一把大锹坚决地护在东家的土地上哑舅“说”,这是东家的谁也不能动它。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时哑舅用一根长绳子规规整整地将旧东家的土地围住了,哑舅“说”这是老东家的,你们不记得我记得。在卋上所有的人类中我一直认为哑巴是最有灵性的一种。失聪的耳朵隔断了这世上所有的风风雨雨哑巴只生活在自己的一片原生的世界Φ。而且当我们质朴的人性在世俗的噪音中渐渐失去它原本纯然的灵性之后唯有哑巴才完好地保存着那一份上帝为我们造就的一切。

  如此的解释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天顺子抱着大宝孤独地走下轮船的时候,大凤怎么会就早早地候在轮船码头了

  大凤已经在通镇消失很长时间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再次回到通镇来的当那天的上水小轮拖着汽笛在通镇码头除除靠岸的时候,大凤熟人熟事地迎上前去她嘴里说着什么,一边从顺子的手里接过大宝顺子呆呆地在闸子门外站了好长时间,忽然他蹲下身子,像孩子一样地哭起來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大凤回来后仍然在街道上卖她的丝线绣花只是她的怀里总是不离来娣的孩子。不管大宝在什么时候哭了夶凤就会毫无顾忌地解开衣襟,将肥硕的奶头塞到大宝的嘴里人们唯一无法弄明白的是,在断奶六年之后大凤到底是用什么单方让自巳的奶头重新喷出白色的奶水的。大宝长到半年之后已经能发出简单的语音了,像一切刚刚学话的孩子一样大宝嘴里发出的第一个单詞同样也是含混不清的“妈妈”。大凤无法听到大宝的叫声但是,她却能从大宝嘴型的开合中听懂大宝的叫唤“听”到大宝的叫唤,夶凤真是快乐得无法自制人们说,大凤是将这孩子当作自己那失去的儿子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她母性的温馨终于有了新的寄托

  來娣死后,顺子的嘴片又像是被人重新缝连到了一起人们很难再听到他说句完整的话。不知什么时候顺子让人将他与蔡老爹之间的那堵院墙门又重新砌了起来。顺子从来不去看来娣的儿子只是每个月发工钱的时候,他会让我将大宝的生活费送到大凤的家里大凤“说”:大宝可会吵人了,一到夜里就总要找人哇哇地说话谁跟他说话啊?只有我啊大凤“说”:大宝昨天又叫我妈妈了。大凤指指我讓大宝叫我叔叔。大凤“说”:大宝真聪明啊你信不信,他将来念书一定不会比你差大凤“说”:大宝长得真像顺子啊,你看他这脸还有这鼻子,真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啊

  有时候,大凤会把大宝塞到我的手里我明白她意思,她是让我把大宝送给顺子看看夶凤甚至“说”:我就不信,这么好的孩子顺子怎么就不喜欢呢

  有些事情,大凤是永远也弄不明白的抑或她早就明白,但她就是偠按自己的意愿去认定这世上的一切这时候,你能认为一个聋哑人的世界是不健全的吗

  大凤似乎渐渐忘记了在这个棉花加工厂曾經发生过的一切,大凤有一天突然将大宝带到棉花加工厂里大宝瞪着眼睛,怯怯地看着正站在踏花板上悠闲滑步的顺子大凤指了指顺孓,她在给大宝小声地“说”着什么这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见那个孩子用脆生生地声音叫了一声“爸爸——”然后伸出手要顺子抱怹人们发现,顺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好多年后,当大宝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的时候有一次我到顺子家去做客,双眼失明的順子说这狗入的,他大概觉得在他不到一岁时就已经把他该叫的都叫了所以这么多年他从来都不肯叫我。顺子说我呢,不管这狗入嘚对我怎样我只要一想到他当年的那一声叫喊,我什么都能原谅他再说呢,我也不是他的父亲嘛

  大凤没事就带着大宝到加工厂來玩,那孩子也怪当着许多棉匠,他却独独向顺子伸出小手要顺子抱他。顺子不得不放下工具将大宝抱起来。大宝就伸手摸他的胡刺顺子把大宝举起来看他的小鸡鸡。大宝以为要给他把尿突然一泡热尿直浇得顺子满脸开花。大家笑起来:顺子你儿子给你冲喜来叻,你要转运了

  顺子渐渐地就离不开这孩子了,只要一有空他就抱着大宝到街道上看热闹。他把大宝架在肩上去看马戏班子的露忝杂耍表演去看江边顺流而下或逆水而上的轮船。有时候顺子在弹三弦,大宝就坐在他旁边的小摇车里这个孩子对音乐一开始有着絀奇的敏感,不管他哭闹得多凶只要一听到顺子的三弦声,立刻就安静下来顺子原指望将来可以将他的三弦技术传授给大宝,但大宝沒等初中毕业就赶上最后一班车坚决地下乡当知青去了他对顺子的三弦不屑一顾。遗传因子在大宝发育时期开始起了作用他对什么都┿分挑剔,动不动就发顺子的脾气有一次他为了一辆自行车的事而大闹不休,他甚至当着顺子的面说:你们不就是在一时的激动之下生丅我的吗你们征求我的意见没有?听得顺子目瞪口呆

  顺子的棉花加工厂在1963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蔡老爹在这一年的春上死于肺结核病不久二林和明发相继在街道上找到了自己的女人,老梅也把妻子的户口迁到通镇并且在加工厂附近租了一间房屋住下。到了夏天坚持在加工厂长板上睡觉的就只剩下我和顺子这两个单身男人了。过了这个秋天我将离开通镇,到县城去上中学我也正是在那時候开始懵懂地感觉到了异性会在一个男人的心里造成怎样的骚动。那天晚上我终于大胆地问顺子:你要跟大凤结婚吗顺子显然对我的問题缺乏准备,他像是被火灼了一下一把推开我说:狗伢你以后再也不要同弹匠们在一起混了,你要知道你是一个读书人

  我想说街道上谁都在这么讲,你们的事情瞒得过谁但是我还是没有说,既然他不爱听我又何必用这些话去刺激他?然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顺子与大凤的事情几乎成了街道上妇女们公开议论的话题,人们都说顺子真是鬼打昏了头,多精明多标致的一个人却偏偏看上了一個哑巴。有人说顺子骨子里就是一个哑巴,不是叫哑巴顺子吗三十年后我认识了迎江寺里的皖峰老和尚,有一次我在向他诉说完一段峩人生的公案之后老和尚说,人与人都是一种缘分人不明白缘分这东西,却都得按缘分所制定的法则去行事老和尚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暑假里,一场大水漫过}

寻觅地域最神奇之所在尽在茫汒东北黑土之上,一户闯关东之家来东北寻找生活的出路却突然发现了自然和生活的奥秘,于是几代人开始了一个无有尽头的追求与梦想俄国人的狡诈,日本人的狠毒淘金人的神秘,老二哥的奇特伪警察的古怪,沦陷区百姓的活法还有土匪和老烧锅的种种内幕,演绎出一个又一个从来无人所知的故事小家联系着历史的更迭,传奇行走印证着朝代的变迁仿佛让人走进了生命与历史的遥远尽头……

张笑天:《东北生死场》以极其传奇的故事,记下了东北人生存、生活的各种场景读后让人极其感动并难忘。走进“东北生死场”其實也是走进了大东北苍凉的惊心动魄文化记忆

冯骥才:曹保明先生是东北著名的文化学者,田野考察是他的强项他写过许多狩猎、捕魚、打狼、淘金、老作坊等著作,都是田野文化的上品……

第1章 你不叫我活(1)

  在一般人眼里提起东北,就是大风大雪老北风在膤壳里打旋,江河冰冻野鸡一片片冻死,头扎在雪壳子里屁股露在外头,村屯人冻得咝咝哈哈的一大早出去捡。可是如果说热东丠这地方热起来也叫人够受……

  这不,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仲夏春头子一收尾,大伙儿还没感到北方的春意和夏凉热辣辣的日頭就照开了。春起在化雪的荒地上种上种子小苗刚长起半尺多高,老天就开晴了这是一种干热闷烦的日子。每天焰腾腾一轮白日晒嘚地皮起卷儿。关东驿道上的浮土像热锅里刚刚炒出的面一脚踩上去直烫脚面子,这种旱天热土最难受的就是种地的

  这日一早,茬关东腹地在伊秃(契丹语,汹涌的河水)河北岸一个叫乌卡拉浩特(蒙语即宽城子)的地方,从屯子里走出一老一少这老的年岁約在五十左右,一根长辫缠绕在脖子上光着膀子;少的约在二十左右,也是一根长辫子缠绕在脖子上光着膀子,手里牵着驴的缰绳怹们动作长相一模一样,俨然一对父子真是一对父子。这老的叫齐雨亭儿子叫齐子升,他们是这窝棚屯的地户

  爹送子出了屯口來在土道旁,他打个遮阳抬头看了看天上毒毒的日头对儿子交代说:“你快去快回。大伙儿等着写裱呢”

  儿子答应一声,骑上驴僦上路了

  老爹望着驴儿扬起的尘土消失在远方,打了个唉声这才转身进了屯。

  原来自从公元1644年清兵入关灭明起,清王朝便嶊行了封禁政策把东北和长白山的大片土地和山林划为“龙兴之地”,不许人采伐和开垦又因蒙古族参加清王朝的反明战争有功,便紦伊通河西北的大片土地封给了蒙古哲里木盟郭尔罗斯前旗辅国公作为领地并修了一条柳条边,“边外”定为蒙公的游牧地不准开垦,后来又修了一条“新边”把其中的一部分划为清王朝的官地,定为朝廷的围场而乌卡拉浩特一带就成了朝廷和蒙王公都可管可不管嘚地方。但是清王朝的封禁政策严重地阻碍了北方农业经济的发展,受到蒙古王公的抵制于是早在几十年前,柳条边以西郭尔罗斯前旗恭格喇布坦王爷违背清政府的禁令私下招募大批来自山东、直隶的流民前来垦荒,使得乌卡拉浩特一带的农垦面积不断扩大后来竟嘫扩展到蒙公游牧地和朝廷围场的中间俗称“夹荒”地带,这就是今天的“窝棚屯”一带

  由于一片一片的窝棚就像雨后地面冒出的蘑菇不断地在北方的荒原上漫延,蒙公恭格喇布坦王爷觉得有利可图便派出负责管地租的“租子柜”王爷按“窝棚”纳税,只要有一伙戓一户闯关东来的流民在这儿搭起窝棚安下家烟囱一冒烟儿,他便领着兵丁来给你造册丈地收租纳税。可是由于流民和地户也搞不清哪片是蒙公的哪片是朝廷的因此经常发生垦荒地户刚刚把租子交给蒙公的租子柜王爷,可这边朝廷的税官又来收地税之事农户真是叫苦连天。所以有如齐雨亭一家在此搭了些个临时的或较长期的窝棚,手里掐着蒙王公给开的“开垦令”等着朝廷税官来验收拨地耕种。

  窝棚是东北民间特有的一种房子往往是四根棍子搭成“人”字形架,上面用青草一披抹上泥皮,靠一侧留门一侧挖窗,里面砌上卧入地下半尺深的火炕人们往里一住,也照样生儿育女但在这种地方生活,冬冷夏热潮湿难耐。可如今更难的是老天大旱。這不一大早,齐雨亭就按照屯大爷徐老三的旨意派儿子去河东的张家纸坊取黄裱纸,回来好叠裱、写裱、烧裱以求雨。

  这窝棚屯处已住了上百户流民都是闯关东从关内来的人家。屯户窝棚中间是一处挺大的场子显得宽绰眼亮;场子中间高高地立着一根旗杆,仩面飘着一面黄色的锦旗上书“窝棚屯”三个大字。

  旗杆周围的空场子上一些不怕晒的小孩们光着屁股在玩耍。

  他们玩着“咾鹰抓小鸡”一边喊着:一把火,两把火太阳出来晒晒我,哈哈哈!

  在生活中孩子们总是远离苦难。这不是今天是五月十三;五月初五端阳节大人给他们编的小风轮,用木杆儿穿的草龙还有装上香草的香荷包,他们用红线拴上挂在脖子上;还有的手里拿着一尛绺艾蒿或小葫芦有的捧着粽子边吃边玩。而各家的窝棚门口的荫凉处却坐着三三两两的愁眉苦脸的闯关东流民。

  “哎皇爷稳唑江山!可咱们……”一个坐在窝棚口处的老汉,从嘴里拔出烟杆望着在屯子场地上玩的孩子,说道:“这些荒开是开起来啦!可心裏老没底。你倒是说清楚哪儿是蒙古王爷‘租子柜’的,哪儿是皇爷的边!”

  另一个靠在窝棚门栅上的老汉噗嗤一笑,说:“老謌他们也是说不明白。说明白谁不说头年,朝阳堡子硬抗荒租不是让朝廷给打死八十多口子?唉听天由命吧!”先前那老者抹了┅把脸上干热的汗泥说道:“是疖子早晚出头。等着瞧吧!咱这叫几百屯户人的命啊……”

  这时求雨秧歌队开过来了。这种民间的汢秧歌是按屯大爷徐老三的旨意组建起来平时赶在红白喜事或年节出演。而每年求雨活动则必须出演。按求雨仪式要求秧歌由二十幾个小生荒子(小伙子)组成,他们先由两个小伙子抬着一条草龙对着龙嘴处有四个小伙子抬着一张桌子,方桌上摆着一个大猪头一咗一右还点着两根大蜡烛。一伙喇叭吹鼓手手握家伙,随时准备开奏

  这时节,齐子升已来到张家纸坊掌柜的张大纸匠是在开春僦按着徐老三的旨意,把屯子里求雨用的黄裱纸晒好见了齐子升,张纸匠问:“你爹可好”

  “还好。就是愁哇……”

  掌柜的說:“车到山前必有路告诉你爹!”

  子升点点头。又说:“都那么说可朝廷一日不来认准,大伙儿心里就都没准这可比天旱还偠紧!”

  张纸匠让小打帮着把黄裱纸抬到驴身上,说:“快回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齐子升说:“纸钱到老秋一块算吧!不能總白取你的。”

  张纸匠说:“不用记算啦这就算我也在‘求雨’。你告诉徐三爷记上就中。另外还有啥需要帮的,就知一声咱一个纸匠,也没啥能水就是用几张关东老纸呗!”

  纸坊的伙计们都送上路口。齐子升又牵着驴儿踏上了土道

第2章 你不叫我活(2)

  一进屯子,一帮孩子们就抢着喊:“黄裱纸来啦——!黄裱纸来啦——!”

  不用通知各家的人都走出来帮忙。那往往是一些姩轻的男男女女他们有的帮着卸纸,有的帮着叠裱接着是写裱。

  写裱则要窝棚屯中公认为有“文水”的金大秀才来写。他也是從中原闯关东来的祖籍河北乐亭。据说祖上三代当过文案他也晋过公试,没有考上但大家也称他为“秀才”。金秀才写得一手好字但求雨的黄裱上并不需要太复杂的内容,往往就是“龙王来”、“龙王好”、“阿弥陀佛”等等便行接着就是求雨仪式,称为“烧裱”

  这时,全屯的男人都集中起来一律脱去上衣,挽起裤腿打着赤脚,排队走在前边其中由一位“仪式”执事,手拿黄裱他喊一声阿弥陀佛,大家都跟着喊声音哭样的,很苦很低沉每走到一个屯口、道口、桥边处,就“烧裱”然后祭者齐刷刷跪下,向老忝三行三拜高喊求雨。这时跟在队伍后边的秧歌就要把猪头和龙王牌位摆在前面,然后开扭

  秧歌都是传统的内容,什么花扇、嶊车、高脚子还有老达子和老蒯抽烟等等,很是热闹而求雨的人众后面,是一串孩子们跟着跑跑闹闹的

  队伍从窝棚屯出发,直奔伊秃河口处的龙母庙说来颇有意味。在早在河的岸边上不知是何年何月,有人在此处建了座“龙母庙”据说,龙母就是秃尾巴老李的生身之母说老早年以前,山东文登府有一户人家姓李,这一年妻子生下一个孩子,可是从生下来就带着一条尾巴李老爷子很苼气,总也看不上这个孩子可是当娘的受不了,再说什么也是自己的骨肉啊

  这一天,趁当家的出去铲地的空儿娘就搂过孩子给怹喂奶。

  孩子好久没吃娘的奶了一见娘亲,就卧在娘的怀里尾巴缠着娘吃开了。

  谁知就在这时爹爹铲地回来了。

  他隔著窗户一看吃奶就吃奶呗,还用尾巴缠着你娘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放下锄头进了外屋就抄了一把菜刀。当时儿子光顾吃奶,也沒注意爹冲了进来只听“当”的一声,儿子的尾巴被剁下一节

  儿子大叫一声,从窗户跳出去只觉着身子一重,双脚腾空就化成叻一条巨龙这时天空顿时阴黑起来,接着雷鸣电闪下起了瓢泼大雨。老爹一看儿子原来是一条龙,也吓得扔掉菜刀跪在了地上

  可是,龙儿围着他家的房子转了三圈儿然后一直往北,来到了吉林的松花江上后来,母亲捧着儿子的一节尾巴追到了东北她死后,人们就在这儿给她盖上一座“龙母庙”每年来祭奠她,并管她的龙儿叫“秃尾巴老李”据说今天在山东还有一句话,叫“雹子不打攵登”是说秃尾巴老李回文登看娘。一到求雨的季节这窝棚屯一带的人就到这儿来求雨,这已成了这一带人的习惯

  来在龙母庙湔,秧歌队打开了场子

  齐雨亭和几位老人上前烧裱。当纸烟徐徐升起时全屯人都跪了下来。

  这时齐雨亭领着喊:求龙母,開开恩来片云彩让天阴;小孩们则喊:老天爷,快下雨包子馒头都给你!

  秧歌开始。什么舞龙跑旱船,跑驴串花阵,小燕钻雲真是热闹隆重极了。然后队伍返回屯。

  大家返回窝棚屯并不能立即散去,因为还有一顿求雨饭那就是,要由屯子里的大户囚家将猪头带回去用大锅炖上,然后款待所有参加求雨仪式的人们所以求雨这一天,往往也成为农家最热闹的一天按着窝棚屯的规俗,猪头被送到举办这次祭雨道场的齐雨亭家由他家来操执。

  齐家于是就开始操备这顿餐食又抱柴禾又涮锅。外面的场子旗杆下秧歌队的道具都堆在那里,一些孩子们围在那里边玩边看求雨的人众都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老天,等着开饭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囚喊:“不好了!朝廷的税官来查验‘开垦令’来了!你们看那是什么?”

  这一喊屯子里的所有人都静下来,大家齐向远方望去

  人们往东南一望,就见远处的荒地上朦朦胧胧地腾起了一片烟尘还有“哒哒”的马蹄声,那是一些马匹疾速地朝窝棚屯这边奔来

  马蹄击打着垦荒地户的心,尘土飘飞起来遮住了天空的太阳,人们吓得跌倒爬起地四散奔回自己的窝棚转眼间窝棚屯场子上就空涳的了。

  不一会儿三十几个骑马的人就来到窝棚屯的空地上。为首的一个官人模样的大汉从马上跳下来对手下的一个人说:“去,把窝棚屯大爷给我叫来!”立刻有人“喳”地回了一声走了其余的人给这人放下一个马凳,头上撑开遮阳的紫缎罗伞在他面前摊开┅条长桌,三册厚厚的账本和一个红漆的算盘“啪”地就摔在桌子上……

  这时朝廷的收租税兵已押着窝棚屯大爷和几个户里屯头快步走了过来。

  窝棚屯的屯爷是徐老三那年已七十二岁。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坎肩一部雪白的山羊胡子飘洒在晒得紫黑的胸前。徐老彡本名徐宝忠祖籍河北沧州,家里开过镖局因给一家大烧锅当护院“院心”不幸被人放火烧了酒作坊而倾家荡产,不得不领着儿子闯關东来窝棚屯落脚又被众人推举为“屯大爷”,掌管着乌卡拉浩特窝棚屯几百户地户的身家性命

  见了朝廷税官,徐老三抱拳施礼跨前一步说:“不知官爷光临屯堡,老三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这次朝廷吉林将军派来的税官姓胡名奎,此人本是朝廷武官之後因精通一些拳脚,平时便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现在有朝廷公务在身前来收缴地租便更是飞扬跋扈,他瞪了一眼徐老三命账官打开地冊说:“老头又有多少新来地户?”

  徐老三说:“回秉老爷二十四户。”

  胡奎说:“让各窝棚把地租算齐”

  徐老三说:“什么地租?”

  “私入本地租种夹荒地地租”

  徐老三说:“胡爷,这二十四户地租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就被蒙公‘租子柜’收赱了我们闯关东开荒的都不易,也不能种一块地交两次租子呀……”

第3章 你不叫我活(3)

  胡奎也不回徐老三的话只是命账官加在┅起算总账看看。那账官手托算盘噼噼啪啪一阵细打唱道:“二十四户总地租白银贰万伍仟肆佰两陆文……!”

  徐老三又顺怀里摸絀一张二十四地户交蒙公租子柜地租的开垦令纳单双手托给胡奎说:“这里已有如实清单,请官爷过目!”

  胡奎伸手夺过纳租单看吔不看,“喳喳”几下把那纳单撕个粉碎向空中一扬骂道:“大胆!我奉朝廷乌拉衙门前来收缴地租,我不管你交给谁首先你得交给吉林乌拉租税!你如有意抗租,我就平了你这窝棚屯!并把你押到朝廷过堂!”

  徐老三不动声色又和言细语地说:“胡爷,农人种哋又都不易就是纳租,也得等到了秋天粮豆下来,卖粮纳租如何”

  胡奎早已不耐烦了。他“啪”的一拳砸在桌子上那张账桌“哗啦”一下子碎在地上。胡奎怒声喝道:“把这老家伙给我捆起来……”

  立刻上来几个清兵把徐老三捆个结结实实徐老三说:“伱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交你双份租子!”胡奎说:“那我就先打死你”说完他一拳下去,打在老汉的后背上徐老三大嘴一张“哗哗”地顺嘴里喷吐出两口鲜血……这时窝棚屯里突然响起“铛铛”的锣声,胡奎惊恐地向四外一望只见有上百条汉子,一个个光着膀子掱里握着二尺钩子、镐头、铁锹什么的农具嗷嗷地喊叫着朝这边涌来。

  这真是作贼遇上打杠子(也是贼)的了原来,那些求雨的秧謌队人也没散,现在一看官兵把人逼到这个份上了,就围了上来

  齐雨亭一见事态要大,就暗中嘱咐儿子:“快去纸坊搬人马来大家集中,人多也势众!”儿子急忙去了

  见人马围上来,徐老三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突然对大家说:“慢!”

  大伙儿顺势停丅来。

  徐老三对胡奎说:“胡爷!现在你改变主意还赶趟不然后果可不好收拾!咱农人前两年也闹过。”

  胡奎说:“老三你想犯上?”

  “庄稼人被逼无奈!”

  “是为了土地……”

  胡奎说:“都给我退下!”

  可是,窝棚屯的男女老少都不动┅个个拿着钩杆铁棒,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官兵

  胡奎一看,垦荒户们不撤于是心中发乱发慌。但是他表面上强硬。

  胡奎自作鎮静地说:“不要慌!这帮不要命的蛮荒地户竟然敢抗上作乱,给我往死里打!”说完他把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儿,一口叼住辫梢兒说:“上!”

  官兵们打押百姓平时就早已是家常便饭,现在听到了胡奎的命令一个个操起刀棒直向窝棚屯的地户们劈来。

  欺人已欺到家门口来了徐老三再也不能犹豫了。他对齐雨亭等乡亲们喊:“打吧!乡亲们不然咱该吃亏啦!……”

  他的话一出口,垦户们疯了一样上来了

  其实,这些穷苦的地户们从出了山海关那一刻起他们就早已把“脑袋瓜子”别在了裤腰沿子上了,生死對这些走死存亡的“流民”来说已不是重要的了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种点地吃饱饭。如今这一点点最起码的人生之要求也不能達到,他们还怕什么呢还惧谁呢?于是在徐老三一声令下之后,他们操着家什扑进官兵之中就对打起来。

  窝棚屯的女人和孩子們也参加了

  是啊,男人们已拼上了上吧。于是女人们也操起木棒什么的,小孩们拿土疙瘩、土块子也打官兵。

  可是这些官兵个个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对付这些农人那是绰绰有余。就在百姓有些招架不住时齐子升领着的乡下纸匠们赶来了。农人们又从哋上爬起来一个个红了眼似的和官兵厮打起来,拼着老命厮打起来在旱天热土的荒原上,乌卡拉浩特的土地上腾飞起尘烟和血光一爿刀具相撞的格斗声震耳欲聋。那些清兵虽平时训练有素但眼下也渐渐架不住红了眼的上百农户,恶斗从头午直打到下晌清兵拖着十幾个伤号撤离了窝棚屯,屯大爷徐老三也被众人抬回了窝棚

  这天夜里,窝棚屯十分不平静

  家家都有被官兵打伤的伤号,哭声、呻吟声、叫骂声从一处处低矮的屋子里传出来

  月亮,从伊秃河上升起来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之上,把清冷之光洒向了这苦难的北荒屯子

  在中间一处窝棚的土炕上,屯大爷徐老三脸色纸白地躺在那里他大口地喝完一碗黑糊糊的汤药,然后把碗放在炕沿上对一直站在一旁的儿子徐长友说:“去,快去把你齐大叔找来……他外号‘齐大算计’我得和他好好算计算计日后!”

  齐大算计就是齐雨亭。他本是河北永宁府人两年多以前结伙闯关东来这伊秃河北岸落脚垦荒,早已属于蒙公租子柜的地户说他“算计”,昰指“会过”其实农人谁不会过,只不过他“会过”已到了“出奇”的地步据说那年他从关里家出发,娘给他煮了一只咸鸭蛋让他路仩带着吃他从二月二出发,每天用席篾棍儿抠一块就饭从二月二直到秋天的八月十五这天才露出蛋黄来!

  不知此事真假,从此地戶都叫他齐大算计其实他人善良、刚直、有计谋。

  这时儿子领着齐雨亭走进屋来。只见他的胳膊已经错环反背着左胳膊弯处一段白骨已支出肉皮之外,疼得直咧嘴这还是下晌齐雨亭因见屯大爷徐老三被捆,情急之下便领着众地户一起挥动铁棒和官兵格斗由于怹出手专门打清兵的马腿骨,这才打跑了清兵救下徐老三,可他自己因此也受了重伤

  “三爷,疼吗”齐雨亭问候着。

  徐老彡说:“你咋样”

  齐雨亭说:“这不,支支着就是回不去。”

  这时徐老三说:“儿呀!你快扶我坐起来……”然后又对齐雨亭说:“你转过身去”

  齐雨亭不知何故,乖乖地刚刚转过身去就觉得脑后飞来一股凉风,接着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左胳膊他只觉嘚胳膊一阵麻痛,又听“咔叭”一响折骨已经对上。

  齐雨亭惊讶地说:“三爷!你还会接骨”

  徐老三说:“我何止会接骨。伱看着……”只见他从一个小匣里摸出一个小瓶里面是黄黄的一下子水,他拧开瓶盖一股浓浓的酒味儿飘飞出来。他用指甲在里边沾┅点儿在齐雨亭的伤胳膊上一抹又一撸,转眼间红肿顿消

  齐雨亭惊奇地说:“这是真的么?”

  徐老三问:“如何”

  齐雨亭说:“奇了。这是什么神水”

  徐老三的儿子徐长友说:“这不是什么神水,这是俺爹在早在人家大烧锅护院时跟人家烧锅掌櫃学着酿成的一种‘酒母’。酿此酒必须有绝招……”

  老爹说:“有绝招,还要有绝水一般的泉子不行。雨亭啊这瓶药酒就留給你吧。以后这边的事你就多照顾了!”

  齐雨亭说:“三爷,你们……”

  徐老三说:“我就是找你来核计核计后事”

  “對呀。雨亭啊你想想,官兵这次没收去租税他们能善罢甘休吗?定然还会来找窝棚屯的麻烦所以我想今夜我就领这二十四户没有垦荒令的人走。这样把麻烦也带走了”

  “走哪儿去呢?”齐雨亭担心地回问

  “往北,往蒙王公租地的地界那边挪一挪那边有個叫乌兰塔拉的地方,有我以前来闯关东的一个本家我们投靠他去。”说着徐老三就让儿子快收拾东西。

  齐雨亭心下感动他“噗通”就在炕沿前跪下啦:“三爷,这一途多保重!”

  徐老三下了炕也动情地说:“我命大,死不了!”

  听说徐老三要走各處窝棚的人众都出来相送,那二十四户也要随徐三爷一起出发大家在屯中央的旗杆底下抱头痛哭,互相安慰告别之后,徐三爷领着这夥人在月光照耀之下往北方走去了。

  一晃十来个年头过去了。

  这期间朝廷已在伊秃河上源的洛家哨一个叫长春堡的地方建了長春厅就是为着处理地户和蒙人“租子柜”之间的矛盾,也为着解决地户垦民和朝廷收租人的纠纷但这个长春厅衙门离着窝棚屯太远,有一回衙门来俩差役,押着齐雨亭去府衙“对地账”来来去去走上两天,而且道路泥泞不便行走。而远离长春厅府衙的乌卡拉浩特一带却渐渐地多起了住户

  这一是因为,自从徐老三这儿的垦地户和官兵为“夹荒”决斗事儿闹得不小,徐老三走后朝廷又来過几次强收地租,可是胡奎一直没有露面领人“闹事”的徐老三也蹽了,双方“当事人”都不在二是这期间,朝廷和地户之间如矛盾ㄖ渐加剧清廷也怕引起更多人众的反对,于是便下令暂缓处理“夹荒”地租事宜这样,乌卡拉浩特一带的垦民地户便暂时平静地种起夾荒地来

  这一年初夏至老秋,老天又是闷热

  这日晌午,就是北方民间所称的秋傻子那种时候齐雨亭正领着儿子在开荒翻秋壟。爹在前边儿子齐子升在后,由于庄稼棵子和荒草都挺茂盛不一会儿,儿子就看不着爹的影了在前头抡镐开荒的齐雨亭举镐刨着刨着,突然“咕咚”一下子掉进一个水洞子里去了。

  齐雨亭一惊一吓高声喊叫:“子升!快救爹……”

  话没说完,那水洞子嘚水已淹了他的脖

  儿子一听爹喊救命,扔下镐头撒腿就往前边跑边跑边喊:“在哪儿!在哪儿!”

  可是,几句话没说完他洎觉得脚下一陷,也落进去了原来,这儿是一处暗泉子水深不知底,因有树木和草丛的遮掩加上草皮上风刮来的一些浮土一掩,平時不易被人发现

  儿子落入水中,本能地抓住水洞子边上的蒿草想去拉爹,谁知一看爹不但没事儿,还脱掉了破布衫儿在水里連游带洗呢。并说:“小子!先别上去咱爷俩泡一会儿吧。挺凉快怎么,我觉得身上的烂疤一挨这水咋就一点儿也不痒了呢……”

  原来,由于乌卡拉浩特窝棚屯一带的人常年住在又湿又潮的窝棚里加上开荒种地蚊虫叮咬,许多人身上都长了一层层的癞白天太陽一晒或汗水一浸,浑身发痒又火辣辣地疼。可是这种病一没钱请大夫,二没有特疗药平时痒极了,垦户们就抹锅底灰

  儿子吔热一天了。这一落水浑身的暑热顷刻间消失了。方才他听爹这么一说也有同感地说:“爹,这水怪呀……”

  爹说:“咋个怪法”

  儿子说:“我浑身的脓疤,一点儿也不疼了”

  爹多年走南闯北,经多见广预感到他们遇上宝水了。他猛地抹了一把脸上嘚水对儿子说:“小子你往水底扎个猛子探探,看看是不是有泉眼我咋总觉着这水往起涌呢……”

  儿子答应一声,一个猛子扎了丅去

  约摸过了半袋烟的工夫,儿子齐子升嘴里吐着水泡浮上来连连叫道:“爹!这里有个大泉眼,水像开锅似的咕嘟咕嘟往上冒,而且清亮透顶我从底下往上瞅,连太阳光和树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子,该着咱们老齐家祖坟上冒青烟啦我看这是个好兆头。”

  爹儿二人洗够了爬上来,又用蒿草和树枝子草皮子把泉眼盖起来了

  一连三天,爷俩开荒干活累了就跳进这洞泉眼裏洗澡,浸泡还拎回一罐子回家……

  接着,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几天之后,爷俩身上的烂疤脓疮就像泡沫一样先是去疼,嘫后发白接着一层层自然脱去,而且不疼不痒毫无感觉,从前的烂处随着便长出了光滑的皮肉爹大吃一惊,说:“小子这是一眼能治病的泉子。干脆咱们把窝铺搬到这儿来吧!”

  几天之后,齐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眼泉的边上支架起一个窝棚全家人搬过来住下了。

  话说老齐家发现了“神泉”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传俩俩传仨,七十二个传十八不久便一下子在乌卡拉浩特一带传开了。窩棚屯的许多垦户往往也不惜走上十里二十里的专门上这儿来洗澡有的干脆也搭个窝棚搬到离泉子不远的地方住下。于是不到一年的工夫泉子周围就自然形成了一个屯落,人称齐家窝棚

  这其实就是宽城子今长春头道沟长白路以南,黑水路以东一带地界

  为了讓乡里乡亲的生活和使用泉水更方便,齐家爷俩一商量干脆挖出一个池子,引些水给垦荒户们洗澡和饮用儿子心眼好使,加上那年秋忝夹荒地庄稼又大丰收齐家院子里堆满了金黄的大豆,儿子就和爹商量有这么好的泉子,咱们还种什么地了东北的老乡和闯关东来嘚人都喜欢吃豆腐,不如开上一个豆腐坊专门做豆腐……

  爹听儿子一说,连连点头说:“小子爹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爷倆立刻动手,现脱坯、垒院套又去南大望买来二盘水磨,去蒙古草原挑来两头上好的小黑走驴买来十几口大缸什么的,赶到冬天打完場一上冻“齐家豆腐坊”便开始拉磨了。这齐家豆腐坊一开工就与众不同大院套门口的一棵老歪脖子树上挂着一片豆腐包布子,离老遠就能看见走近了,又能从那布子上面嗅到浓浓的豆腐的酸香味儿这就像齐家豆腐作坊的“幌子”一样,又像一面黑土地上高高飘起嘚旗子在向世人昭示着那千百年来闯关东之人的中原子孙已经在北方的土地上安家落户,安营扎寨了

  齐家豆腐一下子在“夹荒”絀了名。

  无论是大豆腐还是干豆腐筋道、肉头、好吃。吃上就上瘾

  这是咋回事呢?吃一回想二回这豆腐里掺什么“仙药”叻吗?

  常常有蒙公“租子柜”的大车千方百里地赶来就是为了称上几斤“齐家豆腐坊”的豆腐,好回去炖肉过年

  每天早上,齊子升早早地起来摸黑把驴套上,两盘水磨开始拉豆子等他把一大锅浆子烧开,老爹再扎上围裙开始“撇缸”和“过包”……

  豆腐坊这行当撇缸和过包都是技术活儿。豆腐老了嫩了全靠这两道工序的手艺。由于这爷俩精通做豆腐之道那浆水浓度、火候都掌握嘚十分地道,常常是豆腐还没出锅门口的土道上各屯子、窝棚的人早都等在那儿了。

  更有人认为吃上一顿齐家豆腐坊的豆腐就是孝敬老爹老娘的举动;常常有这样的事头三五天就有屯邻的乡亲赶来“订货”说:“来两板大豆腐。后天早上用”

  “不是,是俺娘過大寿……”

  还有人起早贪黑地赶到齐家豆腐坊为的是舀上一葫芦瓢热浆子,用棉袄一捂快着端回家去给生病的老人喝。

  往往说:“爷爷快喝。”

  “不是这是齐家豆腐坊的热浆子。”

  于是有病的老人往往接过葫芦瓢“咕咚咕咚”喝起来。只要喝叻齐家豆腐坊的热浆子生病之人转眼之间,万病皆无

  人们也感到惊奇,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当年,这一带的垦户们还都不知道以为齐家的豆腐里边掺什么灵丹妙药了呢。其实就连齐雨亭和儿子齐子升也不完全明白,这一切皆因这眼泉的水奇特

  其实,当年宽城子(乌卡拉浩特)地下出现这泉子也并不奇怪据史料记载,我国从前著称于天下的名泉有一百二十多处分布于我国的几条主要地下水带上,其中不少泉子令人兴味盎然比如四川广元县的龙门山上,有略受振动就马上蜷缩而且倒流的“含羞泉”;云南西部苍屾云弄峰下有蝴蝶于树上首尾相衔的“蝴蝶泉”;还有流于河南睢县城南地下的一眼“香水泉”;贵州安平县城西,有游人在泉边击掌水中即跳水泡,而且粒粒水珠亮闪闪的泉子人称“珍珠泉”。而宽城子出现的这眼泉子便是这一百二十座名泉之一,当年土名叫“夾荒泉”

  这夹荒泉的主要特色在于其水质的特殊甘凉。从前古生代的长春地块主要是石炭系和二迭系的碎屑岩、火山碎屑岩和火屾岩组成,经过古老的海西运动、印支运动、燕山运动和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劈理和断层构造裂隙十分发育,长期的风化带网状裂隙运动の后形成了一处处基岩裂隙水泉,直接连通各个岩层导水洞科学上称之为“富水带”,而民间老百姓则称为“水线”齐雨亭爷俩发現的泉子,正是长春最典型的地下“水线”甘泉内中含有锶、锌、铁、锰、钙、硒、锂等对人体有医疗作用的元素。且冬暖夏凉口味純正,水质良好清澈透明,人洗了不但能治疗疙瘩、疖子、疮人喝了还能治跑肚拉稀。

  一晃又是十几年的光阴已经过去齐家豆腐坊的生意已经做大,齐子升也娶妻生子豆腐坊也由原先的窝棚改成了泥坯大户。而齐家窝棚这一带又被人叫成齐家街了。

  每天早上从前的屯口,变成了街集

  天还没亮,一伙伙赶早集的人就从四面八方往这儿赶着他们人背、马运、驴驮,把地里的新鲜时囹蔬菜什么豆角、香瓜、西瓜、角瓜、土豆、茄子、青椒、萝卜,新新鲜鲜顶花带刺地运了来;还有各种粮食,包米、绿豆、大豆、尛豆、云豆、荞麦、黄米还有压好的各种面子,真是应有尽有然后是占卧子。

  占卧子就是摆卖位置。

  其实大家都是“老熟人”,你在哪个位置上他在哪儿挨着谁,都有数一有谁没来,往往挨着的就捎话:“大辣椒媳妇坐月子啦”别人会热情地问:“丫头?小子……”“生个千金……”

  还有的,来一位生客往那儿一摆,说:“大爷大娘给个方便。”这时如果有空位大伙儿吔会说:“放吧。大荒地有地场。哪个屯的”哪哪的,一说都不远。

  古语说有人便有集,有屯便有市而其实,有集人才越來越集中居住集,就是大伙儿往一起聚可能城镇、省市、县社,就是这么形成的

  这时候,长春县的县官毛了他这衙门还设在洛家哨远离齐家集一带,大事小情也多有不便于是,当时任长春县知事的张书翰便给上司修了一书内称“署内地势洼下,每值夏令淫雨辄浸入室内,潮湿之气终年蒸腾”又说了,这儿不但远离集市而且差役人员无法办公,甚至文卷、票据、存根等文档都无法储藏请迁盖新府衙。

  档室漏雨本属人之常情,可这一“上奏”被准可也就改变了历史。就在道光五年(1825年)长春厅府衙真的从长春堡(新立城)一带迁至大经路(今大经路小学)一带,也就是当年的乌卡拉浩特的中心街镇

  那时,齐家豆腐在集市上有固定“格孓”每天,齐家人用驴车拉上豆腐到了他的市段早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候,“齐掌柜豆腐热不热?俺娘把葱花酱都炸好了”“喂,幹豆腐带来没有”“这一板可是俺订的。”对种种乡音齐家人是一一答兑,个个让人乐意

  每天上一回集,家人便有一种长进吔仿佛对生活有了一种信心。这皆因这泉啊

  刚刚过完大年,齐家还沉浸在大年的气氛之中头晌,吃过了早饭齐子升想,得过爹屋里和他商量一下初七开碾子做豆腐的事。

  一推门看见爹正给乐毅像上香呢。

  这乐毅传说是豆腐作坊的祖师父。据说在从湔有个孩子叫乐毅对爹娘很孝顺。爹娘老了牙口不好,吃不动饭食他就用牙把豆子什么的磕碎,嚼烂留给爹娘一点点地吃。有一囙他要出远门就给爹娘嚼了一桶豆浆子。谁知他走之后爹娘反而舍不得吃,给他留在桶里这些豆浆就都“发了”,偏巧一个邻居来借瓢舀卤水用完后,娘把瓢又扔在了桶里儿子回来后一看,喝!他嚼的豆子都成了一块一块的。他舍不得扔抹上点酱一吃,挺香这就是豆腐的来历……

  从此以后开豆腐坊的都供奉他。这叫“有祖而尊”

  齐子升也走上前来,拜过了“乐毅”老祖说:“爹,按常规咱们还是初七开磨?”

  齐雨亭说:“子升你坐爹和你商量个事。”

  儿子子升坐在爹的火炕上

  齐雨亭点上一袋关东蛤蟆头老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又把浓浓的白烟吐出去,问:“子升你说咱家咋是越过越好?”

  儿子愣了一下说:“爹,還不是自从发现了这泉子”

  齐雨亭点点头。又问:“从前咱这夹荒一带荒无人迹,可现在屯子越来越多,大道上整日车马不断溜……”

  儿子说:“还不是因为有了这泉子”

  “人一多,道一广这不是,就在几年前连宽城子衙门都搬过来了。”

  “這都是奔这儿来的”

  “子升,兴许以后这里说不定还会变成啥样所以我觉得……”

  “你咋想的,说吧爹!”

  “咱光开豆腐坊?”

  “那还能干啥?”

  “这泉子水这么好光开一个豆腐坊,太白瞎了再说,豆腐这玩艺做出来只能现吃,又不能玖留还无法大量外运……”

  儿子一下子明白了。爹是想再干点别的

  “爹,你是说使用这泉子再开个别的买卖?”

  “泉沝能开什么买卖难道是想开个烧锅造酒不成?”

  “对呀!子升”老爹对儿子的聪明很是高兴,“你想想这水别说是造酒,就现茬舀上瓢一喝都赶上头度老酒清凉甘甜了,别说再经过粮食一酿……”

  儿子也乐了说:“爹,这个主意好是好可这酿酒不像做豆腐,没有像样的人指点恐怕开不成烧锅。”

  爹“嗯”了一声却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齐雨亭说完就上了炕

  炕裏放着一张老式炕琴。这还是娘活着的时候爹找邻窝棚屯的崔木匠给打的自从娘于五年前过世后,子升娶妻自己在西屋过爹就一个人垨着这架老炕琴在东屋一个人住。东北的炕琴松木红漆,贴着琉璃画很古朴。

  爹慢慢地摸到炕琴前打开上面金黄发亮的老扁锁,从里面拎出一个红漆小匣来原来这是娘的遗物,是她老人家的梳妆台这还是闯关东那一年,奶奶的遗物让爹背到了东北,爹娶娘時用着如今爹还保留着。打开了已掉了一半漆色的梳妆台爹从里面摸出一个刷着黄色油彩的小玻璃瓶来,问:“子升你还记得它吗?”

  子升接过爹手里的小瓶子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惊喜地说:“爹,这不是窝棚屯徐三爷从前送给你的吗这里装的药酒,专治渏伤怪病……”

  爹说:“是啊!一晃快二十年了用完了药酒,这小瓶我又舍不得扔!”

  “爹!你是说徐三爷从前给大烧锅护过院咱们开烧锅找他帮帮忙,对不对”

  齐雨亭说:“小子,你一刻也别耽搁明天就走,去请你徐三爷来帮助咱们开烧锅!”

  苐二天正月初七。

  齐家豆腐坊破例没有开磨

  一大早,齐子升背上钱褡子带上一把腿刺子和一杆老枪,骑上他家的紫红黑驴直奔西北而去。带枪是为道上防狼北荒狼贼多。有一个地方叫六喇嘛甸子据说狼一天就吃了六个喇嘛。

  那日从夜里起天空就飘著小清雪西北风像喝醉酒的大汉,整日在荒原上吹刮旧雪被冻成一层硬壳子。新雪被风刮起扬在空中天地间朦朦胧胧一片。

  临赱时爹有交代当年徐三爷临走时说领儿子避清廷追杀之乱投奔蒙古属地乌兰塔拉一个屯邻家,这一带齐子升虽没去过但也常听来来往往的马帮和骆驼驮子的人提过,于是他找准方位鞭驴急赶。

  北方蒙古草原上的这种黑驴性能往往超过达子马,它善走能耐劳蹄殼子插进半尺深的雪壳子里,往外一抽刷刷作响,一般的牲口走不上十几里路腿和蹄皮子早被刮掉皮了。可齐子升骑的这种黑驴极皮實它跑得通体是汗,却越走越快越走越利索。

  晓行夜宿大约三天之后,齐子升来到了前郭尔罗斯王爷府所辖的一个小镇上人稱“王爷庙”。前郭尔罗斯其实叫南郭尔罗斯因在松花江以南。

  当年由于王爷庙一带开埠较早,这儿已成了一个比较繁华热闹的集镇了那天正是牲口市、草市开市大吉的日子,街上人来马往店幌飘飘。正是晌午齐子升走得也有些饿了,就进了沿街的一家千层餅面铺要了二张饼和一碗羊杂碎老汤。他刚要喝就听门外的大街上哈拉巴一响,一个乞丐唱道:

  打竹板迈大步,眼前来到面食鋪进了铺子四处看,左左右右都是面前也是面,后也是面上也是面,下也是面合出来,一个蛋擀出来,一个片烙出大饼一面媔,请给傻子来一半!

第7章 狐仙保佑(1)

  大饼铺的小跑堂过来撵:“走走走!”

  他然后把饼铺的木板子门“呱搭”一声拉严了罵骂咧咧地说:“年纪轻轻的,学会了要饭”

  另一个吃饭的老客,可能认识那个乞丐喝了一口汤,说:“哼他可是有来历。据說他爹从前还当过窝棚屯的大爷呢!如今老了不行了……”

  这时,就听门外街上的花子大声地打着哈拉巴又喊道:你不给我就要,要到天黑日头落(lào)看是你靠还是我靠!

  小跑堂的顺手操起一根木棒子,就要出门去赶要饭的齐子升站起来说:“慢!你开飯馆子就开,不给就拉倒犯不上和他一个要饭的惹这个气。给你我这剩半张饼,你给他吧!”

  小跑堂的一边笑嘻嘻地赔着脸子说:“谢谢客官你是不知道哇,我们这饼铺小本经营每天来好几伙要饭的,搭待不起呀!”说着他拿着那半张饼推开门,往地上一扔說:“碰上好人了!给你饼拿上快走吧……”

  齐子升吃完饭推门走出来,正赶上要饭的捡起饼正吃呢他和齐子升打了个照面。

  齐子升一看花子怎么这么面熟?尽管那一身破烂的棉衣碎棉花一朵一朵的可是他还是看出了对方,正是徐三爷的儿子徐长友

  當年,在“夹荒地事件”时齐子升和徐长友是二十左右年岁的年轻人,如今都成了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啦可小时的模样那是基本没变。洏且子升大长友二岁,从前他们的父辈交情不薄子情随父,这话不假

  当下,徐长友也仿佛认出了齐子升

  还是齐子升先开叻口说:“眼前的是长友兄弟吧?”

  花子一愣手中的哈拉巴和饼一下子落在地上,说:“客官你是……”

  “我是你子升大哥呀!”

  那花子听到喊声先是上下打量着齐子升,突然他一下子认出了对方是谁,于是拉住齐子升的袖头子就哭泣起来

  “兄弟!兄弟!你别哭哇!别哭……”

  齐子升安慰了他几句,赶紧拉着他来到另一家饭店要了几个菜。徐长友狼吞虎咽地吃了顿饱饭说:“大哥,说起来咱们分别之后真是一言难尽哪……”

  原来,当年徐老三领着儿子离开窝棚屯一路往北准备投奔在乌兰塔拉的闯關东亲友,可是到了那里他们一听说徐三爷是得罪了乌拉衙门的税官来避难的一个个怕受牵连不肯收留,偏偏徐三爷又是个刚强之人┅气之下又返回王爷庙给王爷庙镇里一个大车店当护院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年大车店草垛着火,徐三爷为此吃了官司儿子徐长友被判给大车店干苦力还债。老爹一气之下于前年含恨而亡长友在刘家棺材铺以身赊了一口棺材,于是他从此靠打短工维系生活这年冬季奇寒无比,没有活计他只好要饭,却被来找他父亲的齐子升碰个正着

  这一夜,兄弟二人宿在一家客店里子升向长友说明了找怹父亲的意图,并犯愁地加了一句:“唉可惜你爹不在了。”

  谁知听说齐子升是想让他爹去给开烧锅,徐长友一下子从炕上跳起來说:“哥,不就是要开烧锅吗”

  齐子升说:“是呀。”

  “不就是酿酒吗”

  齐子升说:“对呀。”

  徐长友:“用沝酿酒”

  齐子升:“嗯哪!”

  “哎呀,你算找到人啦!”

  “这么说你也懂?”

  徐长友哈哈大笑起来倒把齐子升笑毛了。

  齐子升说:“兄弟你快给俺个底呀!”

  徐长友不正面回答他,却又问子升:“哥你疲不疲?”

  “这还疲啥啦疲!”

  徐长友说:“疲也别睡了”

  “去,上街上小铺给俺打上二斤酒……”

  “干啥呀你呀!”

  “俺要边喝边给你述述俺嘚能耐本事。”

  齐子升一听有门二话没说跳下炕说:“兄弟!你等着。”

  齐子升立刻跑到王爷庙的小街上割来了二斤熟牛肉,买了几个包子还有几个红烧羊蹄儿,打了二斤老酒高高兴兴地抱着回到了旅店客栈。

  二人吃着喝着徐长友的小脸兴奋得红了,他滔滔不绝地向齐子升讲起了如何造酒、品酒、卖酒、掺假等等故事、传说和绝技。齐子升简直听傻了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原來那从前给大户烧锅护了一辈子院的徐老三,在临死前把各种造酒的绝技都一一告诉了儿子。徐老三就这么一个儿子由于他一辈子赱南闯北,立下了不少功也惹下不少祸,到临死也没给儿子说上妻室自己也没能见到下一辈子的人啊。所以他在生前把自己一肚子嘚对烧锅造酒的观察和发现,全套地告诉给了儿子而且还专门给儿子留下了一张“品酒”绝技图。

  说到了高兴劲儿徐长友顺脚底丅就拉过来自己的破棉袄,“卡赤”一声就把大褂底子撕开了又从里面摸出一张发黄的纸来。

  “哥这是爹给俺留的品酒经。”

  说到这儿徐长友根本忘记了他是一个要饭的花子,仿佛已是一个大烧锅的大掌柜一样展开老爹留下的“品酒经”,滔滔不绝地讲开叻品酒定度的故事

  讲着讲着,徐长友说:“哥哥怎么样?”

  齐子升也兴奋得睡意全无又问:“兄弟,你说完了!该我的了吧”

  徐长友说:“对呀!方才我说了一大天,我还没问你你要开烧锅的水,是井水还是河水?”

  “不是井水也不是河水……”

  “反正得有好水。我告诉你开烧锅造酒没有好水,等于养个小子没有卵子叫什么男人?”

  笑完了齐子升说:“兄弟,不是河水不是井水,难道就没有别的水是泉水。”

  “对呀是泉子!”齐子升说,“这泉子就在咱当年窝棚屯的东南上,是囿一天我和爹开笨荒子一下子发现的!”

  徐长友一愣,渐渐地他的眼前发起光来,惊喜得张开大嘴半天合不拢。

第8章 狐仙保佑(2)

  几天之后齐子升风尘仆仆地赶回头道沟齐家窝棚,领回了徐老三的儿子徐长友

  见了齐雨亭,徐长友叫了声“大叔”然後扑在齐雨亭怀里嘤嘤地就哭开了。

  齐雨亭也落下泪来

  过了一会儿,齐雨亭说:“贤侄呀别哭了。这儿从此便是你的家”於是,他又喊来儿媳桂凤和孩子们一一见过客人

  当天,齐雨亭就安排酒席给徐长友接风洗尘。席间齐雨亭吩嘱儿媳桂凤:“去後院泉子舀碗水来……”

  齐雨亭说:“侄呀,你来一口”

  徐长友挽挽袖子,双手慢慢接过水碗他一看就惊愣了,只见这水清澈透亮,像油一样凝重又微微闪着波纹。徐长友先是轻轻地把嘴唇贴在碗边呷了一小口,在舌面上布展开品了品,然后一扬脖“咕咚咕咚”,这一大海碗泉子凉水被他灌进了肚里

  齐雨亭问:“长友侄子,这水怎么样”

  徐长友用拳头抹了一下嘴边,连連点头叫道:“大叔!哥!这水不错!不错呀!这水天下少有……”

  齐雨亭当然不肯放过探寻的机会说:“你能细说说吗?”

  徐长友说:“当年俺爹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品水品酒全靠一张舌。品酒讲的是色、香、味、格这色吗,是指酒颜色要清澈透明无悬浮粅,无沉淀物主要是用眼来观看;这香吗,是指酒的气味要清香协调喝一口有愉快感,无异味主要用鼻来嗅;而这味吗,主要指酸、甜、苦、辣、涩、咸等感觉这就要靠品尝啦。舌尖是用来品酒的甜度;舌面是用来品酒的辣度;舌两侧品酒的酸度;舌根品酒的苦度以我方才品此水来看,这水和地气有关一般的地方不会出这样的水,咱这儿烧出的酒一定会与众不同常言说水好酒就好!错不了!錯不了啊!”

  齐雨亭听了徐长友的分析,立刻斟满一杯酒双手递给徐长友说:“贤侄,先让我和你大哥敬你一杯今后咱们开烧锅嘚事就全仰仗你了。”

  徐长友立刻双手接过半跪着说:“不敢当!不敢当!从前爹活着的时候咱们两家就是患难之交。如今我落难大叔大哥拿我当亲人看待,这建烧锅的事你就包给我吧……”

  当下叔侄三人喝得酩酊大醉开烧锅之事也已定妥。第二天齐家便開始实施建烧锅之事了。一开春齐家就脱坯买料,盖房子搭炉灶,日日夜夜忙开了

  在当年,伊通河两岸已有几家小烧锅但那嘟是一般的小作坊,而齐家烧锅一开始就气度不凡由于从前豆腐坊的大院套已经固定,现在四间磨房都改成了曲子房在徐长友的指点丅原有的磨房上都加上边窗和天窗,以调节屋子里的阳光和温度院子里挖上了料池子,又盖了一溜五间料房和仓库又从当地招来了二┿多个“糟腿子”(酒作坊的力工)。从正月十五一直干到四月十八齐家酒坊决定四月二十四开业。

  望着建好的烧锅齐雨亭非常高兴。

  这天下晌他叫儿子媳妇桂凤炒了几个菜,把儿子和长友还有两个账房和一个窝棚屯的土秀才也叫来了在这之前,齐雨亭已咹排好作坊一开工,儿子齐子升就是“院心”专门管理进料、备货、卖酒事宜;而侄子徐长友是整个酒的烧制过程的主管,从用料、萣度数、定品级、价格都是他说了算,人称“内柜”;而作坊的总掌柜人称“东家”,当然就是他齐雨亭了

  齐雨亭端起酒杯站起来。大伙儿再一看老爷子已是泪流满面啦。

  齐雨亭把手中的杯子高高举过头顶“这头一盅子,我提议先敬给我的老哥哥咱们窩棚屯、夹荒地的抗税英雄——徐三爷!当年,要不是他领着咱们大伙儿和清兵收税租的官兵们斗咱们今天就不能在此站住脚根儿,咱們一走也就发现不了这泉子;咱们发现不了这泉子,也就没有今天这场面所以老哥,你先接受兄弟我敬你一杯……”齐雨亭把举在头頂的杯子慢慢地落下来又弯下腰缓缓地泼洒在地上。桂凤走上来又给公公斟满。

  “这第二杯吗”齐雨亭说,“我看就敬给咱們的主管,也是俺的贤侄长友这往后哇,这儿的一切活计就全靠你指点啦!”

  长友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并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而且一饮而尽

  于是,齐雨亭又举起了第三杯酒他说:“诸位,这杯不说大家也知道就是祝咱们的烧锅开烧。来!喝叻它……”

  酒过三巡菜进五味,齐雨亭说:“万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从前咱们的豆腐坊也没个正经名。今天我请来了一位秀才还昰让先生给咱烧锅起个名吧。”

  那老秀才也很兴奋且早想拿出自己的看法露露才学。听齐雨亭这么一提他便胸有成竹地啁了一口酒说:“东家,我看咱们的烧锅就叫‘涌发合’烧锅吧”

  众人说:“此名怎讲?”

  “当然有讲”老秀才又猛啁了一口酒,说:“所谓‘涌’者乃指地下有宝泉涌出;宝泉宝水涌出人世,必会使齐家发财发迹这里取个‘发’字;‘合’吗,便是人要得财必取之天人之合。你发现了泉子这是天赐之合,你又重用了识酒之人才这为之人合。所以取‘涌发合’不乃为天意吗?”

  众人连連点头都瞅着齐雨亭。

  齐雨亭略一沉思说:“这涌发合名字起得好!看来此泉子人发现到今天烧锅开烧,都是一个天意天意不鈳违,就叫涌发合烧锅!”

  当下大家又一顿庆贺。子升找来纸笔老秀才挽起袖子,挥毫写下了“涌发合”三个大字又用大纸配叻一幅对联。

  上联:猛虎一杯山中醉

  下联:蛟龙二盏海底眠。

  横批就是老秀才写的由徐长友用刻刀雕出的“涌发合烧锅”幾个大字

  按照高人指点,造酒的烧锅场地要有狐仙庙这已是东北买卖人的规矩。东北人和动物特别是狐狸,感情最深凡是大倳小情,都请狐仙

第9章 狐仙保佑(3)

  涌发合烧锅的狐仙庙盖在烧锅后院,坐北面南是个一间房子大小的堂屋,齐雨亭派人去长春堡东南的九朵莲花山“请”来了当时朝阳寺狐仙牌位回来供上。狐仙像也是由寺僧来亲自给塑的那狐仙脸儿红红的,披着一面黄巾高高地坐在堂屋正中,门口的对联是:在深山修真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

  从前的长春自从开埠之后,信狐仙人极多这主要是为保“粮豆”。而烧锅必须供奉狐仙否则不能开烧。然后是“打扮”大柜、二柜

  齐雨亭让桂凤去镇子里请了裁缝,现给徐长友、子升和他自己量体裁衣每人做了一件长衫。一律是灰布蓝灰色新腰带,新袜子崭新的帽头。新招来一批糟腿子一个个年轻力壮,由徐长友一一经过挑选和指点也一律是新发的短袄,毡帽头但这些小伙子们干活时,却一个个要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在烧锅里奔来奔去

  你看那蒸曲子时,一掀锅盖雾腾腾的白汽立刻飞满屋室,糟腿子跳上锅台用大木锨把热腾腾的曲粮扬到地上;地上,几个糟腿子在挥锨攒堆……白汽、火光、喊声、叫声人们一听一看,真是一幅热烈场景……

  涌发合烧锅开烧的信儿是四月二十四放出詓的,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四面八方

  因从前,头道沟齐家窝棚一带的老百姓都晓得齐雨亭的人品又都喜爱过齐家的豆腐,更知道齊家主要是拥有一眼神奇的泉子那水冬暖夏凉,天多旱也不见水少如今又以此泉水开了处老烧锅,于是听到信儿的人都想来尝尝“头溜酒”

  尝头溜酒,这是从前民间的老俗

  在早的东北民间,不管是哪家烧锅开业烧出头一溜酒,谁赶上了都随便喝随便尝這叫赶头溜酒。来的人往往进院先喊:“烧锅快当!”

  这时烧锅里的人要接“快当”回说:“快当!快当!”然后手一挥说:“到屋!”

  从前,烧锅作坊的前屋都是大炕有桌子整日地摆在那里,上面放一溜盅子

  来了客,掌柜的往往喊:“上头溜酒!”

  早有小打(糟腿子)用锡壶灌上满满的一壶酒然后趁热摆在桌子上,让来者自斟自品慢慢去喝,什么时候喝够了拉倒

  齐雨亭嘚涌发合烧锅更是绝,他命人在烧锅的东墙角盖了一座狐仙堂里边供奉着狐三太爷的红脸神像,院门口的大房子里整日放着桌子热酒鈈拉桌。头溜酒一出他先喊:“给狐仙先尝——!”

  立刻有人用葫芦瓢端着,给狐仙去上供因传说狐仙能“聚酒”。并且有人传說涌发合刚一开业就来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刚进院就要酒喝老头一连喝了八大碗,还要小打有点心疼,想不给可是掌柜的发下话,他要多少给多少于是老头又喝了十八大碗,然后里倒外歪地往外走可是当他走到泉子边上时,一下醉倒了“哗哗”地往泉子里直吐。等人们赶到时老头早已不见了。可是从此这泉子里的水造酒最好,连水都有度数

  这当然是个传说。人们也不知怎么夸这泉孓好了还有人管这泉子叫“狐仙吐”。真是有意思极了

  也有人说这是齐雨亭做梦梦着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他真是把头溜酒先舀给狐仙,然后再给所有赶来看热闹的乡亲们这儿成天像赶集一样热闹。

  涌发合吸引人的第二个方面是它一开始就采用了精通中原造酒历史的徐老三之子徐长友来操作,在徐长友的授意下齐雨亭先用童男子来踩曲子,据说这是造酒祖师爷杜康留下的规矩……

  踩曲子的小孩都选十一二岁的小小子(男孩)一个个都脱光了,只穿一件小红兜肚小脚丫洗得白净净的。他们站成一排由一个梆子師傅领着踩。

  踩曲子是把上锅蒸过的粮食搓在一个大方形槽子里然后让人上去踩,这样可以使蒸过的粮食发酵水分蒸发,便于出酒但踩重了,粮粒结构破坏反而不易出酒;踩轻了,水分出不来又等于白费工。而只有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小小的脚后跟只有鸡蛋那么大小,一脚踩下去无论是重量还是位置,都恰到好处

  踩时,要有踩曲歌这是一首古老的念经一样的歌调。梆子师傅手中的梆子上拴一根绳小绳的下边是一个坯子,每个小孩要跟着歌踩自己坯子里的曲子

  每当曲子师傅喊歌一响,要一起翻坯子一起提坯子,一起踩所以,梆子师傅的喊声和现场的声调往往像一支绝妙的音乐:

  阿兰巴利巴利啪——!

  阿兰巴利巴利,啪——!

  踩曲歌词是什么意思没人懂。

  也许是满语女真语,不得而知

  这也许是一种创造。对踩曲子后来据著名东北民俗学家迋肯、王兆一先生说,它的词语是一种古老的民族语言,“阿兰巴利巴利”是“预备”的意思也就是同“开炮”是一样的,而“啪”嘚一声是翻坯子的声音,仿佛是发令的枪声

  后来,东北地面上又涌出不少烧锅作坊都沿用涌发合踩曲子的方式,于是那涌发合嘚造酒方式仿佛已成了一种经典生产模式他们造出的酒就更加深入人心了。后来日本人在东北建立满映株式会社拍电影,就把酒作坊尛孩踩曲子也拍进去了这是后话。

  涌发合的老烧酒一出烧锅就占据了头道沟市场给人的印象是香醇、浓厚、不蜇口,而且价格也適合北方乡下人喝

  这儿的酒一律用酒篓子装。篓子全是柳条编的里边用民间的毛头纸贴上,再用猪血“血”上不漏酒不跑味儿。酒篓的盖用蒙古草原的羊皮制作整天在酒里泡着,再用小细麻绳儿一扎咳!这是地道的篓子,分五十斤、一百斤、二百斤的篓子仩面糊上一张老红纸,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

  当年,伊通河两岸盛产柳条每天,院心齐子升站在门口收购农耕人家来送的柳条割柳条卖给涌发合的都是头道沟一带的农民,他们早起割完齐刷刷捆上,然后带着露水装上大车拉进涌发合烧锅院里。齐子升过称の后由徐长友组织人编酒篓子……

  编酒篓子往往是“件”子活,分“大篓”、“小篓”这往往是邻屯的一些姑娘和媳妇来承包下這些活计。内中有一个家住小河沿老王家的姑娘叫杏花爹是卖切糕的,这姑娘心灵手巧嘴说话也中听,见了徐长友主动搭话:“哎呀②柜大哥你就把活交给俺们干吧!”

第10章 东北少女(1)

  给涌发合供酒篓子的活计谁都想揽到手,因这是一份“美差”柳条有的是,运来就编就给钱徐长友瞅着红红小脸的杏花,问:“你能行”

  杏花不惧长友,反而扬起俊脸两只大眼忽忽闪闪的,“干啥不荇”

  “俺从小就编。俺家的粮食囤子送粪的土篮子,打水的柳罐斗子甚至俺爹的烟笸箩,都是俺编的!”杏花骄傲地说着她說时,因靠徐长友太近长友甚至嗅到了从杏花身上飘出来的农家女孩子洗脸的胰子味儿。

  杏花家姓王爹是老实巴脚的农民,因屋裏的过世较早他就领着三个闺女过日子。因他会做切糕这一带的人就管他叫“王大切糕”。杏花是老大那年正好十九岁,她的两个妹子一个十三一个才九岁,但都出落得杏眼小嘴是三个美人坯子。而且杏花又是个巧手之女她常帮爹淘米,烀豆跑街赶集。

  那时徐长友已当上了名符其实的涌发合的二柜,而且院子里的一切活计都归他说了算,包括进酒篓子和收人指派活计。可是他已昰老大不小的中年汉子啦,面对杏花跟他说话不知怎么,他心里一劲发突突

  杏花却不觉,继续说着“二柜大哥,这周围的人家我只要一招呼,都能帮编!”

  徐长友说:“好!等哪天我去访听访听”就是要亲自去看一看。

  杏花信以为真说:“哪天?峩让俺爹给你下切糕我给你做荷包蛋……”

  杏花眨巴着两只大眼睛,说:“咱们一言为定啦!”

  每天早上烧锅一开业齐雨亭僦端着旱烟袋走到院子里来,面对他酒作坊那四座酒楼子细心地美滋滋地观察着。

  春风把北方大地吹得苏醒过来了新作坊大院里,青草旺盛柳树飘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

  经过徐长友的精心指点改进,涌发合的酒作坊已改成从地面到房顶都是窗子一共六層的房式。酿酒的时候开哪层什么时候开,开多大很有说道。这主要决定于当天的阳光、温度、风力等等这时节,齐雨亭已经精通叻制酒的各道工序内容他命人在院子里竖起一根高高的“风招子”,是用牛皮做的一个像胖头鱼一样的东西底下带个转轮,风一刮㈣处转动。

  每天早上涌发合大掌柜的齐雨亭,都是早早地来到烧锅然后在院子里走一圈儿,接着往“风招子”下边一站观看风招子的摆度,然后命令小打:“开上窗!半开!”

  “开中窗!全开!”

  他的话就是“皇上”的令。谁也不敢不听

  因他经過观察和从徐长友那儿学习观看,已有了足够的经验开哪扇关哪扇,调整房子里的阳光照射面积和温度能使酒出得更多,出得更香

  而酒一出锅,就开始定度这个活就是徐长友的拿手好戏。

  头一锅酒一出先要“看酒”。

  看酒就是看“花”,其实是看“泡”

  头锅酒一淌,徐长友问:

  先舀一瓢递给他。

  三个花也往往称为三个“浆”,或三个“泡”三个浆这是六十度。浆就是泡俗语说“三泡九浆为好酒”。

  除了“看”之外就是“嗅”,也叫做“品”

  徐长友的“本事”,齐雨亭“感动”茬心里因此什么事他都依着他。这天徐长友对齐雨亭说:“大叔,我去走访走访编篓子那些人家……”

  “去吧你受累啦。”

  徐长友告别大柜就直奔了伊通河东沿。不说也知道他是奔杏花家。

  当年的伊通河沿岸经过庄稼人的辛勤开发,一处处的屯落散在平原上错落有致。牛羊,狗在田野上走,一片田园风光

  杏花是个能干、懂事又知道“疼人”的姑娘。那次她和徐长友约萣下上她家看看场子后她就放在了心上,她隔三差五地就催他:“二柜哥多咱去俺家呀?”

  “哼!你尽说嘴”说完,她嗔怪地呶起小嘴并从兜里掏出一个煮得热热的红皮鸡蛋,偷偷地按在徐长友的手里说:“早起俺给你留的……”徐长友连连说不要,却赶紧紦鸡蛋连同包鸡蛋的杏花的小手巾一块揣进自己怀里了

  杏花家是三间土坯房,周围是干打垒垛成的院套正对着大门的是灶间,东屋是爹爹王切糕住西屋是杏花领着两个妹子住。徐长友一进院王切糕就迎了出来。王切糕长得又高又膀是那种敦实厚道的老实庄稼囚,见女儿引进来者就已猜出八九不离十是女儿常对他说起烧锅的二柜。果然还没等他开口,女儿杏花忙先介绍:“爹这就是我常對你说的涌发合二柜,徐徐二哥!”

  王切糕一听,徐二哥他长得又老又瘦,活活有个四五十岁女儿怎能称为“哥”?他真想大罵女儿应该称为“徐叔”或“徐大爷”。可是王切糕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从打女儿领此人一进院他就发现女儿的小手一直攥在此囚手里,而且一见他才慌忙松开又连想以前杏花每次从烧锅回来一提起徐二柜,总会是眉飞色舞的样子这当爹的心里也就有了数啦。於是王切糕立刻热情地开口说:“他徐掌柜,俺们杏花总提起你到屋,快到屋”

  徐长友说:“这是……”

  杏花说:“俺爹。”

  “别客气!别客气!”

  杏花的两个妹子一个叫杏叶一个叫杏美,欢乐地好奇地在姐姐前后跟着跑王大切糕喊道:“一边詓!躲起来!”一边有些歉意地对徐长友说:“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请你别见怪!”

  徐长友对这一家子人感到挺有意思。他先看院子里的柳条垛在靠东墙处,有两垛摆得整整齐齐的柳条垛前是一些编了一半的酒篓子;西墙根处,在两架木板的切糕车子处是┅垛编好的成货。整个大院里显得宽敞有序

第11章 东北少女(2)

  不时有邻居女人拿着她们编好的酒篓子送到院里来,并喊:“杏花峩这是十六个啦!你看行不行?”“杏花俺这编扣和收口中不中!”杏花也是热情地走上去,收查指点,上账徐长友看在眼里,渐漸地眼角有了笑意王大切糕顺势说:“徐大柜,她做事咋样打一小干啥就麻利。她娘走得早哇一切苦了孩子……”

  徐长友说:“那我先回了。”

  王切糕急了忙对闺女喊:“杏花!徐掌柜要走!”

  杏花赶紧答兑完来送篓子的人,走回徐长友身边说:“我准备了一顿饭”

  “嗯。高低吃了再走……”

  杏花神秘地笑笑又举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深情地打量他就在徐长友稍一犹豫間,王大切糕说:“大柜你们唠着,我去割点猪肉你别匆匆回去。”徐长友说:“也好不过,大叔你这儿为收购篓子点儿,就初步这样定了等我回去再和齐大柜说一说。你这里头条件都够”王大切糕说:“那就麻烦你多在齐掌柜面前美言几句。我这儿你也看叻。杏花她们姐几个从小手巧。在这伊通河边的街镇子里人缘也不错。她要一招呼在家的妇女,都能一心一意地编活制篓再说,割柳条吗我连卖切糕带割,充充余余的……”

  徐长友点着头回应着。王大切糕还要说什么杏花急了,说:“爹!你快去吧你!詓买肉!”“唉!就去!就去!”王大切糕这才意识到他说话占用的时间太多于是急急忙忙地上街了。

  “走到俺屋里坐一会儿。”这里不等徐长友反应过来,杏花伸出闺女家的软绵绵的小手拉住他一同走进西屋。

  本来用柳篓装酒,这就是徐长友的高招湧发合刚一开烧时,他有一些酒是用从兴隆山陶窑上拉来的窑罐子装的齐雨亭过日子也是个仔细人,有的酒罐子坛子裂了他舍不得扔,就用巴锔子锔上继续使着,时间一长他把这事也就忘了。有一天偏赶上当时徐长友外出卖酒没在家,一个老客来买酒说:“掌櫃的,你这酒坏了!”

  齐雨亭说:“没的事”

  那老客说:“掌柜的,你打开你酒窖里第七个坛子让我看看……”

  看看就看看。齐雨亭打开酒窖领人家进去一看,原来是锔坛子的铁巴锔子上锈了所以把涌发合的老酒给拐得变了味儿了。当下他对人家老愙佩服得五体投地。等徐长友回来他把这事儿一说,徐长友立刻决定涌发合的酒都改用柳条编的篓子来装不用坛坛罐罐的。于是就有叻二柜和杏花的故事

  这天,徐长友收完篓子安排王大切糕和老板子们到大伙房吃饭,他扑扑身上的灰土要回屋齐子升喊住了他:“哥,你等会儿”徐长友一愣,站住了“有事?”

  齐子升神秘地说:“有好东西不给我点儿”

  “好东西?”徐长友不解

  齐子升走上来,冲他怀里猛地一掏徐长友没有防备,一个花手巾小包被齐子升拉了出来他喊道:“我倒要看看这是个啥?”说唍拿起就跑。

  徐长友顿时满脸通红那是王大切糕他们来送篓子时,杏花趁别人不注意塞进他怀里的怎么被子升看见了呢。“你給我放下!”徐长友假装生气

  “不嘛!不放下!”齐子升气他。

  徐长友说:“不站下看我收拾你……”说完他就去撵齐子升。二人就在烧锅院子里追开了最后在院角的谷草垛后,两个大老爷们摔在一起徐长友终于把东西抢到了手。

  齐子升喘着粗气说:“哥你就不能像个哥哥样,让我看看”

  徐长友说:“那也行。可有一样!”

  于是徐长友慢慢地打开了小花手巾包,里面慢慢地露出一个烟荷包喝!那荷包绣得那个细呀,两只粉色的小鸳鸯头对头地卧在绿草地上,天上飘着祥云一条金色的飘带系着,里媔还散发着浓浓的香草味儿……

  “快打开”齐子升说,“好像里边还有点什么物……”

  徐长友慢慢拉开荷包口缝果然,里面昰叠得整整齐齐的两片口袋那是香草叶在里面,也做得十分精美齐子升十分羡慕地惊叹:“哥,这人的手艺可真绝呀!”

  徐长友說:“兄弟你说杏花这人咋样?”

  “这……”齐子升故意不表态于是二人就在草堆上又厮闹开了。晚上回了家齐子升就把这事對媳妇说了。

  还是媳妇桂凤想得细

  放上桌子,乖乖给爹盛上饭桂凤说:“爹,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齐雨亭說:“孩子咱们啥事也没瞒过你,说吧……”

  桂凤说:“爹咱们烧锅里里外外,都靠人家长友大哥来打点应兑咱们光收养了他峩看还不够。他也老大不小啦他的终身大事,应该帮帮他办啦”

  齐雨亭端起的饭碗,又放下了他点点头说:“桂凤说得极是。這事我咋给忘啦!”

  儿子嗔怪地说:“你一天心想着买卖烧锅。”

  爹说:“也不知有合适的人没”

  桂凤给丈夫使了个眼銫。

  齐子升明白了他于是把他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加了一句:“爹人家呀,连荷包都给我长友哥绣好了……”

  “啊!有这事”齐雨亭也乐啦。他想了想说:“王大切糕的为人倒也厚道,就是家庭女子多点但也是正经个人家。”

  桂凤提醒說:“爹这事是人生大事。要定最好把长友哥找来问问要真是这样,咱好下手筹办”齐雨亭说:“是该这样。”

  下晚齐雨亭讓桂凤炒了几个菜,又烫上一壶酒叫上徐长友。吃了一阵齐雨亭就发话了:“贤侄,有一件事大叔我对不住你。你也老大不小啦吔该立个家啦。今儿个大叔问你个准话要有合适的人呢,你就告诉叔;要没有咱也立刻想办法……不然,我对不起你那故去的老人!”

  “快别这样说!”徐长友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没,还没有一定”

  “有个影子没有?”齐雨亭进一步问

第12章 东北少女(3)

  “有点影子。”徐长友看看瞒不过另外,也是觉着齐雨亭不是外人就说,“是给咱家办编酒篓子的王大切糕家的闺女……”

  齊雨亭说:“该不是那个叫杏花的姑娘吧”

  徐长友:“就是她。”

  “啊我想起来了。”齐雨亭说“挺能干个小丫头。不知伱们明挑了没有”

  “她爹王大切糕知道信不?”齐雨亭说“贤侄,有你这句话叔这边就给你下手。你看这样行不……”于是齊雨亭先拿出了自己的方案。

  一是先让桂凤选个适当的时候透透杏花这边由齐雨亭亲自去向王大切糕求婚。今后的安排齐雨亭也想恏了因那时涌发合买卖越干越大,光这头道沟(齐家窝棚)一带已不够干的必须在镇里重开一座房舍,设“酒局”专门出售老酒。徐长友是上镇里当酒局的“坐柜”还是留在烧锅旧地当“二柜”,由他任选然后盖新房,娶新人

  齐雨亭一番话,把个徐长友感動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扑通”就给齐雨亭跪下了,说:“大叔俺爹不在了,今天您的一番话让侄儿心中好暖和。我这辈子就是哏着叔一定把咱的烧锅办大!至于街里或头道沟两处卧子,看我在哪头合适还是由您来定吧。”

  经过再三权衡还是徐长友在头噵沟老烧锅适宜,因他需要时时指挥造酒、酿酒各项作业而新卧子,重新盖房买地号,建“酒局”由子升去当“坐柜”。他们哥俩昰一南一北老爷子齐雨亭是两边跑达。

  这一安排是既合理又顺当。

  当下就筹备在老烧锅里给徐长友盖新房子,准备说人进ロ杏花那里,先由桂凤透话

  这天,趁杏花又来送酒篓子桂凤叫住了她。这类事情女人对女人那是最熟悉不过的拿手好戏。

  桂凤是喊杏花进屋来看看她铰的鞋样然后顺口问:“杏花,你也不小啦不知有婆家没呢?”

  杏花:“还还没呢。”

  “我給你介绍个人啊”还没等杏花发言,桂凤又接着说“你看烧锅二柜你徐哥咋样?人家可是一人一手利利索索,也是个有前程的人啊!”

  杏花一听提到徐长友她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可嘴上却说:“先看鞋样吧!”桂凤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故意说:“杏花,咱们还使乡下的老办法摇头不算点头算。怎么样”

  杏花脸更红;桂凤于是伸手去捏她;杏花大叫大笑,可是却点点头跑出屋去

  几天之后,齐雨亭亲自去王家见了王大切糕这个事一出口,王大切糕惊喜万分他是做梦也想不到人家涌发合的二柜看上了他的丫頭,而且人家烧锅的大柜还亲自上门提亲。当下王大切糕就给了定话,说是回头问问丫头只要丫头乐意,两家立刻办事

  徐长伖和杏花的婚礼说不上太隆重,但办得十分讲究得体也叫当年头道沟、三道街、老伊通河一带的人“眼热”。

  你想想一个普普通通的卖切糕的人家的姑娘,嫁给酒作坊大烧锅的掌柜这不等于一下子从地上到了天上吗。

  当年杏花搬进涌发合院里的新房,她爹囷两个妹妹仍留在伊通河边上的艾家店老宅子可是涌发合的活计,还是王大切糕领着承包而且王大切糕由于有闺女成为烧锅的“内掌櫃”,他也显得腰大气粗自己在艾家店雇了二辆大车,专门拉柳秣子送篓送货,他有时出去卖卖切糕也是为了游逛宽城子大街。

  齐家的烧锅是越开越大发了

  自从徐长友成家完婚之后,齐雨亭也觉着一块石头落了地

  当时,宽城子(长春)已逐渐地繁华起来了随着“闯关东”人数不断增加,清政府早已自动取消了封禁政策中原地区来的人众,不但带来了一批资金也带来了各种手工業作坊的技术,于是各种各样的店铺、买卖什么功成钱庄、王家袋子坊、柳家扎彩铺、刘家大车店、郑发铁匠炉,都先后在涌发合烧锅周围开业喊买喝卖的声音从早上响到深夜,真是热闹非凡一些土特产由于交通不便,无法外销这样头道沟一带就自然地形成了商埠集市……

  十几年的时间,涌发合的大名和老酒就在关东地面上家喻户晓了。而且南来北往的,都要在头道沟站一站为的是喝上┅口涌发合的老酒。回去捎上一篓两篓给亲戚朋友上礼,给丈人祝寿改改口。

  这时节齐雨亭已成了这一带的大户,他每天端着沝烟袋骑着毛驴子进宽城子去赶集

  从齐家豆腐坊到涌发合烧锅,齐掌柜的买卖是做大了而且,后来他经人介绍又“随了旗”,僦是汉人为了在满清的制度下便于生存加入旗姓。每天他往大客房门口一站来的人往往喜欢先盘“亲”。往往问:

  “齐掌柜的什麼哈拉”

  “祖上老凤凰城当差。”

  每天齐雨亭在烧锅院子里先是观察伙计们干活,然后是进老客房这儿是南来北往谈生意嘚老客或“坐商”(常年等着批发酒的商人)呆的地方。

  那是一间大房子一铺大火炕。

  前面一排玻璃窗子正对着院门口的土噵。炕上整日摆着一溜炕桌来尝酒的,买酒的尽管上炕去坐。夏天炕上的小笸箩里装着山杏子、黄瓜、柿子什么的;冬天往往是缓┅大泥盆子冻梨、冻柿子,专门让南来北往的来客就酒品尝至于那漂河口产的“关东烟”放上一大笸箩,随来随抽

  这一边看完了,齐雨亭就进街里

  这所说的进街里,就是去儿子齐子升的“酒局”再看看那边酒的销售情况。反正他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一忝不知疲倦地两边跑。可是接着就发生了一件事,问题就出在两边跑上

  这一天夏天,老天又遇上了百年大旱有点像乾隆五十六姩的样子。

第13章 以死抗拆(1)

  俗话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可是一直到了六月六老天也不下一滴雨,在往年人们可以看谷抽叶了鈳而今地里的}

哈看看背书轮到最小的福生来叻,大家都高兴

虽说师母已在灶房烧了夜火,然而太阳还刚转黄色爬到院中那木屏风头上不动,这可证明无论如何放学后,还有两個时辰以上足供傩傩他们玩耍

“呀,呀呀,呀昔——昔——”

“昔孟——呀,呀呀,呀昔孟——呀,呀……”“昔孟母!”先生拈了一下福生耳朵,生着照例对于这几个不能背书的孩子应有的那种气

求放学的心思,先生当然不及学生那么来得诚恳而热烈

然洏他自己似乎也有一点儿发急,因背夜书还不到第二个时师母就已进来向先生讨过烧火的纸煤子了。

“昔孟母择——呀,呀呀,择择邻……”“择邻处!”这声音是这样的严重,一个两个正预备夹书包离开这牢狱的小孩给那最后一个“处”字,都震得屁股重贴上板凳!

哈看看背书轮到最小的福生来了,大家都高兴

虽说师母已在灶房烧了夜火,然而太阳还刚转黄色爬到院中那木屏风头上不动,这可证明无论如何放学后,还有两个时辰以上足供傩傩他们玩耍

“呀,呀呀,呀昔——昔——”

“昔孟——呀,呀呀,呀昔孟——呀,呀……”“昔孟母!”先生拈了一下福生耳朵,生着照例对于这几个不能背书的孩子应有的那种气

求放学的心思,先生當然不及学生那么来得诚恳而热烈

然而他自己似乎也有一点儿发急,因背夜书还不到第二个时师母就已进来向先生讨过烧火的纸煤子叻。

“昔孟母择——呀,呀呀,择择邻……”“择邻处!”这声音是这样的严重,一个两个正预备夹书包离开这牢狱的小孩给那朂后一个“处”字,都震得屁股重贴上板凳!

大家怔怔的望着先生那只手——是第四个指头与小手指都长有两寸多长灰指甲的左手这时嘚手已与福生的耳朵相接触了,福生的头便自然而然歪起来他腿弯子也在筛颤,可是却无一个人去注意

“蠢东西!怎么这大半天,念㈣句书也念不下呢”先生上牙齿又咬着下口唇了,大家都明了先生是气愤至于先生究竟为什么而气愤,孩子们都还小似乎谁也不能知道。也许这是先生对于学生太热心了的缘故吧!不然为甚先生的气总象放在喉管边一样,一遇学生咿唔了三次以上脸就绯红

“你看囚家云云比你才大过好远,一天就读那么多书你呢,连这样四句好念的书读了半天,一句整的也记不到同人吵嘴——哼!都为我规矩坐到!就慌到散学了吧?——同人吵嘴就算得头一个只听见一个人镇天吱吱喳喳,声气同山麻雀似的伶脆读书又这样不行!”福生聑朵内听到的只是嗡嗡隆隆,但从先生音调顿挫中知道是在教训自己

先生的手,依然恢复原状在他嘴巴边上那五七根黄须上抹着了。歪过头来许久的福生脸已胀得绯红,若先生当真忘了手的疲倦再这样继续拈下去,则福生左眼的眼泪会流到右眼——连同右眼所酿汇嘚又一同流到右颊上去这是不用说的事。先生手虽暂时脱离了福生耳朵然而生书一句背诵不得的福生,难道处罚就是这么轻快容易拈一阵就算了?哪有这种松活事若果光拈一阵耳朵完事,那末我们都不消念书,让先生各拈一阵耳朵就得了!根据过去的经验福生茬受处罚之先,依然就先把眼里所有的热泪吓得一齐跑眼眶外来此外七八个书包业已整理好了的学生,各注意到福生刚被拈着的那只大聑朵紫红紫红,觉得好笑但经先生森然的目光一瞥,目光过处都象有冰一般冷的东西洒过大家脸上聚集着的笑纹也早又吓得不知去姠了。大家都怔怔的没有做声

大家既怔怔的没有做声,相互各看了近座的同学一眼后便又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集中到先生正在脸上抓动嘚那两个有趣长指甲。这指甲之价值从先生那种小心保护中已可知道。

然而当日有听到先生讲这指甲的德行的便又知道除美丽,把人弄得斯斯文文以外还可刮末治百毒,比洋参高丽参还可贵

“今天不准回家吃饭!”

大家心里原来都正是为这件事情悬住了。自从这死刑由先生严重有威还夹了点余怒的口中说出后各人都似乎感觉这一件东西忽然便落到心上。但是大家接着便又起了第二个疑虑:觉得先生不准吃饭的意思,是把福生单独留到这里还是象从前罚桂林一样,要他跪在孔夫子面前把书念熟——而大家都坐在位上陪等到背叻后再一齐放学?消息的好丑在先生第二道命令没有宣布以前,还是无法知道

若果不幸先生第一道命令的含义与处置的方法是根据桂林那次办去,这影响于另外这几个人玩耍的兴致就严重得说不出口因此,大家在这刹那中又都有点恨尽自“昔昔昔昔”连“昔孟母”彡字也背不下去的福生。

云云听到先生叫他的名字忙把书包夹到胁下窝,走到孔夫子牌子前恭恭敬敬将腰勾一下回转身来,向先生又照样勾了一下出去了。

“周思茂!”先生在云云出去后一阵子又点到第二个名字

那高高长长的周莽子,在先生“茂”字还未出口时已離了座位——他也照样的勾了两次腰,若不措意但实在略略带了点骄矜意思,觑了还在方桌边低头站着的福生一眼

先生是这样一个┅个的发放这些小学生回去。他意思是若不这么一个一个放出,让他们一伙儿出去则在学堂中已有了皮绊,曾斗过口的学生一出大門就会寻衅相打动起手来了。如今既可免去他们在街上打架并且这方法好处又能使学生知道发愤,都想早把书背完则放学也可占第一兼寓奖励之意。其实这一帮小顽皮孩子老早就约了放学后各在学堂外坐候,一齐往北门外河滩上去玩的;就是打架也是这么约等先生還不是在梦中吗!

凡是出去的向孔夫子与先生行礼外,都莫不照样用那双小而狡猾的眼睛把那位桌子边竖矗矗站着觫觳不安的福生刷一下这不待福生抬头也能知道。可怜的福生从湿润朦眬的斜视里,见到过门限时每一个同学那双脚一起一落地运载着身子出去心

里便象這个同学又把他心或身上的某一部分也同时带去了!直到先生声音停顿中吹起水烟袋来,他自己才忽地醒转来认清自己还是整个——也只囿这整个身子留到这冷落怕人的书房中

遵命把那本《三字经》刚又经先生点过一道的“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四句书杂夾着些咿咿唔唔读着的福生,一个人坐到桌子上觉得越读下去房子也越宽大起来了。

……周莽子这时好不快活!他必是搂起裤脚筒在那浅不过膝清幽幽的河水里翻捉螃蟹了!那螃蟹比钱还小,死后就变成红色……云云正同傩傩他们在挖沙子滚沙宝,做泥巴炮或者又昰在捡瓦片儿打漂水也说不定。要是洗澡那就更有趣!“来,来来,莽子嗳我打个汆子吧,”行看兆祥腰一躬就不见了哈哈!那邊水里钻出一个兆祥的头了,你看他扑通扑通又泅了过来……这样的玩着不知道谁一个刻薄的忽然闹起玩笑来:喊一声“贵生——(或昰莽子!)你屋的妈来找你了。”那末正在凫着水的贵贵会大吓一跳,赶忙把整个身子浸进水中去单露一个面孔到水面上来,免让他媽在岸上发见他“我贵贵在这里吗?”“伯娘他不在这里,早回家去了”于是,贵贵的妈就给别一个孩子的谎语骗去了!而贵贵叒高高兴兴的在那里泅来泅去。若是贵贵的妈并没有来呢这使刻薄的准要受贵贵浇一阵水才了事。……这使刻薄的倘说的是“先生来了!”则行见一个两个都忙把身子浸进水里去只剩下八九个面孔翻天的如象几个瓜浮在水面上,——这必须到后又经另一个证明这是闹玩笑后大家才恢复原状,一阵狂笑……

“读!读!不熟今天就不准转去!”先生的话象炸雷在耳边一响才把正在迷神于洗澡时那种情景Φ的福生唤回。这书房里便又有一阵初急促暂迟缓单调无意思的读书声跑出墙去*这嫩脆而略带了点哭音的读书声,是否还能吸引到每一個打墙外过身时行人的注意这事无人知道。但我相信这时正在道门口梆梆梆梆敲着叫卖荞面的柝声,无论如何总比书声动听

当福生兩次勾腰向孔夫子与先生行过礼后,抬起头来木屏风上的太阳早爬到柚子树尖顶上去了。耳朵虽不愿接收先生唠叨的教训但从灶房方媔送来的白菜类落锅爆炸声却很听得清楚。这炒菜声使他记起肚子的空虚以及吃夜饭时把苋菜汤泡成红饭的愿望来。

大概是因眼眶子红腫的原因吧过道门口时,平素见狗打架也必留连一阵的福生明明看到许多小孩,正在围着那个头包红帕子当街乱打筋斗竖蜻蜓的代寶说笑,他竟毅然行过不愿意把脚步放得稍慢一点,听几声从代宝口中哼出会把人笑得要不得的怪调子!栅栏前当路摆着那一盆活黄鳝在盆内拥拥挤挤,也正是极有趣的事!他也竟忍心不去多看一眼

他如今堕入一个武库窖中了。

这正如达哈士孔狒狒家武库一样是用磚石相间建筑成的一间平房子,窗子外也满是些青绿不知名的草木藤萝。别人把他安置在这样一个陌生地方来他虽然觉到事事物物都顯得陌生,但同时也以为事事物物都有趣墙壁上,除了满是些致人死命给人流血,败坏人幸福的东西外找不出一件和气物件来。颈脖上一大串红缨的宝剑计有四把,这都是白铜什件把鲨皮染成绿色为鞘的长剑,很威严的贴在墙上悬在床头壁钉上的,是一把红木為鞘的短剑架子上,立着长枪、大刀、矛子、红缨梭标大关刀与八戒传下来的钉钯,各占据了屋之一角昂然不动。杀猪刀发光的黑鞘极自然使人生出刑场上“搽”的一声圆脑瓜落地时的联想。……总之这地方所有的东西,都是森森然带一种冰冷样子。不过因为咘置得法他又是新从尘嚣中逃来,一举目一种新鲜趣味就扑拢来了。所以他睡了一阵午觉醒来时,似乎梦中也还安宁

武库中,十仈般武艺用的家伙似乎都全了!只是没有实弹的短铳与敷有毒药的箭头;这是因为这位狒狒在此原是做拳术武技教师的缘故

大家大概是嘟愿意认识这位狒狒的!不过他所能介绍给大家的,还很少很少因为他是初来。过几天若是狒狒的故事在他时有机会知道,他自然极樂于报告给你们

狒狒是有趣的人,这有趣从狒狒嘴巴上那一撇短短胡子就可以知道自然我们从狒狒桌上墙上那些东西中,亦可认定狒狒是一个趣人

当初见狒狒时,他是藏在一个瘦长子办事员身后那是昨天,这瘦长子一直把他引到狒狒武库中来狒狒面上有了很可爱嘚笑容,对这年少生客显然是很欢迎了。

“休”他答时,正望到那壁上一些怪模怪样的兵器

“督办同乡。现时上出来帮点忙一时找不到妥当住处:今天客太多,因此——”瘦长子找到说话机会了

“好,好好,欢迎”狒狒两只手送过一杯茶来。这是两只强健的爪子有凸起的筋络与黄色的毫毛。

“若是到这里长久还来同先生学学,练练身体”他从那一对筋络蛣屈的腕子上想起这么一句应酬話来。

“好好,好大家研究,大家——”两个膀子搁了一下的狒狒坐下后把脚又跷起来。

呵呀腿肚子又不大!这么一个结实东西,怕饿他半个月也不会……他眼睛从研究墙上虎头钩移过来落在狒狒腿上

瘦长子把桌上一个半边红的苹果拈到手中,摩玩着便不再放丅。大致他事也很多说了句再见,便出去了请想:对面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吸烟的便是一位狒狒,四面墙壁上一些兵器都张牙舞爪嘚如即将离开它原位扑过来的样子……并且他把第一句学学拳的应酬话说完以后,搜寻了半天也再搜寻不出一句话了不走还待何时?于昰他也出了这奇怪的武库

第二次见到狒狒,在武库外一个小桥边

夕阳爬过西山背后时,东边的天成了粉红色的霞片好一个地方呵!鈳惜住了些浑浑噩噩原始动物与一些狡黠愚诈的蛇外,便只有几个木乃伊

他慢慢地沿着这一条花石子路走去,左手夹了一本《圣经》箌了桥边,便不动了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如同基达的帐棚,好象所罗门的幔子;不要因日头把我晒黑了僦看轻我!……

他刚念到《雅歌》第一章《新妇之言》一段时,一群裹在粉红水绿丝绸里的美丽肉体从桥上过去了*“……呵呵,你妖艳嘚肉体啊!为甚如此美丽你用你象鸽子的眼睛来宰割一切不幸的人,你因你美丽而骄傲了世界……呵呵时间!快转吧,快转动!过了┿年后看你们这些女人还能用你靥上如花如霞的青春给我伤心不?——”“怎不到会场上去看戏”一个有力的声音突然起自他身后。

“哦曹先生!曹先生刚从会上看戏来的?”他回头问

“是,是好戏,好戏只是人太多了,——太热……”“今天怕不有了三千人吧”

“嗯嗯,差不多差不多。我坐在”这里狒狒比先用了点力,或者是恐怕我耳聋听不清“我坐在大少爷——他今天很高兴。说箌大少爷真是——那年,老太太喜事时我还抱到他在老太太床边送终呢……”他,狒

狒似乎还说到老太太当年到天津时,他曾由新站一直扶着轿杆到家一段话这些是增加身上某一部分(或竟是全体)荣耀的事,狒狒先生自然是愿意常有机会告给别人的!不过这却使怹为了难他本想找一句若带有羡企的适当应酬话塞进狒狒耳朵去,可是半天也找不出

也幸而他不找到!不然,狒狒先生会又从这一句話中引证出若干表示与老爷家中亲近的唠叨来了

“去看看戏吧,听巴掌声的响亮可知戏还不错。”他提个议想支开这不愉快的接谈

於是,他们俩进了门挤上前去。

今天人的确太多了老爷太太皇亲国戚坐中间,男女来宾坐两旁男女学生坐后面,再后面是丁役站着闲杂人等立在门外把眼睛贴到窗棂上,真可谓之大同乐了

当他不知不觉被一个少爷推送到前面第五排正中一个座上时,回过头来却呮见我们狒狒先生正在极左靠边处拣到一个空座位。怎么狒狒不进来呢这里空座还多呀!不久,他就明白了原来前面一排是老爷,而怹是充混在国戚与皇亲之中的人!狒狒资格却不够这只使他不幸,因为得到这么一个好位子夜里九点钟后,当老爷引着两个小玩物再挪上前一排时空座上即刻就填上了两个奇丽肉体。他不久就在心中念起《雅歌》第七章来——女王呵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圆润好象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颈项如象牙台你的眼目象希实本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

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马色的利巴嫩塔……你头上的发是紫黑色。王的心因这下垂的发绺系住了!

我所爱的,你何其美好何其可悦;使人欢畅喜乐!……迦密山只在怹面前不过三寸间隔,但给了他欢喜也给了他忧愁:因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时时回过来牵引他几回想伸过手去摩抚一次那莹然如玉的象牙台。苹果的香味使他昏迷如痴。……这位不幸的少年终于犯了许多心的罪孽,在巴特拉并水池的鉴照下也成了一个卑劣东西了!……

关于这些与狒狒不相干的事,他另写一篇故事记述他的不幸,这里不用多说了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六日作于香山慈幼院

“齐天水”的寓言,会要快为镇筸人证实吧到夜来雨且益发骁勇起来了。

虽说是枧筒里的水响得人耳朵失了听觉能力,但一个人正在用拳头捶咑大门的板子单二哥却是听得很清白的。他并且听是出罗罗的嗓子

“二贤弟咿,在河下相劝于我……”把唱声故意提高,不怕站在門外大雨下的罗罗急坏

“开门吧,开门吧二哥,别再开玩笑了!你不看这屋檐水欺负人象一桶桶倒下来一样啊!”罗罗这时已淋成一個汆鸡儿了

这告饶的声音二哥并不是听不见,然而还是一个人尽唱下去

“快点吧,二哥我实在招架不来了!”

“来了,来了可莫紦我门捶破!”

使人发气,于心总不安呀因此,二哥总算接应过来了但还是装成初醒觉的样子。

“是谁半夜三更……”象是伏在一個大瓮中的声音。

“这时还有谁来打门呢我的哥,实在不开我就——”“啊嗬!老弟老弟莫生气!近来耳朵背将起来了。”这声音顯然已是爬在瓮口边了。

如今还故意把开门的时间延持下来这在二哥,虽无何种恶意但如此的恶作剧,已够使人难堪就是二哥给罗羅那样,也不知有个许多次了

听他趿起那两片鞋子的声音,可知他还能保住平时不慌不忙的态度

“哥,莫‘杜师傅娘吃鸡膊腿恁一絲一丝儿’吧。”

“慌什么呢你不是拿得有桑”

“要有伞就好了。起先又不下到半路才——全身都透了,这鬼雨落到一夜会又要‘唑柴船进城门洞!’”“已经打透了那要什么紧——”二哥把门闩拔去了时,还满不在意悠悠闲闲的

举起左手那盏美孚灯时,灯光从门開处射出去就照到罗罗。这时正有两股大檐溜很凶猛的泻在罗罗背后头上身上真的全湿透了。眉毛边也挂了一些水珠身上的青布短褂都贴在身上紧紧的。在二哥眼中的罗罗似乎比平常更小了一点,和个落水鸡相差不多

“哈哈,老鼠子今天成了水老鼠了”二哥惯於这一手嘲弄人的话,要禁止他时除了捡坨干马屎塞住了他的嘴,无别的办法

罗罗不理会他,站在门外用手在身上赶抹衣上的水

“請吧!”二哥把手一摊,做个欢迎样子罗罗就塞进门来。

二哥凭了经验换手拿灯后又伸过左手去。

“哥把这混老官拿去吧”,瓷壶嘚铁丝提绊就钩在二哥手指上了

“怎么喜喜那里放得一个大斗篷又不拿?总是贪便宜心想半年来没洗澡,腻垢已不止三斤半了就势讓这屋檐水冲一下吧,这样就一直淋转来,是吗”

“哥,你又来了!其实先又不落”罗罗小衣还未换好,从椅上立起来忽然行了┅个军人举手礼。“哥我并不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哪,怎么偏不开门一个人在房里唱《打鱼杀家》?”

二哥只是笑显然十分开心。

羅罗重复坐下把袜子脱去

“哥,我本来是怕把你等得太久不能过瘾就睡不着,所以才下蛮劲跑着回来不然,宋瞎子再三留我过夜峩不答应他吗?”

“宋瞎子屋里人留你不留!”

“哥你又来!别人是同你正经讲话,涎起那两块脸只乱扯瞎子屋里人还不是瞎子的女囚,管我哪一样今夜些头一场后,瞎子家还有好多脚色不走大家都愿过夜。(屈指计数)有三神庙的蒋裁缝——哥,我同他打过许哆次扑克还不知道他‘尊姓大名咧’。——宋老夭也在那里王满少爷,和司令部两个副官瞎子自己又答应也打一角。议定一毛资格汇司一块打两块,输赢现过现要钱上桌子才看牌。哥你想,这种场合我还惧怯不成煞后这个梁副官又嫌太小,要挠汇五块打五块其实再大点我都不怕,不过哥你晓得(声音忽然小了)宋老夭见过大阵仗来的人,那无妨万一输家落在瞎子自己头上同裁缝身上,叒怎么办你身上光打光,纵然起上手四个皮匠鞋夹板(A)别人说‘把钱摆上桌子再掉牌!’结果,最多亦不过捞几家资格而已因為荷包中光打光,让你好牌也不能同人来碰钉子哥,你看怄气不怄气?……裁缝这日来进了几个什么都不怕,抱了个抢机关枪的野惢输了呢,他家里只有一个针袋不送你你能奈他何?但若是赢家是副官他又放得你过吗?所以我托故说你有病就溜来了。”

罗罗茬床上把衣裤换好后放在单二哥身旁桌上那把瓷壶,已被二哥抱起来亲过四五次嘴!

“哥你看这酒好吗?瞎子同他们都说这酒好”

“呣——”二哥的眼睛,正为罗罗从腰边解下那个胀鼓鼓的皮抱肚吸引的动弹不得故只“呣”了一声。

“呣——”二哥的眼睛正为罗羅从腰边解下那个胀鼓鼓罗罗知道二哥是在对抱肚内的东西做遐想了。

“我原托瞎子多打点壶太小了,勉勉强强还只装得下十四两哥伱不嫌它味薄,明日我就取壁上那葫芦打一满葫芦来吧”

二哥揣想:“话说得那么大方,更足证明今天是捞了几个了”虽然急于想知噵进入的确数,但又想不出问探的法子

因为对于这件事,二哥却很碰了几个钉子许多时,你问“罗罗,捞了点吧”他总答说“保箌本,保到本”如果真是仅“保到本”时,那一天这样大吃大用制三丈二的绉绸首巾,打金耳环送相好的女人这钱从哪里来?别的苴不说就是二哥这每夜的四两半斤包谷烧,若不是靠到扑克上弄几个恐怕也不大容易继续下去吧。

“只要有酒喝管他三七二十四……”每回问询都不得到一个结果所以二哥的人生观也不得不如此了。

说到壁上的葫芦才使人想起二哥屋中的一切来。其实光是同葫芦样貼在壁上为二哥房中点缀的就很够要人弯屈手指头了!且从葫芦数起,在那黄黄的大胖汉肚子似的葫芦左边就挂了一面猛然看来恰象┅个大棕丝斗篷的藤牌,藤牌左边又是一把木壳子的大腰刀腰刀下手又是一副铜马镫,掉过头来看吧这边上可就来得更威武哟!这边壁上东西并不多,仅只是两支红色前膛来复枪:枪的形式看来大概是“广抓子”吧。来复枪的随员子弹盒,牛角火药瓶——一件不缺藤牌腰刀,虽说近来已不能吓得倒人马但从这上面,又加以两支配件齐全的火器已就可见二哥在二十年前是怎么样一个人了。还有床顶上一个大圆木盒子里面一顶蓝翎大帽子是我们不能见到的;还有本地方除三品兵备道,此外都是大小奴才……但是这时的二哥是怎么样一种生活?

每月领八块四毛钱三斗六升米,也不该班也不上操,被上司派到这荒凉的教场来守汛名目仍是十年前就用过的“紦总”。

若照省宪把这残余制度绿营撤去二哥就连这八块多钱同三斗来米的生活费也剥夺了。要说是如今还是宣统皇帝登基不反正过来呢那二哥不早是千总,守备……一节一节升上去,享福也享得不奈何

二哥的命运,说起来全是为一些革命党把来革掉了。真命天孓之出现固然有一日是必会如二哥所望而实现的。

真命天子一出于是二哥“升官发财”,被革命党革去的运气那时必也都回转来但茬这期待中,有什么法可以使二哥用包谷烧酒来安置自己

幸好,同住的罗罗是那么一个人:会到赌博场上捞两个来让酒壶不空。不然只凭八块四毛钱同三斗多米,恐怕想把酒来安置自己也不大容易!

“我以为老弟不会来了所以——”壶嘴又同自己的嘴碰在一起了,②哥眼睛还斜斜的为床上枕头边那个抱肚吸祝罗罗象在算账似的低头寻思

实在是忍不住了,“老弟今天会又捞了几个吧?”

照例的又昰一个“保到本”

“回回保到本?老弟那一手牌无有不——”“今天当真是保到本一上场还下个六七块,要不是后来一牌抓到那四个洋伞把把(J)同那年青副官反了又反扳了点本,几乎酒都喝不成——”“洋伞把把万岁!”二哥听到四个太子同一个A字虎碰头一ロ猛酒呛得大嗽。

“慢点吧哥,没有谁同你抢!”

因为罗罗的笑话反而使二哥老实不客气把酒壶率性抱到怀中了。

“庆贺那四个太子!老弟老弟,怎不该庆贺若不是那个A字虎,你不是白抓了吗”壶中已半空了,二哥把壶内空气喝得嘘了一声“老弟,你也来一ロ吧”壶虽还是依然卧在二哥的怀里,但壶嘴却已对着床上的罗罗了

盘腿坐在床上的罗罗,正低下头去用手指玩弄着那一双被水泡得蒼白脚板也许是正在研究十个脚拇指皱缩了的形式,故尔不能分心来接受二哥的客气

罗罗连呣也不呣,二哥只好又向壶嘴亲一个吻

這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一间大办公室里靠里面那堵壁,有个长方办公桌桌面蒙有四方图案花的白漆布,桌上除“文房四宝”外还摆叻一座大钟两壁挂了些图表、记事册。一张红色图旁还有个挂衣钩,钩着一顶金边套银边的军帽

今天轮到他值日,他正靠到桌旁對着那大钟的下一截,借钟上玻璃的返光用两个双铜元很巧妙的扯取他嘴上的胡子。这是无聊时的玩意儿其实副官还只是二十来岁的囚,胡子纵有也很细咧

他把头稍微一抬,看到钟的白磁面看到十二个罗马字,看到一长一短两根尖而瘦的针这时两针的尖端,正合並拢去朝上指他知道时候到了,忙把钱掷到桌上走出办公室。

“号兵号兵,吹号!”

号兵大概正玩得热闹站在门限上的值日官,氣得快要骂出娘来了才听到二堂上——“哒哒啦,哒哒啦底爹哒啦!……一阵轻快急促号音。到第二拍初段将完时又才听到衙门前”统“的一声,响了午炮

他忙回到办公桌边去,把点名册攫到手又借重大钟的玻璃返光处,照了照自己仪容见到帽子也很正,肩章吔不歪一切都整饬了,才橐橐地走出办公室

这时的护兵,听到了号音集合来到二堂下大坪坝内,经护目把他们高的在前矮的在后编荿一根带子一样成双行立在院中了。护兵们身上是一色灰线布新夹军服,半腰上又各束了一条皮带各人下巴间红绫领章上,钉有两個金色字左边是“总”,右边是“护”领字的金,帽花的金肩上的金,以及当胸的黄铜扣子都在太阳下耀眼睛的闪光。

护目见到副官出来时发了个口号,于是一个二个立时就笔直起来

喊了“稍息”后,似乎有几个新补的腰肩不由己的就曲了,然而象笔管儿直嘚到底还居多数。护目走进队去把一个正在用手擦眼睛还未大清醒的打了两个嘴巴,又轻轻的啄了那个领扣未扣的小护兵一下才昂嘫走过副官身边来。

“报告副官一共四十六名。两名病假七名出外采买,实到三十七名——完了”

护目报告完毕,在退下之先霍嘚又把手举起来,行了个军礼但副官却皱起眉毛,只略把头点了一下这似乎是副官一个绝好的复仇机会;因为通常副官回公事到总座哏前时,几多回数总座却连正眼也不瞧呢!

于是副官把名册打开,一支短铅笔在口角上一舔一画的点起名来

副官轻轻的喊着,喊到谁時谁便重新立一个正,吸足气大叫一声“到!”

“周天元”不见回答,副官加了点力又叫一声“周天元”

“怎么!你不刚说七名采買两名病假吗?”

护目见到那一双皱到几乎并拢去的眉毛脸就红了。“报告副官秘书长才喊他去送公事。”这时护目两手下垂两眼岼视,如象上操时被处罚立正的兵一样

“护目拿来做什么的?”副官抬头看了一下天空适有一队白叫鸽打着哨子飞过去,他想起了适間吹号的事“叫号目察看今天是哪两个号兵值日,喊他来!”

“是是。”护目去了

把名点完,副官回到他那办公桌前屁股贴上挨嘚发光的坐椅后,看桌上的钟那长针已移过Ⅴ字,快要到Ⅵ的地方了

“报告,”声音起自室外

随副官“进来”两字,进办公室的是彡位三位之中有一个是护目。三个人脸部都绯红副官明明见到三个人站在桌前,却故意若无其事似的写他的值日日记册

他昂起头来,“喔!你俩今天值日”

“是,”两人同声答应声音很校“怎么十二点钟不吹晌午号?”

“棚里钟慢了”这声音怯弱的几乎要哭。

“慢了天天对到就慢了?扯你妈的谎!晓得又是到哪里去睡午觉了连职务都疏忽!”副官又看了看钟,见那颗长针已竖竖的倒立“為我到外面太阳下去,站三十分钟响一点时才准走!”

两个年青号兵出去了,剩了一个护目

“你也把你那些护兵老爷——出外时,一點礼节不懂比老爷架子还大——管教一下,并不是伤天理的事!几多鞋子趿起肩章只有一边,扣子不扣象个什么样子!别人将会说‘哪哪,这是司令部的副兵哩!’你看丑不丑……你也应当放恶一点,当打是打当骂是骂,若是一天到晚但同到他们嘻嘻哈哈,恐怕——”恐怕什么因为副官一时想不出适当字眼,就不再做声

领了教训的护目,立个正一步一步走出去。日记也记无可记了无所抓弄的值日副官,只好把桌上两个双铜子拾起来将头偏过去,继续对着钟上的返影扯他的细胡子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八日作于北京西屾

我们县城里,一般做买卖的帮闲的,伕子们够得上在他那姓下加上一个“伯”字的,这证明他是有了什么德行一般人对他已起了澊敬心了。就如道门口那卖红薯的韩伯做轿行生意的那宋伯等是。

这伯字固然与头发的颜色与胡子的长短很有关系但若你是平素为人鈈端,或有点痞或脾气古板,象卖水的那老杨做包工的老赵,不怕你头发已全白胡子起了纽纽,他们那娘女家小孩子,还不是只趕着你背后“烂脚老杨唉!送我一担水”“赵麻子师傅,我这衣三天就要的啦”那末不客气地叫喊!你既然没有法子强人来叫一声某伯,自然也只好尽他那些人带着不尊敬的鼻音叫那不好听的绰号了

这可见镇筸人对于“名器不可滥假于人”这句话是如何的重视。

在南門土地堂那不须出佃钱底房子住身的阿韩打更是他的职业。五十来岁的人了然这并不算顶老。并且头发不白,下巴也是光秃秃的泹也奇怪!凡是他梆子夜里所响到的几条街,白天他走到那些地方时却只听见“韩伯,韩伯”那么极亲热的喊叫他的受人尊视的德行,要说是在打更的职务方面这话很觉靠不祝他老爱走到城门洞下那卖包谷子酒的小摊前去喝一杯。喝了归来便颠三倒四的睡倒在那土哋座下。哪时醒来哪时就将做枕头的那个梆取出来,比敲木鱼念经那大和尚还不经心到街上去乱敲一趟。有时二更左右他便糊里糊塗“乓,乓乓乓,”连打四下;有时刚着敲三下走到道台衙门前时砰的听到醒炮响声,而学吹喇叭的那些号兵便已在辕门前“哒——噠——”的鼓胀着嘴唇练音了

这种不知早晚的人,若是别个谁家还再要他来打更?但大家却知道韩伯的脾气从不教训过他一次。要鈈有个把刻薄点的人也不过只笑笑的骂一句“老忘晕了的韩伯”罢了。

那时他必昂起头来,看看屋檐角上的阴白色天空“哦!

亮了!鈈放醒炮时倒看不出……“接着只好垂头丧气的扛着他那传家宝慢慢地踱转去睡觉走过杨喜喜摊子前,若是杨喜喜两口子已开了门在那里揉面炸油条了?见了他定会又要揶揄他一句”韩伯,怎么啦才听到你打三更就放醒炮!

晚上又同谁个喝了一杯吧?“

“噢人老叻。不中用了一睡倒就象死——”他总笑笑的用自责的语气同喜喜俩口子说话。

有时候喜喜屋里人很随意的叫一声“韩伯,喝碗热巴巴的猪血去!”他便不客气的在那脏方桌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客气,是虚伪客气的所得是精神受苦与物质牺牲;何况喜喜屋里人又是那麼慷慨大方。

然而他的好处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因他和气。

他没有象守城的单二哥那样每月月终可到中营衙门去领什么饷银:二两仈钱三的银子,一张三斗六升的谷票他的吃喝的来源,就是靠到他打更走过的各户人家——也可说听过他胡乱打更的人家去捐讨南街這一段虽说不有很多户口,但捐讨来的却已够他每夜喝四两包谷烧的白酒了因为求便利的缘故,他不和收户捐的那样每月月终去取;但怹今天这家取点明天那家取点来度日估计到月底便打了一个圈子。当他来时你送他两个铜元,他接过手来口上是“道谢,道谢”┅拐一瘸的走出大门。遇到我对门张公馆那末大方一进屋就是几升白米,他口上也还只会说“道谢道谢”。

要钱不论多少而表示感謝则一例用“道谢”两字,单是这桩事本来就很值得街坊上老老小小尊敬满意了。

我们这一段街上大概是过于接近了衙门的缘故吧他既是这么不顾早晚的打更,别的地方大嚷捉贼的当儿我们这一节却不听到谁家被盗过一次。虽说也常常有南门坨的妇人满街来骂鸡但這明明是本街几个人吃了。有时我们家里晚上忘了关门,他便乓乓的一直敲进到我院子中来把我们全家从梦中惊醒。

“呵呵!太太尐爷,张嫂你们今夜又忘记闩门了!”

他的这种喊声起时,把我们一家人都弄得在被单中发笑了这时妈必叫帮我的张嫂赶紧起来闩大門,或者要我起来做这事

“不消照,不消照这里有什么贼?他有这种不要命的胆子来偷公馆”

“谢谢你!难得你屡次来照看。”

“哪里哪里,——老爷不在屋你们少爷们又躼,我不帮到照管一下谁还来?”

“嗯嗯,大概差不多我耳朵不大好,已听不到观景屾传下来的柝声了”

我那么同他说着掩上了门,他的梆声便又乓乓的响到街尾去

直到第二天,早饭桌上九妹同六弟他们,还记到夜來情形用筷子敲着桌边,摹拟着韩伯那嘶哑声音“呵呵!太太少爷,张嫂你们今夜又忘记闩门了!”

这个“又”字,可想而知我大院子不知他敲着梆进来过几多次!

“韩伯来做什么?前几天不是才到这要钱!”顽皮的六弟老爱同他开玩笑,见他一进门就拦着他。

“不是不是,不是来讨更钱太太,今天不知道是哪里跑来一个瘦骨伶精的躼叫化子倒在聂同仁铺子前那屠桌下坏掉了。可怜见肚皮凹下去好深,不知有几天不曾得饭吃了!一脑壳癞子身上一根纱不有,翻天睡到那里——这少不然也是我们街坊上的事不得不理……我才来化点钱,好买副匣子殓他抬上山去可怜,这也是人家儿女!……”韩伯的仁慈心是街坊上无论哪个都深深相信的。他每遇箌所打更的这一段街上发生了这么一类事情时便立即把这责任放到自己肩上来,认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洒着走到几家大户人家来化棺木錢;而结实老靠又从不想在这事上叨一点光,真亏他!但不懂事的弟妹们见到妈拿二十多个铜子同一件旧衣衫递过去,他把擦着眼睛那双背背上已润湿了的黑瘦手伸过来接钱时都一齐哈哈子大笑。

“你看韩伯那副怪样子!”

“他流老猫尿做慈悲相。”

“又不是他小韓怎么也伤心?”

弟妹们是这么油皮怪脸的各人用那两个小眼睛搜索着他的全身他耳朵没有听这些小孩子说笑的闲工夫,又走到我隔壁蔡邋巴家去募捐去了

小孩子们谁个不愿意过年呢。有人说中国许多美丽佳节都是为小孩的,这话一点不错但我想有许多佳节小孩孓还不会领会,而过年则任何小孩都会承认是真有趣的事!端午可以吃雄黄酒看龙船;中秋可以有月饼吃;清明可以到坡上去玩;接亲嘚可以见到许多红红绿绿的嫁妆,可以看那个吹唢呐的吹鼓手胀成一个小球的嘴巴可以吃大四喜圆子;死人的可以包白帕子,可以在跪經当儿偷偷的去敲一下大师傅那个油光水滑的木鱼可以做梦也梦到吃黄花耳子;请客的可以逃一天学;还愿的可以看到光兴老师傅穿起紅缎子大法衣大打其觔斗,可以偷小爆仗放——但毕竟过年的趣味要来的浓一点且久一点

眼看到大哥把那菜刀磨得亮晃晃的,二十四杀雞敬神烧年纸时大家争着为大哥扯鸡脚。霍的血一流到铺在地上的钱纸上面那鸡用劲一抖,脚便脱了手这时九妹也不怕鸡脚肮脏,呮顾死劲捏着不一会,刚刚还伸起颈子大喊大叫的鸡公便老老实实的卧到地下了。它象伸懒腰似的把那带有又长又尖同小牛角一般嘚悬蹄的脚,用劲的抖着直杪杪的一直到煮熟后还不弯曲。

这一个月一直到元宵学校不消说是不用进了。就是大年初一妈必会勒到偠去为先生拜年。但那时的为生已异常和气,不象是坐在方桌前面雄赳赳气呼呼拍着界方,要我们自己搬板凳挨屁股的样子了并且師母会又要拉到衣角,塞一串红绒绳穿就的白光制钱只要你莫太跑快让她赶不上,这钱是一定到手的

这时的韩伯?他不象别一个大人那么愁眉苦眼摆布不开的样子;也不必为怕讨债人上门终日躲来躲去。他的愉快程度简直同一个享福的小孩子一样了。

走到这家去幾个粑粑;走到那家去,一尾红鱼——而钱呀米呀,肥的腊肉呀竟无所不有。他的所费就是进人家大门时提高嗓子喊一声“贺喜”!

镓家把大门都洗刷得干干净净如今还不到二十七夜,许多铺板上方块块的红纸金字吉祥话就贴出来了大街上跑着些卖喜钱门神的宝庆咾,各家讨账的都背上挂一个毛蓝布褡裢……阿韩看到这些一年一次的新鲜东西觉得都极有意思。又想到所住的土地堂过几日便也要鎮日镇夜灯烛辉煌起来,那庄严热闹样子不觉又高兴起来,拿了块肥腊肉到单二哥处去打平和喝酒去了

土地堂前照例有陈乡约来贴一副大红对联。那对联左边是“烧酒水酒我不论”右边便对“公鸡母鸡只要肥”。这对子虽然旧但还俏皮;加之陈乡约那一笔好颜字;紙又极大,因此过路的无有不注意一下阿韩虽不认到什么字,但听到别人念那对子多了也能“烧酒水酒,汾酒苏酒……”的读着。怹眉花眼笑的念总觉得这对子有一半是为他而发的。

至于乡约伯伯的意思大概敬神的虔诚外,还希望时时有从他面前过身的陌生人“哦土地堂门前那一笔好颜字!”那么话跑进他耳朵。

这几天的韩伯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一个什么人了每日里提着一个罐子,放些鱼肉一拐一瘸的颠到城头上去找单二哥对喝。喝得个晕晕沉沉又踉跄的颠簸着归来。遇到过于高兴不忍遏止自己兴头时,也会用指头轻輕地敲着又可当枕头又是家业的竹梆唱两句“沙陀国老英雄……”“韩伯,过年了好呀!”

“好,好好,天天喝怎么不好”

“你酒也喝不完吧?也应得请我们喝一杯!”

“好吧——咦!你们这几天难道不喝吗老板家里,大块大块的肉大缸大缸的酒,正好不顾命嘚朝嘴里送……”每早上一些住在附近的铺子上遣学徒们来敬神时,这些小家伙总是一面插香燃烛把篮子里热气蒸腾的三牲取出来,┅面同韩伯闹着玩笑学徒们口里是没事不惯休息的,为练习做买卖似乎这当子非铺柜上的应酬也不妨多学一点。其实他们这几日不正潒韩伯所说的为酒肉已胀晕了!

这半月来韩伯也不要什么人准可便正式停了十多天工。

一九二六年五月四日作于窄而霉小斋

——摘自一個庙老儿杂记

如今的哥哥对我简直是一个温煦慈爱的母亲了。至于把时间倒拖转去七八年的样子则我们竟可以说是一对仇人!

不错,┅对仇人!当哥哥从图画学校归来吵散我同六弟正做得高兴的玩意事,而且有理无理把手掌掷到我们脸上时母亲在厨房炒菜,见我们哭哭啼啼去诉冤常说我们是一对仇人呢。

这时想来原多是我们的不对。因当时的顽劣行为本来也非一个一个耳刮子不能打去的。这奣明是哥哥爱我同六弟处但当时的我们,为了他专扫我们的兴打我们的嘴,对他的不平竟至于时时刻刻在暗地里诅咒他耳朵益发失聰,眼睛益发失明

一到哥哥从本地图画学校毕了业,到长沙去升学后哈哈,从此不再见仇人了请想啊!我们是怎样的高兴。在哥哥絀门三天以后在家中,我居然就称王作霸起来妈的溺爱,任她在麻篮里找也找不出处置我的方法来:我的精密谎骗又能瞒过一星期才返家一次的二姐于是得来许多机会使我去接近那些恶习。仇人出门没有一个月我就学会六颗骰子的什么“底经”“皮经”,镇天早上箌赌摊子上去同人抓六颗骰子玩安安静静的喝着那些下流腔……三你掷颗六呀!五四顺来了!枪打苗崽崽!六红快来了!……一喝一掷,一掷一喝竟不必再回头去,防那一只突如其来揪我耳朵的手了好不快活!

若非妈气无可气忍痛把我送到一个同乡团长老爷处去充小兵,让我在家中再堕落下去我准定把赌摊上跛子麻三的掌头事业赚上了。

几年来环境把我们分得远远的远远的总寻不到一个相见机会。然而再不会在床上诅咒仇人眼瞎耳聋了每一次得到哥哥来信,提到过去的孩子时事总使我流泪。哥哥因接近艺术的缘故已成一个職业画师。我呢一事无成,军队中这里那里转着圈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二个在尖头子弹下丧失了生命,在别人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逃下来;在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做出可笑底神气逃去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嘚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转!

第一次见到哥哥是去年秋天。我从湖南转到北京他也从关外转到北京。在时间的碾轮下我们的样子嘟变了。往年的仇人已瘦成了一束稻稿儿相似,若非他那一双特有的眼睛为我证明在车站几乎当面错过。我背过身去流了些泪才回頭笑着问他路上情形。研究他的身子手,脚声音,颜色都已不象当年的大哥。就是那只手以前常刮着我耳朵罚我跪在桌子脚边那呮手,也似乎瘦了许多

“七年了,老了胡子,(以手摸下巴)哈哈真长起来了!我想我们不会见面了……去年你那场大病,听说誑咧!

谁知——“他眼也红了,就不再说末后只问我在北京是怎么过活。

最近重往关外过他浪漫生活的哥哥来了一个信——老弟老弟,你是年青人太少阅历了,虽然你有许多地方都比我聪明能干足以使我佩服。人也变了不象往年那么顽劣,但你实在还是不懂事

伱不懂什么叫做生活,你不懂什么叫做人生一个人在北京城里孤孤单单的流浪,但这里那里厮混我很担心。我到这里每日没有多事鈳做,仅教有几女孩子给她们画点范本,寂寞了就想到你。夜里睡觉竟有几回梦到你被那些不良女人欺侮了,在我面前大哭而惊醒嘚

你已是个二十岁以上的人了,不比孩子时代也应当竖起脊梁骨来生活!虽说你独自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也经了好几年,但从我去年同伱一起观察所得不知何故,你的生活总不能使我十分放心。若无一个人来照料你你终究是生活不下去的。社会上会有许多难堪要伱恭敬的领受,乘你不措意的时候就早爬上了你的背上我想在此把事业弄得稍松动一点,还是把你找来在我身边我好时时照料你,免嘚在外面吃亏

你要你哥哥做杰克母亲,这是很相称的你的不懂人情事理处,简直无异于那个小物件但是,老弟老弟你的希望,应仳那个达利弟弟大一点才对!我有了钱很可以为你把你所写的那些文章印出来,行看还无所能的杰克母亲也将为他达利孩子分得许多榮辉!

做文章也太累人了,你也应顾到你那不很健康的身子——就算是为了我的期望吧

在你没有到我身边以前,我还要嘱咐你的是:自巳应当小心尤其是对女人,不应把忧戚遗给爱你的杰克母亲!

哥哥的信给了我些愉快同时也就给了我些忧愁:他老是不放心我由于无知上人的当。固然达利孩子的确遇事也太不济了然而哪会就到这个样子呢?他的话有些还使我不平他怕我一不小心会在不知不觉间为┅个白鹧鸪抢了去。其实这只是哥哥过分的担心事实是不会如此的。大城市里白鹧鸪虽然非常之多但这个时代的鹧鸪,谁个还来抢你那么一个弟弟呢她们早飞到舒服的安适的窝巢去了!

我还是莫到哥哥身边去吧!预言告给我,若果我信了哥哥的话那时会有一个什么嫼眼睛给我母亲带来痛苦。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作于静宜园西大楼

他名字叫菌子一个县公署的第一科一等科员,换了许多知事大人他的事还是因他为人可靠,无别人那种野心所以一直保全下来。那张办公桌菌子伏到那上面已有了三年余,那张坐几为菌子的后衤幅近股处挨擦得已极其光滑,同事们到无笑话可谈时把这几子拿来讨论菌子的资格,也很有许多回数了可是菌子自己,却满不在乎对坐几也同别的一样,取的是无抵抗手段

同事们都是这样,仿佛逗一匹猫或哈叭似的玩很亲昵地喊“菌子,菌子”他有时也应,囿时又不做声看叫喊他的是什么样子一个人。遇到自己上司当然是很恭敬很爽利的答应着,平等同事则不理至于下一级的录事,则菌子自有他外貌上的威严压得住那些小职员了。

有时他也会学到抵制但这抵制方法也全是近于自卫的,那是因为菌子这名字并不是他嘚本名不过这名字用到他身上,实在又是极其适宜所谓适宜,请各位不要误会并不是因为他也能象三四月间,七八月间潮湿的松林中产生那类菌子,可以拾回来炒或煮汤作为晚饭时一味可口的菜的缘故,乃是形象全县署对于他感到的趣味,也可以说是他同真的那类松菌一样又柔滑,又浓又……他真象一朵菌子!头大而圆,顶略尖起矮脚杆,腰成筒形同股部找不出它们的分野来。颈项同丅巴地方常有许多襞褶……拿一朵初生出地面的松菌来形容这人,在他自己除了用“我是人人是动物,不能用植物来打比”一类很勉強的话辩解外似乎也很难找出一个有力的不承认比拟恰当的理由了。

菌子从什么地方来的谁也不能知道。大家所知道的就是这个地方並不是菌子出生地虽说菌子学着A地方的人说话能极其相象,但A地人就说这人到县中还不满四年且最明显的是A地并无菌子一个熟囚。想打听这个人的身世以及他的过去生活实在是一桩很不容易的事!你遇到这人问问,答说大约是从湖北西边那里什么小县分来的吧试去再问一个,第二个人又会说菌子大约是成都地方人了三个,四个……你若不怕麻烦一直问下去,回答的总没有两个人相同

实茬说来,他们都不知道近于捕风。各人但凭了菌子的各样不同的性格同身躯的模样发抒各人的意见,使想打听他身世的人竟莫知所从当然,我们认为可靠的就是去问他自己。然这个又会使你失望!平时人家问到这类事时他总是不大愿意开口。慢慢的却你情不过戓迫不得已不得不说话时,他就答应你原籍是四川成都府小北街人——但对别一个他便又把原籍改成湖北来凤县人了。或者又是河南信陽州前街或别的什么总之,由他乱说罢了菌子之所以不愿把自己生长地方说出的缘故,一半大概是自己对这事也无从确定了另一半僦是防御同事的嘲弄。因为问他这个的有一半以上多是些坏透了想拿菌子来取笑的人。

菌子又似乎是有了什么隐匿事故对于他的原籍,就是到许多正经事上也还是依然保守着一种秘密。这种隐匿我们当然不会疑到是菌子犯了什么罪所以如此。我们看看菌子的生活僦可保证他为人是在法以内的好百姓了。但也有点奇怪片子上,菌子很明显的印着自己名号旁边还加了一行A县第一科员,把籍贯不提至于到县署造报全署职员名册时,他竟索性填上A地方人县长对这个也曾问询过他,说是应把原籍填上你们猜他是怎样回答的!照菌子平时那种期期艾艾的言谈,会以为这次菌子要受了窘吧谁知当时菌子却很慷慨的说,到A地有了整整三年照现行省宪所

我们当嘫不会疑到是菌子犯了什么罪所以如此。我们看看菌子的生活就可保证他为人是在法以内的好百姓了。但也有点奇怪片子上,菌子很奣显的印着自己名号旁边还加了一行A县第一科员,把籍贯不提至于到县署造报全署职员名册时,他竟索性填上A地方人县长对这個也曾问询过他,说是应把原籍填上你们猜他是怎样回答的!照菌子平时那种期期艾艾的言谈,会以为这次菌子要受了窘吧谁知当时菌子却很慷慨的说,到A地有了整整三年照现行省宪所定,把A地的公民权早得到了从前那个生长地似乎无写上之必要。职员录上关於履历一行他也不填所以我们从县署职员名册上,想找到菌子的以前一点痕迹也是无从找起。

有一天办公室中,科长科员雇员各人茬沉静的办他所应办的事件教育科一个科员,正拿起一极大木板尺在长桌上画一张学校分区表菌子把公事办完了,负着手站在桌边看同事弯了腰在那里纵纵横横打线格。先还不为科员所注意

到科员抬起头放一口气时,见到菌子那牙齿略露微笑着的和气脸面了菌子見同事望到他,忙好意的同情的说:“太费事了这个……!”

“菌子事办完了吧,帮个忙为我画画!”其实这是一句玩笑话

“这个——怕画坏了。”菌子就很认真的辞了但心里却想,就帮一下忙也很好

“画坏也不要紧,”那个科员就把手中那三尺余长的木尺送到菌子肩上去。

远一点一个科员听到这一方面的交涉,就插言了“菌子大哥!到这来办吧,一件顶短顶容易的公函!”

菌子这时正想办┅件什么公函之类消磨这空余时间,就想走过去然而教育科员把他拉住了,说“他是朋友我就不是朋友么?”忙到分辩“都是朋伖,都是朋友!”

那一边还是大起嗓子喊着,“菌子老哥”

这使菌子陷到困难中了。偷偷的瞅了一下这画表格同事的脸色同事知道怹在觑自己,就故意放下脸嘴真象有一点生气的神气,且把牵着菌子袖子那只手也缩回到自己嘴巴边抹着胡须菌子并不很笨,知道果嫃是为那一边尽力则未曾尽力这一边就有了不平了,所以最后跑到自己座位上去表示两人的忙都不帮。

他自问处置这事是非如此不行嘚其实画表的这位同事,却并无借重菌子的真心

不知是谁一个发起一句话,又讨论到菌子的来源上来了第一科科长,菌子的上司囸在拟一个电稿,竟抽出空来说从菌子肥肥的圆腰柱上,断定菌子是一个浦市地方的屠户的儿子这话听来似乎很可笑,于是大家都笑叻其实这也很有道理。浦市地方的确随时都可以遇到胖子,不单是屠户

然而一个司法书记官姓陆的又用菌子的鼻子去反证科长的错誤,他说:“大家想想浦市地方,可以找得出一个那么壮大那么肥厚的鼻子么”

科长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在浦市地方似乎当真不容噫找寻一个有点俄国人风味的鼻子,所以也不反驳司法书记官了然而司法书记官把菌子定为河南人的话,也是极不可靠

据一个住过信陽四年的科员说,信阳地方人也就缺少这类鼻子并且河南人不会那么矮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那就算成都人吧,他自己说的!”先時把菌子喊做大哥那位科员开了口

“成都人是叫雀,不会那么讷讷”画表格那位科员如报复似的证明前话的错。

“那就算麻阳人吧”不知谁一个说。

“麻阳人会同人结干亲家菌子这个就不行。”科长把前话又驳死了

讨论的终结,还是无结果于是付之保留。

同菌孓同科一个科员看到科长电稿已完,对菌子的问题也有点疲倦了想出了一句新鲜话,很庄严的从座位上站起来

“朋友,莫那样吧!”菌子把头抬起说了话中有哀求意思。

那同事走到菌子这边来“你不曾发过一个大誓同我说过么?你会自己忘记了!”又拍菌子的肩

“我何尝……我们是朋友,应当少嘲弄一点到夜间,我们可以去南街上那甜酒铺吃点什么”菌子话说得很轻,想用请客去与商量同倳

然而结果却失败了,想不到同事却故意高声说“大家听听,菌子夜里请我到南街上去吃甜酒鸡子你们谁愿去,可以一路!菌子都請大家不必嫌弃。”

这同事极其聪明又特别对科长做出谄媚的微笑。“科长你哪家晚上左右无事也就去去吧。菌子是很大方的同怹客气了他反生气。”又回头向陆书记官“陆先生,我们都去不然菌子会说诸位看不起他!”

这书记官,原是一个最馋嘴的无事时,还到处去敲别人酒吃如今是菌子的东道,忙说去去菌子先生请哪有不去的道理。其余同事有明知是那科员做的鬼因为要戏弄菌子,也一齐哄然答应了

菌子呢,这时想飞可是飞是梦里才能够办得到的事。他又象这原是一个梦腋下顿然生一对翅膀,想飞到别处去却被同事把翅膀抢去,自己陷到手足无措的包围中了到后看到科长都认真答应了,才喃喃呢呢说手边此时无钱,过几天吧陆书记官却立时命听差去请会计来,为菌子预支了三月份薪水三分之一

可是飞是梦里才能够办得到的事。他又象这原是一个梦腋下顿然生一對翅膀,想飞到别处去却被同事把翅膀抢去,自己陷到手足无措的包围中了到后看到科长都认真答应了,才喃喃呢呢说手边此时无錢,过几天吧陆书记官却立时命听差去请会计来,为菌子预支了三月份薪水三分之一

宣布菌子请客那位同事,待到会计取钱来时取叻一半拿在手中,扬手大声说这是五块大概够了,暂时由兄弟保存到了夜间八点钟,各人就请到甜酒铺去不必再用帖子请了吧。说唍把一张五元票塞到衣袋中去了。

同事都望到菌子笑菌子不敢对同事们望,视线斜落在桌上余下那一张五元钞票上票子上一角已略模糊了,褐色的花纹纸面上有两颗小红印,菌子原是治过《说文》的人认得一是“总理之颖,一是”中国银行“印之下,略歪一点嘚地方有一行横的红色号码是00735。菌子无意思的想着同事手中那一张号码末尾一字不是6字就是4字……我才说过,菌子是茬A地方县公署一个三年资格的一等科员,所谓A地方也不是地图上没有的乌托邦,若是有人要寻这地方向湖南省湘西区,沿到当姩屈原溯江上行那一条大河从驿路或者从拉船人的纤路,均无不可你只一直往上走,由常德上桃源辰州,泸溪浦市,辰溪洪江,黔阳再上就到了。A地自然还有它县或府的旧名不过我为省略起见,所以还是叫它做A地

A地有些什么?它象中国的任何一省大點的或小点的都市一样有许多人在一个专制时代造下来的坚固城里居祝人与人关系中,有悲哀有快乐,有诈骗与欺伪有夸大同矫情,有假装的呻吟有梦呓,有死亡强者也是一样的迫害弱者,弱者也是一样并不对强者反抗但把从强者得来的教训,又去对那类更弱鍺施以报复各个生物的身上,都流着由祖先传下来的孱弱虚伪,害痨病的民族的血又都有小聪明,几乎可以说是本能的知避强项攻打软地方。小绅士也会抖擞精神装模作样,用法律或礼教制服那些比职蜂还勤顺的农民。地方上也自有他十根或八根的小柱石而這类柱石比现在国中那类柱石的无耻、虚伪、懦怯,想利用别人呐喊去吓退政敌也并不两样。

A地还有一道大河河两岸有居民,所以河上搭了一条很大的桥桥上每日来往走上不计其数的人。河中两岸泊船船上装货物,开行时船上水手摇橹就“嚎,唉夷来和喂”,随便的唱起橹歌来……这样说下去,似乎没有法子说完了大家晓得A地的确有,而且曾住了个名叫菌子的人物就是以下我说菌子嘚生活。

东门城头午炮响后衙门前警备队那号兵也哒哒啦啦吹起午时点名号了,不久就有一个铃子,在听差手中吃醉了酒似的乱喊著从窗下过去,到了休息吃午饭的时间了同事们都把未办完的公文,放到纸夹里用镇尺压着,陆陆续续出去菌子一个人用了救火的匆忙脚步跑到家中去煮自己的饭。不过这也是很暂的事一个人去淘米切菜,似乎是太麻烦了且煤油炉子使水沸腾,总得四十分钟午間休息一共就只有一个半小时,到饭熟时时间就快到了。虽菌子能用平常人所不及的麻俐手腕把米弄成熟饭又塞下肚去但终觉过于费倳了,所以不久就把午餐包给署中厨房同几个同事一起吃。晚时归家才自己做饭。

下午归家菌子已不会再为什么事迫着,用不上那樣匆匆忙忙了回家路上,他总不会忘记顺便买点晚饭所需的菜蔬衙署前就是一个大露天菜市场,任什么新鲜小菜都有菌子能知道何種菜在那一月为当时,且会用不很多的钱买到相宜的菜或是四两猪肉,再加上一点油菜尖子把油菜同辣子略炒,猪肉剁成饼在饭上蒸恏那就汤也有了,菜也有了且可以匀为两餐。油呢炉子同夜里看书的灯,自然是免不了要买但菌子知道整桶比零买要强五六斤,所以三块六毛钱就要义记徒弟扛一桶送到家来了至于炒菜的油,可以买也可以不买到

,到案桌边去秤肉时莫忘到同时要点肥的,或囑搭一点花油回家炒肉时把肉放到锅中略久一点,则要另外炒点莞荽菠菜的油也有了菌子的厨房,煤油炉子原有两个这一个把淘好嘚米放下时,那一个就可以炒菜或然吃完饭后待用的喝茶洗脸水菌子同房东说过,这也非常方便那么两个炉子,占地方又不大简直鈳以抵一个两眼灶,就是同一个太太同住这样也很够了。关于与太太同住的话实际上菌子似乎并不曾想到过,不过同房东闲谈时无意Φ说及罢了

一个人花两点多钟来治一餐晚饭,算来是不大合算吧菌子的同事们,也曾劝过菌子要他把晚饭这一餐也就包给了署中厨房,可以省许多麻烦科长那么说过两回,但菌子却笑着不做声一餐午饭,已就是不得已了谁还耐烦省这点事来吃这样粗糙使人不放惢的饭菜!他初来就不放心那厨房做的饭菜,常常一个人偷偷悄悄跑到厨房去看见到那些洗菜的人,把才从肥料中取出的青菜到水中畧摇荡两下,提起来振一下水就放到砧板上切碎丢进锅里了。从此遇到午饭桌上那碗青菜时菌子竟连用筷子去拨动也不敢。

他并且还囿两个不能把晚饭包到公署厨房的理由:其一到公署吃饭时,同事把他也当成了一味下饭的菜所以不去。

其二他把署中科里应办的倳办完,除了上那几点钟办公室外以后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抓弄了。到惯了衙门办事的人积久就真成了一副机械,自己虽然还可以到镓中治一点音韵学但自己读书,哪里用得五点到六点的长时间呢菌子又不是一个知道找寻娱乐的人,他也不需要娱乐若是晚上还有兩点钟上办公室,在别个同事或会生出骂娘的心情来,但在他则反而有了点着落了。对于晚上这几点钟的空闲菌子还常苦于找不到┅种工作来消磨,如果是把弄饭这两个钟头又缩短为三十分钟在署中吃那顿粗糙饭时间又多出一点半来,那岂不是更使菌子为难么

至於菌子把自己做成的饭吃过后,接着又做些什么那当然第一是先刷牙齿。菌子本来极爱洁净牙齿,则尤其照料得周到“菌子,你牙齒非常之白呢”或者说,“菌子阁下齿如瓠犀”,或者说“东方朔齿如编贝”这类话,原出自刻薄的同事口中含有些嘲笑的夸赞,但这很能使菌子受用

菌子总觉得这是一种足以骄傲的光荣,不论夸赞出于何等人口中有无诚意,牙齿值得夸赞却是事实。他愿意科长对于他拟成的公函呈文稿子加以措词得体的奖励,但尤其愿意科长对自己牙齿也给以相当的赞美有一次,一个同事象是猜中了他惢思似的告他“科长同县长讨论到你牙齿,县长说你懂卫生”这是否出自县长的口中,菌子却不去研究他的真伪从此以后,菌子与別一个人谈话或独自坐到时有意无意的却把牙齿常常露着了。

菌子在A地方就是那么略无变动过了三个整年生活,所谓“那么”三年苼活就是说菌子每日七点钟起床,热水洗脸用无敌牌大铁筒牙粉刷牙齿,吃白煮鸡子念关圣帝君的《明圣经》,再进到县公署去办倳每月到月底领三十块钱月薪,终日伏在办公桌上拟公函呈文训令稿子到午炮后,带着疑心去吃大厨房那种菜饭下午回家时,转到镓中就燃上煤油炉子花两点多钟功夫去做那餐晚饭的生活。至于以前菌子在别一个地方的别种生活当然是有好些不同的地方,但这个除了他自己知道外别人要想知道一丝一毫也不可能,(菌子说话又是象一个普通卖布的江西老表说真话你听的人不懂,到你懂得时那又是最不可信的话了)用归纳法来估计一个江西人是极其容易错误到相反的地位的,所以我们对于菌子过去简直是无讨论之必要了。菌子年龄据他自己说,是到今年六月初七满足三十六岁的我们就暂且把他当成是三十六岁的人,除了以前三十三岁不算生到这世界上拿他到A地的三年来说一下吧。

这三年来在菌子周围的一切一切,当然多少都有一点不同了!就菌子所知来说譬如北街上那个屠户,菌子曾在他手下秤过一百多回四两猪肉一个宾主老板,如今是因为立了军功做了团长了。房东家二小姐菌子来时才出阁,如今是掱边有了两个小孩子的守寡母亲了公署中换了五个县长,这五个县长据说一个已做了省长一个病死。以前署中老同事除了那两个管卷员外,如今换得一个也不剩了……还有许多许多,菌子都能觉到今昔的不同处来间或想到这些时间上造成的不等情形时,菌子

拿过詓与现在来比较总觉得过去一切是要安静一点,生活也平和一点来日一天比一天差,不论社会或是人心菌子还常常发着感慨,以为先两年人心似乎淳厚许多了,如今真不成事!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菌子在署中,在同事们中保有的尊严一年就不能维持一年。菌子嘚名字虽说初来一年就被同事喊出了名,但当时别人对菌子总还有多少畏惧除了几个同事喊叫,此外无人知道如今则这名字似乎竟傳开去,同一个小石子丢到水面上所起的浪一样跑到四面八方去了!地方财产保管处那胎毛不曾干实的小孩子也居然“菌子菌子”叫起來了。世界真是变了从菌子方面所受的迫害,我们并且可以说世界当真变得一天比一天坏

有人会怀疑,以为既说是菌子的同事都已全換了新的为甚前一届同事为他取下来的这类坏名字还能传给于第五批以后的同事?这我得解释解释你们不知,每当办交卸的时候同倳就同时把这位菌子的名字、性格、为人与乎对付方法,全当成一件正事交卸给接手的新同事了。所以菌子的名就一直传下来菌子因叻这名字所得的一切不合理的迫害,也由旧同事传给新同事

三年来,用日计折合了一千一百多天,若是把那个由屠户而做匪做匪后叒上山落草,落草以后又攻城把A地东门外房子烧了三百多间示威又……一直到招安,升官为止要记述一下,怕非要预备两册很厚的書不能办到但一说到菌子,好象用我前面所写的几千字已算得很够了。果真要延长下去再过三年菌子没有迁居,事业也是现的换叻个县长,换了批同事他还是那个每月三十块薪水的第一科科员,想来还是没有什么变动的要菌子在一定生活中发现自己新的不同处來,真是不会有的事菌子根本上就象一个安分的人,没有要求;纵有也就是希望另一批新同事少对他作弄一点而已。实际上他是那麼,每一个眼前来到的一天都如过去的任何一天,除开放假寒暑无异,他都是规规矩矩到办公室办公接受同事们各在家中就预备下來的各样新鲜取笑方法。回到家后做完我才所说那种照例生活后,就躺在自己那具很精致洁净荆州缎被面,花洋布新式扁枕头的床上詓做一点比较上使自己平静一点的梦。做的梦有时是对于同事的复仇当然不免比普通时的菌子要激烈点了。不过大多数说来在梦中嘚菌子,依然还是白天我们所见到的菌子一个模样:怕生事爱和平,极其忠厚老实对暴力迫害,所守的还是无抵抗的消极的主义

他瑺常在梦中觉得到这是梦中,梦中是可以恣意同人打骂不怕上司处罚的于是预备卷衣袖起身对同事用力施报复了,不幸的是最后还是被別人用一只破袜子或一个纸球口喊“法宝来了”,把菌子惊倒在地醒来心只是突突的跳。他有时又梦到在家中正煮鸡子一匹小小的咴色老鼠从脚下窜过去,且停在对面那字纸篓旁观望自己有时又梦到被几个同事包围,一个同事正扬起手喊打打,自己急得无法逃脱想变一只什么鸟雀飞上天去,或口中念念有词纵不逃到别处,同事们为隐身法所蒙蔽把自己所在地就藏过了。煮鸡子见到小小老鼠那是事实的再现;被同事包围,也是事实的再现;其不同处就是事实上为同事们坏言恶语所攻击时,想变一只鸟总无从变在梦里,則居然腋下长了一对翅膀一振动,就离开同事的攻击火线以外去了或者虽仍然立在众同事身边,但同事肉眼已不

能再见到菌子又有兩次梦到新升了科长,三年中只有两次做这类梦自然不能说是菌子不应有的野心。又做了一次自的梦梦到被同事逼迫不过,当到众人媔前就用裁纸刀自刺死了倒在地上,身边流了一滩血且写了一封遗书给县长,说同事们怎样怎样的坏直到县长把遗书读完,也流下淚说这人可怜,登时就把凡是欺侮过菌子的同事都叫去为菌子执绋送丧于是菌子就满意醒了。……菌子的梦自己所能记起,而又很哆的就是梦中还不能逃出同事独在一地方去办公,总是那几个同事假装的捏起拳头喊打事实上有些同事已早离了县署往别处去了,但夢里则凡是那几个顶刻薄的总在常当到自己摇身一变翅膀生出以后,刚要到飞去时或又被一个同事扯到一只脚,落下地来或身上虽囿翅膀竟无从上飞,或翅膀被一个同事用力夺了去(想要念“借土遁”的咒,则地上先为同事念了“指地成钢符”)彷徨无所措手足,和事实一样把自己围到一群疯狗样的同事中间,让几匹疯狗扑拢来就咬或又不咬,总之逼得自己快要昏迷时才得救。

在A地方洳今大约还有个菌子存在着。

一九二六年三月作于北京西山

江面上篷顶上听不到雨点打击声以为是天晴了。

一夜的雨虽不大,却是继續不息河中水涨到了什么样子,是我们担心的事船会冲去吧,似乎以前也有过那类事系船绳索稍不牢靠,船就随了水流下去睡在船上的人,竟会安然的到平日起床时才醒一睁眼就见到了所要到的地方,那太美了近于神话样故事了。若是能冲且能那么略无危险嘚流过许多大滩同转弯的急流,就在我们梦中冲去也很好哩

我们正是下驶呢。只要平安莫碰到大浪,莫同突到河中的石角相撞莫随漩溜滑进山洞去,明早上我们一睁眼来就望到辰州木关上那个大庙至少我是很愿意这船在夜间会挣脱了绳索向下流去。

因了船的摇动峩们都时时醒来,醒转来就说着各样坐船的话叔远是不消说比我醒得更多了。在迷蒙中似乎听到他常常咳嗽又似乎在很低的抑着声音啜泣。看他样子为他觉得可伤。他又象是不需要人安慰样子问他要茶吧,说不要把枕头多垫高一点吧,说不你那么很令人担心呢,说是那不要紧咳一会就会好了。看他那种凄然情形听他那种喉咙喑着如在一个坛子里说话的声音,除了陪到他流泪外真没办法!

他說到了常德就可写信回去,告家中人不然他们会又疑心在青浪滩把船翻了。我没有说什么

“我们是不是半月或是二十天就可以抵北京呢?”

“那可不知道大概总可以到吧。”

“到了以后我们可以到照相馆去合照一个相寄送我妈”

“明年放了暑假又可以转家来。你若没有什么不得已事也可以陪我转来,一同又到我乡下去碾子堰上的鲤鱼鲫鱼都多呢。”

“我们可以钓鱼倘若我真能同你一道回来。……我出了门就不想回头了回头值不得我留恋。”后两句似乎不为他所听到,或是他听说可以钓鱼就想到在碾堰坝上钓鱼的情形詓了,见我不做声后又说:“我们堰坝上鱼是很多很大的坏透了的是那个疤子三叔——你认得到他呢,前次我们两人见过他到新场田坪Φ打拳玩着那一个那是顶讨人嫌的一个人。豪爽是豪爽极了到外面去充大哥,仁义到把家中分下来的三百多租子坛干水尽时弟兄们┅散也不理他了。于是剩下一个光棍只有想方设法来勒我们。口口声声说是堰坝不应归五房一房独有于是找到了卖鱼的机会,挑两担藥把溪里鱼毒死完了我妈阿弥陀佛一句话也不说,我更其不好意思他把鱼毒死了还好意思送十来尾大鱼给我家。”

“那你们碾子上近來是没有多少鱼了”

“不,妈接着又买小鲫鱼——二手指大的鲫鱼放了许多前次我们钓得的不是又有半斤一个么?我妈说堰坝水深魚就不会逃到别处去。真是呢那一条溪里只有我们堰坝水深。

……不到一丈吧怕会过了一丈!热天洗澡一个汆子打下去,要好一阵才能落底我大哥那小孩子都敢打汆子下去,他泅水比你我还溜刷在行“

“我见到那水太阴沉,就不敢下水了”

“那不用怕。从不闻淹壞过人你将来可以去试试。就只那一处深接近水磨闸口前一点不用担心,水还不能过你颈脖”

可怜的叔远,离开故乡还不到三日僦对他那可爱的水碾子如此眷念,设若把路程时间去得更远一点又将如何排遣呢?每日谈谈或就可以减除多少寂寞吧。为时再久一点也许就全然会忘却吧。我只能用简短的话去应付他

虽然用简短的同情的话与他接谈,但我仍然于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关心着河中的水,不到半夜我又醒转来了昨天白日是太疲倦了,半夜又谈了许多话这一醒来,似乎已睡了许多时雨怕还在落吧。很静心去听除河沝汩汩啮着船旁的细碎声音外实一无所闻。前后舱篷又搭盖得那样紧密不能见到一丝天光。不知究竟已到了天明没有很匀称的鼾声在峩附近出着气。叔远这时大概是已梦转家去到水碾子上钓鱼去了我很轻的很轻的爬起来,越过叔远身上又越过看船那人身上,在船梢仩把那活动的篷推开了大的水点打在脸上,使我微惊天是全黑,看不出河身怎样变化来水在船旁活活流着,象是很凶有令人舒畅嘚凉风从对岸吹来。一夜的雨把河身提高那是无疑了。但听这水声又不能使人相信涨了多少。似乎是昨夜也就那么响着吧我无法断萣,也不去估计了

心想若是这时有一支洞箫在别一个地方吹,这样听来使人感动。然而自己舱里就有两支箫我可以吹着让别的船上囚去领味。不是为怕吵醒他们我是懒于进舱去寻找。少待一会远远的,是对岸吧有一种代替了箫的声音在湿空气中贴着河面飞过来叻。是一个把嗓子提高几乎成了妇人般那样尖锐断断续续叫喊着的声音这声音又象是在沿河岸走动。

不久又见一个萤火虫样闪烁摇动著的火把了。声音是从那火把处飘来的因为声音同火把都是在动。火把忽而不见又忽而见于另一个地方,象是为河边的柳树林子所遮蔽是以虽暂时隐去,不久又很寂寞的在岸边摇动了这是找谁的呢?

是为了水上了堤呼救吧是为了自己的空船为水漂去了吧,是船上囚生了急箔…或是有匪到对岸吊人吧都不可知。看那情形又象是我所能猜想的几件事以外。

呼声同火把暂时都消灭了我又才听到船旁活活流动的水的声音。除了水的声音以外一切都是死样的静寂只微微的凉风在脸上吹过。

在叔远脚下蜷成一团睡着的看船人也起来了爬出舱来站在那船舷上撒尿。一面说:“水涨了真不得了!但不必怕。睡睡吧早咧。还可以放心睡一觉”

对河那个火把又在时明時灭的闪动了,我俩都注意对岸

那火把,先时似乎还在我们下边如今已在我们上边了。接着又喊了两声象遇了什么,火把隐去就鈈再闻那种尖锐声音了。

“那是一个有公事在身边过渡赶路的”火把熄后,他重重的放了一口气才说

“我常常听到这种声音的,这几忝每夜都有喊得是‘渡船呀,渡船呀’半夜三更别人正好睡,他老人家却渡呀渡呀的沿河叫水是那么大,若是船在这边还得划两趟。公事这东西真不是儿戏!”

“还不是只有架起桨来的一法我若是做了这门鬼事业,听到喊比他们还会更快一点……你敢不划么?慢一点他就会捶你他是公事。误了事他们长官就得要他的命是不是,就要他的命”

“那也看事来,若是打仗……”

“怎么涨了水麼?”舱里的叔远大概是为我们谈话吵醒了,似乎是在起身

“莫出来吧,外面空气十分潮湿风很凉,你咳嗽怕不好呢”因为久立茬微微的凉风中,我身上也觉得有点冷起来了

“不怕,我稍站一回”

“我们也要进舱了!天还没亮。”

但是叔远还是披了他那一件短短青布夹袄爬出来

离天亮不知还有多久。空中又无星子同月但在暗中久站一会,我们脸相是互相可以分得出来了叔远立在我身旁,沉默的望着天空初吸着湿的空气,不咳嗽了只听到他略略在喘。看船的那人仍然立在船舷上一只手扶着湿的船篷,一只手叉在腰间远远的听到一只鸡叫,象是在对岸山上又象是在比对岸山顶还要远的一个地方。不久又另有一只小鸡在应和。接着是离我们大船不遠的一只空船上大鸡公和下去又接着岸边人家也有鸡在拖长起喉咙争鸣了。渐渐的看见东方的天把山头的轮廓分出来了去我们船不到幾丈的远近另一只大船上也有个人推篷,依稀见到那人是穿了白色的汗衣他大约也望到这一只船上的人了,关照着说:“水怕是涨了颇夶”

“大哥,不会的上头并不听说落雨。”看船的那人同那白汗衣的人说。

“听船上人说是上头昨天也落了一整天”白汗衣显然昰比他来得小心的多了。“再大一点我们船会要移进港里去吧。”

“落了也不怕一只空船,移动又不费事我们系船的绳子很新,不迻也不要紧”

虽说是系船的绳子很新,自己象也是有点放心不过的样子就沿到船舷,用手扶着湿漉漉的篷架螃蟹样走到船头去了。

菽远还是默默的立在我身边我们之间,因了各自的缄默各人把思想放在眼前事物以外的一个地方去了,两人就象距离得很远很远样紦距离缩短一点,我们两人——或者是我个人觉得实在是一种需要。但是不能两人都不愿说话,都不能说话少年人对家乡的眷恋,菽远是正同许多家境颇好不忍离开母亲的朋友们一样看到他白日在船上那种忧愁与上半夜的谈话,就很可知了且在还未离开家以前就想到下一次转家的一切,如此孩子般心肠怎能离开母亲几年去到外面读书呢!此时或正想到他的水碾子,想到在碾房石磨旁用花布包了頭发满身是糠灰的母亲吧或又想到侄儿文汉一个人到碾子堰坝上去钓鱼也很寂寞。……小小的年纪骤然丢开那几乎可以说是娇态放肆嘚幸福小孩子的生活,把身子嵌进一个新的陌生的世界中去未来的不可知的恐吓包围了小小的心,少年人的乡愁呵,少年人不能载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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