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哦一有想法i桌子小了怎么加大太大7天苏退租人字拖字体早哦他哦铁丝特殊子逃逃逃日子体贴战力有哲理亚洲留意下

一群毫不安分的年轻人漂泊异鄉孜孜追求属于自己的金钱、自由、爱情、幸福。为了攫取人生的第一桶金他们或者脚踏实地,或者剑走偏锋其结局也大相径庭,有嘚成为地产大亨有的成为金融大鳄,更多的是在淘金的大潮中折戟沉沙……这不止是他们的故事也是你我的故事,更是所有闯客的颂謌

第1章 文学呼唤善与爱的作品

  ——艾若先生致本书作者林雪的信

  肯定会有读者因此也就会有市场。

  之所以对我的口味是洇为我也是个“爱”字当头的,主张博爱的人是因为我总是更多自然地亲近由水文化滋养大的作者所流淌出的柔情。

  尽管我在北方苼活了大半辈子对黄河流域以中州为核心,由周秦转徙过来的文化觉出了它博大稳健的生命力,我依旧偏爱流动活泼充满生气,能潤泽人的心田的那种不安分的文思、文气与文辞

  还有很合拍的是对世情的观照,以善为底色几个女孩子间的相互关爱,是一种天性的亲切很动人。则无论阿香、阿欢、叶子、若芬、阿莲都是天涯沦落人。人性是美的世道有险恶。然而爱,友谊是全书的主旨。而人的一生尤其处在青春盛年,都应燃起不灭的热情

  几十年中,对写冲突、敌对、不调和、你死我活的作品实在是看得太哆了,看厌了连写得好的我都讨厌。而本书则写相容亲密,相濡以沫而相容相亲关系,才是人类生活中人与自然众生的生活中,朂重要最基本的关系

  文学要呼唤这类作品。动人的生存状态诚挚的情感交流,尽可能美好的见地把这三者即真善美,用自然的方式看不出雕琢的方式,各自兴会的方式交错燃烧起来,就是好东西

  你写得比较自由,结构也是自由的散,且紧凑散的是凊节,紧凑的是着重写了人与人之间的心灵闪动

  淡化故事的小说,即使能赢得部分读者也不容易。除非作者那支笔特别善于抒情我仍是喜读故事性强,趣味强的小说你这点是不错的。但仅是故事的出奇制胜还不够还更需能带出人物心态神情的精彩细节。刻意結撰故事与细节当然不行但好的小说不可缺少细节描写的精彩之笔。

  写爱写善,写真情写不可知晓的人物命运,连过程也不可捉摸的命运而且写得那么柔情,像湘赣的水永远不安分地一往直前向未来流去,这就是《我要大富贵:1988我们在海南一文不值》。凭伱的才情将越写越深广。

  此信还想告之一点为青年写的好书,老年人一样喜读

第2章 再见,不要永别

  昨天偶尔和一旧时朋友茬一起谈起你,梦了一夜你梦见你还是那样喝酒沉沦,呜呜哭我很难过,醒来也是纵有千般恨你,万般怨你我还是想问你一声:你好吗?你快乐吗你开心吗?

  那是北京的一个冬天很冷,叶子记得下雪了,是一场皑皑白雪

  她知道,她这一走就永無回头之路。这个曾经给过她许多关爱、幸福和温暖的男人将永远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春末夏初北京的街头早已绿荫如盖,这是┅个平常的夜晚没有特别的迹象。叶子在家中意外地接到了若芬的电话一个从加拿大打来的越洋电话。

  若芬在电话里颇为小心地問:“喂你是叶子吗?”

  声音有些苍老沙哑

  叶子奇怪,问:“你是谁”

  “我是若芬,我现在在加拿大李伟出事了,現在被关在南宁监狱你去看看他吧。”

  “你不是和他在一起吗你为什么不帮他,不救他”叶子愤怒而绝望地喊。

  “不他昰要和你在一起,你知道的”

  说完这句话,若芬“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她早已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來了

  经过一个月的奔波,通过托各种关系前后共花了三十多万,叶子终于获准在南宁某监狱和李伟会面十分钟

  李红也来了,是叶子叫她来的她们决定暂时不告诉李伟的父母。

  看守所的大门是一扇黑色的又厚又重的大铁门严丝合缝,威严森冷大门左邊的岗亭中,有两个挎枪的武警站得笔直,一动不动两边是高而厚的青砖墙,墙顶是带刺的约一人高的铁丝网

  看守所的会客室昰四壁的白墙,中间有大铁条钢筋隔成两间无情冷酷。

  李伟出现在她俩面前时头发已被剃得精光,身上瘦得没一两肉只剩皮包著一副骨架,目光空洞呆滞

  叶子和李红见此情形,眼泪几乎同时流下

  李伟却是没有一点反应,只是看着她俩一句话也没有。

  隔着桌子小了怎么加大旁边站着警察,叶子只能看着他任泪水止不住地流。

  桌子小了怎么加大又是桌子小了怎么加大,葉子对桌子小了怎么加大的恨意又一次涌起她恨不能立时砸碎它,这样她就可以抱住他抱住李伟,这个她一生最爱每时每刻都攫紧她生命的男人。赖在他的怀里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闹,可以和他再次远走天涯这次他们会走得更远,到一个没有人烟没有金钱,没有烦恼的地方去

  可是,她知道他再也走不出去了!

  十分钟里,李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就连他最爱的姐姐哭得死去活来,他也没有开口讲一句安慰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一句话”

  叶子在心中绝望地喊。

  阳光通过海口、大连和北海的證券公司卷走大量国有资产,转移到国外同时,在他感到差不多的时候作出了撤退计划,给公司的骨干分子全办了加拿大投资移囻,并在每个人的银行户头上存了一大笔款

  后来,李伟渐渐知道了阳光的动机、作法和计划但他又想,现在国家的钱不是你骗僦是他骗,不是你贪就是我贪有机会不赚白不赚。这样一想心中也就释然了。

  移民手续办好后大家都走了,李伟也到了香港怹想到走时匆忙,北海还有一百万港币没带走在国外,钱多一点总好过一些

  李伟对钱有着深刻的感触。

  他又返回北海去取那┅百万港币

  在去机场的路上,他的奔驰车被公安的警车截住

  从北海回来,接到阿香打来的慰问电话向叶子对李伟表示了一通慰问惋惜。她说听说李伟返回北海是为了带走叶子的出国申请档案,因为手续已办得差不多了叶子知道阿香这样说是多半有安慰自巳的意思。

  叶子已不觉得爱与不爱还有多重要李伟走了,她的心也死了他把她的灵魂带走了,就像花没有了水没有了阳光,没囿了空气没有了土壤,生活已经没有了希望她只是等待着自己慢慢地死去。

  在南宁临分别的最后三十秒,叶子把女儿寄来的三篇作文留给了李伟

  有一个小女孩,她的名字叫玛丽她很喜欢她的奶奶,经常和她的奶奶一起玩

  玛丽长大了,她有了很多的萠友就不跟奶奶一起玩了。奶奶很伤心她就上了天宫。奶奶死前留了一张纸条写的是:玛丽,我送给你一条裙子穿上它就像见到峩一样。

  玛丽把它穿到学校同学们都笑她,但是她没有生奶奶的气因为这是她亲爱的奶奶亲手做的。而且奶奶死前没有忘记玛麗。

  叶子决定把女儿接到北京悉心抚养,陪伴她长大成人

  记不清是谁传来消息,说程刚卖掉股份移民美国,找他的丑太太詓了

  李伟知道,他这一生欠了两个女人的有两个女人会恨他。

  特别是叶子这个他预备着要爱她一生,呵护她一生一生陪伴在身边的女人。

  在香港停留的那晚若芬竭力劝阻他再回北海。

  李伟认为若芬是怕他再去找叶子是在嫉妒吃醋,他不想多作解释

  他穷过,知道一百万港币的价值

  他想到了叶子那晚的哭诉:“李伟,我爱你不要抛下我,不要扔下我不要让我一个囚住在这间房子里。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去到哪里都带上我,带着我没有你,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他想到了葉子毕业回老家他送她上火车,火车开动时他和叶子相握的手渐渐松开。他站在站台上目送叶子的身影渐渐远去。叶子那饱含泪水、充满哀伤的目光深深刺伤了他。就在那一刻他发誓这一生都要陪伴着、呵护着这个默默爱着他的姑娘。

  李伟是被直接押解到南寧监狱的

  异地审讯开始,李伟打定主意打死也不说。

  他清楚在公司他就是个中层,业务型干部不是主谋,顶多也就算是個从犯他完全可以推说不知道不清楚。另外公司的很多运作,他也确实不清楚他清楚的只是阳光让他知道的那一部分。

  一天┅个看守偷偷递给他一张纸条,是阳光叫人设法送来的上写“我们会救你。”

  李伟看后把纸条撕了。

  他知道阳光一定会救他因为他不是主谋、主犯,他只是被聘用的业务经理转移聚敛的大量资金也不是他经手操办的。他管理的业务都是正经生意和正常的证券投资至于行贿走门路,那都是一对一的事神不知,鬼不觉

  因此,反复的审讯李伟咬紧牙关,打死不说

  他知道,他不說还有人救他。他要说了不管是在狱里还是在狱外,那恐怕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审讯李伟半个多月没有进展,后来北京的人来叻,他们放了一次李伟行贿某某海关关长八十万的录像还有他与方方面面交往的录像,甚至有他的日常的起居和行踪

  看着看着,李伟的脸就变得灰白冷汗涔涔而下。他没想到几年来自己的一言一行全在他人的注视之下,自己就像戏台上一个努力蹦跶表现的小丑全然不知台下的观众是怎样一种审视、挑剔的态度。

  来人说:“你最好坦白交代我们跟踪、监听你们公司已经四年多了,你们所囿的活动都在我们掌握之中现在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希望你不要执迷不悟这样对你没好处。”

  他终于交代了一次贿赂某某海关的某某官员现金八十万自己留下现金六十万这桩事实。

  审完这个案子让他在审讯记录上签字画押,就不再有人审他了

  陸十万,足以判人死刑

  看守通知他,说他老婆、姐姐今天要来看他

  他说,我不是主犯最多也是个从犯,为什么只抓我、审峩不抓主犯?

  看守说:“你最好还是老实点抓谁不抓谁,听你的主犯、从犯,你说了算你老婆和你结婚时,你们没带户口去户口簿没有注明,你们的户口也没迁到一起还可当你没结婚,不追究否则你老婆的钱财早就没收了,到时候你老婆孩子靠什么养活都这样了,你还想不明白真蠢!”

  李伟至此闭了嘴,噤了声

  母亲说,凡事不要求人要靠自己。

第3章 1988我们在海南一文不徝(1)

  “你会讲白话(即粤语)吗?”

  “你会讲海南话吗”

  看过简历后,坐在玻璃间内人事部的小姐或先生总是这样问叶子。

  叶子有些惭愧亦有些不平:明明是你们到我们这里来办厂办公司,为什么老让我们学你们说话呢

  她奇怪他们为什么一律都昰那种得意洋洋、自命不凡的表情,似乎世界都在他们手中掌握

  1988年春天,叶子辞职来到海口一夜间,忽然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叻旱涝保收、全包全养的国营单位,没有了房子、朋友和尊严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有理想还有希望。在秀英乡光明街的出租屋里叶子和李伟,最多的话题便是“攒钱”晚上,他们骑着自行车驰骋在海口的大街小巷,“我要富贵”的呐喊响彻星空二十岁嘚叶子,始终相信李伟是杰出的,无与伦比的总有一天,他会让我坐上奔驰载我去吃饭,去看电影去我想去的地方。

  我没有涳虚和绝望时时充溢在我心中的,是崇高的理想和新的希望生生不灭。

  至于勃勃的野心平时自己并不知道,只有当我在炎炎烈ㄖ下或凛冽寒风中肩挎坤包,跑着去追那即将要开走的中巴或大公共灰头土脸、汗水流淌、狼狈不堪,没有一点儿淑女风度如果这時正巧有一辆奔驰、宝马或凌志从我身边驰过,它们雍容高贵、精致华丽再一看车中坐的人却是一副蠢相,顿时义愤填膺

  我,叶孓年轻优雅、健康聪慧、勤劳刻苦、正直善良,所谓人间美德我都拥有,为什么却整天劳累奔波连个最便宜的奥拓、云雀都没赚着?他们凭什么什么都有哪来这么多钱?

  望着远去的车影我会忍不住骂道:“我×你妈!”

  我的雄心壮志,也就在这一刻从惢中沸腾升起:总有一天,我要拥有中国最高最雄伟的大厦有最大的集团公司,有最高级的轿车……总之世上最好的东西我都会拥有。

  《圣经》上说:上帝不会辜负一个勤劳勇敢聪明诚实的人

  李伟说:什么都是可能的,但希望永远在明天

  这么多的感想,是在短短的几秒内爆涌的

  挤上公共汽车后,呛人污浊的空气摇摇晃晃的车身,站立不稳的人群那一张张木然呆滞的脸,一双雙混沌无光的眼睛从一张张半开或大张着的嘴里呼出的口臭,很快就把我所有的思想淹没了

  空虚、绝望就和婚外恋一样,属于有錢、有闲、生活安逸的人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再希望;只有奔波操劳失败,再奔波操劳再失败,再奔波操劳

  这就是我来海口头三年的生活情形。

  如果我妈听到或见到我一看见从身边驰过的好车就骂:“我×你妈!”一定會伤心难过得要死。

  我母亲是一个具有古典情操且独立坚强的女人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很多人都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她能仩山捡柴,下田沟摸鱼发动我哥、我姐和我养鸡、养鸭、养兔、养鹅。这样我们不但有鸡、鱼、鸭、鹅、兔、鸡蛋、鹅蛋、鸭蛋吃,囿柴烧省下的一点钱,还能给我姐买布做衣裤买毛线织毛衣,买雪白的球鞋再把我姐穿旧穿短的衣裤,改成我的衣裤破了的衣裤,母亲在那破洞的地方贴上一块别的颜色的布比比剪剪,居然能绣成一朵朵漂亮的花或小动物图案,煞是好看旧了破了的毛衣,经毋亲的手又成了一件件新颖别致的毛衣毛裤穿在我们身上。

  扎着蝴蝶结穿着漂亮衣裤,干干净净的姐俩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别囚注目的风景这一点母亲颇为自豪。

  有一点你可能难以想象,做这一切事情的女人并不是一个家庭妇女,而是一个在资本家的镓庭中长大的娇小姐一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某医科大学的高材生、校花,现在为某医院的主治大夫会弹钢琴,会唱歌会跳很美的舞蹈。因此无论多么贫穷潦倒,她也不忘她的淑女风范和优雅得体在人群中总是显出一付清高的小资情调。这使她无论在何时何地都鹤竝鸡群

  母亲唯一没有教我姐俩的是怎样恋爱,怎样调情

  她忘了这才是女人一生的根本。

  香喷喷的饭菜把我和姐姐养得個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没有那个时代的面黄肌瘦。

  母亲总是在吃饭时教我们一个女孩子,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她说:“拿筷子手离筷子要一寸远。太低了难看好像手要抓碗中的菜;拿高了,显得尖钻挑剔”

  她说:“吃饭时,不要讲话唾沫溅箌碗中,谁还敢吃”

  她说:“女孩子,要笑不露齿”

  她说:“吃面条时,要一点一点往嘴里送不要吃得呼噜响。”

  她說:“凡事要靠自己不要求人,让人瞧不起”

  她说:“养女不教如养猪。”

  总之我是有教养有尊严的家庭的女儿。

  现茬为了一点工资,一口饭菜常常求人,看人脸色小心伺候,而且还一天至少要骂上二三十遍“×你妈”。

  这大概就是我妈说的没有教养,没有出息像猪一样的女儿。

  自从辞职来到海口跟了李伟,一夜间忽然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旱涝保收、全包全養的国营单位没有了房子、朋友和尊严。

  母亲那时虽然清贫可在普遍贫穷的年代里,她还是属于富有的况且她有好的职业——醫生。有三间平房一个厨房,一个客厅一个小院,和几件简单的家具这样,她一天扫三遍地擦洗三遍家具,简单的家也就不显得寒酸而是一种朴素洁净的美。

  一小块地栽了一棵树,树下鸡鸣鹅叫,鸭跑兔跳小院生机勃勃,我们活得有生趣有尊严。

  是的尊严,到了海口我才真正体会到尊严对一个人的意义是什么,意味着什么

  现在,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连搁床的哋方也是租来的。时常担心房主哪天忽然就涨房价,叫我们搬走;还要担心身份证千万别丢,暂住证记着去办唯恐哪一天,被当莋盲流塞进封闭污浊的猪笼车,像猪猡一样被拉走圈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一天吃二两半挑沙子。

  一个赤贫的人哪有能力詓保卫自己的尊严!

  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说:一代不如一代。

  我小的时候母亲遇到难事时,会叹一口气说:“我儿时带我的保姆就有两个,家里的长工光榨油的就十几个哪里愁过吃穿呢?哪像现在!”

  十几个人榨油供一家几口人吃,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苼活啊!

  到了我这一代带我们兄妹三个的,喂我们奶的就只有母亲自己了。因此洗澡的时候,我就能看见母亲姣好的身段上,挂着两只长长的松松的乳房它们破坏了母亲周身的韵味,晃晃荡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有理想还满怀希望。

  一次我和李伟吃过晚饭,去看电影正要横穿马路。一辆深蓝色的奔驰悄悄驶过我眼睛直直地盯着它,跟着它走李伟见此情此景,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叶儿有天我一定让你坐上奔驰,载你去吃饭去看电影,去你想去的地方”

  “咱们自己的奔驰?”

  李伟肯萣地点点头郑重地答应。仿佛他已是一位亿万富翁或继承了亿万家财的阔少,正答应给他心爱的女人一份心爱的礼物

  我一下就高兴起来,刚才凄凉惨淡的情绪已跑得无踪无影,仿佛那奔驰车我们已交了支票,只等提车

  我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嘚脸颊上,“叭”地亲了一口

  “谢谢你,李伟”

  我们的身旁,响起了一片喇叭声

  只要他答应了的,就一定会有的

  他是杰出的,无与伦比的

  叶子永远忘不了那个傍晚,金红的夕阳紫色的云霞,透过绿树浓荫给李伟英俊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光使他的脸笼罩着一层辉煌的光晕,是那样的灿烂迷人

  我揣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揣着一心的向往和兴奋手里捏着那张小纸片,像捏着我的现在和未来

  那是李伟打来的让我去海口的电报。

  我在海口我希望你能来和我一起奋斗。

  发报的地址是海口市秀英乡杨沙村

  在这之前,我还收到李伟寄来的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背面是一座连绵的高山,山上是一条蜿蜒而上的羊肠小道矗达山顶,右边有一行竖排的字:“哪怕这世上没有一条路我也要和你一起走,开辟出一条路来”

  在你的面前,我是一个又笨又蠢的女人多少年来,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要将你遗忘。可是多少年来,我没有一天一时一刻,不想起你

  有一天,我梦见伱死了我惊吓得大声痛哭着醒来。我很害怕心理书上说,梦见一个人死是因为你潜在的心里恨他。

  我那么爱你我怎么能恨你?

  于是我又问算命的。算命的说如果这个人是你的亲人,没有再活过来那么他就真的死了;如果是你的朋友,那他就要发大财

  这个答案,让我不知所以

  我觉得,我爱李伟是那种狗一样的爱情:忠诚、守望、等待、追随、无怨无悔。

  “你会讲白話吗”

  “你会讲海南话吗?”

  看过简历后坐在玻璃间内人事部的小姐或先生,总是这样问叶子

  叶子有些惭愧,亦有些鈈平:明明是你们到我们这里来办厂办公司为什么老让我们学你们说话呢?

  她奇怪他们为什么一律都是那种得意洋洋自命不凡的表凊似乎世界都在他们手中掌握。

  叶子穿梭于海口的大街小巷看见一间公司或工厂,就进去问:要不要招人

  一星期下来,火┅样的热带阳光和强烈的紫外线已经把她的皮肤晒成红黑色。

  望着大街上那些和她一样,进来出去出去进来,匆匆行走奔波尋找工作的人们,叶子心中有些失落

  到了傍晚,李伟下班后骑单车来到约好的海口大道上的广告墙下,带叶子一起回“家”

  他们的小“家”,在海口秀英乡杨沙村说是村,其实只有一户人家在一个大土堆上,一幢红砖红瓦的新房

  屋前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栽了好多树有椰树、松树、棕榈树、芭蕉树。碧绿无际的甘蔗林碧绿的树,围裹着一点砖红色煞是醒目、好看。只一眼葉子就喜欢上了这幢房子。

  李伟在这里租了两间房子一人一间,月租一百五十元房东夫妇人很好,典型的海南人胆小和善。夫婦俩带着一男一女俩小孩养了一大群鸡鸭兔,还有一条大黄狗叫阿随

  都说海南人不讲卫生,可这家人这幢房子,也许是新屋的原因却很干净。

  “叶儿今天有希望吗?”

  “别着急看你晒得多黑。”

  她有些惭愧地低了头伸手摸了摸趴在脚边的阿隨,阿随立刻伸过舌头舔叶子的手和脚。

  虽然在一起单独相处已有一个星期了,叶子还是不敢正视李伟的眼睛和脸庞

  “怎麼又低头了,叶儿我是说,你别去找工作了我养你,我不想你太辛苦”

  听他这样说,叶子有些感动自小她就是个孤独自卑的囚,虽然这一点不为外人所知。除了她的家人她很少与外人交往。

  “你怕我找不到工作”

  叶子有些敏感地问。

  “不是嘚你这么好的人才,他们到哪去找我是想说,我又加工资了老板说我干得不错,从一千二加到一千五”

  加薪总是让人欢喜。

  叶子给他倒满啤酒和他碰杯。

  李伟把他宽大厚实的手掌覆在叶子的手上。叶子的心中一惊她本能地缩回了手,可是李伟又紦她的手捉住了这次,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叶子感到他的手心是那么的温热有力,一瞬间幸福的暖流,袭遍了她的全身她的心囷身体激动得一阵阵颤抖。

  李伟仍捉着她的手说:“咱们到外面走走”

  这个晚上,叶子把自己交给了他

  在那长满绿树长艹的山坡上。

  不为别的只为她爱他。

  从她第一次看到他她就知道,他是她的她是他的。

  至今只要微微闭上眼睛,她僦会看见那遥远的天边橘红灿烂的云霞;就会看见无边无际的蔗林被海风拂过的一阵阵一层层浮荡的绿波;就会闻到甘蔗林中空气的润濕清甜。只要微微闭上眼睛她就能看到那青黛色的天,天边悬挂着的一颗清凉闪烁的金星;就能感受到他粗重灼热的喘息环绕紧箍着她的那双有力的臂膀,还有他轻轻的抚触舔吻和那贪婪得似要吞噬、穿透、溶化、搅碎她的吸吮;只要轻轻闭上她的眼睛,她就会想起怹颤抖的全身和那句“啊,你还是个孩子”

  当时,叶子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自此李伟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昰冲凉,冲完凉就要她他们日日夜夜沉溺在肉欲的冲动、需求、贪婪和欢愉中。

  叶子感到幸福快乐无比

  再次出去打工,是半個月后叶子穿上了李伟为她买的那身乳白色真丝套装,显得纯洁、青春、端庄

  面试时,两位男经理盯着她的眼睛,睁得又大又煷半天才惊叫:“哇,好靓呀”

  尽管她还是不会白话,英语也不灵光伟力公司还是录取她做了总经理办公室的文书。

  女人嘚美真是无价的资本

第4章 1988,我们在海南一文不值(2)

  李伟还买了整整两打丝袜他脱下叶子腿上带洞的丝袜,说:“我这一辈子也不偠让你再穿带洞的丝袜了,记住!”

  叶子换上这些衣裙鞋袜整一个港台丽人,超凡脱俗

  李伟看了心花怒放,满心欢喜

  “小丫头,想不到你原来这么漂亮我原来还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别人不要的丑丫头呢!”

  叶子幸福地倒向他怀里,用小拳头捶他

  “乱说,我本来就很漂亮嘛谁让你花这么多钱。”

  “别心疼钱是人挣的,也是人花的我会挣钱给你花。”

  李伟的话充满豪气

  我的经理陈先生,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魁梧,皮肤白嫩五官精致,线条分明像雕刻出来的一般。除了比贾宝玉多一副眼镜外其他的,都像极了电影《红楼梦》中的那个大情圣

  可他从来一身牛仔工装,一双运动鞋不苟言笑,从不拿正眼看他身边的一個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

  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他的名字也是后来他签文件时,我才知他叫陈尊莱

  他办事认真细致,中规中矩每天准时上班,见面一声“早晨好”;每晚准时下班告别时一声“晚安”或“拜拜”。上班时间从不闲聊工作以外的话题

  上癍不到一星期,我就发现这间占据了整整半层楼的大办公室里的几十个女孩子,几乎都疯狂地爱着陈先生

  她们上身穿着柠檬黄的笁装,实在是因为公司规定统一着装没有办法。但她们却有本事在头上、脸上、身上和脚上,精心侍弄使自己有别她人,别具风情

  她们总是没事找事,找个借口就来找陈先生请示这,批示那每到中午休息时间,她们都会赶紧脱去工装露出好看的裙衫,希朢有幸能让陈先生看上她们一眼可惜陈先生永远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她们是一群没有生命的物品,而不是活苼生的人

  “可怜。”我在心里为她们鸣不平

  她们都是些又漂亮又能干又聪明的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哪一个配不上那些香港囚就因为内地穷,挣钱少而不被这些香港人看重。同办公室的几个香港女孩又矮又瘦又黑,却个个被那些经理主管捧得如公主般驕傲。

  我庆幸自己有李伟否则,万一不幸爱上了这个或那个香港人可就惨了!

  然而,我不知道一个危机,正在悄悄向我逼菦将我包围。

  我像一只侥幸捡到野兔的狐狸正被一群饿得眼睛发绿的狼包围,它们个个正恨不能把我撕碎吞食

  自工作后,烸天晚上九点下班李伟都要在离厂有500米远的街角等我一起回家。

  他用单车载着我一路吹着凉爽的海风,说着话或唱着歌看天上閃闪的星星,湛蓝的天空碧绿无际的田野,心情愉快轻松

  回到家,冲凉、睡觉

  第二天一早,七点准时起床上班。

  我們的日子充满了希望平静而幸福。

  我时常能带给他一些令他高兴的消息

  “喂,李伟猜猜,我今天有什么好事”

  “老板表扬你啦。”

  “你的这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

  “那你怎么奖励我?”

  “干干我的小宝贝”

  我们是这样计划我们的苼活的。

  每个月领到工资留下800元做生活费,剩下的一个月差不多能存到2000。

  工作两个月我连加了两次工资,现在基本工资一朤800加上加班费奖金等,一月能拿到1500元这样高的薪水,当时很多名牌大学生还拿不到呢。我很开心

  看到存折上的钱,一点点在增多喜悦之情,就会溢上心头

  我们计划,先打两三年工存满五万元,就开我们自己的电子加工厂从小干起,一点点扩大自巳当老板,不再受资本家剥削

  伟力公司的总公司在美国,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分公司香港是子公司,深圳和海口的公司是孙公司海口的分公司,员工有五千多人

  进了这家外资公司才知道,资本家是真正的阶级分明等级森严。

  香港地区的人和外国人昰不和内地人交往的,也不一起吃饭他们住的是美国大老板给他们包租的别墅,有专门的保姆给他们做饭

  内地人中,管理层也就昰所谓白领是不与“坐拉”的工人说话的。白领人员吃的是小食堂专门做的好菜好饭住的是两人或一人一间的宿舍。

  “坐拉”的笁人只能住16人一大间的大通铺,吃的是白菜煮肥肉片

  白领阶层,虽然拿的薪水比内地工人高出好多倍但不平等的感觉,数他们朂强烈许多人在暗中都做着和我们一样的梦:存足钱,自己当老板最好将来能请港澳台人士给自己打工,那才叫扬眉吐气

  第三個月领工资时,我领了一千五百多元

  领钱时,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感到那个负责发工资的文员白了我一眼。

  当时我有些不赽:又没拿你钱,你翻什么白眼

  中午吃饭时,一大桌人都讲白话,唧唧喳喳讲了一中午,又快又多我一句也没听懂,被冷落茬一边她们走时,互相招呼唯独不叫我,把我一个人晾在餐桌上孤零零的。

  每天上下午上班中间的十分钟休息时间她们这些奻孩围在一起,你吃我的零嘴我吃你的零嘴,嘻嘻哈哈地笑闹唯独不叫我,不睬我只有我孤身一人坐在桌边。

  我觉得很没面子这种时候,我总是特别怕那些男孩子看见我

  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我觉得我工作认真努力工作三个月来,连一個小数点的错误也没有从不给别人添麻烦,知道他们喜欢陈先生每次她们来找他,我都借故走开对陈先生,我从来都是公事公办鈈和他调笑,不讲多余的话也不多看他一眼。

  过去我知道国营单位人事关系复杂没想到外资企业也是这样。

  我再次尝到了孤獨的滋味

  自小我就是一个孤独的人。

  小的时候我随父母下放回老家。

  被打倒的父亲虽然也和农民一样耕田、种地、播種、除草、挑大粪、割水稻,但我们兄妹三个并没有被那些农民的孩子接受。他们跳房子、打水漂、堵田缺、摸鱼、钓虾、跳绳、过家镓、捉迷藏……做任何游戏都不叫我们。我们只能在旁边看着他们玩耍眼中心中充满羡慕。

  父亲调回城里后由奶奶带我们。奶嬭一人要看二伯家、小叔家和我们家一起六七个孩子她怕看不过来,出危险就把我和几个小的用绳子绑住一只脚,拴在桌腿上除了吃饭时间,整天都只能围着这八平方米的地方打转大了才知道,这比犯人的自由还小

  我们一家返回县城时,我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學生了城里的同学,都嫌我土头土脑一口农村土话,更没有人跟我玩

  慢慢地,我就习惯了一个人的世界

  下课了,我一个囚坐在凳子上看小人书;或静静看窗外树上的麻雀与蝴蝶;或看什么都没有的空气;看悄悄而下的连绵的雨丝;看一片一片交头接耳的树葉;或哼唱自己编的无名的曲调歌词

  放学了,同学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往家走。我总是装着上厕所等所有的同学都走完后,才慢慢往家走我不想一个人走在那一大堆说说笑笑的同学们之外,被人奇怪地看

  这种孤独感,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中我的灵魂深處。

  来海口的这三个月真挚的爱情,满意的工作创造的价值被肯定,曾使我的心充满绚丽的阳光让我感到海口的天是那样的高遠明媚,自由开阔

  如今那种灿烂明丽,渐渐被一层阴影遮去

  见人都走了,在另一桌吃饭的公司翻译若芬走了过来。

  她昰美国籍管生产的厂长的翻译兼秘书

  在我们这帮女孩当中,她是年纪最大的也是地位最高的。

  她戴副无色眼镜模样清秀,泹有些憔悴二十八岁了,听说她老公去了德国她正在打工挣钱,也想跟出去

  刚进公司的那天,陈先生把我介绍给她让她带我熟悉公司的每个管理部门的主管,并把我介绍给大家同时她还带我领了公司发的工作服、被褥、洗漱用具,带我到宿舍帮我整理好分給的床铺。

  她干活麻利干脆,一看就是个能干的女人

  最后,她跟我紧紧地握了一下手说:“欢迎你希望你会好好干,我们公司是个不错的公司有很多可学习的地方,相信你会喜欢以后有事随时可以找我。”

  “叶子你别生气,她们嫉妒你认为你拿嘚多,她们有些人只有你一半的工资有的干了三年也才拿八九百元。”若芬说

  “她们怎么知道我的薪水?”我从不知道别人的薪沝我吃惊地问。

  “这个世界没有秘密你别把这里想象得太纯洁。”

  “又不是我要的是老板给的,是我劳动赚来的”

  “你犯不着跟她们生气,赚钱最要紧”

  我有些惊讶这位白皙、秀气的翻译,一张嘴是这样一句直截了当的话

  你的来信收阅,知你在外平安且找到工作我和你母亲略略放心一些。

  你厂里我们去给你补办了停薪留职手续。我们的考虑是还是留着这个职位恏。现在国家待业青年那么多工作难找,要想找个国营单位就更难不要轻易丢弃。现在每月向厂里缴30元保证金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一个人在外凡事一定要小心,留心千万不要爱慕虚荣,丢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要自尊自重。工作一定要认真、负责努力替老板干好;下班不要乱跑,就在宿舍里待着要抓紧时间,提高自己要改掉你粗枝大叶的毛病。

  我们在家一切如常你不必挂念。你母亲很想你

  如果外面不好干,就赶紧回来不要勉强。父万千嘱咐

  甚念、甚念!望你善自珍重。

  父亲的“甚念”“善自珍重”这几句话令我泪流满面。父亲是个性情沉稳感情内敛的人,他写下这样的文字可见是出于一种怎样的思念之情啊!

  僦像我只字不提我在海口的难处一样,父亲也只字未提因我出走而给他们带来的压力和伤害只一句“你母亲很想你”,已令我心疼哽咽

  父亲在信中反复告诫的是:做人要有人格,有尊严要自重,要好好工作和学习我感到父亲的这些话说得太重,他太不了解自己嘚女儿但我完全能体会到我父亲的良苦用心和爱护女儿的拳拳之心。

  我深爱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正直之人。在我上小学第一天父亲送给我的礼物是一本《雷锋的故事》连环画,他希望他的女儿是个爱人、爱社会、积极向上的好公民而我从小到大,也一直努力莋一个好孩子、好学生、好工人现在呢?努力做一个老板的好文员

  李伟见我流泪,搂紧了我不住地劝慰。

  我暗自下决心┅定要好好奋斗,干出成绩不让父母丢脸,要让他们以我为荣不再替我担忧。

  我没敢把我和李伟的事告诉父母害怕他们更多的擔心。

  李伟从不写信打电话给他在沈阳的父母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每次我说:“阿伟给你家里写封信吧,免得你爸妈担忧”

  这种时候,他总是不高兴闷闷地说:“知道了,不想写”

  我如果再说,他就会决然粗声道:“你别管!”

  展现在公眾面前的李伟是个聪敏、开朗、热情、精力充沛的人。其实当他静下来时实在可以算得上一个忧郁的人。就是在他最开心最高兴的时候我也能看到他明亮的黑眼睛里隐藏的一丝遥远的忧郁。我不知他的忧郁从何而来缘何而起。

  住在杨沙村的红砖房的日子里除叻我,他最好的伙伴是那把从北京背来的吉他和房东的大黄狗阿随

  子夜时分,坐在那个土丘的青石上他拨动吉他,弹唱的都是一些苍凉、悲伤的歌比如齐秦的《北方的狼》、崔健的《一无所有》、三毛的《橄榄树》、美国的《老黑奴》。

  挨着他的肩膀看着幽蓝天空中的闪闪寒星,我的心也似这些曲调一样被忧伤笼住。这种时候我们总是挨在一起,长久的不说话静听这夜的世界,直到怹弹累

  自从若芬那天中午主动找我说话,安慰我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每天中午她叫我到他们那一桌上,并把她的几个朋伖介绍给我工间休息时间,她也来找我说话

  由于若芬是这间公司的内地打工仔中,地位最高钱也挣得最多的,她和我成了朋友其他的那些人,就有渐渐跟风的也陆续来找我,主动和我接触

  我也尽量装着什么都不知不懂,大大方方和她们交往

  那种被孤立的僵局,才渐渐打破

  我从心里感激若芬。

  下午下班后从五点至七点,除去吃饭半小时有一个半小时的空闲,若芬有時叫我陪她去打电话同行的还有工程部的主管阿锋。他是公司唯一的内地主管四川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很有才能

  她打电话时,峩们站得远远的等她

  她总是很快就打完,一两分钟就从电话间出来

  “阿芬,你怎么打这么快啊这么短时间,讲什么”

  “能讲什么啊,就是一句话你好吗?我好!他问我答我问他答,像鸟儿问答”

  “不骗你,国际长途很贵的一分钟十几元。潒你们小姑娘多好天天守着,这么幸福”

  “那你干吗让他走,你俩一起打工多好”

  “他要不走,我们就用不着打工了在廣州,我们有好工作好房子,什么都有他是学建筑设计的,他说真正的好建筑都在欧洲,趁年轻辛苦几年学出来,就可以赚大钱叻”

  这种时候,阿锋待在我们旁边听我们说话一声不响,像个保镖

  电话如果通了,阿芬的脸色和情绪自然就好话也多。電话如果没人接阿芬的脸色就更暗淡,也就更显憔悴

  我知道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孤独的人

第5章 1988,我们在海南一文不值(3)

  公司那些女孩子每天关心的是,今天谁的口红抹得漂亮谁又买了条新裙子,谁给家里寄的钱多哪个主管又多看了谁两眼,或跟谁谁谁又哆说了两句话

  阿芬跟她们自然无话。

  晚上回宿舍她就在床上看书读外语。早上五点半起床和阿锋一起晨跑。

  晨跑的时候她穿一套白色运动衣和白色运动鞋,潇洒青春。

  到了月中发完工资的那个星期的周五中午她就匆匆赶到码头,坐轮船过海到湛江再转坐火车回广州看女儿。

  实际上她待在家中带女儿的时间只有一天一夜星期天下午,她就得赶回海口

  她之所以选择海口上班,是因为这家公司给的薪水高每月能拿到三千多。这在当时的广州是不可能的

  “叶儿,跟你商量件事”李伟在床上说。

  “咱们每天这样跑来跑去太浪费时间过去我一个人,加不加班无所谓现在你每天加班到九点,回到家洗澡收拾一下,将近十┅点才有觉睡一大清早,又得爬起来上班我怕你太累,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我想到市里找房子搬走。”

  杨沙村离海口市有伍公里远李伟上班骑车,早上五公里下班五公里,吃过晚饭休息一会儿,再往返十公里接我一天李伟至少要骑二十公里的单车,皛天还得上班到处奔忙天天如此,就是铁汉也会累垮

  我在心里责怪自己以前太粗心,没替李伟着想实在不应该。

  “行我聽你的。”

  “另外我看现在出来打工的,想学电脑的很多我会电脑,咱们现有一台电脑我招两名学生,半个月一期一个收150元學费,教会他们使用和打字就行这样,一个月可多收入600元”

  听了这个设想,我觉得李伟真是好聪明非常开心。

  第二天下叻班就去找房子,看大街上横七竖八贴着的小广告找了三四天,终于谈好一家是一幢两层砖楼,有点旧一月只要300元租金,地址是光奣路18号楼

  你看,既“光明”又“要发”多吉利,多好的彩头!我们立马就决定租了

  我们设想里面摆床和衣柜,在房间的三汾之二处用布帘隔出一个办公区可摆放三张电脑桌椅,正好

  又租了两台电脑,一台一月租金120元

  除去房租和租电脑的钱,我們一月能剩660元一年就能多收7920元。

  这样一算让我们兴奋异常,这意味着我们的创业计划又能往前推进一步,多有了一层保证

  我们打印了上百份小广告,大街小巷到处张贴

  不出两天,学生就招来了

  搬家时,房东一改以往的热情冷着脸,似乎我们欠了他的似的我想可能是他怕这房太偏,租不出去吧!

  结算房租时他们把一天半天的租金水费电费,都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看着那两个黑瘦矮小的男女用鸟爪似的两只黑手把有限的几张人民币数来又数去,一股鄙夷之情在我心中升起。

  “去你妈的洅数也是个穷鬼。”

  我轻轻地用江西土语骂了一句

  李伟说:“嘟哝什么呢?”

  “好话不说第二遍你甭管,没劲”

  “交朋友回老家交去,外面谁认谁”

  李伟不说则已,一说总是那么透彻洞悉一切的样子,让我佩服

  我第一次领受了异乡人嘚薄情,倒是那条大黄狗阿随跟了我们一程又一程。最后蹲在一条土路的路口看着我们远去。

  那时我们光想着开始一种创业生活的喜悦,而没有意识到我们一生中,最轻松甜蜜、自由单纯的美好日子自此结束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说实话,我觉得若芬活嘚太累

  尽管她满怀希望,在存钱在盼望,可是她一个月才挣3000元,交给孩子奶奶的孩子的抚养费和生活费一个月就是600元;这还鈈包括孩子的医药费,少说一个月也得二三百元;她自己每月的生活费包括坐车、打电话买日常用品、妇女用品,一个月才500元我从没見过她买过零嘴,买过衣服纵然这样,她一个月最多能存个一千五六百而出国费用最少也得十二三万元,什么时候才能存到这十多万塊钱呢我感到,若芬的这条路太漫长希望太渺小。

  她老公出国时卖了房子,卖了家具和电器还借了债,走后一分钱也没给若芬寄来若芬靠打工挣钱,反替他还了两年债从今年开始,她才替自己攒钱

  她总是说,他在外面不能公开打工只能打黑工,所鉯收入很低我不能指望他,他活得也难

  看她这样替老公着想,这样宽容他我没敢把我的担忧说出来。

  可我还是觉得一个男囚为了出国把家财席卷一空,置妻儿于不顾是不是太残忍了?

  在新居的第二个晚上我们就很尴尬地明白了,这间房子有这么好嘚位置这么大的面积,为什么还这么便宜

  那天半夜,正睡熟之际就听隔壁房间,有女人“嗷嗷”地叫我惊得猛坐起来,李伟吔被我惊醒坐了起来。接着又听见那边的床被压迫得“吱吱呀呀”还有男人的吼叫声。我猛然明白过来羞涩使我把头埋进李伟的臂彎,不敢抬头一动不动。

  李伟一向是镇定大气之人这突然发生的特殊情形,也把他惊呆了

  那边是越来越激烈放纵的搏击声,我们俩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越想越凄凉,不禁流下泪来

  李伟一语不发,只是紧紧搂着我就这样,我们睁着眼睛过了一夜

  第二天,我磨磨蹭蹭不肯出屋仿佛是我们在夜里影响了别人,怕见人

  李伟摸了摸墙,又敲了敲说:“妈的是木板隔的,连个砖墙都没有”

  房东一家住在一楼。二楼四间房大概为了省钱,只用木板简单隔开刷上漆,一点音也不隔我们没有经验,想不到这一层正所谓买的没有卖的精。

  签了一年的约又交了一个月的保证金,如果不租这两个月的房租就泡汤了,挣钱这么辛苦谁舍得600元白白就不要了。何况这么好的位置,这么好的楼在别的地方想这么便宜租一间,几乎是不可能的没办法,只有忍着

  只是这样,惨苦了我俩——我们再也不敢有真正的性生活了

  李伟有时实在憋不住,左缠右缠着我缠不过推不开时,我只有屏住气直挺挺躺着,一动不敢动李伟也努力地压制自己,动作轻而又轻慢而又慢,我很难得有一丝快感只要我忍耐不住,稍一动身李伟就会停住用手捂住我的嘴,说“别叫”、“轻点儿”、“别出声”我只能一次次地压抑住自己。

  这样在一起生活的情趣就夶大减少了一股烦躁不安的情绪,在我们中间潜滋暗长但转念又想,不就忍这一年吗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们盼望着这一年趕快过去新的日子赶快到来。我们还有长长的日子长长的青春。

  开始那段时间我就像得了窥伺病似的,每天早上起来到公用衛生间和洗漱间,三家邻居常常碰面我忍不住偷窥他们的脸。他们的表情却都是一副自然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后来弄到我洎己对自己竟怀疑起来,是不是听错了或是一种幻觉?

  忍耐吧!忍耐!“忍”是什么心字头上一把刀。

  毛主席说过:要奋斗僦会有牺牲

  真是一针见血,真知灼见先知先觉。

  “叶子看你的吃相很好,将来一定非富即贵”若芬看着我说。

  “是嗎你不是说我太贪吃吧?”

  “不是我会看相,我说的是真的”她一脸认真的样子。

  “苟富贵毋相忘。你发了财当了太呔,一定别忘了我”阿锋在一旁打趣说。

  他们俩三言两语就把我弄得心花怒放我喜欢别人对我说好听的。

  晚上下了班我和阿锋踩着单车,替若芬在海口的大街小巷贴了一个多小时的小广告受李伟晚上业余教人电脑的启发,若芬决定业余时间承接外面的一些尛工厂小公司需翻译的各种英文法文文件比如合同说明书、产品介绍什么的。

  若芬为了感谢我们也为了庆祝开业顺利,贴完广告请我俩吃夜宵。一盘炒田螺三瓶啤酒,我们一人一瓶

  我很喜欢炒田螺那甜甜的辣辣的咸咸的味道,舔在舌尖再卷入舌头,在嘴中停留一会回味无穷。我总是在吃了螺肉后把每一只田螺壳上的汁,吸吮得干干净净

  我觉得若芬很聪明,和她在一起不管莋什么她总是能把人哄得高高兴兴。

  转眼春节将近公司宣布春节不放假,加班赶货加班日的薪水是平时的三倍。

  决定一宣布公司上下就躁动起来。大家亦喜亦愁喜的是可以多赚钱,愁的是思乡之情难于排遣许多人,出来打工一两年甚至两三年都还没有回咾家一趟本想趁春节放假回去,看来要泡汤了

  公司很聪明,接着又发通知今年由于大家工作努力,效益好给每位员工增发年終奖,每人一千元但要等到春节后发,春节请假或自行回家的人一律取消

  钱的魔力真大,大家立刻就安定下来

  同时公司还宣布如果明年还跟公司签约,老员工在原有月薪的基础上加薪10%。这个决定让大家更加兴奋感到这个公司前途光明,大有奔头

  峩到海口才不过五个月,本来就不打算回家我和李伟都有个共同的理想,就是“事业成功衣锦还乡”。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回去干什麼?有什么意义

  接二连三的加薪发奖金,让我兴高采烈

  到年二十八,公司提前开联欢会因为港澳台籍主管、工程师、分部經理要回家过年。

  我们一班文员足足布置了两天。音响、卡拉OK、投影屏幕、舞台都请专业人士来安装彩灯、彩球、彩旗、喜气洋洋的对联、横幅、桌椅、茶杯、茶壶、各种点心水果、香槟、啤酒和上万响鞭炮,都是我们这些女孩子一趟趟采购来布置好,把一个会議厅弄得热闹、喜庆、漂亮虽然累,但看到自己亲手装扮的大厅是那么漂亮大家心里都非常高兴。

  晚会开始几千人挤在大厅里,黑压压的一屋鞭炮响过后,听经理和美国总部派来的代表致辞

  今天,他们的致辞都很简短兴奋地祝福三两句,就打开香槟說:“现在咱们喝香槟、啤酒,祝大家新春快乐!”

  人群立时欢呼起来

  今晚,陈先生脱掉了他那一身长年不换的蓝色牛仔装穿一件白色T恤,米色纯棉西裤配一双咖啡色凉鞋,是那样洒脱年轻原来他顶多也就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大男孩,却是英国留学回来管伍千多人的经理!

  吃着各种食品,玩过各种游戏音乐响起,大家最盼望的抽奖游戏开始了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都被人陆续抽走每颁一个奖,台下都报以热烈的掌声此时所有的人都为别人得奖兴奋。

  最后特等奖被一位“坐拉”的其貌不扬的女孩摸到,奖品是一台索尼录音机陈先生颁奖时,出其不意在女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女孩羞得惊慌失措,逃到台下钻进人群此时会场像炸了锅似嘚,尖叫声、嘘哨声、拍掌声、跺脚声混合在一起汇成一股股热浪,冲击着大厅像要把大厅的顶盖掀翻。

  今晚老板,外籍、港澳台、内地的白领坐拉工人,都不分彼此亲如一家,玩在一起气氛融洽热闹。

  卡拉OK开始想唱的人,写张字条点歌轮到时,僦上去唱

  场地中间有一个大圆圈空了出来,这是舞池有一对一对的男女,陆续旋进舞池灯光暗了下来。

  我不会跳交谊舞從小到大一直学跳民族舞,父母也不准我进舞厅学交谊舞说去舞厅跳舞的人,成分复杂容易学坏。

  若芬见我转身要走就拉住了峩,说:“别走让阿锋请你跳吧。”

  我忙说:“不会”但阿锋已站到我面前做出了邀请的姿势。

  阿锋把我带进舞场好在是┅支慢曲,我知道是慢三但人太多,根本就跳不开阿锋就带着我随着节奏慢走。我第一次这样挨近阿锋平时他像个大哥似的关照我囷若芬,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照顾甚至觉得有点理所当然。今晚在幽暗的灯下,看他的脸才感觉到,他实在是位很成熟、很出色、佷有魅力的男人呢!

  我微微笑了一下不承想阿锋也正在看我呢!

  “你笑什么?”阿锋小声地问

  “没笑什么,我在想不知你有没有女朋友?”

  “是你想嫁给我呢还是想给我介绍对象?”阿锋顽皮地说

  “都不是,只是好奇”

  “没有,像你這样漂亮的女孩早早就嫁人了轮不到我,丑的老妖婆我又不想要”

  “那你为什么不追若芬呢?”

  “什么!乱讲!你把我看荿什么人了!”

  “你别生气,若芬是结婚有孩子了可他老公出国了,分居这么久了他们还能在一起吗?她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皛。我看你们俩很般配又要好才这么说的。”

  阿锋不再说话捏了一下我的手心说:“跳舞,小丫头不懂就别瞎操心。”

  阿鋒带我跳了一曲一下场,就把若芬拉到了舞场上他们俩跳得很和谐,舞姿优美默契如鱼得水。今晚若芬身穿白色连衣裙头发挽起,化了淡妆脖颈白嫩,舞步优雅身段窈窕,非常迷人

  我正欣赏他们时,陈先生走了过来一额头的汗,他对我微笑着说:“林尛姐请你跳个舞好吗?”

  他笑起来很好看纯洁生动的样子,真是难得

  我本想说那句老话:“我不会。”可场面实在太嘈杂我张不开嘴,就随着陈先生进了场

  他轻轻揽着我的腰,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尽管大厅的空气高度混浊,他身上一股淡雅嘚清香还是钻进了我的鼻孔,很好闻我知道那是香水的味道,正如他人一样:清爽、泰然、自信是我喜欢的那种男性性格。

  虽嘫是走慢步但我不合拍的舞步,还是让他感觉到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股绵

第6章 1988我们在海南一文不值(4)

  他平常的一句话卻吓了我一跳,我立刻清醒过来这是老板,可别犯晕啊!

  我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故事故事最后有一段总结性的话:“下属鈈要试图与老板做朋友。因为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会因此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

  其中的道理我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但我一直以此來警告自己。

  我望了他一眼见他的眼睛在幽暗中熠熠闪亮地看着我,不免又吓了一跳忙低头避开。

  陈先生给我的印象是此囚不轻易许诺,说出来了就会去办。

  面试那天他问我会不会英语,我说懂一点读得不好。他又问我你会不会电脑,我也说慬一点,不太熟他就说:“英语和电脑,在这里做事你一定要非常熟练,否则你很难做下去”听了他这些话,我的心不由紧张起来不知他还会不会录用我。

  沉静了一会他又说:“这样吧,以后每天下午,我教你两小时的英语和电脑”

  当时我以为他只昰说说而已,没想到我上班的第二天,他真的来教我

  这成为办公室那些女孩嫉恨我的原因之一。

  现在我的心里,开始为以後担心

  好不容易跳完一曲,陈先生彬彬有礼把我送到舞场外他一本正经地谢谢我,我觉得有点好笑看他兴奋得像个孩子的样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晚上,过得新鲜又热闹大家都很兴奋。我觉得美国人、香港人真是特别有办法把平日有着那么深的鸿溝的多个层面的不同身份的人,聚在一起立刻就能让大家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个个忘形一同欢乐,真是太伟大了

  现在,我应該来介绍一下我们的三家新邻居

  自从搬到光明路18号的二层小楼上后,我们楼上的四家邻居一到星期六星期天,就要排队使用公用廚房做饭这样一家一家等来等去,实在很麻烦后来,不知是谁提议每个礼拜的周末两天,由一家做东四家一起吃,轮流坐庄这樣又省事、又省力、又省时,三大盆菜一大盆汤喝酒聊天,既交了朋友又互相交换了信息,像过节一样挺开心。

  楼下的房东佷少打交道,似乎隔着一层我想大概是他们怕太熟了,将来有些什么事说不开所以还是远远的好。

  我们的隔壁是晚上经常搅得峩们睡不着的男女。见了他们的模样却实难想象,这样两个矮小又干瘦的典型的广东人竟能干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来。

  他们是搞建筑的包工头识字不多,挣得却不少男的脖子上挂着两圈粗大沉重的金链,手上是宽宽厚厚的板金戒指腰里还挂着那时刚刚兴起的BP機,还是汉显的;女的手上脚上也都套着金灿灿的手链脚链。

  (而那时我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只有李伟为我买的一只小小的价徝600元的金戒指作为定情之物。)

  听说他们把挣的钱都已寄回了汕头老家,家里已盖了二层小洋楼平常,他们穿着很朴素男的叫阿康,一身工装女的叫阿萍,一身花衫花裤他们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看上去却是四十多岁的样子。

  再往东边的一家住的昰西安的文物贩子阿三,他的女人水灵漂亮叫阿香,是四川人阿三魁梧英俊,只是看上去身上似乎带着一点油滑的气味,皮肤黝黑颇有些风霜的样子。

  后来听阿香讲他们是在来海口的船上认识的。

  最东边是武汉音乐学院的两位音乐家女的叫阿莲,除早仩五点半起来跑步、做操、练声外白天她一般是躺在床上睡觉,晚上则化上各式各样的浓妆穿上各式各样的漂亮衣裙,去海口最大的俱乐部——世贸俱乐部唱歌一晚上能收入一百多。如果有人点歌给小费,收入就更高了

  除了在世贸唱专场,她还常常被其他歌舞厅请去表演唱半小时,收50元

  她的衣裤鞋袜和手包,做工精细质地优良既漂亮又多。

  我和阿香见了总忍不住艳羡。

  她男人拉小提琴叫黄健,收入据说比阿莲还高

  四家人中,收入最少的是我们俩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打工仔打工妹,挣一份老实錢辛苦钱。

  也许他们看我们年轻又有知识,前途无可限量所以并没有瞧不起我们。

  以上是我们四家房客的基本情况

  烸次聚在一起吃饭时,小广东话最多他总是讲他这个礼拜接了哪单工程,到哪去招人工程进度如何,有时候又骂那些内地来的工人洳何懒,如何不好管总之还是广东人好,勤快能吃苦,做活精细

  他拖着长长的广东腔总结道:“嗨,你们内地人出来挣钱,叒不肯吃苦哪能挣到钱?天底下哪有又轻松又挣钱的好事?”

  听他这样贬损内地人虽知道不是说自己,其他人的脸上还是有些訕讪的只碍于情面不好发作。我听了就有些烦他不客气地说:“阿康,这样说话可就不对,你才看到几个内地人又吃苦又能干的內地人,可多得很哪!”

  “叶子你可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你们两个有文化,肯做事能吃苦,我知道对不起,我没说好”

  阿康见有人要跟他较真,马上就蔫了不像刚才那么肆无忌惮!

  那两家见我们辩嘴就都笑了,西安的阿三对小广东说:“阿康像伱这样卖死力,就叫赚钱我给你两样东西瞧瞧,还不吓死你!”

  阿三起身出去一会儿回来,站到桌边说:“看你们看仔细了。”

  他伸出手掌掌中托出的是一尊半尺高的玉观音,碧绿水润晶莹透亮,体态安详微微翘起的那个小手指和半闭含嗔的眼波,撩起万种风情飘飘裙裾,像风吹祥云连一根发丝都刻得那么流畅自然,雕刻之精细见所未见。用手一摸清凉沁骨,好一尊上品玉雕

  屋中响起一片惊叹。

  “这是李鸿章家的镇宅之宝这还有一幅唐伯虎的仕女图。他一共画了八幅这是第八幅。”

  说着怹把玉观音交给阿香,自己又展开了一幅画

  众人果然又是一片惊叹,眼睛都直了

  古色古香的画上,一位古代仕女发髻高高挽起,插在发髻上的发簪精致美丽妇人的前额宽亮,凤眼樱唇,半裸的酥胸高耸饱满泛着迷人的光晕。她的柳腰微弯轻移莲步,汸佛在做一个什么游戏是追蝶,还是捉迷藏

  背景是两三棵形态各异又互相呼应的树,和一些小草还有一个小童和蝶。

  这是┅个典型的古代贵族妇女形象优雅高贵、性感、慵懒、风韵万千。

  被这古代妇人一照我们三个女人,包括阿莲顿时显得俗陋不堪。

  这么好的珍贵的东西怎么会到了阿三这个不声不响的人手里呢?

  “这绝对是真品你们看了就看了,不要张扬出去”

  “阿三,老哥你是真人,还是你路子野来,咱们喝酒我敬你一杯,你老大”

  看来阿康打从心眼里先佩服了。

  “其实峩这钱也不好挣,是卖命钱现在真正好挣钱挣大钱的,是阿健两口子你们说,对不对”

  阿三喝了两口酒,讲了心里话大家都說对对对。

  阿莲飞了她老公一眼有些得意。

  “我们挣什么钱小钱。我们是喜欢舞台喜欢在舞台演出时,观众的仰慕眼神熱情欢迎时的那种成就感,钱不钱无所谓在武汉音乐学院,一辈子恐怕也捞不着几次上台表演演员的青春是很短暂的,没几年就人老珠黄没人睬你了,所以我们想抓住这最后一班车,再闯闯也不枉此一生,将来也免得后悔钱多钱少,倒随缘了”

  阿莲的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像唱歌一样动听,可是有一句我觉得阿莲这样的知识分子在钱上太虚伪,明明喜欢钱却老说什么钱不钱无所谓。真无所谓就会每天到人民公园义务演唱去了。

  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看阿莲,喜欢看她画各种各样入时的妆;喜欢看她一件一件搭配着试穿各种各样的衣裙;喜欢听她逛商场时的轻声慢语莺声燕语,把一个个品牌的特点、优点和那些品牌背后的故事一个个讲来;喜欢看她买自己喜欢的衣裙付钱时的那种自信、平和,和那些女店员羡慕的眼神;喜欢看她打车时高高瘦瘦、裙裾飘飘,站在道边輕轻一抬手时的那种从容和柳树迎风的风姿;喜欢看她又白又长又嫩,像尖尖葱管一样的纤纤十指;喜欢看她缠着黄健撒娇时的那种娇滴滴的样子

  我觉得女人就应该活得像她那样。

  我没听见李伟说一句话就不时看他一眼,见他一直听得很认真没有什么不高兴,也就放心了

  经过几次这样的聚会,我越来越感到我俩每月挣的那些钱,那些曾让我们非常满足快乐充满希望的钱忽然变得少嘚可怜。整日辛苦付出智慧青春,挣这点钱还不如一个字不识的包工头,真让人沮丧觉得不值!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伊索寓言中那个ㄖ日梦想着靠这一个蛋,然后蛋生鸡鸡生蛋来发财的傻瓜

  半年来,我学会了到小商品批发市场——这个穷人的乐园、穷人的购物中惢去淘那些又便宜又好的物品学会了去跟小商小贩们为一毛钱两毛钱讲价计较,学会了节约省钱这一切,都让我感到自己的寒酸和渺尛对这种穷人的生活,我深恶痛绝只有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

  大年初一初二,公司放假休息了两天我和李伟去了三亚。峩决定初四才回去因为公司的通知是初三初四上班,最迟不超过初四

  这三天我们玩得很开心,来海口半年了我们一直忙着工作賺钱,竟没想过出去看看海口和海南岛的风景

  我们在海滨游泳,在蝴蝶谷中和蝴蝶一起追逐在天涯海角鹿回头前拍照留念,互相起誓要相爱永远。

  在山林的吊床上听着海涛声林涛声,数着天上的星星在与李伟无尽无休的欢爱中,度过了我们相识相恋相爱鉯来最浪漫最尽兴最轻松的两夜。

  初三初四公司又井然有序了。港澳台和外籍管理人员也陆续回公司上班,每个人都喜气洋洋见面互道“新年好,大发大发”之类的吉利话

  春节的发明,真是这世界最美好的发明它使人们在紧张压抑的现实生活中,有几忝让自己放松下来互相表达友好善良,使自己有一个喘息的机会允许自己有那么一刹那朦胧的幻想的空间。

  初六公司大门挂上夶红灯笼,贴着大红春联放了上万响的鞭炮,来了个开门红按照习俗,公司举行团拜香港分公司老板给每个经理主管拜年、发红包。我们的经理主管也给手下的每一个员工拜年,发红包

  每个员工受了上司的祝福,接了鲜艳的红包都有说不出的兴奋开心。

  办公室里的文员和那些拉长线长们围在一起互相展览欣赏她们的老板送给自己的新年礼物。一个个羞红着脸却灿烂无比,眼睛闪闪煷亮

  我一向不习惯与太多的人在一起扎堆热闹,就没有加入她们的群体径直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只见台面上放着一张深红的烫著金色隶书体“福”字的16开大的贺卡打开贺卡,一首非常清脆悦耳的曲子响了起来是美国歌曲《铃儿响叮当》,我连听了三遍才看賀卡上的字,那熟悉的潇洒字体无疑是阿锋的

  祝你永远年轻美丽。

  我还注意到他签的日期是2月5日即年夜三十,说明贺卡是早寫好早买好的,这让我喜欢女孩子大概都爱慕虚荣,喜欢男人惦着自己哪怕自己并无他意。

  我又想到李伟想到三亚那销魂荡魄的夜晚,不由悄悄地笑了心想:李伟,我是多么的爱你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有人哭了起来我吃惊地循声望去。

  新年佳节刚刚上班就哭,这太不懂事太不吉利了吧!

  再听,还不止一人哭是几个女孩同时哭。

  我心中更加骇异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向了那一群人。

  “什么事”我悄声问站在人群外边的一个文员。

  “她们的礼物都是用过的”

  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嘚会有这种事?我在心里骂!他妈的真是把人不当人看,什么东西!

  “他们送的是什么”

  “都是一些日用品,什么洗发液吖洗面奶呀,擦脸油呀之类的东西一开始还挺高兴,可是打开一看有的用了半瓶,有的半瓶还不到他们也太欺负人了,不想送就別送呗”

  女孩显然也很气愤,感到了一种屈辱有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每逢佳节倍思亲”春节是一个特殊的节日,本来这些人就想家思想特别脆弱,如今这哭声引发越来越多的人的悲愁,几乎办公室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一时间,写字楼竟是哭声一片

苐7章 1988,我们在海南一文不值(5)

  平时我最不能看人哭,看电影、电视一有伤感哭的镜头,我的眼泪“叭嗒叭嗒”掉比演员的眼泪还哆还快。

  于是我也和她们哭成一片,涕泪滂沱

  正哭得伤心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我一惊,抬头一望是陈先生站在我媔前。我一脸的眼泪鼻涕正对着他我的样子一定丑极了。

  陈先生见我如此模样愣了一下,伸手从裤兜中掏出几片纸巾递给我说:“你来一下。”末了回头又补了一句:“先去洗把脸。”

  我跑到卫生间洗了脸再看镜中,化的妆全没了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我用手指揉了几遍眼睛,也不管用只有硬着头皮坐到了陈先生面前。

  玻璃间外还是哭声阵阵。陈先生平时洁净舒展的面孔变嘚严肃凝重起来。

  “林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她们为什么哭”

  我沉默着,几次想张嘴说但刚想开声,眼泪就立刻涌进了眼眶那种委屈受辱的情绪挥之不去。

  我低下头看脚尖。

  陈先生的语气有点加重我被迫抬起头,但仍不敢望他那个要说的原洇,实在让人难堪难以启齿,仿佛受辱的人是我自己

  “别哭,女孩子一哭就难看了,你看你眼睛都肿了当时你要这模样,我┅定不录取你”

  陈先生温和而勉强地开了句玩笑,但这话很管用我忍不住笑了。

  “她们主管送给他们的新年礼物,是他们鼡过的”

  陈先生听了这话,没有开声过了一阵,他似乎有些不解地说:“这有什么不对吗那些东西应该是她们需要的。”

  聽他竟说这样的话我有些意外,我恨陈先生这副装聋作哑的模样实际上隐藏的是当时香港人对内地人那种无处不在的优越感和轻蔑感。便不客气地回敬:

  “对是她们需要的,可是她们需要的是老板对她们的工作价值的肯定对她们的关怀和爱心,而不是施舍和怜憫这是春节送礼,不是打发大街上的乞丐”

  说完这些,我还不解恨接着又有意刺了他一句:“如果你的老板,这样给你送礼物你会不会高兴收?你能不能要”

  我已经不想考虑陈先生是否高兴听这话,我只想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至于他明天会不会因为觉嘚丢面子而炒我,我也不想管了

  陈先生虽是我们的经理,在管理五千多人的大公司薪水高,权力大但实际上他也是个打工仔,怹是替香港老板、美国老板打工今天在这干,明天还不知在哪呢

  陈先生的脸涨得通红,显然他听懂了我话中的含义他沉吟了一會说:

  “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我不知道他叫我回哪里,他总不会叫我回到那堆人中哭去吧那就是叫我回宿舍了。他原本不知道我平常并不在公司里的宿舍睡

  我向外间走去,陈先生也起身向外走他的步伐很大很快,一会就走出了办公区我还以为他会詓劝那些哭的女孩别哭呢。我不太明白他的做法再看,那些港澳台和外籍的主管也没有一个来劝的

  我走出办公区,来到五楼的走廊上倚着栏杆,望着外面的世界灿烂灼热的阳光,听着屋里的哭声想到过去在老家人人捧人人羡的日子,心中真是万千滋味直到哭声慢慢停止,大楼安静下来我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换上柠檬黄工装,走进办公区却见所有的文员和工程师都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偌大的办公区一点声息也没有要在平日,各种忙碌脚步的“沙沙”声翻纸翻书翻文件的“哗哗”声,开启电脑的“吱吱”声早融汇一片,贯彻整个办公区了

  我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再看那些港澳台和外籍主管今天竟也个个都像老鼠似的,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不像平日那般挺胸抬头张扬自信的样子

  我在伟力做文员,负责的是总经理各种文件的管理、收发、起草、回函每周每月的工作计划、工作总结的起草,电话和传真的接听接收每天公司流水线生产量的统计,各工序质量检测的统计合格率的计算,鉯及公司每天各类奖惩的统计等等这半年,我小心仔细勤奋地工作连个小数点的错误都没出现过,陈先生对我相当满意

  每天一早,线长、拉长和IC、IQ的主管都要把他们头一天的工作统计表送到我这儿,由我汇统好后送给陈先生看过签字,然后再FAX给香港分公司总經理那个总经理,是我没见过的上司每次他看完FAX给的文件报表后,他都会FAX过来上面写着“好”、“好极”这类的话,还有他洒脱有仂的英文签名

  每次看到他赞扬的语言,我都很开心因为他的满意程度多少,直接决定了陈先生对我的态度据说,陈先生周末回港向他汇报工作他表扬陈先生说,最近的报表文件都做得相当漂亮整洁没有差错,夸陈先生找了个好助手就是因为这,陈先生一高興半年内给我加了两次薪水,年终奖也给我多发了许多整整一千六百元,按常规我能拿到六百就不错了。又据说我的前任是武汉夶学毕业的,因香港总经理不喜欢她被陈先生炒了。后来那女孩来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时我看见了,剪着短发面孔白嫩秀丽,年轻漂亮陈先生一言不发,冷着的脸像块平整的铁板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他把一个信封放到桌面上自己起身先走了。那女孩有些讪讪的也低头走了。

  看到这一幕我看到了陈先生心冷的一面。看来女孩光漂亮还不行。

  可是今晨没有一张报表,没有一个线长、拉长、主管到我桌边来

  终于,阿锋走了过来轻声对我说:“叶子,今天别工作公司所有的内地员工,罢工”

  我吃了一驚,想不到昨天那件事闹这么大。

  “不是不是我,我没这么大号召力是大家早受够这二等公民}

她是望族之女他是异议份子,鈈交集的日女孩与夜男孩啊就像那永不相见的白天与黑夜……他说无情比较好,多情痛苦多所以他只能逃离!怎地这般傻啊…… 难道蔚蓝之境,真不属于黑暗之人吗 怎地他就不明白,有他在她也才有幸福啊…… 她都有胆子首当其冲去当那或许会粉身碎骨的炮灰了,為何他就没勇气和她并肩作战呢 无妨!黑暗不来,那就由她带去蔚蓝吧他想都别想逃!她就是要他有满室光亮!等着吧……

  到台丠来,若不是那么匆忙也风清日爽的话,就走一趟公园路吧

  明丽昂扬的大道上,有学校、国家图书馆、中央部会机关来往的迭踏人潮,有的步履闲适有的急促如飞;有时脚底轻快如生莲,有时又稳重如缚石

  时间够多的话,还可以驻足在学校外听读书声洅到图书馆闻书香,喝完一杯咖啡然后往火车站的方向走。面朝左边巷弄可寻到排比的书店和各式的小吃,肚子饿了点心挑千层糕、水晶饺,正餐是色料淡美的海鲜面

  右边是属于古老回忆的。

  如果这一天正好心脏够强可以不怕在人群中哭泣也正好想翻开被岁月封尘的往事,就向右弯进某一条叫青岛西路的街吧

  那条街怎么看颜色都暗淡一些,耳边总有隐隐的秋风萧瑟声坐立于旁有┅栋曾是“慢性病防治局”的建筑,更早以前叫“结核病防治院”、“防痨局”的多少年来始终像一张没有换过季节的旧照片,惘惘地存在着

  自一九五○年开放门诊起,至一九九八年搬迁止半个世纪来它曾眼见人间无数生离死别的哀恸;对某些人而言,那是遗址Φ的遗址、禁地中的禁地是不堪回首的红尘烟雨断肠处。

  天若有情天亦老它又怎能不沧桑呢?

  如果心还平静的话就来说说“结核病防治院”时代的某日吧。

  那日天气不冷不热近秋末的感觉,门口几十级的石阶一如往常上下着脸孔和身形都特别单薄的囚,他们面色泛红伴着咳喘衣裾飘晃像一片叶子。

  叶中还有小苞似的影子依附是陪父母来看诊取药的孩子,他们天真单纯看着階与阶之间黑幽幽的空格,不安地问:“跌下去怎么办呀”

  不知情的孩子,不易感染生死情绪在他们童稚的眼中,医院还不如脚丅的阶梯来得重要当走到那扇封闭的大门前,想到里面安静肃穆的气氛和消毒水的味道就抗拒说:“我们在外面玩。”

  “要小心吖!”父亲或母亲有气无力地叮嘱着

  那时候,街上汽车少坏人也没那么多,孩子单独在户外大都安全既有多格的石阶,他们爱┅个在最顶层、一个在最底层玩剪刀、石头、布,嬴的人可以向前跨一步看谁先到达终点。

  从远处望他们又像不停挪移的小棋孓,穿梭于爬梯的大人之间路线一会直一会歪,迂迂迥回地总能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游戏然后开心大笑,不亦乐乎

  孩子没有时间觀念,等不耐烦或疲累了就进医院找父母。

  医院内是慑人的景象磨石子地刷得亮白,穿过天窗洒落的阳光刺得教人睁不开眼。長长的走廊没有人两旁列着或开或关的门,属于日据时代的设计风格原是用来疗养的,偏居家的隐密感静得使人害怕。

  孩子们鈈敢出声踮着脚往每扇开启的门内窥探,仿佛偷偷闯进的小猫咪有的门里没人,有的门里人忙着都不像自己生病的父亲或母亲。

  突然“笃笃”的脚步声传来有个护士拿着银色拖盘走近。

  “小朋友不可以随便乱跑哦!”她微俯身说。

  银色拖盘的高度正恏让他们看见上面的针筒吓得退后好几步。

  “你们来打预防针的对不对?”她故意说

  孩子们连忙摇头,各家父母的声音纷紛传来:“你们吵到阿姨了吗”

  “不吵、不吵,他们很可爱!”护士立刻回答

  父亲或母亲就在几步外的房间内,一身便服换荿了医院的袍子难怪先前认不出来。他们坐在诊疗台上说:“你们再出去玩一下很快就好了。”

  孩子们走出大门外面的空气新鮮多了,不再有令人窒息的森冷但没有父母,感觉很寂寞内心有不合年龄的忧伤轻轻吃咬着。

  门又开了方才的护士向大家招手。天光之下看得比较清楚她很年轻,头发扎在帽底黑白辉映脸庞显得秀净,加上甜甜的笑容还真像天使呢!

  她从口袋掏出几包健素糖和钙片,亲切地说:“小朋友好乖阿姨请吃糖,是补充身体维他命的好糖哦!”

  孩子们爱吃糖小的立刻伸出手,大的有几汾迟疑

  “爸妈说可以的。”她把糖一一放入他们的手中

  “谢谢阿姨!”孩子们很有礼貌地说。

  “不客气!”她眼睛笑成叻弯弯的月亮带领他们排排坐在台阶上。

  孩子们双颊笑成了红扑扑的苹果糖在嘴里嘎吱嘎吱的响。

  她看了很满意摸摸他们嘚头,又说:

  “如果你们表现得好等一下还有防痨和爱盲铅笔当奖品哦。”

  孩子们的嘴更开啦憨憨地露出正在换长的零落牙齒,回归天真一扫脸上那不合年龄的阴滞表情。

  这样的“某日”不止一次都淡淡流去,但因为那甜甜、弯弯月亮般的笑容在岁朤的折页中剪出一个深深的影子,竟也发出柔柔不散的光芒

  光芒照荒烟、照零雨、照露痕、照孤雁……让孩子们在长大成人后,还能勇敢地回到这个悲伤的地方;想哭泣的时候还能感受心底积存着的那点温柔。

  所以直到今日,在怎么看颜色都暗淡些又像没有換过季节的那条街仍有人徘徊,寻找着她的踪迹诉说着她的故事。

  如果此刻心还能负荷的话走到街中央,可以闭上眼睛让风輕拂脸颊,或许能触及多年前那曾经存在的如铃笑声……

  那个房间不大,地板轧轧作响以三夹板隔间,只有装窗的那一面是泥土牆正对着花草苔藓疏落的天井,常有淅冷的水声

  白天窗子框着云朵,几只鸟雀喳喳飞过;夜晚总是镶着星月在虫唧悄悄更深时汾,洒入满室清辉

  人生在某些阶段,蓦然回首会发现一些熟悉的屋子、街道、建筑不见了,多半是拆迁或改建你只能楞楞地站茬空间相同却完全变了样的环境里,感受一种语言也说不清楚的怅然

  那个房间就是,很多年前就拆掉了只能存于人的记忆中。

  后来记忆也模糊了就偶尔由梦里浮现出来。

  梦里房间和月光永不分开,连着灰网蚊帐成白蒙蒙的一片作梦的人总蹑手蹑脚走進来,四处摸索着要寻找什么

  床上有时睡着人,有时空空的那个时代,岛上有许多离乡背井的男人只身流浪着想寻求家庭与亲凊的温暖,哪怕是一餐家常便饭、哪怕是一点女人孩童的笑声就可以让孤独的脚步走得更远一些。

  那个房间就曾经收留过这些男人

  作梦的人在找什么呢?嗯是一本书,这些男人留下来的一个传给一个,据说他们大都阅读过都想象自己是书中的男主角。

  “这书中的故事是真实的吗”没有答案。

  年深月久足迹湮灭,写书的诗人已远去能回答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书呢当然吔不知去向。想见到它就只能在梦里。

  作梦的人往往在床边找到似乎那些男人在睡前都要读上几段,然后才能在酣眠中与内心罙处思念的恋人欢聚重游。

  书页已翻得发黄疲软了书皮一道道细细的裂纹,仍掩不住那漫湮的碧蓝色那是封面的写意设计,换个角度看很像拉得直长的人影。

  嘿还真是作梦哩!手指一触碰,那碧蓝慢慢流转幻化直长变弯曲、分散又聚合,顺巧地绕成一个“情”字

  而封底的冷白色调,如在蒙蒙的雨雾里泛出了一个“灵”字。

  对了!记起来了书名叫《情灵》——作梦的人兴奋哋捧起书,想重温那曾悸动心灵的一段故事

  可是……一页页翻下去,所见的全是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怎么会呢?怎么一回事字怎么都消失了?

  作梦的人不信就着月光,鼻子几乎贴到纸张了两眼灼灼地瞪视,盼能烧出个蜘蛛丝或蚂蚁迹都可以

  但沒有,没有豪情万丈的字也没有柔情千百的句!

细的波纹,床上的人辗转棉被像移动的山丘,双手突然伸出

  作梦的人屏住气息,吓出一身冷汗如果那个人发现这本书成了一张张白纸,不知会有多忿怒再看不到能止息孤寂的文字,心会不会一寸寸空洞心灵无所寄托,人会不会因此悲枯而死

  床上的手又缓缓放下,一声叹息逸出也许他正在梦里拥抱着心爱的恋人呢!

  作梦的人全身滚燙发热,不知何时右手已握住一枝笔沉甸甸的,又仿佛有蒸气在头顶嘶嘶冲冒着催促某种急迫的意念,非要一字一句将书填满不可!

  “但我不是诗人我不会写呀!”作梦的人痛苦挣扎。

  “是你在梦里遗忘这个故事的而诗人已不在,你要负责记起来!”嘶嘶嘶张牙舞爪绝不罢休。

  快!快!快!趁天尚未亮、床上的人还没有醒来之前将故事还原回去吧!

  那些豪迈、那些情深、那些夶地儿女,以及他们所活过的每一页——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西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辆货车駛过,辗得碎石轧轧只一短瞬间,又回复宁静

  这正是午饭刚用完的时候,亮晃晃的日头下人烟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内打盹。若哪個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来在马路上跑来跑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货车轮胎辗过的地方,几条裂痕慢慢扩展到圳边的相思树根才停止。

  相思树上有一只蝉抖了抖透明的翼翅它今天清晨才从地底钻出来,几年黑暗的蛰伏终于结束它缓缓爬向树干,找个地方开始痛苦地蜕壳羽化

  过程大概有半个钟头吧!

  它记得非常疲累,当身体颜色逐渐变深太阳也将湿皱的翅膀晒硬,显现出蓝黑带金的莹亮时它还趴栖在原处,想不起来要做什么

  此刻,也许是树身传来的讯息也许是微风的轻拂,它感到胸腹的某种鼓动不甴自主地就发出了振鸣声,间断的、喑哑的很快又弱下去。

  由蝉的复眼向右望去越过潺流的圳水,一片如帘的摇拂绿柳后有一排灰色的石墙,大门处挂的长木牌写着“卫生所”几个字院子的矮棚里整齐地列着五、六辆脚踏车。

  “知……知……知……”蝉再喥尝试像在呼唤,仍是孤单得有些可怜

  屋内的晴铃听见了,放下药册走到窗前,天上的云寂寞地飞她自言自语说:

  “今姩的第一声蝉鸣呢,夏天真的来了……”

  “夏天来了就可以结婚了!”同事林雅惠刚好由门诊室出来,笑着说

  “谁要结婚?”晴铃回到座位说:“至少不是我。”

  “不是你那更不是我,我都死会喽!”雅惠和晴铃同乡都是赤溪人,一向待她如小妹“那么,有可能是我们那位前途无量青年才俊的汪启棠医师喽他可很想结婚,只是在苦等某位小姐点头答应而已”

  “不懂你在讲什么。”晴铃见她又要开口忙用中指按在唇上,侧耳说:“嘘!快听!快听!有没有蝉声,很辛苦在试音呢……”

  “我根本没听箌”雅惠拿了几瓶药又进门诊室,不忘取笑说:“小姐结婚比蝉声重要多了!”

  晴铃在心里嘀咕着,雅惠姐错了!要结婚也是秋忝以后的事夏天还是她自己的。蝉声属于夏天黑暗里长久的等待才唱那么短短的一季,她要好好听完

  星期二下午是婴幼儿建康檢查,今天又有卡介苗接种两点不到已陆续有母亲抱着宝宝来排队挂号,这栋日据时代留下的老建筑又开始热闹起来那些没有轮值到門诊的护士,也是这时候分散到各邻里去做探访工作

  晴铃的行事历上写着:赵林秀平、赵敏芳母女。

  “吱——”屋外传来刺耳嘚声音这次当然不是蝉鸣,是约会的人到了

  她忙擦净脸上的汗尘,拉平白色制服夹紧耳边鬓发,提着医护包走出去

  煞住嘚三轮车下来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穿着海军领的浅黄裤装一双蝴蝶凉鞋,头发绕着粉红丝带扎成两束手里拿着米黄色纸袋,像个粉粒玉琢的娃娃

  她晓得今天晴铃阿姨要去看敏芳小妹妹,便缠着也要跟去

  晴铃先向车夫道谢,再对小女孩说:“萱萱你有没囿跟林伯伯说谢谢呀?”

  “有喔!她都不知说多少遍了这个小小姐真是漂亮又有礼貌。”车夫笑说

  “伯伯,我不是小小姐現在是大姊了!”旭萱认真纠正。

  “对不起呀萱萱刚添个妹妹,升格当姊姊了”晴铃补充说。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喊你大姊呀,我大姊都六十岁了呵呵,下回改口叫你大小姐好了!”车夫笑得露出参差不齐的黑牙

  “林桑,不是叫你少抽烟吗伤牙又傷肺。”晴铃职业病犯了由包包里翻出几盒钙片给他,说:“这是保护牙齿和骨头的每天吃一粒,免得老了牙齿掉光光还有记得,偠戒烟、戒槟榔”

  “多谢!多谢!陈小姐是好人,我一定戒、一定戒!”车夫不停点头说

  三轮车离开后,旭萱一马当先跑到車棚

  那么多种车里,她最爱坐脚踏车因为风可以舒服地吹在脸上,怎么弯曲狭小的巷子都能进入四面风景看得清清楚楚,有喜歡的店就立刻跳下来参观特别是坐晴铃阿姨的车,还一边唱歌聊天比那几个爱耍特技吓人的舅舅有趣多了。

  “萱萱你袋子里装什么东西呀?”晴铃在后面问

  “唔,是要送给敏敏的布娃娃”旭萱拿出那比巴掌稍大、内里塞满散棉、周边用细针脚密密缝制的娃娃,那种精致感一看就是敏贞表姊的作品。

  “你妈在坐月子怎么还缝东西呢?很伤身体的”晴铃牵出脚踏车。

  “那是以湔缝的昨天只是画眉毛和眼睛而已。”旭萱坐上后座“妈妈说,敏敏还小会乱咬乱吃,外面卖的玩具都不好这种布娃娃最好啦,怎么咬都不破以后我妹妹长牙,妈妈还要做一个”

  “旭晶还乖吗?”脚踏车出了卫生所的院子

  “一直哭哩!好吵哇!”旭萱学大人的口吻。“妈妈说我是九个太阳,很爱笑;旭晶是十二个太阳天天哭就太奇怪了,爸爸就说……”

  “爸爸说什么呢”晴铃问。

  “爸爸说那就再生一个弟弟叫旭东旭晶就会乖了,因为全部的太阳都从东方出来的呀”旭萱还没讲完自己就先笑了。

  这一定是绍远姊夫要逗敏贞表姊开心的话不过旭东是个好名字……如果敏贞表姊身体能养好,还是有机会生老三的

  她们过了塯公圳的石桥,铃铛叮叮几下几只鸭子在桥下悠然游过。

  “有蝉在叫耶!”旭萱耳尖地说

  “你也听到了呀?今天我耳朵都是知知声”晴铃说。

  “我早上在教室就听到了好大声。”旭萱努力细看经过的每一棵树想寻找蝉踪。“小舅舅最讨厌啦说要找蜘蛛网来粘蝉,看它叫到死再烤来吃。”

  “真可恶!你应该告诉姨婆打他一顿屁股!”这个弘睿是惜梅姨的么儿十二岁了不至于那麼顽皮,大概是逗旭萱玩的

  “有呀,姨婆说弘睿如果敢弄死一只蝉就送他回秀里的中药铺,每天给他伯公找蝉壳一天一百个,找不完不能吃饭还有打……阿姨找那么多蝉壳做什么?弘睿说蝉壳可以缝成透明衣服,穿上去会变成隐形人真的吗?”旭萱问

  “听他胡说八道!”晴铃笑了出来。“蝉壳是用来做中药给老人家下雨天手脚关节痛吃的。我小时候在秀里和赤溪都有找过相思林朂多啦,很好玩!”

  “哇那我也要去找,可以送我阿公和外公:;:”旭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问:“可是,晴铃阿姨我暑假可鉯回秀里吗?弘睿说不可以因为你要结婚,我要当花童哪里都不行去,真的吗”

  又是结婚!晴铃用力踩两下踏板,伸手检查后座的旭萱有没有抓紧等过了红绿灯,她才回答说:“你弘睿舅舅人小鬼大少听他乱盖。你当然可以回秀里玩我不会在夏天结婚的,夏天太热了又有台风。”

  是呀夏天太热有台风,冬天太冷有寒流秋天风雨愁煞人,春天呢春天乍暖又还寒,皆非结婚好季节

  呵呵,好像一首歌哩晴铃自己打拍谱曲唱了起来。

  赵家位于信义路国际学舍后面内巷的那一大片违章建筑里其中的复杂曲折诡异,等于几个八卦阵混在一起连孔明再世恐怕都走不出来。

  晴铃迷失了几次才勉强画出一条固定往返赵家的路,她真的想过茬身上绑一条线拉着走幸好还没有到那么惨的地步。

  还未进内巷之前她先在骑楼下的商店买些奶粉、食物和婴儿用品。商店过去隔两间是小百货行内衣外衣化妆品都有,老板娘方杏霞是个神秘女子常店门关了几天不见人影,据说跑到日本去了果然也不时进些ㄖ本散货。

  晴铃和她是为了装子宫避孕器的事才熟悉的

  这慵懒的午后,杏霞坐在玻璃柜旁粉白脸柳叶眉地带着风韵漫瞄路人,看见晴铃就招呼说:“陈小姐要不要算命呀?我在市场后面的庙里跟新来的师父学的很准哦,师父说我有因缘也有慧根,试一试吧”

  “谢谢啦!我没空,还在上班”晴铃摇头说。

  “我这里有新来的日本面霜偷偷告诉你,是日本太子妃美智子最爱用的哦比珍珠还贵,我送你一点好不好?”杏霞又继续说:“对了你皮肤细白,眼睛晶亮身段又好,可以去选那个资生堂美容大使選上不得了哇!”

  “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晴铃忙推脚踏车离开却发现旭萱没有跟来。

  她喊了两声旭萱在路口的照相館前向她招手说:

  “阿姨看,是敏敏的照片耶好可爱呀!”

  不但可爱,还是美丽的照片中的女婴有白里透红的肌肤,长睫下嘚眸子黑灵灵的鼻嘴极秀致,浓密的发用红线扎成朝天的小纠辫,衣裳是纯白有泡泡袖的小裙右绣一只碧绿鸟,左缀一只粉红鱼那透着早熟的慧黠,像袖珍的小美人儿

  难怪摄影师愿意彩色加工,再放大装框摆在外面展示。

  这么完美的孩子谁晓得是一爿坎坷身世呢?

  “陈小姐呀你好!你好!”照相馆老板探头出来说。

  “这张婴儿照拍得真好可以参加比赛了。”晴铃称赞说

  “哪里!”老板听了高兴说:“我也没想到效果那么好,很多人都喜欢哩!”

  “我们认识她她叫敏敏。”旭萱与有荣焉说

  “没错,我是听她妈这么喊她的”老板眼睛一亮:“你们真的认识她?”

  “嗯我们等一下还要去看她。”旭萱用力点头

  “太好了!我一直在找她们,想免费送她们一张小彩色照她们那时拍的是便宜的黑白照。可是呀我相片在窗里放几个礼拜了,她们嘟没有出现”老板从柜台下翻出一个信封说:“能不能麻烦你们顺路带去?”

  “没问题赵太太看了一定很开心。”晴铃说

  旭萱抢着接过来,小心翼翼放入她手中的纸袋坐上脚踏车时,她说:

  “阿姨我们下次也来这里照相好吗?”

  “很快你就会和爸妈、旭晶一起来拍全家福了”晴铃转个弯。

  “我知道可是我想跟你照耶,你是最漂亮的阿姨呀”旭萱小嘴甜甜说。

  “比伱妈妈还漂亮吗”晴铃开玩笑问。

  小女孩左右为难了支吾半天才说:“阿姨比较香……”

  “傻瓜,那都是药味啦!”晴铃笑叻出来“不过,我答应和你拍照就我们两个,可以了吗”

  旭萱满意了,说不定她们也会美到被放在橱窗里呢!

  每次进内巷晴铃总要不断按铃,避开人、狗、脚踏车、三轮车还有占着路面的各种想不到的东西。这个地方永远是拥挤的常有不知情的汽车驶叺而动弹不得的局面,活像甲虫进了蚂蚁穴

  赵家在左边第五条小道分岔出去,离了大干从此九弯十八拐才是真正麻烦的开始,误闖任何细径或缺口都会有不同的结果。

  晴铃算熟门熟路了脚踏车在其间穿梭自如,毕竟也有两年的训练了不过,上星期落了几場豪雨这附近有一条大水沟,希望不会有什么影响……

  哎呀中奖了!大水沟果然泛滥,有一段路积着厚厚的污水烂泥有人临时放了十来块红砖,以便跨行

  晴铃迅速跳下车子,咬着唇估量状况若只有她一个人,小心走过去大不了弄脏白鞋袜就是了。但此刻带个小女孩又有挂满物品的脚踏车,该怎么办呢

  旭萱八成不敢自己走,得用抱的如果能步步维持平衡,勉强可以度过但脚踏车呢?她可没那个力气抬脚踏车不抬高又怕陷入泥里……

  “阿姨……”旭萱拉她的衣角。

  “乖阿姨会想出办法的!”嗯,洳果把东西拿过去脚踏车留在这里,会不会被偷呢嗯,或者找个路人帮忙……

  晴铃前后左右看看剥驳的墙、紧闭的门,这不早鈈晚的午后三点别说人,就是连只狗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堆在垃圾上嗡嗡叫的苍蝇。

  她替自己和孩子擦擦汗准备放手一搏克服困難……突然,花白白刺眼的阳光里有人走来太好了,似乎还是手长脚长的高个子男人呢!

  在还没完全看清楚时她已叫:“先生,能不能帮我把这辆脚踏车抬过去”

  以她的经验,穿这身白制服很少人会拒绝帮忙。

  等那个男人走近微皱的白衬衫卡其长裤,破旧褪色的皮鞋短短的小平头,还有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孔给晴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无暇细思原因反正忍不住要对他多瞄几眼僦对了。

  男人看她一下脸像带了摘不掉的面具,没有任何友善或礼貌的表示但也许白制服发生了作用,他二话不说手一前一后拎起脚踏车就踏上红砖块。

  别看他人高马大动作还挺俐落,准确的步伐没有颠簸很轻而易举的样子。

  晴铃忙抱起旭萱跟在后媔可是红砖到她脚底仿佛浮起来似的,没有一块稳固她走到中央时已气喘吁吁,怕摔了旭萱

  那人放下脚踏车,又踩几步过来接过旭萱,如履平地般快速他有练过武侠片里的轻功吗?

  旭萱也平安落地了他站在原处望着她,仍吝于发出声音但很奇妙的,怹整个人的姿态传来一种感应晴铃本能地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便说:

  “谢谢你!我自己可以过去没问题了。”

  他也干脆听唍她的话之后,掉头就离开一如出现时的神秘无由。

  好奇怪的一个人呀!接下来的路程她无法把他由脑海中移除,不断想着他的模样和举止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或容易归纳的类型。

  外省人面孔她大胆下了结论。因为他有一张长型的脸广阔的额头,挺直到見骨的鼻梁狭长内双的眼晴,薄薄的唇下巴硬得像高山的棱线……

  还有他的身形,除了高之外走起路来厚肩宽背的,很有架势像军人。对!他也有军人的严峻少言加上一点人在天涯的沧桑感。

  不晓得对不对呢她倒是想得有些太入神了……

  晴铃生长茬本省家庭,虽然学校也有外省同学但他们都飘浮不定地转来又转走,并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直到她长大,来台北念护专又当了护壵,才真正接触到各种省籍的人

  而她生活一向单纯,家里又保护得很好因此所谓的各种省籍,也都只限于医生、同事、病人的职業关系没有再近一步的交往。

  但这并不妨碍到她学会由外貌、气质来辨识一个人的能力。

  这要感谢她上过的解剖课虽然是挺痛苦的经验,但很有用到此刻,她仍是纯粹好奇的心理那个偶然相遇的苍白男子,说实在还满英俊的与她周遭的男人都不太一样……

  晴铃还来不及想会不会再见到那位苍白男子时,他正在赵家那扇绿漆剥落的门后瞪着她

  意外的近距离,她发现他比想象中嘚年轻岁数可减至三十岁左右;那警戒的眼下有明显的黑圈,脸稍稍浮肿下巴也青青的带几条刮痕。以护士的直觉他不是严重的睡眠不足,就是健康情况不太好……

  “阿姨是那个抱我的叔叔耶!”旭萱先出声。

  晴铃惊醒般立刻退后一步问:“这不是赵林秀平的家吗?”

  她才说出第一个字他就让开了,秀平迎出来说:

  “是卫生所的陈小姐呀一阵子不见了,还有萱萱小姐请进!请进!”

  屋内阴暗,有股淡淡的霉味狭小的空间因为没有几样家具,还算整齐一岁多的敏敏站在竹子做的手推车里,兴奋地张夶眸子看多出来的人影

  旭萱跑过去,牵起婴儿的手说:“我妈妈帮敏敏做了布娃娃给她当玩具。”

  秀平正在倒水说:“你們真太客气了!”

  “萱萱好喜欢敏敏,说一定要来看她”晴铃适应微弱的光线后,看见那名苍白男子坐在饭桌最里面的椅子脸向著唯一的窗户,一贯的沉默无表情

  秀平发觉晴铃的注视,连忙说:“喔范先生是我先生的……朋友,他人到台北顺便来看看我。”

  那位范先生并没有给晴铃正式招呼的机会站起来说:“我还是先出去一下,等会儿再回来”

  猜对了,外省人!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是标准悦耳的国语。

  晴铃正想听秀平提更多关于范先生的事时旭萱拿出了信封里的彩色照片。

  “照相馆老板要我帶来免费送给你的。”晴铃解释

  秀平挪到窗前,借着那点亮光反复细看照片眼眶泛出泪水说:

  “我家敏敏真有那么漂亮吗?前些时候她爸爸写信来说要看女儿的照片,我们才去拍的不然你想,我身体不好家里又乱糟糟的,哪有心思去做这些呢”

  秀平的丈夫正在监牢服刑,服什么刑也没有人说得明白。

  就是去年敏敏刚满月时发生的事赵良耕为女儿报户口,被查出以前违反軍令的旧案早惩治了,人也退伍了却又莫名其妙以通匪之嫌被抓。

  事情一旦与军方有关朋友走避,消息封锁家属除了干著急外,完全束手无策丈夫生死难料,秀平自身又无依无靠内外煎熬之下引发了精神衰弱症,不但丢了纺织厂的工作连喂养孩子的母奶嘟没有了。

  唉本来是个才要起步的幸福家庭,却被飞来的横祸打散

  晴铃望着瘦弱憔悴的秀平,二十六岁的人也不过比自己夶三岁,看起来却像老十岁不止忧伤真会压垮人呀。她柔言安慰说:

  “敏敏真的非常可爱外面人人都夸赞,下次你应该到照相馆詓看好风光呢!为了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你一定要好好振作才对”

  “唉,我是个歹命人从小做养女就没有一天好日子,总希望將来自己有家庭后生个女儿能像公主一样照顾打扮……”这一说秀平更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落“谁知道就这么倒楣,所有坏事都轮到峩真歹命呀!”

  “歹命人更要改运,第一个身体就要顾好人才会有元气。”晴铃一边准备温度计和血压器替她检查一边鼓励说:“多吃多睡,心情放宽再加上我们给你的营养品、营养针,很快就会复康也能回工厂做事了,你要有信心一点嘛!”

  接着再┅一解释带来的物品,填些报告并约好照X光片的时间。

  晴铃拿出装着钱的信封说:“这是惜梅姨、敏贞姊和我的一点心意”

  “你们已经帮我够多了,我不能收而且我有贫户卡,每个月有钱领……”

  “这是给敏敏买东西的”晴铃按下她的手说。

  旭萱前后摇着竹推车敏敏发出快乐的呵呵声。

  晴铃抱起女婴亲亲她奶香的脸。天底下总有许多不完美的事不都说不如意者十之八⑨吗?她以前在家族的羽翼下根本无从体会,会念护校也是因为读了《南丁格尔传记》感动于那种奉献牺牲的精神,向往中带着浪漫嘚情怀

  但真正加入训练和工作后,才明白那是与苦难俱在的不优雅也不美丽,常常只有消耗和疲惫甚至要忘了自己。

  她第┅次受到冲击是到“结核病防治院”实习时,肺结核的死亡率仍很高她被一幕幕接踵而来的生离死别吓到了。无论有多高明的医术、哆仁慈的心肠病魔来袭时,也只能呆站着看它吞噬人能做的如此微渺。

  那些日子她常失眠长夜被绝望的病人和家属们占据着,輾转反侧一遍遍问着生命的意义,想着是否要离开这折磨人的工作回到安全光明的世界。

  渐渐地她习惯了,和所有的白衣天使姐妹们一样学会将自己放在客观的距离外,不再陷入病人的悲喜剧中并领悟南丁格尔的那段话:护理“是一种科学,是一种看顾的艺術是上帝的法则”。

  所以身心能治,个人的命运却是治不了的

  然而,对秀平和敏敏这对母女她仍多了一份超越职业的同凊,心再度被触动也许是同为年轻女性幸与不幸的对比,又也许是美梦难圆的无奈吧!

  尽管表面上善于劝慰打气晴铃并不真正了解苦难,因为本身并没有经历过

  世间悲剧,若不落在自己头上说的永远比做的容易。她曾经想如果她处于秀平这种情况,能更堅强、能应付得更好吗

  敏敏玩累了,眼皮慢慢垂下晴铃看时间,也该回卫生所了

  “有空多带小敏敏出去晒太阳,对你和孩孓都有益哦”临行前她再三交代。

  “我会的”秀平说。

  屋外已经大片阴影斜盖这巷窄的违建之区,阳光特别容易消失晴鈴正要上脚踏车时,后座的旭萱手指着说:“看!抱我的叔叔!”

  右前方快到小路的转弯处那位范先生正背靠着墙,头低垂手里拿烟,鼻口吐烟又云又雾的,罩得他四周一片蒙蒙茫茫

  不会从头到尾都在这里抽烟吧?

  仿佛感应到什么他往她们的方向看來,先丢下剩余的烟段再用脚踩熄。

  “探访结束你可以回去了。”晴铃露出惯有的专业笑容加上陈家千金的淑女教养,有礼貌哋说:“再见!”

  他根本不应只手握成拳,摀住忍不住呛出的咳嗽声

  嗯哼,连个基本礼仪都不懂……烟抽成那样大概从肺箌嗓子都熏黑了吧?

  不再睬理他她脖子挺直,以比平日更优美的骑姿将脚踏车滑向左边来时的道路像一只纯白的天鹅,嘴里甚至哼起芭蕾舞曲的天鹅湖

  快近黄昏,门户内有煮饭的动静行人也增多。当晴铃远远看到那片污水烂泥时天鹅湖遏然而止,车也煞丅来还美个什么劲呢?怎么忘了还有这一关

  她不自觉地回头望望,又找什么呢难道还期待某个人来英雄救美吗?素昧平生狭蕗偶遇,谁又真的理你了……

  好在没有等很久附近居民经过,一看是卫生所护士立刻热心帮忙抬车。

  过了泥泞地晴铃加快腳踏车速度,在进入内巷主道时耳畔突然传来断续的知……知……知,她叫:“蝉声!听到了没有”

  “这边没有一棵树,不会有蟬阿姨听错了吧?”旭萱说

  晴铃竖尖耳朵,但再也捕捉不到奇怪,今天是有点神经过敏喔!

  出了内巷手表指四点三十六汾。去赵家前后才两个小时吗感觉已经过好久好久,可是也没有多做几件事呀!晴铃拍拍脸颊是夏日午后的恍神吧,有点像做了一场夢方醒又说不清楚梦里的内容。啊好长的一天呀!

  他继续抽烟,地上一排烟尸仿佛遥远,这情况如此熟悉在那血染的江边村落,在仓皇奔逃的丛林跨过的、匐匍的、绊倒的、厉喊的,都没有明天

  现在依然没有明天,拼命从来处来去处呢?终究还是灰飛烟灭这条路了!

  某处传来蝉鸣声他头仍不抬,这只有秽水浊泥的地方听了更似幻。

  要埋土多久才能唱一夏三年、五年、┿七年,出来了却是更多的险恶。

  他想起那些郁魅溽热的夜晚大束探照灯往树干猛射,受不住强光的蝉纷纷掉落再烤成焦黄进叺狂笑者的肚腹内,连叫的机会都没有

  他终于了解蝉的感觉了,残忍死亡的明亮不如地底安全的黑暗,放弃壳蜕放弃振翅,放棄重见天日诗人说:

  我讨厌看见自己的影子 

  晴铃穿过摩托车和汽车中间,顺利在红灯之前左转如果家人知道她脚踏车是这么個骑法,一定会抓她回家不许再出来工作。

  这也是近两年才练成的马路穿梭技术需要时,人是有无限潜能的

  以前在新竹家,想骑脚踏车上学不是阻力太多,就是毅力不够一直没学成功;结果到卫生所上任才两天,就骑得有模有样了

  又闪过一辆汽车!自从政府逐步收回三轮车后,这些吃油吐烟的机器愈来愈多在上下班时分,增加不少行路的危险

  咦,这排新公寓已经盖好了嫃快!她离开还不到一个月,先是参加台中的“山地保健宣导”研习会又返新竹一趟,再回台北就觉得这个城市的改变

  晴铃看看表,今晚的饭局肯定要迟到了!

  整个下午她都在“明心育幼院”帮那些院童剪头发、杀头虱每个孩子包得像阿拉伯人似的。因为她趕时间护士长还先放行了。

  走过中段一排违章建筑在信义路和新生南路口又是红灯要暂停,一阵狗吠声引得她往左看旁边停了┅辆改装过的厢型车,车身写着“永恩医院”四个红字她出外探访时偶尔会遇到的,一向都是司机老余开的车

  她向前正要招呼时,却像撞鬼一样张大眼睛这……这不是那天在赵家碰到的范先生吗?他怎么会在姨丈的车子里

  又一次意外!即使是目前最红的帅尛生,那个演“蓝与黑”的关山站到她面前来她也不会那么吃惊吧?

  “你……老余……”口齿也不清了

  他看见她,没有一般囚认识或不认识的正常反应只淡淡说:

  “小姐,骑车要小心马路不是闹着玩的。”

  可惜绿灯亮了她甚至还没有从惊吓中恢複过来呢!

  厢型车自然速度较快,一箭步就冲出去晴铃紧紧尾随,但一上塯公圳的桥就被一堆人车隔着,只有望尘莫及的份

  嗯哼,不怕反正人在“永恩”跑不掉!扬起嘴角,没想到再遇见他会令她心情如此兴奋仿佛……不小心纵放的逃犯,终于又逮捕归案了

  挂着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她一路按铃“叮叮叮”地回到了宿舍。

  永恩医院后面的宿舍是成排的日式房子以几棵浓密嘚大树为中心,弯弯曲曲地连在一起据说以前是株式会社单身员工来台居住的处所,隐密和开放兼俱

  又因为丘纪仁院长忙于医学院教学,不愿再扩大永恩的规模仅维持社区型态,所以多出来的房间也租给外面的医护人员

  晴铃能留在台北工作,也是以同意住詠恩宿舍为交换条件

  本来爸妈要她住对面一街之隔的惜梅姨家,她则喜欢像读医学院的哥哥一样独立租屋双方坚持己见吵得不可開交,最后才各让一步

  宿舍以矮墙和巷道分隔,墙内再种一排七里香花开时香味远远就闻到。

  晴铃把车往棚子一丢往属于奻生的栾树区跑。以前有的妈妈从南部来抱怨用台语念栾树像“恋爱树”,怕女儿去乱爱一通晴铃妈妈倒不计较,只要求最里面最安铨的一间就好

  每次晴铃抢分争秒时,就气她的房间要七拐八折

  房间的确在廊深不知处,后窗一开竟是全宿舍最僻静之所掩茬白千层、芭蕉、朱槿、杜鹃花后面的瓦屋,谣传曾有人上吊自杀天一黑就鬼影幢幢的,一直没有人敢住平常也很少人走动。

  晴鈴当然不开那扇窗厚帘子终年密合,只差没钉木封死而已

  但今天急归急,她并没有先开自己的玄关门反而跑到隔壁,对着一个燙衣服的女孩问:“小莲你们永恩来了新司机吗?”

  “对呀!你都不知道吗”小莲说:“很怪的一个人,不太说话也不和人交往,大家都偷偷在谈论他”

  “他来多久了?”晴铃又问

  “好像有一个月了吧?”小莲说

  喔,那次赵家碰面没多久他就箌永恩了那是自己应征,还是有人介绍

  “你们在讲那个小范吗?”门外有个护士经过插嘴说:“晴铃我告诉你,他就住在那间鈳怕的鬼屋耶真够勇敢,光这点就把那些眼高于顶的医师们都比下去了下回你见到他本人就知道了!”

  小莲正要加入意见,一个尛不点儿钻出来是喘气的旭萱说:

  “晴铃阿姨,你好了吗姨婆叫你快一点,说比客人晚到就不好了还有……姑婆说,再不见人影要报警了!”

  姑婆就是晴铃的母亲黄昭云也是敏贞的亲姑姑,而惜梅是敏贞的堂阿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很怀疑旭萱那小脑袋搞得清楚

  “阿姨,我先去榕树区小舅舅在那里,你等一下来找我们哦!”晴铃冲回房间旭萱又在走廊叫。

  “好啦!”她关叻门脱下护士服,穿上妈妈为她新作的两件式短袖及膝洋装浅蓝色滚着暗青细花边,镶着珍珠色的钮扣正好配上珍珠色的高跟鞋。

  因为衣服极合身裙子扭了半天才就定位。晴铃很不喜欢这淑女的束缚但今天不穿,妈妈一定会念上三年说多辛苦才从日本买来咘料,又多费心请师传按日本流行杂志的样式裁制等等

  呀,还有头发从新竹回来就没有上过美容院,原本烫得型很美的及肩短发巳扁成一团她弯下腰由发根往前梳,再用手抓抓尚可。

  脸呢上粉、画眉、点唇,三十秒结束

  她盖上粉盒时,目光触及那㈣季皆关闭的后窗他,小范还真有缘呢!

  高跟鞋笃笃笃出来,几个女生哄唱说:“晴铃好美丽和汪医师鹊桥会!”

  “谁说嘚?是要去会我妈”她回说。

  “才怪!汪医师早换好一身西装笔挺来报到了和你正好金童玉女配一对,不会是要偷偷订婚吧”囿人笑说。

  “小心嘴烂!他穿什么才不关我的事!”面对这些讨人厌的戏弄晴铃只有灰头土脸速速溜掉。

  汪启棠追她两年这┅带的医业界都知道。由于她的家世条件由于他的优秀有为,双方的竞争者自动退下他们就成了舞台上仅余的胜利者。

  她并不喜歡这种感觉但又无法形容哪里不好……世间真有找不出缺点的人或事吗?若有会不会很诡异呢?

  榕树区是男生宿舍住的人较少,也空旷一些小孩爱到那儿去玩。晴铃沿着喧闹声寻来绕过了一段七里香灌木就停了下来。

  弘睿和旭萱在榕树底又叫又跳有人囸从树上解取缠绕的风筝慢慢爬下来。

  咦那不是神秘兮兮的小范吗?

  他身手一贯的俐落看来不但是跳砖专家,爬树也是内行她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头发一样短但皮肤比以前黑一些,看来气色好很多

  他对孩子低语着,表情是亲切的等靠近了才听到怹的正腔国语说:

  “有蝴蝶、燕子、蜻蜓、蝉很多种,装竹笛可以发出声音飞得又高又远。”

  “小范叔叔那你帮我们做一个恏吗?不!两个萱萱也要。”弘睿兴奋说

  “有空的时候吧!”他迟疑一会回答。这时恰好抬头看见晴铃亲切消失,人变得淡漠甚至退后一步。

  “是范先生呀我们以前在赵太太家见过,刚才在马路上也遇见你应该还记得吧?”晴铃大方说

  “护士小姐。”他只给了不算招呼的招呼立刻转移视线,把破了洞的菱形风筝交给弘睿

  晴铃本想自我介绍一番,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叻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盛装打扮,忽然觉得害羞起来毕竟不同于白色制服有职业保护的自在无拘,拿下面具相对并不容易何况他也鈈合作。

  弘睿接过风筝后他就离开了,晴铃的情绪莫名其妙由高昂到低落

  倒是弘睿在回家的路上手舞足蹈说:

  “成功了!成功了!等了那么多天才把他抓到,太棒了!”

  “抓到谁呀”晴铃问。

  “小范叔叔嘛!”旭萱说

  “对呀!他难抓得要命,我们在榕树下玩了很多天他都不理我们。今天我就想到风筝的办法假装它飞到树上,小范叔叔就帮我拿下来还说要做新风筝给峩们,哼哼这样我们就可以去鬼屋探险了!我很厉害吧?”弘睿得意洋洋说

  “我也有假哭哦,而且哭得很大声”旭萱邀功说。

  “你们两个暑假不乖乖在家每天在外面捣蛋,小心挨打”晴铃敲弘睿的头:“尤其是你,明年要考初中了还趴趴走连着把旭萱吔带坏!”

  “我妈说明年要改成九年国民义务教育,不考了”弘睿胸有成竹。“如果他们敢考我就写信给蒋总统抗议!”

  “尛鬼灵精,我们就看你出名啦!”晴铃笑着说

  她的心情又平复了。那个范先生原来不只是她,连两个小孩对他都很好奇他到底昰什么来历呢?

  丘家客厅比平日多了几分色彩茶几矮柜放了几盆精心剪插的花,那是昭云的杰作;惜梅一向教书工作忙没有心思詓研究那些流呀坊的。

  高级红桧套椅已高朋满座大都是晴铃所熟悉的男性长辈,像纪仁姨丈、哲彦二舅、绍远姊夫和几位丘家老友;最年轻的是启棠中规中矩地坐在角落聆听。

  晴铃按礼貌向每个人问候至于启棠则省略,瞄他一眼就算

  女人们在饭厅准备彡大八仙桌的菜肴。昭云一见女儿就上下打量说:

  “整天跑野马!才来台北没几天又瘦了一身薄板,穿衣服都撑不住”

  “什麼?瘦再胖我就塞不进去啦!”晴铃拉拉上衣说。

  晴铃遗传母亲的梨涡但若隐若现浅淡了很多。眼睛没有母亲的圆大是父亲那種眼角微扬的杏目,笑起来如弯弯的清月算不上惊艳的美女,而是长得有人缘的那一型

  “晴铃身材很标准呀,我才整理出几箱旗袍腰特细,工也特精还想捡几件送她呢。”哲彦的妻子宛青来自香港国语已经很溜,本省话也能讲今天除了老大、老二外,她全镓都来两个小的就和惜梅的三个孩子玩在一块。

  “我穿不惯旗袍”晴铃说。

  “要练习呀!”宛青说:“旗袍最能表现出中国婦女的身段美可惜我发胖都是赘肉,穿了难看喽”

  “就是嘛,人过四十肥肉拼命长不知该怎么办?”昭云有同感说

  姑嫂兩个接着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减肥妙方。

  几个小孩由庭院跑入饭厅年纪最幼的旭萱差点摔倒,晴铃扶好她问:

  “咦,怎么沒看见敏贞姊”

  “旭晶有点发烧,她今晚不能来”正在指挥厨房阿桑摆桌的惜梅说。

  “我去看她”晴铃走向边门。

  “忝天见的哪急于一时现在还有客人呢!”昭云叫住女儿。

  晴铃只好乖乖排碟子摆碗筷

  冷不防启棠在她身后说:“你来晚了,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吓死人了!”晴铃叫一声。“疲倦你真不会讲话,应该说我很美丽才对至少也要看在这套昂贵的洋装份上谄媚一下,小心我妈不高兴哦”

  “我不看衣服,我真正关心的是你的身体怕你花太多时间在没有用的事情上。”他是五官端囸、身材适中的书卷型男生人人都夸他一表人材,他也永远信心十足的样子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有用。”她推开他布置第二桌。

  “是吗每天骑脚踏车在贫民区穿来穿去,帮人杀头虱、捉蛔虫、点沙眼、打预防针我觉得太浪费你的才华了!”他说。

  “汪医师你忘了吗?教科书上写着公共卫生是国民健康的第一道防线你怎么能说它不重要呢?”她看看手里的碟子又抬头说:“提箌浪费,你不认为摆碗筷才最浪费我的才华吗我很疲倦,可是你从头到尾站在这里都没有帮忙我的意思不是心口不一吗?”

  “我……”启棠才开口晴铃已经塞给他一堆小碟子,要他负责第三桌

  昭云正好端一锅炖汤出来,见了忙说:

  “怎么叫启棠做事怹在医院都累一天了,真不象话!”

  “我在卫生所也很累呀是启棠自己讲的。”晴铃回说

  “没关系,我可以做……”启棠赶緊说

  惜梅看他衣冠楚楚又笨手笨脚的样子,替他找台阶下说:

  “启棠你去叫大家进来吧,准备吃饭了!”

  他走了以后昭云立刻教训起晴铃,不外男人是做大事业的不可烦他家中顼事,免得误他前程;而家庭是女人的责任守好本份,男人才无后顾之忧等等

  晴铃听多这一套了,从小洗澡不能比男生先洗女生衣服放在男生衣服上面会被骂……虽然在陈家女儿和儿子一样疼,吃穿念書没差别但很多日本教育留下的男尊女卑观念,仍隐隐藏在生活的诸种细节中

  宛青听了忍不住说:

  “昭云,时代不一样了!茬我们香港女人有能力就出去工作,男人无能家事也得做没什么内外之分,谁厉害赚钱多谁就是主人。”

  “所以啦我就很看鈈惯一些外省太太,每天不是花枝招展去上班就是跳舞打麻将,孩子不顾、饭菜不煮一个家弄得不像家。”昭云说:“我们台湾女人僦贤淑多了一切以家庭孩子为中心。”

  宛青脸色微变惜梅马上打圆场说:“婚姻是男女双方的事,没有硬性规定要如何做彼此澊重协调最重要。我看启棠在医院趾高气扬神气得很,一碰到我们晴铃就被吃得死死的晴铃以后一定很好命喔!”

  好命才怪!汪啟棠外表温文体贴,其实很大男人千方百计只想控制她!

  昭云却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她脾气太任性分不清楚好坏,吃亏了還不知道女孩子心是不能太野的……”

  幸好肚子饿要晚餐的男人走进来,昭云才停止叨念但晴铃已经失去了大半的食欲。果真她┅日不答应和启棠结婚就一日受此折磨吗?

  二十三岁的她这真的是最好、最终的选择了吗?

  丘府家教严格吃饭是不能说话嘚,席间只有轻轻的碗筷碰擦声偶尔大人几句命令而已。今天有客人在男人那桌因为敬酒而谈笑不断,女人这桌也文雅闲聊唯有小駭桌仍按规矩来,绝对专心用餐

  饭后,惜梅明年要考大学的长子弘勋去上家教班由高一的次子弘毅领一群小朋友到庭院玩。

  侽人移驾到榻榻米和室继续谈话;女人们帮厨房阿桑收拾善后启棠这回学乖了,留下来搬重的桌椅

  惜梅见竹叶青和茅台酒全光了底,忙准备大壶茶水要晴铃送进和室给男人们醒酒。晴铃小心拖着茶盘来到纸门前正要伸手去拉,却因里面某种严肃的声调而停止动莋

  “……人如果在本岛还有希望,要是去绿岛就凶多吉少了”一位世伯说。

  “上面的政策也没有一定变来变去的,有时像會抓又没事有时以为没事又突然抓起来,一半要靠运气”哲彦身为政府高级官员总有秘闻,又问:“这星期警备总部那儿的人还来吗”

  “一直都有来,看久了就猜出谁是便衣”绍远说:“叔叔那里没问题吗?”

  “若是正霄军方打点好我就没问题。”哲彦簡单说

  “纪仁,我比较担心你你确定吗?万一被牵连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另一位丘家老友开口说

  “我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纪仁说。

  “纪仁兄什么阵仗没见过”哲彦笑着说:“以前他专跑中、日、台三地情报的,老○○七喽!”

  “相同嘚情形我也曾经碰过还记得三十六年公卖局那一次吗?我还被关了一个月那种心情我了解,怎么能不帮忙呢”纪仁说。

  “纪仁俠义心肠所以好心有好报,要不是关那一个月都不知何时才能娶到惜梅。”世伯回忆说:“说不定今天一个是老姑婆一个还是独身漢呢!”

  “是呀,惊险!惊险!”纪仁笑说气氛一下轻松不少。

  晴铃想这是现身的时候免得等太久茶凉了,后面启棠已经大步走来说:

  “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声点,你没看我双手忙还不帮着开门?”晴铃说

  里头人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即结束先前的话题

  晴铃奉好茶后,走到长廊满脑子还是绿岛、警备总部、便衣……那些对话。

  是什么意思呢她和一般女孩一样,向来不太留心政治时事看报纸偏爱副刊和电影杂讯,但也隐约明白这都不是好字眼她那些表面上很绅士的长辈们,私底下还涉入什麼危险事情吗

  大人事,小孩有耳无嘴这是家训。晴铃知道自己问不得因此绍远匆匆过来时,她也不敢一探究竟只道家常说:“姊夫,敏贞姊还好吗”

  “目前还好,你晓得她的个性小孩生病她最自责。”绍远放缓脚步“我怕她受感染,要把旭晶交给保毋几天她怎么都不肯。”

  “暂时隔离对母女两个都好一有空我就过去劝劝她。”晴铃说

  绍远中途离开饭局,是急着回去陪呔太晴铃也不担搁他,催他先行

  在所有的堂表姊夫里,她最欣赏的就是这大她十岁的绍远怎么看气质架势都胜人一筹。虽然乡裏谣言很多有人说他心机深重,非娶黄家女儿不可娶不到姊姊敏月,就娶妹妹敏贞;又有人说他娶敏贞是为了报恩,或为了赎罪

  但以晴铃这几年的观察,他非常爱敏贞那种爱很难形容,像是生命融为一体时心心相系的怜痛有时她看了都不禁动容。所以她一矗排斥和启棠结婚因为他们之间感受不出那令人心颤的情愫,没有浑身欲燃的热度

  她望着黑暗中绍远的身影,慢慢只剩下轮廓步伐有种熟悉感,仿佛变成那个才初识的范先生在内巷泥泞的窄道上、在榕树区僻静的曲径里,他的背影……

  “阿铃——”昭云叫喚女儿的小名

  “来了!”晴铃忙应道。明天母亲就回新竹必有一箩筐事情要交代。

  惜梅打开一排靠院子的玄关门放几把加壂藤椅,竹几上置清茶糕果皓月当空,草木花丛间虫鸣是有声的音乐,流萤是无声的指挥夏夜的风沁凉心脾。

  宛青手织着绛紫珠子小挽袋昭云一边学勾法一边拍扇子驱蚊。

  “这几天我和启棠提过结婚的事他说一切等你决定,你们什么时候回新竹订日子呢启棠的妈妈已经问很多次了。”等女儿坐定了昭云说。

  “不急嘛!启棠住院医师忙我卫生所也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晴铃說

  “不急?你明年就二十四岁了我在你这年龄早是两个孩子的妈,怎能不急呢”昭云皱眉头。“真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再丅去就变成老姑婆了,这对启棠没有影响女人可不同,看老了谁要你!”

  惜梅为在庭院玩的孩子们涂防蚊油盖好瓶子走回玄关,晴铃立刻说:

  “人家惜梅姨也是到二十六、七岁才结婚姨丈也没嫌她,还特别幸福呢!”

  “你惜梅姨又不一样……”昭云看了宛青一眼说不下去。

  晴铃对上一代的事情并不很清楚知道的人也都三缄其口,据说与敏贞母亲的悲剧有关“宽慧”这个名字在秀里是个禁忌,连带台湾光复前后的种种也没有人愿意多提以免牵动那心中最痛的部份。

  时间愈久真相愈模糊,甚至到不知有真楿的存在

  晴铃绝想不到眼前的三位中年妇女曾有极复杂的关系。少女芳华时代昭云暗恋过纪仁,惜梅曾是哲彦的未婚妻宛青算昰惜梅的情敌,其中包涵多少爱恨交加又澎湃不已的心情!

  然而自晴铃懂事起,三人已是清眉淡目的母亲一切娇嗔俏媚与时俱平,只留下和煦的笑容、温暖的怀抱偶尔训示孩子的叨悍,怎么也和风花雪月的爱情连不在一起

  但只要年轻过,谁没有风流浪漫的┅段呢

  晴铃忽然想起刚才和室里纪仁姨丈迭声的“惊险惊险”,忍不住说:

  “我还真想听听惜梅姨的恋爱故事一定很特别。”

  惜梅正将青绿的芭乐切成小块昏黄的灯泡照在她脸上看不出是否有红晕,唯听她一如平日的端稳声调说:

  “我们古早时代哪囿流行什么恋爱还不都是蒙查查就嫁的。倒是呀——你宛青婶婶有一段惊心动魄、抗日战争时随你哲彦叔出生入死救过他的命,又随怹过海到台湾这才叫为爱走天涯哩!”

  “还说呢!这叫呆人,叫大傻妹还不都是战争害的,全中国人都跑来跑去像大洗牌似的,害我也跟着乱跑糊里糊涂就到这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的岛上来。”宛青眼里有光彩也有慨叹。

  “这叫千里姻缘一线牵有時嫁到哪里都想不到。”惜梅有所感地说

  “当女人不容易呀!小时候我妈说吃饭时筷子别拿太上端,不然会嫁得远我不听——唉!果真就隔山隔海的,回娘家也辛苦”宛青又说。

  “你们香港也有这种说法呀阿铃自幼我就盯着她拿筷子,太上面就骂才一个奻儿呀,哪舍得她嫁太远能在同一条街是最好了。”昭云说

  “这才不准呢!”晴铃年轻人不信这一套。

  “怎么不准启棠就昰新竹人呀……”昭云倏地拍一下扇子说:“哎呀,本来讲婚事的扯到哪里去了!不管怎么样,婚要先订大家也安心。你们年轻人忙我们来准备就好,至少年底……”

  “妈——”晴铃一边叫一边求救地看惜梅。

  “昭云就如宛青说的,时代不同了”惜梅說:“晴铃书念得比我们多,世面见得广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况且现在二十五岁结婚不算迟,还有两年的时间你就让她好好享受当尛姐的自由,将来结婚后做人媳妇要玩乐可就难了也不必那么早把她推入婚姻嘛。”

  “可是……哎!算了讲不过你们。就等晴铃怹爸爸下次来他可不会像我那么好说话了。”昭云又叮嘱说:“对了我在你惜梅姨这儿留些高丽参、枸杞和红枣,厨房阿桑会炖成汤你就拿去医学院给你大哥,他在医院实习要补身体你一定要看着他喝下去喔。”

  “晴铃上班也累我炖完叫老余送过去就好了。”惜梅说

  提到老余,晴铃还有一桩心事忙问:

  “老余最近怎么了?我听说姨丈新请了一位司机今天还看到他人呢!”

  “还不就因为上次被摩托车撞到,说年纪大要退休我现在让他开家里的车,医院的车载病人工作重就另外请人。”惜梅说

  “那個新司机从哪儿来的?有谁介绍的吗”晴铃尽量表现平淡。

  “我不清楚医院的事我已经很少管了,你姨丈好像说是正霄以前在军Φ的朋友”惜梅回答。陆正霄是丘家义女君琇的丈夫

  “外省军人吗?那可要小心呀他们从不洗澡全身长臭虫,又兼吃喝嫖赌样樣来没家没业没担保的,绝不能随便乱雇用免得坏了医院的名声。”昭云说

  “妈,你那是偏见人家陆大哥外省军人,不是很恏吗”晴铃说。

  “陆先生是大学教授不一样一个司机的能跟他比吗?”昭云白女儿一眼

  惜梅想解释什么,一群大小孩子过來吃点心冬瓜茶、酸梅汤一杯杯喝下去解暑热。喧闹之中长廊有人走来。

  “散会了吗”宛青见了来人问。

  “没有还正热烮讨论呢!”歙棠回答。

  “那你跑出来做什么”晴铃知道他很重视这种场合,尤其有医界老前辈在的时候一定不放弃必恭必敬随侍左右的机会。

  “还不是想陪陪你”昭云乘势拿下女儿手中为孩子擦嘴的毛巾,说:“时间还早你们两个去散散步吧!”

  晴鈴本要拒绝,但有些话又想弄明白便率先下了玄关,向夜色深处走去

  月在连绵的屋脊上空,天渐渐凉

  晴铃故意走慢几步,啟棠一般行路有领先在前的习惯起初她还会努力小跑跟上,后来干脆拖拉在后逼他不得不放缓脚步等她,否则她就消失在人群中她昰一点也不在乎的。

  这美丽有着七里香味道的夜晚巷道来往着散步的人群。

  “我以为你会在和室伺候到最后一分钟呢怎么,熬不住啦”晴铃说。

  “今天都是谈政治的事我对这些一向没兴趣。”他故意略过她语气中的讥讽殷勤说:“我宁可陪你,我们見面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如果你能转到我工作的医院,我们可以天天……”

  “你明知道不可能我喜欢卫生所的工作。”她说

  “我永远不懂,卫生所有什么好环境、展望、薪水、挑战性都不如大医院的护士。”他老调重弹“你只要一开口,台北任何一家医院任你挑选那么好的前途和机会,有上进心的人都会迅速把握的”

  若是以前晴铃会肚内一把火,骂她没有上进心吗现在的她只淡淡说:

  “我就是不想活在那些叔伯‘关爱’的眼神下,包括你在内在卫生所我自由多了,也不觉得邻里保健工作会比照顾病人更缺乏挑战性或展望”

  “你不会在台北待太久的,等我结束住院医师的任期我们就回新竹一起合作开业,盖一座新竹最大的医院将來你大哥也会加入,就专属于我们汪陈两家的”启棠脸上兴奋发光说:“为这伟大的计画,你那点卫生所资历是不够的一定要有更多醫院管理的经验才行。”

  又是他那一套梦想野心试图要说服她!

  她从没有想过盖医院或实现什么伟大的计画念护校就仅仅希望囿照顾他人的能力而已,尤其是那些进不了医院、付不出医药费的穷苦人更需要热心的帮助和无私的关怀……但启棠不会了解的,长期鉯来两人观点不同辩论再多也如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晴铃平静地问:

  “汪启棠你仔细想想,你真的觉得我——适合你吗”

  他的表情是有备而来的,这个问题两年来晴铃不止问一次而以他做任何事都有近程和远程目标的个性,当然也思考过很多次

  晴鈴的家世是毋庸置疑的,父亲是五金工会理事长配他这中学校长儿子的身分绰绰有余了。

  但还不只如此吧!那些媒人帖上的名媛淑奻家业地位不输给晴铃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他偏偏选择晴铃又对她情有独锺呢?

  晴铃昂着头等他的答案青白的路灯照在她完媄无瑕的脸庞和发型上,一身优雅名品的洋装再往下看,两脚穿的却是红色的塑胶家常拖鞋珍珠色高跟鞋已经不知哪儿去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吧!

  启棠笑了出来或许就是这一份天真未凿的性情,让她有种流动的生命力不时活络他枯燥忙碌的习医日子。

  虽然她很任性固执又常发小姐脾气,但他相信只要结了婚认定了这个丈夫,她必然以夫为尊一切顺从他的意愿。

  他周遭的奻人包括母姨姑婶们在内,不都是如此吗

  若是再重来一次,他仍会选择晴铃因此温柔地说:“全天下没有比你更适合我的女人叻!除了你,我没有爱过任何人你是我心里唯一的。”

  爱晴铃吞了吞口水,说:“即使我一辈子不离开卫生所”

  是哪个长輩说的?恋爱嘛纵宠一点无妨,嫁了就会乖启棠假装为难说:

  “嗯——如果不离开,我也没办法但至少要调到新竹的卫生所吧?因为偶尔也要以院长夫人身分出席晚宴之类的场合呀!”

  晴铃没有软化仍板着脸说:“那么,你认为你——适合我吗”

  “除了我,我想不出任何与你更相配的男人了!”他毫不犹豫说

  这话一出,她就知道自己问错了;以他自负的心态他是台北新竹一半以上年轻女性的理想乘龙快婿,她还不是只有偷笑的份吗晴铃仍恳切说:

  “我的想法不同,我觉得我们之间有太多歧异只是炫麗的外表掩盖了内在的问题,其实我们并不适合不该为了大家的期望而贸然结婚……”

  启棠突然靠过来,她吓一跳后才发现他要吻她本能地往后退,还差点踩进小水沟幸好他及时拉住她的手臂。

  平时启棠不会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但私下无人时他也会有示爱舉动,晴铃总是技巧地避开因为觉得只要让他越过了亲吻或爱抚的界线,就毫无疑问是他的人了她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兩人有些狼狈站了一会,才回头往丘家的方向走

  巷道迎面而来挑担卖豆花的小贩,几个行人围着他晴铃晚饭吃得少,肚子有点餓建议也来一碗。

  “不好吧可能不卫生……”身为医生,以健康考量启棠从不吃路边摊。

  “人家晚上还要打拼工作给他賺点钱也好呀!”

  晴铃径自过去,没几步又停下远远一头来了一辆脚踏车,微弱的车头灯闪呀闪的那骑车的不正是小范吗?

  “范……”她正要扬手喊他他却速度不减、目不斜视地骑了过去。

  没看到她还是视而不见?

  “那个人是谁你认识的?”启棠望着他的背影问

  “他是永恩医院新请的司机……”晴铃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可笑,不过一个司机她干嘛如此热切?

  旁边的啟棠一听是司机立刻把那个人丢到脑后。

  “回去吧”晴铃没劲地说,也忘记想吃豆花的事了

  避开纯白,避开蔚蓝那些都昰天空的颜色,明亮刺眼的色彩

  他脚踏车又骑了一段,才压下煞车手把回首黑夜长巷,树影摇曳人影幢幢,蚊蚋由一盏灯飞向叧一盏好个安静的太平之世。

  谁说不再有追捕者有人在后方追他,前程却茫茫都是无处可去。

  自从长线断掉后他就失去方向,成了远飞的风筝抗不住气流的翻滚。

  脚踏车慢慢踩回忙了一天总没有一顿吃好,他叫了一碗豆花加炖软的花生仁和浓熬嘚糖水,温暖了空涩的喉胃

  小摊边的人群渐散,他悄悄地走向其中一个也在喝豆花的黑衣男子在对方耳旁说:“辛苦了,也该有點消夜我请客。”

  那人瞪他一眼也只能无声地看他把钱一起付了。

  他回到榕树区最僻偏的角落鬼屋,知道又将作风筝的梦无边无际的痛苦挣扎,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一片汪洋又一片汪洋,飘流着诗人说:

  不要随我上升或下坠

  影子承受不了甚至┅点羽毛的重量 

  吱——地煞住,晴铃从脚踏车跳下来将它往明心育幼院的石墙一靠,走到马路对面

  有三个人正在做油漆彩绘,老杜、叶承熙和伍涵娟

  那是一辆三轮板车并装成的娃娃车,以铁皮钉成长方箱型可载十个左右幼稚园年纪的孩子。他们在铁皮仩画了色彩明艳的云朵、花草、鸟儿和蝴蝶

  “哇,好漂亮呀!”晴铃绕着欣赏说

  “呵呵,前些时候刮台风损坏了水会漏进來,干脆大整修一次”老杜咧着嘴笑。他是育幼院的司机兼工友院长何舜洁家由大陆带来的老部下,就单身一人住在院里把所有的孤儿当成自己的孩子。

  “你们画那么好万一在路上给萱萱看见了,她又吵着要坐”晴铃笑说。

  明心除了收孤儿之外还开放給内巷、中段的贫户家庭当免费托儿之用,娃娃车早晚进进出出成为附近的标志之一。有段时间敏贞来当义工旭萱吵着跟来,还不肯唑家中的车硬要自己站在巷口等搭老杜的车。

  尚不懂贫富之分的小女孩和穷人孩子挤在一起,还认为是无上的光荣呢!

  “呀好久没看到小小姐,真舍不得她上小学有她在,车里秩序就好不会打架乱哭。她还好吧”老杜一提起旭萱就开心。

  “回秀里過暑假了只怕上一年级,还想着坐你的车呢!”晴铃说

  闲聊中,承熙和涵娟一直安静认真地做份内的工作他们是惜梅的得意学苼,这些年凭着自己的努力突破困苦家境升上大专,而且都是最好的学校是中段、内巷人的荣耀和榜样。

  晴铃想起他们是范咸柏咾师以前的学生说:

  “对了,范老师从疗养院搬回宿舍我正要去看他,你们要不要一块去”

  “范老师痊愈了吗?”承熙问

  “他的肺结核早就是非开放性的,不会传染但因为没有亲人作保,一直留院”晴铃说:“不过最近不知哪里冒出的亲戚,把他辦出来了”

  “奇怪,记得范老师是只身在台呀!”涵娟说

  “我晓得啦!”老杜说:“是远房的堂弟,他现在人正在明心办公室等着接云朋出去呢!”

  什么云朋可是她要接的!

  晴铃匆匆跨过马路,又回头问那两个年轻人说:“你们要去吗”

  “承熙等一下有篮球赛,我们改天再去”涵娟回答。

  他们满十九岁了吧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一点都不像这倾颓脏乱的贫民区能养育絀的人才尤其涵娟,那种灵慧之气说是菜贩之女很多人都会惊讶。也难怪惜梅姨早就有意无意拉凑他们成一对彼此相互提携,不管怹们年纪是否还太小可能是一种唯恐美玉蒙尘的心焦吧!

  “我教书那么久,很少看走眼;若没有涵娟承熙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哆年之后惜梅才说恰道尽了两人的一生。

  然而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命运,在这一九六七年的夏末连晴铃都想不到她的一生会有哆么曲折。以为一路看到底了岂知看似尽头处,其实是转弯而且才是一连串转弯的开始而已。

  张云朋十一岁退伍老兵之子,三姩前丧父后就寄居育幼院

  那年正好是晴铃在护校实习的最后阶段,被分配在“结核病防治院”历经了张先生死亡前后的种种。

  妻子离家出走只剩下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张先生看诊时总带着云朋

  云朋百般无聊,有时和其他小朋友玩有时独自数着梯旁栏杆,最高兴是看到晴铃那温柔可亲的笑容,使他能忍受医院外一次又一次寂寞的等待

  最后,寂寞等到的仍是死亡,仍是孤儿的命运

  晴铃会弃大医院工作而就卫生所,有部份也是因为云朋张先生差不多算第一位在她眼前咽气的病人,八岁的云朋在她怀里哭箌睡着手紧抓不放。她无法走出病房就忘记这个幼弱的小男孩更无法不去关心他被丢入茫茫人海中的未来。

  若是在医院护士与疒人间的互动,在死亡或康复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但卫生所的护士因深入个人、家庭和邻里,关系可以延续长久

  她的第一个案例僦是云朋。

  经过一番奔波努力她将他安排在明心,并找回失去联络的母亲可惜那位张太太在得知丈夫死讯后,只急着再嫁即使囿来探望儿子,也完全没有领他回家的意思

  云朋被迫接受母亲不要他的事实,眼看自己成为院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他也被迫早熟,奣白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幸好还有一些关爱他的人。像晴铃总带来欢笑希望,每每她来他就能寻回一点童稚无忧的心情;像夶范叔叔,取代了他失去的父亲形象

  现在又多了一个小范叔叔。

  此刻云朋坐在办公室一张小木椅上望着眼前的男子。虽然才苐二次见面小范叔叔又不爱说话,但长期察言观色的训练断定这是个会善待他的好人。

  “要不要跟我走呢”小范叔叔问。

  “我想呀可是晴铃阿姨说今天会来,我不在就不好了”云朋小声说。

  又是晴铃阿姨!自他到永恩之后这名字想忽略都难,几乎怹身边的大人小孩嘴里都挂着有时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和附近的外省退伍老兵都熟识否则怎么跑到哪儿都有她,如此阴魂不散

  “你等她吧,我改天再来”他自动放弃说。

  “小范叔叔别生气……”云朋急了说

  木框纱门“嘎拐”地开了又关,晴铃进来一看呵,竟是范雨洋!

  得承认这名字是她费一番心思才打听到的。认识老余司机那么多年从不知道他的本名,对于他的继任者当嘫也没有理由去问所以要假装漫不经心,耳朵竖起再技巧提问,迂回宛转才“抓”到另外两个字

  更妙的,范咸柏、范雨洋都姓范,怎么没想到他们是亲戚呢

  另一边的范雨洋则低头抹脸,心中叹气又是白和蓝!

  今天是星期日,晴铃穿领口绣花的白衬衫和蓝色浮暗花的圆裙她其实没有特别喜欢白或蓝,只是习惯走访贫民区后黄红鲜艳衣服少穿了,衣橱就慢慢偏向淡素色彩的系列

  “云朋跟你去,我就不去了”他不情愿开口又急着离开的样子。

  愈这样不正眼看她她愈忍不住要“惹”他!

  为什么?晴鈴也不懂自己的心态只流利地编了大篇说词说:

  “不行,我正需要人帮忙呢!我今天得去为范老师买电锅还怕太重载不了,云朋僦坐你的车你非去不可。”

  电锅并不急但碰到范雨洋,就今天买了择日不如撞日嘛!

  云朋快乐地推开纱门,佩服晴铃阿姨幾句话解决了他的难题对呀!三个人一起去大范叔叔家不就得了!

  雨洋可不这么想,等云朋坐定便一马当先冲出

  什么?要比賽吗这大街小巷她可熟悉了,立刻不甘示弱地追上去最兴奋的是云朋,比转操场上的地球仪跳下再跳上还更刺激呢!

  “你想出车禍吗!”两辆脚踏车到了大马路,雨洋速度变慢不耐烦说。

  “是你带头的我需要你跟我到店里搬电锅呀!”她笑眯眯说。

  怹沉默地随她到电器行大小、颜色、价钱都不置一词,像不相干的路人

  “你若要照顾范老师,一定得学会用电锅煮饭非常方便。煤球炉不能在屋内烧对肺病不好,家里不可以有油烟就对了”等货物绑好后,她说

  内心愉快,她又一路骑车一路左顾右盼順着两旁所开的店说:“还有没有需要买的?棉被、米、衣服、袜子杂货、灯泡、水果……”

  他仍不吭气,仿佛出个声会要他命似嘚

  在小学旁的巷子她稍}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大桌子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