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此必传者之妄也的意思

  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虽多但是象张居正那样划时代的人物,实在数不上几个但是张居正的一生,始终没有得到世人的了解……

  朱东润(1896-1988)江苏泰兴人,中国古代文学及各体文学专家1916年英国伦敦西南学院肄业。1918年8月至1929年4月任通州师范南通中学英文教员。建国后曾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全国写作学会名誉会长等是复旦大学第一批博士生导师之一。他为中文系开设中国文学批评史、陆游研究、梅尧臣研究、中国文学等课程并培养了数十名硕士、博士生。其研究领域涉及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代历史尤其专长历史人物传记文字的创作。善于将中国古代文学与中国历史结合起来研究注重史料的收集和史实的分析考辨,著有《张居正大传》、《杜甫叙论》、《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陆游传》、《文好问传》等传记文字作品其《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是我国最早的文学批评著作之一。他还是一位书法家篆、隶、行、草无不精善。

  二十余年以前读到鲍斯威尔底约翰逊博士传,我开始对于传记文学感觉很大的兴趣但是对于文学底这个部门莋切实的研讨,只是一九三九年以来的事在那一年,我看到一般人对于传记文学的观念还是非常模糊更谈不到对于这类文学有什么进展,于是决定替中国文学界做一番斩伐荆棘的工作

  宗旨既经决定,开始研读除了中国作品以外,对于西方文学在传记作品方面,我从勃路泰格底名人传读到现代作家底著作在传记理论方面,我从提阿梵特斯底人格论读到莫洛亚底传记综论当然,我底能力有限所在地底书籍也有限,但是我只有尽我底力量在可能范围以内前进

  在这几年以内,陆续写成《中国传记文学之进展》、《传记文學之前途》、《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述论》、《传记文学与人格》和其他几篇文字发表了没有发表的也有几篇。除了散篇以外本拟叙述中国传记文学之趋势,但是因为参考书籍缺乏只能写定一些纲领,未能完成;完成的只有《八代传记文学述论》一本十余万字的著作

  对于中国传记文学底进展,总算勉强有些认识但是认识过去,当然不是开导将来佛家所谓“阅尽他宝,终非己分”是一句颠撲不破的名言。要想为中国文学努力专靠称扬古人,叙述故籍其结果只落得“阅尽他宝”,谈不上继往开来的工作一般文学如,传記文学也是如所以决定实地写一本传记。这是一个尝试成功固然很好,失败也可以给自己和别人一些警戒实际也是一种成功。自己對于失败本来不感觉很大的威胁,何况现在无论如何都有相当的成就呢!

  写作底目标决定其次便是形式底问题。自己认定世界是整个的文学是整个的,在近代的中国传记文学的意识,也许不免落后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必然有把我们底意识激荡向前、不容落伍嘚一日史汉列传底时代过去了,汉魏别传底时代过去了六代唐宋墓铭底时代过去了,宋代以后年谱底时代过去了乃至比较好的作品,如朱熹《张魏公行状》黄幹《朱子行状》底时代也过去了。横在我们面前的是西方三百年以来传记文学底进展。我们对于古人底著莋要认识,要了解要欣赏。但是我们决不承认由古人支配我们底前途古人支配今人,纵使有人主张其实是一个不能忍受、不能想潒的谬论。

  西方三百年来传记文学经过不断的进展在形式和内容方面,起了不少的变化假如我们采取这一条路线,我们究竟采取那一个方式呢

  最有名的著作当然是鲍斯威尔底作品。一部《约翰逊博士传》成为家传户诵的文章这里我们看到一位不修边幅的博汢,和他底许多朋友我们听到他们讨论文学,讨论政治乃至于讨论栽树鬻果一切零碎的小事。有时约翰逊来一次恶谑捧腹大笑,剩嘚被嘲的鲍斯威尔抱怨自己底不幸约翰逊笑也有,骂也有但是他底学生葛立克趁先生不在的时候,描写先生夫妇间的爱恋蹑手蹑脚,更引起哄堂的狂欢这是生活,因这部著作成为不朽的作品但是要写成这样一部作品,至少要作者和传主在生活上有密切的关系而後才有叙述底机会。至于作者文学上的修养和鲍斯威尔那种特有的精神都是这类著作底必要条件。

  另外一种是斯特拉哲底《维多利亞女王传》这是一部近代的著作,打开“现代传记文学”底局面在薄薄的二百几十页里面,作者描写女王底生平我们看到她底父母囷伯父,看到她底保姆看到她底丈夫和子女。我们看到英国底几位首相从梅尔朋到格兰斯顿和狄士莱里。这里有英国的政局也有世堺的大势。但是一切只在这一部薄薄的小书里面作者没有冗长的引证,没有繁琐的考订假如我们甘冒比拟不伦的危险,我们不妨说《奻王传》很有《史记》那几篇名著底丰神这一部书打开一个新的局面,其实不是偶然的事但是一九四三年的中国,似乎还不是提倡这┅类著作的时期英国人有那种所谓实事求是的精神,他们近世以来那种繁重的作品一部《格兰斯顿传》便是数十万字,一部《狄士莱裏传》便是一百几十万字他们底基础坚固,任何的记载都要有来历任何的推论都要有根据。在这个情形之下斯特拉哲脱去一切繁重嘚论证,探赜鉤玄当然立刻使人耳目一新,夺取特有的地位但是斯特拉哲底著作正筑在那个坚固的基础上面。尽管有许多人称道这个寫法但是我底愚见,倘使斯特拉哲在中国决定不能写成那样的名著。中国人模仿他底写法只会写成那种含讥带讽、似小说不是小说,似史实不是史实的作品二三十年以来的中国文坛,转变的次数不在少处但是还没有养成谨严的风气。称道斯特拉哲的人虽多谁能記得这薄薄的一册曾经参考过七十几种的史料?仲弓说过:“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朱熹《集注》:“言自处以敬则中有主而自治严,如是而行简以临民则事不烦而民不扰,所以为可;若先自处以简则中无主而自治疏矣,而所荇又简岂不失之太简而无法度之可守乎?”这是说的政治但是同样也适用于文学,没有经过谨严的阶段不能谈到简易;本来已经简噫了,再提倡简易岂不失之太简而无法度之可守乎?所以斯特拉哲尽管写成一部名著但是一九四三年的中国,不是提倡这个作法的时玳和地点

  那么惟有谈到第三个作法了。十九世纪中期以来的作品常常是那样地繁琐和冗长,但是一切都有来历有证据。笨重确昰有些笨重然而这是磐石,我们要求磐石坚固可靠便不能不承认磐石底笨重。十九世纪以来的作品使人厌弃的不是它底笨重,而是取材底不知抉择和持论底不能中肯在这两点,从斯特拉哲底著作里我们可以得到启示,可以学会许多的方法莫洛亚攻击这派底著作,认为他们抱定颂扬传主的宗旨因他们所写的作品,只是一种谀墓的文字徒然博得遗族底欢心,而丧失文学的价值这个议论,确然獲得我们底同情传记成为颂扬的文字,便丧失本身底价值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中国所需要的传记文学看来只是一种有来曆、有证据、不忌繁琐,不事颂扬的作品至于取材有抉择,持论能中肯这是有关作者修养的事。在作者着手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抱如嘚期望,但是能否达到这个目标一切只能付之读者底评判。孟子说过:“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力底方面,我们应当努力;巧的方面不一定是单凭努力可以办到的事。

  作法既经采取这一种便得确定一个传主。我曾经说过:“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一生。这一生的记载在优良的传记文学家底手里,都可以成为优良的著作所以在下州小邑、穷乡僻壤中,田夫野老、痴儿怨女底生活都是传记文学底题目。”这是一个理想的说法事实上还有许多必要的限制。一个平瑺的人物不能引起读者底注意,所以作者对于这样的传主惟有运用细腻的文学技巧,从人格分析方面着手使读者对于传主底性格,感到深切的同情然后始能了解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独特的价值不过我们所能细密认识的,只有最有限的几个人假如眼前不是替怹们作传的时候,在这方面实际便无从着手。在西方文学里面平常人物底传记,还是非常地寥落这是一个理由。

  因只能从伟夶人物着手。一九四一年的秋天正是我徬徨不定的时候。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不在少数但是在着手的时候,许多困难来了有的人偉大了,但是他底伟大的场所不一定为我所了解有的人底伟大是我所了解的,但是资料方面不是少到无从探取,便是多到无从收拾忼战期间的图书馆,内部底损失和空虚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抗战期间的书生,生活底艰苦和困乏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在择取传主的时候更有许多顾虑。其次在下笔的时候,还得考虑写作中的困难传主底时代太远了,我们对于他底生活永远感觉到一层隔膜;太近了,我们又常常因为生长在他底影响下面对于他底一生,不能得到全面的认识那一个秋天,我因为传主底选择经过不少的痛苦。

  最后才决定了张居正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虽多,但是象居正那样划时代的人物实在数不上几个。从隆庆六年到万历十年之Φ这整整的十年,居正占有政局底全面再没有第二个和他比拟的人物。这个时期以前数十年整个的政局是混乱,以后数十年还是混乱:只有在这十年之中,比较清明的时代中国在安定的状态中,获得一定程度的进展一切都是居正底大功。他所以成为划时代的人粅者其故在。但是居正底一生始终没有得到世人底了解。“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或失其真”,是一句切实的批评最善意的评论,比居正为伊、周最恶意的评论,比居正为温、莽有的推为圣人,有的甚至斥为禽兽其实居正既非伊、周,亦非温、莽:他固然不昰禽兽但是他也并不志在圣人。他只是张居正一个受时代陶镕而同时又想陶镕时代底人物。

  但是许多困难的问题来了。

  第┅居正是几乎没有私生活的人物。现代传记文学常常注意传主底私生活。在私生活方面的描写可以使文字生动,同时更可以使读者對于传主发生一种亲切的感想因更能了解传主底人格。但是关于居正底私生活我们所知道的太少了;明代人笔记里面,也许有一些记載我们为慎重起见,不敢轻易采用这一个缺憾,几于无法弥补

  第二,居正入阁以后的生活中心只有政治;因为他占有政局底铨面,所以对于当时的政局不能不加以叙述。繁重、琐屑都是必然的结果,但是不如便不能了解居正也许有人以为史传中的人物,寥寥数百字可以挈举当时政局底大概,为什么要这样地浪费笔墨不过,任何一篇史传只是全部正史底一篇,在史家运用互见之例盡可言在于而意喻于彼,这是传记文学作品享受不到的便利

  最困难的是一般人对于明代大局的认识。大家知道居正综核名实但是偠他们举出名实是怎样地综核,他们便有些茫然一个研究中国文学的大学生不知道明朝内阁底制度;一个研究政治的专家不知道明朝实際政治底运用,不是一件罕见的事尤其不幸的是人们那番“好古”的精神。因为好古所以不知现代,乃至不知和现代接近的时代一般人知道秦始皇筑长城,而不知现在的长城是杨一清、余子俊、翁万达、杨博等所筑的边墙;他们知道隋炀帝开运河而不知现在的运河昰宋礼、万恭、李化龙、曹时聘等所凿的水道。知识界这种知古而不用今的习气使得他们对于近代的事态,发生一种隔阂说少了,他們不会明自;说多了他们会嫌烦凟: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

  这许多困难底后面还有一个难题,便是材料底缺乏《明史》、《明史纪事本末》、《明纪》、《明史稿》、《明会典》这一类常见的书籍,固然可以到手;但是重要的材料如《明实录》就正是一部不能輕易看到的书,除了间见征引以外竟无从利用,不能不算是一件遗憾的事

  主要的史料仍是《张文忠公全集》四十六卷。以本人底著作为本人底史料,正是西方传记文学底通例一个人底作品,除了有意作伪一望即知者以外对于自己的记载,其可信的程度常在其怹诸人底作品以上关于这一点,当然还有一些限制:年龄高大对于早年的回忆,印象不免模糊;事业完成对于最初的动机,解释不免迁就对于事的认识,不免看到局部而不见全体;对于人的评判不免全凭主观而不能分析。人类只是平凡的我们不能有过大的期待,但是只要我们细心推考常常能从作者底一切踳驳矛盾之中,发现事态底真相西方传记文学以传主底作品为主要的材料,其故在

  《张文忠公全集》四十六卷底母本,是明刻《太岳集》卷数同。在这四十六卷之中共奏疏十三卷,书牍十五卷文集十一卷,诗六卷《女诫直解》一卷。除《女诫直解》以外一切都和居正生活有关,当然是最好的史料但是事实上这并不是居正全集底原貌。居正進白莲、白燕颂见《明史》,今集中有《白燕曲》而无《白莲颂》居正为高拱墓铭,见书牍卷十四《答司马曹傅川书》今不见文集。居正有《请令天下度田疏》略见《明史纪事本末》,今不见奏疏张嗣修《编次先公文集凡例》言“先公文集,在旧记室所者自嗣修等逢难,十余年后始得完归,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如少年所作诸赋,全逸;应制诗敕撰文,逸十之二;仅据存者编次之凡为诗陸卷,为文十四卷(合《女诫直解》计之,故言)为书牍十五卷,为奏对十一卷合之则为全集,离之亦可四种”所谓“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大致是一句遁词。余懋学曾为居正进《白莲颂》提出弹劾;(《明史》卷二三五《余懋学传》)神宗曾斥居正“假以丈量遮饰,骚动海内”;(《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白莲颂》和《请令天下度田疏》未经收入大致是有意的删除,不是无意的逸失至于高拱墓铭底被删,当然只是嗣修、懋修底偏见韩愈论张巡、许远底后裔,斥为“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大致嗣修、懋修恰是“不能通知二父志”的一类

  这四种著作底编次,也不一律假如全体都用编年底次序,对于后人当然是一种便利偏偏嗣修等要分类,尤其是诗集、文集非经过一番研读参证的工夫,不能推定某篇是某年的作品而推定底结果,只是一种假定不是确定,所以史料底价值不免受到影响。

  幸亏奏疏、书牍底篇次大体是编年的,所以勉强可以寻得一些端绪但是编年之中,还不免有些分类底意味奏疏十三卷之中,前十一卷为居正入阁以后的作品而后二卷为入阁以前的作品。书牍十五卷前十三卷为居正入阁以后嘚作品;第十四卷为居正与徐阶书三十一篇,与高拱书四篇以及其他与徐、高二人有关的书牍;第十五卷为报知己书与王世贞、世懋兄弚书,以及入阁以前的作品而以示季子懋修书附后。一切都看出那种编次无法的形态

  最诧异的是书牍诸篇底标题。嗣修自言:“先公书牍自旧记室所携来,盖嗣修等遭家难十余年所而手泽完归,考其年月似裁答俱无恙也。或有举其官缺其号,或有举其号缺其官,或官号俱备或直举其讳,凡例不定嗣修等不敢以己意追补,仍其旧日授书记语耳”(书牍凡例敬题)嗣修认为书牍标题,絀于居正口授其实这是一句遁辞。书牍十三有《答宣大巡抚郑范溪书》其时郑洛为宣大总督而非巡抚;有《答蓟辽总督张崌崃书》,其时张佳胤为宣府巡抚而非蓟辽总督及居正殁后,佳胤始有蓟辽总督之命诸如类,可举者尚多一切看出书牍前十三卷纵使大体保存編年的形态,但是标题方面还是非常凌乱;有一部分出于居正口授,还有一部分则出于事后的追题至其或出于书记之手,或出于嗣修、懋修之手则不可考。

  即就编年的奏疏及书牍而论所谓“编年”,其实只给一个先后的顺序并没有注明某疏、某书作于某年某朤,也没有指实某卷是某年某月之作编年底作用,实际还不能充分一切待从史实方面推比证验,始能得到一个大概的情形不过比诗集、文集要每卷、每篇单独推求的,已经便利了许多

  要为居正作传,眼前所有的材料只有这一点点。倘使看到《明实录》对于居正入阁十六年中的政绩,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认识;倘使看到同时诸人底文集对于居正一生的史实,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参证但是沒有办法,一切的空论掩饰不了材料底空虚。我感到徬徨了几番想把这个主题搁下,但是还有一些眷恋终于竟把这本传记写成。这昰为的什么我认定传记文学底写成,不完全是材料底问题同时还有写法底问题。蒙尼辨耐底《狄士莱里传》写成六大厚册一百五十萬言,在材料方面可称毫发无憾,但是莫洛亚底《狄士莱里传》继出版不妨为一本有名的著作。华盛顿早年底日记直到最近方始发現,关于他早年的恋人还无从确定名姓,但是华盛顿底传记已经出到五百种以上,并没有因为材料底不完备而停止“大学之道,在奣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家知道有一个“至善”,也知道这个“至善”是无法完成的但是人类并没有因而停止对于“至善”嘚努力。也许我们对于居正的估计未免朦胧一点,其实从他对于国家的关系讲人物不能不算伟大,只要传记文学底风气一开以后再囿十种乃至百种张居正传,并不是不能想象的事那么这一本材料不甚完密的著作,替大家做一个前驱未尝不是尽了一份必要的责任。

  其次关于文字的方面我写《读诗四论》和其他几本书的时候,用的文言因为这许多书中,充满文言的引证为求本文和引证的配匼起见,当然以用文言为妥适但是在写的时候,常时感觉到一种新的意境必需运用新的笔调,才没有辞不达意的遗憾后来写《八代傳记文学述论》,用的语体便是这个理由。用语体写的时候也有两种困难。第一本文和引证显然用两种文体,读者最易感觉文字底鈈谐和这是无可避免的困难。其次语体底语汇比较贫乏,因在叙述的时候常时有借用文言语汇或另行创造的必要。这个困难也是同樣无可避免不过最近数年以来,这样的写法已经成为风气,文字语言都在不断地蜕变大家在这个风气之中,也就觉得无可非议“後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许二十年以后,又有一种变化一切留给将来的人批评罢。

  这样便引到对话的问题对话是传记文学底精神,有了对话读者便会感觉书中的人物一一如在目前。一篇《项羽本纪》是一个很好的例证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项羽和项梁往观,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项梁掩其口曰:“无妄言,族矣!”这是两个人底对话项羽要杀宋义,他说:“将戮力而攻秦玖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这是项羽誓众的宣言其后鸿门之宴,项羽、范增、项庄、沛公、张良、樊哙都有说话,文字非常生动尤其昰樊哙入见的一段,项羽按剑说:”客何为者“这是问樊哙的,偏偏樊哙不答张良说道:”沛公之骖乘樊哙者也。“项王才说”壮士赐之卮酒“,这又是吩咐侍从了一切都写得错综变化,使人感觉异常地活跃

  这个写法,在小说家手里成为最好的工具。现代傳记文学家也常时采用这个写法但是传记文学是文学,同时也是史因为传记文学是史,所以在记载方面应当追求真相,和小说家那┅番凭空结构的作风绝不相同。这一点没有看清便会把传记文学引入一个令人不能置信的境地;文字也许生动一些,但是出的代价太夶究竟是不甚合算的事。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只要是有根据的对话,我是充分利用的但是我担保没有一句凭空想象的话。这里另外也有一些困难从前人记对话,往往不用活的言语而用死的文字。例如谷应泰记严世蕃下狱以后徐阶和刑部尚书黄光升等计议的一節:阶固已豫知,姑问稿安在吏出怀中以进,阅毕日:“法家断案良佳”延入内庭,屏左右语日:“诸君子谓严公子当死乎生乎?”日:“死不足赎”“然则,案将杀之乎生之乎?”日:“用杨、沈正欲抵死”徐阶日:“别自有说。杨、沈事诚犯天下公恶然楊以计中上所讳,取特旨沈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岂肯自引为过一入览,疑法司借严氏归过于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严公子骑款段出都门矣。”(《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四)

  这不会使人相信徐阶和黄光升等是这样说法的明白一点说,从前人把白话翻成文言现在我们必须把文言仍旧翻回白话。这一类翻译的方法在经史方面有相当的根据。尧典:“帝曰:”畴咨若时登庸‘驩兜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嚣讼可乎?‘帝曰:“畴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工‘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这是一段诘屈聱牙的文章太史公五帝本纪便完全改过了,我们看到“尧曰:”谁可顺事‘驩兜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尧又曰:“谁可者?’驩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鈈可’”太史公做过一番翻译工夫,文字便非常地通畅假如太史公生在今日,那么看到我们把谷应泰底文言翻回白话,一定不会感箌诧异

  在把文言翻回白话的时候,我们应当注意这是翻回明代人常用的语言而不是翻成现代人常用的语言。我们对于明代人底说話未必有很清楚的概念,但是不妨认为明代人不会用现代特有的语汇不会用现代变质的文法,不会用现代稗贩的幽默在这几方面加鉯注意,也许可以得到明代人说话底大概稍为困难的是明代帝后底说话。封建帝后早已随着时代而消失了我们没有机会和他们接触。怹们是和普通人一样地说话吗还是同剧本所写的一样,平时也是称“孤”道“寡”吗从我所见到的,大致他们还是和普通人一样神宗生母孝定太后说过:“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凡尔动静食息俱不得如前时闻见训教,为忧思”(《张文忠公全集》奏疏六《乞遵守慈谕疏》)神宗自己也说过:“我一时昏迷,以致有错尔等就该力谏乃可。尔等图我一时欢喜不言我今奉圣母圣諭教诲我,我今改过奸邪已去。”(奏疏九《处治邪佞内臣疏》)这都是极普通的说话我们可以从看到帝后说话底大概,在叙述对话嘚时候也有一个根据。

  最可喜的是居正奏疏中间留下许多对话的记载如《谢召见疏》、(奏疏二)《召辞纪事》、(奏疏七)《召见纪事》、(奏疏八)《召见平台纪事》,(奏疏九)《送起居馆讲(大宝箴)记事》《送起居馆论边情记事》。(奏疏十一)在记載底当中居正偶然也有把对话写成文言的时候,但是最大多数都能保存当日的语气即如《谢召见疏》记隆庆六年六月间居正奉召入朝鉯后,神宗说:“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又说:“凡事要先生尽心辅佐”其后居正奏请遵守祖宗旧制,讲学亲贤爱民节用,鉮宗答称:“先生说的是”居正再请神宗慎起居,节饮食神宗说:“知道了。与先生酒饭吃”在这许多地方,我们看到当日的语调正是最有价值的记载。

  同时我们还得知道即是居正所记的说话有时虽写成文言,其实文言和语体本来没有绝对的界限而在说话の中,为求语言的简练常时有由语体转成文言的倾向。授课的时候教师有时采取近乎文言的语句,以便学生笔记正是平常习见的事,何况奏对之时更觉“天颜”咫尺,不许冗长烦琐呢

  这本书的大体计划,是在一九四一年决定的次年春间,写成“八代传记文學述论”今年春间,重行写定“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是为师友琅邪馆撰述第四种、第五种。在这几年之中一切剩余的时间,都消耗在这本书上实际著笔是从今年一月三日开始,八月六日终了是为师友琅邪馆撰述第六种。

  也许有人看到大传的名称感觉一点詫异。传记文学里用这两个字委实是一个创举。“大传”本来是经学中的一个名称;尚书有《尚书大传》礼记也有大传;但是在史传裏从来没有这样用过。不过我们应当知道中国的史学发源于经学,一百三十篇的《史记》只是模仿《春秋》的作品:十二本纪模仿十②公,七十列传模仿公羊、谷梁“传”底原义,有注底意思所以释名释典艺云:“传、传也,以传示后人也”七十列传只是七十篇紸解,把本纪或其他诸篇的人物加以应有的注释。既然列传之传是一个援经入史的名称那么在传记文学里再来一个援经入史的“大传”,似乎也不算是破例

  几年以来的心力,所成就的只是这本很平常的著作自己底学力,仅仅达到这个阶段原是无可如何的事。峩底希望本来只是供给一般人一个参考,知道西方的传记文学是怎样写法怎样可以介绍到中国。我只打开园门使大众认识里面是怎樣的园地,以后游览的人多了栽培花木的也有,修拾园亭的也有只要园地逐日繁荣,即是打开园门的人被忘去了他也应当庆幸这一番工作不是没有意义。《法显行传》记法显经过沙河底一节:“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極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惟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在一个茫无边际的境界,我们惟有踏着前人底足迹作为自己前进的路线。前囚对于我们所尽的责任正是我们对于后人所有的义务。无论成功或失败现在底努力,对于后人都是一个重要的参考

  我应当趁这個机会,对于远方的两个人表示衷心的感谢。二十余年的生活养成我不事家人生产的习惯。我独自漂流异地难得在寒暑假中回去一佽。对日作战以后我从越南入国,绕到抗战底大后方从没有看到故里。家事底处分儿女底教养,以及环境底应付一向我不过问,現在更落在一个人底肩上我没有听到抱怨,也没有听到居功尤其在故乡沦陷以后,地方的情形更坏斗大的一个县城,充满最复杂的倳态天涯游子底家属,剩得举目无亲的境地但是我始终没有听到怨恨和愁诉。正因为有人把整个的心力对付家庭我才能把整个的心仂对付工作。我自己底成就只有这一点点但是在我历数这几种撰述的时候,不能忘怀数千里以外的深闺我认为在我底一切成就之中,這是和我共同工作的伴侣

  还有一个更远在万里之外,现正在作一次国外的旅行我们底认识远在三十余年以前。我们曾经共同受过尛学教师底训导共同听过泰晤士河底波声;之后,在同事十余年之中又共同欣赏过东湖的初月,乐山的暮钟在我们同事的中间,他底著作我都曾经看过;我底作品,也没有一本不曾经过他底商订这本书写成的时候,他不及看到但是最初的计划,曾经和他讨论從他那里,我得到不少的鼓励不少的协助;但是以前因为时常见面的关系,没有感觉致谢底必要现在我得告诉他,万里波涛的重洋遮断不了平生许与的友谊。

  努力啊我愿有更好的成就,报答一般友好底关切

  一九四三年八月六日朱东润自序于重庆柏溪寓斋。

  第一章 “荆州张秀才”

  宋恭帝德祐二年临安陷落,皇帝成为俘虏宋代遗臣立益王昰为帝,改元景炎继续斗争。景炎三年渧昰死了他们再立卫王昺为帝,改元隆兴整个的斗争,开始向南转进南宋王朝底根据地,剩得海南岛底一角是年,文天祥底孤军夨败天祥也成为俘虏。隆兴二年崖山的斗争又失败了,陆秀夫抱帝昺投海张世杰还想再立皇帝,重新燃起斗争底火焰但是惊天动哋的风浪沉灭了这一个民族英雄。南宋王朝底抗元斗争就这样惨痛地结束了从整个的中国第一次开始受鞑靼族底统治。这一年是元世祖臸元十六年

  宋王朝倒下去了,元王朝兴起来了但被压在底层的广大贫苦人民地位并没有改善,他们过的仍然是被奴役的生活在Φ国境内,仍然是只见到荒淫、暴虐、屠杀和灭亡部分的统治阶级没落了;曾经统治中国三百二十年的宋室,再不能产生一个雄才大略嘚君主;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底死亡在士大夫的中间也喊不出一个百折不回的志士。剩余的只是月泉吟社这一流的诗人借着“春ㄖ田园杂兴”的诗题,流露一点改朝换代的叹息

  整个的中国,便随着上层阶级底没落而没落四千年的历史,从便成为统治者脚下嘚灰尘吗不会的。和西方传说中的长命鸟一样中国人民正从毁灭里得到再生。人民的力量是不能摧毁的统治者的昏庸腐朽,替他们洎己挖掘坟墓但是人民大众不会随着垂死的统治者走向灭亡,他们要用自己的力量挣断身上的枷锁争取生存的权利。他们正准备力量給骑在头上的统治者以狠狠的打击而他们中间,也正在产生领导人物领导全人民作斗争。这便是元顺帝以后中国的情态顺帝至正十┅年贩布的徐寿辉起兵,十二年卜士底儿子郭子兴起兵十三年贩盐的张士诚起兵,十五年白莲会的韩林儿称帝在这一大群人中,最特絀的一个是皇觉寺的和尚朱元璋,一个是沔阳的渔夫陈友谅朱元璋把握着最后的胜利,成为明朝的太祖高皇帝

  明太祖起兵,定遠人李善长到了军门只是说,“从有天有日了”濠人陆仲亨才十七岁,父母兄弟都死了他怀着最后的一升麦,躲在草中惟恐被乱兵搜到,把他送上死亡的境地恰恰被太祖看见了,太祖喊一声“来呀”仲亨从投军。这里看到当时的惨状和一般人对于这一番动乱嘚期待。以后善长直做到左丞相仲亨也成为开国功臣,封吉安侯有名的功臣里,徐达、汤和是濠人李文忠是盱眙人,李善长、冯国鼡、冯胜是定远人邓愈、胡大海是虹县人,常遇春是怀远人廖永安是巢县人,他们以外还有许多出身濠州附近的功臣在明太祖底领導下,淮水流域出了许多英雄到了明室中衰的时期,也幸亏淮水流域一个无名英雄底后裔再从人民中间出来,重新领导国家的事业為明王朝的统治,延长了七十二年的存在(自穆宗隆庆六年张居正为首辅起,至思宗崇祯十七年为止)这是明代的大学士张居正。

  居正出生的时候明室已经中衰了:太祖、成祖底武功没有了,仁宗、宣宗底文治也没有了接后便是正统十四年英宗出征,不幸恰被韃靼人包围大军数十万遇到歼灭的命运,连皇帝也成了俘虏在这个困难的阶段,幸亏于谦出来拥立景帝,支持了当日的天下以后昰英宗复辟,于谦被杀再下便是宪宗即位,全国的政治更看不到清明的时代。宪宗底儿子孝宗总算是一个贤君,但是孝宗下面便昰荒唐的武宗:北京古老了,宣府是他的“家里”;皇宫住腻了他住在“豹房”;皇帝做厌了,他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太子没有东宫也不要了,他有无数的义子把积庆坊、鸣玉坊毁去,改建他底义子府正德五年安化王寘鐇造反,十四年宁王宸濠造反总算没有成为大乱,但是明室底元气已经衰耗了。武宗殁后他底从弟世宗即位。世宗是一个有名的干才但是聪明当中带著痴呆底气息,尽管一面制礼作乐处处表现太平盛世底现象,可是建斋兴醮也处处流露荒诞无稽的思想。整个政治的提示是偏执和专淛;大臣常有的机遇是廷杖和杀戮因到处都是谄谀逢迎的风气。政治的措施只能加速全社会底腐化和动摇这是张居正出生的时代。

  居正底先代一直推到元末的张关保,凤阳定远人(文集十《先考观澜公行略》。其子敬修作《文忠公行实》则称始祖福,庐州合肥人)关保是太祖初起时的一个兵士,以后渡江破采石矶,从大将军徐达平定江南立功浙江、福建、广东,最后授归州长宁所世袭芉户居正底祖先,只是定远一个无名的英雄以后入了湖广的军籍。军籍是明代的一种制度天下初定,各府设所诸府要害之地设卫,大致五千六百人为卫一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一百一十二人为百户所兵士和官长都有世籍,所谓军籍居正底祖先,是太祖底功臣以后又世隶军籍,这便造成了他一生以身许国的夙愿

  关保在史册上没有留下怎样的功绩,死后葬在宜都居正答宜都知县许印峰说:“远祖孤茔,辱垂青扫拂”(书牍十)大致即指。关保底子孙在居正《先考观澜公行略》里,仅仅传下两个名字但是到了关保底曾孙,便有事迹可考他名诚,字怀葛是居正底曾祖。

  张诚只是次子世袭千户的尊荣,当然与他无关因从归州迁到江陵,叺江陵籍张诚到了江陵以后,不得不靠自己谋生有余的时候,他便施舍穷人斋供和尚,因自己永远处在困顿的中间张诚有点口吃,江陵人给他起一个外号“张謇子”(《方言》【讠寋】、吃也謇子二字出。)謇子尽管謇子但是他底话特别多,江陵人常常引“张謇子”底话教训子弟。居正自己也引过这样几句:昔念先曾祖平生急难振乏,尝愿以其身为蓐荐而使人寝处其上。使其有知决不忍困吾乡中父老,以自炫其间里(书牍三《答楚按院陈燕野辞表闾》)

  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欢喜施与,况诋毁而已乎(书牍三《答吴尧山言宏愿济世》)

  答吴堯山书作于万历元年,上溯二十年为嘉靖三十二年是年居正二十九岁,正在居正为翰林院编修大学士徐阶深相期许之后,也正在他以楿业自期的时代宰相底抱负,直溯到一个“謇子”底教训似是不易理解而其实是最易理解的事。居正把曾祖底宏愿作为自己底宏愿,这不是蹈袭而是心理的契合

  “謇子”三个儿子:钺、镇、釴.镇字东湖,是居正底祖父钺长于治产,家道日渐殷实;釴读书补縣学生;偏偏张镇既不读书,又不治产只是一味放浪,最后在江陵辽王府充当护卫(见王世贞《首辅传》。周圣楷《楚宝·张居正传》、《观澜公行略》、《文忠公行实》皆讳其事。)从张关保从军到张镇当护卫,总算是一线相传克绍箕裘。但是中间已隔四代一切的觀念都改变了,这里没有慷慨从军的气概没有英雄事业的声誉,所剩的只是豪爽的气魄放浪的生活。偏偏“謇子”喜欢他这不是因為张镇底可喜,而是因为父母对于不成材的子女常有特别爱护的意趣。居正称“謇祖顾独爱之逾于伯季远甚”,(《观澜公行略》)其因在张镇底豪爽放浪,在居正底生活里留下一些痕迹:专权、自恣,正是豪爽放浪的人走上政治生活以后的形态

  尽管“謇子”对于张镇特别爱护,但是始终感到一点失望第二个儿子既不如他的哥哥和弟弟,只有希望他生一个好孩子所以张镇生子文明的时候,“謇子”说:“我这一生帮人底忙多了,应当出一个好子孙也许就是这个孩子罢!”文明字治卿,别号观澜二十岁上,补上府学苼在科举的时代,总算是一种发展但是考过七次乡试,始终没有录取一直到居正点了翰林,三年秩满以后文明才掷下考篮,叹道:“我从小读书到今四十年,自己看看没有什么不如人,但是一直困顿到现在这是命呀!”其实这不是命,只是文明底“学问”不夠居正说:先君幼警敏,为文下笔立就不复改窜,口占为诗往往有奇句,然不能俯首就绳墨循矩矱,以是见诎于有司(文集十《先考观澜公行略》)

  四十年的读书,毕竟不能使文明认识自己底不就绳墨这正是他底倔强。居正又说他“性任真坦率与人处,無贵贱贤不肖咸平心无竞,不宿仇怨人亦无怨恨之者。……喜饮酒善谈谑,里中燕会得先君即终席欢饮。自荐绅大夫以至齐民莫不爱敬,有佳酒必延致之,或载至就饮”这里写的当然是文明父以子贵以后的形态,但是也看出他那种放浪不羁的意境他毕竟是張镇底儿于,也正是张居正底父亲

  “謇子”对于文明的期望,显然还是一个泡影但是最后他看见居正底出生。居正底成就是“謇子”存心济世的“报应”吗?未见得但是他有那种发心济世的宏愿,当然他底子孙会有一天实现他底志愿居正出生在嘉靖四年五月初三日,他底曾祖父张诚祖父张镇,父张文明都在文明是年二十二岁,母赵氏比文明小两岁。

  大人物底怀孕和出生照例有许哆传说。据说居正底母亲夜中看到房间里突然发亮,一阵火光一直连到天上,接后一个青衣童子大约五六岁的样子,从天上慢慢地丅来在房间里绕床尽转,于是赵氏怀妊了这个大约是居正大贵以后,他底母亲编出来的以后透过自我催眠的作用,本人竟信以为真叻这正是知识不健全的乡间妇女常有的事。敬修《文忠公行实》还指出赵氏怀孕十有二月才生居正好象也认为贵征。这大致不会假的本来在妊十月,虽然是人道之常但是一个强壮的少妇,第一次怀妊期常会加长这是每个医生知道的事实。

  敬修还指出两个梦僦在居正出生的前夕,张镇梦到遍地大水一直流满屋子。张镇惊惶的了不得问奴辈道:“那儿来这许多水?”奴辈说:“水是从张少保底地里流出的呀”同夜张诚也梦到月亮落在水瓮里,照得满瓮发亮随后一个白龟跟着水光浮上来。

  居正字叔大别号太岳,但昰小的时候名为白圭,这是“謇子”因为他底幻梦给他起名的结果。白圭只是白龟底谐音嘉靖十五年,居正考生员的时候荆州府知府李士翱看见居正,认为白圭两字不妥替他改名居正。

  居正底家庭只是一个寒伧的家庭。嘉靖三十三年居正请假自京回籍上徐阶书说起:“窃念正起自寒士,非阀阅衣冠之族乏金张左右之容”;(书牍十五《谢病别徐存斋相公》)万历中与王世贞书也说:“仆先世单寒,非阀阅衣冠之旧”;(书牍十五《答廉宪王凤洲八》)都显出他对于这个家庭环境的认识但是他存心要挣脱这个环境底约束。本来明太祖是从下层阶级出身的人物这便给他一种启示。居正《西陵何氏族谱序》说:“至我国家立贤无方惟才是用,采灵菌于糞壤拔姬姜于憔恢;王谢子弟,或杂在庸流而韦布阎巷之士,化为望族”(文集八)这篇文章,大约作于嘉靖三十七年其时居正昰翰林院编修,正在准备国家的重用

  不过即在居正小时,张家经济状况方面已经改进了,有奴有乳媼,总是绰有余裕的形态居正二岁的时候,大家都看出他是一个聪明孩子一天他的同堂叔父龙湫(张镇一子文明,即观澜公《行实》称世父龙湫公,似非文明兄弟)正在读孟子,居正在旁龙湫和他开顽笑道:“孩子,不要夸聪明了要认识‘王曰’二字才算本领。”又过了几天龙湫读书嘚时候,乳母和居正又来了龙湫把居正抱在膝上,要他认“王曰”二字居正居然认识。因得到神童的名称五岁居正入学读书,十岁通六经大义在荆州府很有一些声名。

  嘉靖十五年居正十二岁,在荆州府投考据说荆州府知府李士翱前一晚做一个梦,梦见上帝給他一个玉印吩咐转给一个孩子。第二天荆州府点名的时候第一个恰恰是张白圭,一个十二岁的孩于李士翱把他喊近,仔细一看囸是梦中所见,因替他改名居正还嘱咐许多自爱的话。荆州府考过以后湖广学政田顼来了。李士翱见到田顼告诉他荆州府有这样一個聪明的孩子。田学政把张居正招来面试试题是“南郡奇童赋”,居正很快地交了卷学政和荆州府都惊异的了不得。这年居正补府学苼(《明史·张居正传》称十五为诸生与《首辅传》同,当系嘉靖十五年之误。)

  大致就在次年发生居正和辽嗣王宪【火节】中间嘚一段故事。太祖洪武十一年封第十五子植为卫王二十六年改封辽王。起初辽王府在广宁今辽宁省北镇县。建文年间辽王渡海南归,改封荆州这是辽王府在荆州的由来。张镇为辽府护卫张家和辽府从发生关系。居正出生的前一年嘉靖三年,第六代辽王袭封这昰庄王致格。次年庄王妾生子宪【火节】正和居正同年。致格是一个多病的人府中大小一切,都由王妃毛氏管理毛妃有主张,有办法在当时很有声望。嘉靖十六年庄王死了,宪【火节】因为还在丧服中间当然不能袭封,而且年龄很小所以大权还在嫡母毛妃手裏。毛妃看到宪【火节】只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少年但是居正已经是名震荆州的小秀才了。一天毛妃招居正入府赐食吩咐宪【火节】坐茬下面。毛妃对宪【火节】说:“你这样不上进终有一天给居正牵着鼻子走呀!”宪【火节】充满了惭愤,但是没有发作他和居正,從成为相识但是在友谊的后面,深深地滋长了仇恨

  居正十三岁的这一年,从荆州到武昌应乡试这次要是试中,便是举人了诗集留下两首最早的作品,录一首于

  题竹(十三岁应试作于楚王孙园亭)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

  这首诗很幼稚,也不象应试的格式大致这时居正底声名,在湖广已经很大所以主考给他临时的口试,和平常的形式不同单凭居囸的年龄和声名,原有中举的希望但是因为湖广巡抚顾璘底主张,这次却没有成功

  顾璘,应天府上元县人是当时有名的才子,囷同县陈沂、王韦称为金陵三俊其后又加入宝应朱应登,称为四大家(见《明史》卷二八六《文苑传四》。)他认为十三岁的孩子就Φ举人以后便会自满,反而把上进的志愿打销这是对于居正的不利,因主张趁给他一些挫折使他更能奋发。他和监试的冯御史说:“张居正是一个大才早些发达,原没有什么不可不过最好还让他迟几年,等到才具老炼了将来的发展更没有限量。这是御史底事┅切请你斟酌罢。”这次居正底考卷很得湖广按察金事陈束底欣赏。陈束极力主张录取但是监试御史想起顾璘底吩咐,竭力拒绝居囸竟没有录取。这件事对于居正发生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居正对于顾璘,始终感激委实这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要是居正就在这年中举不过早了三年,以后也许在湖广添一个唐寅那样的人物而一生的事业,便会在诗酒风流中消逝他自己也曾说:仆昔年十三,大司寇東桥顾公时为敝省巡抚,一见即许以国士呼为小友。每与藩、臬诸君言:“子将相才也昔张燕公识李邺侯于童稚,吾庶几云云”叒解束带以相赠曰,“子他日不束聊以表吕虔意耳。”一日留仆共饭出其少子,今名峻者指示之日,“荆州张秀才也他年当枢要,汝可往见之必念其为故人子也。”仆自以童幼岂敢妄意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思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敢忘。(书牍十五《与南掌院赵麟阳》)

  嘉靖十九年居正十六岁,再应乡试这次居然中式。十六岁的举人毕竟很年轻了。恰巧这时顾璘正在安陆督工居正到安陆进见,顾璘很高兴把自己底犀带赠给他,说道:“古人都说大器晚成这是为中材说法罢了。当然你不是一个中材上次我對于冯御史的嘱咐,竟耽误了你三年这是我底错误了。但是我希望你要有远大的抱负要做伊尹,做颜渊不要只做一个年少成名的秀財。”其实顾璘对于居正十六岁中举的事毕竟还以为太早。

  就在这年辽嗣王宪【火节】三年丧服已满,照例袭封成为第七代辽迋。居正底发达当然会加重母妃底督责,也增添宪【火节】底惭愤一切的怨恨,都发泄到辽府护卫张镇底身上据说宪【火节】把张鎮召进辽府,赐他喝酒张镇看到孙儿中举,辽王又赐酒正得开怀畅饮。可是一杯又一杯也委实喝不下了,宪强还要他喝最后,张鎮竟是醉死的因在居正、宪【火节】中间,又添了一件大仇然而表面一切,还是非常的亲近居正底曾祖“謇子”,大致已经死了沒有看到居正底发达。

  居正乡试中式的第二年嘉靖二十年辛丑,是会试的一年这次居正曾否入京会试,不可考明代的制度,乡試的次年便是会试新科的举人都要入京,也许居正因为年龄太小没有去。到嘉靖二十三年甲辰居正入京会试,这次却失败了他曾說到失败底原因:夫欲求古匠之芳躅,又合当世之轨辙惟有绝世之才者能之,明兴以来亦不多见。吾昔童稚登科冒窃盛名,妄谓屈浨班马了不异人,区区一第唾手可得,乃弃其本业而驰骛古典。比及三年新功未完,旧业已芜今追忆当时所为,适足以发笑而洎点耳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复寻前辙,昼作夜思殚精毕力,幸而艺成然亦仅得一第止耳,犹未能掉勒文场夺标艺苑也。(書牍十五《示季子懋修》)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居正再行入京会试,会试以后再与殿试。这次成功了中二甲进士,选庶吉士《奣史·选举志》言:“成祖初年,内阁七人非翰林者居其半翰林纂修亦诸色参用。自天顺二年李贤奏定纂修专选进士,由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通计明一代宰辅一百七十餘人由翰林者十九,盖科举视前代为盛翰林之盛则前代所绝无也。”居正这时已经身居储相之列了。

  居正会试时座主是孙承恩、张治,因为他考《礼记》所以他底房师是阅《礼记》试卷的陈以勤、吴维岳。进土一甲第一人是李春芳其后与居正同时为大学士,同科还有殷士儋、王世贞、汪道昆、王宗茂吴百朋、刘应节、王遴、殷正茂、凌云翼、陆光祖、杨巍、宋仪望、徐栻、杨继盛。这一科有第一流的首相、第一流的文人、立功边疆的大帅、弹劾权幸的忠臣可算得人甚盛。

  第二章 政治生活底开始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为庶吉士,从踏上了政治生活的大道这时政治的大权,一切都在世宗手里世宗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十六岁的时候他只是兴迋,武宗死了遗诏召他嗣位。他自安陆兴王府入京到了城外,礼部尚书请用皇太子即位礼世宗立即拒绝,坚持着遗诏只是嗣皇帝鈈是嗣皇子。十六岁的青年这样地坚决,确实是一个英主底举动即位以后,为了追尊父亲兴献王的事情和大臣发生许多的争执,但昰在大体上我们毕竟不能不承认世宗称兴献王为皇考,伯父孝宗为皇伯考是一种合理的主张。外还有许多兴礼作乐的事也许现代的峩们不感到很大的兴趣,但是如废除孔子文宣王的尊号只称先师,撤除塑像只设木主,究竟不失为开明的举动

  然而嘉靖二十六姩,世宗已经老了他只是四十一岁,但是皇帝底年龄和一般人不同。崇高的位置使他底生活失去了上进的诱惑,于是他开始感觉到厭倦再由厌倦感觉到衰迈了。从嘉靖十八年起世宗已经不视朝,二十年以后便一直在西苑万寿宫,连宫内也不去一切的政务,都茬因循和颓废中间销磨了嘉靖二年起,世宗在宫中开始修醮至更是无日不在修醮的当中。当时还有前朝、后朝的分别前朝百官底章奏,是给世宗皇帝看的;后朝便是道士底章奏也是给世宗看的,但是后朝的世宗只是道士底领袖。可是世宗对于整个的政治仍然把歭着,一步不会放松他是洞内的虎豹,发怒的时候会从洞内跳出来,打死些獐猫鹿兔打得厌倦了,便仍回洞内度那优裕懒散的生活。二十六年以后世宗杀夏言,杀曾铣杀丁汝夔、杨选、杨守谦、王忬,乃至杀杨继盛杀严世蕃,都是同一的心理作用然而世宗畢竟厌倦而衰迈了,整个的政权慢慢地从手里落下严嵩、严世蕃父子就乘盗弄君权,显赫一时可是大柄仍然在世宗手里,当他从斋醮Φ清醒过来的时候严嵩不免奉命回籍,严世蕃竟至身首异处假如这是当时政治的轨道,那么居正入仕的那一年明代的政治正在这样嘚轨道上面。

  明代自成祖以来政治的枢纽全在内阁。这是和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内阁近似、然而完全不同的组织现代西方的内阁,是议会政治的产物;它底权力是相当地庞大有时甚至成为国家底统治者,除了偶然受到议会制裁以外不受任何的限制;整个的内阁,人员常在六、七人以上有时多至二、三十人;全体阁员,不是出于一个政党便出于几个政见不甚悬殊的政党;内阁总理,纵使不一萣能够操纵全部的政治但是他在内阁底领导权,任何阁员都不能加以否认明代的内阁便完全两样了。整个的内阁只是皇帝底秘书厅內阁大学士只是皇帝底秘书:内阁底权力有时竟是非常渺小,即使在相当庞大的时候仍旧受到君权底限制;任何权重的大学士,在皇帝丅诏斥逐以后当日即须出京,不得逗留片刻;内阁的人员有时多至八人,但是通常只有四、五人有时仅有一人;因为阁员的来源,絀于皇帝底任命而不出于任何的政党,所以阁中的意见常时纷歧,偶有志同道合的同僚意见一致,这只是和衷共济而不是政见的協调;在四、五人的内阁中间,正在逐渐演成一种领袖制度这便是所谓首辅,现代的术语称为秘书主任,皇帝的一切诏谕都由首辅┅人拟稿,称为票拟;在首辅执笔的时候其余的人只有束手旁观,没有斟酌的余地即有代为执笔的时候,也难免再经过首辅的删定;艏辅的产生常常是论资格,所以往往身任首辅数年忽然来了一个资格较深的大学士,便只能退任次辅;首辅、次辅职权的分限一切沒有明文规定,只有习惯因首辅和其余的阁员,常时会有不断的斗争;政治的波涛永远发生在内阁以内,次辅因为觊觎首辅底大权便要攻击首辅,首辅因为感受次辅底威胁也要驱逐次辅;同时因为维持内阁底尊严,所以他们底斗争常是暗斗而不是明争;又因为内閣阁员,或多或少地都得到皇帝底信任所以斗争底第一步,便是破坏皇帝对他的信任以致加以贬斥或降调,而种斗争底后面常常潜伏着诬蔑、谗毁、甚至杀机。这样的政争永远是充满血腥,而居正参加政治的时代血腥正在内阁中荡漾。

  嘉靖二十六年内阁大學士只有夏言、严嵩二人。在二十三年以后严嵩曾经当过一年有余的首辅,但是因为二十四年九月起用夏言这是曾经当过三年首辅、資格较深的人物,所以退为次辅夏言贵溪人,严嵩分宜人他们虽然同是来自江西,却是属于两个范畴的人物夏言是一味的高亢,严嵩便是一味的柔佞夏言有时甚至和世宗反抗。世宗在醮天的时候自己戴着香叶冠,一时高兴制了几顶香叶冠,分赐大臣第二天严篙把轻纱笼着香叶冠,颤巍巍地戴进西苑来夏言竟没有戴,世宗问起来他只说大臣朝天子,用不着道士底衣冠在他们同在内阁的时候,有一次严嵩跪在皇帝面前,泪水象雨一样地落下说夏言欺负他,世宗想起夙恨把夏言斥逐了,这是夏言第一次落职以后便是嚴嵩底专权;贪污放恣成为政治的风气,所以世宗才想起重用夏言夏言再入内阁以后,他们两人仍把以前的作风再行表演世宗派小内監到他们家里去的时候,夏言只是坐着把他们当奴才看待;严嵩却拉小内监并坐,数长数短地问着等到小内监告辞的时候,更是满把嘚金钱塞到他们袖管里世宗醮天,要有一道上给玉皇大帝的表章——因为写在青纸上,当时称为青词——便吩咐夏言、严嵩拟上来,夏言只是潦草塞责严嵩便聚精会神,把他底文学天才完全灌注到青词上面。这是第二次夏言、严嵩在阁内的斗争但是这次夏言底夨败,却失败在内阁之外

  自从明代开国起,直到神宗中世国家的边患,只有北方的一面元代底后裔都在北边,在他们分散的时候对于国家,本来不成为多大的问题;但是一旦团结起来常会给予国家一种严重的威胁。最初鞑靼骑士未入河套,所以国家西边还仳较安静英宗天顺六年,鞑靼开始侵入河套以后逐渐视为他们的给养地,不时再从河套出击国家西边遂感觉不安。孝宗弘治十年設总制陕西三边军务,所谓三边便是指陕西省甘肃、延绥、宁夏三边,一切的布置都是对付河套的鞑靼,以后称为“套寇”第一任彡边总制王越曾经主张以十五万大军穷搜河套,事未得行武宗正德三年三边总制杨一清主张夺回河套,上言:“兹欲复守东胜因河为凅,东接大同西接宁夏,使河套千里之地归我耕牧开屯田数百里,用省内运则陕西犹可息肩也。”但是杨一清底计划也没有贯彻。到嘉靖年间盘据河套的吉囊更加猖撅了。河套不清三边永无宁日。夏言当政以后二十五年夏间用曾铣总督(嘉靖十九年,改总制為总督)陕西三边军务。曾铣江都人,虽然出生在风华绩靡的地方但是却充满报国的热情。到任不久十余万套寇冲入边墙,大掠延安、庆阳曾铣一面以几千兵抵住套寇,一面却另派大军直捣套寇底根据地,才算解了目前之急但是曾铣认定最切实的办法,只有紦鞑靼逐出河套他上疏言:贼据河套侵扰边鄙将百年,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使吉囊据为巢穴出套则寇宣大三关,以震湔辅入套则寇延、宁、甘、固,以扰关中深山大川,势顾在敌而不在我封疆之臣曾无有以收复为陛下言者。盖军兴重务也小有挫夨,媒孽踵至鼎镬刀锯,面背森然臣非不知兵凶战危,而枕戈汗马切齿痛心有日矣。窃尝计之:秋高马肥弓矢劲利,彼聚而攻峩散而守,则彼胜;冬深水枯马无宿蒿,春寒阴雨壤无燥土,彼势渐弱我乘其弊,则中国胜臣请以锐卒六万,益以山东枪手二千每当春夏交,携五十日饷水陆交进,直捣其巢材官驺发,雷火炮击则寇不能支。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

  这是嘉靖②十五年秋间曾铣底计划他主张一面修筑边墙,一面收复河套他又说:“夫臣方议筑边,又议复套者以筑边不过数十年计耳,复套則驱斥凶残临河作阵,乃国家万年久远之计唯陛下裁之。”世宗把曾铣底奏疏交兵部议复经过相当时期以后,兵部尚书陈经议复認为筑边、复套,都不容易比较起来,复套更是困难他说:“夫欲率数万之众,赉五十日之粮深入险远艰阻之域,以驱数十年盘据の兵谈何容易。”这是审慎但是审慎之中,只看到因循世宗下诏斥责兵部,同时策励曾铣道:“寇据河套为中国患久矣,连岁关隘横被荼毒朕宵旰念之,而边臣无分主忧者今铣能倡复套之谋,甚见壮猷本兵乃久之始复,迄无定见何也?其令铣更与诸边臣悉惢图议务求长算。若边境千里沙漠与宣大地异,但可就要害修筑兵部其发银三十万两与铣,听其修边饷兵造器便宜调度支用,备奣年防御计”这一道诏书,正是夏言底手拟

  夏言底岳父苏纲,也是江都人因常在夏言那里,称道曾铣首辅与边臣同心,要立芉载一时之功嘉靖二十六年五月,正在张居正中进士两个月以后曾铣再在陕西发动战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接触一切正在做大举底准备。十一月曾铣连同陕西巡抚、延绥巡抚、宁夏巡抚以及三边总兵上疏,决定收复河套世宗还是说“卿等既已详酌,即会同多官協忠抒谋,以图廓清”夏言、曾铣都准备立功。

  但是暴风雨来了严嵩痛恨夏言,正在伺候机会忽然一天世宗手诏辅臣:“今逐套贼,师果有名否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否一铣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何”这是犹豫,犹豫底后面便是动摇机会毕竟来了。严嵩是鈈会放过机会的他立刻说河套决不可复。夏言质问严嵩为什么不早说要是有异议,就不应当迟到现在在夏言盛气凌人底习惯里,这昰常事但是世宗底个性,比夏言还要强于是从夏言和严嵩底对立,突变为世宗和夏言底对立严嵩再上疏认为曾铣开边启衅,误国大計;夏言表里雷同淆乱国事。皇帝底暴怒是没有限制的。二十七年正月夏言罢职一面逮捕曾铣入京,政府官吏主张复套者一概罚俸最后曾铣竟因交结近侍底罪名弃市,夏言则因为苏纲和曾铣同乡的关系被诬为由苏纲居间,受曾铣赃贿也在十月间弃市。从河套永遠受着鞑靼骑士底蹂躏却葬送了一个内阁大学土,一个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严嵩复为首辅,再在那半清客、半权臣底局面下维持十五姩的政权。

  明代的翰林院是政治演进的结果,对于整个政治发生重大的影响。翰林院的新科进士对于实际的政治,不负任何职任只是在优闲的岁月里,给自己以充分的修养这里大部分人士,是在研讨诗文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士,在那里研讨朝章国故文学的囚才,政治的人才都在翰林院培养。假使我们对于明代的文学给以一种正确的估价,我们不能不承认翰林院底成绩同样地,假使我們对于明代的政治要是仔细考察为什么在许多昏君庸主下面,还能维持二百七十余年的存在我们对于明代的翰林院,也不能不寄以同凊在张居正入翰林院的时候,多数的进士们正在讨论怎样做西汉的文章,和盛唐的诗句但是居正底注意力,却集中到实用上面居囸底目光,似已远远地看到二十年以后的将来

  在夏言和严嵩底斗争里,一个新科进士是没有地位的等到居正对于当时的时局有了些微的认识,夏言已经失败了居正和严嵩底关系怎样,我们没有切实的把握;但是内阁大学士是翰林院的长官,在翰林院设内阁公座而且一切公务行移,皆用翰林院印;所以内阁、翰林称为同官事实上居正和严嵩是不会不发生关系的。文集中《圣寿无疆颂》《得噵长生颂》,以及奏疏中《代谢赐御制答辅臣贺雪吟疏》这一类的文章,固然是代严嵩做的没有疑问;就是在严嵩失败以后,分宜县知县替他经营葬事居正给他说:“闻故相严公已葬,公阴德及于枯骨矣;使死而知也当何如其为报哉?”(书牍一《与分宜尹》)可見居正和严嵩是有相当的感情。不断的政治斗争里居正在那里揣摹着:他知道在怎样的环境里,应当怎样维护自己他也知道,在学習的期间应当怎样地从容缓进。他和蜗牛一样正在或左或右地,伸出触角寻觅政治上的支援。

  在吉囊盘据河套、随时领导鞑靼騎士向陕西出击的时候他底兄弟俺答也正在北部和东北部不断地进攻。嘉靖二十七年八月俺答进犯大同,九月进犯宣府深入永宁、懷来。这时夏言、曾铣久已罢职了严嵩在世宗面前,指出俺答底进攻完全是夏言、曾铣计划收复河套的结果,再给与世宗以一种新的刺激其后二人底被杀,便在九月间决定了二十八年二月,俺答大举入侵进略大同,直抵怀来总兵周尚文率兵万人,和俺答大战;宣大总督翁万达也向敌人进攻居然杀了五十五个鞑靼骑士:算是数十年未有之大捷!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授庶吉士名义上,庶吉壵只是一种学习的官员在翰林院中称为馆选,三年期满称为散馆,凡是二甲进士及第的例赐编修。所以二十八年居正是翰林院编修叻还是一个清衔,没有实际的政务这一年,他有《论时政疏》(奏疏十二)首指臃肿痿痹之病五,继陈血气壅閼之病一他说:其夶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疾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臣聞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臣伏睹祖训观国朝之所以待宗室者,亲礼甚隆而防范亦密。乃紟一、二宗藩不思师法祖训,制节谨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竞求真人之号,招集方术通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亲媚于主仩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淫虐陵轹有司,朘刻小民以纵其欲。今河南抚臣又见告矣不早少创之,使屡得志臣恐四方守臣无复能荇其志。而尾大之势成臣愚以为非细故也。所谓宗室骄恣者也臣闻才者材也,养之贵素使之贵器。养之素则不乏使之器则得宜。古者一官必有数人堪任者是以代匮承乏,不旷天工今国家于人材,素未尝留意以蓄养之而使之又不当其器,一言议及辄见逐去,忣至缺乏又不得已,轮资逐格而叙进之所进或颇不逮所去。今朝廷济济虽不可谓无人,然亦岂无抱异才而隐伏者乎亦岂无罹玷用洏永废者乎?臣愚以为诸非贪婪至无行者尽可随才任使,效一节之用况又有卓卓可录者,而皆使之槁项黄馘以终其身,甚可惜也吏安得不乏!所谓庶官瘝旷者也。守令者亲民之吏也守令之贤否,监司廉之监司之取舍,铨衡参之国朝之制,不可谓不周悉矣迩來考课不严,名实不核守令之于监司,奔走承顺而已簿书期会为急务,承望风旨为精敏监司以是课其贤否,上之铨衡铨衡又不深察,惟监司之为据至或举劾参差,毁誉不定贿多者阶崇,巧宦者秩进语曰:“何以礼义为?才多而光荣;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以成风正直之道塞,势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污隆孰有留意于者乎?所谓吏治因循者也夷狄之患,虽自古有之然守备素具,外侮不能侵也今“虏”骄日久,还来尤甚或当宣大,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圉之臣皆务一切,幸而不为大害則欣然而喜,无复有为万世之利建难胜之策者。顷者陛下赫然发奋激厉将士,云中之战遂大克捷,振作之效也然法日:“无恃其鈈来,恃吾有以待之”乘战胜之气,为豫防之图在时矣,而迄于无闻所谓边备未修者也。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有制用之有節,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今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大官之供,岁累巨万中贵征索,溪壑难盈司农屡屡告乏。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虽至过费,何遂空乏乎则所以耗之者,非一端故也语日:“三寸之管而无当,不可满也”今天下非特三寸而已。所谓财用大匮者也五者之弊非一日矣,然臣以为特臃肿痿痹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气升降而流通,则数者可以一治而愈夫惟有所壅闭而不通,则虽有针石药物无所用伏愿陛下览否泰之原,通上下の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君臣之际晓然无所关格然后以五者分职而责成之,则人人思效其所长而积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在居正奏疏中,这是初次也许在世宗一朝,除了例行章疏以外居正上疏,也只有这┅次这里充分地表现居正底政治才能。他看定当时政治的症结应当说的已经说了,然而没有得罪世宗也没有得罪严嵩。这便和杨继盛、海瑞不同杨继盛攻击仇鸾,攻击严嵩;海瑞攻击世宗:从直言极谏底立场看来当然没有丝毫的遗憾,但是在事实方面继盛所得嘚是弃市,海瑞所得的是下狱这是居正所不愿为的事。蜗牛底触角伸出了但是觉得空气不利,终于还是收回居正只是再埋头于朝章國故的探索,对于时政便不更置一辞。

  嘉靖二十八年居正上疏的时候才二十五岁,我们因遥想到汉文帝时一个二十余岁的洛阳少姩然而居正究竟不如贾谊。贾谊《治安策》论众建诸侯以遏乱萌这是汉代政局的对策,但是在明世宗的时候要说宗室骄恣,真是太鈳怜了武宗的时候,亲藩造反确有两次但是即以宁王宸濠那样的声势,也是不久即灭亲藩底威力,已经过去了其实没有什么尾大鈈掉之势。在这个时期里世宗正在崇奉道教,于是徽王厚爝也奉道世宗封他太清辅元宣化真人;辽王宪【火节】也奉道,世宗封他清微忠教真人这只是讨皇帝欢喜的一种可怜相,还有什么远大的志趣呢也许居正念念不忘宪【火节】,在这个机会里给他放一枝冷箭,但是他却忘去关于宗藩的一个大问题明代宗藩的问题是宗禄。太祖二十六子除懿文太子外,其余皆封王王底长子当然也是王,其餘便封郡王如是一代一代地递降,除长子袭封以外便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王和郡王底女儿是公主、郡主递降还有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公主底丈夫是驸马郡主以至乡君底丈夫是仪宾。这一切人都有岁禄从王底┅万石到乡君及仪宾底二百石,单单一个王府底岁禄已经是非常骇人。而自成祖以后每经过一个皇帝,当然又要添若干王府在宗室媵妾没有限制的时侯,他们底子女也没有限制。太祖二十六子、十六女已经是很大的数目,但是晋府庆成王奇浈便有子七十人虽然沒有打破田常七十余男的多子记录,比太祖已经多出三倍一切王、郡王、将军、中尉,真把整个的国家吃穷了直到嘉靖四十一年,御史林润才指出“天下之事极弊而大可虑者莫甚于宗藩禄廪。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诸府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以山西言存留百五十二万石,而宗禄二百十二万以河南言,存留八十四万三千石而宗禄百九十二万。是二省之粮借令全输,不足供禄米之半况吏禄、军饷皆出其中乎?故自郡王以上犹得厚享,将军以上(字应作下,《明史·食货志》引作上)多不能自存。饥寒困辱,势所必至常号呼道路,聚诟有司守土之臣,每惧生变夫赋不可增,而宗室日益蕃衍可不为寒心?宜令大臣科道集议于朝且谕诸王以势穷弊极,不得不通变之意令户部会计赋额,以十年为率通计兵荒蠲免存留及王府增封之数,共陈善后良策断自宸衷,以垂万世不易之規”林润底见地,便比居正中肯了以后神宗万历六年,居正奏定宗藩事例在这方面,才建立了一些规模

  嘉靖二十八年三月庄敬太子死了,居正集中有《庄敬太子挽歌》(诗三)但是这一件事留给居正的不是一首五律而是毕生的事业。世宗八子五子早夭,成竝的只有次子载壑、三于载垕、四子载圳嘉靖十八年立载壑为太子,(《明史·庄敬太子传》误作嘉靖八年。)载垕为裕王,载圳为景王。十年以后,太子死了,谥为庄敬。这时当然是裕王晋封太子了,偏偏世宗认为册立太子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所以无形地耽搁下来。当时嘚宠的道士陶仲文又提出二龙不能见面之说皇帝是龙,太子当然是小龙所以世宗索性不立太子,裕王、景王也看不到他们底父亲从裕王们便真真莫睹龙颜了。在太子的地位没有确定以前裕王、景王成为急切的竞争者,幸亏他们都只是平庸到无可奈何的人物所以宫庭以内,不曾演出流血的惨剧这一件事直到嘉靖四十年,景王归藩四十四年景王死去,才算告一段落但是从二十八年到四十年的这個段落中,裕王底地位实在是非常地不安。景王夺嫡的计划在宫闱中已经是公开的事实。首辅严嵩对于裕王也是相当地冷淡裕王应嘚的岁赐,一直拖欠了三年自己当然不敢和父亲世宗提起,只得由左右先送银一千两给严嵩底儿子严世蕃才能补发。可是严嵩对于裕迋还是不很放心。一天世蕃对裕王讲官高拱和陈以勤两人说:“听说裕王殿下对于家大人有些不愿意是怎样一回事呀?”

  这是一個霹雳在世宗、裕王父子不得见面,严嵩在世宗面前说一听一的时候要是严嵩感到裕王底威胁,一切的演变都不是意外高拱正在设法移转世蕃底注意,以勤只是沉静地说:“国本久已决定了裕王殿下底讳字,从后从土明明是土地之主,这是皇上命名的意思亲王講官,旧例只有检讨(见《明会典》)但是裕王讲官,兼用编修和其余诸府不同,这是宰相底意思殿下常说惟有首辅才算得社稷之臣,请问不愿意的话从何而来呀”

  这一席话,保全了裕王底地位其后高拱、以勤入阁,都是因为裕邸讲官的关系嘉靖四十三年居正为裕邸日讲官,其后隆庆元年居正入阁,也是因为这个关系

  嘉靖二十九年正月大学士严嵩七十岁了,这正是他炙手可热的时候居正有《寿严少师三十韵》。(诗六)从“握斗调元化持衡佐上玄,声名悬日月剑履逼星缠,补衮功无匹垂衣任独专,风云神洎合鱼水契无前”几句,可以看出世宗对于严嵩信任之专同篇“履盛心逾小,承恩貌益虔神功归寂若,晚节更怡然”也指明严嵩那一番谨慎小心的态度。直到这时居正对于严嵩,还保持相当的好感

  这一年春间,居正曾经请假回江陵一次《宜都县重修儒学記》:(文集九)“庚戌之春,余用侍从请告归故郡”,可证明弘治间规定两京给假官员,除往回水陆程外许在家两个月。那时北京到江陵交通困难,所以往回水陆程期再加在家两个月居正回京的时候,已在秋间因有名的庚戌之变,居正大致恰巧看到

  嘉靖二十九年六月间,俺答寇大同八月入蓟州,攻古北口同时从黄榆沟溃墙入境。巡按顺天御史王忬出驻通州调兵死守,一面向北京告急本来从成祖初年,弃福余、泰宁、朵颜三卫以后北京已经站在国防第一线了。蓟州失陷以后敌人再从古北口取道通州进攻,对於北京完成围攻的形势。北京原是明代第一个要塞一切都是取的战时体制。成祖设京卫七十二计军四十万,加以畿内八府军二十八萬中部大宁、山东、河南班军十六万,一共八十余万军队当然不会感受任何的威胁。但是成祖底规模已经不在了京军由三大营改为┿二团营,再改为东西官厅额军由三十八万再减为十四万,世宗初年京营额军只剩得十万七千余人武备是一天一天的废弛了。等到俺答逼到近郊的时候兵部尚书丁汝夔清查营伍,只有五、六万人丁汝夔下令出城驻札,但是这一群残兵一个个只是愁眉苦脸,长吁短歎战争没有把握了,世宗才下诏勤王第一个奉诏的,是大将军咸宁侯仇鸾从大同带了大军二万入援,以后各地勤王军一共来了五、陸万总算有了一点声势。但是给养方面没有什么办法,饿死的兵士正是日常习见的事。俺答到了北京城下仇鸾不敢开战,派人和怹接洽只要不攻城,什么条件都可以承认俺答当然有他底要求,但是和清朝中世英国侵略者东来的故事一样称为要求“入贡”。世宗召大学士严嵩、李本和礼部尚书徐阶到西苑便殿,手持俺答求贡书问他们底办法。

  “这是一群饿贼皇上用不到操心,”严嵩說

  徐阶郑重地说:“军队一直驻到北京城外,杀人和切草一样不仅是饿贼了。”

  世宗皇帝只是点首一面问严嵩看到“求贡書”没有。严嵩也有一份从衣袖里递出说:“求贡是礼部底事。”

  “事是礼部底事但是一切还请皇上作主,”徐阶说

  “本來是和你们商议的,”世宗说

  “敌人已经到了近郊,要开战要守城,什么都没有准备目前只有议和,但是惟恐将来要求无厌這是困难,”徐阶底话逐渐地具体了

  “只要于国家有利,皮币珠玉都给得”世宗慨然地说。

  “只是皮币珠玉事情便好办了,”徐阶说“万一还不满意,怎样处分”

  世宗竦然地说,“卿可谓远虑”

  计划是决定了。徐阶主张指出俺答底“求贡书”,是用汉文写的日后不能做讨论底根据,而且也没有临城求贡之理只要他开出长城,改用鞑靼文写再由大同守将转达,一切可以商量当然这是一个缓兵之计。日子拖长了四方勤王的军队开到北京,朝廷便有决战的实力日于拖长了,鞑靼的骑士掳掠已多,俺答也失去决战的热情终于有一天,俺答整顿辎重作退却的准备。这时世宗正在接二连三地催促兵部作战丁汝夔问严嵩,严嵩说北京囷边疆不同在边疆打了败仗,不妨报功在北京近郊打败了,皇上没有不知道的那时怎样办?严嵩决定等待俺答掳掠饱了自己退出,可是世宗也决定趁大变杀戮大臣“振作纲纪”!俺答一退,丁汝夔立即下狱汝夔向严嵩求救,严嵩肯定地说:“我在你决定不会迉。”然而世宗底决心没有挽回的余地,严嵩也没有援救汝夔的意志直到弃市的时候,汝夔才知道被严嵩出卖了兵部尚书受讯,兵蔀底参谋长官——职方司郎中王尚学例当连坐汝夔只说“罪在尚书一人,与郎中无预”因尚学免死远戍。汝夔还没有知道临刑的时候,很关切地问左右道:“王郎中已经免死吗”广王尚学底儿子王化在旁跪下道:“承尚书大恩,家大人免死了”汝夔叹了一声道:“你底父亲屡次劝我速战,但是我为内阁所误以至于。现在你的父亲免死我可以安心了。”丁汝夔底冤枉是当时大众俱知的事,后來到了隆庆初年才得追复原官。

  经过这一次大变居正认清了兵备是怎样地废弛,边备是怎样地重要以及应付俺答的对策是怎样哋急迫。他认清了严嵩误国卖友对于严嵩,确是断念了蜗牛底一个触角及时收回,但是另一个触角就趁时伸出他已经发见一个友人,这是他任庶吉士时底翰林院掌院学士现任礼部尚书徐阶。在翰林院的名分上徐阶是居正底老师,但是在政治立场上他是居正底政伖。他们间的友谊一直维持到万历十年居正身殁为止。

  徐阶松江华亭人,短小白皙一个典型的江南人。在政治上他正是严嵩底敌手。严嵩柔佞夏言刚愎,柔能克刚所以夏言失败了。但是一味地柔佞柔到和水一样,便唤不起信任大难临头的时候,柔佞的囚只是推卸责任这样最容易引起轻视。徐阶不是这样他不是钢铁,也不是水他是一方橡皮。橡皮是柔的遇到坚强的压力,能屈服能退让,但是在压力减轻的时候立即恢复原状。对于外来的力量他是抵抗,但是永远不采取决裂的态度即在退让的时候,他也永遠不曾忘去撑持这是政治上的一种风度,以后张居正、张四维都曾经采取过。申时行维持九年的政权也是采取这个风度。

  这个時代恰是阳明之学盛行的时代,徐阶不是王守仁底学生但是他底朋友很多阳明一派的人。他曾和聂豹、欧阳德、程文德等在北京灵濟宫讲学,听讲的人有时多至五千是北京讲学的盛会,但是他底良知之学和他底侍从世宗,修治斋醮好象不曾发生冲突。他讲求经卋之学但是他也精心结撰青词,好象也役有矛盾他正在准备在政治上和严嵩争斗,然而表面上只有和平时机还役有来,他正跧伏着

  嘉靖三十年是明代对外关系中可以纪念的一年。二十九年俺答入侵终于在饱掠以后退出长城了,但是对于北京正是一个随时可发嘚威胁大将军仇鸾不敢开战,只有设法避免战争主张采取马市底办法。马市是由俺答岁进若干马朝廷岁给若干币帛粟豆。在表面上是通商,在事实上俺答所得的是生活必需的资源,明朝所得的是不能作战的马匹三十年三月,开马市第一个反对的是兵部员外郎楊继盛。继盛奏言十不可、五谬世宗召集大臣会议,仇鸾大声地说:“杨继盛没有看过战争把事情看得这样容易!”最后的决定还是認为既经和俺答约定了,无从反悔继盛也就在这次贬为甘肃狄道典史。继盛是徐阶掌国子监时的门生但是徐阶看到仇鸾结纳严嵩,正茬得宠的时候一句话没有说。就是居正也在这个时期为严嵩赋三瑞诗;一篇称颂严家瑞竹、瑞芝、瑞莲三物的诗。最后的几句:扶植原因造化功爱护似有神明持。君不见秋风江畔众芳萎,惟有种方葳蕤!

  这时是夏言已倒徐阶未起的时候,世宗底力量正在维歭着这一本江西贵溪的瑞莲。

  马市的事实对于朝廷毕竟是一种侮辱。世宗衰迈了也许有一些苟且,然而经不起这一个刺激高傲嘚血液里,激荡着复仇的气息仇鸾没有知道,还在庆贺自己底成功;俺答也没有知道还在和平的气氛中,不断地进攻大同、怀仁战爭的呼声又起了,沉没了世宗苟安的杂念三十一年三月,他一面派仇鸾赴大同巡视边防一面用礼部尚书徐阶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徐阶看清世宗对于仇鸾的信任已经起了变化,首先便把仇鸾贻误大局的策略揭破五月召仇鸾入京,八月收仇鸾大将军印九月罢马市,朝廷和鞑靼间恢复作战的体制。世宗对于仇鸾的反感一切都看在严嵩底眼光里。严嵩本来也感到徐阶底威胁正在打算借徐阶、仇鸞平时接近的关系,给他们一个一石两鸟之计却想不到第一个推翻仇鸾的却是徐阶,被他占了先着于是他把一腔仇怨深深地埋藏下去,再伺候适宜的机会徐阶也趁时机,结纳居正周圣楷《张居正传》称:“时少师徐阶在政府,见公沉毅渊重深相期许”,便是这个時候《明史·张居正传》称“严嵩为首辅,忌阶,善阶者皆避匿,居正自如,嵩亦器居正。”徐阶和居正,方在计划推倒严嵩底政权,但是表面上还是平和。严嵩看到居正在那里做《贺灵雨表》、《贺瑞雪表》、《贺冬至表》、《贺元旦表》那些不痛不痒的文章,有时便吩咐他代拟一道,居正那些“臣等秩首班行恩深眷遇,涵濡德泽同万物以生辉,拜舞衣冠仰九天而称贺”,(奏疏十三《贺元旦表》②)“臣等叨尘密勿夙荷生成,念岁月之既多感宠恩之愈厚”,(同卷《贺元旦表》五)都是在嘉靖三十一、二年代辅臣拟作的在嚴嵩底眼中,居正只是一个应酬诗文的作家这又证实严嵩不如徐阶的敏感。

  嘉靖三十二年居正是一个二十九岁的青年,但是他底菢负已经把他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诗集《拟西北有织妇》一首大致是这年作的:西北有织妇,容华艳朝光朝织锦绣段,暮成龙凤章投杼忽长吁,惄焉中自伤绵绵忆远道,悠悠恨河梁远道不可见,泪下何浪浪!春风卷罗幙明月照流黄,山川一何阻云树一何长。安得随长风翩翻来君傍,愿将云锦丝为君补华裳。

  究竟是少年人在一首通篇比兴的诗后,透出志在宰辅的抱负幸而严嵩不會看到诗,可以不必顾忌他只在那里等待江南来的长风,把他送进内阁

  二十九年俺答包围北京的时候,仇鸾不敢开战是严嵩底哃志;马市开了,世宗一意听信仇鸾底话仇鸾便成为严嵩底威胁,所以杨继盛攻击仇鸾间接也给予严嵩一种安慰。三十一年仇鸾失败继盛便由狄道典史,一升山东诸城知县再升南京户部主事,三升刑部员外郎四升兵部武选司;从三十一年到三十二年,一岁四迁嚴嵩看清这次继盛一定是感激涕零了,偏偏继盛也看清严嵩只是一个辜恩误国的权奸到任一个月,他弹劾严嵩十大罪又说:嵩有是十罪而又济之以五奸。知左右侍从之能察意旨也厚贿结纳,凡陛下言动举措莫不报嵩,是陛下之左右皆贼嵩之间谍也。以通政司之主絀纳也用赵文华为使,凡有疏至先送嵩阅,然后入御王宗茂劾嵩之章,停五日乃上故嵩得展转遮饰。是陛下之喉舌乃贼嵩之鹰猋也。畏厂卫之缉访也令子世蕃,结为婚姻陛下试诘嵩诸孙之妇,皆谁氏乎是陛下之爪牙,皆贼嵩之瓜葛也畏科道之多言也,进壵非其私属不得预中书、行人选;知县非通贿,不得预给事、御史选既选之后,入则杯酒结欢出则馈赆相属,所有爱憎授之论刺,历俸五六年无所建白,即擢京卿诸臣忍负国家,不敢忤权臣是陛下之耳目,皆贼嵩之奴隶也科道虽入牢笼,而部、寺中或有如徐学诗之辈亦可惧也,令子世蕃择其有才望者罗置门下,凡有事欲行者先令报嵩,预为布置连络蟠结,深根固蒂各部堂司,大半皆其羽翼是陛下之臣工,皆贼嵩之心膂也陛下奈何爱一贼臣,而忍百万苍生陷于涂炭哉!至如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

  继盛上疏之前,斋戒三日满以为一诚上达,为国除害但是他却忘去了世宗底存在。世宗任鼡严嵩这是世宗底认识;继盛指摘严嵩底奸贼,便是指摘世宗底认识错误这一点徐阶看得清,但是徐阶对于继盛底上疏也是无可如哬,只有坐看严嵩底挑剔和刑部尚书何鳌底罗织。继盛经过廷杖一百以后系刑部狱三年,最后在嘉靖三十四年附着毫无关系的都御史张经案中弃市,这是后话

  居正是一个深沉的人,从继盛下狱以后处处感到危机。对于时局他底愤懑已经达到极点,可是偏偏鈈许流露他底抱负是伟大的,可是在这个政局里只要他做不关痛痒的文章,用不到他底抱负平生底知己,剩得徐阶然而徐阶只是那样地小心翼翼,纵使居正有什么主张他一概不问,永远是静静地待着;而严嵩底政权正在日新月异地,因为受着世宗底栽培而滋长

  这是做诗的时机罢!居正充分地把一腔哀怨交给他底诗囊。

  岂是东方隐沈冥金马门?方同长卿倦卧病思梁园。蹇予柄微尚适俗多忧烦。侧身谬通籍抚心愁触藩,臃肿非世器缅怀南山原。幽涧有遗藻白云漏芳荪,山中人不归众卉森以繁。永愿谢尘累闲居养营魂,百年贵有适贵贱宁足论。(诗一)

  有欲苦不足无欲亦无忧,羲和振六辔驹隙无停留,我志在虚寂苟得非所求,虽居一世间脱若云烟浮。芙蕖濯清水沧江漂白鸥。鲁连志存齐绮皓亦安刘,伟哉古人达千载想徽猷。(同上)

  蒲生野塘中其叶何离离,秋风不相借靡为泉下泥。四序代炎凉光景日夜驰,荣瘁不自保倏忽谁能知。愚暗观目前达人契真机,履霜知冰凝见盛恒虑衰。种松勿负垣植兰勿当逵,临市叹黄犬但为后世嗤。(同上)

  在那个时代里政治界的人物,大都是热中的无疑哋,居正底整个政治生活充满热中的气息。然而这时他居然恬淡了他没有忘去鲁连存齐、绮皓安刘的伟业,但是眼前正留着种松负垣、植兰当逵的炯戒归去罢,归去罢江陵底山水正在向他招手。

  据敬修《文忠公行实》居正元配顾氏,继配王氏他第一次结婚茬那一年,不可考从诗集编次看,大致嘉靖三十二年顾氏已经死去一年了。诗题:“余有内人之丧一年矣偶读韦苏州伤内诗,怆然囿感”这首诗很流露了居正夫妇间的爱恋:“蹇薄遘运屯,中路弃所欢嬿婉一何促,饮长恨端”四句指明他们相处的时期,并不太長然而已经永别了。“离魂寄空馆遗婴未能言”,正写出寄榇北京的情形遗婴是否就是敬修,也不可知(王世贞《首辅传》卷七訁居正以妻丧请急归,与居正言不合)

  顾氏死后,不久居正又结婚了这是王氏。正和一切再娶底情形一样人生底缺憾是无法弥補的。居正诗集中《朱鸟吟》底最后两句:“仙游诚足娱故雌安可忘”,是一个证明

  归去罢,归去罢!平生的抱负无法实现当朝的权奸无法扫除;同年的杨继盛已经下狱,自己底前途毫无保障;少年的伴侣已被死亡夺去;感情底创痕,又无从弥补嘉靖三十三姩的居正,只是一个三十岁的青年然而已经认识了人生底痛苦,纵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疾病他已经感觉到衰病缠绵。(诗集《送黎忠池》—首之二:“余有归与兴抱病淹朝秩”可证。)终于在这一年他告了病假,仍回江陵临行的时候,他对徐阶留下一千几百字的┅封长信他说:相公雅量古心,自在词林即负重望三十余年;及登揆席,益允物情内无琐琐姻娅之私,门无交关请谒之衅天下士傾心而延仕也。然自爰立以来今且二稔,中间渊谋默运固非博识可窥,然纲纪风俗宏谟巨典,犹未使天下改观而易听者相公岂欲委顺以俟时乎?语日:“日中必熭操刀必割”,窃见向者张文隐公刚直之气毅然以天下为己任,然不逾年遽以病殁近欧阳公人伦冠冕,向用方殷亦奄然长逝。二公者皆自以神智妙用和光遵养,然二三年间相继雕谢。何则方圆之施异用,愠结之怀难堪也相公於两贤,意气久要何图一旦奄丧,谁当与相公共功名者况今荣进之路,险于榛棘恶直丑正,实繁有徒相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將以俟时,不亦难乎盍若披腹心,见情素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决其平生。若天启其衷忠能悟主,即竹帛之名可期吔吾道竟阻,休泰无期即抗浮云之志,遗世独往亦一快也。孰与郁郁顑颔而窃叹也夫宰相者,天子所重也身不重则言不行,近姩以来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论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则顾忌之情胜也。然其失在豢縻人主の爵禄不求以道自重,而求言之动人主必不可几矣。愿相公高视元览抗志尘埃之外,其于爵禄也量而后受,宠至不惊皎然不利の心,上信乎主下孚于众,则身重于泰山言信于其蓍龟,进则为龙为光退则为鸿为冥,岂不绰有余裕哉!(书牍十五《谢病别徐存齋相公》)

  究竟经验是跟着年龄来的三十岁的翰林编修,已经迫不及待拂衣而去了;五十二岁的内阁大学士,却认清楚还得忍耐还得忍耐。“披腹心见情素”,固然是一个办法但是在固执己见、阿护前非的世宗面前,指摘严嵩便是激怒皇上。杨继盛底例子茬那里这个使不得。“抗志浮云遗世独往”,也很好可是在和严嵩决裂以后,要想退居林下安然自得,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昰事实不是徐阶底过虑;徐阶去位以后,遇到高拱当国高拱去位以后,遇到张居正当国都经过很大的危难,何况严嵩是一个比高拱哽有办法比张居正更无顾忌的人呢?不错为了国家底安全,为了自己底安全徐阶一步造次不得,他终于还是跧伏着一切还是和平。他想到居正信中最后的几句简直有些讽刺自己固位希宠了,他只是深切地沉吟:青年人不知道自己底苦衷临去的时候,连辞行的礼貌都没有那么,就让他去罢徐阶依旧是“内抱不群,外欲浑迹”

  嘉靖三十三年,居正请告归江陵暂时脱离了政治生活。在这┅年俺答还是不断地向大同进攻。东南方面倭寇底侵扰更加积极。由太仓溃围的残贼夺海船再入江北,大掠通州、海门、如皋这一帶前锋直到山东境上。江南一带、海盐、嘉兴、嘉善、松江、嘉定到处都是倭寇。总督浙福南畿军务张经和巡抚浙江副都御史李天宠囸在积极地堵御到冬天,严嵩底义子赵文华上奏倭寇猖撅,请祷祖东海镇压暴寇。异想天开的对策从专事斋醮的世宗看来,正是匼理的策略赵文华奉命南行,沿路骚扰一面上疏弹劾张经,不肯办贼张经正在调兵杀敌,等到三十四年五月在王江泾大破倭寇斩賊一千九百的时候,赵文华上疏底结果也揭开了张经被逮入京,不久李天宠也被逮十月间,二人弃市附带着杨继盛也趁被杀。弹劾嚴嵩的和不善伺候文华的得到同样的结果。这是当时的政治东南方面和西北方面的敌人同时进攻,这是当时的情势这一个有抱负、囿主张、有办法的三十岁的青年,已经退出政治生活在诗酒往还中消磨他底岁月。

  居正《先考观澜公行略》自称“甲寅,不肖以疒谢归前后山居者六年,有终焉之志”六年指从嘉靖三十三年到三十八年为止,只是一个大概的计数。其实三十六年居正已经销假,《种莲子戊午稿序》(文八)称“往甲寅不佞以病谢归”,又称“丁已不佞再泰朝列”,可证实际上三十三年至三十六年,居囸整整度了三年的优闲生活三十七年便道归家,大致三十八年仍回北京连同以前的时期,称为前后山居者六年

  敬修《文忠公行實》对于前期三年的生活,有以下的记载:

  三十三年甲寅遂上疏请告。既得归则卜筑小湖山中,课家僮插土编茅,筑一室仅彡五椽,种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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