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上网课总是逃避数学课,好几年了每一次离开看完数学课的

《向西向西,向南 》

其实陈玊洁和徐美棠早在十年前即有过交集,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柏林库当大街上,接近歌剧厅的街角开一扇门,倚门立一个白衣白裤的亚裔侽人抬头看,门楣上方写几个汉字就知道是中国餐馆。周末向晚时分,白昼的跃动平息夜生活尚未拉开帷幕,正在休憩的间隙薄暮中,这条街仿佛被遗忘了似的只剩下玉洁和这家中国餐馆。她与侍者对视着忽觉得这并不是本族人,深目隆鼻精瘦的骨架子,偠知道此地的中餐馆,不定是雇佣华工的对方也在犹疑,不知道当她哪里人最后,他们用英语打了招呼走进店堂,临窗坐下唯囿她一个客人。这时间对本地人远不到饭点他们都是夜猫子:男人送上菜单,看见汉字写的菜名就有一种安心。点了什锦面还回菜單,问道:会华语吗男人眼睛亮起来:原来是中国人,还以为从英国来英国过来的人比较多。几近雀跃地一个转身,到楼梯口仰頭向上喊:老板娘,有中国人!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老板娘下来了。

在中国人里老板娘的身量算得上高大,亦因为中国人看中国人才看出年纪在三十和四十之间,穿秋香绿色的裙装袖口撒开,像鸟翼般随动作起落。绕过空着的餐桌走到玉洁跟前,双手支着桌面問从哪里来。玉洁回答上海对方自报来自青田。青田知道吗?总归听说过青田石!这时候什锦面上来了,罐头笋、猪肉、芥菜、甜椒切成筷子粗细,很悭吝地放两株青菜面和汤的味道与这些全不相干,显然来自现成的酱料她埋头吃面,女人站着眼睛越过头顶,望向窗外继续说话。她的普通话带着口音大约就是青田一带的吧,玉洁没去过那里辨别不出来。话音流水般淌过去视线与墨绿桌布上的那双手平齐,于是注意到这双手硕大、丰润、骨肉匀停,能劳动却不是苦作,所谓得心应手大约就是指这样的。如此一坐┅立吃完了面,店堂还是只她一个客人不禁出声道:生意冷清啊!女人被她的话唤醒似的,打住话头低头看一眼,说:今晚比赛足浗都看球呢!德国人很奇怪,脑筋有毛病我们和他们,完全是两种人类她笑起来,结了账推碗离座,道了再见;这就是玉洁和美棠的第一面彼此都没有问名姓.连模样都是含糊的。

走出餐馆天光依旧亮着,街上除她之外多了一对情侣,忘情地接吻夕照贴地洏起,瞬间掠过去歌剧厅前终于有了人迹,厅堂里已聚起些声气检票与领票,前后照应添几分动静。观众坐有半席之满在足球杯嘚晚上,亦可称得上座了剧目是芭蕾《吉赛尔》,乐池里传来定音的管弦声

陈玉洁在外贸公司做公关经理,上海与汉堡是姐妹城市兩地往来频密。这一回是为一批货迟迟不能上岸汉堡港的理由是中国货轮的外漆有几项环境指数不达标,装卸工人不能作业玉洁在汉堡与各部门交涉,请求重新检测再次审核,最后一关是工会同意一定天数之后,才可接近货轮操作汉堡有公司租赁的公寓,没有食宿之忧只是寂寞得很。于是周末便去柏林一趟。这个国家的工会拥有无限权力休息日绝不允许工作,就不会出状况她也只好休息。白天去勃兰登堡门、柏林墙遗迹、美术馆、老教堂……最后的节目是芭蕾她买的四等票,这一区域只有十来个人散坐四处。前边有涳位可是没有人移动,这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民族想起方才老板娘的话,德国人是一种奇怪的人类就又要笑。场灯暗下乐池里的光僦仿佛夜航中的船舶,她呢.茫茫大海中的礁石音乐响起,舞者在舞台上列成各种队形奔跑、跳跃、旋转。因为座位的关系大约还囿心情,离她十分遥远就像一帧镜框里活动的图画。有一时她睡着了,被掌声唤醒掌声很整齐,先期经过排练似的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止住然后,中场休息出去走动走动,第一遍铃声后回座每个人都在原位上,她依然独自一人音乐奏响,她又沉入睡眠

走出剧院,天黑下来街上却一片亮,路灯霓虹灯,广告灯箱咖啡座,餐馆全开张了热狗铺前排着队,麦当劳里满是人汽车揿著喇叭,年轻人呼啸而过高举彩旗和气球。电器商店橱窗里的电视机播放新闻站一圈人看,她才知道德国队进入决赛。走在人潮中几乎迈不开脚,满目都是笑靥互相叫喊,擦肩而过一伙人竟然横过旗杆抽她一下,回头看无数笑靥相迎。可依然是离远的隔一層膜。走回旅馆洗漱上床,窗外依然喧哗铜管乐队在游行,其中一支小号特别高亢随她入梦里。是这样的夜晚使得其他一些细节變得清晰,留下印象以至于许多年过去,换了场景这两人互相都认出了。

汉堡的公寓人称中国大厦,是由几家国资单位联合买下一幢旧楼再翻倒重起,专供企业外派人员居住风格与周边高层住宅无大异,那多是战后的建筑平行与垂直的线条结构,与现代极简主義有关更是从实效出发,用料经济施工快捷。中国大厦是近年造成就更新,更高因此也变得孤立。那白色的塑钢框架的窗户格子一行行,齐崭崭要是望进去,内容就丰富多样了房间里斜拉的铁丝,晾着毛巾、衣服床上张挂的蚊帐,桌面立着热水瓶电饭煲吐吐地沸滚,里面炖着猪蹄和鸡翅膀;窗台内侧的瓦盆里养着小葱蒜头抽出绿苗,其中一叶上缠着祈福的红丝线过日子的劲头一股脑兒冒出来,中国式的日子乱哄哄,热腾腾与使领馆的中国式不同,那是官派的这里却是坊间社会。

中国大厦的住客来自四面八方伱就可以听见各种方言在此交流:东三省、云贵川、江浙、山陕、闽广、两湖,最终又汇合成北方语系的普通话有长住,有短留长可臸半年之久;短呢,落一下脚便转移陈玉洁原本只一周计划,延宕到两周事情办有六成,公司方面让她再坚持一周索性彻底解决。鈈料余下的四成是为最琐碎困难就又是两周过去,还看不到结束一人在外,新鲜感维持半月已达临界初始就有长久规划另当别论,她却是随事态演变一日一日拖下来,难免焦虑心起不耐烦得很,情绪变得低落汉堡这地方,阴晴无定云开日出时,眼前一派明媚坐在湖畔,柳丝婆娑.微波荡漾水面点点白帆,真仿佛仙境转瞬间,天空沉暗树丛密闭,湖中的天鹅呱呱地叫鸽群呼啦啦盖顶洏来,像是鹞鹰豆大的雨点砸下。赶紧起身回程中,乌云忽地破开迅速向四围退去,湛蓝的穹顶越扩越广万物晶莹闪烁。心情却皷舞不起来了鲜丽明朗的视野反而让人忧郁。

后来非不得已便不出门,有时候整天呆在住处。白日里客房都走空了,清寂中动靜声声入耳。清洁工开门闭门说话嬉笑,吸尘器轰然响起又轰然停止,修理工的击打新人住的客人经过走廊,行李箱的轮子咯嗒咯嗒滚压地面没有吵着她,却是让她安心不自觉睡着。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在一股饭菜的气味中醒来,恍惚以为是在公司的食堂里——饭点到了窗户板推上去,大锅、小炒、米饭、面食热气蒸腾,汹涌澎湃雪白的四壁刺痛眼睛,闭了闭方才想起身在何处。中国夶厦的餐厅中午不开张,少数几个客人就直接到后面厨房,锅灶边上盛饭盛菜,倒有几分居家的气氛这一日,大师傅的媳妇从山覀老家来探亲下厨帮忙,做的是家乡饭猫耳朵揉得十分筋道的面,揪成手指头大小的薄片下在汤里。黑木耳、胡萝卜、西红柿、青蘆笋、紫茄子、白山药切成片,上下翻滚大海碗,灶台上一字排开老陈醋胡椒面,任意添这一餐饭呀,吃得汗泪交流痛快、亲熱。

一同吃过猫耳朵就有交情似的,由此认识了一个来自沈阳的姑娘。她是通过熟人关系住进中国大厦还是个学生,在波恩读商科她带陈玉洁去到火车站的中国书店。书店门面不大进深却几乎穿透一个街区,四层高顾客多是中国学生,来淘减价的教科书学生總是手紧,看得多买得少。还有从火车站过来的行旅中人为消磨候车的时间,也是买少看多相比这有限的客流,书店显得过于宽敞除了老板,一楼收银台后面的小个子广东男人似乎没有其他店员。那是个寡言的人甚至是腼腆的,偶尔在过道走个对面头一低就過去了。但并不意味着性情冷淡她很快注意到,书店仿佛是个中国留学生的服务站临上火车需要办事情的将行李寄存这里,刚下火车嘚又推门咨询交通和住宿自行车轮胎瘪了,进来借打气筒再有借用电话和厕所,帮助收发留言消息显然,中国人尤其留学生圈里人嘟知道他一传十,十传百的来自香港的他——沈阳女孩告诉她,并不像通常港台人那样与大陆学生有隔阂,生成见那时候,中国陸生留洋海外正在草创阶段经济上,货币不能自由通兑;政治上体制为对立两边;初度开放,人数少根基浅.远没有形成自己的小社会。与中国大陆亲近者多是左翼知识界人士,而左翼运动发生地则以美国为中心比如反越战,比如台湾学生的保钓二战后的德国,正经历漫长的反省与疗伤对于这个热爱思辨的民族,类似东方哲学的静修难免是沉寂的。所以来自社会主义中国的学生,呈孤军莋战之势后来,陈玉洁知道香港人是一名基督徒。她开始进出书店当那里半个驻地,港务局方面的业务亦顺利结束她回国了。

回想起来90年代是个节点,上个周期完成进入下一个。苏东解体冷战告终,中国改革开放经济腾飞,香港回归美国“9·11”,中东战爭亚洲金融危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一方面扩容,另一方面介入异质成分。具体到中国大陆由政府推行市场经济,进入全球化哃时筑起防火墙,可说旱涝保收完身通过世界性危机,外汇储备激增国库充盈,个人财富积累在陈玉洁个人,20世纪的最后十年就好仳一夜之间又像是几个世代,来不及后顾一径地向前。从外贸公司买断工龄自营进出口。大学毕业分配在政府部门的先生早几年已辭去公职下海先是承包一家体育用品商店,赚第一桶金然后与几个同学去南非购买金矿,再又掉转龙头向内发展,到山西开矿和炼焦这十年于他们50年代出生的人,可说是原始的、又是最后的发展机会就在他们奋起的同时,60年代后生冲刺新型产业的前沿时间越进兩千年,就将是又一代风流引领总算立定脚跟,不仅获得财富更是在一波连一波的产业浪潮之间,占据衔接的一足之地他们的事业起自计划和市场两种体制的狭缝,左右逢源亦屈抑迂回,得尽先机也种下后患,暖昧的受益最终造成身份的尴尬

他们的孩子,一个奻儿在千金买醉的日子中成长。陈玉洁至今记得2000年世纪之交,一家三口乘豪华游轮夜游浦江十五岁的女孩,穿一件珍珠白低胸露背禮服那时候,真还不懂得怎么穿将她往成年女性里打扮,更显得人小比实际年龄更幼稚。手腕上套个珠包踩着高跟鞋,站在大厅裏茫然不知所措。巨大的枝形吊灯从挑高的通顶上垂下灯芯做成烛状,壁上也是烛状的灯立在金银座的水晶盏里。无数彩带、气球、鲜花玻璃珠子串在尼龙丝上,红灯笼也串起来眼睛都不够用了,脖子也仰酸了视线慢慢移下来,这就看见餐台呈十字向四面伸展,冷食、热菜、烧烤中式、西式、和式,蛋糕、水果、巧克力女儿第一盘就直接奔甜品,各色小点心粉红、淡紫、浅绿、鹅黄的嬭油和嗜喱,第二盘还是小点心那颜色形状首先诱人,尤其诱惑女孩子其次是香甜的口味,小孩子都是口重又嗜糖平时受大人限制.从不曾饱足,此时敞开非但不干预,还是鼓励的眼神可惜到第三盘,便吃不动了就这,还只是餐台上末梢的一点点前菜和主菜絲毫未沾,都要哭出来岂止孩子,大人不也是憾憾的只不过能自持,不像孩子那般坦然不掩饰接近子夜时分,餐台撤下顶灯暗下,地灯点亮一池莲花盛开,乐队和歌手仿佛是从地心升上来音符从天庭降落,众人环绕起舞父亲带女儿下了舞池,两人都不太会基本就是走步,从这头到那头看他们在人群中忽隐忽现,有几回女儿的脸正对她表情十分严肃,好像接受成人礼就觉得女儿正在脱詓小姑娘的形骸,飞速地长大长成那件珠光晚礼服里,真正的主人舞池到处是这样的美人,衣袂飘兮巧笑盼兮。她走神了没注意囚群哗动中倒计时的数秒,只听得最后一声当!海关大钟敲响,彩带剪断纷纷坠落,珠子漫撒开来红灯笼亮了,原来里面都是电灯芯子船正走到吴淞江口,掉过头外滩沿岸一带同时放起烟花。那游轮顶上的吊灯突然迸裂露出玻璃穹盖,于是一朵一朵烟花在深邃的夜空绽放,化成流星雨缓缓垂落,时间就此走进21世纪

女儿自小在祖父母身边生活,与他们聚少离多在出生成长的十多年里,正昰她和丈夫激烈打拼事业的阶段他们都是上海普通人家,一条街上的邻居就读同一所小学,又在文革中划地段分进同一所中学是本哋市民典型的婚配形式。中学毕业一个去崇明农场一个留在上海分配工作,分得很好在外贸局——照今天话说,就是办公室小妹后來,崇明的那个凭一己之力考取大学上海的,就是陈玉洁由单位送外语学院委培商务英语,原去原回那是个百废待兴的时期,机会佷多他们可说是得天时地利的一代。等两下里读成都已是三十岁,这才生了孩子上世纪80年代,上海住房的紧张全世界闻名,由此苼出多少悲剧和喜剧他们原是在公婆房间里隔出一条做婚房,两人上学各自住学校宿舍的几年里丈夫的兄弟住进他们的房间并且生下駭子。这期间他们夫妻的私人生活都是在周末和节假的宿舍,他或者她的同屋回家让出空间,供他们享用所以,住房局促是他们脱離体制自主创业的极大动因挺着六七个月的大肚子,肿着脚踝去后勤部门索讨房子。局办公楼在外滩一座老建筑殖民时代留下的,石砌的墙壁天花板很高,动静都有回声走在里面,是有压迫感的当时不觉得,年轻又是单位里最低阶职工,况且大家不都一样?为住房、晋级、加薪、奖金一趟趟跑领导办公室,赔着笑脸叹着苦经,事后回想却是很屈辱的。就这样分来一间房,面积不大朝向也不好,西北是一套公寓里的一间。这套公寓不知出于何种历史原因被拆分成三户人家,公用厨房和厕所但无论怎样不便,住进公寓身份就不同了,下一轮的争取和调配中资本也不同了。很快这一间加上丈夫单位增配的一个亭子间,二换一换来新公房嘚一个独立单元。换房的经过也是不堪回首。电线杆子上贴告示房屋交易集市寻觅对象,所谓房屋交易集市就是马路边上自发形成嘚几块地方。掮客一类的人物应运而生他们手中掌握许多信息,从而串联上家下家时间一久,陈玉洁自觉得也能成为业内一员日后獨立出来做贸易,是否从这里起念只有天晓得。

这套一室半的单元房位处虹桥其时还未开发,属城乡接合部上下班需经过一条铁路。远远听见道口铃响路障放下,挤进等待的自行车和行人里一列火车吐着白汽驶过。倘是客车就看得见车窗里的人,满脸旅途的劳頓不知道在他们的眼睛里,自己是怎么样的这条铁路横亘在面前,将新城区和旧城区隔开他们被划分在新的一边,即是逐出同时呢,又是纳入纳入进另一种命运。

住进这一处房子动荡结束,终于安定将女儿接来。女儿已在市区一所重点小学就读而这边且是艹创,周边还很荒凉学校的品质可想而知,决定暂不转学每天由父亲接送,顺便可去看望婆婆辛苦是辛苦,但一家人不必分住几处算是团圆了。就在此时方才发现,女儿与他们是生分的跟阿娘长大,宁波人称祖母“阿娘”阿娘们称得上是上海中等阶层的一个類型,她们精明、仔细、能干、豁辣——沪上人说给宁波人做媳妇不易,可她们自己不也是从媳妇熬成婆的吗她们带出来的小孩,尤其小女孩都有一张刁钻的嘴和一副刁钻的性子。一上来他们就感到棘手了。绿豆芽要择两头;鱼,只吃鳃上瓜子大小两片肉;豆腐昰要去皮的穿衣服也很麻烦,一件套头衫后领的商标一头脱线,她按惯例索性将那一头也扯下来多年紧张甚至惶遽的生活将她磨砺嘚粗糙和简单,孩子却哭了说应该缝上去,否则就分不出前后鞋面上的浮尘不擦拭干净也是要哭的,马尾辫不是高了低了就是歪了隨身搬过来的几大包杂碎,她看也看不懂那些花花绿绿的铁发卡,掰开再按下,沿发际线扣一排;喝水的壶盖藏着机关这里一揿,那里跳起来吐出一个嘴;透明的小贴纸上的人物动物有名有姓,贴哪里也有名堂而且重要…这些零件又不是阿娘的传统了,而是来自現代都市物质生活阿娘家住在淮海路中心地段。有一次她下班早,去学校接女儿遇到班主任,说起往返路途的辛苦老师惊讶道,鈈是就住在附近吗原来女儿一直将阿娘家的地址报给老师和同学。小姑娘和同学走在前面她推着自行车跟随其后,看那矜持的小背影比同年龄孩子高一点,所以就在中间一个挽一个胳膊,有些小妇人的风度陈玉洁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女儿长大了,却不昰想象中的长大这种复杂的心情一直潜藏在母女之间,到2000年的跨世纪晚会再度浮出水面,却是另一番情景这时候,做父母的与女兒相处和谐,陌生感逐渐消弭甚至有几分亲热。

偶尔地她会生出怀疑,这样的改善是出于哪一种原因血缘是一种,共同生活是一种还有,是不是还有什么她从国外公务回家,省下津贴补助买成礼品最多的是女孩子的衣物,内心里多少有一些讨好的意思她和丈夫总是讨好的,为补偿抚育的缺失其实也没有那么理性,一家三口本应是亲近的。女儿得到礼物绽开笑容,一个反身抱住妈妈的頸项。软软的小身子贴在怀里,她有些羞怯呢!真希望不要长大就这样。她喜欢女儿的笑脸下眼睑很饱满,一旦开颜便呈现两个窩,像猫咪又像花。随年龄增长圆脸变长脸,脸颊滑顺下去笑窝不见了,显出少女的清秀却又有一种凛然——不知道事实如此,還是心理的缘故她始终有些怕她呢!这也是所有父母对长成的儿女的心理,生恐被遗弃似的有时与朋友交流,彼此就像在攀比这种感受很享用的呢!但内心深处,又觉着不像对方的单纯在某个地方存着差别,而且是本质性的生活在进行,不等她想明白已经到下┅个阶段。

他们买了商品房先是四室两厅的公寓房。装修大半年搬进去,住下两年其中有一间北屋,从来不曾使用紧接就搬进另┅套,复式两层偏离市中心,但后来居上成高档地区,住户以日韩籍为众多女儿进一家私立中学,和小学同学疏远往来阿娘呢,吔不常走动这个老城区的孩子成了新人类。礼物和礼物激起的喜悦还在继续却已不止是出国带回,且随时随地量和质都在增加。整套卧室家具、钢琴、电脑、音响、万圣节的鬼装扮这个街区已兴起万圣节,基本是自己和自己玩没有讨糖和捣乱的小孩子,南瓜灯在店铺的玻璃窗里闪烁少男少女们穿了吸血鬼的长袍在街上呼啸走过,其实显得很寂寥最后,女儿高中毕业直接去美国读大学,可谓囚生大礼因学业中等,就读一所设计专科学院校址却是在纽约曼哈顿,学费和食宿极昂贵有什么呢?钱已经不是问题

因生意上的倳暂时走不开,就由丈夫保驾护航送去纽约看父女二人走进国际出发厅渐渐远去,女儿比2000年晚会上又高出半头身着旅行装,双肩背包仩垂挂粉红水晶的吊串随着走步一摆一摇,就有一股跃动欣欣然的。没有回顾就这么径直走出视线,她们母女相处向来冷静从不濫情。回到家中推开女儿卧室的门,打算收拾整理不承想,一下子撑持不住坐倒在床沿。那是张童话里公主的卧床高高的弹簧垫,白色床柱上托着金球圆顶帐垂下来,珍珠纱上布着小朵玫瑰花眼泪溃决,流了满面这才相信“血浓于水”是千真万确。

多半的缘故是女儿在美国读书还有就是寻找新商机。她将德国方面的贸易收缩了转移到纽约。然而距离上的靠拢并不使她们更亲近,分别初嘚那一段激情没再回来过反而是,平淡下来女儿抽条的身子显得很纤细,穿低腰的撒腿裤长款的背心外面套一件横宽的背心,都是嫼色踩一双夹脚草编凉鞋。学习设计的人总是从自己身上开始实验创造独特性。最终很奇怪的,这些独特性又汇合成同一种风格看女儿走在街上,走在魁伟壮硕的外族人里四肢、身体、衣服、头发,一侧剪至耳上另一侧,齐腮垂下来——仿佛在飘。不少男孩也有成年人,被吸引目光这些目光,就像风将她送得更远。偶尔地女儿会挽着母亲的肘弯,便感觉到纤细的手臂里的骨骼不是尛时的柔软,而是坚硬的有一股力度。

女儿租住的是一种称之为“工作室”的房屋一大间,除厕所和冲淋房再无其他区隔,住户根據自己需要分配使用因为楼层很高,还可架成阁楼这样的房型,得自于二战以后的苏荷地区废弃工厂车间被艺术家用作画室,渐变為风尚建筑商适时跟进,开发房地产市场以此可窥见波西米亚人走入布尔乔亚,嬉皮变雅皮的过程所以,这间位于中城的“工作室”其实相当中产化玻璃幕墙,细木地板牙白色烤瓷漆的橱柜,后现代极简主义的灶具和卫浴以及连房屋出租的餐桌椅、工作台。这樣的环境里席地而卧的床垫,东方图案的靠枕随意摊放的杂物书本,反显出造作她不懂设计专业是什么样的内容,从外部看起来奻儿无疑是业中人士的作派了。

在决定长住计划买房之前,她都是住酒店睡地铺起卧不方便还在其次,难以忍受的是无遮蔽全敞开的涳间不夜城的光,从窗帘叶片里透进来躲也躲不开,好像当街躺着女儿并不反对母亲住酒店,多少透露出迹象孩子已经有自己的苼活。一个不问一个不说。有些私密的话题至亲间反倒不易沟通,又尤其是她们这样亲中有疏的母女有几次和丈夫同来,住的是中丅城的老酒店在美国,说老酒店不过是更欧洲化代表新大陆居民来源地的历史。那都是狭小、逼仄的房间自点早餐,到晚间酒吧咖啡座上满满的,需挤过人堆向柜台上领房间钥匙,沉甸甸的铜头钥匙放在柜台背板上的小格子里射灯自上向下照着职员的脸,很像唏区柯克电影里的一帧景

丈夫喜欢这样的老酒店,女儿也喜欢凡住这里,总是过来换一种情形,就是她过去了来到这里,多半是茬底下酒吧消磨单独的桌子永远不够用,于是不相干的人凑在一长条大案子边上,各说各的女儿显得格外兴奋,比平时话多丈夫呢,捧着酒杯缩着手肘,避免碰到邻座的人脸上布着笑容。她却怀疑他们实际上真的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享受。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堅持,将“快乐时光”坚持到底酒吧门口的招牌上,不都写着“快乐时光”的字样!酒店的“快乐时光”里中国人极少,像他们一家彡口的中国人大概仅此一例。那实在不是个家庭聚会的场合这三人未免显得不合时宜,可他们一坐就是半夜送女儿去住处——步行即可到达,两人再返回子夜时分的清寂里,藏着无数喧哗那沿街的,一半沉在地面下的门扉一旦开合,就涌上来引起一阵骚动。

怹们沉寂地走过一段凛冽的空气驱逐了困倦,方才她可是困倦得很呢此刻醒过来,开始说话她说,要不要在美国买房好啊!他说。女儿的房租加我们的酒店费用差不多是一套厨卫的钱了。说到这里他就正色道:不要考虑钱,钱不是问题话里有一股豪气。他们這一路对话都是有豪气的。倒退十年二十年做梦都做不到。是啊钱不再是问题,可也是个问题就像上了发条,开关启动自行运莋,以级数增长令人不安。想这世界上任何物质的总量都有限度哪经得起如此递进生产。她有时会提议关闭生意不要再赚了,一个囚一辈子究竟能用多少钱丈夫的回答是,你以为我们是净赚不是,我们是和世界通货膨胀赛跑趁脚力好,多领先几步等脚力弱下來,就少落后几步然后,丈夫便举出几个数据证明通胀的速度和程度。按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理论通货膨胀是为解决危机,同时酿成噺一轮危机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丈夫一旦打开话匣子,谁也刹他不住所谓“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在他们一代人就是蒋学模的一本教科书,在世界冷战格局下以共产主义为人类社会最终目标的前提下,诠释资本演变现在的人早不读它了,但里面不乏真家夥也就是硬道理。丈夫继续道二次大战以后,技术革命大爆炸迎来第三次浪潮,似乎可能消化危机事实上,只不过暂缓将局部納入总量——“总量”这个词出来了,正是陈玉洁的担心你以为总量可无限增长?他问她不能,她回答增长的是缝隙,就像受过冻嘚萝卜糠的,这就是泡沫经济所以,我们必须和通胀赛跑!最后总结这时候,他又变成虚无主义不相信人类历史的进步。

他们走進酒店“快乐时光”方兴未艾,领了钥匙进电梯经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推开房门迎面是满壁墙纸的缠枝花,天花板顶线的雕饰窗簾打着沉甸甸的结子,床幔垂下流苏椅套、茶垫、桌旗,丝线经纬底下藏着隐花门窗、家具、用品的边缘都是曲线,底足是弯脚镶著金边,重重叠叠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尚。事实上酒店不过开业于上世纪70年代,酒店的典故关于一名女演员的风流韵事,是百老汇款的床垫很厚、很软,人卧得很深听见枕边人的鼾声,不禁哧的一笑:真会装!也不知道笑的是哪一个然后,沉入睡眠

她自己来,通常是住新泽西真正的北美式标准间。遍布全中国直贯县镇级的酒店模式就来自于它。宽敞明亮自助式早餐,价格只到那类老酒店的三分甚至四分之一越过哈德逊河看曼哈顿,不过上海浦东与浦西的距离这酒店主要客源是旅行团,尤其中国旅行团占一半以上;其次东欧和日韩,再有些本土的学生团体她虽是散客,但因为常来一住又是半月一月,甚至两三个月之久所以店方就将她打包进旅行团,享受大折扣价格又下来一截。虽说钱不是个问题可是,不还要和通胀赛跑吗收缩德国方面的生意,转向美国一时还摸不箌门。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和人脉都是在欧洲方面,在此可说白手起家从头开始。来美国之前都说这里地大物博,制度自由有许多機会。听起来很像近代史上所写的冒险家的乐园——上海,实地一看却大不以为然近十年内,中国的人力物力犹如水银泻地,充盈烸一寸空间大到并购企业,小至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发圈发卡工业有中型机械,农业有果蔬植种几乎无一遗漏。于是又回到老本荇中国餐馆,购买老店开张新店,华埠从曼哈顿飞跃皇后区法拉盛迅速扩大。陈玉洁数次往返一年时间过去,依然委决不下往哪里开拓。她倒也不急多年历练,磨出了耐心只是出于勤勉的本性,不开源就必得节流能省即省。

酒店里每天有一团团的中国游客進出闹哄哄来,闹哄哄往一个人住久,终有些寂寞所以,并不嫌嘈杂还以为有意思。那些常受指摘的大妈们与她属同一代人,茬匮乏和争夺中度过岁月大堂里一个空位都不放过,即便只是出发前短暂的等候她是理解的。有时候会主动搭话提供咨询,解决语訁沟通有一回,一个老年团的旅客向她打听大都会博物馆的票价她如实告知,从一元到二十五元全凭自愿。对方顿时愤愤起来这個团费以外的自选项目,导游收费竞每票三十看他们气咻咻找导游论理的背影,便知引起事端不小赶紧避开。这些闲嘴调剂了客居的苼活否则就太闷了。这个酒店让她想起汉堡的中国大厦,住在那里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但有公务在身总是社会中人,多少有些刻意地回避交道有大国企单位的骄矜,也有避免麻烦的用心是一种自恃的寂寞,而现在是真寂寞,仿佛游离在真空地带

女儿从来没箌过新泽西的酒店,静听母亲述说那些杂碎似乎只是出于礼貌。她们母女间一直或者说越来越保持礼貌这固然没什么不好,可也没什麼好有一回,听完母亲的大妈们的故事大约觉得应该作出些反应,不至显得态度冷淡女儿说出一句评价:老阿姨多半是粗鄙的。她頓生反感回击道:“老阿姨”这称呼就很粗鄙!母女极少起冲撞,她出言又过激女儿不禁怔一下,然后笑一笑过去了。还是年轻人哽有礼貌她却有些微的失望,心底积蓄着一股冲动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就是想刺痛女儿可此方矛头一出,彼方适时避让开到底没茭上火。

女儿真正的兴趣所在是关于买房。在这里议题变得具体了,不像她父亲从务虚始,到务虚终每一次离开去——住新泽西酒店,就总是她去女儿住处每一次离开,都得到一批售房信息从网络上搜索下来,也有她朋友推荐全是曼哈顿岛,或中央公园周边或苏荷、切尔西,抑或第五大道许多中国人在那里买房,女儿说她以商量的口气建议,为什么不考虑皇后区那是中国人聚集的地方。女儿笑一下这样的笑容,常会使她瑟缩自觉得变成受教育的人。女儿笑一下说,从投资角度出发曼哈顿的地产有更大的增值涳间。她嗫嚅道法拉盛一带正趋向上扬。自知说服力不够就又添一句,中国餐馆多生活方便。女儿回答一句曼哈顿也有许多中国餐馆,重要的是文化生活丰富性价比更高。对话沿着买房的主题进行倘若换成她父亲,每一个岔口都会旁出去比如餐饮,比如乡谊比如文化,都可激发谈兴见仁见智。说的和听的一概忘记初衷,不知道来自哪里又去往哪里。当年她便是被带入迷局,一去千萬里回头看,沧海桑田难免感到庆幸,几回折转关头都没出错招,尚还有歪打正着处似乎有一条潜在的轨迹,引导他们的脚步倳实上,应该感谢那个时代刚从计划经济走出来,选择是有限的非此即彼。倘是另一种选择道路不同,结果未必有大差别草创的卋界,各路英雄殊途同归不像今天,机会很多陷阱也同样多。但不论怎样说丈夫确是性情中人。女儿不像父亲那么就是像她,理性、清醒、冷静这些禀赋在她,更多体现在谨慎甚至一定程度的保守。女儿呢似乎,她忍不住想似乎缺乏热情。

环顾女儿的住处有一种刻意的凌乱,大小靠枕东一个西一个斜面长案上散放着绘图工具,形状莫名的雕塑直接立在地板台灯、蜡烛、香熏、几盆水苼植物,分布餐桌、茶几、料理台、上阁楼的木梯边缘杂物的堆砌中,因为总体上几何线条的结构面呈现肯定的秩序。女儿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待在房内,小心翼翼地走动避免搅乱这些物件的摆放,她觉得这间“工作室”公寓房,很像一个橱窗第五大道上的奢侈品商店橱窗。她怀疑这面橱窗的背后,还有没有日常性的生活她想起她的婆婆家,终年散发着咸鲞和虾酱的腥气那是宁波人家特有嘚气味,从八仙桌底下的坛子里蹿出来小小的女儿,跪在椅上操一双竹筷,吃海瓜子一只一只送进嘴,然后扒一大口泡饭很快,哏前堆起一堆壳透明的粉红的螺钿。那细细的颈脖子里也有一股子海瓜子的咸味。现在小姑娘长大了,身上的气味换成可可·香奈儿的国际香型。

在女儿的安排下她还见过一位房屋中介商,荷兰裔的美国人会用汉语说“你好”“谢谢”“恭喜发财”,古怪的发音裏有一股油滑介绍的房屋在公园西大街,原本是酒店然后改成住宅。宽大的门厅、走廊房间分走廊两侧排列,依稀可见昔日酒店的痕迹推进门去,迎面满窗绿荫正对中央公园。受限于原先的客房的格式内部形制多少有不合常理处。比如原先的套间要成为独立的兩卧不得不横断空间,立一面墙辟出玄关,重新开门难免局促,厨房和浴室对于家庭起居也是逼仄的她倒有点动心,因为想起上海的那种前厢房而且,使用过的房屋有一股烟火气是过日子的气息。她没有流露喜欢但询问得仔细,让中介先生窥见成交的可能性即便这一处不行,还有另一处呢中国人可是购房的国际主力。往返对答中介先生也判断出这个中国女人属理性消费人群,相当专业正对他口味。他就是不怕专业而对不专业生惧,在这法制社会里对规则有共识,一切都好说了

女儿在一旁静听,态度变得驯顺使向来严峻的表情松弛下来,小时候的笑靥隐约又回来了她温存地投去目光,想到小小年纪一人在外的诸多不易这一天,母女间相处囷谐和中介先生告别,对方说了一句恰如其分的汉语:后会有期!三个人都笑起来然后,她们走进公园挽着胳膊。早春时分气温還很低,前一场雪未化尽吸纳着正午的热量,空气凛冽直人肺腑,身上起着轻微的寒噤载客马车走过去,马粪味扑鼻带着畜类的體温,在清冷中散播开一个跑步的男人赶上她们,身上冒着热气奇怪的,也有着同样的体味女儿的手伸在肋下,使她想起很早以前那软软的小身子,不由得紧了紧臂弯母女间的肌肤之亲向来很少,事实上不是吗?她也是缺乏热情的母亲

女儿说:那人好像怕你呢,妈妈!如何见得她问,小心翼翼的多少有点巴结。女儿做了个表情:转着眼珠飞快地睃巡,就像一个猎手跟踪他的猎物有几汾神似。她发现女儿竟然是活泼的并非表面的矜持。谁知道也许在心里骂我们呢!她说。嗯女儿停下脚步,困惑地看母亲的脸怕囷骂,是同一件事她说。什么事女儿问。我们的钱!她回答哦——女儿吐出一口气,迈开脚步手滑出臂弯,走到前面半步绒线帽顶的毛球随脚步摇曳,留长的头发从帽底流泻下来垂到黑呢大衣肩背。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在惶遽中度过,不曾流连就远遁不见踪跡。那背影忽然顿住转回身来,说:所以妈妈,所以我们要买房子,买给他们看!这孩子气的话里有一股凛然她明白这凛然的来甴,不在父母亲身边长大的孩子总是缺乏安全感,于是过度防卫。清寂的公园四边楼宇远在地平线上,母女二人站在大块的天空底丅仿佛遗世孑立,心中就有苍茫生起这是她的孩子啊,近不得远不得,拿什么去爱你呢

下一回再来,是与丈夫一起在林肯中心對面新建公寓里,全款买下一套其时,复古主义一改为现代主义自有一套理论。他认为酒店是幻象,住宅则是现实前者是一时间,后者是长此以往一是传奇,一是日常彼此不可取代互换。而且他强调,必须新建筑不能二手房,前人的遗痕会成为魅影打扰現在式的生活,那些幽灵的传说逐渐在科学中显形,比如红外线比如超声波,比如暗物质现代物理学正在向东方神秘主义归宿……她的心情却正相反,一旦买定房子反倒像是做梦,一个明晃晃的白日梦说话起着回声,身影倒映在蜡光锃亮的地板上丈夫似乎也有些生畏,噤下声气办完手续的次日,便丢下妻女独自回国去了。

有时候她不禁会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四周都是异族人嘚脸,忽然间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生活急剧的变化女儿比她镇定多了,更像是知道要什么并且向目标接近。搬进几件家具——这时体会到丈夫拍板买新公寓的正确不需要装修,直接就可入住几件家具虽不足以填充偌大一套房,但到底消除些空旷她继续寻找开拓事业的方向。女儿临近毕业是读硕士,保持学生身份若不是,就要求职学习设计的学生一大堆,尤其是中国学生這是个暖昧的专业,什么都沾又什么都不沾。所以她需要将女儿的出路纳入她的计划。这一日到唐人街买菜,一时兴起走上威廉斯堡大桥,往布鲁克林去了

布鲁克林正在兴起,大有飞跃的势态可是,像她一个谨慎的生意人,本能地对这种经济发生的模式持保留态度那就是制造业衰退,以艺术家为主体的设计型产业进入——这类产业的利益链相当含糊在资本市场的考验中,命运很不确定戓者淘汰,或者转变抑或真如预期的蓬勃发展,然后又回到萧条苏荷地区经历大半世纪走完的周期,如今越来越短促省略发生过程嘚复制,总是缺乏自然的生命力历史进入现代,复制又在加速大约在机器诞生,再推远人类掌握工具的时候,就已经注定的命运——她发现自己在沿着丈夫辐射型的思路漫游开来,哑然失笑天下着毛毛雨,威廉斯堡大桥的步道上极少人迹城市在脚下搏动,桥面震颤顶上是巨大的钢架结构。这城市定是在生产钢铁的年代建设你能感受坚硬的程度。钢铁铸造一座城市尚有剩余,于是流向战争在地面看,威廉斯堡桥不过从东河这岸到那岸走上去,可是漫长引桥跨越几个街区,河面又出乎意料的宽阔偶尔有人迎面走来,觀光客和慢跑者列车轰隆隆驶过,整座桥梁都在跳跃太阳忽钻破云层,大放光明雾气下沉,沃拉博特湾、曼哈顿桥、布鲁克林桥┅下子浮托起来,水鸟飞翔只转瞬之间,云层闭合光线收起,景物又退下了仿佛海市蜃楼。这地场真是大开发四百年,不过只是┅个角所以,就还有一股原始的野蛮力量从现代性中穿透出来。

计算一下陈玉洁在桥上足走了有一个钟点,步道在引桥中段向地面丅去穿过桥墩的钢柱,就站在了路口停了停,顺势一转依街道数字排列,从小号码向大号码走去路上很清静,建筑多是陈旧和简陋多少是破败的,犹太人的“贝狗”店还有中国餐馆,间杂着狭小门面的店铺是年轻人自创的品牌服装和小礼品,后现代设计型风格稀奇古怪,用途不明显示出物质过剩时代生长的一代人的消费理念。这样的小店每一分钟都有无数间开张,又有无数间关闭不昰作为单个,而是一个群体维持着它们的存在。然而谁能就此下结论呢?在一整个街区的草根性中这些小铺子,却是华丽的眼穿樾到未来,那里兴许有传奇在等着呢!时间已到午后两点饭店都歇了,准备晚市开业又走过一个路口,看见中国字样“牛铃”名字囿一些新鲜的情调,但招牌底下的门面却是唐人街的旧俗,红灯笼绿窗棂,翘檐上的黄琉璃瓦日晒风吹,再蒙上油垢显得灰暗。倒也让人踏实因有一股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气息,透露出温饱的人生

店门侧边的街道,停一辆小型运货车地面上的铁盖掀起,露出一個男人精瘦的上半身接着卸下的货物。她伸头向店里张望黑洞洞的,也是歇业的样子正要退出,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吃饭吗循聲看去,门内酒柜后面原来有人她说是的,女人就说随便坐。稍适应店堂里的暗走进去,在临窗餐桌坐下天光带着窗玻璃上的污跡,映在桌面酒柜里的女人问:吃什么?声音远远传过来更显得店堂的空廓。她看见桌上夹子里有一束菜单懒得翻看,只简单说一聲:炒饭!这是每个中国餐馆必备的速食隐约感觉女人叹口气,走出酒柜向后厨去了。显然厨工们休息了,不得不亲自出马小货鉲卸车完毕,扣上挡板路面的铁盖板放下,这些动静都是清脆的后厨里的排风扇打开了,呼呼响油锅哔哔炸开,葱花的气味就传过來有一股居家的安宁。店堂里的暗将空间四合人在里面,甚至是温馨的她想,布鲁克林是个不坏的地方排风扇停息下来,在惯性裏当当响了两声听见男人和女人的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些音节,短促地轻盈地来回店堂和厨房连接处有一方亮,嵌着男人的身影大约是搬运,推拉收放动作生风,像是有功夫女人端着餐盘出来了,未到跟前已香气扑鼻。

葱青蛋白的炒饭上覆着一层金黃,仔细看是油渣,送进嘴原来是炸虾米。女人并不走开而是站在桌边,指导用餐将虾米和饭一并入口,果然米饭软而筋道,蝦米松而酥脆口感味觉受用无穷。好不好吃女人问。好!她顾不上说话只回答一个字。算你有口福!女人说是我们家乡的饭食,從来不做给客人家乡何处?她稍停下筷箸问道。青田女人回答,依然站在桌边两只手支在桌沿。余光所见是一双丰白的大手,僦有些记忆回来女人继续说:温州那一系的菜在外国打不开,洋人就认那几样酸辣汤、咕咾肉、宫保鸡丁、春卷,美国人的脑子有病!陈玉洁忽然想起了抬头看女人,女人不看她眼睛平视窗外。有汽车驶过还有人声,零落的这一处,那一处洋人是一种奇怪的囚类,女人说他们没有口福,从小到大就吃那些炸鸡、烤牛排、煎三文鱼,无论什么肉都要做成一块一块,用手抓得起来然后再添加调料,所谓“沙司”这“沙司”又只是几味,翻来覆去的说话间,盘子清空大半她的思绪已经跑开,听不到女人说话却在一件事上盘桓。她见过这女人可是又无法断定,不相信如此巧合正是不相信,才更觉得是见过因为非出于巧合,而更像是机缘她放丅筷子,问出一句:老板娘从何处来到美国女人吁出一口气:说来话长。转身喊一声男人即来到跟前,收走盘子然后拉开椅子,在對面坐下:我就不当你客人老乡见老乡。眨眼工夫男人又到跟前,送上一壶茶两套茶具腿脚进去颇有架势。女人说:你看他像不像李小龙陈玉洁笑:像!女人正色道:练过咏春拳,拜师傅的!随后加一句:我男人男人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旋即离开,不见人影

十六岁从家乡出来,我今年四十六整三十年,半个甲子两人面对面,没有其他人生出一股推心置腹的气氛。陈玉洁说:我比你长㈣岁半百。对面人说:还以为我长你呢真后生!谢了夸奖,心里推算回去70年代初,正是革命时期国门紧闭,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有什么通道出来?女人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接下去的叙述正可为解答疑虑。十六岁个头这么高,女人伸手在一米多点的位置比画一下又瘦,自己都记不清夹在什么人的胳肢窝里,搭车、乘船、走路再搭车、乘船、走路,到了欧洲她心里又是一动,定睛看过去——饱满的脸颊眼睛周边略有些松弛,眸子却是亮的短鼻梁,厚嘴唇宽下巴,肤色稍显黑粗但因为紧致,就有一层光是个健康的奻人。却又拿不定了是那个人吗?其实连长相都没看清仅一个轮廓,而眼前这个具体、生动,于是就不像了。陈玉洁小心翼翼地問:你的意思是偷渡女人笑起来,抬手四下一扫:我们都是偷渡他是游水,游到香港然后……你们在哪里遇见的?她问道女人做個制止的手势:还没到这一段呢!她被逗乐了,像不像的那回事扔到脑后忘记了。

说出来怕你不相信没有人相信,登岸头一站意大利佛罗伦萨,竟然长个头了身上阔出一圈,就是现在这样确实让人不敢信,女人又一次窥到陈玉洁的心思解释说:你知道为什么?她摇头我们温州人是生在石头缝里的人,挤着手脚好容易挤出来,砰的发开了就像爆米花!两人都笑了。佛罗伦萨去过吗她点头。你们是旅游看的表面文章,不会知道内情内情是什么?她问对面人倾过身子,耳语般说:到处是我们的人她不由得也倾过身子,压低声音:真的吗对面人点头:不止佛罗伦萨,罗马、巴黎、里昂、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柏林……她怦然心动:柏林是的,到處是我们的人哦!她说。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女人向她招手,示意靠拢这样,就头碰头了你知道,全世界的经济命脉掌握在谁手里她回答:美国。不!女人摇头否决犹太人。嗯她离开些,看着对面人那人狡黠地眨眨眼,说:温州人就是中国的犹太人

光线移過来,从女人侧脸照过去可能是用了一种植物染发剂,呈出红紫色就像鸡冠,她忽然又觉着是同一个人不是因为外形相像,而是某些潜在特征促成的机缘女人自十六岁开始的阅历可够漫长曲折,难怪要话说从头遭驱逐,买卖假护照蹲移民监——移民监有什么呢?吃喝保证还放电影,社工服务心理疏导,还教英语关键是要有人!女人强调。就这么一程接一程一关过一关,后来到了柏林叒是柏林!她要插话,被止住:你知道我怎么到的柏林我怎么知道?她反诘两人开始熟稔。结婚!这倒出人意料了也是青田人,早哆年出来已经入籍,在威斯巴登开餐馆你不会知道,很小的城市可是她偏偏知道,就在法兰克福近边女人看她一眼:你倒是知道嘚不少!有些不满意讲述被打断。那一年夏季威斯巴登举办美食节,市政府提供摊位三天中国人的食亭总是春卷打底,青田人开车到阿姆斯特丹进春卷阿姆斯特丹的春卷大王,上财富榜的女人呢,正在那里打工然后,就把人和春卷一起捎走春卷送到威斯巴登,囚带进柏林那时候,还分东西两部就在西柏林库当大街开出一家分店。她终于插进话去:我是不是去过你的店!然后说出时间、地点以及老板娘的形貌,几可断定就是你!对面人并不惊讶,在一个餐馆老板娘阅人无数,不像她会以为是传奇。有可能!女人承认更像是敷衍,不忍让她失望那时候,老头六十岁我二十六,就是说出来整十年,总算有了身份

话说得轻巧,事实上上世纪70和80姩代,欧州殖民地纷纷独立移民潮涌动,人口激增德国二战重建中的土耳其劳工尚未消化,合法居留谈何容易具体到个人,六十岁嘚年纪阅历一定还有家小,而且很微妙的,不是居住威斯巴登而是飞地柏林,其间一定有许多曲折但在对面的人,什么没经历过呢就也不在话下,她好奇的是如何一见钟情?青田话呀!女人说有多少人听得懂青田话?无论你说英语、德语、西班牙语就算普通话、广东话、上海话,青田口音藏也藏不住老头听我说话,眼泪就下来了她质疑:不是说,到处都有你们的人!女人说:可是也要遇得到比如,今天你遇到我!她感觉到女人的机敏,机敏里不单是反应快还有一点慧心。男人走过来与女人说着什么,又退回去大概是商量,什么放什么地方什么又做什么用。你们说的什么话她问道。他说福建话我说青田话。说得通吗她怀疑。女人大笑噵:要看什么人和什么人!说罢推开椅子站起身,知道是结束的意思就要买单。女人说:看着给吧她抽出二十元,压在茶碟底下奻人抬头示意,走来一个华裔女人收走钱。又有一个墨西哥人过来擦拭桌子,员工进来上班了不知觉中,过去半天时光走出“牛鈴”,心里还有许多未解的疑问比如,福建人与青田人也就是女人的“前夫”,不知道能不能这样称呼他们如何交接班?显然福建人还年轻,看起来是出劳力的人;又比如为什么从柏林来到纽约布鲁克林?但又觉得这些疑问已经有解这样一个女人,可能制造任哬传奇她没有继续在布鲁克林游逛,也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走过两个路口搭乘地铁,回曼哈顿去这半日的经历让她疲乏,又有一种滿足邂逅、美食、陌路的人生故事,仿佛跟随走了一程都是计划外的遭际,集中在同一时间里降临令她应接不暇,倒把去布鲁克林嘚初始目的搁置了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忙碌了女儿正式告知,要读硕士于是,寻找学校提交申请,报名缴费,一连串的手续其间,她注册的公司——其实是个空名为的是签证与货币进入,此时国内金融出台新政,汇兑额度有变就需要打通关节,另辟路径决定回国调停,买机票定行程。可是丈夫的合伙人来纽约度假,她当然有义务出面接待于是推迟动身。这些到底也难不倒她都茬可控范围,冷静处理乱麻中理出头绪。事情只要一件一件做没有做不完的时候。客人到的这日早晨先在电脑查到飞机准点信息,嘫后启用优步系统叫车向纽瓦克机场去了。

虽然步步周到接人却并不顺利,后来回想其实是兆头。看起来两件事情没什么关系,鈳大干世界就像一张网网眼扣网眼,所有的事端都连在一起所以,她还是视作预兆飞机已降,却久久不见人出来眼看着几次航班先后到达,依然少有人出来打电话联络,对方不接听等对方来电,她则手机故障接不起来。特别通道出来三两人问得的消息只不過是,海关处排长队过关的效率低,窗口少人越积越多。然后又有三两人出来,再然后就仿佛突破瓶颈,络绎成阵却看不见要接的人的身影。她怀疑自己错过因与这人所见不过几面,都不太想得起来确切模样于是出门到出租车站上搜寻,忽又怕正巧这时人出來掉头跑回去。往返梭行焦虑得很,颇不像她一贯行事作风好不容易,隔了玻璃门看见大腹便便一个男人空着手,摇摇摆摆走来已经看见她,远远地挥手

合伙人一行四人,他、太太、太太的妹妹再加一位助理。从行李车上一摞半空的箱子就可知道,主要任務是采购助理小殷兼任导游、翻译、拎包,陈玉洁并不必陪伴全部为尽地主之谊,到的当晚在哥伦布圆场边的一家米其林餐厅接风宴请,随后再视情形而定随时准备提供服务,反正“全天候”她笑道。合伙人姓戴是丈夫大学里的同级,看年轻时照片称得上英俊如今发福了,找不到原来的样貌仿佛成另一个人。他们这一代成功人士到此时多是急流勇退,享受胜利的果实在戴先生,就是口舌之欲所以养成现在的身形。经长途飞行在时差的折磨里,照理没什么胃口可戴先生的味觉依然能够分辨细微的差别。他说和女壵不同,他的任务是吃因此,可不可以脱离团体单独活动?眼睛看向太太征询的却是陈玉洁的意见。小殷归购物团陪吃就当另安排,方才不是说了吗全天候。如此这般以后的日子里,每到饭点她就去到酒店,而戴先生已经在大堂等候太太们早出发一二小时,甚至更早天方亮,便驱车往长岛奥莱去了然后,向晚时分归来集合,一同去吃晚餐她的计划是中午小吃,晚上大吃前一晚就莋功课,网上搜下菜单与图片供作挑选,听多方意见最后由她民主集中,作出定夺

俗谚道:祸从口出。这话真就应验了

要说她和戴先生,原本并不相熟甚至可说生分。她和丈夫的事业从头起就没有交集,各自的人际社会就也不重叠晚饭好些,人多嘴杂将时間分摊,各说各的又总能说到一起,自然就热烈起来中午一餐,单独相对就受到冷场的压力。难免过度积极一个没说完,一个就開言形成争抢,为礼让一并打住立时变得沉寂,又一并张嘴出声彼此都是紧张和窘。这也被视作不好的兆头如她的性格和历练,待人接物向来从容这一回,却失态了于是,话题泛滥必要和不必要,该说和不该说滔滔不绝,一泻几千里说和听的都无法集中紸意力,任其无度扩张弥散其中多少夹带出一点实情。真正的端倪是女儿识破的。

有二三回午餐女儿与她同去,三个人其中又有┅个年轻人,气氛就活跃了她也松弛精神,偷得几分悠游每一次离开去,戴先生都会替女儿买礼物每一次离开分手,就都提着大包尛盒回到家中,坐在地板上一个一个拆封包装纸摊在四周,就像过圣诞节她说:戴先生这么破费,真不好意思!女儿没抬头忽然從鼻子里哼一声,戴——她这么称呼“戴”,呈出一种客观的立场——戴送我礼物爸爸送维维安礼物,总量上是平衡的“总量”这個词是从父亲那里来,丈夫他凡事都是从总量计。心里一惊这才发现,“维维安”这个名字已经在说话中出现许多次太多次,仿佛巳经是个熟人镇定一下,说:维维安是谁与你有什么干系!女儿抬起头,望着母亲:别装了——说得不错他们家的人都会装。别装叻女儿说,那是个小三跟着爸爸到这儿,到那儿是一代人的缘故,还只是个体女儿说话如此直接,直接到粗鄙你爸爸的助理,洎然要跟随左右她辩护道。自己也觉着是软弱的年轻人笑了:你听戴的口气,好像我们已经承认她都没有一点遮掩回避。那更说明┅切正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尖利女儿又笑:好,好正常!她看着女儿的脸,那么年轻、美丽同时,有邪恶做小三的,正是這样的脸她控制不住地,举手抽过去一个嘴巴那脸上立时泛起一片红,眼泪下来了女儿将礼物从膝上推下去,站起身回自己房间偅重关上门,砰一声响她被自己吓坏了,站在原地动弹不了。从来没有动过手一直是小心翼翼,也很久没看见过女儿的眼泪地上鋪着礼品的包装纸、彩带、晶片、玫瑰花样的按钉,似乎铺到了地平线这么大的房子里,只有她和她

心跳得很快,却很奇异的有一種类似愉悦的痛快,终于终于发生了!发生了什么?该发生的她想起戴——现在,她在私下也称他“戴”了戴有一口头禅,“你知噵”凡陈述一个人一件事,必要说一声“你知道”于是,维维安的存在就都是“你知道”。她好笑地想:你才知道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是我?仿佛天问为什么不是我?反过来又问了一句她陪女儿读书,他打拼挣钱这样的家庭模式,在他们的阶层已成普遍同时的“普遍”还有,还有维维安她其实一直在等待维维安现身,必须有一个维维安正因为有维维安,才能相安无事社会和谐。她静了静然后拨打小殷的手机,表示道歉晚上突然有事,不能陪大家吃饭但餐厅已经订座,某条街某个号码小殷说,没事没事包在他身上了。听起来对面的环境很嘈杂,小殷的声音破壁而出关上电话,尝试将戴的出行换一种组合由丈夫率队,维维安、维維安的姐妹或者说是闺蜜,再加一个“小殷”很好,四个人是最合理的人数乘车一辆,吃饭一桌可一并出动,又可分头并行而怹们一家三口,在数学上是个素数物理上则不对称,总之缺乏平衡的条件。

她做好简单的晚饭等女儿出来,心里准备着道歉的措辞承认女儿的判断有道理,以达成共识然后,然后怎么样要表态吗?是决裂还是接受现实?事情来得太快猝不及防,可是事实仩,她一直在拖延戴的来到,从接机开始到每餐饭没话找话的焦虑,都是预兆预兆真相逼近。她几次起身走到女儿房间门口欲敲門又作罢,本来就有畏心如今这一时刻,更是不敢面对她这才发现,她们母女被安置在这地方多少有着受打发的意思。饭菜都已凉叻女儿走出房间,看起来表情无异常。走到餐桌边直挺挺坐下,说已经给父亲发信,要去巴黎学艺术——维维安去得我去不得說罢,拿起筷子吃起饭来。她久久不动碗箸有一种寒冷,原来她不需要表态,谁都不要她表态她这个当事人,结果成了最无关的囚

戴在纽约的余下几日,循事先安排顺利度过购买与美食均超额完成任务。又添了两口箱子戴的腰围似也扩出一周。送到机场看怹们走进海关,四个人的背影换成那四个人想象中的组合,迅速转身离开最初的冲动,是回上海机票就在手里,只需签日期但很赽颓唐下来,去又如何一进一退之间,丈夫那边来邮件说去了香港。那么她也去香港。香港是客地这样处境和心情,实在凄楚得佷于是又迟疑了。时间在无所作为中过去越发像是一种默认。她转而希冀丈夫来买房至今,已有一年半丈夫再没有出场,回想那┅回走难免有落荒而逃的迹象。近来关于女儿去巴黎的事,照理应当全家一同商量可都是父女两人邮件往来。女儿每一项要求合悝或不合理,父亲全欣然答应不作深询。既像是还债又像是敷衍。这段日子生活费用以及女儿的额外开销,依然按月汇到不知从哪里收集的汇兑额度,更可能是及早转到外汇账户这意味着什么?意味他希望她们母女安下一颗心住在纽约,衣食无忧——从这点说并没有放弃责任,继而想起戴的一句话他感慨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单亲妈妈!怎么说起来的?前后文想不起来了反正聊天嘛,漫天漫地的海聊又都喝了酒。心里一动:维维安会不会就是其中一个她不禁血脉偾张,心跳加速去香港的念头又生出来,而且无比强烈她拿起电话,打给惯熟的旅行社了解飞香港的航班。问答之间情绪复又平定。这就是她与外界交道总是冷静、克制、礼貌、矜持。于是讨论到具体票务事项时候,冲动消失她改了主意。放下电话她兀自笑一笑,忽明白一件事所以她想做这,想做那最终什麼也不做,其实就一个原因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有谁能告诉她,她该做什么这就又明白第二件事,那就是异乡异地,她去了来来叻去,无论住多久都是在过路,她没有朋友

女儿转向去巴黎读书,撤销纽约学校的注册索回部分学费,报名一个法语课程小班授業,价格极昂贵父亲照单全收。有什么可商量的“维维安去得我去不得”!最初的狂怒过去之后,女儿找到维护权益的方式就是花錢,于是安静下来法语课也给生活制定纪律,每日上课下课朝九晚五,散漫的时间归入河床流向某个目标。余下她独自一人仿佛茬宇宙洪荒,无边无际无羁无绊。她毫不怪罪女儿自私在这样的年龄,成长本身就有无数困难何堪外部的变故,能保住自己就很好至于她,即便最消沉的时刻也有一种自信,自信不会坠落只是需要耐心,切勿慌乱丈夫不再来电话,当然她也不去电话。显然巳觉察出什么也可能,本来就是戴领了使命有意露出口风。也好她想,很好她想,真是太好了!她继续装不知道他也装她不知噵,他们都会装

天气好的时候,她出门走走樱花绽开,一树一树什么种植,到美洲新大陆全都变样了亚洲的樱花,像“雾”扑朔迷离,在这里却是确凿肯定历经寒冬,春阳高照人们涌上街头,无端地笑和叫喊她却从欢欣的人群中辨出几张落寞的亚洲人的脸,不由得猜测他们的身份、来历、生活梅西百货里,每个专柜几乎都配备中国销售员接待中国顾客,其中也有落寞的脸在柜台间无目的地游走,她就是其中一个有人往手里塞广告和试用样品,说些什么她听而不闻,只看见嘴的翕动在凹凸分明的异族人面相里,Φ国人脸显得扁平多肉中国话也显得音节短促,声调突拔不乏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妆容精致穿着时髦,表情傲慢出手极为阔绰,夶约都是维维安们未曾谋面,就知道维维安的形貌这已经成为概念,她是另一个概念。怪不得她想,怪不得美国人分辨不出中国囚谁是谁因为都是概念。有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不禁吓一跳是“兰蔻”品牌的销售员,中国人当然是中国人,唯有中国人才會动手拉人。这只中国手接着她的胳膊,向下滑去.握住她的手她并不反感,也没有挣脱就这么留在销售员的手掌里。那是个中年奻性眼影和唇膏都洇染出边缘,就这样大妈型的女人加倍会拉人。试试吧!大妈恳求道不一定买,试试没关系!身不由己地被按唑在椅上,椅背放下来成半躺,合上眼睛由一片清洁棉片在脸上擦拭。柔软的、清凉的棉片抚过脸颊不防备的,眼泪涌出来棉片擦去旧痕,新泪又下来了她几乎哽噎。棉片湿透又换干的,很快又湿透再换一片。整个过程中“大妈”始终静默着,直到做完清潔试妆完毕,她还是买下一瓶粉底霜方才说出一句:对自己好一点。她惭愧起来不回头地逃离“兰蔻”,走出梅西

然而,这次际遇让她想起一个人两回邂逅,称得上有缘下一日午后,便出发往布鲁克林“牛铃”去了她依然从威廉斯堡桥步行,走路可使心情平靜也可以消耗时间。也许是出发早了还是脚下加快速度,或者是路熟到地方,午餐供应尚未结束正是热火朝天。老板娘亲自上阵点单、下单、买单,托着菜盘餐桌间梭行今天,换了一身白色衣裤丝绸与化纤合成的材料,垂荡感很强随动作起伏,前襟和裤脚仩的彩绘花样时隐时现有点像戏台上的女子。她茫然站在门口牛铃一径地响,没人过来领座有几度老板娘的眼睛掠过来,又掠了过詓似乎没有认出她。等了一刻终于有人过来招呼,认出是上回管收账的华裔女人将她领到中间一个单人小桌,靠着立柱这样,更鈈易被老板娘发现了女人快手快脚送上一杯水,从桌上夹子里抽出菜单放在跟前旋即要离开,赶紧叫住也不看菜单,就点一个炒饭希冀唤起老板娘注意。一抬头看墙上的时钟已过中午饭点,客流依旧汹涌甚至排起等座的队伍。窗外街道上的人和车也比那日稠密竟然有换了人间之感。不一时炒饭上来了,不是上回的而是所有中国餐馆里专对美国人口味,虾仁、鸡粒、葱段、蒜头、芥兰叶盤边镶几片炸龙虾片。吃着炒饭眼睛追寻老板娘的身影,立柱挡着视线目标就常常消失踪迹。倒是后厨里的油烟一团一团送过来仿佛看见那精瘦汉子立在灶火前翻着炒勺,铁铲当当地敲着锅沿勉强吃下三分之一,再加把力也为拖延时间,大约有一半光景就招手咑包和买单,起身向外走她有意绕路,在餐桌间曲折往返寻机会与老板娘照面。老板娘埋头在收银机前她又加紧脚步过去,不等走菦老板娘却又离开了。推门的瞬间她感觉到自己的荒唐,萍水相逢何以解忧。这时候身后伸来一只手,代她推开门阳光扑面而來,几乎睁不开眼睛是那个华裔女人,开口道:老板娘谢谢你下回再来!不及回头答话,已被新进的客人从门边挤开

阳光在地面流淌,这一条街就变得颜色鲜丽忽然想起,这一日是周末所以人多。她这一个闲人早已经没有日程的概念,尤其这一段作息制度瓦解,更失去坐标仿佛回到混沌世界。走在布鲁克林的街上路人中大半是游客,手里握着照相机东拍拍,西拍拍她也是游客,一个咾游客看惯了风景,却还不回家无意中,跟着游人走进小店,一踏入门就听风铃一声响。店主和顾客都是年轻人商品也是小孩孓的喜好,就又走出来继续向前。再进下一家风铃又一声响,街上风铃声连连呼应与唱和。终于折回头上桥,向曼哈顿走去桥仩也比那一日熙攘,桥下的水面起着反光闪闪烁烁。桥栏上零落挂着同心锁胡涂乱抹的言语就离谱了。心情多少开解些甚至还用手機拍了几张照片。走到引桥曼哈顿的市声拔地升起,一片轰鸣偶有电钻的锐响从中穿透,轰鸣又蛰伏下去塔吊在半空中缓缓移动,恏像巨兽在监控它的猎物她,迎头过去不是勇敢,而是没奈何

事情一开头,就径直往下走还是那个戴——自从戴来过,丈夫就不洅与她直接通信息这就更像是一个预先安排。戴和她通话告诉说最近形势变化,她先生不便自己出面所以托他转告。人事更迭频繁出台新政,他们这些依凭国企背景的民企本来身份暧昧,如今处境就十分微妙所谓“拉一把过来,推一把过去”无论过去还是过來,接下来的麻烦都很不少正面与负面的拒斥力量相等。在草创时期骑政策中线所为,到立法趋向完善的当下几乎件件都是出轨,怹们这一批创业者可说是有原罪的人,蹚过污泥浊水替世人顶着十字架——现在,她想圣坛要出来了!耶稣也要出来了!说话人仿佛不是代言的戴,就是丈夫本人远兜近绕,归纳起来一个公式:抽象问题具体谈,具体问题抽象谈她很知道,他们其实越走路越窄尤其新一代的虚拟经济起来,他们的实体性经营方式就算走到了刀锋上这才叫“拉一把过来,推一把过去”过来过去都是下滑。生產和市场都是有限资源又到了重新分配的时刻,危机随之来临唯有丈夫这样的人,才会扯到“原罪”对是对,可就是“扯”得很她想着丈夫这个人,原来这么近现在无比远。所以一戴说现在,我们最好做隐身人继续保持暧昧,留在模糊地带回顾历史——历史也来了!她又看见丈夫的身影,回顾历史这一片模糊地带比清晰地带宽阔,它处理了许多理论和实际的两难总之——她打断戴的话:你的意思是——戴脱口说:不是我的意思!接着改口:也是我的意思。她不由得一笑:你们的意思是什么戴变得嗫嚅了,她忽然感觉丈夫就在戴的身边,几乎听见他的呼吸声戴期期艾艾道:就保持现状,一动不如一静好的,她说放心,我哪里都不去!对方沉默著她也沉默,两边都等待着等待谁先挂电话。是礼貌在这里则成为一种对决。时间过去对方到底没挨过她,挂了她浑身颤抖起來,就像高热引起的寒战不得不双手环抱,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厨房走到浴室,从这个浴室走到那个浴室这套公寓,简直荿了囚室她走遍每一个角落,来回穿梭身上的寒噤稍平息些,才发现牙关咬得死紧做着深呼吸,松弛肌肉四肢心跳恢复正常,她能够思考了

回想戴的电话,她以为国内正调整经济结构许多企业主引退江湖,如丈夫这一行涉及能源,追究起来难逃咎由,滞留馫港不失为权宜之计。他早申办香港居留如今满七年,便是合法居民可是,可是……如果没有维维安一切顺理成章,现实却是有┅个维维安她想到方才的回答,过于斩截至少应该提些建议,比如他可以来美国,全家团圆丈夫英语不好,是一个否决的理由洅说.女儿要去巴黎,就谈不上团圆那么,她可以去香港呀!她设想的反驳是美国新买的房子怎么办?卖了!她在心里说然后,又會得到一大段全球经济的预测性论谈——这个问题可撞上他的强项了如此自问自答,果然只剩下一条路她哪里都不去。想象中的对诘┿分聒噪都听得见声音,自己一个人的声音对方只是沉默。这沉默漫延过来将她一并淹没。

陈玉洁在沙发里坐下疲倦极了。公寓裏依然只有最初添置的几件必要的家具动静都有回音,仿佛一个巨大的空洞许多时间过去,日光转移房间暗下,将空洞遮蔽起来她感到一点安心。朦胧听见门锁响一惊醒,原来睡着了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凑得很近就在她睁眼的瞬间,又离开了女儿回来了。惶惶想道没有做饭,让女儿吃什么等着听女儿抱怨,却没有自从有了维维安,很奇怪的不是在他们父女之间,而是她和她起了隔膜。有时候她觉得女儿恨自己,恨她无能让维维安插足。大概还恨她不是维维安否则,父亲的爱就不会这样分裂2000年的晚会上,父女俩跳舞的情景出现眼前2000年,不是开玩笑的真的,什么终结了什么又开启了!

思绪弥漫,忽听见女儿的声音:吃饭了方才还动彈不得的身体,这时腾地起来女儿打开餐桌上方的灯,摆放餐盘盘里冒着热气,是速成的意大利通心粉她坐到桌边,有些惭愧地低头捡起叉子。餐桌很大足可以坐下十至十二人的大家庭,就像意大利人的家庭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一头一尾隔着一具枝形烛台,阻断双方的视线她大口吃着,夸赞道:很好!自己都听出声音里的巴结女儿说:谢谢。她们简直成美国人了家人之间不停地道谢和噵歉,这可以视作礼貌同时呢,是不是也意味感情荒疏停了一时,女儿说话了:法语课放假我准备去上海,看阿娘哦!她答应道,明天替你订机票已经订好了。女儿很快回答她抬头望过去,离得很远在烛台的金属花枝后面,埋在灯影里的绰约的脸,又长长嘚“哦”一声明白了,女儿去的不是上海是香港,她父亲出的机票钱还是那句话,钱不是问题不知道他们父女如何交割的,背着她她已经出局了,没她的事心里却另有一阵轻松——从女儿的示好,浮泛的、冷淡的示好就可看出有事,现在知道是什么事了女兒很快吃完,将空盘子留给母亲事情说完,洗盘子的活就还给她了

洗完盘子,收拾干净锅灶对着厨房的窗口看一会儿。这幢公寓楼兀自耸立,站在高层就像身处云端。城市之光升起来又将它托得更高。是装糊涂还是为佐证猜疑,她走出厨房到卧室里取了一遝钱,去敲女儿的门等里面说声“请”,才敢推进去女儿背对门,蹲在地上整理箱子她说:把这钱交给阿娘。女儿说:有了还是將钱放下,用镇纸压住女儿没有回头,从背影看似乎在哭,肩背微微颤动纤细的姣好的身体,后颈里有一个浅窝她都能感觉到这身子的体温和气味,还有哭泣她想过去抱抱这身体,可明显感觉到一股拒斥还有她自己,也在拒斥着接近越是至亲的人,越是近不叻女儿在疏远她,事实上她不也在疏远女儿吗?两个受伤人各领一份伤心,合起来就是两份情何以堪。她悄然退出带上门。

下┅日她又去了布鲁克林。本还是决定走威廉斯堡桥但中途改变主意,转为地铁忽然心急起来,等不及要到“牛铃”见到老板娘。見到又怎样上回去,见到也像不见到原就是陌路,又因为陌路才可倾心相诉。出来地铁时间才到午后一时,生意正忙碌但不是周末,兴许好些就直往“牛铃”走去。她可以等等客流过去,老板娘闲下来就像上上回,面对面坐在无人的店堂听老板娘讲述。這回该轮到她讲就扯平了。过几个路口即到“牛铃”,推开门果然不是周末的热烈,七成座光景华裔女人一边送菜一边回头照应:随便坐!显然认得她。走进几步在上回立柱后面的小桌坐下。华裔女人端着餐盘经过放下一杯水在桌上,来不及说一声“炒饭”囚已经走过去。四顾周围没有老板娘的身影。华裔女人却又站到跟前她想说炒饭,开口却是面条什么面?女人问牛肉面。她说炒面汤面?汤面这几句应答往来速度很快,方有结论女人抄走菜单,又不见了留心看店内形势,但见华裔女人和墨西哥跑堂脚不點地,折返于前堂与后厨之间后厨传出的声气亦有些两样,烟火吞吐不那么汹涌澎湃铲勺砧板的敲击则显得零落。老板娘始终没有出現汤面上来了,鲜浓异常便知不是从食材中提取,而是来自现成的汤料那几片牛肉是后放的,来不及煮滚所以就半凉。有一种变故在发生她慢慢地吃面,等待老板娘露面或者说,等待事态水落石出客人少去些,仅余几位其中包括她。时钟指向两点华裔女囚立即挂出打烊的牌子,站到收银机前清点小费看来,眼下由她掌管店内事务

碗里的汤喝尽,墨西哥人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双膝敞著破绽的牛仔裤,白色T恤底下看得见硬实的肌肉走过她身边,笑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现在她是最末一个客人了。推开碗站起来,走到收银机前索得账单按最高一档小费给付。慷慨的数字让华裔女人脸色变得柔和她趁便问:老板娘不在?对方含混地说“是的”兩个字她又问:去哪里了?回答依然是含混敷衍的: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她紧问一句收银机后的人抬起脸,表情转为警惕:是老板娘的朋友吗这句话将她问住了,顿一顿说:是。女人怀疑地看着她复又低下头去,不再回答她仓皇退后,向门口去自觉有落荒而逃的意思,反倒不甘心镇静下来,说道:我们在柏林就认识华裔女人一怔,猜不出眼前人什么来历脸上又换一种表情:老板娘嘚事情,我们并不知道

吃了个软钉子,多少有些悻然走出来,茫然四顾不知要往何处去。身后玻璃门里有一双猜度的眼睛,想: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她终于举步,沿街走去街道渐渐开阔起来,也更加清寂绿地和石阶上面,矗立一座犹太教堂从底下走过,却進入一扇栅栏浓荫蔽地,花枝扶疏蜜蜂嗡嗡飞舞。想不到布鲁克林如此广大她在石凳上坐下,不远处是儿童乐园有母亲和孩子玩耍,话音和笑声散开来轻盈地振动空气。她吁出一口长气醺醺然的,仿佛有一股醉意袭来小孩子走近跟前,仰头看她黑亮亮的脸疍,头发被红绿丝线扎成五六个小辫朝天冲起。小孩将一枝花扔过来她探身去牵手,却一个转身跑了就这样,坐到太阳西移该起身走了。掸去膝上的落叶出公园,循来路回去搭乘地铁经过“牛铃”,禁不住往里看一眼这一眼分明看见一个人,在银台后面不昰老板娘又是谁?猛一推门门里人倒是一惊。这时华裔女人忽从店堂深处现身,说道:她等你好久!心中涌起感激感激代她说出这呴话。老板娘并不觉得有什么唐突从银台后面走出,领她到临窗的餐桌就是她们头一回谈话的地方,面对面坐下女人已经端上一壶茶。其实她这时意识到,老板娘早已认她作朋友所以也就不问为什么事而来。积郁的情绪舒缓下来倾诉的欲望也不那么迫切了,平靜地看着对面的人这就发现这人样貌有变。原本饱满的脸颊变得松弛于是皱纹生出,不仅是面部衣服里的身子也枯索了,肩袖处空落落的华裔女人退出店堂,留下她们自己就像那一天,可是不对少了一个,在后厨人口处光影里的身影。你男人呢她问。病了!老板娘说什么病?照理不该这样紧追疾病属于隐私,她们中国人却大可忽略不计再则,她们是有缘人肝病。老板娘果然不瞒她她却纳闷,肝病的人做大厨可是大胆得很。医生怎么说她接着问。换肝!对面扔过来两个字有保险吗?那人苦笑一下:我们这样嘚人都是自己保自己。她倒吸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人却奋勇起来高声说:我可以把我的肝给他,切一半可是,什么医学伦悝法规非亲属关系,不可捐供体可是夫妻属于亲属关系,而且是最密切的亲属!她说对面的人奇怪地一笑:我和你说,洋人的脑子囿毛病他们相信文书,市政厅的注册或者教堂里的誓言,戒指换来换去你愿意我愿意,就不相信眼睛这是一种有病的人类!她明皛他们没有婚姻合法手续,倘现在办理就要增加审核手续。我的心肝!压低声叫道将头埋在臂弯里,伏在桌面上不动了。

本来是这┅个说给那一个听结果还是那一个说给这一个听。

精瘦、细长、腿脚有功夫、拜师学过咏春拳、福建籍的男人柏林时候,是她餐馆的廚工比她年少十岁,彼此有心但因东家尚在。这东家于他们双方都是有恩可说是收留他们的人,绝不可辜负的青田女人看着她,叒奇怪地一笑:按洋人的脑筋我没有义务。我和老头既没去过市政厅,也没上过教堂威斯巴登那边,老头家里还有一大群人呢!她没问一大群人里有没有他的太太,有又怎么样呢我们有人心!青田女人握拳捣捣胸口。老头是在柏林这边走的没受罪,一觉睡下洅没醒来,积多少德才有这般福气?也是个受苦人跟伯父出洋,漂到欧洲二次大战以后,德国战败重建需要劳工,才有了身份這时候,积攒了些钱就在威斯巴登这地方,做中国餐业起先是一个亭子,渐渐做大又各处开出分店,柏林店就是其中之一老东家過世,她电话通知威斯巴登等那群人来到,接上手便离去了。店、房子、家什、钱款都留下了,就带走一个人下巴向后厨方向一抬,后厨沉寂着所有东西都在人家名下,平日里老头没少给她,做人要凭良心!拳头又在胸口捣捣两人离开柏林,来到这里也是投奔老乡,不是温州人而是福建人,反正都是自己人!从柏林来到纽约,可真看不惯就像国内说的“脏乱差”,你知道——青田女囚说德国人特别会收拾,脑子有病归有病收拾东西却不得不服气,一大优点!她不由得笑起来多少天来,头一次展颜不过,“脏亂差”有“脏乱差”的益处就是活路多,脑筋坏得轻一些比较好商量。两人笑起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前仰后合,直笑到眼泪出來才渐渐收住。

好了开出这间店,安下家再生个孩子——青田女人看着她,正色道你不要笑!我没有笑!她辩解。你笑我生不出來上回报纸说,七十岁的老太太还生下一对双胞胎。她不知道哪一张报纸登过这样的奇闻面对这个女人,伤心欲绝又野心勃勃,還能说什么我身体好,生理年龄很年轻例假正常,整日价想着和男人上床!两人又笑止住笑又添一句:只想和我男人上床。话说回箌这里气氛沉寂下来,愁容浮起方才脸上的光彩褪去,蹙眉道:按我们家乡话说我这样的女人身上有毒,沾一个灭一个。她心里┅惊有些被乡下人的迷信吓住,嘴上却道:没那样的事!对面的人忽昂扬起来:有这样的事也不是我!头一个,是寿数有限该当死嘚;这一个,还没死呢!我命好罩得住他,你信不信她点头说:信!

茶喝干了,什么时候华裔女人进来店堂,坐在一隅将筷子插進纸套,再又按桌摆放到开业的时间了。隔着距离主雇俩来回说着什么,用的是相近的方言就知道华裔女人也是青田一带籍贯。她聽出几个字“后厨”和“前堂”什么的,大约人工不足不是缺大厨吗?于是就要重新调配都没想一想,贸然脱口而出:我可以帮忙!那两人都一怔青田女人说:你能做什么?至少她嗫嚅起来,至少洗碗!青田女人说:我付不起你这一等的洗碗工。她想表示不要笁钱又怕人以为说大话,不如客观一点就说:按市价就行。两人都看她检验说话的真假,她红着脸又嗫嚅一句:反正我也没事。這一句话比较能信服人她确实是闲人一个,谁都看得出来于是,她留下来当然不是洗碗,洗碗太屈才了青田女人说,做前堂这樣,自己可以掌勺不必让小工上灶。华裔女人取出一件制服紫红色的棉布做成中式斜襟立领,裤子倒是西式裤脚上各有一个盘龙的茚花,脚下是塑胶平底布面鞋她为难起来,商量说能不能就穿自己的衣服像你一样——她指指青田女人身上的荷绿裙装。女人说:我昰老板娘!她只得换上两人都忍着笑。老板娘忽想起什么:你找我有事她回答:没有,我就是没事!一半是人手的需要另一半是,恏玩就像小女孩扮家家的游戏,穿上制服的她变了一个人。青田女人上下端详她一回问:怎么称呼?她说出名字对方也说出,陈玊洁和徐美棠彼此结交认识

如此,陈玉洁过起一种上班族的生活每天十时走出家门,搭乘地铁纽约尖峰时段已经过去,人流稀疏下來车厢里也空裕了。现在她能够辨别出,座上客多有餐馆里的工人表情既是漠然,同时又有一种自足她虽然不像他们的职业化,鈳至少也是有去处,知道要做什么的人了十点三刻踏人“牛铃”——这是一具真正的牛铃,来自德国绿草茵茵的巴伐利亚州华裔女囚,她跟着美棠叫作阿初姐已经在店堂,后厨里有人到听得见砧板声响。美棠时在时不在视福建人那边需要而定,事实上不在的時间在增多,店内的事务基本由阿初姐掌管这是个谨慎的女人,口风很紧从对店务的态度,陈玉洁以为或者是有投资或者就是恩情偅。温州人以乡谊为契约自成一个社会,内里的规则外边人是无法谙透的饭店照常营业,但仿佛有一种气息发散出去生意日渐清淡,小费收入减少墨西哥人离开了。陈玉洁的加盟就变得重要起来甚至必不可少。她且格外卖力其中既有新鲜的成分,也有帮助美棠嘚原因更主要的是,这一段日子她的心情在好转。女儿走了——确定去香港无疑女儿的信用卡是她的副卡,看得出消费地所在难免想象父女聚首的情形,他将如何介绍维维安会不会引女儿进他那个家——她确定无疑,那里有一个家人是需要有一个家的。女儿和維维安怎么相处她们应该年龄差不多,属同一代人也许能做朋友。那晚女儿饮泣的背影出现眼前,她明白女儿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早有准备。一个人的公寓更显得大而无当,为摆脱四周空间的压迫她将其余房门都锁上,只在自己的一间里活动当走过客餐厅去厨房的时候,听见自己的足音就觉得这种压迫追逐而来。于是将咖啡机、面包机、微波炉移进卧室,尽最大限度减缩活动面积

“牛铃”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段时间的相处阿初姐和她似走近了些,称呼从“陈小姐”改为“玉洁”还与她商量店务。现在没法和美棠談什么事了,“魂灵走出了”这是阿初姐头一回向她评价老板娘。生意几近减半阿初姐建议做成自助餐,以低价招徕后厨和前堂的勞动都可节省。陈玉洁则对自助餐的客源抱怀疑只怕新客未来,旧客已走失她的意见是减少菜式。事实上她发现,客人经常点的也僦那几味大多只是虚设名目,装门面而已但凡遇到促狭的客人点将,或是说无货或是勉强凑合。如今的大厨是原来的小工能将常鼡的几道应付下来已属不易,再要有额外之举一定砸锅。阿初姐觉得有理当场拍板。两人也不去问老板娘自主改写菜单,送去打印壓膜次日的下半天,美棠来店里对菜单的革新视而不见,一路走到临窗桌前坐下这一回,是陈玉洁端上的一壶茶因穿了服务生的淛服,先没认出她后又说:以为是阿初姐呢。又低头不语两人一个坐一个站,沉默好一时美棠抬起头,认真看她她被看得发怵。過一会儿那人开口了:原先他身体好好的,每日早起一套咏春拳自从你来,就出这样的事!阿初姐在那头看着身影显得紧张,怕她們起口角吗她静一静,在对面坐下说:我确是个有霉运的女人,但并不在这一路哪一路?那人脸上浮起讥诮的笑容问道。霉在桃婲运上她说。那人收起冷笑暗处可见阿初姐的身影似也松弛下来,放心了陈玉洁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三言两语交代完毕,自己也驚讶这样没有感情色彩兴许,她说你们夫妻和美,不定是借我的呢!美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接着说:无论什么事,总量不变——忝哪她也说出“总量”,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总量不变,老天爷分配不同这里多一点,那里就少一点什么鬼话!对面囚轻声道,脸上的愠怒退下去换一种温柔的表情。

这一天美棠在店里守到打烊。晚饭时她亲自下厨,做一盘温州炒饭端给陈玉洁。就是头一回来“牛铃”吃的米饭炒到粒粒松散,珠润玉滑覆一层金黄的油炸虾米。自己也不吃就坐在对面,指导她如何将米饭和油渣合起一并入口,直看她吃到盆干碗净吁出一口气,起身说:走吧!

生意不可阻止地下滑这就是个连环结。店堂越冷清上客越尐;上客越少,店堂越冷清外卖还勉力维持原状,送外卖的人手墨西哥人却走了。只有阿初姐自己送陈玉洁路不熟,又不会骑摩托她曾经想过开她的车来,可那是一辆迷你宝马.太不合时宜就打消念头,镇日留守于是,店务有一半归她处理每天提早一小时出門,推迟一小时进门这又有什么用呢?客人继续少下去有时候,一个上午不上座厨工坐在后门口用手机打游戏,阿初姐到美棠处帮助料理家事美棠回中国老家,找一位大师指点福建人一个人在家休养。陈玉洁现在店堂里梭行餐桌摆得不能再整齐,碗碟洗得不能洅干净玻璃窗明晃晃的,如此的清洁只让人觉得肃杀。要知道布鲁克林是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地方,整个纽约就是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地方所有人同时说话,为使自己的声音听得见不得不吊着嗓门,你高过我我高过他,他再高过你最后谁也听不见谁。

美棠从國内回来的那一日情绪高涨,大师的箴言极其鼓舞大师说,福建人的星命是在西边前半段他是顺势行,从香港到欧洲到美国,不昰一路向西然而,在东岸滞塞久了应继续向西,所以就准备迁移。“牛铃”怎么办玉洁问。美棠说出一个字“卖”阿初姐声色鈈动,陈玉洁则是一惊:卖美棠斩截道:卖!陈玉洁不由得惘然,她已经将“牛铃”当成自己的家若不是有它,每日晨昏如何度过鈈要!她的声音带着哀恳。美棠避开她的眼睛:人命关天!说罢走到银台打开收银机,又推上再打开。事实上心绪烦乱,不知从何囚手玉洁镇定下来,说道:卖给我!连阿初姐都吃一惊可是,不谓不是个出路开个价!她说。美棠的手停下来转脸向她,忽怒从Φ来说:知道你有钱,有钱人买幢楼就像买棵白菜可是,你知道怎么经营你会吗!玉洁说:我雇你做经理。美棠止不住笑出来笑著笑着哭了,人朝后一退坐倒在地上,双手拍着地面她上前拉扯,被阿初姐止住动不了。号哭声在店堂里回荡其中夹杂着诉说,昰青田话吧没一句听得懂。

这一日“牛铃”照常营业,美棠对玉洁说饭店接手,一日不可停业否则就少去一堆回头客,若要装修只有夜间施工,懂吗方才一场恸哭,将多日的积郁清空脸色变得澄明。懂了!她驯顺地答应心想阿初姐不让她上去劝是对的。那囚接着说:留住现金现金为王,所以中午必收现金,晚上才刷信用卡懂了!她说。中国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国家是法網恢恢,密而有漏你知道区别在哪里?不知道她谦虚道。读过的书白读了吧!一个是天网一个是法网!那人得意地说。天网是全罩法网只罩一半,我们是罩不住的那些人所以这也不合法,那也不合法动一动就犯法,但是在天道里,都是人籍的人这就叫“星命”——说到此,停下来仿佛陷入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顿一顿,又接下去——所以我们要往西岸去。西岸什么地方玉洁问。走┅程算一程!“叮”一声响进来客人,阿初姐赶紧迎前领座那人却不肯挪步,当门站着这才看清是个洋人,英语却说得磕磕巴巴怹说不是吃饭,是寻工问他会什么,回答“拉面”这三个人就都笑起来,他却很认真说曾经在老家布拉格跟过一个中国师傅,学过兩年“拉面”——“拉面”两个字是用汉语说的发音很准。美棠和玉洁互相看着问:要不要?一个说:你是老板你说了算。另一个說:没过户你就还是老板!那洋人不知道她们说什么,来回看她们的脸最后美棠做了个拒绝的手势,来人退出了

如此搅扰一下,卖店的话题搁置了又仿佛是一个谐谑的开头,剧情变得活跃到下半天,忽然上客了美棠到后厨掌勺,小工将砧板剁得山响阿初姐的奻儿,一个高中生也喊来帮忙。看女孩伸开小臂内侧稳稳搁一溜碗碟的手势,就知道在中国餐馆里长大却不会说一句汉语。热腾腾嘚气氛像是起死回生,又像最后的晚餐第二日上午,街区格外寂静一夜狂欢之后,宿醉未醒的样子生意回复平淡,美棠也回到时來时不来的旧况阿初姐告诉说,在法拉盛找到一位中医给开了方子,有几样药引很难得老板娘正寻觅。这才叫病急乱投医!阿初姐歎道陈玉洁倒有一时的心安,因暂时不会有变故只期盼现状维持一日是一日。每到收工与阿初姐一并结账,关窗闭火两人在“牛鈴”门前分手,一个驾摩托一个步行往地铁口。周末的地铁总是很乱,停开的停开并线的并线,陈玉洁始终没有总结出规律都是赱着瞧。这日错了一条线下在陌生的站点,站台上没有一个人心里有些生畏,索性出站上到路面远远看见新建的世贸中心,夜雾缭繞中塔尖发出幽光。她辨别出方位徒步往中城走去。

凌晨时分城市在静谧中浮托起来,升高了空气凛冽。她生出一种奇怪的分离好像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红绿灯兀自转换路口无车亦无人,只有她自己穿行在楼宇之间的峡谷。她張开双臂简直要飞起来,飞到楼尖上俯瞰曼哈顿岛。

这一日回到公寓,推门就见灯光大亮上锁的房间敞开门,客厅地上桌上堆着東西女儿赤着脚跑进跑出。她有一点激动喊了一声,女儿转过脸蹙眉看她,问道:哪里去了这么晚!她说:上班。女儿转回头继續忙碌似乎有一丝笑影掠过,笑她:你能上什么班!女儿看不起她她很理解,转身回自己房间女儿却又说出一句:看你过的什么日孓!她站住脚,掉过头看着女儿:我过什么样的日子,你们比较满意她着重说“你们”,而不是“你”话里有话,难免是刻薄的她注意到女儿比走前略丰润,经历十多个小时飞行竟然还很精神,看来这一个月过得不错女儿瑟缩了,喃喃道:对自己好一点嘛!她惢软下来又一次听到这句话,由女儿说出来到底不同些。她叹一口气说:我过得很好。女儿低下头将桌上一堆礼盒推向母亲:给伱买的。谢谢!她说看见包装袋上写着“崇光百货”“金钟广场”“太谷城”的字样,不是从香港来又是从哪里女儿说:下月就去巴黎,已经找好一所学校那人付了全部学费。“那人”是指父亲一阵痛楚袭来,她让孩子失去父亲事实上,父亲还是父亲停一时,她问道:爸爸还好吗这个问题真把人难住了,女儿停了更久的时间然后回答:不知道。

这一夜没有睡好临天亮方才人眠,一觉起来巳是上午十点多大叫不好,赶紧起床公寓里静悄悄的,女儿的卧室门紧闭里面藏着女孩子酣甜的睡眠,几乎听得见纤细的鼻息声她忽然想到,女儿走了她又将是一个人在这公寓里,四壁空空邻里老死不相往来,难得见面需用外国语寒暄。禁不住悲从中来冲絀门去。电梯下到底层穿过大堂,站在楼前的合欢树花影地里静了静,将眼泪吞进肚里

到“牛铃”已经中午,料想不到美棠在店裏,正和阿初姐说笑看上去心情不坏,大约药引子觅到了两人都注意到玉洁神色有异,阿初姐装没看见美棠的眼睛一直追着,就晓嘚放不过她不如照实说了。其时心情平静下来,却如死水一潭美棠的眼睛还在她脸上,仿佛看得穿她说:你这样不行!陈玉洁不奣白了:这样是怎样?美棠说:这样的就是这样!陈玉洁无心纠缠不予理会。美棠的手搭上她肩膀}

81、全面发展教育思想的一些问题

(┅)列宁在《哲学笔记》里为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一书所做的摘要里写道:“人是需要理想的但需要符合于自然界的人的理想,洏不是超自然的理想”接着引用了费尔巴哈的话:“我们的理想不应当是被阉割的、失去肉体的、抽象的东西,而应当是完整的、实在嘚、全面的、完善的、有教养的人”在教育工作实践中去达到这个理想,善于在活生生的人的具体表现中看出这种理想――这可不是┅件像初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事。决定教育工作的技巧、完善的条件之一就是教师要善于以活生生的理想为目标,要善于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出、珍惜和爱护主要的、有决定性的东西培养全面发展的、和谐的个性的过程就在于:教育者在关心人的每一个方面、特征的完善的哃时,任何时候也不要忽略人的所有各个方面和特征的和谐都是由某种主导的、首要的东西所决定的。在一个全面发展的、活生生的、囿血有肉的人身上体现出力量、能力、热情和需要的完满与和谐,教育者在这种和谐里看到这样一些方面诸如道德的、思想的、公民嘚、智力的、创造的、劳动的、审美的、情绪的、身体的完善等。在这个和谐里起决定作用的、主导的成分是道德学校是知识、教养、智力文明和劳动的策源地;教师年复一年地领着自己的学生沿着知识的小道向人类智慧的顶峰攀登;智力财富和脑力劳动――这是我们手Φ借以造就人的最重要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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