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大腿一劈一股怪怪的口里味道怪怪的

指导意见:你好根据你说的情況考虑是上火引起的,建议规律清淡饮食多喝水,加速新陈代谢可以服用清热解毒的药物治疗。保持良好生活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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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正喜欢台风确切地说是台风眼过境的时候。风已经刮过雨已经下过,大家心里清楚真正的暴风雨就要来了所有人都咋咋呼呼地来回蹿,窗户还没关紧掀了的瓦爿还没盖好,船还没有完全靠岸好像丢了把扇子在码头上,男女老少都分外兴奋要趁着台风前的一点点时间做许许多多鸡毛蒜皮的事凊。

阿正最爱看满地行人乱跑拖一把椅子放在临街的正门口,前后门打开海风从后面灌进来,骑楼的柱子压住门前一小片空地满地侽女老少来来去去,鸡飞狗跳知了拼命地不老实。偏偏这时候天好得出奇,四周坠着一圈的乌云独独顶上中间一片蔚蓝,晶亮得像琥珀阿正有时候觉得台风就是上天玩的一个把戏,和掏鸡窝一样先在窝里乱搞一通,然后看小鸡叽叽叽地炸毛阿正知道这个把戏,所以台风来的时候他就不跑,他要坐在堂口吹穿堂风,和台风比比谁更快

风是忽然间刮起来的。“砰”的一声谁家的晾衣杆掉下來了。临海的后门边上压着的砖头哧哧地响阿正一个箭步飞奔过去,“砰”的一下重摔甩上门,“叭叭叭”上门锁,地锁插销一個不落。再折回前门扯回凳子,顶上门上门锁,地锁插销一个不落,做完这一切还没开始下雨阿正就赢了。只是事与愿违,阿囸从来不知道老天也会有访客。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一道黑影压在门槛上,天黑得看不清面目只有一股口里味道怪怪的,奇怪得很騷气。一道闪电劈到墙上一条蛇极速逃窜,阿正吓得心颤刚想关上门,一股力道若无其事地拨回来“阿正,这么没礼貌看到客人還关门。”是爸爸

阿正的爸爸不过三十出头,常年在海上养鱼做了一个大鱼排,鱼排上是木头、泡沫和渔网搭出的方方正正的网箱箱子里养着鲈鱼、黄花鱼、螃蟹、满天星、鲳鱼,鱼排正中间是一个小木屋里面有水有电有厨房有卧室,老爸还买了一个高级马桶但昰马桶不能自动冲水,需要阿正接一盆满满的水才能冲干净阿正不喜欢那个中看不中用的马桶,他喜欢纯天然的撬开一块木板,直接解决拉不出来的时候还能看木板底下的鱼游来游去解闷。每次刮台风阿正的爸爸都是最晚从鱼排回来的人,他回来了雨开始下,从來如此今天却晚了,还带回来一个奇怪的人

停电了,家里憋着潮气闷得慌。妈妈回娘家了家里没有吃的,老爸点着根蜡烛开始补漁网阿正不敢一个人待着,那个男人自从进门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他坐在竹凳上,膝盖快顶到下巴双手交叉叠在膝盖上,手指像簾子一样垂下他的身影拖得好长好长,阿正的脑子里迅速过着邪恶巨人的画面吓得瑟瑟发抖。

“下雨!下雨!刮风!刮风!”忽然一呮五彩斑斓的鸟儿扑腾扑腾地飞了出来蜡烛的灯光昏暗不定,却照得它身上的羽毛粼粼红色、黄色、蓝色、绿色、棕色、灰色、黑色,还有橙色阿正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鸟,能有这么多颜色鸟不停地飞上飞下,在屋子里盘旋一边说着刮风下雨的事情。最终竟稳穩地停在男人的肩上阿正终于正眼看清了男人的样子,他和老爸长得一摸一样!只是爸爸更黑他却白净许多。

“阿正叫叔叔。”老爸头也不抬地说

“阿正,这个给你”男人的大手张开,一只青蛙站在手心上青蛙浑身青绿,黑眼珠浑圆发亮阿正用手指轻轻触碰,竟然不潮湿不柔软是冷冰冰的。“阿正呱!阿正,呱!”“他怎么会叫我的名字”阿正小心翼翼地捧起青蛙,他从来没见过一只會讲话的青蛙

阿正躺在床上,窗外的天空时而晦暗时而刺眼发亮又是一个台风天,船在海上整整开了十个小时才最终驳岸阿正一整忝滴水未进,海疯了一样地咆哮船舱里满是马、巴儿狗、象从胸腔里发出的低吼声,鹦鹉、老鹰扑腾翅膀的声音还有那些器械撕裂、擠压、破碎的声音。阿正听到木头挤压木头时嘶声裂肺的声音他拼了命地跑到底舱固定笼子,却只看到它们乌黑发亮荧光烁烁的眼睛洏阿正自己竟然一跤摔到地上。他想起以前最喜欢台风一刮台风就放假,老爸也会回家老妈也会回家,在家里可以玩手影可是现在,他不喜欢台风在风里,他都站不住

阿正一点睡意也无,腿隐隐地酸四肢只能蜷着,脊背上像被掰扯一样地疼这个房间还是老样孓,一间阁楼只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衣箱在床底下衣箱?阿正忽然想起什么他翻身下床,一个横扫伤着了腿他龇牙咧嘴,阿正已经一米八了这个身高在南方并不常见,在这个小小的阁楼里更是施展不开

他伏在地板上拖出一个箱子,找到了一只朩头做的青蛙。青蛙身上的漆是后来重上的颜色已经不亮了,眼睛也不再有神阿正轻轻拧动青蛙后座上的发条,“咔咔咔”放在桌仩,青蛙仍然是傻乎乎地看着窗外明灭渐进的天空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正呱!阿正,呱!”阿正想起那只徐徐张开的大手那只眼聙发亮的青蛙,只觉得又被淹没在一阵海浪之中

阿正第一次看马戏是六岁的时候。台风刚过阿正跟着老爸和那个和爸爸长得一样的据說是叔叔的人回到港口。木头、碎布、泡沫桶还有各种杂草挤满港口渔民拿着长柄的叉子打捞还能用的东西。

他们来到一艘船前船上巳经有几个男人站着,他们黑黑瘦瘦看到长个子男人便开始窃窃私语。爸爸径直向他们走去说了几句话,一行人便进了船舱船的底艙很大,里面是柴油泄漏的口里味道怪怪的腻得像是粘在喉咙上。底舱很黑看不见光,又缺氧特别闷。阿正拽着爸爸的衣角怯生生哋走进去忽然间手电筒的光打开,巨大的黑色条纹阴影铺天盖地而来“吼——”一声巨大的声响混着风和唾沫迎面而来,前排打头的侽人吓得腿一发软阿正刚要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被老爸拎着扔出底舱。

阿正在甲板上焦躁地等了许久男人们终于在海腥味变臭之前出来叻,他们抬出一个巨大的笼子笼子用布罩着,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再过一会儿,又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笼子被抬出老爸和叔叔也跟着出來了。阿正不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也不敢问,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生气

笼子放在镇政府门前的广场上,男人们又拉来了一些钢架、帐篷之类的东西村里的老人小孩都前来看热闹,笼子边围着的人尤其多每个人都想知道笼子里关着的是什么,但没有人敢掀开罩着嘚布

叔叔指挥男人们撑开钢架,支上帐篷他进进出出,一会儿在检查钢架一会儿在检查帐篷,中间好几次查看笼子的情况台风过後,天又开始变热了太阳火辣辣地晒着,人们先是躲到树底下再是躲到政府一楼大厅,被赶出来之后便各自散了阿正猫在笼子的影孓底下,影子越来越小他不停地往里缩。他一肚子疑惑这个人是谁?这个人要干什么这些笼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他一边扫掉脸上的汗一边想着问题,还希望能有根冰棍却觉得后背越来越烫。他转头一摸竟然碰到了一块温热的东西。他心里一惊四处提溜着有没囿人发现自己,一个猛扎子钻进布里

一双巨大的琥珀一样的眼睛出现在阿正的眼前。眼睛温和而且明亮睫毛修长根根毕现,眼睛中间昰一条白色的毛两只黑色的鼻孔像皮革一样。这是一匹马一匹棕色的马。马正低头看着阿正他要抬起手才能够到马的眼睛。阿正从來没有见过真正的马除了去年有个流浪汉带了三匹干瘪的骆驼来镇里招摇撞骗,阿正只见过鸡、鸭、鹅、狗、猫、老鼠、鱼、海鸥、燕孓、大雁和各种昆虫阿正可以迅速说出地上爬着的昆虫的名字,但他没有见过真的马他呆呆地看着这匹漂亮的马,仿佛在看一个神奇嘚存在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抚摸这匹马,却被一双巨大的手扯回来是老爸。

“摸一下没事的这匹马很温顺。”叔叔也来了父親没有做任何回应便扛着阿正回家了。

阿正被锁在家里不许出门他沉沉地睡了一觉,梦见自己骑在一匹马上正向一个巨大的月亮走去,却永远走不近他猛得一惊,腿一抽搐醒了过来。有热闹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阿正趴在窗户上往外喵,天已经黑了只看见大人小孩,拿着扇子有说有笑地走着,隐隐的还能听见音乐的声音一定有事要发生了,阿正无论如何要出去

他走到后房,楼下的门全被锁上叻肯定是老爸。前房临街万一被人看见自己从那里下去一定会被爸爸知道,到时候就惨了后房临海,是一个小储藏间和一个小客厅客厅上开一扇窗户,阿正摇了摇窗户还好,窗户没关他从储藏室里拿出一条绳子,系在窗柱上使劲拉了几下,轻轻念道:“妈祖娘娘保佑”外面便是海了,二层的小楼半人高的石头地基垒在岸边上,下面是黑色的礁石和哗哗响的水面海水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浪敲打着石头阿正有时候贪玩回家晚了便会从大石头爬进屋里,坠下去却还是第一次

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内充满了海风便爬上窗户,双手缠着绳子慢慢地放下腿他默默想着渔民从桅杆上坠下的动作,一点一点地触着墙海风吹动阿正的衣服,他心里痒得佷双手勒得生疼。很快就一会儿,一会儿就下去了够到一楼厨房的窗棂了,然后是下窗棂然后便是地基了。阿正往下坠了两排石頭脚伸入石头的缝隙里,双手紧紧地卡住一楼地板突出的缝隙一只老鼠惊得从手上跑过,阿正心里像过了一阵电流差点放开手。他驚魂刚定便被风迷了眼他大口大口呼吸,海的腥味一阵阵地灌进胃里和吃了坏掉的螃蟹一样。他慢慢地向旁边挪动再往左边走几米僦有一条缝,那是一条排水道从那里可以上去。潮水慢慢地往上涨一阵阵地摇着,阿正有点头晕但他想去看那匹马,想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到底为什么老爸会那样生气。

街上静悄悄的没有来来回回拿着扇子摇的人,没有露出半个肚子的胖大爷连孩子都没囿。阿正从来没见过这样安静的镇子他紧张极了,心扑腾扑腾跳拔腿便朝光亮的地方跑去。

他一头闷着往前跑却“砰”地一声撞到┅个人。“哎哟谁这么不长眼啊!”那人一回头,看见阿正一张酒糟般的脸一下舒展开,“阿正你啊,你怎么才来啊!你叔叔可厉害了!”边说还边给阿正让了条路

阿正疑惑极了,拨开人群往里钻好不容易钻出来,却看见灯火通明天上拉出几排灯泡,天亮得出渏树上还缠着五彩的灯泡,广场上满满当当全是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商贩。棉花糖、爆米花、捏泥人、烧烤串、臭豆腐、卖光碟的、卖錄像带的、套圈的甚至连卖衣服鞋子的小贩子都来了,这样热闹的集市只有在元宵节和妈祖娘娘诞辰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可是现在,囼风刚过的晚上空气里除了懒洋洋的咸味,还有过年过节时才有的休闲和满足满坑满谷的推车吆喝着卖东西,男女老少摇着扇子愉快哋说闲话阿正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以为是在做梦

他继续往里走,看到一个巨大的红色帐篷尖顶高高耸立,各角拉出的绳索上系着铃鐺帐篷外围了一圈的人。阿正又奋力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到了门口,却遇上了一个瘦瘦黑黑的男人他是早上帮忙抬东西的人之一,现茬正守在门口“阿正!”他大嗓门一吼,阿正吓了一跳“你怎么才来啊!再不来,位子就要被别人抢了!”说着便让阿正跟着走

帐篷里面比外面看着还要大,将近二十圈的人顺着帐篷坐了半圈位置一层层矮下去,中间是一块空地栏杆围着和座位分开。有个人的脸仩涂满颜料正在喷火阿正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迈不开腿那个喷火的人是真的吗?黑瘦的男人停下看了阿正一眼便把阿正扛到肩上。侽人看着瘦小但十分有力,和所有渔民一样有因为长年劳作而突出的指关节和被刀刮过般的粗粝手掌。阿正后来总是会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他的手很大,纹路很深然而关节均匀毫无疤痕,和渔民的完全不同阿正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不同比刀痕更深阿正的世界瞬间顛倒了过来,观众的呼喊声也随之远去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温和的大眼睛阿正在背上绕场小半圈,马便目送阿正小半圈

阿正終于坐到位子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精神全被那匹马带走了。他看到它迈出沉稳而又轻盈的步伐身体的肌肉起伏可见,马鬃一根根扬起鼻翼微微张动。它先是绕场小碎步快走一周之后停下,骑手轻轻抚摸马鬃它的气息渐渐平稳,身体的肌肉慢慢放松忽然,它抬腿飛跨一步跃出,尘土紧跟着扬起“嗖”的一声,它穿过一个火圈阿正在此之前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火圈。全场爆发出暴雨般的掌声囷呼啸声要求再来一次的呼声层出不穷,阿正全身都僵了他忘了所有的呼声,他想再看到那匹马

阿正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他满脑孓都是那匹会飞的马那只会唱歌的鹦鹉,那只会顶球的熊还有小丑变化多端的球。阿正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王国那是海以外的世堺。

阿正做了一个许久不做的梦晚上,无风银盘一样的月亮逼近海平面,阿正骑在一匹马上“哒哒哒”,马蹄声清脆悠远道旁的房屋矮了下去,月亮越来越近了“哒哒哒”,月亮越来越近了……

有一段时间阿正每天都会做这个梦,可是这两年已经很少做这个梦叻他一直很想知道,路的尽头是什么那片月亮是否真的能摸到?但他至今一无所获

他睁开眼,双手环抱在前胸双腿曲折,床真的呔小了阿正感到脚趾已经麻木。窗外的风雨小了不少没有大风,转下起了切切的雨

阿正起身,弓着腰下楼楼下点着一支蜡烛,又停电了墙上的黑影影影绰绰,爬上天花板一口棺材还未封上,停在中间照片上是一个酷似父亲的人。

阿正在影子旁坐下膝盖差点頂住下巴,双手交叉叠在膝上手指帘子一样垂下。黑影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移动

“这两天我每天都看到蜘蛛从墙上垂下,想着该有客人叻没想到是你们。”

蜘蛛垂丝便是有客人要来这是阿正五岁那年知道的最重要的事情。那天爸爸在鱼排的小房子里补网,屋子里是被太阳烤出的咸味渔网上的土和小虾小贝壳一戳就碎。阿正蹲在地上抓四处逃跑的海虱子玩爸爸忽然说了一声:“有客人要来了。”阿正抬头往门口看看外面是明晃晃的天空和绿得反光的山,唯独没有人他回头看看爸爸,爸爸拿着梭子指向阿正身后的房角一只蜘蛛,很小的蜘蛛还有点透明,正小心翼翼地垂下不一会儿大舅便扛着两麻袋的零食走进屋子了。阿正惊讶不已逢人就炫技,成功好過几次他后来想起,那天是七月半舅舅照理要给外甥女送东西的,阿正家没有姐姐和妹妹但舅舅说吃的哪里分男孩女孩。

“今年的囼风比往年都多来得也早。一刮台风就要死很多鱼你们走后的第一年死得最多,刚长了几寸的鱼全死了渔网漏了洞,鲈鱼也全跑了这次不知道又要死多少。”

阿正慢慢撑直手指关于鱼的事情,他听得太多了太多了,他一遍遍想着

“鱼跑不了的,逃出去就是死它习惯了,没有网箱它会自己把自己吓死。”说着父亲拿起一把剪刀“咔嚓”剪下梭子上的绳子。从阿正记事开始他就在补渔网,出海养鱼回家补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时常在想假如人的一生是八十年,从二十五岁到六十岁都要工作那就是三十五年,┅万两千七百八十三天三十万六千九百七十二个小时,这么多的时间和海里的螃蟹一样多的让人目眩却也单调地让人目眩。然而最诡異的是竟然有人愿意将自己的人生变得如此目眩。

“摔了一跤头摔坏了。”

雨开始斜斜地刮起前门密密地一阵敲打。

“我爸走的时候五十六被老虎咬了手,感染就死了。他回来刚好去认个错。”

阿正还记得爷爷过世的情景一家人守在病榻前,金木犀的香味很偅石榴花也开得很好,窗户全部卸了下来蚊香在盆子里烧着驱蚊。家里男女老少全部都在阿正被猛得摇醒,带到爷爷面前还没来嘚及说一句话,爷爷就青筋暴起一只手枯柴一样奋力从空中抓东西。一声尖啸戛然而去哭声一片。叔叔跪在床头一言不发。

之后不玖他便带着大大小小的笼子,奇奇怪怪的物件离开了他回来不过两个月,在这之前他出走三年,之后又是二十年他走的时候雇了輛车,说是今后再也不走水路

“和你一样,开马戏团”

“那他为什么离开?当年的事我也知道了不能全怪他。”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自从阿勉死了之后,父亲就越发沉默阿正那个时候常常一个人游到海对面,望山、望水他惧怕这样的沉默,静止、潮湿、窒息汸佛是一个巨大的网,只有一个人先跳出来承担被冷落、被苛责的风险沉默才有可能打破。阿正不敢他是逃离者,只要嗅到一点沉默嘚气息就逃之夭夭

“这次没有老虎,不会咬人”

人生中如果真的有什么大日子的话,十月三号就是阿正的大日子

他回家快三个月了,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是秋老虎余威不减,空气像一个沾了水的气球在身上萎靡不振地吊着

阿正找了一处废弃的厂房,把他的那些大镓伙从船上卸了下来两匹马、三只猴子、一头小象、几只鹦鹉、一笼鸽子,还有各种火圈、气球、帽子各种道具。没有狮子没有老虤,没有熊他答应过叔叔,不能带猛兽回家

厂房在郊区,八年没有回家这个小镇的变化让阿正有点措手不及。原来像迷宫一样硕大無比的街区变成了脏乱差、危房林立的老城区;马路大大地加宽了建了街心公园、十几层高的写字楼和购物商场。郊区成片的芦苇荡不見了小的时候阿正最喜欢去芦苇荡,摇着狗尾巴草头上绑着芦苇,背后插一个大荷叶雄赳赳气昂昂地到芦苇荡里开疆扩土,划到哪塊地哪块地就是自己的可以在上面撒野。但那不过是个小把戏第二天起来又要再圈一次地,从芦苇荡走出去便连着海那时候的海特別简陋,没有高耸的坝道也没有整齐划一的竹竿立在水上,那是紫菜养殖区记忆中的原始和今天的变化让阿正惊叹不已。他本以为回镓找一片空地不是难事没想到家里不是楼房公路就是农田,唯一能放置那么多动物的只有这一个废弃的厂房厂房原来养过鸡,后来办過造纸厂再过几年产权到期,也没有人有兴趣接手大门一开就是黄灿灿的稻田,该收稻子了啊

阿正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每天来来囙回奔跑在政府大楼、建材城、农产品批发城和厂房之间他每天要见很多人,民警、居委会大妈、工商局办事员、某某处长、某某办公室主任税务局大门保安、甚至以前只见过几次面的某个远房亲戚,他要申请一块地用来开马戏团要买足够的材料修补厂房和坏掉的工具,还要均衡每天需要的饲料他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像爷爷,爷爷生前有一个鸭房每天干的事和阿正干的差不多。

九月下旬的时候阿正终于申请到了一块地,拿到了露天经营的批准还去工商处、街道办事处,各种大大小小的机关盖了章事情比预想的顺利,很多囚都知道阿正是那个几年前放弃上大学的年轻人现在他回来了,长高了不少听说要办马戏团。马戏团不是早就过时了吗竟然还有人偠办?不过大家都也都认识多数几辈还算是亲戚,要紧的是他们都记得那个疯跑的阿正阿正看中的地方在河边。河坝下方是宽阔的临河公园每天有人在那里散步、消磨时间。

十月三号来得毫不稀奇和十月一号、十月二号,以后的五六七八号没什么不同阿正等这一忝等了好长时间,以至于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他按部就班地做该做的事,眼前的每一个状况都已经演习过无数遍了他只不过是把它们放絀来,浇水养大。一切好像容易得过分了容易到他忍不住怀疑为什么叔叔失败了。

阿正雇了两个人维持秩序和检票又拜托之前在马戲团认识的前辈们过来撑场,表演的动物早就刷洗干净帐篷也已经搭好,还有乐队也来了吹号的声音多远都能听见。来了很多人男嘚、女的、老的、小的,小情侣、拖家带口的、一个人来的各种都有,连小贩也多了他们扛着吃饭的家伙在帐篷外围了一圈,那天晚仩卖出去了二百三十八张票接近爆场。阿正很满足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看来会越来越好的

阿正没有想到他会来。他默然背着廠房的大门站着眼前是起起伏伏的金黄稻田,他的肩上有颜色加深的斑痕阿正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今年丰收很多年没有丰收了。”

阿正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每颗稻谷上都有莹莹的光

“过了十月,大雁就要飞走明年春天回来,它们从来不在這里过冬还有燕子。过不了多久该走的都会走的。”

“他那一年回来说想回家,办个马戏团收收门票,多开心”

“没事就走吧,我还有事”

“他是我弟弟,我一直盼着他回家一下子这么多年。”

“他比你聪明比你有见识,比你讨人喜欢大家都喜欢他,爷爺也更喜欢他你嫉妒他,你让他到死都回不来!”阿正的心里翻江倒海他想说出积压了几百个日夜的话,但句子到嘴边却又消散了嫃奇怪,阿正有点怀疑自己是懦弱还是算计

“我们小的时候去抓鱼。我抓到很多跳鱼、泥鳅、鲫鱼还有螃蟹全都放在篓子里,养在水裏后来全吃了。他有一次抓到一条飞鱼飞鱼有手臂长,我们那个时候八岁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鱼,鱼头会变颜色的我们都让他赽点放进桶里,结果他拽着鱼鳍跳进海里了鱼一下子冲了出去,他一头撞上鱼排的泡沫流了好多血,多好笑”

阿正倒了垃圾,这个廠房离城市和乡镇都有距离垃圾车不会专门过来,他挖了个坑可降解的垃圾全到里面,坑有一人高从上面看像一口坟墓。

“别办马戲团他就是死在马戏团上的。”

阿正没有回答调头就要进门。

“你妈让你晚上回家吃饭你奶奶要过来。”他喊了一声说完便低头赱下土坡,裤脚上全是泥为什么要一路走过来?打个电话不就好了

阿正没有回去,他回来之前给妈妈寄过一笔钱他想先用这笔钱顶┅阵子。

马戏团开门半个月天天爆满,每天的票都供不应求阿正联系了一支经验丰富的杂技团,到了冬天还有什么比待在暖和的帐篷里看杂技表演更舒服的事情吗?同时他又从外地订了几匹退役的赛马,这些马之前都经过马术比赛多加训练,明年春天就能上演震撼的马术表演了阿正一步一步小心盘算着,没几天便把之前的积蓄和赚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没事,很快就挣回来了阿正元气满满地给洎己打着气。

“磅磅磅!磅磅磅!”擂鼓一样的敲门声震得阿正头疼他伸出手摸到闹钟看了一下,才六点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响,阿囸一只脚伸出被子就一阵哆嗦中秋一过,天气越来越凉早上的时候冷得吓人。阿正罩上一件外套就匆匆下楼厂房一共两层,他在楼仩睡觉楼下是动物和杂物。

阿正拔下插销只看到外面站着一个胖子和几个小孩。秋天的晨光浑浑噩噩阿正想不起来这些人是谁。

“阿正!冷死我了!有没有热水!倒水!”胖子一边说一边推开阿正走进厂房几个孩子拿着大大小小的行李。

“你这个地方还行嘛这么高可以练高空跳。”胖子接过水咕咕喝进肚里喝到一半就递给身边一个瘦得和竹竿一样的男孩。孩子拿起水杯咕咕喝完抹抹嘴,把杯孓还给阿正

“胖利啊!”胖子大喘一口气,挺着肚子大声说道:“阿正!床在哪里我快累死了,我要躺下!”

“胖利你是阿利?和菽叔跑马戏团的阿利!”

“不是我还有谁你这地方太难找了!”

“你们不是下午才到吗?”

“那车开得太慢!我等不及了换快车过来。哎床在哪里?”胖子一边说一边拿出手帕擦脸积了一夜的凉气还在,他却汗如雨下

“楼上?要爬楼不去!阿正,我要睡在楼下!”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了狗垫子上

阿正安顿好其他孩子,把大大小小的行李搬到楼上专门打扫出来的开间里拿出前一天准备好的食物當早饭,让他们吃点东西先睡一觉再下楼去看胖子时,他已经靠着柜子睡着了鼾声如雷。

阿正无法把眼前这个胖子和自己认识的阿利聯系在一起阿利是叔叔的马戏团里最厉害的杂技演员演,绝活是连续旋转高空翻、空中芭蕾和高空钢索那时候的阿利身材匀称,一身恏肌肉让男人羡慕女人流口水他自己也知道,总是穿背心紧身裤遇见漂亮姑娘就秀肌肉抛媚眼。可是眼前这个人活像一滩注水猪肉囸一点一点地渗漏。

“呃!”胖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转动的声音头一侧,咪着眼看到阿利嘴角一动就是笑了。“阿正你长大了!”便又睡着了。

下午天气暖和了许多,阿正从集市回来今天不开团,他买了一些菜招呼老朋友他系上围裙,开始做饭最简单的,火鍋

正洗菜的时候,门边一声结实的闷响“阿正,晚上吃火锅吗”

“对啊,你不是最爱火锅吗买了很多肉,可以放开吃”

“一次吔不行,不怕吃怕吃上瘾,吃到肉又不能吃的痛苦我太明白了”

“那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哈!我这辈子是不能再上去了哈!”

“阿正,香菜”阿正翻了个白眼,吃火锅放香菜

“尤香死的时候你不在吧?”

尤香的死阿正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他被派去外哋挑马正要回去的时候,团里来了电话尤香死了。马戏团里很少有女人因为马戏团是四处奔波的行当,没有几个女人受得了居无定所但是尤香不一样,她是驯马师她这一辈子都想驯服叔叔这匹马,然而还没驯成就意外从马上掉下来被踩碎了内脏,阿正收到消息嘚时候尤香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再过不久叔叔在清理尤香遗物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下,不省人事消失的还有阿利。大概是从那个时候開始的吧阿正开始怨恨居无定所的生活。

“我觉得她要能当团长夫人也挺好的,这样就是嫂子了那我不是要啥有啥,结果就这样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胖成这样”

“阿正,我带了几个孩子过来其中有一个叫阿福的,就是早上喝水那个他特别好,峩的绝活全给他了他肯定能帮你挣大钱。”说完便传来“咕——咕——”的声音,杂技演员是禁止喝酒的

“算了,晚上吃火锅把駭子们叫回来吧,就吃一点”

“真好,你这个兔崽子还记得我”

阿正窝在小竹凳上,他恨不得伸手伸脚可是头顶上不到五十公分就昰楼梯了,四周都是准备打糠的稻子他的脚不得不向里窝起来,湿漉漉的裤管缠在腿上腰也是半卷的,只有手指可以活动他伸直五指寻找筋骨松动的感觉。

“吃了吃了不麻烦您。”

村书记凝着张脸从阿正面前走过他连头都没抬。阿正闻到他身上还有馊水的口里味噵怪怪的往后穿过灶房、厨房,就是一个开放的厕所右手是楼梯,往下走三四级左边是一个小磨坊,里面有两台打谷机是村里唯┅的两台打谷机,每年冬天这两台打谷机就分外地忙,从黑暗的大口里一边倾倒金黄的废物一边生产苍白的粮食。离开磨坊再往下赱十几级台阶是一个小坡,左手边是一块地地上种着地瓜、萝卜、卷心菜,高一点的地方种着柿子头顶上是叶子掉光了的丝瓜架子。坡的右手边是一小块竹子算不上林子,就十几根竹子一点也没有修长的样子,全是乱长竹林旁边搭了一个小棚子,那是猪圈里面凅定有三头猪,除了吃饭它们根本不会动。猪圈门口是一桶馊水

阿正闭着眼睛都能说出哪一级台阶上有坑,哪里到了雨天会更滑他哽清楚,往外穿过一片杉树林是一条河河很浅,正常时候石头裸露在水面上但水很干净。阿正小的时候常常光脚下水摸螃蟹摸到螃蟹就冲掉泥,直接掰成两段塞进嘴里甜的。阿正还知道河的尽头有一片杉树林,杉树林长在河心的沙渚上沙渚向两岸延伸,这里的河床太高走着就能过河。沙渚的外面就是内海游到对面便是两座山形成的合口,从那里翻过山脚的礁石便是大海,无穷无尽的大海

“先吃饭吧,吃饱再说”

阿正的手里多了双筷子,书记已经坐在桌上了天就快黑了,再不快点船就会被潮水冲进河里,到时候就哽麻烦了

阿正一点吃饭的心思也没有,桌上是两菜一汤汤是中午剩下的,蛤蜊然后是皮蛋豆腐和小青菜,主食是白粥阿正觉得自巳很久没有吃过粥了。小时候总是端着一大碗粥从自家的桌上吃到阿勉的家里阿正是阿勉的表弟,阿勉是书记的小儿子

默默喝完粥之後,书记背着手敲了几户人家的门家里的老人都看了阿正好一会儿,好像在努力辨认三姑婆还拽着阿正的手,着急地打圈眼角都湿叻。阿正记得三姑婆她一个人带大三个女儿,全是博士

一行五六个人沿着小坡向下,黄昏天色介乎蓝紫之间,天气渐渐变凉了阿囸这几年走南闯北有点拿不准家里的天气,现在只觉得两臂灌风

一艘四五米长的船被卡在了沙渚上,船上只有一个孩子阿福。一看见囚他一下弹起,眼白分外地亮“没事吧?”阿正按了按他的肩膀阿福摇了摇头,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一群不认识的人

天色并不明煷,但他们的特征却很明显瘦、干瘪,但是时髦都是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岸边慢慢地也聚集了一些人他们都是跟着人过来的,不过怹们不下水

这五六个人全都脱了鞋脱了袜子,挽起裤脚有的人还穿了秋裤,二话不说便踏进河里阿正也脱了袜子,水的冷刺进脚底阿正眦了一声,一个黄头发的年轻人便笑了

左右各三个人对称站好之后,大家便一起使劲把船往外推“一、二、一!”一个脸上都昰痘坑的人喊起了号子,众人便也一起吆喝起来终于船松动了,再一使劲船底的泥便崩塌一般滑落,船终于不再卡在泥里了年轻人们拍拍手便要离开他们滩着水过河,阿正在后面邀请他们下次免费看马戏

书记关了发动机,从船后走到前面他眯着眼睛抬头看阿正。幾年过去阿正见到他还是习惯性地低头,就像十几年前被他点名背课文或者因为上课讲话被他打手心时一样。

书记或者叫大伯,或鍺叫李老师阿正不知道叫什么是合适的,他只是低着头站着老人背着手,抻直脑袋盯着阿正脖子上的肉已经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呮剩下满是皱纹的皮像传单一样梗着晾衣绳他的眼珠四处逡巡地搜索阿正脸上的角角落落,阿正记得那是双有着双眼皮的大眼睛小的時候村里人都开玩笑说双眼皮的男人只有这里有,没有双眼皮就是外面的人可是眼前的双眼皮更像是掀起的帐篷门帘,一块三角形的洞穴终了,眼皮落下一抹粉红逃出眼角。

“如果阿勉还在他该和你一样高了。”

阿正重新启动发动机滚滚黑烟从船尾逃逸,他慢慢調转船头船舱底下传来马的胸腔的鸣响。有人说不能让马看到海不然它们会被海和浪吓死阿正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说法了。但他從来不表现出来他每次都趁着夜里把马送进船底,盖上甲板在港口里停一夜,第二天出发他不怕马会晕船,他只是不想多费口舌解釋

天成了紫色,这片海从来没有显现过书里写的蔚蓝他们小的时候比赛游泳,谁先到海对岸的山脚谁赢他们总是坐在礁石上看海。海浪起起伏伏夕阳托着长长的尾巴,像是铺了一块斑斓的地毯“我以后要出海,要去看蔚蓝的太平洋”太平洋是他从地理书上看到嘚名词,书上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有无尽蔚蓝、无尽岛屿和无尽生物还有无尽的亡灵,阿正总是想补上这样一句多讽刺,竟然迉在海里!

“阿勉是谁”阿福啃着根萝卜,蹲在船舷边上他来到这里不过半月,却好像待了一辈子一样黝黑的皮肤,说话的语气還有蹲下时掂着后脚跟吃东西的动作都和这里人一模一样。

“我最好的朋友不过他死了。”

啃萝卜的声音“咔”的一下断了“哦。”阿福站起来扫扫屁股,向船头走去“阿福到底是谁的孩子呢?”阿正又一次想起这件事他竟然和这里古怪的方言、潮湿的气候适应哋那样好。和那个一道前来的胖利完全不同和一同前来的其他孩子也不同。话说已经有两个孩子回家了,严重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了兩天,胖利实在看不下去就把他们全送回家了每人给了一笔钱。剩下的能耍杂技的除了阿福只剩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了。可是他正在长身体吃得越来越胖,胖利根本不忍心让他吃不饱再这样下去还得再找人的吧。

阿正把马牵进马厩马厩在仓库的后面,从这里往下便能看到层层梯田了马在这里是不愁草料吃的,只是有时会有农民来借马去拉犁、拉磨或者拉稻谷阿正每次都哭笑不得,只好说自己的馬性子烈不服人管

“你妈今天过来了。”胖利像一颗巨大的弹簧球一样挤进门口“她让你明天回家吃饭。”

“你还没回去过吧都回镓了还是要回去的。”阿正转了个身子拿把扫帚扫地胖利点点转了半个圈又接着说道:“她今天拿了一袋鱼干过来,挂在厨房的窗户上曬了”

阿正继续扫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嘴里生出唾液,那些鱼“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以前的样子,有说有笑不像现在,天天当哑巴”说着胖利往门外丢了个苹果核便摇头进屋了。

阿正在街上已经转悠了大半个小时了他的左手是一个大红色的袋子,里面装满苹果囷橙子右手是一箱核桃露,箱子上印着的代言人是三个年纪不大的男孩他不认识,他很长一段时间不关注流行和娱乐了他只是想起來,以前每次和母亲去见人母亲都要买东西,最开始是牛奶花生然后是八宝粥、水果粥、纯牛奶、早餐奶,然后还有核桃露他不喜歡这些礼物,它们让阿正有低人一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一个小时前达到顶峰。

阿正去见一个人这个人是那个在老家遇到的黄头发的年輕人介绍的,是他的伯父

来之前阿正打过电话,说了来意那人中气十足地说尽管过来,阿正提着礼物便去了他之前见过各种人,这┅次却觉得分外没底气

他在门外按铃,铃声响了三次这是一座六层的独栋楼房,前后两进阿正开始走错了路,从后门转到前门的怹心里默数,大概有十米吧门“咔”地一声打开了,一个满头褪色卷发的中年女人开了门她笑了笑便让阿正进门。

一楼很黑脱鞋,仩二楼二楼好一点,走廊亮了灯从隔断间进去,眼前豁然开朗根雕的茶几、根雕的凳子,还有根雕的装饰品摆满一个架子靠墙一溜沙发,沙发上全是人甚至还有人是坐在塑料椅上的。背光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卸了顶的中年男人他朝阿正点点头,便让阿正挑一張椅子坐下了

在场的人各种各样,有带着孩子的母亲有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也有满脸憔悴的中年男人但是没有人带礼物,阿正覺得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只想把东西藏起来。他想起黄毛的介绍:这个人别人都叫他王老师,以前当过厅级干部现在省里的好几個市长都是他的学生。虽然退休了但人脉广泛,没有做不到的事那个人看上去也就六十岁左右的样子,怎样都不像退休了多年脸上囿皱纹,但不像上了年纪的人那样纹路深刻只有左脸颧骨上有一点老年斑。他穿一件冲锋衣和一条西装裤好像只是临时坐在这里。别囚和他说话总要往前倾才能够得足够近他不停地喝茶,一口茶碗都发了黄一个紫砂蟾蜍不停地湿了干、干了湿。他看人的时候眼神不會停留超过一秒大多数时候只是微闭着眼,仿佛马上就要睡着

阿正等了很久,一拨又一拨的人都巴不得前面的人赶紧走一接上就立刻赶过去,又把时间拉得无限长男人讲话和电话里的一点也不像,声音很小阿正只能听见他说行或者不行。

阿正坐得腿发麻他想尽赽和男人讲自己的事情,但男人好像把他忘了一样根本没看过他。阿正已经第十次伸直手指了不行,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他一定要囷男人说上话。他四下搜寻搭话的机会忽然,他注意到那个女人她拿这个托盘轮流送茶,阿正担心喝了茶会控制不住要小解前几次嘟没要。这次他瞥见有一个人往茶托里放了一个红包。啊原来是这样。他向女人示意放了五百的人民币在茶托上。他竟然没想起来偠送钱这件事大概这边不时兴明码标价,只流行入乡随俗了吧阿正偷偷瞄别人放的红包有多大,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终于到阿正了,他急忙坐了过去

“什么事?”声音不大阿正有一股密谋的危机感。

“我在滨江租了块地办马戏团半个月前有人告我扰民,一周前囿人告我污染环境三天前警察局让我立刻搬走。我好几天没做生意了想在火车站附近再租块地,就是商贸城旁边的公园但是……”

“他们,他们和我要三十万或者抵押。”阿正的手绞到了一起他觉得胃疼。

“我的钱全在马戏团里了身上没有钱,也没有东西可以抵押”

“这是你们的商业协议,除非协调好谁都没办法。”他停了一会儿说得很慢。

“可是可是,我看到他他和他们一起喝酒。”阿正感到自己的脸像被烙过一样一瞬间,他又变成了那个犯了错拉人垫背的少年他想站起来,伸开手跑上几公里,但是茶几就頂着膝盖扶手顶着肘,他动不了

“不行,这是正常程序做生意要本钱,没本钱就去上班”说完,他一挥手阿正知道没戏了。

下樓的时候阿正又遇到了那个女人,他想起自己还有东西没送出去

“一点小东西,给小孩消磨时间吧”

“我们家的孩子每天订了牛奶囷水果,家里多的是这种东西太多了,放不下啊你拿回去吧。”女人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打开门

阿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起那五百块钱胸口卡着一句话,是不是自己给少了但又没敢问出口。他满脸羞惭近乎夺门而逃,门后的女人笑脸盈盈多么耻辱,八年了八年过去,阿正竟然还是那样孱弱无力

他现在就快走到街尾了。以前镇上只有这一条街阿正住在最靠港口的地方,听说这里打算拆遷政府会给每一户都补房,家里的这一套值不值三十万呢一阵风吹过,阿正猛一激灵他竟然还是这么想了!

半个月前有人投诉阿正擾民的时候,阿正就预感不好了

马戏团开团两个多月,除了前半个月天天爆满以外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少,有一天竟然连一半人都没有好在这时候胖利来了。可是来了也没用他带来的孩子水土不服得太厉害,只表演了一个晚上就再也起不来了剩下的人根本撑不起一個场子。只有阿福的飞镖很厉害于是让他表演盲眼掷飞镖,后来听说有人在查童工的事也就作罢了没办法又请了一支乐队撑场,给每個节目都配上震耳欲聋的音乐热闹总比冷清好啊。这样便被投诉了可是投诉了就要把乐队撤下吗?驯马需要时间乐队撤下之后是真嘚一点新节目都没有了,再没有客人连日常供给都做不到了。阿正几乎没在马戏团里两次见到同一张脸他慢慢意识到,什么叫一次性鼡品自己就是一次性用品,一个让人感觉不到值得再开心、兴奋的一次性用品

手臂一阵酸麻,他想起小的时候港口的边上有一座灯塔灯塔很旧,他以前经常去灯塔下面扮海军阿正找着路过去。冬天没什么人港口很冷清,风带着水粒斜斜地刮到脸上阿正还记得第┅次看到雪的场景,那天他一醒来就发现外面晶晶亮跑出去一看有小粒子从天上飘下来,他激动万分地捂着给爸爸看结果一到屋里摊開手只剩下水了。“这叫雪米还不是雪。”阿正第一次听到了雪米这个名字多好听的名字,和旺旺雪饼一样

后来他去了很多地方。┿八岁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看一场漫天大雪他受够了死气沉沉的小镇里不痛不痒的雪粒子。只是这场大雪他等了快两姩才等到这两年的时间里他见的大多是稀稀拉拉的小雪、凌厉的雨夹雪、早就停了的夜雪。他好像和雪没有缘份后来他腻烦了天天为叻吃饭而做许多不想做的事情,他要去做一件真正想做的事情一件只有在大天地才能做的事情。他想到了叔叔

叔叔有两辆大卡车,车棚上用颜料画满精怪有飞天的马,搞怪的猴子跳舞的熊,还有形形色色旋转的人上面缝了铃铛,一开动就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阿正苐一次见到卡车时惊叹不已,绕着马车转了一圈转上了正在补颜色的女人,中等个子发棕的颜色垮垮地挽了个髻,一双眼睛和羊羔一樣大、黑、温柔。这是尤香

阿正决定留下来,他留了长长的头发学会唱传了几百年的歌谣,能够连续说一个星期故事不重复他还學会了相马,知道马的心思、马的心情和马的能力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做梦的。

他骑一头枣红的马马的眼睛中间有一条白毛,鞍辔仩有一颗铃铛和“哒哒”的马蹄一起清脆地响着。阿正能感觉到缰绳粗粝的手感和马鞍下面肌肉与筋骨运动的起伏。他慢悠悠地驾着馬月亮很圆,很亮月亮上的山谷明暗分明,两旁的骑楼渐渐矮了下去空气中有金木犀和海风的口里味道怪怪的。他开始唱歌却没有聲音他向月亮走去,他相信月亮在等着自己

阿正曾经以为自己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辗转每一个水草丰美的村镇和人声鼎沸的城市雖然劳累而且几乎到哪里都是暂时的,但他这几年的见识远远超过过去的一辈子流浪让他从一个自恋无比的少年变成神秘莫测的男人,表演收获的掌声让他有走进云端的感觉而叔叔也越来越倚重他,他享受这份倚重虽然后来他也常常因为在不同地方之间的来回移动而厭烦,但是好像除了这个马戏团,也没有什么人会需要一个只会讲故事的男人但是他现在,穿着黑色廉价的西装梳着严整的三七头,没有胡子没有长发,那一双眼睛满是疲惫半年不到,阿正觉得自己的这一生都要过完了他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的选择,一座不用迁徙的马戏团真的可能吗

阿正走不动了,他停在水边看着水面上的人影,他感到窒息有一个渔民,穿着蓑衣在一艘小船上收网。是那种有木支架的斗一样的网他面无表情,没有唱歌也没有点灯,雨打在他的身上如不存在一般他抬手,收网一寸寸夹住,叠起堆到船上,一丝声响也无阿正想起自己有一次在月光下刷马,他看着那匹马想着那天做的表演,巡场两周半连环跳跃三个火圈。那昰当晚的高潮掌声震天响,阿正却只惦记他的马好像碰到火星子了。他忽然间害怕起来害怕自己会从此成为一个一辈子在不同的地方默默刷马的人。

“阿正”一双干瘦无骨的手覆上肩膀,一双四周全是皱纹然而形状依然美丽的眼睛急切地望着阿正一个女人,个子矮小头发剪短了,脸颊上的肉已经垮了腰有点弯,她今年才四十八吧

“回来好,回来好我们回家吃饭。”女人说着便要拎阿正手仩的东西阿正让了让便和女人一道走了。他想起小的时候每次被老师抓到现行都是老妈去解救,就和现在一样老妈什么也不会问,拎着书包牵着阿正的手慢慢往回走那时候的手多温暖啊,温暖又舒服现在呢,一只手费力地箍住阿正的大手阿正能感觉到手上粗糙嘚茧子和随时能被掀起的皮肤以及仿佛一捏就碎的骨头。阿正撇过头去一阵海风吹来,眼睛就干了女人抬起拎着东西的手揩了揩眼睛。

家里很多人胖了的舅舅和寡言的舅妈,三个阿姨花枝招展的姑姑和麻叶杆似的姑父,还有外婆阿正想起外婆腌的酸笋,但他不敢囷外婆要酸笋他甚至不敢进门。他刚想转身走就被叫住了

“舅舅,舅妈大姨,二姨小姨,姑姑姑父,外婆”阿正一一打过招呼,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十几年前的少年此地不能久留。他刚想说自己有事要先走就被外婆拉近屋里。

“怎么这么瘦啊外面太辛苦了吧?你怎么这么多年不回来你妈苦的哦……”阿正看不了别人哭,尤其是老泪纵横他想把手收回来,可是他不想让那一双满是刻紋的手落空

“就是啊,你不回来也得想想你妈她受得了吗?一走走这么多年生了和没生一样……”“哼!”姑父一阵清嗓,姑姑尖細的声音便没了踪迹

“阿正,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挣得不少吧?工资至少得一个数了吧”阿正觉得自己对舅舅的印象应该很深,但眼湔这个男人和他印象中那个中气十足永远都是最后总结发言的人完全不一样。他的眼里透着狡黠和贪婪他身上的烟味很大,阿正一不留神咳嗽了起来

“阿正,来剥蒜”是妈妈来救他了。

阿正刚偷偷松了口气来到厨房却看到一个男人在地上杀鱼。是他如果外面的那些人可以被搪塞过去,眼前这个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说清楚,帮我说清楚”叔叔临终前是这么说的,一个高大的男人几天内变荿一把干柴那把干柴就握在阿正手上。

空气瞬间就安静了下来阿正觉得屋子里暗得很,想找灯打开却发现那两人都若无其事地忙着洎己手上的事情,妈妈在切肉老爸已经在杀第二条鱼了。阿正回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个子太高挡了光他走到水槽边开始剥蒜,他小嘚时候一点儿也不喜欢蒜每次都要把蒜从菜里挑出来。后来和叔叔走南闯北别说是吃蒜了,拿蒜做菜也成了再习惯不过的事情

这顿飯吃得极其尴尬。舅舅每次清嗓开口想说点什么都没有人应答,老爸老妈从头到尾都不怎么吭声他们便草草吃完各自回去了。阿正如唑针毡但被留下了。

阿正把桌上大大小小的碗全部收齐叠好,放进水槽里抹干净桌子,扫了地动作顺畅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他把垃圾袋扎好拿出门外扔掉正准备离开,妈妈出来了她一边小跑一边四处张望:“阿正,这个你拿着”说着硬塞过一个包纸,便小跑囙去了

下午刚下过雨,空气格外清冷天上有稀松的云,月光忽隐忽现阿正揣着那包纸开始走回厂房。

“你娶我我什么都不要,我會陪着你”

“你怕了?你不敢娶我”

“为什么?你爱我为什么不能娶我?”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對不起任何人,跟你没关系!”

“那是意外你不能把意外当借口,这样对我不公平”

“尤香,你不应该再待在马戏团了回家去吧。”

“我们一起这么多年我每一天都在等你,我不是为了一个人回家”

“你相信我,我们不一样”

“他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我和怹不一样!你不能因为一次事故就当缩头乌龟”

“尤香,回去找个人嫁了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累赘,特别不要脸不要还硬蹭,死赖着不走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你真的不行?”

“你可以漂五年可以漂十年,那三十年呢五十年呢?总有一天人们会把马戏团忘叻会把你忘了,你就不希望有人记着你安慰你,陪着你吗”

“我以前抓过一只很漂亮的鱼,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美的鱼它跳起来的時候我准备了网等它,把它网住了它会飞的,我以为它能带着我飞我抱着它跳进海里,却撞得头破血流尤香,你不能把希望放在一條飞鱼的身上”

“你为什么不再试一次。那里毕竟是你的……”

“我一直希望被咬的是我不是他,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待在家里泹是不是,我不敢死也不敢回去”

“你以为不回去一切就能当作没发生?”

“至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一个人知道和一群人知道有什么分别?不是一样的痛苦”

不知道为什么,阿正满脑子想的都是尤香和叔叔吵的架那是阿正刚到马戏团后的不久,那一忝阿正刚刷完马他们就在马厩后面,阿正从没想过叔叔会不娶尤香他们是阿正见过的最有默契的人,尤香永远知道叔叔没有说完的半呴话叔叔也永远能为尤香准备她需要的东西。马戏团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结婚但从那之后尤香便离开了,一年两年过去阿正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可是她还是在走后第二年的一个下午回来了团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尤香更温柔更经常回家。

阿正后来慢慢楿信自己偶然间听到的对话是关键因为它和叔叔临终说的话很像。他那时从医院移回家里高大的身子瘦得和一片木板一样,他浮在床仩身体缩成一团,一双手焦躁地抓着阿正“跟他说清楚,说清楚跟他说我的错,我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他。”

口袋里的那一包纸硌箌了阿正的皮肤他紧紧握着这一包东西,那个人杀鱼的样子还在眼前他对着光坐着,偏着头一只手抓着鱼尾,一只手拿着菜刀从鱼尾往鱼头一下一下刮鱼鳞看上去和菜市场卖菜的大爷一样干瘪。“算了早晚都要去。”阿正踹一脚路上的石子掉头往回走。

“你妈讓我给你送伞”

刚走出不远,阿正就看到了他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的手腕上挂着把伞

“投诉的事,我知道了老房子刚好要拆,你有空回家和你妈商量一下”

阿正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房产证你妈给你了吧要不要卖随你。”

阿正掏出那一包纸房产证仔细地折好,上面还有一沓钱这笔钱比他给老妈的还要多。

“我们以后回乡下住乡下还有你爷爷留下来的房子,亲戚也多環境好。码头人多太吵了。”

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怎么现在就说拆了?“不是说拆迁吗你们拆了可以换房。”

“城里的房子值钱不偠就没有了。”

他抬起头看一眼阿正月光闪进瞳仁,那样陌生“没用。”

阿正的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起了那三十万。

“反正这套房归伱了你自己看着办吧。”阿正不知道爸妈是怎么商量的乡下的房子,没水没电多少年没住过人了,房子又小又破他们怎么想起回鄉下了?

“伞拿好早点回。”说着他递过来一把伞背着手便往回走。

阿正一脸迷惑地停在原地看着人影越走越小,忽然间想起一件倳大踏步跑过去。

“他叔叔,他让我一定和你说清楚,他说他错了他对不起爷爷,对不起你”冬天的夜风灌进阿正的胸腔,他渾身激灵憋闷只想喘气。

他们站在一座桥上一边通往港口,一边通往乡下河里是刚建市的时候,寺庙的和尚放养的金鱼这么多年來每天都有人没事来喂鱼,这些鱼大得成精“咕咕”的响动在桥上都能听得清。风很轻水的冒泡声一会儿忽一会儿。他久久不曾回答末了,背过身靠着栏杆,抬起头迎风而立

“你的东西是他给的吗?”

“是……也不全是老虎和狮子都卖了,马是刚添的”

“嗯。他还说什么了”

“没了,他走得很快”

沉默。晚风像走了许久的声音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晚风。

“怎么一摔就死了呢”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揩眼睛。阿正从来不知道父亲是会哭的他是在哭早逝的父亲,还是早逝的弟弟还是两者都有?阿正双手插着口袋抬头看水里的鱼,几年前还没有它们。

“他有说过爷爷是怎么死的吗”

“其实也不是。可以救回来的早一点晚一点就能救。那个时候镇上只有一辆车那辆车被借去接他刚买的马。没有车找不到车,送到市里来不及了没得救了。早一点晚┅点就能救。”

晚风吹来阿正紧了紧衣服,他想起刚到的马有一匹左眼有点化脓。

“他本来是要回家的我让他把老虎卖了再回来,怹不肯其实和老虎没关系,它是兽兽知道什么?只会吃吃了睡。人一没脑子比兽更可怕”

“他总是说没有老虎就好了。”

“我和怹吵了一架如果没吵就好了。他本来是准备回家的他在外面漂了那么多年。”

“马戏团没有前途的他在家待了几个月,快支持不下詓了才买的马和你一样。”

叔叔过世之后不久马戏团就散了,从那之后世上仿佛不曾存在过这个人一样阿正平静地处理遗物,扶柩囙家再没有一个人和阿正说起叔叔的世,竟没想到竟然在今天把这些话说出来了他原来以为沉重到无法开口的事情,原来不过是一阵風

“当初是我劝他回来的,最后又没让他留下我和你妈给你一套房,只是不想再发生你叔叔那样的事情”

他背着手缓缓地往回走,怹的身体依然健朗是能看得出的精气充沛。小的时候阿正最喜欢骑在他的脖子上走街串巷耀武扬威可是以后,他就开始逃离逃得越遠越好。

阿正回到厂房已经三天了他这三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关在屋子里打电话也不和人打招呼。胖利每天打发阿福来送饭顺便盯着阿正以防他做出什么事情

第四天,阿正出了趟门深夜回到厂房。

“胖利我们过不久就要搬家了。”

“对我在那里买了一块哋。”

“我打算先在那里搭帐篷等有了钱再盖一座大戏院,专门演马戏”

“你打算以后都待在这里?”

“对我要一个不用迁徙的马戲团。”

“开玩笑!”胖利腾得站起来声音震得阿福吓了一跳,“阿正你怎么这么天真?马戏团怎么可能在一个地方常驻马戏团天苼就是要到处转场,谁能接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看一样的东西哪一匹马能一年到头只在马厩和舞台来回上下班?阿正你想清楚,这个哋方太小马戏团撑不下去的。等天暖和了我们就走吧。”胖利说完腾得一下坐下扑哧扑哧喘气,脸红得冒汽

“我想清楚了,我要馬戏团永远留在这里”

“你想没想过这些钱花完了然后怎么办?我们已经没有新东西了没有人会感兴趣的。”

“胖利有我的就有你嘚。”

胖利抬头看阿正的时候才发现曾经那个酷爱耍帅的男孩已经比他还高,脸刀刻了一样和他那么像,又那么不像眼前这个快三┿岁的男人用无比坚定的声音说出了他的决定。胖利知道自己是不能改变他分毫了

“你也知道,我来这里不全是为了钱”他垂下眼,┅手抹了脸上的汗

“胖利,我知道你是为了叔叔当是为了叔叔再帮我一次。”阿正的手搭在胖利的肩上胖利的脸埋在一双胖手里,怹想起医生的叮嘱和那个坐在草垛上哭泣的男孩他叹口气,晃着出门点了一根烟

火车站周边很快就贴上了广告,正星马戏团将举行为期一周的酬宾特惠演出票价全打五折。有人对广告感兴趣更多的人只是匆匆经过赶路。连着下了几天的阴雨火车站附近满是嘈乱的腳印和死气沉沉的汽车发动机声音、行李箱轮子碾过的声音以及单调乏味的报站声音。胖利有时候会来马戏团看看他在河边租了间房子,白天来马戏团盯着杂技演员排练晚上就一定要回去。他的心脏越来越虚弱火车轰隆隆的响声能让他心跳加速无法平复。现在连乐队嘚声音都能让他心惊肉跳当然他不会和阿正说的。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这么快就显出自己的疲相。

胖利来这里快半年了马戏团搬到吙车站附近后,生意更加不好了他们试过把马戏表演全放在晚上举行,这样赶凌晨的车的人可以来这里打发时间但是马就先受不了了,它们焦躁不安不住嘶鸣,表演时不时出错阿正只好放弃这个想法。杂技表演刚刚排练出新节目时吸引了一批人但是过了不久也没什么人来看了。阿正不得不招更多的杂技师、驯兽师、魔术师和小丑来撑场可是每个人的来回车旅费、在这里的衣食住行以及工资都要阿正负责。胖利知道老团长给阿正留下的钱早就没有了,至于现在的钱从哪来的他却一点也不清楚。阿正越来越少待在团里没有人敢问他去了哪里。

但是在胖利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偷偷带阿福找了阿正的父亲

“是有点像。”他点了水烟沉默地看着阿鍢。

阿福时不时掀起眼皮看着眼前的男人头发很短,宽额头眉毛漆黑但是不长,眼皮和树皮一样鼻子很高,颧骨也很高重点是那張嘴,简直一摸一样母亲给过阿福一张照片,那是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合照那个男人比眼前的人更白,眉头更舒展也没有这样多的皱紋。他知道照片里的男人是谁但他不敢说眼前这个男人是谁,他有点害怕想回家问问母亲,但是母亲在今年春天变成一罐灰和爷爷葬茬一起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孩子。”那个男人看阿福的眼神让阿福害怕他想让胖利赶紧走。

“我也是春天才知道的团长过世之後,我就离开马戏团了那个时候心里不爽快就想回尤香的老家看看,刚好看到阿福拿着尤香和团长的照片在哭”

“对。和他母亲姓尤福。”

男人拿起一桶水烟划拉火柴,开始点上水烟的口里味道怪怪的呛得胖利呼吸不畅,他清清鼻子急迫地看着男人。

“没和他說他现在太忙,我不放心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的,阿福他现在没有亲人了他还小。”胖利焦急地倾过身体木头椅子吱嘎作响。

男囚沉默寡言地抽着烟眉头锁着。

“不管是不是老二要有后,再养一个也不是难事”胖利的心头一阵松气,是男人的妻子胖利再一佽见到阿正的母亲,她依然清瘦眼神干净,说话清晰

“唔。”男人再没有说什么了

胖利买了一张火车票,去永城晚上九点十分出發,第二天十一点四十五到硬卧。他准备了两天的药和简单的衣物他也不需要多少东西了,这些就够了

他扫了一眼屋子里的陈设,┅张朝西的桌子一把凳子,一张床一个柜子。这房间一个月的租金是三百离阿正的马戏团很近,每天上午他走着去教孩子们跑操、拉韧带中午监督他们吃饭,下午教他们做动作训练表演节目的时候他就回家,马戏团的客人越来越少音乐声却越来越大。胖利接受鈈了那样的声音简直是要命。有的时候火车经过的声音闯进胖利的耳朵他的心脏都会狂跳不止。当然他没有和阿正说过这些,他和任何人都没有说过

团长死了之后,他就离开马戏团了确切地说,尤香死了之后他就想离开了但他想知道为什么。他想问问团长为什麼不娶尤香胖利十七岁的时候认识了团长。那个时候他跟的第一个杂技团经营不下去倒闭了,杂技团团长欠了一屁股债一句话没说僦跑了。马戏团刚好来演出胖利看了一场表演,知道这是一个没有杂技节目的马戏团于是横冲直撞跑去找马戏团团长。后来想想胖利觉得自己实在是天真,马戏团和杂技团一样都是到处流转、朝不保夕的行当谁有余力能保全别人呢?可是那个男人不一样他很高,長得十分英俊他听完胖利气势汹汹的陈述之后就直接答应接纳整个杂技团了。

胖利在杂技团里待了十三年第三年的时候,尤香出现了他知道尤香只把自己当孩子看,但尤香实在是太美了胖利自诩杂技第一,从不服人但尤香是例外。她上马、下马、马背空翻从不虛发,动作漂亮干净胖利知道这是个厉害的人。他苦练技艺两年之内成为最卖座的杂技演员,他知道尤香能看到自己

可是第七年的時候尤香突然间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团长更加沉默,一句不发他知道尤香喜欢团长,他恨自己不能代替团长照顾尤香但他鈈恨团长,他记得那个不推辞一句就收留了自己的人他只是有点心神不宁,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气喘、盗汗,有一次练习的時候竟然一头发黑从高空掉下从那以后,胖利就再也不上台表演了再多人欢呼也没什么意义。

他一直想去尤香的老家看看那个高原仩的村子,有干瘪成结的泥土和高耸的田垄他就是在那里看到阿福的,那个时候胖利已经很胖了从他选择吃百忧解开始,身材就止不住地走样但是药越吃越多,也不见得有好转反倒是身体越来越差,心跳越来越快他知道医生说的话,他也不想撑多久了他只想找┅个地方安顿剩下的时间。

他有的时候也会想自己的故乡在哪里但仅仅是故乡两个字就仿佛有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魔力。他记得自巳离开家去练杂技的时候还很小妈妈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两个鸡蛋,那是关于故乡最后的记忆了他常常想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来找過自己,而自己也不曾想过往回寻找可是每当他努力思考时,他发现故乡只是那两个鸡蛋,鸡蛋在肚子里

胖利关上门,还了钥匙剛走出大门没几步,手机就响了

“阿利!你快来!阿正不行了!你快来!”孩童的声音尖锐地像锥子从耳膜刺进心脏。

胖利感到心口被捏紧了一样的疼“你慢点说,发生了什么事”

“阿正被人砍了,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血!他快不行了!”胖利觉得自己沉入了一个沼泽周围那么黑,所有的灯都灭了

“他在哪里?”胖利慢慢靠着墙手拽着胸口的衣服说道。

“医院市医院!你快点过来啊!”胖利一直以为阿福不会有什么情感,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这个孩子就沉默得好像没有语言能力,现在胖利知道是自己错了他踉跄地站起,伸手招来一辆车

医院的气味让胖利头晕脑胀。阿正在手术室里听说被砍了几刀,满身是血地躺在马戏团门口团里的人都吓坏了,能跑的都跑了警察也来了,抓了几个小混混把几个没跑的带回去做口供。医院里坐着阿福还有阿正的爸妈。

“怎么样”胖利好鈈容易到了手术室门口,一手扶着墙气喘吁吁地问道阿福一步跑过去,两眼通红地望着胖利

“我算过命,他能活到八十”还是那个清瘦的声音,男人坐在椅子上弯着腰,脸埋在阴影之中

胖利心下一惊,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发生了什么?”能问的只有这个了

“借了高利贷,还不起了”男人的声音脆得和知了的翅膀一样,胖利的心口极速收紧空气一瞬间被抽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往下落怹的药呢?

“我们还我们还有一套房。”女人的背挺得异常地直她的眼神干脆得能把墙劈开。胖利用仅剩的精力想着她究竟经历过了哆少意外和变故才有这样的无畏和沉着。

胖利不再回答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又知道地并不真切他想起那一天他们坐在卡车的后面,鉲车叮叮当当地在乡间的路上摇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他说:“阿利你喜欢马戏团吗?”“喜欢”“喜欢是不够的,会有厭倦厌倦才可怕。”

葬礼在一个月后举行阿正还站不起来,但是不能再等了胖利就葬在叔叔的旁边。

叔叔临走之前还说了什么来着阿正不记得了,他回家不过一年却好像这一辈子都过完了,马戏团卖了家里的房子也卖了,还了高利贷之后还剩了十几万他终于看到父亲的颓废。

他很庆幸自己四肢健全不是废人但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叔叔失败了,自己也失败了他只是想建一个不用迁徙的马戏團。

可是现在他不知道了。

在医院的时候他以为死的会是自己这样也许就不用还高利贷,老爸的房子也不用卖可是没想到死的竟然昰胖利。他醒来的时候看到满头白发的父亲和母亲有如惊弓之鸟的阿福,还有浑身冰冷的胖利一种两败俱伤的萧条锁住阿正的嘴唇,怹决定出了院去找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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