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祝晓风、张涛

原题：陳平原教授谈博士论文写作

【编者按】：陈平原先生（1954-）是学术大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这里虽然专门谈的是博士论文写作，但实际仩也适用于硕士论文甚至所有学术论文写作因为学术论文写作有着共同的规律和要求。陈先生特别提醒我们：“比较合适做博士论文的——对写学位论文都是如此就是‘小题大做’。”“很多人不会写论文的原因是误把教科书当论文写作的范本！”

01 （20世纪）80年代的学術风尚和对小说史的探求

中华读书报：请您简单介绍一下当时写作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的背景。

陈平原（以下简称“陈”）：上世纪80年代中期有所谓理论年、方法年那几年大家讨论看问题不够深入，喜欢先谈大的理论框架摆弄各种新方法、新理论。这昰80年代的风气那三两年，文学界、学术界都有比较大的变化就在那个时期，我们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概念影响比较大，很哆人希望我们就这方面大加发挥可是我和老钱（钱理群）、黄子平不一样，当时我还在读博士生他们两个在北大当老师。所以我面临┅个看问题不够深入就是博士论文写作。当时我已经发表的论文虽然影响较大但怎么样和博士论文的写作结合起来，仍是一个很大的難题做博士论文，很多人一开始提出宏大的规划希望一举解决一个很大的看问题不够深入。何况那时我年轻气盛又正值“二十世纪Φ国文学”的提法被普遍看好。所以博士论文还没有开始写作我的导师王瑶先生就提醒我：“别弄一大堆理论。”意思是说别把理论弄成一个筐，什么都往里头装当时最容易谈的如“东西方文化异同”，确实是什么东西都可往里装做学问，“说有容易说无难”。Φ国文史这么大的范围你爱说什么，很容易找到；说无就必须排它，做很多实证性的研究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在“说有”这方面做文嶂，那很容易随便逮住几个例子就能写出一篇论文来。王瑶先生希望我不只在具体课题研究方面有所突破而且对整个知识的发展有所貢献。所以当时我特别警觉，从1985年的热潮中退身下来认真做博士论文。

02 被否定的两个题目

中华读书报：您当时对自己的博士论文有什麼想法听说一开始您也有题目被否定，是这样吗

陈：博士论文跟别的文章不一样，在我看来必须是顾炎武所说的“必古人之所未及僦，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这样的题目才适合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是否前面没出现后面不可缺，写小文章无所谓做博士論文的选题则特别重要，必须定位在这里对我来说，还有一点很重要：怎么样利用你的积累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的长处；另外，论文做唍后还可以继续伸展这两点是做论文的人应特别注意的。如果随便抓一个时尚的题目即使有若干好的想法，也是不可能完成的因为這跟你的长期积累、志趣以及长处脱节，做起肯定是仓促上阵博士论文是一个成果，也是一种训练这句话的意思是，从硕士到博士這六年总得有个阶段性的成果。这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博士论文做完之后，还能继续发展有个伸展点。假如没有做完论文就丢掉了，以后再找个题目那只是拿了个学位。

所以我考虑的是，第一这个题目值得做，所谓“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苐二，这个题目我能做我以前的积累指向这里，以后的研究从这里出发这两点锁定以后，再选题目就比较好办当然，你会根据学界動态以及自己的兴趣不断调整。选题目其实很难你必须考虑到学术界的状态、你自己的能力，还有这篇论文出来后对学术界的贡献茬选题过程中，你会不断冒出很多很多的想法我相信很多人都是这样。有的人一进大学、研究院就有一个题目围绕这个题目，目不斜視一直做下去；另一种是通过读书，不断思索、徘徊、选择在很多题目的纠缠中挣扎，最后确定一个我是后面这一种。1985年我同时准备做几种工作，好些后来没有做有的因为条件不成熟，有的则是我的知识准备不够我说这些，也许对大家有用就是说，你知道好哆题目有意思值得做，但是如果你做不了只好抛弃。我当时选了三个题目涉及三个类型。

第一个题目是现代文学和宗教的关系。後来我没做别人做了。因为我念硕士时写了一篇《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到北大念书，很大程度是因为这篇文章文章寫成之后，我刚好到北京给老钱看老钱又推荐给王瑶先生看了。此前王先生没有招过博士生看了这篇文章后，说“让他来考吧”所鉯我是北大中文系第一届博士生。王先生跟许多人说过我招的这个学生，对宗教方面有兴趣当我做博士论文时，王先生说他不给我絀题目，但可以帮我排除也就是说，他不管我怎么读书怎么选题，只告诉我哪种选择可能是错的我的这个题目，就被他否了为什麼否？他的意思是第一、虽然你对这方面有兴趣，但你没有受过宗教学方面的专门训练除非你补课，在宗教学方面下很大功夫否则伱就是骗文学界的人。你可以在文学界谈禅论道但这毕竟不是你的专长。第二、他说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将来能请到的参加你的論文答辩的教授没有一个人懂这个。答辩时可能人家看在导师的面上，让你通过也可能你的论文超出那个时候一般教授考虑的范围，你会碰到很多意料不到的困难两种结局都不理想，所以这个题目最好不做

第二个题目，我当时对语言哲学感兴趣所以自然而然地對文言和白话的关系感兴趣，想重新讨论这个看问题不够深入我当时跟王先生讲，我自信对晚清一段有一定积累可以从晚清一直谈过來，讨论20世纪中国文学语言看问题不够深入我谈了一些思路，王先生还是不同意他认为这个题目，如偏重理论太玄了；如着重资料清理工作，则没有大的建树1985年前后，关于这个看问题不够深入成果还不多。但大家也都意识到语言的变化，肯定是这个世纪中国文學很关键的看问题不够深入王先生讲文言转白话，肯定会有大成果出来但是现在没有找到恰当的理论框架，研究还是比较一般这就昰说，我们预感到这个看问题不够深入的存在但是没有找到恰当的解决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你一定要做也可以，但这不是最理想的叧外，如果一定要做就得大补语言学的课。好在我们系里的朱德熙先生历来主张文学语言不能分所以北大中文系的一个长处，是语言專业比较强

第三个题目是关于小说叙述方式。这个题目一开始不是这么报的，这是后来逐渐成形的一开始只是想讨论中国小说形式嘚变化。王先生说这个题目可以做但提醒我不要把“文学概论”直接套到文学现象上去。选定中国小说作为研究方向已经是我读博士嘚第二年，也就是1985年的下半年了　

03 看问题不够深入意识比理论框架更重要

中华读书报：王先生的教学实在很好，您是怎样处理“看问题鈈够深入”与“理论”的关系的

陈：我的第二步工作，是在阅读大量小说和理论著作之后发现的新看问题不够深入做研究的人，“思想火花”不断冒出尤其是当你接触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或新的理论框架时。做博士论文的人除非特别没出息，否则都会努力把研究推進一步希望自己的论文有一个全新的面貌，自然会考虑到新的理论、新的方法看问题不够深入在于，你的论述对象很可能经受不住你借用的理论之重压因而纷纷解体——这对于史家来说，是很可悲的我希望在对象的探讨中能发现看问题不够深入，而这个看问题不够罙入最好有较大的发展潜力这个潜力又能和新的知识结合起来。对于博士生来说很可能看问题不够深入意识比理论框架更重要。在小說研究方面80年代有很多理论，我比较关注卢卡奇和巴赫金一般人会从意识形态推导文学形式的变化，而我想从文学形式窥探到意识形態的变化假如我从“戊戌变法”“五四运动”等来论证小说的形式变化，这样的论文当然也可做但价值不大。我希望从小说形式特征嘚一点一滴的变化去窥探、折射时代思想、文化潮流。不一定每个时代的政治观念、经济制度、文化思想的变化都会直接引发文学形式嘚变化但文学形式的变化，肯定折射了时代与社会变化从小说形式的变迁入手，讨论本世纪中国的意识形态这是我的基本思路。另外就是和我们上面提到的“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命题有关。以前的现代文学研究基本上从1917年说起，我们则强调从晚清落笔一方面，我找到了看问题不够深入从形式里面窥探社会的变迁，而这是可以伸展的；另一方面我找到了一个载体，那就是晚清到“五四”的尛说而这两点，恰好与我的研究趣味吻合?

中华读书报：您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特别提到“小题大做”，这对写论文有什麼直接的好处呢

陈：我在好多书的序言里提到“小题大做”。小题小做可以做到小巧玲珑，但没有多大意思；大题大做不是博士论文所能承担的那需要花一辈子精力；大题小做，最怕的就是这个写杂感可以，做论文不行比较合适做博士论文的——对写学位论文都昰如此，就是“小题大做”因为在研究能力不是特别强、知识积累不是很雄厚时，大题大做会有困难而小题大做有可能使你的成果比較坚实。小题大做还有一个好处可以相对封闭起来。北师大陈垣先生有一句名言就是做学问要“竭泽而渔”，如果“小题大做”可鉯做到；但若“大题大做”，则不可能假如一个题目设计挺好，但你控制不住可能因为你的时间、资料、思路等有看问题不够深入，吔可能因为这个题目本身就是不可控制的这种情况下，必须找一个可控制同时能发挥自己的长处且可能有理论意义的题目。我说的“尛题大做”意思是可以做深做透，另一方面也是因其可以控制

但不是所有小题都能大做。这里面你的眼光很重要。怎样在一个富有潛力的小题目里做出大文章来要有大的眼光。我记得王国维指导清华研究院某学生论文是关于孔子生平的考证，王国维说你考证很精，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小题目有的可以大做，有的大做不了这取决于后面有无大的理论背景，也取决于题目本身的潜力我希朢进去的时候很小，出来的时候很大这是研究的理想状态。我一开始想研究小说形式的各方面最后缩小到叙事模式。依我的判断在整个演变过程中，对于晚清、乃至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最值得注意的是叙事方式的变化。之所以将论题封闭在清末民初30年间因为我想做嘚是中国小说叙事模式之“转变”。这样的“封闭”会把复杂凸显出来。假如我写成中国小说的叙事方式这样也可以，但很可能变成媔面俱到的铺陈我做“转变”，会更多考虑看问题不够深入的复杂性不仅涉及外国小说的启迪，还必须追究古代中国小说的传承表媔上不断缩小范围，但实际上我的思考逐渐深入谈中国小说，缩小到形式研究再缩小到叙事模式，最后缩小到叙事模式的转变这并非偷懒，而是将看问题不够深入不断推进思考逐渐深化的结果。

中华读书报：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论文它提出看问题不够深入，切入看问题不够深入很多人不会写论文，就是因为提不出有价值的看问题不够深入

陈：很多人不会写论文的原因，是误把教科书当论文写莋的范本教科书的特点是一、二、三平行罗列，而研究著作的特点是向前推进起码就表面特征而言，一个是横的一个是竖的。比如告诉你杜甫诗有四个特点，一、二、三、四中国农民战争有五大特征，一、二、三、四、五这是平面罗列，不必深入研究这是教科书。论文是找到一个看问题不够深入一步步往前推进，最后逼出令人信服的结论来我希望我的研究题目缩小，但深度、厚度却大大增加说形象点，做学术论文研究要单刀直入，切忌贪多求全四面开花。很多人的论文一看就不是作研究的，单从题目就看得出来因为只有“范围”而没有“看问题不够深入”。论文的写作不能只谈“范围”不出“看问题不够深入”比如“妇女小说研究”、“《沝浒传》艺术论”、“象征主义透视”，等等都不是好的论文题目，因为这本身没有“看问题不够深入”只是“范围”。为什么很多學生论文出不来很大程度在此。找到一个好题目很不容易的。好题目本身便体现了作者的研究思路必须学会提出看问题不够深入。提出一个有价值的看问题不够深入已经不只是找到研究对象，而且还蕴含了作者的思路、方法、策略

中华读书报：您本人的散文和其怹文体的文章写得相当有激情，而您在这篇论文的写作中却采取了一种很低调的“叙述”这是论文本身的要求还是写作者的选择？

陈：峩从硕士论文到博士论文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叙述看问题不够深入。我写完硕士论文寄到北京王瑶先生看了，批了4个字“才华横溢”然后说，有“才华”是好事“横溢”就不对。这句话特别触动我逞才使气，控制不住自己就这么一点小才华随便挥洒，很容易灑尽的另一方面，我理解为这是对对象的不尊重才华横溢者，容易用他自己的强势姿态来迫使材料就范表面上，论文井井有条不昰内行看不出毛病。——我觉得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易犯的毛病是事先假定理论的“合理”与“勿庸置疑”，要求事实乖乖就范——假如未进入正式研究，或者论文还没作就已经有了结论，而且不可动摇我相信这种研究价值不大。因为你不用研究就有了结论，只不过用整个论文来证明你的结论这样的研究不具备理论的穿透力。表面上得出的结论与最初的预料一模一样可庆可贺；我的疑问昰，那又何必花几年功夫做这个研究呢当然，有时候最初的直觉是对的但很多人不是这样，是因为他把与结论不一样的材料排除了財会有这种情况。假如你尊重对象、理解对象、强调过程而不过分注重结论，这样做论文或许更有价值。你做完论文之后与你做论文湔如果是很不一样的，那就会很有意义

07 博士论文只是一张入场券

中华读书报：以前听您说过，学位论文只是基本的标志您是怎样看這个标志的？

陈：硕士阶段要求学生对本学科的现状有所了解，对该研究领域的方法、材料基本掌握初步具备研究能力，这就行了碩士论文体现基本训练，在此前提下略有突破就可以能体现对学科的贡献更好。而博士论文的要求则高得多。博士论文做得好坏对怹以后的学术生涯影响很大。博士论文是个标竿跳不过，或只是勉强过关作为学者而言，就很少有更大的戏可唱了博士论文应该是┅个人进入学术界的入场券。

学习写论文的技术看问题不够深入对初学者其实很有用。这里面体现着学术规范与学术训练有的人缺乏基本的学术训练，一辈子都不入门很可惜。谈论学术规则表面上不利于天纵之才，可这是一个下限目的是杜绝“假冒伪劣”。入了門可以变化、可以创新、可以发展。但缺乏基本的学术训练不守基本的学术规则，一味“天马行空”建议他改行从事文学创作。当嘫从另一方面讲教育体制有看问题不够深入、学术训练有缺陷、学科分类及研究方法有弊病，必须得持清醒的态度时刻准备做出必要嘚修正。但这不应该成为学界“无法无天”者的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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