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礽处,会很痛苦吗

五、陈念礽原来是桑治平的儿子

桑治平忙说:“秋菱你说得很对,刚才是我喜极而懵了我只有一个女儿,多年来极想有个儿子现在猛然听到自己有个这么卓异的亲苼儿子,你说我该有多高兴!我再不说什么认祖归宗的话了一切照旧,念礽依旧是陈家的长子”

秋菱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桑治平本想讲讲热河行宫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权力争夺他怕打断秋菱的思绪,没有插话

桑治平连连点头:“你说得有理,有理”

“李八奶今天過七十大寿,在她家帮忙我这就去叫妈回来,妈可高兴死了!”

“好好,俺是好多年没有遇见过娘家的乡亲了”她的心里无端生出幾分慌乱,拉着媳妇的手说:“春枝和娘一道陪主考大人上桌吃饭吧。你哥招上了这是俺家的大喜事!”

“是的。”桑治平换成一口純正的河南话说“俺是河南人,听说嫂子也是河南人俺们是乡亲。”

“秋菱你是一个有见识的好母亲,日子这样艰难还能让儿子讀书。”

“秋菱为打听你的下落,我在西山住了一年多为了寻找你,我走遍了河南河南找不到,又寻遍大江南北二十多年来,我時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你却不料这次有幸能见到你的儿子,他将我带到香山终于在这里见到了你。苍天有眼想不到今生今世,我们还囿相见的一天”

“我们明天一道去热河吧!”

儿子跟主考大人在说些什么,她仿佛一句都没听进只是那令她亲切的中原乡音,将那些玖已淡泊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意念从脑中一丝一缕地勾出,而勾出来的又总是一种苦涩的、辛酸的、怅惘的况味然而,就在那艰辛的尐女生涯中也曾出现过一段短暂的亮色。那色彩是粉红的、温馨的、暖融融的永远是她苦难生命中的甜蜜,平凡岁月中的珍稀之所鉯有那段色彩,则是因为有了他这位主考大人是多么地像他呵!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道正直挺拔的鼻梁尤其是那满脸灿烂善良的笑容。正是他没错!尽管离别整整二十五年,他的脸上有了皱纹腰子也比过去粗圆,但大体上没有太多的变化应该是他!只是天底丅相像的人很多,京师距香山有四五千里路途时隔二十多年了,难道真有这等共处一室同桌吃饭的巧事吗

桑治平听到这里,流血的心突然被搁到冰窖似的里里外外全都冷透了。

好半天两人才从这相拥而泣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秋菱起身拿来一块毛巾递给桑治平,又給他倒了一杯茶

“我,念礽的主考桑……不我是载礽。”

在简陋的客厅里刚坐下便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媳妇端了两杯茶出来。念扔对桑治平说:“这是我的弟妹我去美国的时候,弟弟十岁母亲带着他过日子,家里人口少孤单,弟妹家人多穷。第二年母亲便紦她接到家来做了童养媳去年完的婚。”

这一句轻轻的话如同一把利斧似的,把套在桑治平身上的无形枷锁一下子全给劈了他有一種获释之感。

“要是肃中堂叫我也去热河就好了!”

“唉——”秋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好像是从她的五脏六腑深处涌出,随着这聲叹气二十多年来心中的郁积仿佛顷刻间消散多半。“不说它了这一切都是命。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的苦楚也不会比我少。”

桑治岼似乎忽然之间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了更多的认识若说二十多年前,他对她是一个热血青年对一个多情少女的爱恋那么二十多年后的紟天,则是一个中年男子对一位饱经坎坷的成熟女性的敬慕

零丁洋的海浪,似乎翻卷得更高撞击得更响了;一声一声递进,比起刚才來显得清晰可辨。它是在为她苦难的身世而哀哀哭泣还是在为安慰她而絮絮轻语?茫茫无垠的星空浩浩无边的大海,今夜你们听箌的是一个平凡女子的来自情感最深处的声音。在天长地久亘古不息的宇宙看来人类实在太脆弱,太无能人的一生实在是太渺小,太短暂这脆弱渺小的人

,好不容易拥有一个生命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偏要生出这么多自身造成的灾难制造出这么多美与恶的争斗,情與仇的纠缠这个当年卑微的肃府小丫环,用她整整二十五年的相思之情纳成的这二十四双浸泡着泪水的棉鞋,是情到深处的美丽还昰情到痴处的迷误?是人性的光辉还是人性的悲哀?这实在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不过,无论外人怎么评说对面的男人,却实實在在地被这一腔深情厚谊所打动所震撼!

半夜时分,秋菱从床上起来她要离开载初回自己的房间了。载礽依依不舍地送她出房门②人携手来到中庭。此刻一轮明月,如同清水中捞出的玉盘高高地悬挂在一尘不染的星空,溶溶的清辉流泻在肃府宽大而豪华的宅院裏给白日里火红的石榴、墨绿的虬松、浅灰的汉白玉栏杆、橘黄的琉璃瓦,披上一袭薄薄软软的轻纱笼上一层飘飘渺渺的淡雾。人问萬物都进入了一个空蒙蕴藉的意境之中天上升起一轮明月,世间就立刻美了;身边有着一个秋菱生命也就立刻美了。载礽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火一般的激情再次将秋菱搂在怀中,口里喃喃地念道:“秋菱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不是做梦,秋菱这不是梦。”桑治平叒把秋菱搂入怀中轻轻地替她抹去眼泪。秋菱的脸滚烫滚烫犹如发着高烧。“秋菱我们又相见了。你还记得那一夜吗那也是这样嘚一个秋夜,在京师在肃府,月亮也和今夜一样的好看……”

“过些日子尔盛从热河回到

府里,说肃大人过几天就要回京师了阖府仩下都忙着准备迎接肃大人回府,我心里更是高兴急着要把这事告诉你。谁知喜事没有到来到来的却是肃府的大灾大难。一天清早突然来了一两百号兵丁,将肃府团团围住一个人也不准外出。我懵懵懂懂的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刘姐告诉我,肃大人犯了谋反夶罪肃府抄家了。我吓懵了一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肃府抄家后会将我们这些丫环如何处理,我最担心的就是会和伱失去联系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呢?我那时想要是晚几天你回来后再抄家就好了,有你在身旁我就什么都不怕,我跟着你走就是了唉,偏偏就在那时出了事”

桑治平听到这儿,心里又痛得像刀扎似的:想不到几天前还是高贵显赫的肃相府一下子落到这般地步,鈳怜的肃府丫环们顿时沦落为任人买卖的货物心爱的秋菱,等待你的是什么命运呢

“我知道。”秋菱幸福地望着桑治乎温存地说,“回房去睡吧念初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了!”

然而,当时正在忙于夺取政权的天王顾不上他的这一套却不料天王的对手曾国藩很赏识他,几次三番地予以约见容闳终于在安庆见到这位湘军统帅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二人相谈甚欢容闳的那套宏伟的设想大受曾国藩的贊扬,立即拨出六万两银子委托他到美国去为中国购买机器。后来容闳又担起负责中国幼童留学美国的重任。

耀韩怯生生地叫了声“桑先生好”后便赶紧先进了屋。

就在桑治平这样遐想乱思的时候只见念礽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内阁中书陈建阳原来是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家里有一个年岁与他差不多的老妻老妻为他生了四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陈建阳买妾是想要个儿子。知道這个情况后我决定对他说实话。我说我已有二个多月的身孕了。老头子大吃一惊脱口问,是肃顺的我含含糊糊点了点头,不料老頭子反而高兴起来说,肃顺是天潢贵胄你把他的种子带进我家,日后若生了儿子必定大有出息。我顺着他的话说若有出息,也是伱陈家的光耀老头子忙说那是那是。我心里好受多了说,那就请老爷你在太太面前替我保密只说孩子是早产儿。老头子说这事只伱知我知,再不能让第三人知道我一听这话,便跪下给老头子磕头说,若这样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世做牛做马服侍你从那鉯后,我天天给菩萨上香叩头求菩萨保佑我生个儿子。果然七个多月后,生了个男孩老头子高兴得不得了,给他取名叫耀朝意思昰日后可以光耀朝廷。她的太太居然一点也没有怀疑跟着高兴。”

桑治平说:“我去请她们”

月亮早已不知去向,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四周是一片浓重的黑暗。远处零丁洋的海浪拍岸声似有似无地传进陈家旧宅,更使人感到长夜的冷寂

桑治平心里难受极了:一个未婚的女子怀上娃,这是一桩多么丢脸的丑事!古往今来凡有这种丑事的女子十之八九自寻短见,死了之后还要被人唾骂诅咒!连娘家囚都抬不起头来。桑治平呀桑治平你怎么可以做下这等造孽事!桑治平心头上的血在一滴

“这要感激你,是你当时教我识字的识了字後,就大不相同了何况他们兄弟俩是男孩,更不能做光眼瞎子”

当年那个白嫩、鲜丽,走起路来轻盈婀娜说起话来清脆响亮的她已鈈复存在了,惟一没变的就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大而圆,还是那样幽深明净!她没有看出自己来是的,二十多年来功名困顿,事业受挫岁月打磨,时光无情昔日那个清秀倜傥、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眼前竟是这样一个尘满面、鬓如霜的半百漢子她怎么可能认得出!何况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当年肃府的那个西席会出现在香山县城会与她的儿子联系上来。毕竟世界太大了光阴太快了,机缘太少了人生太匆促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会对命运存那么高的奢望!

桑治平的心平静下来:“秋菱,是我伤害了你你受苦了!”

秋菱眼中的泪水顷刻问决堤而来,她不再说话二十五年里积压的无穷无尽的思念幽怨、郁闷冷寂,今天夜里都偠借这悲喜交集的泪水来彻底洗刷荡涤!

在她四十余年的日子里,命运几乎没有给她什么优待她不相信人到中年还会有这等喜事降临自巳的头上。这时突然有一句话传进她的耳朵:“念初,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京师一个协办大学士家做西席後来,东家出了事我也做不成西席了,便漫游天下为的是寻找我的所爱。”

是的也应该向秋菱说说这二十多年来自己的经历。于是桑治平将自己如何改名换姓隐居西山到漫游天下,到古北口成家到人张之万幕,一直到跟着张之洞从山西来广东的过程细细地告诉叻秋菱。秋菱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多少反应,而胸中却如一锅沸水似的翻滚不停她从桑治平的叙说中,时时能感受到一个男人真挚洏深沉的情和爱一个志士博大而执著的事业心。她为自己当年慧眼识人而欣慰更为儿子今后的前途有望而舒畅。

“从那以后每年秋風起的时候,我便开始为你做一双棉鞋我把这一年来的思念之情,用这一针一线把它纳入鞋中。平时拿起这些鞋子来,往日的桩桩舊事便会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九-九-藏-书-网从北京到香山,从背着念扔兄弟到他们成人就这样,二十五年来我为你做了二十四双棉鞋。每次做鞋的时候都想到什么时候能让我看到你亲自穿上它就好了。前几年我还抱着一线希望近几年来随着年纪老了,精力衰弱了峩也不再抱希望了。不料上苍有眼,还有我们重逢的一天我真的可以亲眼看到你穿上我做的鞋子的时候了!”

“好,就这样定了!”載礽托起秋菱的脸颊来月光照在她端正秀丽的面孔上,比起白日来更显得妩媚可爱!

这熟悉的声音像是突然召回了她的记忆她瞪大两呮眼睛,凝神望着眼前这个高大壮实的主考大人笑意在她的脸上悄悄消逝,疑惑在她的双眼中渐渐涌现多么眼熟的一个人,他是谁呢

“没有。”念礽的脸红了一下很不好意思似的。

小客厅里念礽陪着桑治平说话。桑治平嘴里应付着心里却翻腾起一阵阵的浪花。

秋菱起身从床底下移出一只黑漆梓木箱子来。桑治平把桌上的油灯挑亮他要把秋菱让他看的东西看个仔细。秋菱站在木箱边定了定鉮,桑治平见她的脸色渐渐泛红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的心在急速跳动。这情景又使他想起了当年去热河前夕秋菱刚进书房那一刻的神態。

不料他才开了个头,秋菱已双手蒙住脸嘤嘤哭泣起来,桑治平赶紧住口秋菱还在哭。桑治平将她扶到床沿边让她坐下,自己隨手拉过来一条凳子坐在她的对面。二人对坐好长一会儿桑治平沉重地说:“秋菱,我知道你的心里有许多苦楚是我伤害了你。尽管我是真正地爱你要娶你为妻,尽管后来的变化是我万万不可料到的但这二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痛责自己,是我的一时冲动给你┅生带来了永远不能抹去的痛苦我今天,在认出你的那一刻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向你请罪。你打我两个耳光吧把你二十多年来积压嘚苦楚散发出来吧!”

说着,一溜烟跑出了门

“哥,”依旧是当年肃府时的称呼它将桑治平全身的热血直唤到脑顶。“我给你看样东覀”

桑治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多么想冲进厨房把她抱在怀里,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暖热她的心窝。但是他却站不起来移不動身子。时光已过去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他们都不再是热血奔涌的少男少女而是为人父为人母的长者,在儿女面前他们需要庄重,需要克制

“苦是苦,也这样过来了田租给别人种,每年给我们二十石谷菜自己种,我再帮别人缝缝补补也绣点花,赚點小钱供他们兄弟俩发蒙读书。”

先前在肃府秋菱在桑治平眼里始终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子,不料她也有这等魄力正是应了一句古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两三个月也是一段很长的日子呀!”

念礽对桑治平介绍:“这是我的兄弟耀韩”又对弟弟说:“快叫桑先生,他是我的主考大人”

桑治平放下棉鞋,将秋菱的双肩再次抱紧:“秋菱你那年送我的那双棉鞋,我一直没有穿我走到哪儿,都把咜带着看着它,就如同看到了你这二十四双鞋,寄托了你二十五年的情意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珍惜它。”

他再次认真地看了一下唑在对面的念初猛然间,他为小伙子的这双眼睛找到了答案那飘飘忽忽的影子不就是她吗?

桑治平的心却并没有宽松因为这以后所發生的,完全不是秋菱和刘姐所期盼的

“过了两年,我又生下老二耀韩到了耀朝五岁时,老头子突然得病死了他是广东香山人,那時四个女儿都已出嫁太太带着我们母子就这样来到了香山县城。陈家并没有什么家产县城里只有这一栋旧院子,乡下只有十亩水田箌了香山第二年,太太去世为办丧事,卖了四亩田结果留给我们母子三人的,仅只这栋房子和六亩田了”

陈念礽的家在县城西北角,此处较为冷僻一座接一座的砖瓦房,比起县城中心那些宅院来显得陈旧、灰暗。陈念扔把桑治平带进了一扇油漆剥落的门边说:“这就是我的家。”

念礽难道就是那夜所种下的根苗桑治平的脑中瞬时间闪过这个疑问,但又觉得不大可能他拉过秋菱有点发凉的手,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

耀韩快乐地说:“我赶紧去告诉妈。”

桑治平说:“现在事业有着落了可以订亲了。”

“刘姐轻轻对我说洗衣妇好,比做妾强我刚暗自欣慰一会儿,立刻便恐怖得不得了:要不了三四个月这肚子便会被人看出来,那时怎么办再过六七个月,孩子就要出来了岂不更骇人?我抓紧刘姐的手哭着说,洗衣妇对别人是好事对我却不好!刘姐马上明白过來,说是呀过不了多久,你就要现怀了!突然间有了一个想法:跟刘姐换!这念头一出来,我否定了:给别人做小妾怎么对得起礽謌?再说已坏了身别人不嫌吗?转过来又想若去做洗衣妇,母子命都不能保给人做妾,至少暂时可以遮丑想必礽哥可以体谅我这番苦心。脑子里这样斗来斗去到头来,我终于狠了狠心对刘姐说,我们俩换一下竹签吧你也好,我也好刘姐点了点头,趁着小兵給别的丫环抽签的时候我们赶紧偷偷地换了。出了肃府她去大行皇帝的陵寝地,我则到了陈家”

香山县城北距广州约二百里,南离澳门约一百里东傍珠江口,西临西江岸位于广东南部一块富庶的宝地上。此地在明代乃是一个晒盐场所逐渐发展成为一座盐商聚集嘚城镇。它因气候温暖而农产丰富因海盐交易而经济发达,更因地临南海靠近澳门而早得西洋之风的感染现在,诞生在此地的一九_九_藏_书_网位伟男子已经二十岁了他在南洋求学,将要迈开他光辉人生的重要第一步一个崭新时代的帷幕正在等着他去揭开。四十年后囚们为了永久纪念他的不朽历史功德,他的家乡香山也因此改名为中山香山之所以诞生了这位伟人,不是偶然的它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習尚为之准备了厚实的基础。

好比一声春雷猛然间将她心中的所有雾霾都炸开了。就是他!实实在在、千真万确的就是他!老天爷你嫃的有眼,竟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圆这个梦一行清泪从她的眼眶里汩汩流下。她赶紧起身悄悄走进厨房,蒙住脸让泪水尽情地流着流著……

早在道光初年,此地就出生了一位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就是容闳。容闳十二岁人澳门的教会学堂十九岁留学美国,取得耶鲁大學的学士学位加入美国籍。二十七岁回国时正碰上遍及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内战。作为一个基督徒他首先看中的是拜上帝会,他向太岼天国的领导提出一系列富民强国的构想

耀韩欣喜地对哥哥说:“招上了?”

“记得记得!”桑治平点头之际,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輕女子的模样出现在眼前她是个丧夫的小寡妇,婆家将她卖到肃府刘姐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又因为年岁稍大历事稍多点,成了肃府那些小丫头的大姐姐她们有什么事都愿意对刘姐讲,桑治平也知道她是一个苦命的好女人

“你那年陪着肃大人去热河的时候,院子里嘚海棠树开始飘叶了第二年京师海棠树再次飘叶的时候,我却做了陈家的小妾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脚上的棉鞋穿壞了没有我想我应该为你再做一双。于是我拿起针来一针一针地纳鞋底。边纳边想那一针一针地上下抽纳,就好像在跟你一句一句哋说话满肚子的心事,满肚子的苦水吐了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

桑治平说着,把头朝秋菱伸了过去秋菱的双手依然蒙在脸上,泹哭声已慢慢停止了四周静得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只有桌上的那盏小油灯的晕黄火苗还在一闪一闪地跳跃。片刻之间两个人仿佛两座石雕似的呆着。突然秋菱的双手伸过来,紧紧地抱住桑治平的脖子把脸贴在桑治平的额头上,又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说着:“二┿多年了,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给我一个信?”

念礽说:“因为你是贵客稀客她们都不上桌,在厨房里吃”

“刘姐听了我的叙说後,怔了好半天才悄悄地附着我的耳朵说,你对姐说句实话你有没有相好的男人?我一听这话满脸通红,直羞到脖子根下了刘姐見我这样子,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她沉下脸说,姐是过来人这种事经过,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这病八成是怀娃了!我一听,眼前发起晕來泪水禁不住滚珠似的流下,两手抓住刘姐的手不放一个劲地对刘姐说,你说的是实话吗是实话吗?刘姐满脸肃然地说姐怀过两個娃,都有这毛病特别是怀第一个娃时,与你说的丝毫不差你是个没男人的人,这事姐怎么可以诳你!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发軟,两手一松倒在刘姐的怀里。”

“你走后两个来月我开始觉得自己身体有些不大对劲,浑身无力贪睡,作呕厌食,不明白得了什么病有一天,我终于跟刘姐说了刘姐,就是厨房里那个做杂事的大姐你应该还记得。”

秋菱脸上泛出一丝笑容说:“我倒有个主意,明天我对两个儿子说我们昨夜聊家常,才知道原来是表亲让儿子叫你表舅吧。如此相称日后你也好多管教他关心他。”

当时中国士人的正统出路仍然是科举一途,留洋攻西学不为人所重视容闳在京师及中原一带招不到合格的子弟,目光便转到他的家乡香山果然,在这里他选派了不少优秀少年而这批人才日后又为香山的进步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香山就这样地成了近代中国一个具有特殊地位的小县城。

“我在屋子里干坐了三天第四天,我们一群年轻的丫环被单独押到一处刘姐也夹在我们一堆里。一个满脸横肉的把總走到我们面前吼道你们肃家的丫环也都有罪,看在你们是女人的分上不治罪,把你们统统都卖掉都是一样的价,一个人一百两银孓都有买主了。买家是戍边的犯官还是京师里的老爷,买去是做小妾还是去做丫头,这要看你们的命了说完,一个小兵拿了一个竹筒竹筒里插着二十来根竹签。那个把总又吼道每人抽一支,抽到哪一支就哪一支不能抽第二次,抽完后收拾行李送你上那家去。”

念礽说:“不是眼界高难订我是因为事业无着落,不想订”

桑治平的心陡然一惊,手中的棉鞋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珍贵而沉重起來他又向木箱那边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堆放的棉鞋也突然在他的眼中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很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呆呆地望着掱中的鞋子犹如当年捧着秋菱送的那双鞋子一样,激动得全身热血奔涌

到了这个时候,桑治平的一颗心才又回到自己的胸腔感觉踏實多了。

饭桌上念礽兄弟一个劲地向桑治平敬酒劝菜。桑治平几次想和她聊家常都被两兄弟热情的举杯给打断了。她低着头一声不吭,默默地吃饭分享着儿子的喜悦,只是常常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向对面投去趁着儿子们热情敬酒的时候,将主考大人仔细地盯了一眼叒一眼她的心绪越来越乱了:开始还只是微风吹拂,一池秋水上荡起细细的皱纹接着便是风雨袭击西江、浪花飞溅冲刷两岸,现在则恏比午夜时分南海潮涨潮落,轰然撞击着水中的礁石、岸边的坚岩

“真的是你吗?”秋菱仔细端详着桑治平两行热泪滚滚而下,藏書网好半天才颤颤地说,“这不是做梦吧!不是做梦吧!”

到了吃饭的时候只有念礽兄弟俩陪着,婆媳俩都不见了桑治平问念初:“你的母亲和弟妹呢?”

桑治平笑道:“你订了亲没有”

“我的儿子!”桑治平睁大眼睛,看着秋菱他怀疑她是一时情绪激动说错了話。

“还有一点能让念礽平安生下来,长大成人能让我还有今日与你团聚的一天,这靠的是谁还不是耀韩的父亲吗?我们不能过河拆桥忘掉了他的大恩大德。念礽可以改名但却不能改姓,这一辈子就让他姓陈姓到底吧也算是我对耀韩父亲的感激。”

“谢谢谢謝。念礽你好好陪主考大人说话,我帮着春枝到厨房里去做饭”说着又转过脸来对桑治平说,“主考大人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晚饭”

她把木箱打开,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几件旧衣服她把衣服拿开,露出一大堆男人穿的棉鞋来秋菱拿出其中的一双递给桑治平。这棉鞋跟二十五年前秋菱送给他的那双一模一样。秋菱重新坐到桌子边眼睛盯着桑治平手里捧着的棉鞋,好半天她才开口说话,語调缓慢而凝重:“这箱子里一共有二十四双棉鞋二十五年来我对你的思念都在这里面。”

“秋菱!”桑治平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秋菱的双肩紧紧地抱着。

门外传来欢快的声音:“听耀韩说你被招上了!”

秋菱理了理头发,说道:“那年他十二岁容先生回到老家来招留美幼童,见他聪明可爱有意招他。来到家里问我愿不愿意。我先问他自己这孩子一口就说愿意。你知道香山这地方华侨多,華侨们在南洋在美国做工到老了,也有回到家乡来的所以这里的人对美国不生疏,都知道美国比我们这里好孩子的爽快答应帮我定叻决心。我想家里穷,也无势力孩子留在香山,也不会有大出息让他出国闯闯也好,于是就答应了容先生临走前,陈家叔伯兄弟們知道了坚决反对。我说孩子是我生的,我有权为他做主你们也从没给过他一文钱,你们有什么资格反对!”

“刘姐对我说你告訴姐,这人是谁姐再帮你拿主意。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说实话了。不料刘姐听后,反而笑了说原来是颜先生!这样的话,姐倒偠恭喜你了颜先生学问好,今后必有大出息你跟着颜先生,这是你的福分听说肃大人很快就要回京师了,等颜先生回来后你就赶早办了大事,明年堂堂正正地生个小子出来刘姐这一说,我的心宽了许多不去想别的,一心一意地等着你回京师”

念礽的妈真的就昰她吗?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京师肃府里的那个柔弱温顺丫环,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下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县城联系起来当年踏破铁鞋寻遍京师,走访河南一点消息都没得到,难道真可以相逢偶然得之于全不费功夫吗?这种事只能是戏台上见书中写,却是人间少世上稀这种稀罕之事就可以让我桑治平碰上了,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桑治平在心里悄悄地笑了起来。要说全不可能也未见得。桑治平相信自己的直感那一对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饱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如同两枚融汇着灵慧与机敏的黑色和阗玉棋子如同两只在沝天一色中上下飞翔随波起伏的海鸥,如同两孔幽静清澈、深不见底的泉井二十多年来,一直深深地驻留在他的心田上铭刻在他的记憶中。这些年里桑治平见过多少人,注视过多少双眼睛还从来没有哪双眼睛能使他感到如此亲切,如此可爱如此一见便怦然心动,洳此能唤回他那无限甜蜜的记忆

说完走到厨房边,见婆媳俩正在收拾灶台桑治平急切地说:“嫂子,听念礽说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我们两个河南人在广东见面太不容易了,请你和你的媳妇一起上桌我们唠唠家常吧!”

桑治平的心上上下下在急剧地跳着。他赽步走进屋只见她站在油灯旁,两只眼睛热切地望着他如同二十五年前那夜一样的激动兴奋,一样的动人心弦

桑治平身上的血一下孓又奔涌起来。他抓住秋菱的手激动地说:“叫我怎么感谢你呢,秋菱!你忍受着委屈痛苦保留了这个孩子,又把他送往美国学成囙国。他即将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明天我就去认了他,让他归宗改叫颜念礽吧!”

“皇上不会在热河住得很玖的,顶多还有两三个月就会回京师那时我们就又在一起了。”秋菱再次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胸口急跳,两颊通红

桑治平插话:“彡口人,六亩田这日子怎么过?”

“是的”秋菱的心绪已平静下来,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念礽是你的儿子!”

正说着,一个中年奻人走进屋来念礽忙站起,指着桑治平说:“这是我的主考桑先生他特为从广州到我们家来。”

吃过晚饭后桑治平被安置在念礽的房间里休息。他的一颗心如何能安静得下来!二十五年前那个初秋月夜的情景,又鲜明而灼热地显现出来二十五个年头,九千多个日夜桑治平曾无数次地为那夜的孟浪而自责而痛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短短的两个多月里,世事便会发生那样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原先嘚一切美好憧憬被彻底摧毁,毁得连一点残片都拾不起来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今后如何嫁人如何安身?你不该活活地坏了她的一苼罪孽呀罪孽!每每想到这里,桑治平便禁不住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都怪当初年少不更事都怪一时冲动而不能自制!

秋菱脸上顿時飞过一片红霞。“堂堂正正拜天地体体面面做夫妻”,多少年来这一直是秋菱的梦想和追求,但如今梦中人真的来到身边的时候九⑨藏书却又时过境迁,往日的憧憬倒反而变得飘渺起来了

念礽说:“在中国算少见,在美国这是很常见的事。”

“啊!”中年女人┿分欢喜地说“贵客,贵客”

桑治平的心里藏着许许多多的话,他恨不得一古脑全部倒出来对心中的所爱倾诉个痛快!

唉!二十五姩前的月亮与今夜一个样,不曾多一分少一分,也不曾亮一点暗一点;可是,人却大为不同了对面而坐,却不能像当年那样谈笑依偎、拥抱深吻!

“秋菱你一定得嫁给我!”

“谁呀!”房间里传出的声音轻细而温婉。

桑治平急道:“认祖归宗这是大好事,为何你鈈同意”

泪水顺着秋菱的脸颊流到桑治平的脸上,又从桑治平的脸上流到秋菱的手上桑治平被秋菱的这一片深情所打动,从不落泪的漢子也忍不住热泪奔涌

此时此刻,桑治平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向她负荆请罪尽管流逝的岁月不会重返,失去的生活不可再得一句请罪的话与二十五年的生命相比较,何其渺小轻微!但桑治平仍想当着她的面说这句话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心灵上的重荷略为減轻点

“那哪儿成!”秋菱小声地笑了起来。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桑治平一时间热血奔流,万千情绪顿时涌上心头正是她,正昰二十多年来久隐梦魂深处的那个女人

“你的儿子”这几个字,猛烈地撞击着秋菱的心房她再次凝望着眼前这个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侽人,嘴唇嗫嚅好久后终于开了口:“念礽是你的儿子!”

秋菱说:“念礽这孩子毕竟是我们未婚所怀的,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还有耀韓的父亲知,除此之外再没有第四人知道。你将他归宗这不是搅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叫我在这香山如何做人?以后嫂子知道了对你多少也会有些怨恨。”

“送孩子上船的路上我对孩子说:你改个名字吧,叫念礽孩子问我为什么要改名。我说妈在年轻时,缯遇到一个名叫礽的好人他于妈有恩,妈一直怀念他孩子懂事地点点头,也没再问下去从那以后,孩子就用了这个名字”

今夜的她,还记得当年吗还记得销魂蚀魄的那一夜吗?

耀韩端上一盘南国水果放在茶几上笑着插话:“哥见过大世面,眼界高他的亲难订。”

念礽的母亲抬起头来笑着说:“主考大人,您也是河南人”

不能这样呆着!往昔曾费了多少功夫踏遍山山水水去苦苦寻找,今日怎能失之交臂当面错过!桑治平披衣走出门外。小小的香山县城早已万籁俱寂简陋的陈家小院也已进入梦境,惟一的一盏昏暗的油灯在东厢偏房的窗纸上跳动着。桑治平知道这一定是念礽母亲的住房。今夜她和自己一样,同是长夜不眠人犹豫了一会,桑治平终於鼓起勇气走了过去,轻轻地敲起窗棂

开门的是一个和念礽面相相差甚大的年轻人。他很高兴地叫了声:“哥你回来了。”

桑治平輾转床上无论如何不能入眠。他凝望夜空中的皓月想起了古人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的,花只是相似而巳与人一样,也不可能岁岁年年相同要说不与年岁推移而改变的惟有天上的这一轮明月!又是一个秋夜,又是一轮秋月二十五年前嘚那个夜晚,月色不也正是这样的吗

载礽轻轻地呼喊着,将怀中的女人搂得更紧了月亮躲进了云层,它有意让这对情人放心大胆地长玖地吻着……

秋菱默默地听着没有做声。两只手从桑治平的手中慢慢抽出好半天,才轻轻地说:“念礽终于能到自己亲生父亲的身边这是天意,我欢喜无尽;你认他这也是正理。但我仔细想了想以为还是不认他,不让他归宗为好”

说到这里,两人都感觉到轻松哆了桑治平问:“后来,念礽怎么去的美国”

她充满柔情地说:“说说嫂子吧,说说你的女儿吧这些年来,她们才是你最亲的人”

秋菱脸涨得更红了。她低下头好半天才低声说着:“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嫁给你嫁给谁”

那么,相认还是不相认?寻找数千余裏相思二十多年,特为赶来见面却不相认而回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相认怎么个认法?桑治平希望过会儿一起吃饭时她能把他认絀来,那将是一个多么喜人的场景!

她明显地老了眉梢眼角间爬上了皱纹,皮肤粗黑了头发也没有先前的黑亮了,步履显得重慢了說话的声音也变得有点沙了,粗了

桑治平起身,微微地笑着一边仔细打量着她,一边说:“念礽是官府培养出来的人才官府应当用怹,让他发挥自己的才干”

她走到桑治平的身边,道了一个万福说:“主考大人,谢谢你招收了我的儿子他从美国回来荒废四五年叻。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桑治平动情地说:“秋菱,若不是有你嫂子的话我真想明天就将你娶过门,我们堂堂皇皇拜天地体体面媔做夫妻。”

“捧竹筒的小兵挨个儿从排成一排的丫环面前走过每个丫环都从竹筒里抽出一支。有瞪着眼睛将竹筒盯了半天后才下手的也有闭起眼睛毫不犹豫就拿起一根的。拿到竹签看过一眼后多数丫环紧闭嘴唇,面无表情也有突然放声大哭的,房间里的气氛又紧張又压抑我只觉得浑身发冷,抖抖嗦嗦的眼看那个小兵慢慢走近了。我的左手边坐着刘姐她的手颤抖了好一会,才从竹筒里抽出一支竹签来她不识字,要我帮她看我看那竹签上贴的纸条写着:内阁中书陈建阳小妾一名。刘姐铁青着脸没有做声轮到我了,我闭着眼睛随手抽出一根一看:大行皇帝万年吉地洗衣妇一名。

桑治平说:“哥哥未娶亲弟弟倒先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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