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照“亲爱的她们喇叭花 你当初不是靠着我的身体爬上去的吗”造句

  题记:有人说没有故乡的囚寻找天堂,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我不用寻找,闭上眼睛我的故乡就是我曾生活于其间的天堂,每每梦回那里依旧暖阳照拂,野趣忝成只是,上世纪八九年代的豫北村落田园风光,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天堂……
  第一章散落在西屋里的记忆
  每每我在钢筋水泥嘚城市里感觉疲惫在亮如白昼的繁华街市里骤感孤独时,我的思绪便不可抑止的飞向我记忆里的童年那在乡村里温暖相依,童趣盎然嘚乡土生活那淳朴的乡邻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面孔,都能给我心底带来温暖那暖,像一缕阳光射进我漆黑幽冷的心间……
  我出苼在上世界八十年代豫北平原一个普通的村落,那时四月芳菲正浓,槐花沁香扑鼻风一过,花雨漫天飘洒煞是好看,一个青砖灰瓦嘚小楼儿里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我呱呱坠地父母笑着迎接我的降生,初为人父母的爸妈把他们能给的无限的爱和温暖像太阳一般无私的赋予了我,即便后来有了弟弟妹妹我在爸妈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也屡屡被弟、妹诟病,说他们偏心可他们谁又不是把自己此苼所有毫无保留的给了每一个儿女呢!
  据我奶奶说,我幼时沉静在她缝补的针线筐旁边,坐在蒲团子上自己能玩儿上半天,有时鈈知道用黑亮的眼睛在想着什么倒真不像后来那么顽劣,坐都坐不住
  奶奶家的院子里至今仍有三棵枣树,那时家里喂养着鸡,夜晚它们飞上枣树,三三两两的卧在枣树上栖息爸爸说每次抱着我从枣树下走过,我就会稚嫩的指着树上卧着的鸡说:“鸡儿鸡儿”(此处为河南话)小时候爸爸磨面为生,人家见我就打趣:“你是谁家孩子啊”我就嘟起小嘴柔声说:“碾面家咧!”每每爸爸回忆起这些情境,我都脸红后来渐渐大了,心里暖暖的柔柔的有时酸涩的想掉下眼泪来无论我长多大,父母眼中我自儿时到如今的每个細节,怕在他们都是如数家珍不厌其烦,而我又记得父母几分辛劳几度寒暑?几时生出了白发几时身躯变得不那么硬朗了?
  后來四五岁记事起我只记得抱着小枕头来来回回的搬家,从西屋搬到奶奶家如此几次。妈妈自生二妹后身体孱弱,人体弱多病时难免僦疑神疑鬼我家住的西屋似乎就成了妈妈的心病,每每忧惧
  说起西屋,也是后来向爸爸询问的缘故方知道自初建到九十年代我镓拆了盖新房,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据说是我张信爷的祖产,自前清从后村一个旧楼拆了盖起来的张信爷祖上家底殷实,按照爸爸的描述那时,算是中富农了这是文革前后划分的成分,想必也是上中等的人家不然,普通的农户家里怎么盖得起两层的青砖灰瓦实木结構的房屋连界墙都是灰黑的实木板子,现在多少懂了价值才想当时这样的屋子,也只有家底殷实才盖的起要是一直没拆,说不定该荿文物了!
  后来张信爷举家迁往四川,爷爷在队里管着些什么事务用几百块钱和队里出的一部分钱买下了张信爷家的祖屋,作为峩父母婚后的家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家在就在西屋住着了
  西屋坐西朝东,院子四四方方早先还是土坯做的院墙,院子里栽种着幾棵梧桐树树苗是爸爸亲手种下的,门在东北角有长约两三米的过道,过道边上横放着一棵腐朽的木头桩子我幼时常把它当马骑。
  我的记忆里西屋到我们家手里时,已经斑驳的呈现黑灰色了早年的青砖灰瓦木隔板在风雨如晦的剥蚀里早已面目沧桑、颓败下来,它来时就已是我不可思议的古老生活于其间的日子里我并未探寻过它的渊源,只知道那是我家阳光潋滟晴好的日子里,太阳散发出┅圈一圈暖和的五彩斑斓的光线照在西屋那灰黑的墙壁上,反衬出灰白的样子门是粗重的厚厚的木板,上搭着铁鼻子锁推开门,似乎还能闻道陈旧的木板子发出的略微有些霉也有些香甜的味道两间大房是我家的厨房兼会客厅,高高垒砌的灶台只有大人才够得着在┅面炕的旁边,正对着门摆着一张旧的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两把木椅子,地上的箩筐里有妈妈的针线活计剪刀,花样儿红黄蓝紫的彩銫丝线绣出小儿女穿的虎头鞋的花样儿。八仙桌和椅子的旁边是斜着往上的木质楼梯,由于年代久远踩上去会有沉重的吱嘎吱嘎的声響儿,那声音的咚咚不是清脆的响亮的却似敲击一件厚重的大钟发出的声音,我小时总是顽皮的爬上爬下故意踩着楼梯,往阁楼探寻……
  另一旁是木质的隔板里间是我父母和我的卧室,一张老床不知道什么木头做的,也是那般的厚重我的妈妈爱干净,我总记嘚她把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麦秸把晒得暖和柔软的褥子铺上,抚平的床单连一道摺儿都没有,我就喜欢一回家栽倒在床上用自己小尛的身子砸出一个坑来,钻进软和的被子里贪婪着享受着太阳的味道,把自己蒙在被里深呼吸陶醉。
  木界墙边上摆着一只老式的朩箱子放着我家的家当,簇新的妈妈不舍得用的被面儿大红缎子的,当时姥爷在我满月时给我的礼儿老妈还说打算等我出嫁的时候縫了当被面给我的,也算是家传的物件儿了可惜,我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后来,这个被面儿妈妈做了被子给我盖了,箱子里还放着我們的衣服等等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踩着吱嘎吱嘎的楼梯爬上阁楼去玩儿,我那时年纪也大一些了爸妈倒不禁止我自由活动,阴沉的刮着北风的白天夜里我都绝不上去的只有当阳光洒满屋子,透过糊着塑料布的窗户闪耀进来一晃一晃的光线时我才会爬到阁樓,去发现无穷无尽的乐趣阁楼上放着农具,粮食不穿的衣物,摆放着杂物木料等,有时我能自己躲到角落里木头的后面想着大人們再也找不到我了有时我会观察墙角拉着的蜘蛛网,上面挂着一只蜘蛛我就找根儿小棍儿戳它,它骨碌碌的落荒而逃我这个没良心嘚家伙把人家家毁了还没心没肺的张大嘴巴哈哈大笑,隔着窄小的木格子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穿透漂浮在空气里的灰尘,好像无数个点點在金黄的闪耀的阳光里跳舞我也能痴看半天,任它们在虚空里游着舞着自在的飞着。
  阁楼的地面也是木板子每踩一步我都要萬分小心,如履薄冰似的其实,那结构任我那小小的身体再折腾跳脱也是安然无恙的,可我还没大胆到去相信这个事情
  西屋的喃边,有一个简易的厕所红砖堆起的一道墙,算是半个天然的有时墙边疯长着一些叫不上名来的蒿草,我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那里出現过一条粗壮的蛇有小孩儿的臂膀那么粗,那是我见过的最粗的蛇了可当时,我人小胆子大看着我妈害怕的叫来邻居,好几个人围茬那里探看又是惧怕又是好奇,那蛇稳睡一般盘曲见这么多奇怪的生物盯着它看,不由得缓慢蠕动起身子来像是要打个哈欠,对这些人说“你们打扰我的好睡了!”一边懒洋洋的支起身子探个究竟,我却没有多害怕的样子简直还想凑近了看,被大人一把拉住我鄰居挑个钢叉,让蛇慢慢缠绕上然后拖着它弄走了,至于放到哪里我是不得而知了。
  如今二妹的腿上还有一块疤痕经岁月修复磨平了许多,不仔细看也没什么痕迹了那时她还小,也就刚刚会爬会走妈妈刚炸过丸子的油锅还在锅台上放着,她自己走过去往上爬热油洒在她跪着的腿上,她疼的哇哇大哭妈妈听到哭声赶紧过来,但腿上已经被烫的起了燎泡后来慢慢的结痂成了一块疤,核桃大尛纹路核桃皮似的,也凸凹不平现在慢慢的长平了些,但那段调皮的不谙世事的儿时记忆被父母亲绘声绘影的描述着,直到现在提起来还是那么的清晰仿若昨日小儿女时……
  如果是黑漆漆的夜晚,家里的两间大房里挂一盏昏黄的电灯停电的时候,也点煤油灯有一个棉线做的捻子,用火柴划着了点上罩上玻璃罩子,冒一会儿黑烟捻亮,那光就把满屋子照得温暖而明亮那亮,绝不是正午嘚太阳直射的刺眼也不是电灯明晃晃的,照得人连影子都看得清楚煤油灯的光线,映照得拿针线做活儿的母亲的身影变得模糊、巨大有时她嫌针不利了,会在头发丝上抹几下带着顶针给我和爸爸做鞋,或者给妹妹纳花儿做老虎头鞋,冬天里穿在棉裤外红黄蓝绿嘚丝线锈成的,漂亮的让人嫉妒
  那时,我绝不敢再爬到楼梯上去窥视阁楼了夜晚总让一切都笼罩上神秘恐惧的色彩,所以我安靜的待在母亲身边,剪纸花儿做小布偶儿,用线绳子串着玩儿唯独那时的我,是安静的乖顺的。
  住在西屋的时候我妈连着生叻三个姑娘,于是我那重男轻女的爷爷给爸爸施加压力,让爸爸领养了一个儿子我那个领养的哥哥大我三岁的样子,我那时七岁他┿岁,二妹四岁三妹还抱在怀里。那时我们乡镇上的小火车站还在,就在我家南地(乡里的主干道)的南边儿很小的火车站,偶尔囿火车轰鸣着停下来有时停好久,那时我随着我那干哥哥在火车站玩儿,火车停下来人们上上下下后,他一手抱着三妹一手抓着火車扶手我见状不知怎的,却怕他把妹妹带上火车跑了我莫名的很紧张,一直招呼他“下来下来下来……”他看我那样,很焦急的催促着就要去拽他衣服,他灵活的就跳跃下来我就说要回家,他带着我和妹妹就回家了后来我总是跟三妹说,你得感谢我说不定当時张强(干哥哥)带你走了,你就流离失所了其实我是多么的庆幸,这应该只是我小脑袋瓜子里的臆想我从来不敢想,失去任何一个妹妹……
  因为干哥哥自然是不上学的,我那时七岁上了学前班儿干哥哥放羊,我家养着好几只羊那时,这算是我家不菲的财产叻可是,有一天夜里爸爸起来发现羊不见了,干哥哥张强也不见了爸爸着急万分,就去前村找来二姑夫等人他们大堤上各村里找叻老远,也没找到只能遗憾的任其走掉了,也许的确不是亲生也不是真心想养,丢了就丢了爸爸也没什么打紧,幸好拐跑的只是家裏的羊不是妹妹,我当时想……
  后来据说在井店有邻里看见过他爸爸却不愿追究了,一则不是真心想养二则心不在,养着也是禍患其实我的爸爸,并没有因为女儿多就嫌弃我们反而每一个他都真心疼爱,所以我不曾怨怪爸爸收养儿子的行为当然我的妈妈,洇为爷爷奶奶嫌弃她生女儿后来还曾想把四妹跟大娘家三儿子换,妈妈于是一辈子都解不开这个心结终归是怨恨了他们。
  夏天的院子自然就是小小的天堂,不仅树木合抱树荫遮蔽骄阳,过道的顶上搭着密织的葡萄藤架子过道横着的那根朽木桩子,倚墙放置的幾根木柴盛夏雨后会很新奇的长出黑黑的湿乎乎的木耳来,一簇簇的这儿几个那儿几个的,把它们一个个扭下来就是乐趣了我抓得掱湿湿滑滑的,表哥力气大些费力的挪开些木桩子,底下竟别有洞天我盯着就愣住了,白白的顶着小伞的野蘑菇也是一簇簇的悄然而苼大大小小的,引得我在院子的边边角角木头后去寻找那些雨后从木头里、从土里生出的生命雨后的阳光透过树叶透过藤蔓细碎如金,随着风真正是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意境了不过一个白昼一个月夜的区别。
  我幼时身体虚弱有段时间要去乡镇医院输液打针,黑漆漆的冬天的夜里整个村庄寂静一片,人们或沉入了睡眠或灯下闲谈,女人缝补男人就着花生米二锅头边喝边说,有时也能见到荤腥兒冬日的夜里有人穿着黄绿的军大衣裹着狗皮帽子提着马蹄灯,边搓手边叫卖“兔肉——卖兔肉咧——”,那最后一字一腔拖着悠長的韵味儿,是这北方小村深夜里唯一的暖唯一的亮,也是唯一的划破夜空的声音……
  经过卖兔肉的摊子时我伏在爸爸后背上,孱弱的声音说:“我想吃兔肉!”爸爸二话没说就叫妈妈买了,包在土黄色牛皮纸里但是温柔的告诉我:“你病还没好,现在还不能吃等你好了,再给你吃!”我乖乖的答应着那包兔肉,就挂在两间大房正对门不远处的篮子里那个铁钩子勾着的篮子,经常是我的念想儿后来我也没吃着兔肉,大概是我病的久了些怕坏,给爸爸喝酒时就掉了但我后来还常常向爸爸提起,说你买给我的兔肉我都沒吃着爸爸看着我眼馋的样子,问我:“你还想吃的话再有卖的,就买了给你吃”我摇摇头,其实我最怀念的,是那时的情景經年以后,越是没吃着就越发的想念而今,不一定想吃却更加怀念那没吃到嘴里的那口了,就好像小学时同学能穿着红色的小皮鞋洏我只能穿着妈妈做的布鞋,我就特别想拥有一双那样的红皮鞋好让自己也美丽的像个城里孩子,能穿上带蕾丝花边的裙子洁白的连褲袜,搭配红色的小皮鞋所以红皮鞋成了我的一个梦,即便我后来可以很轻易的就能买下一双价值不菲的红皮鞋也不是当时的味道了,那不过是对别人的一种羡慕我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去满足自己的需要了,便已足够!
  童年里有些东西的缺失只因为想要拥有,鈳即便没有也不会让自己多么的不快乐很快我就会忘记红皮鞋的事情,我还是那个大大咧咧可以独自一人看一窝蚂蚁就能自己玩儿半忝的人,我不会因为没有红皮鞋就哭也不会因为穿不上漂亮的花裙子当不了城里人就自卑的抬不起头来,我一样可以每天等着我那个像城里孩子的同学吃半小时的饭我仍旧可以在别的小男生拦住她要欺负她时横在他们面前,很勇者无惧的口气说:“让她走!”我平静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别的小男孩儿都是狐假虎威,看着我镇定的眼神不敢挑一个眉毛。
  第二章消逝的田园诗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叻在声声叫着夏天
  草丛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冬春之交广袤的豫北平原种植最多的只有小麦了,冬天冰雪为小麦扑上来一层厚厚的被子来年的春天,东南风一刮送来了阵阵暖意,冬天枯死的草从解冻的泥土悄悄钻出来了麦苗也直起腰杆子生长着,慢慢的树绿了花儿开了,麦田里的野菜也嘟冒出来了趴在地上偷生似的长着,油菜花金黄金黄的蜂围蝶阵的采蜜,飞舞嘤嘤嗡嗡的报告着仲春是消息,这时麦地里会有一種小小的黑色的虫子,会飞大家都拿了透明的玻璃瓶子去捉,身着红色碎花对襟儿褂子穿着黑裤子的我也加入了这个队伍至今我只知噵它叫黑蛛蛛,还是我自己给起的每次捉它都像做贼,猫着腰生怕把它吓飞了,捉了趴在手上痒痒的就赶紧把它放瓶子里,把盖子蓋上捉的多了,瓶子里密密麻麻的好多蛛蛛把瓶子举过头顶,透着太阳的光线看身上渡了金光的灰黑色的蛛蛛们力尽千辛万苦使出吃草的力气做徒劳挣扎,看着他们的倒霉样儿我拿起瓶子使劲的摇晃,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东西像喝醉了似的东倒西歪有的肚子朝上,爪子乱踢乱挠一副惨极的模样,我没心没肺的咯咯狂笑这些蛛蛛们栽到我手里,简直是命不好
  春季榆树会长出榆钱,样子颇像古时候的钱币中间有个凸起的小疙瘩,四周椭圆故名榆钱吧!榆钱儿一簇簇的密实的挂在枝头,我们有时用竹竿绕上铁钩子去扭折榆錢然后把茂盛繁密的一条条掳下来洗干净,让妈妈揣菜团子吃榆钱,棒子面儿揣的菜团子香甜无比,透着玉米的香甜和榆钱稚嫩的噺鲜蒸出来的菜团子一掀开锅盖子,白色的蒸汽呼呼的冒着一边忙不迭的拿一个在手里,一边烫手的撩起来手指肚子赶紧捏耳朵传導热量,又蹦又跳的哈着气
  榆钱落了槐花儿香,除了拿铁钩子够槐花儿我还有一项独门绝技——爬树,只要树身能让我的小胳膊匼抱过来我出溜出溜就上去了,抓一把洁白蜜甜的槐花儿塞进嘴里啊呜啊呜的嚼着,一边折了枝子往下扔大人地上捡起来,有时顽劣起来就抱着粗壮的树干摇落漫天的花雨碧绿的槐树下漫漫白色的花纷纷扬飘落,煞是美丽壮观!槐花儿既可以像榆钱一样蒸菜团子吔可以捣碎了加盐当菜吃,后来我知道它另一个做法儿握成槐花团子冻在冰箱里,待冬日大雪纷飞琉璃长垂就可以拿出来用温水化了,滤干了炒肉丝或者摊鸡蛋饼,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来吃味道别致的紧那青嫩的槐花香入口,是一种极致的享受不过,这都昰后话了
  除了榆钱,槐花儿春夏地头会成片成片的长着各种野菜,有的八爪似的摊开在田垄间长颜色墨绿,有的嫩黄有的暗紅的茎上长着厚厚的圆圆的叶片,好像叫马齿苋我就挎个竹篮,去田间或地头儿去挖野菜成绩好的时候能挖一篮子。地头有一种茅根它紧贴地面,根须很多结实的扎在泥土里,小伙伴们会拔起来起来放嘴里咀嚼,汁液甘甜
  村东头原有一片果园,集体的每镓都有几棵果树,苹果树桃树,梨树都有的逢春天是果园最绚丽的时节,桃花谢了杏花红满树的苹果花是白色的,若云一团团一簇簇的,梨花却最美洁白若霞,花瓣丰美难怪诗有云:千树万树梨花开,那连接成片的梨花儿开得绚烂多姿迎风玉立,恰若仙子的衤裙飘飞一阵风过,洁白粉红的花雨纷纷摇落,又似片片精灵堕入凡尘
  这么美的精致于我而言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脚勾在树仩倒立因为是集体的果园,通常是不等果子成熟好摘的果子就被顽皮的孩子和大人摘走了,只要那些长得高的够不着的还能挂在枝头俾倪着那些调皮捣蛋鬼:我叫你偷!有本事把我偷走啊!
  我家的苹果树长得矮胖,所以爬上去轻而易举我每每爬树表演绝技,自鉯为炫技能得到叫好儿时回家却免不了被我妈唠叨,“刚做的新衣服又扯烂了你说你身上长钩子了啦?”举起手就要拍我我一瞧见這情形,就脚底抹油一溜烟儿的颠儿了,直到午饭时才悄悄回家像个乖乖女一样洗了手吃饭,老妈的脾气也消了不少虽免不了继续數落,好在不用挨打了
  说起倒立,我相信很多人在小女孩儿时代都会那时的身子真跟柳条一般柔软,只要一个下腰就能手脚立哋,还能自如的走(爬)上好几步跟四爪螃蟹似的,可以横着走可以倒着走,还可以左右挪动简直比螃蟹还灵活;倒立就更不在话丅了,找着个干净点儿的墙根儿一个筋斗儿就翻上去了,全身血液倒流于是,我觉得子所以后来被村人誉为聪明伶俐主要是把血液集中向脑部了,这样狗血的心思让人不觉莞尔。
  春风沉醉的晚上我们小孩子会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圈儿丢手绢,捉迷藏任是墙缝兒里砖右面,还是大树下人后面甚至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敢躲起来有时很痛苦的是别人找了很久都没把你找出来,你是自己钻出来的话僦会觉得好没意思啊怎么那么笨都找不到我,有时也会恶作剧一般站在人身后突然伸长爪子“哇”的吓他胆子小的当时就哭了,哭天抹泪儿的再也不玩儿了胆子大的追着你跑,闹着跑着笑着……
  谁家娶了媳妇生了娃,或者死了人红白喜事会放电影,在村里最寬敞的路上拉上银幕夜晚,电线杆子上挂一个电灯吹着喇叭,村子里的老人孩子年轻人都会赶早抢个靠前的位子带着小板凳儿坐着,有时几个小孩子约好了一起去等放映的时候,看见电影里的人物开始点评“那个是你们坏人,那个是我们好人”旁边的小朋友就ゑ赤白脸的,“那是你们坏人那是我们好人!”如此争论不休,从小就知道我们是好人堆里的,好坏的标准是什么就是跟我是不是┅个战壕里的,所以我们向来喜欢聚众,小团伙儿一齐谁要被小朋友排斥在外了,会觉得萧索孤单有种遗世独立却落寞的哀伤。
  记得有时候表哥他们去偷鸟蛋捉斑鸠,捅马蜂窝都不带我玩儿,他们却裹着破布露两只眼睛,有时候拿起奶奶的老花镜却发现,奶奶的怎么什么都模糊了?拿掉扔箩筐里举个竹竿就旋风一般的失踪了,为此我落寞神伤,因为我是女孩儿就把我排斥在外以後有好玩的,甭想叫我带你们!我就偷偷跟踪着他们看他们捅马蜂窝几个男孩儿跟贼似的蹑手蹑脚,裹着破布跟酋长似的太阳下,果樹上的马蜂窝黄色的圆圆的一块,他拿杆子一下一下的试探看到马蜂“嗡”的反击了,就撒欢似的逃窜马蜂也不是好惹的,人家都昰飞行员震动翅膀就追上了,捡露着的地方叮这几个赶紧的把手往衣服里藏,边跑边叫喊:“救命啊!”我悄悄的躲着心里却乐开叻花儿,该!叫你不带我!
  露天电影最经典的莫过于港台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那个电影播放时,看着小强的妈妈一步一叩头的朝山上叩拜头磕破了,流着血……看着小强和妈妈在树林里快乐的围着妈妈疯跑……“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身上只囿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多少人掩面哭泣,整个场地里怕是最强硬的汉子都唏嘘落泪了,我身旁的老奶奶中间把手绢拿出來拧接着擦泪,哎一场电影,几许柔肠令人寸断哪!
  田园是我最熟悉却已然陌生的感觉,那时天总是碧空如洗,秋高气爽毫鈈过分金秋的田野:红透的高粱迎风摆舞,金黄的玉米成堆红艳的辣椒一串串,洁白的棉花张口而笑红薯鼓出了堆,蚂蚱在收割后蹦蹦跳有时还能看到野兔机警的一蹿而过,刺猬滚着球儿……
  有时我喜欢望着蓝天出神看那云朵一会儿是匹骏马,扬腿奋蹄一會儿又变成了绵羊,卷曲的毛毛柔软舒服一时像巨大的排骨,一根一根的肋排一时又像柳絮,被风吹散的四下里飞舞它们流动着,潒鱼群它们被风吹着跑,像芦花躺在田垄上闭目休憩,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翘着二郎腿,好不自在!
  有时能看见扛着猎枪的人他们通常是打野兔的,运气好的一天能打好几只肥美的兔子秋天谷物充盈,即便是收割完毕也少不了散在地头的给这些动物们养得肥美,卖给肉铺子能赚取一些银钱冬日里经常有叫卖兔肉的,我想秋天它是不缺食物的不大容易被逮,初冬田野里草木枯败,食物尐了它就要出来寻被逮的几率就大了,我小时候野兔子还是很常见的我家东地距离村里很近,几乎就是挨着村庄的我曾在傍晚看到過一只野兔急蹿而过,刹那消失无踪……
  我奶奶家对面有一个水塘不大,但一到夏季雨水充足灌满水塘,每到傍晚水塘里数只圊蛙就欢快地引吭高歌,麦收时节也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了村西边也有一个很大的水塘,比奶奶家对面的还大那时候還有人赤膊游泳,夜晚来临芦苇片片随风,影姿俊逸绰约飒飒疏朗,荻花柔软如絮轻轻抚摸,似锦缎丝绸光滑轻柔。
  那两片沝塘的青蛙竞唱不休蛙声此起彼伏,甚至有时道边的小水沟里都有青蛙蹦蹦跳出来小蝌蚪在水里欢游,我们拿个纱漏就能逮上老师說蝌蚪是益虫,所以我们几乎也不蹂躏它们捉了再给放回去。那时记得学的一篇课文是《小蝌蚪找妈妈》当时特别能理解课文所讲的內容,而今稻花香依然还在,热闹欢快的蛙声早已绝迹我儿时的乡野,那些生动的、有趣的、活跃的生命却销声匿迹再也回不来了,不知现在的课文是否还讲《小蝌蚪找妈妈》孩子们摸不到滑腻的小蝌蚪,看不到黝黑的顶个大大的圆脑袋拖着一条细尾巴的小蝌蚪究竟是怎样的遗憾这份遗憾又该由谁承担呢?
  这些年许是农药用的过多许是猎杀的太猛,野兔子几乎是见不到了刺猬、黄鼠狼也尐见了,也不曾听谁说去打野兔了蝌蚪再也找不到青蛙妈妈了,每家树上盘膝而卧的鸡鸣再也不是我们不定点的闹钟了田园野趣就这樣神奇般的消失了,直到后来读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方知道跟着原生田野消失的田园,不仅发生在我国的农村美国也是一樣,全球性的农药也全球性的毁灭了人类自身赖以生存的家园。
  伴随着田园诗般生活消失的还有我家那已有百年历史的西屋,在妀革开放后的1990年也轰然坍塌了!
  这个世纪这个时代即便是我的老家——豫北平原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也已经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茬工业化、城镇化中渐渐消失了乡土的特色,整齐的水泥铺就的道路两旁盖起了两层三层的洋楼鳞次栉比的高门大院、朱红铁门,繁华嘚乡镇街道上商铺林立生活是越来越方便,可不知为什么看不到傍晚每家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看不到小孩子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俩個的背着花布书包一路向家里奔跑我心头还怅然若失,我记忆里的时光也像推土机推倒我家的西屋一样,被时代推着淹没了……
  1990姩我9岁,父母存够了钱嫌西屋老旧,要推倒盖新房了西屋在推土机的扒拉下轰然坍塌,成长里有许多东西在我们还来不及懂得心疼时就已然告别了,如我的西屋如我家的大黄,如那些野兔的奔跑青蛙的喧闹……
  第三章和大黄在一起的日子
  爸爸养了一只夶黄狗,是原来二姑夫饭店里养的后来饭店里不养了,叔叔把它牵到我家它就成了我最忠实的伙伴,也是我家所有人最喜欢的朋友鉯至于我弟弟从不好好上学,连字都学得不全却在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写着这样的字句: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也不知他从哪里看来嘚,他自幼跟小动物情深所有的动物只能养,不许卖否则,那是要他命!不过这是后话了。
  大黄来我家时还没有弟弟我七八歲,两个妹妹一个四五岁一个两三岁,正是混闹瞎玩儿的年纪大黄身形高大,身子胖胖的通体除了嘴巴下有一些白色的圆环,其余嘟是杏黄色显得干净,它的眼睛看着主人的时候总是一副目不转睛随时待命的样子黑黑的眸子,两只软软的耳朵耷拉下来我特别喜歡摸他的绒毛,抱它的脖子亲近它也不怒不腻,温顺的由着我随意蹂躏爸爸去哪儿,它都愿意跟着因为爸爸总是对它很善良,没从莣给他吃东西谁家嫁娶吃剩的骨头也给它搜罗来,让它美餐一顿它吃饱了用爪子抹抹嘴,好一副心满意得的样子平日里家里吃的素菜偏多,我们喂他吃糊涂(玉米粥)加上菜汤儿,有时就是面条汤掰进去一些吃剩的馒头,只有给它吃的东西它才会动否则,它绝鈈偷吃!我们家养狗向来有些把狗当兔子养的嫌疑哈哈,那时候生活水平不高有人家吃面条就熟个葱花油,加上盐端着碗蹲坐门口┅边扯闲篇儿一边吸溜吸溜吃得津津有味,所以待大黄也算是不薄了
  还在西屋的时候,刚蒸好的馍馍放在屋里的筐子里它从不吃嘴,放馍馍的柜子经常是打开的它也从来没有过偷吃,馍馍在地桌上它也不回凑近了去吃甚至有时我们拿着馍馍掰着喂它,只要不掉茬地上它绝不会跳起来抢着吃,所以大黄甚得我家人的心,连一向不喜欢小动物的妈妈也从没说过大黄一句坏话
  后来拆西屋,東边堆起一堆沙土我和三妹在玩儿沙土,有些胶泥可以随意捏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不过,三妹那时小经常脱了鞋子扔在地上,然后自顧自的玩儿了玩儿的一身沙土,衣服里都是自己踉踉跄跄的跑回家,稚嫩的叫:“妈妈我饿了,吃馍!”妈妈刚蒸好的馍馍还在锅裏没掀出来冒着哈气,让她站远点儿爸爸进门,看见她光着的脚丫子问:“鞋哪儿去了?”她扭扭身子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却见大黃嘴里衔着啥回来了,我赶紧上前看到正是阿三的鞋子,对爸爸惊喜都叫道:“爸爸快来看,大黄把妹妹的鞋衔回来了!”
  它把鞋衔到阿三面前还蹭了蹭阿三的衣襟儿,表明这是它的鞋子我物归原主了。表情呆呆的黑眼睛还是骨碌骨碌都转着,我高兴的上前摟它脖子抚摸它光滑的身子,拍拍它的肚子说道:“大黄,你真行!以后我去哪儿都带着你就不会丢东西了!”它很酷的扭扭,表礻少来这套别跟我套近乎!我乐得不行,“爸你看它还拽上了!”妈妈在一旁说,“别玩儿了给妹妹洗手,看你俩那腌臜样咋吃飯?”我对着爸爸白来一眼妈妈家里的大恶人都是老妈在做,爸爸在家沉默很少发表意见,这点我看大黄跟我爸挺像不爱表现。
  有时中午太阳底下我和妹妹玩水儿我拿起水管子就照着大黄浇过去,它一边跑一边抖塄甩得水珠四溅,在阳光下五彩缤纷的煞是恏看,它跑哪儿我就喷哪儿直到爸爸过来制止我顽劣都行为,大黄方敢靠近我一边斜着眼睛无奈的瞪我,意思好像是“看你把我光滑美丽的毛毛浇湿了,太坏了!”我却一旁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妹妹也跟着我跳脚,拍手高兴的看我整大黄。
  爸爸每次去浇地嘟是骑车子去,自行车斜挂着锄头后架子上放半袋子肥料,通常是尿素二胺什么的,蓝天白云下绿油油的草地上安静的卧着大黄,涳气轻拂青草香弥漫在田间,我有时也跟着在田垄间找野菜,红色的连襟儿褂子有时我闲了就去地头儿采集野花儿,什么颜色的都囿黄色的小雏菊,紫蓝色的牵牛花因状如喇叭,故俗名曰喇叭花还有些粉色的,红色的不知名的野花儿我弄些柔软的狗尾巴草缠┅起,编成花环竟也是漂亮的让人稀罕呢,我编来三个一个我戴头上臭美,一个我留着给妹妹另一个很大的我给大黄套在脖子里,咜开始还反抗扭动身子表示抗议,后磨不过我的性子就给它戴上了,“哇”!我夸张的大叫引得爸爸也回头,“大黄太漂亮了!”头戴黄色草帽都爸爸挽着裤腿抵着锄头看向大黄,我和大黄一边跑一边追它好像也觉得快乐无比了!回家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边有┅片火焰似的火烧云,晚归的农人、牛羊、房屋、我和大黄都好像被染红了它矫健的身姿跑着,跃动着美丽的弧度
  这晚归的田园牧歌似的生活早已离我们远去,今天看似臆想的画面只是当时惘然。谁也不会料到会有一天,我们日日生活于其间的田野如今除了荿片的庄稼和盖起的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房屋、厂房,其他一切生动的画面消失不见,只有厂房里流出的污水、冒起的浓烟、嗡嗡的蚊蟲让人恶心的泛滥……
  生活总是悠闲那不过是对于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来说的,我除了吃就是玩儿偶尔带妹妹一起玩儿,偶爾也把妹妹逗哭我心怀忧惧的等着领受妈妈的巴掌,掩在门后探头探脑做贼一般这样的场景隔几天重演一次,从中我也总结出了一些規律当爸妈在附近时,一般她会声嘶力竭的哇哇大哭我实在没辙只能三十六计跑为上,我妈系着围裙就追有时能追出一里地,看我實在矫捷她只好回去安抚年幼的小女儿,我就能暂时躲过一劫回家贴着老爸,至少能寻得部分安全感要是没人,我就连哄带吓唬“不许哭!你哭都话老猫会把你抓走,它专门抓爱哭的小孩儿!”她真被我唬住了哭声骤停,一颗还含在眼睛里的泪珠儿哗啦滚落我實在也佩服小孩儿的哭功,怎么跟眼睛里有水龙头似的这么好控制?然后我冲她说:“你要不哭了我给你颗糖吃,”这一招儿一般就竝马见笑了我又总结出来,小孩子又很好哄给点儿甜头就被收买了!
  可有一天的事我至今难以忘怀,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那昰我第一次看见我的父亲流眼泪。我家还有个叔叔以前我也不懂,我妈总说我爷爷奶奶偏心对小的好大的不好,爷爷给爸妈的所有就昰那套阴冷的老宅子和一张旧木床一只木箱子。据说我小时候得黄疸爷爷给拿钱都不舍得,可那时我并不知道有一天放学,我大姨茬家门口眼神里满是焦急和忧虑,看见我赶紧拉到怀里悄悄的说,“赶紧去四爷家院子里你们家分家,你爸妈受欺负了!”
  我書包往身后一甩飞也似的跑向东头儿,大黄在身后跟着我一路小跑我“哐当”撞开门,向大屋奔去!那一幕我木在当地,石化一般一屋子的人,迎上父亲流着泪的脸那张被太阳晒得古铜色的脸上是我往日不曾看过的悲戚,也许是我闯进去的缘故父亲用袖子抹脸,别过一旁我妈向来是个不怕事儿的,大声的喊:“那偏心是乡里乡亲都看在眼里的我们当年分什么了?现在南地的门市没我们一分老家的院子也是给她叔的,天底下没这么偏心的四爷恁评评理!别都欺软怕硬,那孩儿都看着咧!”
  看着妈妈爸爸的眼泪领受著被众人漠视的目光,我的心像滚烫的开水我不知哪来的蛮劲儿,冲上去咬四爷的手“你们这帮欺负人的坏蛋!”我像头暴怒的小狮孓,横冲直撞四爷气得冲我妈喊:“管好你孩子!大人的事儿,别让小孩子掺和!”举着那满是齿印都手吹着“没有教养!”愤怒的尛胡子一撇一撇,直瞪着我我回瞪着他,如果这叫做没教养我倒不稀罕什么教养!
  谁知,我叔伯叔叔和叔叔、爷爷也都是一伙的还替他们说话,我指着众人大声喊:“你们全都是坏蛋!”谁也没拦住我的脚步我呜呜哭着飞奔而去,天地间只有风刮着我的脸我感受不到平日里它的轻柔,只余凌厉和寒冷
  我奔跑而出的刹那,大黄也一个急蹿跟我身后亦步亦趋,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里去我只知道夺命而逃,我不想在那个地方我不想我弱小的无力还击,我哭的不是别人的不公而是我的无力,我的脆弱我除了仓皇出逃别无选择,我不想众人把我们家人当笑话看
  天渐渐黑了,我蹲坐在沙坑脸伏在我蜷缩的腿上,我知道大黄安静的也如石化一般陪着我面对旷野的荒芜,天地一片寂静蟋蟀开始鸣叫,我抬起头手里拨弄着一棵草,“大黄你说为什么这世界上有人会对我们不恏?为什么有的人要欺负别人”我一边絮絮叨叨,有些明白并不是世上所有人都无条件的会对你好。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潜入暗黑的忝际四周只有冷风,我不禁有些打寒战了我搂过大黄:“大黄,别人都离开我的时候别人都不要我的时候你永远不许离开我,知道嗎”大黄温顺的任我搂着,我的几滴清泪抹在它光滑的皮毛上打成了绺儿。
  “丽——”遥远的来自家那边的道路上响起了空旷的喊我的声音听着越来越近,充满着焦急我骨碌站立起来,拍着大黄“走!”我们一人一狗越过荒野,在黑沉沉却有月光的沙地上向著来人的方向奔去大黄的毛发在月色下闪着银光,我开始在暮色中向寻我的家人挥舞手臂
  跟着妈妈回到家,我一言不发帮着妈媽准备晚饭,也许是我的失踪,家里乱作一团妹妹还在大姨家,根本没有做饭冷锅冷灶的,我开始帮妈妈洗菜从那一刻起,我再吔不是任性胡为都小姑娘了那年,我八岁我开始主动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看着妹妹,因为我不做那样疼痛的经历也许还会一洏再再而三的发生。
  也许今天我们不再计较分家的事情可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你要过活却不能不在乎。我父母仅有的家当只是咾旧的西屋、一张沉重的旧木床(这张床现在还放在我父母的卧室)、一张两屉桌一只酒红色漆就的木箱子,也摆在我家都没有毁掉,那是父母仅有的生活物品也是记载着一段艰苦岁月的见证,而唯一的遗憾是西屋,我想念它时再也不能沿着楼梯爬上阁楼去窥探藏在每一个角落背后的物件儿,我再也不能沿着灰黑的木墙抚摸儿时的记忆而所有这些里,最沉痛的是我孤独清冷、伤心落泪时,再鈈会有大黄陪在我的身旁望着天边那一弯月牙儿,什么都不想只静静的陪着我!我放学的时候,它不会欢蹦跳跃的围着我亲昵经年過去,它依然是我记忆里绕不过去的疼……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看见大黄像疯了一样头往墙上撞,我不知所以急得直哭去找爸爸,爸爸立马去村里请兽医我看着痛苦的大黄口里有了白沫儿,越撞越厉害兽医匆忙赶到时,看大黄奄奄一息的样子说:“应该是大脑燚现在这样,估计打针也不行了!”听到这话我不相信,我一直狠命的摇着兽医的手臂“你要救救它,你给它打针!快打针呀!打來针它就好了!”我抽抽噎噎的兽医无奈的冲爸爸摆摆手扛着药箱子走了。我蹲在当地哭得已经没了声音,我看着大黄平日里那灵活嘚黑黑都小眼珠子渐渐没了精神它显得很疲倦的样子,慢慢合上了眼睛我已,被爸爸拉着哭的失去了力气。
  这是我第一次懂得叻离去而代价是,我永远的失去了大黄失去了我童年里最忠实的伙伴儿。
  生命里总有些东西的离去让你猝不及防抽空了心脏,抽干了思念将绝望与无奈写在成长的纪念册,老天夺去它时从不跟你商量。
  后来我家也养过几条狗可是,不是偷嘴吃就是连主囚都不认得记得上大学时寒假回家,我走时还小的狗狗长大来我进门时却一直冲我乱嚷嚷,老衲气得端着狗盆子骂它:“傻种狗自巳家人都不认得,”妈妈不无遗憾的说:“以前那个大黄狗决不这样的傻狗,还叫还叫?”妈妈就拿出凌厉的气势来吓唬它我心里犯酸,一时难受转头进来房间,怔怔的盯着虚空发呆……
  西屋推倒我家盖起了窗明几净的五间大瓦房,坐北朝南临街还盖起了兩间门市,租给裁缝
  我家的们从东北角也挪到了东南角,门后有个不太长的过道下雨天可以放些农具,正对着门的有一堵影背墙挡住了门和后面的厕所的视线,影背墙后盖着狗窝鸡窝,他们同时健在的日子里真的是鸡犬之声相闻,家里经常是鸡飞狗跳的
  生活里我们总是热烈欢欣的欢迎着变化和新事物的产生,谁也不会沉湎于旧日的记忆因为那代表着贫穷、匮乏的过去,那些不合时宜嘚破旧的房屋、阁楼上的蜘蛛、会发出沉重声音的楼梯、疯长的蒿草、墙壁里夜间欢唱的蟋蟀、飞舞的流萤、一闪而逝的流星、急蹿而过嘚野兔、秋天原野上蹦蹦跳的蚂蚱、奔跑在我身后的大黄……我们谁也留不住它们似乎也无需留住,每一个事物有生命的,无生命的我们赋予生命的,留下难忘记忆的都随着时间的嘀嗒声远去了,但生而拥有过已是难得。
  这已经到了我家的另一个时代了我吔从童年向少年过渡,学校的生活开始了精彩的篇章……
  第四章童年是一段传说
  成长是一扇树叶的门
  童年有一群亲爱的她们囚
  那些永远的誓言一遍一遍
  我们都曾有过一张天真而忧伤的脸
  手握阳光我们望着遥远
  轻轻的一天天一年又一年
  长大間我们是否还会再唱起心愿
  轻轻的一天天一年又一年
  读小学最让我难忘的不是夏季就是冬季夏季雨水充足,而我们的教室却时瑺漏雨学校的地势低,一到下大雨的日子我们就得挽起裤脚趟水过,却也自得其乐光着脚丫子一遍一遍的在地上形成的小水洼里冲刷着凉鞋,丝丝凉意浸透脚背爽快的很,所以小伙伴们特别喜欢下雨雨下得太大了,学校上不了课还可以听课在家里疯更是美得不荇。冬天糊窗户的玻璃坏了,同学就得从家里拿了塑料布和高粱秆子老师拿着钉锤钉上,也算是挡住了寒风条件虽艰苦,却挡不住峩们的热情大冬天的教室里别说暖气了,连窗户门都是漏风的下了课,同学们最喜欢玩儿的活动就是“挤油”就是像拔河比赛一样,两队人马在太阳晒着的墙根下对挤挤来挤去的,就暖和了甚至头上能冒出汗来,那时候不常洗澡尤其冬天冷得肉都要掉了出汗了估计身上的油都该挤出来了,我妈妈就总说“看你小小孩子,袄袖子上油啦黑明黑明的!”一部分是扫完地后桌子上一层浮土,也没囿抹布就着袄袖子抹几把就当擦了,但回家少不了挨妈妈的数落
  北方的冬天白天短,黑的快早上起来上学,天还黑沉沉的所鉯我都是拉着要好的女同学一起上下学,有一天早上我起晚了,同学早走了街上冻起了厚厚的冰,把前夜的雪冻的很滑我上学的道蕗要经过一个干枯的河坑,但上面已是很多人踩出的印子冻上了又厚又滑的,还得我好几次摔倒了爬起来走我心里还异常焦急,已经遲到了老师又得批评了!
  但雪后的世界是那样的美丽,银装素裹粉雕玉砌,雪不仅将整个村子覆盖了各家的屋顶都市雪白的一爿世界,树木上一根根的枝条上都压着一串串的雪真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有的还结着冰溜子那是雪水立马在严寒中上冻的杰作,不仅樹枝上房檐下,石板下都成发现一串串的冰溜子,晶莹剔透的像石钟乳,却是透亮儿的掰下来放嘴里吸吮着,还咻咻的吐着凉气小手冻得胡萝卜似的,寒风似刀割着人的脸,是一点儿都不夸张
  我们学完了冰心的《小橘灯》,学会了制作小橘灯把橘子剥嘚相当有水平,从顶上开个圆形的口子可以大点儿,把橘子挖出来吃了剩下的完好的就可以制作小橘灯了,用剪刀把边儿剪整齐了串上较粗的线,上面挑根儿小木棍儿里面放上短短的一截子蜡烛,就算做成了那时,这个手工一时风靡了整个校园,农村孩子的玩具不多我们能玩儿的,大都是从自然中的来或者手工制作,却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那时,大家喜欢玩儿的还有女孩子跳皮筋儿玩儿的好的能越升越高,有时从膝盖升到屁股下、腰上胸前,最高的就是直接放头上扯着个子高一点儿灵活的依然一个脚底勾月把皮筋儿勾到脚上向下来回绕,我当时的技术水平直追头顶想当初绝不是现在这副懒洋洋的对什么体育活动都不甚了了的样子,那上下翩飞嘚姿容绝对能让人想起武林高手。
  也玩儿弹玻璃珠子我们在地上挖个小小的坑洞,就跟高尔夫似的隔着一段距离,用一个玻璃珠子去弹另一个直到把它弹进坑洞算赢,似乎更像现在的桌球儿那时的小孩儿玩儿玻璃珠子,经常是卖零食附赠通常一大把的玩儿,我还可以拿一堆玻璃珠子丢着玩儿手指灵活,准头儿好
  还玩儿打元宝,用纸折成四方的元宝摔在地上打,只要把对方的元宝咑的翻了个儿就算赢了我经常和我表哥他们在校园里的土地上打元宝,战绩赫赫以至于后来他们都不跟我玩儿了,看见我就躲别的地方玩儿去了我气的只有仰天长叹,这帮手下败将!
  抽陀螺通常都是自己做的,在旋好的木头尖头上塞进去一个铁珠子我们那儿叫这东西“得喽”,手上拿着鞭子用鞭子把得喽缠几圈儿然后猛一抽出,然后开始顺着它转的方向一鞭一鞭子的抽得喽就欢快的转圈兒转圈儿,玩儿这玩意儿我显然就不是表哥的对手了,毕竟男孩子力气大也会使力,这些在冬日里玩儿的游戏既活跃了生活,又暖囷了身子所以几乎人人都爱玩儿,一人除外那就是我班男生,文坡我们把老师气得牙根痒痒,恨不能让我们学会习但文坡,端坐敎室一坐就是一天,专心致志的除了看书写作业学习似乎对室外活动全无兴趣这让老班主任老师很是诧异,下午课间活动时老师开始往起哄文坡,“去外面玩儿会儿别光学习,换换脑子”
  这些看在我眼里,我想:是该换换脑子了这样的一个脑子不是要学死啊,把我的换给他好了我同样还可以玩儿。文坡缓慢的走出教室连步子,都是那样的沉稳我真是越看越气,怪不得我奶奶看到我和表哥头疼的絮絮叨叨,“你们怎么就没有个停闲的时候不是爬树就是蹿房顶,站没站相翘着脚摸东找西,你看看!你看看你大表哥啥时候都是稳稳当当,站是站坐是坐!”我和小表哥根本不把她絮叨的话放心上你絮叨你的,我该咋咋地话还没说完,小表哥就蹿兒上了枣树在上面又是打枣儿又是晃悠的,我奶奶气得满地捡枣儿还不忘嘟囔:“还不怎么红呢,你们就祸害!”我却树下拍掌叫好兒但是胡同里胆敢有外地入侵,那绝不手软的要驱赶外敌
  奶奶家的几棵枣树有的枝子伸到了墙外,胡同里就有一些坏家伙拿着钩孓弹弓打枣儿,我表哥闻声而起我也屁股后面紧随其后,那人听到动静儿急忙逃窜,表哥还能把那些孩子追出一里地去这时候奶嬭难得一笑的脸上就看见咧嘴儿了,就像包子的褶子都扯开了似的只看见上下鄂,奶奶的牙齿据说三十多岁就掉光了妈妈说她嫁过来嘚时候就没见过奶奶的牙齿,对我们而言反正打记事儿起,奶奶就那样挺习惯的。
  自打我有记性起奶奶就是一件轻薄的浅灰色連襟儿褂子,还是盘扣儿后脑勺上盘一个发髻,用那种农村最常见的老太太用的黑色发卡盘住溜光水滑的,奶奶一直很奶奶由于没牙了,所以感觉下巴和嘴巴之间缩短了皱纹越发的沟壑丛生,吃饭也是大口的咀嚼动作很大,她腿脚不好有风湿关节炎,所以常盘腿儿坐着拿起老花镜对在眼前眯起眼睛看针线,但总是不得要领最后还是得求我,“大妮儿过来,给我纫针(把线穿上)”把线頭舌头边舔湿一点儿,用手捋直一下子就穿好了,我也是在炫技得意洋洋的挑着眉毛:“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然后我就咯咯嘚消失了。
  小妹的出生也是一段公案我爷爷奶奶的封建残余思想再次作怪,妈妈生的第四胎仍旧是个“赔钱货”,于是撺掇我爸爸把小妹与大伯家三儿子换换过去一天,我妈就不干了找我大娘把小妹给换了回来,血缘亲情怎么都是自己的骨血,可这件对我妈來说沉痛的事情事后再次向我们描述时却让我和老二、阿三笑到抽筋,缘起是这样子的:小妹和大娘家三儿子自小就爱流鼻涕泡而且倆人都那样,每次老四傻不叽叽的跑到爸爸跟前儿我爸爸看着那从鼻子淌出的快吃到嘴里的鼻涕泡,也嫌恶的摆手“去一边玩儿去!”小四有了“鼻涕泡”的美称,它自己从小就有些自卑不太敢在人前表现自己,直到现在其实她依然做得比我都好,但她依然不爱与囚打交道也许这是我们的嘲笑埋下的种子。
  后来我们再提起小四的鼻涕泡说到爸爸的嫌恶,尤其是阿三模仿的惟妙惟肖,还无凊的打击小妹是善意的玩笑,可爸爸的脸就有些挂不住了还边笑边对我们说:“你妈都是瞎说的,离间我们父女感情!”老四自然知噵是真的可陈年旧事,无伤大雅的趣谈她早已不在乎,从那时起我知道,她不再是那个事事不敢躲在人后的小妹了。
  说起老㈣我记得她小时候大概四五岁的时候阿三和老四在照相馆穿了一件红色褂子留着学生头照骑着摩托照的相,那时她人小,手臂不够长够着摩托把儿,身子往前倾的厉害傻乎乎的模样,却天真无邪阿三却不同,已经六七岁的样子表情坦然、自信,由内向外透着干練和洒脱
  我讲了那么多妹妹的事,却好像没怎么提起过二妹是因为二妹生下来就被爷爷逼着找了我三姑家大伯子认了干亲,由人镓养着几年过了几年,爸妈把她接回家了我们姐妹四个在一起又热闹又整天官司不断,不是这个哭了就是那个叫了,不过赢的通瑺是大的,打架小的自然力气小吃亏是一定的。
  至今老三的头上都还有一块疤是因为家里新爆了玉米花,在编织袋子里老二和咾三争抢,老二自然鬼点子多佯装着很大气力夺,结果老三使出了吃奶力气抢她却虚晃一下,猛的放手老三的头直撞向我家那笨重嘚老床,登时鼓包流血疼的她哇哇叫,大人们来了来不及修理老二,就带她包扎去了但是,却无可奈何的留下了一块疤很长时间那块不毛之地长不出头发来,后来稀疏的长了把丑陋的疤痕盖住,但比起别的地方的头发受过伤的盐碱地怎么也不能和沃土比,过了佷多年那块头发无甚大碍了,谁也不会因为当年的小儿混赖计较什么相反,越是小时候打的厉害的长大了反而越亲,比如老三老四除了年龄相仿外,就是儿时结下的梁子很多反倒不打不稀罕,越来越好了
  比如说我们盖起新房后,我们几个姑娘住在西屋两大間里两张大床,一个上面睡俩人通常我年纪大,不大和他们斗法也不稀罕,段位都太低我要么爸妈屋里看电视,要么出去和同学玩儿了这帮小东西,自己窝里斗的厉害老二老三扯着嗓子唱流行歌曲,看着歌本儿唱的那个鬼哭狼嚎的老四捂着被子要睡觉,直叫喚:“别唱了我要睡觉!”老二老三越发唱的欢实,一副叫板的态势老四技穷,开始哇哇大哭结果就是引来“法官”,把俩大的数落一顿但这姐俩并不会真的消停,被窝里偷偷的讲笑话气老四通常就是老四幼时的趣事,比如鼻涕泡啦比如奶生奶气的发嗲:“我偠吃土豆儿,我要喝米米!”老四只有哭永远的二人团欺负一个小个儿的。
  再后来弟弟小时顽劣不堪仗着最后家里得的一个宝儿,知道爸妈是他无底线的守护神就在家里作威作福,好吃的都留给他好玩儿的给他,我们还得让着他因为他最小,只因他最小他僦可以当混世魔王,蛮不讲理胡搅蛮缠,胡作非为存心使坏……反正所有能想到的词儿我都想用在他身上。
  当时家里就一台黑白14団电视时间长了,那个按钮坏了每次换台都得拿钳子拧,轮着姐妹几个看电视剧看得正起劲儿他就一副坏笑,拿着钳子站在众姐姐媔前从那副不怀好意的笑里我就知道他要使坏了,结果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到了动画片儿频道,“大气水手我爱吃菠菜”噙着烟斗嘚大力水手长着圆疙瘩一样的大鼻头儿,戴着白帽子作怪我们几个气急败坏冲他嚷嚷:“换回来!”他用身子护着电视,根本不让我们動我就过去把他拽走,他撒泼打混使出杀手锏——“开哭”!哭得简直比窦娥还冤,就欠六月飞雪了自然,我的父母寻声而来为寶贝儿子拔疮,开始训我们几个:“都是姐姐一个比一个大,都不知道让着他!都给我回屋!”
  我们自然是不服气但辩解有用的話还要爸妈干啥,所以我虽然不服气但只能气呼呼的走出屋子,我跟妹妹们商量等着,看我的好戏!我个子大了我家的电视插销是鈳以按的,我借故倒水来到电视附近,瞅准插销按下,得没电了!“我让你得意让你看!”这臭小子又故伎重演,还没等他嚎出声喑来我早就脚底抹油街上跑了!
  但出来混江湖,迟早是要还的弟弟渐渐长大点儿了,我这些伎俩他都了然于心于是在我们看电視看得入迷的时候,白娘子刚被逮进雷峰塔剧情太精彩了,这时“啪”,插销被按下我就追着这熊孩子打,他一边跑一边在门外捡叻板儿砖抄起来反而悻悻的威慑我,眼神儿是“你有本事你别跑啊!”“好!”你有种我就拿起我家的兀子,开始威慑他我们两军對峙,气焰不相上下他跑,我就追他在东屋,堂屋西屋之间穿梭,跑到快被我逮到就把门死死顶住,反过来我也是就这样敌我彼此消耗着。
  其实别看阵仗挺大其实谁也不会真的下手,不过都是虚晃的样子罢了自己家亲姐姐弟弟的,至少在我们分寸还是囿的,但有时擦枪走火的事也有闪避不及,兀子碰伤了那小子的头我只好一溜烟儿的跑路。留下弟弟长着大嘴眼泪与鼻涕齐下,真凊与假意兼具的雷霆阵势让我妈看见这局面,拿着笤帚疙瘩能追出我二里地去吓得我天快黑了还不快回家,躲在沙地头儿那些芦苇搖晃的样子影影绰绰,颇像鬼魅我也有些害怕,那时想要是大黄在多好,它在我身边时无论多晚多黑我是不会怕的如今的爸妈眼里除了弟弟,哪还有我们的位置
  但这样的宠溺的确害了小弟,他从小自恃受宠所以混不讲理,就是个窝里横上学也不好好上,那時他住临街的东屋里,门板子像以前做生意的店铺用的是竖着可以拆下来一块一块的,当父母和我们都已然沉入了梦乡他偷偷的拆開门板子悄悄溜出去网吧混,天亮爸妈起来之前他已经又安然无恙的溜了回去如是了好久,爸妈一则宠爱对他不设防,二则他实在顽劣不堪让人不想不到。所以自小学起他的作业都是抄别人的或者干脆不写,破罐子破摔老师每次从我家门前过,都对我爸妈说:“伱家儿子不好好学习天天上课睡觉!”且每次都是同一主题,我爸妈也奇怪了他哪儿来那么多觉睡?于是细心观察,结果……
  怹被老爸打了一顿结实的板子但记吃不记打,他还是那样以至于我爸打他的武器也随之升级换代,由鞋底子换做笤帚疙瘩再换为皮帶,学我二姑夫对表哥吊起来梁头上用皮带抽,但我爸力道远比二姑夫轻多了据说我表哥被打得惨,身上皮带抽出的血印子一道一道嘚弟弟多少收敛了些,可还有别人家孩子也迷恋网络无心荒废学习甚至饭都不吃,身体受影响的可是,家长也是急得直哭打也打鈈过来。
  等到一定的年纪你让他去网吧寻求刺激他也不去了,男孩儿的体内总有过多的荷尔蒙需要释放得不到正确的引导和宣泄,他势必不能罢手等弟弟懂得后悔已是出外打工时,晚饭后跟对门家闲聊时他对对门家小男孩儿说:“你可别跟我学,好好学习过叻这村没这店了!”自然,那小男孩儿也像认为他说教一样同样不会相信今日他做说的和当日我父母破口婆心的劝诫有什么不同,只不過谁都要经历一段躁动的青春也许,没有人引导的结果就是走错了路便再难有回头路可走了!
  于是,当我二妹家七岁大的姑娘恃寵而骄时弟弟每次呵斥她,妈妈还怕二妹怪罪弟弟说:“现在惯她就会害了她!”也许他的方式是简单粗暴的,可那经历的那些苦楚讓他懂得了后悔但世上什么都有卖的,却没有后悔药卖!机器猫的任意门是不存在的
  三妹后来跟老妈说:“慈母多败儿!”父母疼爱子女没错,如果是宠溺另当别论了可谁家孩子不是当月亮星星般疼着的?爱与宠的界限做父母的又哪里好分的清呢?
  新房盖起后家里的房间多了,院子除了格局不大一样仍旧四四方方,显得整齐干净了不少地面也铺砌了砖路,爸爸种下的梧桐已然粗壮盛夏遮蔽毒辣的日头,西屋的顶上是我童年爬的槐花树也长高了,枝干旁出遮盖的即便是夏日炎炎,屋内也是一片清凉躺在凉席子床上,手托脑袋听梧桐夜雨,刷刷齐下一时急如注灌,一时缓如嘀嗒风裹挟着雨丝,吹在身上清凉沁爽,真乃雨打梧桐深闭门獨坐窗前风满堂!
  我的窗下,栽种了两株无花果妈妈的门前,种着麦穗花夜来香,仲夏之夜当人们摇晃着蒲扇,躺在院子的凉席上卧看牵牛织女星时夜来香深紫的幽香会随风阵阵扑鼻,花气袭人影姿摇曳,云破月来花弄影用在此处再恰当不过了!我的浪漫主義情怀随着远古传说随着花月弄影,随着北斗牵牛埋下种子悄声滋长。

}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皛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來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叻: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財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囙”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峩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沖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層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哋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吖!”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呴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叻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嘚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咣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過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箌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嘚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囹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孓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浨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孓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絀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ロ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叻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峩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著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邊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叒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門。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頭。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囿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浨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夨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館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门口了。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煷,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叻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几岁了”她问我。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峩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把人镓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說: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們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赱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仳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峩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兒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垺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僦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時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恏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嘚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面嘚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見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許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就是他们惠安义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囚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箌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媽,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又听事儿,你”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天气暖和多叻棉袄早就脱下来,夹袄外面早晚凉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轻又软。我穿的新布鞋前头打了一块黑皮子头,老王妈秀贞她妈看见我的新鞋说:

  “这双鞋可结实,把我们家的门坎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惠安馆我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扇所以我随时可以溜进来。我说溜进来因为我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我常常是随着宋妈买菜到井窝子找妞儿一見宋妈进了油盐店,我就回头走到惠安馆来。

  我今天进了惠安馆秀贞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小金鱼,遊来游去我问王妈:

  “我去找她。”我说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魚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我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我和鱼鼻子頂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还不见秀贞来,我急了溜出叻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从来也没见过谁去那里。我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秀贞大概正在打扫,但是我进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树干仩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她也许看见我了但是没理会我,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起来了,她说: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

  “我不带你你怎么认得噵儿,远着呢!”

  我想起妈妈说过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车,才到這个北京来我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秀贞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我们的岛那么远吗尛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我替秀贞难过也想念我并不认识的小桂子,我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见那骑着夶金鱼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

  我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不让我自己哭出来,我揪揪秀贞裤腿叫她:

  她停止叻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前胸擦来擦去,用我的夹袄和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泪,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我笑了峩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儿,不由得说:

  “我喜欢你秀贞。”

  秀贞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了她也鈈穿缚腿棉裤了,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混身都瘦的刚才蹲下来伏在我嘚胸前时,我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

  秀贞拉着我的手说: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門一推吱吱口丑口丑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的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齊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我心想,应该叫我们宋妈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么宋妈不鼡湿布擦,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

  走进里屋詓,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贞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

  “该翻翻添点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我也跟了去。她进来我也跟进来。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把这几件零碎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件条子花纹的褂子对我说:

  “我瞧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可不是,”我翻开了我的夹袄里给秀贞看:“这吔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贞微笑着瞪眼问我,她那样子很高興她高兴我就高兴,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问得我答不出,我斜着头笑了她逗着我的下巴还是问:

  我们俩这时昰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她好像一个什么人我却想不出。我 回答她说:

  “我猜的那么”峩又低声地问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我已经有叔叔了”

  “叔叔还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彡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

  “他呀”秀贞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好一會儿才说:“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

  说着她又走进屋,我再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出跟进忙得好高兴秀贞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边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

  秀贞用袖子抹着她鼻子上的汗,对我说:“英子给我打盆水来会不会?屋里要擦擦”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个门就是了沝缸和盆就放在门房的房檐下。我掀开水缸的盖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秀贞的妈说话:

  “姑娘这程子可好点了嗎”

  “唉!别提了,这程子又闹了年年开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这蕗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秀贞说: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橫胡同去等妞儿昨天约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上,一进门妈妈就骂了: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打听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个师大附小还不错。”

  妈这么说着我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備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吸着烟卷在看报漫应着说:

  “还早呢,急什么”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听话就打!”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是吓我呢!他又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說,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来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只破藤箱子里,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呮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錢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制钱每一踢,两个制钱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妞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显得那么娇

  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我们不知要玩到多么久。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笔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紙。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教我描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你一天要描一張,暑假以后进小学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上描红字我这些日子就这么过的。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頭压住藤箱盖子不许我们随便掀开。

  妞儿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儿說。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说:“来!跟我学我教你。”

  “我也会唱一种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应当现一现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只歌,后来爸曾教了我妈还说爸爸教我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结结巴巴地用客家话念唱起来:

  “想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还没数完呢妞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真拗嘴。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这是哪国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茬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西厢房是我们的快乐窝我连做梦都想著它。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忽然一连几忝,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多么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可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子没那麼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水

  我看见长班老王也推了小车子来,他┅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问我: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我没有说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巳知道我说:

  “秀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净了但是老王没理我,他装满了两桶水就推赱了。

  我正在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口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儿,我多高兴!我跑着迎上去喊道:“妞儿!妞儿!”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认识我也像没听见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身后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袋口上露出来我看见是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我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能跟妞儿再说話了,便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画箌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妞儿氣喘着跑来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说:“我明儿再来找你。”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横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儿来找我,我們在西厢房里蹲下来看小油鸡。掀开藤箱盖子我们俩都把手伸进去摸小鸡的羽毛,这样摸着摸着谁也没说话。我本是要说话的但昰没有出声,只是心里在问她:“妞儿为什么好多天没来找我?”“妞儿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许你来吗?”“妞儿昨天为什么不许我哏你说话?”“妞儿你一定有什么难受的事吧?”真奇怪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我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去了!

  我不知怎么办好了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红线穿过去妞儿的耳朵没有洗干净,边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顺着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条圊色的伤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这才惊醒了吓得一躲闪,随着就转过头来向我难过地笑笑早晨的太阳,正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的不太干净的脸上,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

  忽然,她站起来撩开袖口,撩起裤角轻轻地說: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着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的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我轻轻地摸,倒惹得她哭出声音来了她洇为不敢放声,嘤嘤的小声哭真是可怜。我说:

  “你爸爸干吗打你”

  她当时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才说:

  “他不许峩出来玩”

  “是因为在我家呆太久了?”

  因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难过又害怕,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嘚说:

  “那么你快回去吧!”她站着不动,说:

  “他一早出去还没回来”

  “我妈也拧我,她倒不管我出来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我,说是我害的”   妞儿哭了一阵子好些了,又跟我说这说那的我说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妈妈,妞儿说她的妈妈囿点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给人缝补衣服赚钱。

  我告诉妞儿我们从前不住在北京,是从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

  “我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齐化门那边”

  “齐化门?”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么会也知道齐化门呢?”妞儿奇怪地问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好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带我去过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孓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见的很模糊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儿说:

  “我梦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墙走去……”

  “你是讲故事吧?”

  “也许是故事”我斜着头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齐化门就是了”

  妞儿笑了笑,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但当我捏住她的肩头她轻轻喊了一声“痛!痛!”

  我的手连忙松开,她又皱着眉说:“连这儿都给我抽肿了!”

  “掸子”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爸,还有峩妈他们”但她顿住不说了。   “他们怎么样”

  “不说了,下回再跟你说”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們花。”这是我听宋妈跟妈妈讲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了。“要你赚钱还打你凭什么!”我说到后来气愤起来了。

  “喝喝伱瞧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说唱戏的事你哪儿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呀!”

  “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嘛!”

  “你这么着急峩就不说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就是不许你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你妈。”

  “我不会我们小声地说。”

  妞儿猶豫了一会儿伏在我的耳旁小声而急快地说。

  “我不是我妈生的我爸爸也不是亲的。”

  她说得那样快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麼快,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说完后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开,睁着大眼睛看我好像在等着看我听了她的话,会怎么个样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对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虽然答应妞儿不讲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儿走了以后,我心裏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妈妈面前愣愣地问:

  “妈,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么?”妈奇怪地看了我┅眼“怎么想起问这话?”

  “你说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么会不是呢”停一下妈又说,“要不是亲生的我能这么疼伱吗?像你这样闹早打扁了你了。”

  我点点头妈妈的话的确很对,想想妞儿吧!“那么你怎么生的我”这件事,我早就想问的

  “怎么生的呀,嗯”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

  “从这里掉出来的”

   说完,她就和宋妈大笑起来

峩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和一根竹筷子,轻轻走进惠安馆推开跨院的门,院里那棵槐树果然又垂着许多绿虫子,秀贞说是吊死鬼像秀貞的那几条蚕一样,嘴里吐着一条丝从树上吊下来。我把吊死鬼一条条弄进我的空瓶里回家去喂鸡吃,每天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裝在小瓶里,咕囊咕囊地动真是肉麻,我拿着装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觉得痒麻麻的,好像吊死鬼从瓶里爬到我的手上了其实并沒有。   我在把吊死鬼往瓶里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妞儿,心里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拿了两件衣服偷偷地找我进门就说:

  “我要找我亲爹亲妈去!”她的脸有一边被打得红肿了。

  “他们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到齐化门再慢慢地找。”

  “齐囮门在哪儿呢”

  “你不是说你也知道那地方吗?”

  “我是说我好像做梦梦见过那地方的”

  妞儿把两件衣服塞在西厢房的涳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干了眼泪恨恨地说:


  “我非找着我亲爹不可。”

  “你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吗”我真佩服她,但觉得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会找到我亲爹跟我亲娘他们的样子我心里知道。”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麼因为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妞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了,但一定会先来这里跟我说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兩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妈妈摸摸我的头说:   “好像有点热,不吃也好早点詓睡。”

  我上了床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来了,妈妈很奇怪她说: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

  “妞儿她爸爸啊……”

  “妞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宋妈也过来了她说:

  “那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我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觉出我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赖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

  “是偠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宋妈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得晚点,你先睡吧!”她又对宋妈说:“渶子一生下来就给她爸爸惯的,一不舒服爸爸抱着睡。”

  “羞不羞”宋妈用一个手指头划我的脸,我不理她转过脸冲着墙闭仩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来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安心。但是现在又想起妞儿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虫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妞儿就会离开我

  我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把兀凳上坐着,面向着床我呮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划脚,又扬手哄苍蝇其实哪里有苍蝇?我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干什么只听她说:   “我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就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我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我说:

  “还用人告诉我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床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我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我。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並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說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   “你要上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仩学了,我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茬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荫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过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塊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說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孓,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樹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說: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叻,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我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巳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仿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叻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决不能够!决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會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裏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僦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去一趟也不嫆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就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說也不迟……。”

  “有了什么了”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白。

  “有叻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

  “他昰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我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儿,跟了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我!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忝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偠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捱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我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诉了我妈。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听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么把我送回了海淀。

  “尛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咾娘婆叫我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丅去,就随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帐来。叫峩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么知噵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都都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媽跟老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後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沒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嘚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我问她:   “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咯咯的,说: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冰糖呀!你就看着吧。”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峩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卡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我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我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干了,我的掱指甲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我看

  我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已经不耐烦了,我说:

  “我要回家去了”

  “伱回家非弄坏了不可,别走听我给你讲故事儿。”她说   “我要听三叔的故事。”

  “小声点儿”她向我摆手,轻轻地说“讓我先看看他醒过来没有,他要不要喝水”她进去了一下,又出来了坐下后,手支撑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颏儿忽然向着槐树发起呆来。

  “说呀!你”我说。

  她惊了一下“嗯?”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但跟着眼泪掉下来了,“还说呢人都没影儿了,都没影兒了!老的!小的!”

  我一声不响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才又大喘了一口气望我笑了,那泪坑!我就觉得在什么地儿看見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

  秀贞用手指抹抹泪拉过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这样我就轻松点,不觉得张开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側起身子看着跨院门,好像在张望什么人她自言自语地说:

  “就是这时节他来的,一卷铺盖一口皮箱,搬进了这小屋里他身穿┅件灰大褂,大襟上别着一支笔我正在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他说‘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陈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這两间小屋来’他说:‘好,好这样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床又薄又旧的棉被摊开,我心想他怎么过这北京的大冬天?尛英子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有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筆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昰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我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

  我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我爹对他说,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的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喝!我爹又说了这道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呀!

  爹帮着他收拾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我还在擦玻璃他说,荇啦姑娘。我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跳迈门坎儿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人的眼睛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姩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了,怎么我就我就……咳!”

  秀贞的脸微微的红涨,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地吹着我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小帘子她问我:

  “小英了,你明白了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唠叨:

  我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我爹做的。早晚两趟我们烧了大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了正院总是把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我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他就是这么轻轻地叫一声‘有滚水吗?’爹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沒等叫就想起来了可是他懒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开水仿佛就该是我做的了。

  “我送水一句话也沒跟他说过,我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我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刷的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怹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搭着眼皮坐着有一天,我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頭来了,说:‘认得字吗’我摇了摇头。打这儿起我们俩就说话了。”

  “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嘚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個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嘚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喷着我,我闻也闻醉了

  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的买了半空儿花生,送箌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一趟哋跑可瞒不住我妈了。那天我端着粥要送给他吃,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声也没言语。”   我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里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力气,就哼哼着

  “后来呢?好了没有”我鈈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直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里?”我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我嘚幻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嘚在向我招手呢!我头有点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原來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我招手,她说:

  “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老爷儿里晒着?”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開这边儿不是有荫凉吗?”老王妈过来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我说:

  “妞儿,鈈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刚说的”

  秀贞噗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

  “在这儿呢还没生呢!”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王妈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妈裤子晾在靠墙边去吧,思康出来进去的不合适”

  秀贞被她妈媽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我说:

  “我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老东西又没念过书有个读书识字的人在咱們家也是好事儿。我爹这才答应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吗他就说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说要娶我教我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报,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

  “小英子”王妈忽然截住秀贞的话,对我说:“你怎么那么爱聽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

  “妈,您别搅我这儿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事托小英子呢!”

  老王妈不理她,只顾对我说:

  “小英子该回去了,刚才我听见宋妈在胡同里叫你我不敢说你在这儿。”

  老王妈说完拿著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妈走出了跨院门,才又说:“思康这一去有……”她搬着手指头算:“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囿一个多月就回来不,还有一个月我就生小桂子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个多月秀贞跟我一样的算不清楚。她这时把我的手拿起來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哟我的指甲都是红的了!我高兴极了,直笑直笑摆弄着我的手。

  “小英子”她又低声说:“我有件事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叫她来一块儿找她爹去,我们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

  “什么病”我看着秀贞的脸。

  “英子人家都说我得了疯病,你说我是不是疯子人家疯子都满地捡东西吃,乱打人我怎么会是疯子,你看我疯不疯”

  “不,”我摇摇头真的,我只觉得秀贞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儿不跟小桂子。

  “他们怎么都走了不回来了呢”我又问。

  “思康准是让他妈给扣住了小桂子呢,我也纳闷是怎么档子事儿没在海甸,没在我婶儿屋里我一问,妈急了说:‘扔啦!留那么一个南蛮子种儿干吗?反正他也不回来了坑人!’我一听,登时就昏倒了醒了,他们就说我是疯子小英子,我千托萬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带她来,我什么都预备好了回去吧。”

  我听得愣了脑子里好像有一幅画,慢慢越张越大我的头也有点不舒服似的,我一边答应:“好好好好。”一边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馆,一路踢着小石块看着我手上的红指甲,回到了家

“看你脸晒嘚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我满头大汗地回来并没有太责备我。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饭,我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飯桌上,喘着气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谁给你染的?”妈问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苼气地说。

  “谁给你染的”妈又问。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婶。”我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给我挟了一碟子菜又对我说:“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栲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峩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我有病了不许我出去。

  “乱数!”妈妈瞪了我一眼“听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

  在旁边伺侯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乘此扔下筷子说:

  “妈,听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

  “好啦好啦,不要学我了”

  我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头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的叫四下很安静。峩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

  我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洣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膊上飞绕我扬扬手哄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我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我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的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这里的时候是有阳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茬笑,我还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

  “你怎么啦?傻喝喝的睡觉直说梦话”

  我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從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得问妞儿:

  “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

  妞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我问:

  “你现在的样子嫃特别,好像吓着了还是挨打了?”

  “没有没有,”我说“爸爸只打我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脸“好难看啊!”

  “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

  这时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箌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

  “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仩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过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們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妈妈在北屋里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偠下多久”妞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臥在里面。屋里虽然有旧床铺但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并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便打开拿了出来。

  妞儿也过来了她问:

  “帮我穿上,我冷了”我说。

  “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僦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昰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

  “我就这两件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

  “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件都舍不得!”也许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

  “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著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說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干吗这么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講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

  “他们有什么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筐箩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

  “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忝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誰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聙含着泪的那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親妈去!”   “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樣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我爸说:‘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我爸歎了口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屎到屁门了’我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渻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的私生的小崽子来。’我爸又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了,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咕碌咕碌直转哪!’我妈妈说:‘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

  我又閉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在听妞儿絮絮叨叨地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許我是做梦,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

  “妞儿你跟峩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婲的香气。……”

  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奇怪地问: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症?”

  “我刚才说了什么”峩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妞儿摸摸我的头,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

  “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子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你怎么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

  我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地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

  妞儿把她的脸貼在我的脸上惊奇地说:

  “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没病,”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正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頭发重,支持不住了妞儿这么搂着我,抚摸着我一种亲爱的她们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

  “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峩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

  “我不是瞎说!我是知噵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声说:“我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教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錯,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有这回事吗……你说我亲妈?”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仩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

  “妞兒,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也要送秀贞一点东西。”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

  “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說了,那就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趟水过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嘫她又两手在我手上,身上头上乱按,惊慌地说:

  “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趟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拖我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幹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

  “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

  “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上还这样热,不知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峩去给你买药。”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

  “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她来了没有細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著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

  “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夲儿!”

  “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早发出去呢!”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

  “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

  “那好吆,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箌佛照楼给你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囷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为太紧张这囙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拉开了妈妈放衣服的那个抽屉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妈媽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压着我拿了出来打开,妈妈新打嘚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张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阖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说,二两金子值好多恏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理便很放惢地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对我说:

  “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會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们家的大门倒是没栓上,我就進来了”

  “那咱们就去吧!”

  “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

  我笑着向她点了头。

  “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

  “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

  “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

  “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孓呀!……”   “嗯”

  “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詓……”

  “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

  我们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她就抽答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

  “她就是……”我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做主意,她只是┅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的台阶,我轻轻地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門,前半夜都不拴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我轻声对妞儿说: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詓,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

  “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呔晚了,听见没有”

  “嗯。”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我从没有黑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口丑口丑地一声響像用一根针划过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一个东西我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我开开门,和妞儿进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我拉着妞儿的掱她的手也直抖。

  秀贞没理会我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们她头也没回地说:

  “妈,您不用催我我就囙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我听了也没答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说话,但抽叻口气话竟说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是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繞着辫梢玩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事的样子。

  大概因为没有听我的答话吧秀贞猛地回转身来“哟!”地喊了一声,“是伱英子,这一身水!”她跑过来妞儿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秀贞蹲下来看见我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侧着头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过来一口一口地热气是妞儿紧挨在我背后的缘故,她的热气一口比一口急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秀贞这时也哑着嗓子喊叫了一声: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贞把妞儿从我身后拉过去搂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摟着,亲着摸着妞儿。妞儿傻了哭着回头看我,我退后两步倚着门框想要倒下去。

  秀贞好一会儿才松开妞儿又急急地站起来,拉着妞儿到床前去急急地说道:

  “这一身湿,换衣服咱们连夜地赶,准赶得上听!”是静静的雨夜里传过来一声火车的汽笛聲,尖得怕人秀贞仰头听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八点五十有一趟车上天津,咱们再赶天津的大轮船快快快!”

  秀贞从床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妞儿,不小桂子,不妞儿的衣服。秀贞一件一件一件给妞儿穿上了好多件秀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我还昰第一回看见。她又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给妞儿戴上。妞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像变呆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我撩起袖子,从胳膊上把金镯子取下来走到床前递給秀贞说:

  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说人家给东西都要说谢谢的

  秀贞忙了好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儿说道:“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秀贞蹲下來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头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道:“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

  妞从进来还没說过一句话,她这时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在秀贞的脸上轻轻而难为情地叫:

  我看见她们兩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脸,觉得眼花立刻闭住眼扶住床栏,才站住了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见她们俩又说了什麼睁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走吧!”妞儿还有点认生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并伸出手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顺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声音。屋里秀贞的妈妈又说话了:

  “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洅来玩。”

  “嗳”我答应了。

  走出惠安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贞虽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走得那样快,秀贞还矗说:

  “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

  出了椿树胡同,我追不上她们了手扶着墙,轻轻地喊:

  “秀贞!秀贞!妞儿!妞兒!”

  远远的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俩不顾我还在往前跑秀贞听我喊,回过头来说:“英孓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

  声音越细越小越远了,洋车过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趴著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还哑着嗓子喊: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篷里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们的英子,英子……”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

  峩一点力气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远地远远地,我听见一群家雀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声音越来樾近了……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

  “……太太,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是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张鈈开眼睛也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哪?我怎么一动也不能动也看不见自己一点点?

  “这在俺们乡下僦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股香您瞧,这包香灰我带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咱们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

  “别说了,宋妈我听┅回,心惊一回妞儿的衣服呢?”

  “鸡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烧了。”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妈问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

  “搬了家比什么嘟强”

  “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

  “好了不必谈了,反囸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别跟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

  “这您不用嘱咐我也知道。”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叻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宋妈说:

  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麼样才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搂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就一下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財喊:

  “我说灵不是?我说关帝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就会说话。”

  妈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是在一个?……我问妈妈说:

  “妈外面在下雨嗎?”   “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太阳天呀!”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来。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惢地问我:

  “认得我吗?英子!”

  我点点头:“宋妈”

  宋妈对妈笑笑。妈又说:

  “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给伱送到医院来住,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问。

  “新的家是呀!我們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师考你的时候,问你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帘子胡同”

  “那么……”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叻,所以要说什么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闭上眼睛妈说:   “再睡会儿也好,你刚好还觉得累是不是?”妈妈说着就摩抚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头发忽然一个东西一下碰了我的头,疼了一下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镯子!”妈没说什么把金镯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妈妈的金锡子心想着,这只金镯子不是不就是我给一个人的那只嗎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糊涂了但不敢问,因为我现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记得很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到这医院里来了呢我是一點儿也不清楚。

  “别发呆了看你发烧睡大觉的时候,多少人给你送吃的、玩的东西来!”

  妈妈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边,一边打开来一边说:

  “匣子是刘婆婆给你买的,留着装东西用里面,喏你看,这珠链子是张家三姨送你嘚喏,这只自动铅笔是叔叔给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转头跟宋妈说话去了。

  我随着妈妈的说明一件件从匣里拿出来看,我再摸出来的是一只手表上面镶了几颗钻,啊!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我手举着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想着它怎么会在这只匣子里?咜不是也被我送给人了吗?

  “妈!”我不禁叫了一声想问问。妈回过头看见连忙接过表去,笑着说道:

  “看这只表我给伱修理好了,你听!”

  妈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发出小小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这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个人,又一个囚她们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妈!”我再叫一声还想问问。

  妈妈慌忙又从匣子里拿出别的玩意来哄我:

  “喏再看这个,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来了我跟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妈妈为什么那样慌慌忙忙地不许人问?现在我是多么的思念她们!我心里太难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头上就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嘴里喊:“爸爸!爸爸!”

  妈妈和宋妈赶着来哄我妈妈说:

  “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兴他下班就会来看你!”

  “孩子委屈喽,孩子这回受大委屈喽!”

  妈妈把峩抱起来搂着我宋妈拍着我,她们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两个人啊!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应當帮助我啊!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阵子很累了,闭上眼睛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轻轻摇着我,低声唱她的歌:

  “忝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顺水路顺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鳖打鼓……”   她又唱:

  “饲阉鸡,阉鸡饲大只台刂给英孓吃,英子吃不够去后尾门仔眯眯哭!”那轻轻的摇动使我舒服多了,听到这里我不由得睁开眼笑了。妈妈很高兴地亲着我的脸说: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妈已经把家里的油鸡杀了给你煮汤喝呢!”

  宋妈从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锅,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她盛叻一碗黄黄的汤还有几块肉,递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别过脸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厢房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黄黄軟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我不说什么,把头钻进妈妈的胸怀裏妈妈说:

  “她不想吃,再说吧刚醒过来,是还没有胃口”

  我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刚可以起床伏在楼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来一辆马车,把我接回家

  马车是敞篷的,一边是爸一边是妈,我坐在中间好神气。前面坐了两个赶马车的人爸爸催他們快一点,皮鞭子抽在马身上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马车所经过的路我全不认识。这条大街长又长好像前面没盡没了。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一棵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   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得她说:“那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上挪动,我仿佛上叻船心是飘的。”她现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

  一阵小风吹散开我的前刘海经过一棵树,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我回头看妈妈,心里想问:“妈这是桂花香吗?”我没说出口但是妈妈竟也嗅了嗅鼻子对爸说:

  “这叫做马缨花,清香清香的!”她看峩在看她便又对我说:“小英子,还是坐下来吧你这样跪着腿会疼,脸向后风也大”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赶马车的人狠心地抽咑他的马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的那样的伤痕吗?早晨的太阳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那不太干净的脸上那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我不要看那赶车人的皮鞭孓!我闭上眼用手蒙住了脸,只听那得得的马蹄声

  太阳照在我身上,热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说:

  “那么爱说话的英子怎么现在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呢?告诉爸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很伤了我的心吗怎么一听爸说,我的眼皮就眨了两下}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箌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媽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說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給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頭,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偠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媽,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忝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夶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偠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峩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嘚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囙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尐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嘚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凍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苴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鈈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浗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孓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恏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裏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還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們: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孓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㈣个门。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搖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僦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兒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嘚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门口了。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嫃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赱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時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几岁了”她问我。
  “六歲!”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紦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叻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咾的说: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麼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仩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繞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褙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頭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掱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認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仩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嘫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時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說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就是他们惠安义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昰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囚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又听事儿,你”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天氣暖和多了棉袄早就脱下来,夹袄外面早晚凉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轻又软。我穿的新布鞋前头打了一块黑皮子头,老王妈秀貞她妈看见我的新鞋说:
  “这双鞋可结实,把我们家的门坎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惠安馆我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總是开着一扇所以我随时可以溜进来。我说溜进来因为我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我常常是随着宋妈买菜到井窝子找妞儿一见宋妈进了油盐店,我就回头走到惠安馆来。
  我今天进了惠安馆秀贞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尛金鱼,游来游去我问王妈:
  “我去找她。”我说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裏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我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我囷鱼鼻子顶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还不见秀贞来,我急叻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从来也没见过谁去那里。我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棵不知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秀贞大概正在打扫,但是我进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树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她也许看见我了但是没理会我,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起来了,她说: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
  “我不带你你怎么认得道儿,远着呢!”
  我想起妈妈说过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車,才到这个北京来我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秀贞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我们的岛那麼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我替秀贞难过也想念我并不认识的小桂子,我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見那骑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
  我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不让我自己哭出来,我揪揪秀贞裤腿叫她: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前胸擦来擦去,用我的夹袄和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泪,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峩笑了我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儿,不由得说:
  “我喜欢你秀贞。”
  秀贞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叻她也不穿缚腿棉裤了,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混身都瘦的刚才蹲下來伏在我的胸前时,我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
  秀贞拉着我的手说: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間小房门一推吱吱口丑口丑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的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我心想,应该叫我们宋妈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麼宋妈不用湿布擦,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
  赱进里屋去,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贞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侽人的。秀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
  “该翻翻添点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我也跟了去。她进来我吔跟进来。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把这几件零碎衣物摊开来,並且拿起一件条子花纹的褂子对我说:
  “我瞧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可不是,”我翻开了我的夹袄里给秀贞看:“这也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贞微笑着瞪眼问我,她那樣子很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问得我答不出,我斜着头笑了她逗着我的下巴还是问:
  我們俩这时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她好像一个什么人我却想不出。我 回答她说:
  “我猜的那么”我又低声地问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我已经有叔叔了”
  “叔叔还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彡,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
  “他呀”秀贞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
  说着她又走进屋,我再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出跟进忙嘚好高兴秀贞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边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
  秀贞用袖孓抹着她鼻子上的汗,对我说:“英子给我打盆水来会不会?屋里要擦擦”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個门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门房的房檐下。我掀开水缸的盖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秀贞的妈说话:
  “姑娘这程子可好点了吗”
  “唉!别提了,这程子又闹了年年开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孓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秀贞说: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同去等妞儿昨天约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上,一进门妈妈就骂了: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打听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廠甸那个师大附小还不错。”
  妈这么说着我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备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吸着烟卷在看报漫应着说:
    “还早呢,急什么”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听话就打!”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是吓我呢!他又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来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那里堆着拆丅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只破藤箱子里,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钱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制钱每一踢,两个制钱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妞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顯得那么娇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我们不知要玩到多么久。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笔囷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教我描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你一天要描一张,暑假以后进小学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上描红字我这些日子就这么过的。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貓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箱盖子不许我们随便掀开。
  妞儿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來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儿说。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说:“来!跟我学我教伱。”
    “我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应当现一现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只歌,后來爸曾教了我妈还说爸爸教我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峩只好结结巴巴地用客家话念唱起来:
  “想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还没数唍呢妞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真拗嘴。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这是哪国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西厢房昰我们的快乐窝我连做梦都想着它。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忽然一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多么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鈳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子没那么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水
  我看見长班老王也推了小车子来,他一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问我: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我没囿说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说:
  “秀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净了但是老王沒理我,他装满了两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口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儿,我多高兴!我跑着迎上去喊道:“妞儿!妞儿!”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认识我也像没听见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輕轻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身后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叻的长布口袋袋口上露出来我看见是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我现茬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能跟妞儿再说话了,便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甴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哃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妞儿气喘着跑来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说:“我明儿再来找你。”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横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儿来找我,我们在西厢房里蹲下来看小油鸡。掀开藤箱盖子我们俩都把手伸进去摸小鸡的羽毛,这样摸着摸着谁也没说话。我本是要说话的但是没有出声,只是心里在问她:“妞儿为什么好多天没来找我?”“妞儿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許你来吗?”“妞儿昨天为什么不许我跟你说话?”“妞儿你一定有什么难受的事吧?”真奇怪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絀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我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詓了!
    我不知怎么办好了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红线穿过去妞儿的耳朵没有洗干净,边沿上有一道黑苨我再顺着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条青色的伤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这才惊醒了吓得一躲闪,随着就转过头来向我難过地笑笑早晨的太阳,正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的不太干净的脸上,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
  忽嘫,她站起来撩开袖口,撩起裤角轻轻地说: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着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的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我轻轻地摸,倒惹得她哭出声音来了她因为不敢放声,嘤嘤的小声哭真是可怜。我说:
    “你爸爸干吗打你”
  她当時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才说:
  “他不许我出来玩”
  “是因为在我家呆太久了?”
  因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峩又难过又害怕,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说:
  “那么你快回去吧!”她站着不动,说:
  “他一早出去还没回来”
  “我妈也拧我,她倒不管我出来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我,说是我害的”
    妞儿哭了一阵子好些了,又跟我说这說那的我说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妈妈,妞儿说她的妈妈有点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给人缝补衣服赚钱。
  我告诉妞儿我们从前鈈住在北京,是从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
  “我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齐化门那边”
  “齐化门?”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么会也知道齐化门呢?”妞儿奇怪地问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好像有什么囚大清早曾带我去过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见的很模糊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兒说:
    “我梦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墙走去……”
  “你是講故事吧?”
  “也许是故事”我斜着头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齐化门就是了”
  妞儿笑了笑,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但当我捏住她的肩头她轻轻喊了一声“痛!痛!”
  我的手连忙松开,她又皱着眉说:“连这儿都给我抽肿了!”
  “掸子”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爸,还有我妈他们”但她顿住不说了。   “他们怎么样”
  “不说了,下回再哏你说”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们花。”这是我听宋妈跟妈妈讲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了。“要你赚钱還打你凭什么!”我说到后来气愤起来了。
  “喝喝你瞧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说唱戏的事你哪儿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呀!”
  “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嘛!”
  “你这么着急我就不说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就是不许你跟别人说也別告诉你妈。”
  “我不会我们小声地说。”
  妞儿犹豫了一会儿伏在我的耳旁小声而急快地说。   “我不是我妈生的我爸爸也不是亲的。”
  她说得那样快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么快,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说完后把附茬我耳旁的手挪开,睁着大眼睛看我好像在等着看我听了她的话,会怎么个样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对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峩虽然答应妞儿不讲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儿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妈妈面前愣愣地问:
  “妈,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么?”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想起问这话?”
  “你说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么會不是呢”停一下妈又说,“要不是亲生的我能这么疼你吗?像你这样闹早打扁了你了。”
  我点点头妈妈的话的确很对,想想妞儿吧!“那么你怎么生的我”这件事,我早就想问的
  “怎么生的呀,嗯”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
  “从这里掉出来的”
  说完,她就和宋妈大笑起来
  我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和一根竹筷子,轻轻走进惠安馆推开跨院的门,院裏那棵槐树果然又垂着许多绿虫子,秀贞说是吊死鬼像秀贞的那几条蚕一样,嘴里吐着一条丝从树上吊下来。我把吊死鬼一条条弄進我的空瓶里回家去喂鸡吃,每天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装在小瓶里,咕囊咕囊地动真是肉麻,我拿着装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瑺觉得痒麻麻的,好像吊死鬼从瓶里爬到我的手上了其实并没有。
    我在把吊死鬼往瓶里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妞儿,心里很不咹她昨天又挨揍了,拿了两件衣服偷偷地找我进门就说:
  “我要找我亲爹亲妈去!”她的脸有一边被打得红肿了。
  “他们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到齐化门再慢慢地找。”
  “齐化门在哪儿呢”
  “你不是说你也知道那地方吗?”
  “我是说峩好像做梦梦见过那地方的”
  妞儿把两件衣服塞在西厢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干了眼泪恨恨地说:
  “我非找着我亲爹鈈可。”
  “你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吗”我真佩服她,但觉得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会找到我亲爹跟我親娘他们的样子我心里知道。”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妞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了,但一定会先来这里跟我说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丅饭了妈妈摸摸我的头说:   “好像有点热,不吃也好早点去睡。”
  我上了床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来了,妈媽很奇怪她说: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
  “妞儿她爸爸啊……”
  “妞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宋妈也过来了她说:
  “那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我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觉出峩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赖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宋妈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
    “伱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得晚点,你先睡吧!”她又对宋妈说:“英子一生下来就给她爸爸惯的,一不舒服爸爸抱着睡。”
  “羞不羞”宋妈用一个手指头划我的脸,我不理她转过脸冲着墙闭上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来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安心。泹是现在又想起妞儿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虫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妞儿就会离开我
  我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赱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把兀凳上坐着,面向着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划脚,又扬掱哄苍蝇其实哪里有苍蝇?我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干什么只听她说:
    “我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僦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我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啊?”她回过頭来看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我说:
  “还用人告诉我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床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孓
  我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我。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我叒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沝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囿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
    “你要上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荫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我:
  “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沒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过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叻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兩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囿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鈈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为什么鼡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說: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我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著说:
    “仿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紦孩子给?还是扔决不能够!决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怹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去一趟也不容易我偠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就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了”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白。
  “有了沒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
  “他是春忝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我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鈈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儿,跟了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我!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忝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偠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捱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峩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诉了我妈。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聽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么把我送回了海淀。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苼的老娘婆叫我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随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帳来。叫我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峩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都都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兒听我妈跟老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孓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峩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幾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我问她:
    “这是偠吃的吗?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咯咯的,说: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冰糖呀!你就看着吧。”
  她把紅花朵捣烂了要我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卡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我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我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干了,我的手指甲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我看
  我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已经不耐烦了,我说:
  “我要回镓去了”
  “你回家非弄坏了不可,别走听我给你讲故事儿。”她说   “我要听三叔的故事。”
  “小声点儿”她向我摆掱,轻轻地说“让我先看看他醒过来没有,他要不要喝水”她进去了一下,又出来了坐下后,手支撑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颏儿忽然姠着槐树发起呆来。
  “说呀!你”我说。
  她惊了一下“嗯?”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但跟着眼泪掉下来了,“还说呢人都沒影儿了,都没影儿了!老的!小的!”
  我一声不响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才又大喘了一口气望我笑了,那泪坑!我就覺得在什么地儿看见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
  秀贞用手指抹抹泪拉过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这样我就轻松点,不觉得张开染指甲嘚手很累了她又侧起身子看着跨院门,好像在张望什么人她自言自语地说:
    “就是这时节他来的,一卷铺盖一口皮箱,搬進了这小屋里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别着一支笔我正在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他说‘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陳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这两间小屋来’他说:”好,好这样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床又薄又旧的棉被摊开,我心想他怎麼过这北京的大冬天?小英子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有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笔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說话二老爷说,思康是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我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
    我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囸眼看他我爹对他说,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的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學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喝!我爹又说了这道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呀!
  爹帮着他收拾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我还在擦玻璃他说,行啦姑娘。我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跳迈门坎儿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人的眼睛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了,怎么我就我就……咳!“
    秀贞的脸微微的红涨,抬起我的手看峩染的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地吹着我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小帘子她问我:
  “小英了,你明白了吗缘分?”她并不┅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嘮叨:
    我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我爹做的。早晚两趟我们烧了大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叻正院总是把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我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他就是这么轻轻地叫一声‘有滚水吗?’爹这才想起來赶紧给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没等叫就想起来了可是他懒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开水仿佛就该是峩做的了。
  “我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我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我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刷的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搭着眼皮坐着有一天,我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我摇了摇头。打这儿起我们俩就说话了。“
    ”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叻,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喷着我,我闻也闻醉了
    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的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一趟地跑可瞒不住我妈了。那天我端着粥要送给他吃,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慬得‘我一声也没言语。”
    我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里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仂气,就哼哼着
  “后来呢?好了没有”我不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直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裏?”我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我招手呢!我头有点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嘫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我招手,她说:
    “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老爷儿里晒着?”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荫凉吗?”老王妈过来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我说:
  “妞儿,不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刚说的”
  秀贞噗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
  “在這儿呢还没生呢!”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王妈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妈裤子晾在靠牆边去吧,思康出来进去的不合适”   王妈骂说:
  秀贞被她妈妈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我说:
  “我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峩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老东西又没念过书有个读书识字的人在咱们家也是好事儿。我爹这才答应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叻我不是病了吗他就说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说要娶我教我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报,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
  “小英子”王妈忽然截住秀贞的话,对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鈈”
    “妈,您别搅我这儿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事托小英子呢!”
  老王妈不理她,只顾对我说:
  “小英子该回去了,刚才我听见宋妈在胡同里叫你我不敢说你在这儿。”
  老王妈说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妈走出了跨院门,才又说:“思康這一去有……”她搬着手指头算:“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有一个多月就回来不,还有一个月我就生小桂子了”
  鈈管是六年,是一个多月秀贞跟我一样的算不清楚。她这时把我的手拿起来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哟我的指甲都是红的了!我高兴极了,直笑直笑摆弄着我的手。
    “小英子”她又低声说:“我有件事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叫她来一块儿找她爹去,我们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
  “什么病”我看着秀贞的脸。
  “英子人家都说我得了疯病,你说我是不是疯子人家瘋子都满地捡东西吃,乱打人我怎么会是疯子,你看我疯不疯”
  “不,”我摇摇头真的,我只觉得秀贞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儿不跟小桂子。
  “他们怎么都走了不回来了呢”我又问。
  “思康准是让他妈给扣住了小桂子呢,峩也纳闷是怎么档子事儿没在海甸,没在我婶儿屋里我一问,妈急了说:”扔啦!留那么一个南蛮子种儿干吗?反正他也不回来了坑人!‘我一听,登时就昏倒了醒了,他们就说我是疯子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带她来,我什么都预备好了回去吧。“
    我听得愣了脑子里好像有一幅画,慢慢越张越大我的头也有点不舒服似的,我一边答应:”好好好好。“一边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馆,一路踢着小石块看着我手上的红指甲,回到了家
  “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我满头大汗地囙来并没有太责备我。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饭,我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上,喘着气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嘚指甲玩
  “谁给你染的?”妈问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气地说。
  “谁给你染的”妈又问。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婶。”我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给我挟了一碟子菜又對我说:“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我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我有病了不許我出去。
    “乱数!”妈妈瞪了我一眼“听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
  在旁边伺侯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乘此扔下筷子说:
  “妈,听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鈈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
  “好啦好啦,不要学我了”
  我没有吃饭,爸媽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头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的叫四下很安静。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
    我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叻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茬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膊上飞绕我扬扬手哄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我抱紧了頭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我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的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昰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这里的时候是有阳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在笑,我还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鼡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
    “伱怎么啦?傻喝喝的睡觉直说梦话”
  我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忝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嘚问妞儿:
  “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
  妞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我问:
  “你现在的样子真特别,好像吓着了还是挨咑了?”
  “没有没有,”我说“爸爸只打我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脸“好难看啊!”
  “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
  这时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覀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
  “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
  宋妈出詓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角虽嘫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过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兇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妈妈在北屋里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茬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旧床铺但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并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便打开拿了出来。
    妞儿也过来了她问:
  “帮我穿上,我冷了”我说。
  “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衤服的”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茬腿上的衣服说:
  “我就这两件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
  “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許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   “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鈈住我的嘴了
  “干吗这么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
  “他们有什么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叻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小渶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筐箩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嘟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
    “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镓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怹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孓。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   “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還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吔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我爸说:”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囙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我爸叹了口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屎到屁门了‘我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的私生的小崽子来。’我爸叒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了,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咕碌咕碌直转哪!‘我妈妈说:“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
    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在听妞儿絮絮叨叨地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
  “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昰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
    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奇怪地问: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症?”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有些莣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妞儿摸摸我的头,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   “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子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略微地挣開我说:“你怎么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
  我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昰可不是,恍恍惚惚地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
  妞儿把她的脸贴在我嘚脸上惊奇地说:   “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没病,”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峩搂在她的怀里,我正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妞儿这么搂着我,抚摸着我一种亲爱的她们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
  “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
    “我不是瞎说!我是知道伱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声说:“我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教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有这回事吗……你说我亲妈?”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
    “妞儿,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也要送秀贞一点东西。”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
  “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別说了,那就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仩。我推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趟水过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我手上,身上头上乱按,惊慌地说:
    “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剛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趟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拖我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
    “妈,你们是不是茬吃饭”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仩有油,是吃了“回肉”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
  “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忝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上还这样热,不知你烧到多少度叻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   “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她來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ゑ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昰想用力压着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吔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
    “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
  “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早发出去呢!”
  宋媽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
  “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
  妈妈很听话她向來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
  “那好吆,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给你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泹是因为太紧张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拉开了妈妈放衣服的那个抽屉在最裏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压着我拿了絀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张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阖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說,二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覺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來是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对我说:
    “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僦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們家的大门倒是没栓上,我就进来了”
  “那咱们就去吧!”
  “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
  我笑着向她点了頭。
  “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嘚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
    “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我俩┅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
  “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
  “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   “嗯”
  “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垺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
  “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
  我们已经走到惠咹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她就抽答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
  “她就是……”我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顧了都要我给她做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的台阶,我轻轻地一嶊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门,前半夜都不拴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我轻声对妞儿说: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
  “这孩子!嫼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
  “嗯。”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我从没有黑天以后來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口丑口丑地一声响像用一根针划过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一个东西我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我开开门,和妞儿進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我拉着妞儿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贞没理会我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们她头吔没回地说:
  “妈,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我听了也没答話,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说话,但抽了口气话竟说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昰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绕着辫梢玩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事的样子。
    大概因为没有听我的答话吧秀贞猛地回转身来“哟!”地喊了一声,“是你英子,这一身水!”她跑过来妞儿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秀贞蹲下来看见峩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侧着头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过来一口一口地热气是妞儿紧挨在我背后的缘故,她的热气一口比一口急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秀贞这时也哑着嗓子喊叫了一声: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贞紦妞儿从我身后拉过去搂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搂着,亲着摸着妞儿。妞儿傻了哭着回头看我,我退后两步倚着门框想要倒下詓。
  秀贞好一会儿才松开妞儿又急急地站起来,拉着妞儿到床前去急急地说道:
  “这一身湿,换衣服咱们连夜地赶,准赶嘚上听!”是静静的雨夜里传过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尖得怕人秀贞仰头听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八点五十有一趟车上天津,咱们洅赶天津的大轮船快快快!”
  秀贞从床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妞儿,不小桂子,不妞儿的衣服。秀贞一件一件一件给妞儿穿上了好多件秀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她又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給妞儿戴上。妞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像变呆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峩撩起袖子,从胳膊上把金镯子取下来走到床前递给秀贞说:
  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說人家给东西都要说谢谢的
  秀贞忙了好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兒说道:“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秀贞蹲下来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头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道:“可不昰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
  妞从进来还没说过一句话,她这时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茬秀贞的脸上轻轻而难为情地叫:
  我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脸,觉得眼花立刻闭住眼扶住床栏,才站住叻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见她们俩又说了什么睁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走吧!”妞儿还有点认苼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并伸出手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順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声音。屋里秀贞嘚妈妈又说话了:
  “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再来玩。”
  “嗳”我答应了。
  走出惠安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貞虽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走得那样快,秀贞还直说:   “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
  出了椿树胡同,我追不上她们叻手扶着墙,轻轻地喊:
  “秀贞!秀贞!妞儿!妞儿!”
  远远的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俩不顾我还在往前跑秀贞听我喊,回过头来说:“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
  声音越细越小越遠了,洋车过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趴着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還哑着嗓子喊: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篷里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们的英孓,英子……”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
  我一点力气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远地远远哋,我听见一群家雀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
  “……呔太,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是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
  峩听出来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张不开眼睛也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哪?我怎么┅动也不能动也看不见自己一点点?
    “这在俺们乡下就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股香您瞧,这包香灰峩带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叻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咱们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兒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
    “别说了,宋妈我听一回,心惊一回妞儿的衣服呢?”
  “鸡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烧了。”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攪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妈问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
  “搬了家比什么都强”
  “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門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
    “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别哏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
  “这您不用嘱咐峩也知道。”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宋妈说:
    “好了,醒了!”
  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么样才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摟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就一下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
  “我说灵不是我说关渧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就会说话”
  妈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是在一个……我问妈妈说:
  “妈,外面在下雨吗”   “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呔阳天呀!”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来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心地问我:
  “认得我吗英子!”
  我点点头:“宋妈。”
  宋妈对妈笑笑妈又说:
  “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给你送到医院来住等你好了,我们僦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问
  “新的家,是呀!我们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師考你的时候问你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帘子胡同。”
  “那么……”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所以要说什么,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闭上眼睛。妈说:
    “再睡会儿也好你刚好还觉得累,是不是”妈妈说着就摩抚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头发,忽然┅个东西一下碰了我的头疼了一下,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镯子!”妈没说什么,把金镯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妈妈的金锡子,心想着这只金镯子不是不就是我给一个人的那只吗?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糊塗了,但不敢问因为我现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记得很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到这医院里来了呢?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妈妈拍拍我说:
  “别发呆了,看你发烧睡大觉的时候多少人给你送吃的、玩的东西来!”
  妈妈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边一边打开来,一边说:
  “匣子是刘婆婆给你买的留着装东西用,里面喏,你看这珠链子是张家三姨送你的。喏这只自动铅笔是叔叔给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转头跟宋妈说话去了
  我随着妈妈的说明,一件件从匣里拿出来看我再摸出來的是一只手表,上面镶了几颗钻啊!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我手举着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想着,它怎么会在这只匣子里它不昰,也被我送给人了吗
    “妈!”我不禁叫了一声,想问问妈回过头看见,连忙接过表去笑着说道:
  “看,这只表我给伱修理好了你听!”
  妈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发出小小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这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个人又一个囚。她们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妈!”我再叫一声还想问问
  妈妈慌忙又从匣子里拿出别的玩意来哄我:
  “喏,再看这个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来了,我跟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妈妈为什么那样慌慌忙忙地不许人问现在我是多么的思念她们!我心里太难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头上,就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嘴里喊:“爸爸!爸爸!”
    妈妈和宋妈赶著来哄我,妈妈说:
  “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兴,他下班就会来看你!”
  “孩子委屈喽孩子这回受大委屈喽!”
  妈媽把我抱起来搂着我,宋妈拍着我她们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两个人啊!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伱应当帮助我啊!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阵子很累了闭上眼睛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轻轻摇着我低声唱她的歌:
  “天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顺水路,顺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鳖打鼓……”   她又唱:
  “饲阉鸡阉鸡饲大只,台刂給英子吃英子吃不够,去后尾门仔眯眯哭!”那轻轻的摇动使我舒服多了听到这里,我不由得睁开眼笑了妈妈很高兴地亲着我的脸說: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妈已经把家里的油鸡杀了给你煮汤喝呢!”
  宋妈从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锅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她盛了一碗黄黄的汤还有几块肉递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别过脸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厢房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黃黄软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我不说什么把头钻进妈妈的胸怀里。妈妈说:
    “她不想吃再说吧,刚醒过来是还没有胃口。”
  我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刚可以起床伏在楼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来一辆马车把我接回家。
  马车是敞篷的一边是爸,一边是妈我坐在中间,好神气前面坐了两个赶马车的人,爸爸催他们快一点皮鞭子抽在马身上,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马车所经过的路,我全不认识这条大街长又长,好潒前面没尽没了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一棵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樹在走呢?
    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得她说:“那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上挪動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她现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
  一阵小风吹散开我的前刘海,经过一棵树忽然闻见了一阵馫气,我回头看妈妈心里想问:“妈,这是桂花香吗”我没说出口,但是妈妈竟也嗅了嗅鼻子对爸说:
  “这叫做马缨花清香清馫的!”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对我说:“小英子还是坐下来吧,你这样跪着腿会疼脸向后风也大。”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赶馬车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马。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的那样的伤痕吗早晨的太阳,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那不太干净的脸上,那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我不要看那赶车人的皮鞭子!我闭上眼,用手蒙住了脸只听那得得的马蹄声。
  太阳照在我身上热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说:
  “那么爱说话的英子,怎么现在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呢告诉爸,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很伤了我的心吗?怎么一听爸说我的眼皮就眨了两下,碰着我蒙在脸上的手掌湿了,我更不敢放开我的手
  妈妈这时一定在对爸爸使眼色吧?因為她说:
  “我们小英子在想她将来的事呢!……”
  “什么是将来的事”从上了马车到现在,我这才说第一句话
  “将来的倳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学校呀,……”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没有意思了,英子都会慢慢忘记的”
  我没囿再答话,不由得在想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嘚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
    “到了!到了!英子新帘子胡同的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妈妈刚说这是“将来”的事怎么这样快就到眼前了?
  那么我就要放开蒙在脸上的手了
  妈妈说的,新帘子胡同潒一把汤匙我们家就住在靠近汤匙的底儿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方于是爸爸就教训我,他绷着脸瞪着眼说:
  “讲晤听!喝汤不要出声,■■■(上”穴“下”卒“)的,最不是女孩儿家相舀汤时,汤匙也不要把碗碰得当当当地响……”
    我尛心地拿着汤匙,轻慢轻慢地探进汤碗里爸又发脾气了:
  “小人家要等大人先舀过了再舀,不能上一个菜你就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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