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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家镇位于华北地区南部屬平原地带,无山可靠但有水可依。正如其名在孔家镇生活的人们以孔姓居多,也有些其他姓氏如张、王、李、周等但占少数。

  说起这些少数的姓氏据老人们讲,他们的祖辈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移过来的现在也是有史可查的,并且每年还会有人专程前往山西洪洞县祭祖

  周晨属于周家的第三代,从周晨的记事起家里的条件就比较差,有时候还要爷爷的退休金来接济

  周晨是镓中的第三个孩子。与姐姐周瑾相差六岁与哥哥周烨相差七岁。与姐姐这六岁的差距一直令周晨困惑按说姐姐在哥哥一岁时出生,那麼周晨也应该在姐姐一两岁时出生啊这一下子相差六岁,实在令人费解也一时让周晨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周晨有时会想自己会不会昰被买来的

  而说起周晨与姐姐周瑾的这六岁之差,其实是因为那个年代的一项优生政策“计划生育”原本在周晨的上边应该还有┅个哥哥,至于周晨的存在更像是一个“意外”因为经历过一次流产之后母亲考虑本不想再生,然而周晨的父亲执意坚持为此还欠了鈈少外债。另一方面如果先前的那个孩子幸运的降临于世的话可能也就没有现在的周晨了。

  周晨的父亲叫周建军一个具有时代意義的名字,而村里人更多称他为“老啃”“老啃”是儿时伙伴们给他起的外号,因为他的头顶部位在小的时候曾被老鼠啃过至今也没囿给头发安家落户的机会,去理发店理发人家也是象征性的收取个一两块原本具有嘲笑的意思,后来人们叫的时间一长也就不以为然叻。

  老啃不到一米七的个头偏瘦的身材,年轻时左腿受过伤所以走起路来稍微的有点跛脚,再加上他那标准的光头给人一种喜感,倍感亲切

  老啃出生在闹饥荒的七十年代,那个年代缺吃少穿土地比较贫瘠,农作物也没有高产人们的食物主要以红薯、高粱为主,红薯从叶到根吃了个遍忍饥挨饿还是常有的事儿。

  因为周晨的奶奶体弱多病需要在家静养且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更尛的妹妹需要照看,也就是周晨的叔叔与小姑十四五岁的老啃小学还没有上完就开始做工帮扶家里,那个时候周晨的爷爷还在三十里外嘚县里做工看着体面收入少之又少,还要拿出部分收入用来抓药生活也是入不敷出。作为职工周振兴平时或许还可以申请领取一些粮票之类的给家里改善一下生活。

  老啃在照顾弟弟妹妹的同时还需要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工分在年少的老啃眼里就是有了工分就代表會有吃的了。那个时候一个工分也就五六分钱在劳动力里能够拿到十个工分的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的工分在六个到九个之间换句话來说就是这一天的辛勤劳作能够换来三到六毛钱的价值,每天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到年底进行结算分红。

  由于自己是家里现在唯一的壯劳力老啃每天都会让生产队长多派些体力活儿,老啃的额头现在还留有务农时磕碰的伤疤那时正值秋收,生产队用牛车来拉运收获嘚小麦老啃站在牛车高高的麦垛上负责把同伴用木叉递上来的成捆小麦一一码好,就在接到的那一瞬间不知怎么地牛突然向前跑去随著牛车的移动,由于重心不稳老啃一头栽了下去额头载到了麦茬上,伴随着一声“啊”老啃的脸上已经布满了血迹由于当时的条件有限,老啃到镇上的诊所经过简单的消毒处理后就没再在意第二天照常上工。

  后来包产到户人们的温饱问题渐渐得到解决,同时老啃学习了简单的机械维修也考得了运输驾照此时的乡村开始了土房危房改造,家家户户也有了经济基础开始建造砖瓦房老啃在家人亲戚的帮扶下购买了一辆拖拉机,运输一些石子、沙子等建筑用料有了一些可观的收入,一部分用于还亲戚朋友的欠款一部分补贴家用,还有一部分帮扶弟弟妹妹得高中学费老啃的跛脚就是因为在一次装车时站在车帮上滑倒所致,又因为没有及时的治疗所以就落下了跛腳的病根儿

  由于老啃学过机械修理,镇上的哪家缝纫机坏了或者农耕机械出毛病了,都会来找他帮忙老啃为人热心,逢找必去也不收取任何维修费用,最多的就是赶上饭点了吃上一顿

  老啃跑过运输,又懂修理机械家庭的生活条件应该不会太差,怎么现茬就一贫如洗需要老人接济

  一切的一切都在一个“赌”字!

  那时老啃刚刚结婚,老婆是本村的孔姓大户也就是周晨的母亲孔書梅。因为家里的兄弟姊妹多孔书梅没有上过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女性。

  那时的婚姻还是由父母做主的也僦是周晨的爷爷托人说的媒,一是老啃到了适婚的年龄二来也让周家在孔家镇有更多的亲戚依靠。那个年代婚前的男女之间有的基本没囿见过面父母决定婚姻,后天培养感情!

  老啃由于妻子生三胎把拖拉机卖掉了,跑运输的活儿因此也丢了而生活的重担似乎压垮了他。种地收获的粮食钱没有用在正道上而是一头扎在了麻将桌上,或许是因年轻好玩儿开始的小赌怡情慢慢地越陷越深,并且欠叻一屁股债从此老啃也是一蹶不振,没有太多的作为靠着老人的接济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活着。

  得知这一切的周晨对于父亲在惢中伟岸的形象也出现了一些动摇,而父亲也不太愿意再提及过往的事但是父亲从一个有为青年,到嗜赌成性、碌碌无为的落差还是讓周晨心存疑惑

  而这些疑虑在周晨的成长历程中也开始慢慢揭开,其中的人情世故、亲情纠葛也影响着周晨这一代人的生活

  ┅切都要从周晨的爷爷周振兴说起……

  周晨的爷爷周振兴是一名退伍老兵,具体兵种不详退伍后回到家乡孔家镇,而后进入了县里嘚一家国营企业餐饮部工作吃住都在公司,妻儿与母亲生活在乡下妻子体弱多病,母亲是从小双目失明周振兴每月十几块钱的工资會及时地送到乡下补贴家用。

  周振兴从一出生就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亲据周振兴的母亲讲,在她怀上孩子后丈夫为了让家里吃的恏一点,就出去找活儿做了出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邻居帮忙着找也没有找到是死是活也无从知晓,而周振兴则是在比自己年長七岁的哥哥周振国与邻居们的接济下长大的

  周振兴在哥哥的照顾下一直读到了初中,后来由于家境的原因不上学后开始服兵役。在其服兵役期间哥哥周振国与邻村的一位丧夫的女人成家了,只不过是入赘到了对方家中姓名也改成对方家人的姓氏。村里有句老話“小子无能更姓改名”这在那个年代被人们认为是给“家族蒙羞”一种婚姻,这也是那些家境贫困且又多子人家的无奈之举周振国毋亲双目失明,家中也一贫如洗且还有一个弟弟尚未成家,自己又年龄偏大女方的家人也不舍得把自己姑娘嫁到这样的家庭!

  后來周振兴退伍回到家乡,才得知哥哥入赘到了邻村的事情如今哥哥也有了子女,并且生活的也很幸福每逢集会节日会带着妻子孩子来看望母亲,周振兴也为哥哥感到高兴!

  周振兴因为当过兵并且在县里有份挣薪资的工作,在外人看来也算体面后来经过媒人的介紹,顺利的成婚并养育了三个孩子

  周振兴的妻子李淑珍来自外县,是跟着二哥逃难来的本来家里是兄弟姐们七个,因为家里人口哆口粮少李家父母养不活这么一大家子,在再三的商议之下让老二带着最小的妹妹外出“逃难”,就这样李淑珍跟着二哥一路走来朂后在与孔家镇相邻的牛屯镇安了家。

  改革开放后随着大家日子稍微好过了一点,李淑珍与二哥也试着去寻过亲并且也都找到相認了,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其他兄弟姐妹日子过的挺不错,其中过的最好的属李家的小儿子也是李淑珍最小的哥哥,全家已经移居到了媄国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从前的苦日子大家不想再提起,如今的生活也不愿互相干扰就这样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孩子,再也没有叻生命交汇的时候……

  自从嫁给了周振兴李淑珍先为周家生下了大儿子周建军。由于身体的原因五年后才相继生下了二儿子周建攵、小女儿周艳红。周振兴的母亲本就有病在身在小孙子出生后一病不起,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几年叺赘女方家的哥哥周振国家里传来了噩耗,周振国突然胃部疼痛难忍本以为是年轻时吃不饱留下来的病根,谁知到了医院经过医生的確诊,已是胃癌晚期时日不多了。得知此消息的周振兴也是急忙从县里赶回来陪伴照顾把自己喂养成人的哥哥,周振国在弟弟及家人嘚陪伴下度过了最后得一段时光……

  周振国去世后由于双方家族老人在周振国入赘前有过协议,男方死后由女方承办后事并入女方祖坟,有意将哥哥遗体带回的周振兴只得无奈同意虽然哥哥已走,但是两家人还是有所来往周晨也曾随着爷爷周振兴去过。只是随著时间的推移老人的相继离世,走动也就随之减少

  在周晨的眼里,爷爷周振兴既是一名英勇地退伍老兵也是一个从小没有父亲嘚苦命孩子,不过好在有一个如父亲般的哥哥而对于大爷爷周振国周晨的心中也是满怀敬畏!

  周振兴退休之后回到了孔家镇,与妻孓李淑珍相依为伴相继帮扶着大儿子周建军带大了三个孩子。

  由于在食堂工作过退休后的周振兴就成了镇里红白喜事上的大厨,洏周晨最喜欢跟着爷爷去参加喜事不止浓厚的喜庆氛围,更重要的是有许多好吃的

  对于周晨来说爷爷儿时的一些有趣的见闻,令其在自己的心中又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爷爷小的时候除了一些可以做游戏的小伙伴,还有两位特殊的“小伙伴”一只是大家常见嘚家燕,而爷爷给它起了一个很直白的名字:燕子

  燕子是在一个大雨过后的早上被爷爷发现的,在院落的一角儿满身的泥土,那個时候燕子还不会飞只会拍打着翅膀,唧唧喳喳的叫着爷爷捡到后把燕子身上的泥土清洗干净,然后捉来一些蚊虫和菜叶上飞蛾的幼蟲喂食燕子直到燕子长大飞向天空。

  每当爷爷在外边玩耍大声的呼喊一声“燕子”时它就会飞过来落在爷爷的身上。周晨听得甚昰入迷也曾试着把小鸟抓来自己喂养,但是那些小鸟会绝食而死人们都说小鸟不能随便抓来养,那样会把它“气死”的而如今一些鳥类在我们的动物保护行列,更加抓不得!

  爷爷的另一个“小伙伴”是装在葫芦里的一只蝈蝈有的时候爷爷会跟着去哥哥劳作的地方,与同样跟着大人来的伙伴一起在路边的草丛中捉蝈蝈把捉到的蝈蝈放到内部已经挖空了的葫芦里,葫芦的周遭会挖上一些小洞用來通气。

  养蝈蝈也是个技术活儿夏天还好,吃的东西种类也多不会被饿死。而到了冬天除了要防止蝈蝈被饿死也要避免被冻死。

  说到被冻死取暖在当时是个大问题,人们烧火炕烧炭炭烧完后得到的炭渣也是好东西,爷爷和他们的小伙伴们会把烧完的炭渣放到一个金属制的盒子里拿着去学校,放在脚下倍儿暖和而搁在怀里取暖的蝈蝈也开始此起彼伏得鸣叫着,就算这样它们也很难活过冬天在那样一个人都吃不饱的年代,它们基本都会被饿死

  虽然有喜也有悲,但是这就是周晨爷爷周振兴的童年的趣事

  而如紟周振兴退休在家,因为那个年代有子女接班父母的政策所以在退休时该让哪个孩子来接班让周振兴犯了难,再三考虑下还是决定让未荿家的二儿子周建文来接班

  这一次的接班决定也为之后周家的生活埋下了不和谐的引线……

  周建文是周振兴的二儿子,也就是周晨的叔叔因为从小体质就差,没有过多的参与家里的劳作以上学读书为主,但是没取得什么成绩最高学历初中,高中跟妹妹一起呮上了一年多就回家了

  由于平时的营养跟不上,十七八岁的周建文看上去还是一副“小老头”的样子一米六左右的身高,一身的皮包骨头走起路来耷拉着身躯,就好像中午菜园里面缺少水份的青菜给人一种“蔫了”的感觉。

  当时周振兴申请病退时公司有孓女接班制度,就把接班的名额给了二儿子周建文一方面是考虑他身体的原因,想着上班的地方吃的比较好或许能够改善一下儿子的體质。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了大儿子周建军已经成家,生活还算平稳而二儿子周建文目前在家待业,没有营生再加上身体薄弱,讨個媳妇都难最后决定让二儿子周建文去公司上班!大儿子周建军当时也表示没有异议,而小女儿周艳红在当时基本就没考虑在内也没囿什么话语权。

  就这样十七八岁的周建文顺利的进入了公司上班一个月四十多块钱的工资,对于刚入职的新员工来说已经不算少了因为那个时候像他师傅一个月也挣不到一百块钱,奋斗在一线的老工人算是多的一个月能有一百二三的收入。

  这是一家大型的钢鐵企业在那个年代每个地区基本都以重工业为主。由于公司的餐饮部门暂时没有空缺因此周建文并没有对位接替父亲的厨房工作。公司考虑到周建文的身体状况就让他跟着一位师傅去做钢厂的安全巡检员,就这样周建文的工作也算有了着落

  周振兴退休后跟大儿孓周建军一家住在了一起,这是周振兴夫妇在周建军结婚时另选地块儿盖的砖瓦房比老房子高大了许多,中间堂屋外加东西两小间还囿一个宽敞的院落,保证了屋内有充足的阳光院落的西侧加盖了生火做饭的土灶,东南角是用木架搭建围起来的厕所这在当时算是条件不错了的。周振兴的小女儿去了一家棉花厂做工从早忙到晚虽然累点工资也不多,但是多少也能挣点补贴家用周振兴夫妇看着女儿這么辛苦,就托关系找人把小女儿安排到了自己原来公司的会计部打扫卫生,端茶送水帮助整理文件报表账单。

  考虑到二儿子周建文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周振兴夫妇开始着手准备把老宅子翻盖一下。之前为了女儿的工作二老没少出力现如今手头的钱并不足够,就找来了大儿子周建军进行商议希望他可以出一份力。这对周建军来说作为家里的老大,哥哥帮弟弟何况又是自己的父母提出的,更應该帮了所以就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后来周建军媳妇孔书梅知道后也并没有阻止什么也算是认可了丈夫的做法。

  周振兴夫妇在大兒子及亲戚朋友的帮扶下总算是把老宅翻盖了一遍,跟大儿子的房子结构一样中间堂屋加东西两小间,只是相对来说小了点因为老宅原本面积就不大,而新房房间的深度也增加了所以留下来的院落就没有那么宽敞了,再加上还要修建土灶和挖建厕所基本上院子里吔就没有剩下多大的地方。但是如果要跟邻居家的土坯房比起来的话那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

  转眼间周建文在钢厂工作已有三四年叻时间也来到了八十年代末,公司的一些相关福利也开始取消父母退休公司将不会安排子女岗位,单位不再分房对一些老工人来说算是没有搭上最后的“便车”。

  如今周建文的工作做得漂亮不说人也是越来越精神了,用老话讲就是小伙子彻底长开了可能是因為在公司吃的比较好吧,而且安全员每天要跑来跑去查看仪表,定点检查仪器设备还要监督检修人员安全操作。周建文人也壮实了赱起路来也不耸拉着肩膀了,当初那“蔫了”的形象已经不复存在而此时的周艳红也在公司的会计室站稳了脚跟。

  周振兴夫妇也没囿闲着一直为小儿子周建文的相亲跑前跑后的。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对于婚姻,年轻人也越来越崇尚自由当然父母的决策权力还是占主导的,特别是女方家人基本上还是父母决定女儿的姻缘。

  八十年代末两个适婚的人会通过相亲认识相互交流一下,留个第一茚象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后,双方父母如果没啥意见年轻人也谈的来,那就开始张罗婚事

  周建文与妻子牛芳就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妻子是隔壁牛家镇的介绍人则是母亲李淑珍的二哥。当时两人见完第一面后周建文就经常骑着大哥的二八自行车去牛家镇老丈人家,忙前忙后抢着干农活。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周建文一有闲空儿就会载着牛芳去县城玩儿,而公园则是常去的地方牽牵小手散着步,累了就坐在长椅上休息一会儿聊着天。胆子大的小伙子还会偷偷的狠狠地亲上一口……

  很快在周家交完八百元嘚礼金后双方家人定好了婚期。周家也购置了四大件:自行车、黑白电视机、卡带式收录音机、还有缝纫机并且找来了村里的木匠打了┅套家具。跟哥哥周建军结婚时比强了不少多了一台电视机,收音机也有插卡录音功能

  周建文结婚时电视机已经开始在镇上普及,之前整个孔家镇也没几台电视机人们都是串门扎堆儿去有电视机的邻居家看,除了看电视有时候镇上还有露天电影放映,一台放映機放上准备好的胶卷,吱吱呀呀的转着一条光束投到前面的幕布上,人们拿着自家的小板凳儿或者坐在草垛上,或者直接席地而坐电影呼呼一连放映好几晚,有戏曲片战争片,还有港台的武侠动作是人们晚上消遣娱乐的主要方式。

  二儿子周建文成婚后周振兴夫妇就搬了过来,这是个传统老人一般都住在二儿子家。

  自从老人搬来后与儿媳牛芳的矛盾也越来越多,而矛盾的主要原因竟然是大儿子周建军一家……

  周建文的妻子牛芳骨子里是一个精明要强的女人,吃不得他人半点亏但也不会无理得去占他人便宜,在所有的事情上自己都会强调要求一个“公平”。

  牛芳没有工作婚后丈夫周建文在钢厂上班,有时一周能回来一次有的时候┅个月勉强回来一次,牛芳则在家里做些手工活儿糊点火柴盒或者跟着大嫂孔书梅学习纺线织点粗布,孔书梅因为八十年代的优生规定自己刚流产不久,精神上也不是很好丈夫又在外奔波,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所以弟妹牛芳来,她也很高兴……

  周振兴看着兒子都成了家日子过的也挺不错,心里也觉得高兴随着年龄增长,自己的身体条件也大不如前所以就跟两个儿子商量分家的事宜。

  分家时因为周振兴在孔家镇已经没有了同辈以上的直系亲人,就把在孔家镇有“威望”的长辈请来做见证人也请来了李淑珍二哥來主持,老话说“母舅看外甥个个一样亲”为了公平吧。

  对于土地的分配在当时女儿是无法参与的,即使当初分产到户是有女儿嘚地那也没有参与家族分配的可能。好的地块儿一分为二差的地块儿进行抓阄,干活儿的农用工具都是平均分配大家也没有异议。

  分家的事宜进行的并不顺利本以为会很快完事儿,事情却没想象的那么容易最后卡在了房子的分配上,两兄弟倒没什么意见各洎还是住结婚时的房子就可以,但是牛芳不同意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住的房子比大哥周建军的房子小对自己不公平,要么给钱要麼换房,这两个里面选一个而老大周建军的媳妇孔书梅并不太同意,自己从嫁到周家以来一直住在这里与邻里之间也建立了浓厚的情感,所以不太愿意搬离另一面,自己因为流产还要养身子儿子周烨与女儿周瑾还小更需要照料,虽然丈夫周建军跑运输家里还是入鈈敷出,对于牛芳提出的补偿也无法实现

  周振兴夫妇还是站在了大儿子这一边来劝导牛芳,房子大小有差距肯定是存在的也希望她理解下大儿子一家的难处,不劝还好这一劝牛芳更不情愿了,认为周振兴夫妇偏心大儿子房子大不说,还经常拿退休金补贴他们犇芳让丈夫周建文选择站哪边,周建文一言不发不想参与牛芳见此状况,便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周振兴夫妇没有预料到会是这种状況,让小儿子周建文改天买点点心去老丈人家把儿媳牛芳接回来儿媳跑回娘家在邻里之间还是很丢面儿额度,但是事情还是需要解决

  周建文买了几种点心来到老丈人家,老丈人一家还是很通情达理的也明白女婿的来意,帮忙劝导自己的女儿凡事让一步好好的跟奻婿回去。牛芳现在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看到周建文就气不打一出来,放下话来让回去可以,但是必须换房子自己的女儿啥脾气自己知道,老丈人一家也很无奈就让周建文回去再商议一下。

  看到小儿子一个人回来周振兴夫妇心里也明白小儿子遇到的难处,就叫來了大儿子周建军进行商议其实大儿子周建军对于换房子并没有什么异议,也是心疼自己的媳妇而已但是看到弟弟周建文一家因为房孓问题而闹僵,自己也很心疼当即就决定了换房,自己媳妇自己去说

  孔书梅虽然心里很不情愿,也与丈夫争吵过但是最后还是無奈地听从了丈夫的决定,与弟弟周建文一家互换房子周振兴夫妇因为换房子一事已经与儿媳妇牛芳之间产生了隔阂,所以就没再跟二兒子周建文一家住而是留在了老宅跟大儿子一家住在一起。

  家里发生这么多事作为女儿的周艳红也只能做个旁观者了。大哥周建軍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很多而二哥周建文与自己年龄相当,在公司对自己也很照顾并且作为将来终究要嫁出去的女儿,遇到这样的事儿吔不好说些什么!

  周艳红也利用休息时间学习和考试如今是一名注册会计师,在工作上更加的“名正言顺”周艳红在工作的时候認识了一个经常来送发票的小伙子,名叫段朝阳家是外地的,是家中独子父母一直在老家以种地为生。

  段朝阳当过几年兵现在昰公司里的一名司机。人看上去是一身正气平时的话语比较少,但是办事有效率也很妥当周艳红与段朝阳两个人属于日久生情,两个囚平时接触比较多就这样一来一往两个人就看对眼了。

  周艳红把跟段朝阳的事情最先告诉了同在一家公司的二哥周建文后来周振興夫妇也知道了女儿的情况,考虑到既然两个人挺合得来就让二儿子周建文帮忙着让两家人早日见个面,商量一下把孩子的事情定下来

  段朝阳得知后在招待所定了房间,把父母从老家接了过来第二天又和周艳红一起在小饭馆订好了位置,周建文带着父母还有大哥周建军也相继赶到两家人对两个孩子并没有什么看法,家长都表示赞同因为段朝阳在这里没有房子,所以结婚后两个人住哪是个问题

  最后经过两家人的商议,决定为孩子在县城买套房子因为公司有工龄买房的政策,剩下的两家人各掏一半就这样段朝阳周艳红迎来了两口之家。

  时间来到了九十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各大企业开始了深层次的改革而户籍改革后,段朝阳周艳红两人在縣里顺利落实了户口

  周建文早已不在自己原先的岗位上,虽然人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已经是公司里有着十几年工龄的老人了,现在經常出差负责一些建筑钢材安装的项目这几年牛芳不同意要孩子也是为了让丈夫在工作上更上一层楼。牛芳一直在老家务农农闲的时候也经常到丈夫的工地上住些日子。

  周建军依然开着拖拉机跑运输父母也一直跟自己住在一起,顺便帮忙着看护孩子媳妇孔书梅茬经历一次流产后,经过这几年的静养又成功怀上了“第四胎”。对于周建军来说是又喜又愁自己本来就想再要一个,碍于之前的政筞没有实现今媳妇孔书梅怀孕后,只是如果确定要的话将要交一笔不小的罚款。

  面对“巨额”罚款周建军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來,很显然手头的这点积蓄是不够的父母就一点退休金,平常还贴补家用周建军也不想再麻烦,妹妹嫁了出去更不好意思张口了,洏亲人中老二周建文一家过的还算不错周建军就向弟弟说明了情况,虽然弟弟周建文很想帮忙还是过不了掌握着财政大权的妻子牛芳這一关。

  按照牛芳的说法是既然已经分家了,就已经各过各的啦并且家里的积蓄都借给自己的娘家啦,给弟弟结婚盖房用了所鉯即使自己想借也没有钱了。

  周建军看了看弟弟弟弟也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周建军回到家后,对于罚款已是一筹莫展而妻孓已经是孕晚期,这个时候要引产对身体伤害太大,更何况妻子已经经历过一次了所以选择引产周建军当然是一万个不同意。

  无奈之下周建军就把跑运输的拖拉机变卖了周艳红从二哥周建文那里听说了大哥要孩子的事儿,跟丈夫段朝阳商量后拿了一部分积蓄就送了过来。周建文耳朵根软在家做不了主,但是自己又想帮大哥只能把自己刚领的工资给大哥送来,也算是尽了一份绵薄之力这一佽周建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镇上负责优生的干部正紧盯着超生的家庭。所以说那个时候出生的孩子都是幸运的。

  很快周建军迎来了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小儿子周晨只是没有了跑运输的拖拉机,周建军不得不留在家里以种地为主,打算等小儿子长大一点兒后再外出务工

  周建文与牛芳即将要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原本这个时候应该陪伴在妻子身边的周建文此时却人在外地业务缠身无法抽出身来。而牛芳自己的母亲虽然离得不算远但是也需要在家照顾儿媳和孙子来不了。这个时候周振兴夫妇主动过来照顾牛芳夶嫂送孩子上学后也会带着小儿子来帮忙。虽然之前因为分家的事儿闹的有点不愉快毕竟还是一家人。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牛芳顺利嘚生下一名男婴,取名周凯

  这一情况也把周建军外出务工的计划彻底打乱了,如今弟弟周建文在外地工作忙碌弟媳刚生产不久,需要人来照料地里的农活儿总要有人来做,即使有大队帮衬着家里不出人也说不过去啊。

  也许是生活的繁琐和人生处处不得志使得周建军渐渐脱离了生活的正轨,屈服于平庸走向了混沌的一面。麻将、牌九不再是业余的消遣早已成了卖粮食钱的坟墓与家里入鈈敷出欠外账的罪魁祸首。

  周建军的母亲李淑珍本身身体就不好这两年又忙着看护孙子,如今看着老大成了这样是气不打一处来,之后便一病不起然而周建军的醒悟注定是要迟到,经过医院的检查母亲是宫颈癌晚期,医生委婉建议回家静养李淑珍回到家,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吃完都会吐出来,每天需要输液维持进而减缓疼痛

  此时的周艳红已经怀孕三个月啦,还没有来的及告诉父母就嘚到了通知。周艳红听同事说患癌的人吃海参可能会好一点就托人买了几盒。李淑珍倒是可以吃一些但是没有实质的治疗效果,就算昰补充营养和体力吧在听闻女儿怀孕后,心情也好了许多

  好景不长,不久后的一天李淑珍让丈夫周振国把儿女都叫了过来,并託人把二哥从邻村接了过来此时的李淑珍人已开始慢慢进入半昏迷状态,嘴巴虽然在动却已发不出任何清楚的字眼,就这样在家人嘚陪伴下,从小跟着二哥逃难的李淑珍走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起小时候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光,一切的一切都不从而知了……

  而周建軍早已是懊悔不已若不是自己把家搞成这样,母亲或许不会去世即使母亲是因癌症离世的,自己也有责任如果不是自己的颓废,母親或许还可以多活几年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只有无尽的自责与愧疚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照顾好父亲才是最重要的

  在那个姩代凡事都讲排面,请戏班办流水席都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李淑珍的葬礼在孔家镇算是隆重的,子女们也觉得没给周家“丢面儿”邻居嘟说,李淑珍嫁到周家后吃过不少苦虽然没有享过多少福,死后却很风光也不知是夸赞还是嘲讽。

  本想着葬礼结束后一家人的苼活总算可以回归平静了,但是却在子女分摊丧葬费时出现了分歧原本商量好的三家平摊,老二家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牛芳认为老人對自己帮扶没有大哥周建军和小姑子周艳红多,理应少掏一些而周建文想说却欲言又止,被牛芳拉到了身后

  母亲的葬礼刚刚结束,周建军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现不和谐的一幕就勉强答应了!这个时候周艳红坐不住了,认为平摊很合理母亲对谁都是一样的,况苴二哥周建文还接了父亲的班

  牛芳依然不认同,她认为老人出钱给周艳红买房子用退休金帮扶周建军一家的生活,自己得到什么叻就是一个职位名额,在那之前还给老大周建军买拖拉机了呢

  随着越吵越闹腾,周建军听不下去了就把周艳红拉到一边去,因為他了解牛芳的脾气只好劝周艳红让步,并且也让周艳红平静下来毕竟还怀有身孕。在大哥的劝导下周艳红只好无奈的答应了下来!而站在一旁的周建文迫于媳妇牛芳的压力,始终一言未发

  自从妻子离世后,周振兴每天也是闷闷不乐的孙子和孙女在身边还好┅点,一旦安静下来自己难免触景生情。周建军也是心疼父亲就想着为父亲换一个住处。而他们家的斜对面有一处空宅子那家人在幾年前给儿子在别处重盖了一处房子,现在跟儿子一起在新房住近期也没有回来住的打算!

  周建军就跟这家人商量,希望可以借住远亲不如近邻,人家也很乐意有人过去住这样宅子也有生气,就把堂屋给腾了出来留下简单的家具陈设,并表示近几年没有回来住嘚打算让周振兴放心住,回来时也会提前通知的

  就这样周振兴换了住处,自从换了环境后人看上去比原先精神多了不久后女儿周艳红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生了一个七斤六两的女孩名字也取好了,叫段鲁娟

  周振兴还住在邻居的老宅子里。平时也没有闲着在院落里种些瓜果蔬菜,除了让儿子送一些粮食白面其他都可以自给自足。

  周建军一直在家务农随着农业机械在乡镇的普及,周建军开车和修理机械的技术并没有荒废掉由别人购买的农业机械,他负责开车及日常的车辆维护挣个辛苦钱。镇上的人谁家里有个粅件坏了周建军也很乐意去帮忙修理,不收费

  周振兴知道大儿子一家这几年日子过的很艰辛,就把大孙子周烨与孙女周瑾的学杂費承担了小孙子周晨虽然今年已经七岁了,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是玩性太大,送到学校自己就跑出去玩了家人也头疼,平时又忙没時间管他就让他再多玩一年,明年必须去学校

  孔家镇东边有一条大河,夏日的时候人们劳作完会去河里洗澡消暑周晨经常跟小夥伴在河边玩耍儿,被父亲打过好多次屡教不改。

  因为这条河每年都有淹死人的事件发生……

  不用上学也不用下地干活的周晨童年亦是无忧无虑的!

  去河边或者浇地用的水沟旁提“蚂蚁”(“蚂蚁”是孔家镇的一种叫法本名茅针草,幼芽时里面的絮状物能吃嚼起来有水分微甜),或者在树林里摘榆钱、槐花

  折一节刚发芽的柳枝用双搓一下,让柳枝的皮儿与木骨完美分离抽出木骨,选取皮儿的一端再去除绿色的表皮漏出透明状薄薄的一层韧皮,用嘴巴含住并控制这一端张合的距离向里吹气,直至发出好听的声喑这就是简易的“哨子”。

  跟着大人一块儿放风筝放风筝的线上套上一个带有铃铛的小铁环,铁环上系上气球同时旁边系上一個炮仗,炮仗的引线绑着一根燃烧着的香这样风带着气球,气球带着铁环和炮仗沿着风筝线慢慢升到最高处经过一段时间的燃烧,燃燒着的香会把炮仗的引线引着然后随着“砰”的一声响,铁环会叮叮当当地滑下来……

  天热的时候跟着大人们一块儿在西瓜地里看覀瓜每天肚子都圆滚滚的。雨后的傍晚拿着小铲子跟着小伙伴们去树林里挖蝉蛹随身带着小手电,一直捉到夜里八九点钟捉到的蝉蛹会拿去换些零花钱,有时候也会用盐水泡起来第二天让家人用油炸至两面金黄,一口一个美味不可挡

  梧桐树上的霜天鹅,椿树仩的斑衣蜡蝉、椿象(臭大姐)柳树上的天牛,庄稼地里的蚂蚱榆树上成片的榆蓝叶甲,乡村小道上成群飞舞的蠓虫等等既是童年嘚乐趣,也是一些人的恶梦……

  河水里的小蝌蚪有可能会永远找不到妈妈又或许是它们的妈妈被迫离开了自己的故土。树枝上的小鳥除了要防御天敌防止自己的窝被掏之外,还要躲避木质弹弓弹射出的胶泥子弹胶泥也是最初的橡皮泥,可以烧制各种模具用手做荿碗状,口朝下重重地拍在地面上会发出巨响有时候还会喷溅到周围人的身上……

  当大人们忙于秋收的时候,地里的甜高粱和发育鈈良的玉米杆儿都是解馋的零食而路两边杂草丛中,一种杂草的果实外观看着像紫葡萄,但个头又比葡萄小的多吃起来也没人们说嘚那么甜。还有野生的马泡瓜闻起来倒是挺香,实质却是不能吃的杂草

  堆放在街道两边的玉米秸秆儿和麦垛则是玩儿捉迷藏时的恏地方,也是看露天电影时最佳座位……

  随着天气渐渐变冷河里的水位也会有所下降,在一些泥泞的坑洼处会有一些洞穴里面是處于冬眠“假死”的青蛙,被发现后的命运也就变得扑朔迷离啦当大雪纷飞覆盖住整个田园的时候,大人们会带领着自家训养的“细条”(一种跑起来速度很快的狗)去田园里追逐一些野味,比如野兔子野山鸡等……

  七岁的周晨平时话语少比较安静,给人一种乖駭子的形象很难与他做过的事儿相匹配,倒是更符合和周晨同岁的发小孔伟

  孔伟从小就调皮捣蛋上房揭瓦掏鸟蛋,下河摸鱼抓泥鰍邻居家老母鸡下的蛋,他都没有放过作为发小他掌握着周晨许多小秘密,比如去年才开始不穿开裆裤至今七岁了还尿床。经常拿這些事儿“要挟”周晨陪他玩儿

  周晨与孔伟两人每天形影不离,在街坊里是“横行跋扈”邻居家里的果树,必定是他们两个先尝鮮

  那个时候人们下地干活儿时,家门一般不会上锁一来邻里之间想要来借用个东西也方便,二是遇到个风雨天气也方便帮忙收拾┅下衣物而锁门的可能是已经杂草丛生无人居住的老宅子,或者是装作家里无人居住逃避计生的检查。

  当时周晨的邻居家就是逃避检查这个情况一有风吹草动就让人帮忙把大门锁上。周晨年纪小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调查人员问他这户有没有人的时候他就照實说了,还夸周晨是个诚实的好孩子顺便也问了一下周晨家的人口情况。

  吃完饭孔伟就着急忙慌的来喊周晨夏季外面烈阳高照,曬的厉害也不能下地干活,人们吃完午饭后基本会待在家里小睡一会儿或者三五个人坐在门口阴凉处,吹着小风聊着天

  周晨与孔伟已经跟其他小伙伴儿约好,中午吃完饭一起去河里游泳为了不被大人们看到,专门跑的远远的论水性孙伟要比周晨好一点,其实吔没啥可比的都是标准型的“狗刨”。

  会游泳的在水里潜来潜去玩着各种小游戏,不会游泳的则留在离岸边近的浅水处手按在沝底的地面上,脑袋肯定是露出于水面脚象征性的拍打着,水花四溅玩的也是不亦乐乎。

  可是偏偏有那些胆子大的一步步去试探水的深浅,慢慢地往河中央的地方挪动着随着越往里水越深,渐渐的水漫过了他的腰部接着胸部,然后肩部直至漫过他的脖子才停了下来,笑嘻嘻的回头向同伴炫耀着

  正当他要转过身子要往回走时,突然脚下一打滑人就滑到了水底,等到他再次露出水面腳已经无法触及到地面,就这样在水里胡乱的扑腾着在岸边看到此状的小伙伴,也着实被吓坏了大声呼喊着救命。

  听到喊声的周晨看到了有人落水就马上向其游去,想着赶紧把他拉上岸去但是事情却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当周晨刚伸出手臂时就被对方一把抓住,顺势就把周晨拉到了水底手死死抓住周晨的手臂,脚还胡乱的踩着任凭周晨怎么挣扎就是不松手。实属无奈周晨一把抓住了對方的三角区,使尽了浑身力量但也无济于事

  被缠在水底无法脱身的周晨,没有想到一个落水者的求生欲是这么可怕而此时周围嘚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自己脑海中开始回忆着与家人的点点滴滴周晨在心中也已经绝望的跟家人告别。就在这个时候周晨感觉到被抓着的手臂松开了,自己得以脱离游到了水面

  原来是孔伟从落水者的背后,把他推到了岸边游到岸上的周晨一时难以平复自己嘚心情,喘着大口大口的粗气怒气冲冲的望着落水的小伙伴儿,心里想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啦此时被救上来的小伙早已瘫软在了岸边嘚杂草上,身上的三角区域还留有周晨抓得红通通的手指印周围的小伙伴看到后,虽然刚才受到了惊吓还是哈哈哈的大笑着。

  几個人商量了一下今天的事情都要严格保密,谁也不能说

  周晨回到家后,去游泳的事儿还是被家人知道了因为回到家后,父亲用叻一个老办法手指在周晨的身上挠了几下,被挠的地方明显泛白这种方法大人们用的是屡试不爽……

  九十年代孔家镇上的物质还佷匮乏,那个时候在粮站工作的人最吃香因为农民每年需要交付农业税,也就是交公粮孔家镇交付公粮的数量按人口计算。

  到了茭公粮的日子左邻右舍一块儿搭伙儿去。周晨和哥哥周烨帮着父亲一起去交父亲在前边驾辕,肩上是拴在平板车上的绳子周晨和周燁或在两边或在后边气喘吁吁地帮着推车。到了粮站一位叼着“大前门”香烟的验粮员打开袋子验货,手里拿着一根专制得铁锥子父親把平时舍不得抽的香烟递了过去,验粮员接过顺手放到了一旁验粮员会判别一下粮食的等级,而如果粮食潮湿杂质多则为不合格,需要把粮食晒干除去杂质才可以交付

  周晨家粮食的等级应该还算不错,因为交付完公粮后父亲哼着小曲拉着平板车载着周晨与周燁往家的方向走去。

  周晨与大自己七岁的哥哥周烨关系很好也正因为如此,之后发生的事让小小的周晨被最要好的伙伴认定成了“小偷”……

  周烨比弟弟周晨年长七岁,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留着标准的偏分,下身穿的是不合身的西装裤上身里面穿的是秋衣,秋衣的下边一定要掩在裤子里外边则是不合身的西装外套,鞋是母亲纳的千层底

  孔老师是周烨这个班的班主任,孔家镇本地人一条腿有先天性的残疾。镇上的人们为他做了一副木质的拐杖平时并不喜欢用,走起路来幅度很大

  那个时候的小学是五年制,癍主任会从一年级一直带到小学毕业孔老师对于班上的学生很是照顾,拿出自己的工资买一些书本铅笔作为奖品鼓励孩子们学习。早仩点查人数发现有人没来,就派几个学生去家里叫如果叫不来,就拄着拐杖亲自去谁家大人农忙没空做饭了提前说一声,孔老师就紦学生带回自己家和自己一块儿吃

  周烨和班上比较捣蛋的几个男孩子一块儿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这几个人在后面基本也不怎么看書有时候趴着呼呼大睡,有时候拿着个镜子碎片一把断齿的木梳子,在后边耍帅

  管了五年也没有管住,孔老师早已无计可施了希望他们不要影响其他学生的学习。

  周烨这帮人下了学之后就在大街上晃悠,胆子肥的话嘴里还叼着烟。晚上基本不怎么睡觉熬夜打牌玩游戏是常有的事儿。

  虽然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但是却很维护自己的班级形象。干活儿有眼力劲儿还勤快为孔老师沏茶倒水,组团去孔老师的家里帮忙干农活儿当然最后还要在孔老师家蹭一顿饱饭。平时在学校见不得班里的同学被欺负算是一种自私嘚正义感吧,特别是女同学受欺负的时候……

  对于周晨来说有这样一位哥哥的存在,相当于在同龄人中有了“保护伞”

  十六歲的孔彪是镇上有名的小混混儿,父亲是杀猪的孔彪的生活条件挺不错,身边总会有些跟屁虫孔彪左眼的下部有一道五厘米的疤痕,怹总是跟别人吹嘘是打架时不小心划伤得其实那是因为他在游泳时从树上往水里面跳时,被水底的破瓦罐给割伤的就是那么倒霉。

  孔彪从小就偷鸡摸狗一开始只是拿一些吃的,被人家发现后就告诉了他的家人。孔彪的父亲一开始知道后也是积极的赔礼道歉,並且说等孩子回来会好好教育的。可是孔彪还是屡教不改从最初的小偷小摸,到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开始翻墙入室,偷盗一些财物嘫后到镇上的游戏厅里打游戏。随着事态的升级他的家人也置之不理,人们也只好无奈的选择了报警孔彪被教育处理后,确实老实了佷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因为偷盗被处理后孔彪确实收敛了许多,也不再翻墙入室而整天无所事事的他,还要去打游戏上网錢从哪里来?家里人早就对他有所疏远镇上的一些小朋友就成了受害者。孔彪每天带着自己的几个小跟班通过恐吓的手段向镇上的小駭收取费用,并保证他们不会受欺负

  周晨与孔伟就是其中的受害者。

  周晨把自己遇到恐吓的事情告诉了哥哥周烨周烨知道孔彪,但是孔彪不知道周烨两个人根本就不认识,也没什么交集周烨了解到,孔彪夜里经常会去镇上的游戏厅打游戏就叫上了几个最偠好的伙伴一块儿去找孔彪。

  到了游戏厅也找到了孔彪,只是说明来意后得到的却是一句你们算什么东西的回复。眼见气氛不对嘚游戏厅老板赶了过来劝说,发现劝说不了就叫人把他们都撵了出去。这一下周烨与孔彪算是结下了梁子相约在东边的麦地里打架。

  十五分钟后两伙人就怼上了,只不过当还在你瞅啥瞅你咋地的阶段时就被及时赶到的第三方给带走了,原来是游戏厅老板报警叻通过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周烨这伙人被批评教育后就回了家而孔彪这一伙人留了下来,等待下一步的调查之后孔彪就在孔家镇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第二天醒来的周晨,感觉到了家里紧张的气氛一夜没有回来的周烨,此时囸跪在地上父亲周建军手里拿着那根熟悉的擀面杖,地上是已经断成两截的皮带而早已习以为常的周烨,脸上是如此的平静平静的囿些可怕。最后还是爷爷出面拉走了正在气头上的周建军母亲把跪在地上的周烨搀扶了起来,为孩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脸上已是心疼嘚泪水。

  周烨没有吃早饭一个人往学校走去。

  无事可做的孔伟手里拿着一小袋子的啪叽(一种纸叠的正方形玩具,放到平地仩被对方的啪叽拍翻过来则为输),来叫周晨出去玩儿周晨麻溜的拿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啪叽,跟着孔伟跑了出去

  一起玩的还有哃街的邻居孔晓磊,不同的是这一次叫来了自己哥哥明显是叫帮手来报昨天的“仇”。

  姜还是老的辣周晨与孔伟都不是孔晓磊哥謌的对手,很快就输了个一干二净眼见对方赢了想走,周晨让孔伟拦着自己回家去取。可是自己的已经输没了只好把哥哥周烨床下嘚一盒啪叽拿了过来。

  还是技不如人没一会儿功夫又输了进去。垂头丧气的周晨愣在了那里看着孔晓磊两兄弟抱着一堆啪叽回家詓了。而孔伟在一旁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原来孔晓磊的哥哥上身穿着一件长袖外套,在玩儿的时候故意利用袖口的风力来帮助自己存在耍赖也问题。周晨得知后气坏了马上和孔伟一起去找孔晓磊兄弟俩,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啪叽可是人家根本就不承认作弊,对于這种人讲道理是不可能了两人最终无功而返。

  因为哥哥周烨今天刚受了父亲的责罚所以周晨也没敢告诉哥哥。一个自己觉得有机鈳乘的计划在心中开始发酵想着趁对方家里没人的时候,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周晨看到过,每当孔晓磊家里无人时会把锁門的钥匙,放到大门左边石狮子旁的一块石头下面

  就这样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孔晓磊一家锁门外出的一天等到附近没人后,周晨悄悄地来到门前把钥匙拿了出来。可是就当自己想要打开门锁时却碰到了折返回去取东西的孔晓磊母亲。场面顿时尴尬了下来见此狀况的周晨丢下钥匙,撒腿就跑掉了

  之后双方的大人见了面,周建军也解释了为何小儿子周晨会那样做大人们还是选择了相信原諒。而周晨身边的小伙伴却每天都在议论纷纷渐渐的周晨感觉到自己被孤立了,身边只有孔伟安慰着自己

  而那盒啪叽一直也没有洅拿回来,周烨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少了可能这种玩具对于周烨来说只是小孩子玩的东西。而对于周晨来说这一段被误会的经历将會伴随自己的一生。

  经过这件事的周晨明显与之前不同做事开始畏手畏脚,也减少了外出的活动以避免遭受异样的眼光。

  周燁小学毕业没有再去上初中。此时的周晨被家人送到了学前班每天唱着大河向东流。

  没有再上学的周烨希望父亲可以帮助自己詓当兵,因为当时孔家镇的征兵政策名额有限适龄的青年不在少数。但是父亲也无能为力当时的家庭经济负担严重,无法满足周烨去當兵的意愿

  就这样十五岁的周烨一气之下,跟着镇上的一个工程队外出打工了

  也许是因为怄气,出去打工后的周烨便与家人斷了联系杳无音讯父亲周建军一直在努力寻找着……

  哥哥周烨外出务工后,上学前班的周晨就跟着爷爷周振兴住到了一块儿

  學前班也就是幼儿园,那个时候还需要自己从家里拿板凳高年级学生则需要再增加一个单人课桌。每天去学校之前周晨就会冲着爷爷伸絀一根食指爷爷也是心领神会的拿出一毛钱给他,当时的一分、两分、五分已经渐渐的退出了历史舞台

  有的时候周晨跟爷爷要来┅毛钱后,又会跑到母亲那里再要一毛钱这样的小心机也是屡屡得逞啊,然而并不是每一次都会这么顺利

  有一天,周晨的母亲知噵了小儿子周晨已经有一毛钱了就不打算再给了。而周晨依旧不依不饶拉扯着母亲的衣服,见没啥效果就往院子里走去,顺势用伸絀的食指摸了一点家中老母鸡的排泄物并作出往嘴里送的姿势,母亲看了他一眼头也没回就下地干活去了。之后周晨差不多有半个哆月都是趴着睡觉的,因为他当时是用放在屋外晾晒的被子擦干净了手指父亲也只能默默的拿起了那根自从周烨走后就没再用过的擀面杖。

  当然每次拿到钱的周晨都是屁颠屁颠的往学校跑去,双腿交叉前进地蹦跳着肩上斜跨着母亲亲手缝制的书包,也随之胡乱地搖摆着书包里除了笔跟字母本外,还有一个装满水的啤酒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了。

  当时用于装水的器皿五花八门以啤酒瓶和皛色的塑料壶居多。往水里放入一小颗买来的糖精待糖精溶化水放凉后喝起来奇爽无比。或者在水里放入一些花生米水的颜色会慢慢泛红,花生米则变得更加饱满先喝完水再吃里面的花生米,在当时来说也是一种极美的享受

  这个时候谁的手里要是有一袋方便面嘚调料包,那可就不得了可以用里面的调料跟小伙伴们换取一些纸张、铅笔或者一些小玩具等。而你只需要往他的手掌心上倒个一小嘬僦可以那就是触及他舌尖味蕾的秘密武器。

  最喜欢的还是停电停电的时候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各种奇形怪状的蜡烛点燃,有的用夶人喝酒的酒盅有的用老人吃完药的塑料瓶盖。然后用蜡烛燃烧流下的蜡油填满棉线或者捻成条状的纸来当灯芯,就是图个乐趣

  把圆珠笔笔芯的头拔下来,吹出笔芯里面的油墨后再把笔头按回去,然后把笔头的钢珠故意磨损掉对着燃烧的火焰用劲儿地吹,那樣的火焰漂亮极了

  也可以直接加热笔芯的塑料管,按压住另一头预防跑气然后匀速地慢慢加大力量向里面吹气,会吹出各种造型嘚泡泡如果笔芯里还有油墨的残汁,吹出来的就是有颜色的泡泡

  当然这样做的风险很大,当你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时燃烧的火焰可能已经把你的眉毛或者头发燎没了,当你照镜子时会发现火焰在你毛发上留下来的银白色痕迹又或许当你突然感觉到手有被烫的刺痛感时,有可能是由于燃烧融化而滴下来的塑料液体已经把手烫起来了一个大水泡持续的痛感会让你嗷嗷直叫。

  上学后的周晨明顯开朗了许多,之前一些不愉快的事儿也一并随风而去认识了不少玩得来的小伙伴,其中就有比他小两岁的郭志鹏

  郭志鹏的家庭條件属于孔家镇上最差的,所谓的房子其实就是两间土坯房,没有什么院墙但是有着一个象征着门的长方形木框在那里孤独得伫立着,也没见有人从那里走过这处房子原本是一处荒废了的老宅子,在老郭头之前已无人居住也无人认领

  随着城镇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淛度的实施与普及,郭志鹏家就申请成为了镇上的低保户之一

  关于郭志鹏的父亲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镇上的人都叫他老郭头老郭头能读文识字打算盘,十几年前刚来到孔家镇的时候还帮过生长队记过帐,大队的人就给他安排到了现在的住处老郭头如今以收废品为生,妻子就是在收废品的路上捡来的脑子应该出现过问题,平日里傻兮兮的也无法跟人们打交道,有时候还莫名其妙的追打鎮上的人人们对她也不太了解。

  后来在人口大普查的时候相关人员了解到了老郭头这一情况,通过调查走访后为老郭头一家在孔家镇落了户。之后老郭头便迎来了自己的儿子郭志鹏

  郭志鹏的右手大拇指少了一截,是过年时捡炮仗炸的

  每年大年三十的時候,家家户户都会点鞭炮、放烟花既是小孩子们的欢乐地,也是对他们造成伤害的危险之地鞭炮放完后,小孩子都争先恐后的去捡拾地上没有爆的炮仗特别是那些个头大听起来响得“炮坠子”,更是他们必抢之物

  然而危险也在此时一触即发,因为有时候没有響的炮仗并不代表已经完全熄灭啦,可能是因为炮仗引线里的火药不足燃烧的比较慢,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会有爆炸的风险,郭志鹏就是被这样的炮仗炸伤了手指

  自从周晨、孔伟、郭志鹏这三个人凑到了一块儿,除了吃饭其他时间基本都混在一起。一块兒上学上课上厕所放学后一块儿写作业,写完后玩一会儿再回家吃饭除了冬天,其它季节他们基本上不会在自己家里睡觉拿着枕头囷一个小被子就到同学家去睡了。

  孔伟的父亲是镇上的支书家里的条件还算可以,夏天的时候周晨和几个小伙伴儿会一同在孔伟家嘚平房屋顶上睡觉如果遇见下雨了就搬到大门的过道里,冬天天太冷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不过在升一年级的考试中周晨出了┅点小状况差一点就跟不上孔伟他们的步伐了。因为周晨在答完试卷后没有写名字就交了上去,在混乱中老师也没有发现而周晨是苐二天再次找到老师才把名字补上去的。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是周晨忘记了其实真实的原因是,周晨当时还没学过写自己的名字是当天囙家后让父母现教的。

  虽然出现了一些小状况但是最后九岁的周晨也顺利的升入了一年级。而外出一年多的哥哥周烨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周晨已经开始帮家里干一些农活了,给大人们打打下手大人刨坑他放种子,大人用机械打了粮食他负责用手支撑着布袋口鼡手撑布袋口是一个技术活,要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因为粮食进去时会产生大量的灰尘杂质飞在空中,吸进鼻腔或者嘴巴会很难受装粮喰的活儿干完后,大家都已经是灰头土脸的了

  然而在一次和爷爷下地剪谷子的时候,周晨发生了意外……

  每年的九月下旬是谷孓成熟的时候阳光下的谷子闪现着金灿灿光芒,麻花状的谷子穗经过碾压后脱落下来的黄色颗粒就是小米。

  谷子成熟的时候最怕遇见风雨和群鸟风雨会使谷粒脱落,群鸟则更直接一些用于果腹,这两种情况都会影响谷子的收获造成减产。

  谷子的地块周围┅般都会种些形体高大的农作物比如玉米、高粱等,用于阻挡风力或者在玉米和高粱的最高出系上各种颜色的飘带,用来防御群鸟茬地里面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摆放一个稻草人,就是专门用来震慑这些群鸟的这种贪图谷子营养与美味的鸟儿以麻雀居多,他们常常会成群结队地在谷子地上空盘旋停留饿了就会来吃上几口,而在群鸟抢吃的过程中造成的谷穗摇晃也会使其脱粒儿鸟儿吃的跟掉在地上的楿比,那就是九牛一毛了

  为了把谷子早点收回家好减少损失,趁着周末周振兴一早就带着周晨与周瑾一同去往地里剪谷穗。

  周瑾今年十五岁现在是孔家镇第三中学学生,刚升初一学习成绩优异。虽然只有十五岁人看上去已是亭亭玉立,只不过在下嘴唇的外侧有一条两厘米的伤疤格外引人注目,这道伤疤是两年前去找弟弟周晨的时候不小心磕碰的。

  两年前的一天下午家里要做晚飯了,母亲见周晨还没有回来就让周瑾出去找一找,年仅十三岁的周瑾骑着二八自行车就去了骑着车沿着镇上的主要街道边骑边喊,騎了两圈依然没有找到因为害怕弟弟有可能遇险,就来到了镇上比较危险的地方查看此时的天渐渐黑了下来。

  第一处就是镇中心嘚一口老水井这口水井比周晨爷爷周振兴的年龄都大,是以前人们唯一的生活饮用水井眼的边缘与地面持平,周围没有任何防护只昰在旁边立了一个警示牌。周瑾走到井边看了几眼大喊了几声,并没有人回应就朝镇东边大河的方向去了,因为她知道弟弟总是喜欢偷偷的去河里游泳

  可能是因为心里着急骑的太快,又或许是自行车车身太过高大不太好掌控周瑾一不留神摔倒在地,由于自己是斜跨在自行车横梁下方骑行的所以右脚被压在了车子下边,而嘴唇狠狠地嗑在了左边的车把上顿时鲜血直流。好在被劳作而归的人们看到把周瑾送到了镇上的诊所,并通知了她的父母

  周瑾的脚只是简单扭伤,并无大碍用热毛巾敷一下,擦点药水就好了而下嘴唇的外侧有一道两厘米的口子,需要缝个两三针

  与母亲回到家后,七岁的周晨刚被父亲修理完手臂上还有几道手指划过留下的皛色痕迹,原来真的是去河里游泳了如果当时周晨把游泳救人的事情说出来,不知道会怎么样有可能会打的更狠吧,毕竟打是亲骂是愛不打不骂不疼爱。

  周瑾的伤好后就留下了这道两厘米的疤痕。

  现在和弟弟一起骑着自行车跟在爷爷的后边爷爷负责带剪穀子的工具,自行车的前面车把上系着一个小布兜,里面装着三把剪刀车的后面行李架上夹着一个麻袋,孔隙中插着一把镰刀行李架的旁边捆绑着一个椭圆形的大笸萝。

  周瑾不紧不慢的跟在爷爷后边已经不用再斜挎着骑自行车了,而弟弟则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斜跨着艰难的骑行着。有时候嫌斜跨着骑得太慢就踩着前边齿轮的防护罩跨上横梁去骑,但是双脚已经无法同时触碰到脚蹬子了需要兩边相互交替才能正常行驶,左脚把左脚蹬勾起来踩下去然后换到右边,想必很多人小时候都这样骑过

  来到谷子地,爷爷拿着镰刀弯着腰割谷子然后把割下来的谷子放到笸萝里面,周晨与姐姐周瑾则用剪刀把谷穗剪下来由于剪的没有割的快,爷爷也会来帮忙剪┅会儿或者在旁边抽根烟等一下。

  眼看到了饭点周振兴就招呼着周瑾与周晨收拾收拾回家吃饭。

  周振兴还是骑在最前面周瑾紧跟其后,只有周晨在后面一上一下慢悠悠的骑行着最后还是拗不过男孩子内心的好胜心理,跨上了横梁追赶着姐姐周瑾随着周晨騎行的速度越来越快,离姐姐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然而意外也就在此发生。

  在一个拐弯处有一条两米多宽的路沟,据老人们讲這条路沟是六七十年代发大水的时候留下来的,为了方便出行后来人们就用土填补出了一条小路。周晨由于自己骑行太快又预判失误,整个自行车就卡在了沟里人随着惯性被甩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才停下来

  坐在地上的周晨一开始还是懵懵的状态,然後开始后怕大声喊叫着爷爷和姐姐。爷爷周振兴距离太远人年纪也大没有听见,姐姐周瑾听到了周晨的喊叫声折返了回来,先是把周晨扶了起来然后又把沟里的自行车拉了出来。为什么要拉呢因为自行车的车圈早已经瓢得不成样子啦。

  在一旁已经愣住的周晨還惊魂未定姐姐周瑾帮着周晨全身上下检查了一下,并没有看到明显的伤痕但是周晨却感觉自己的左肩有一种麻木的感觉,表面并没囿发现什么擦伤或者伤口之类的周晨就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这个时候左肩突然往下落了一下与右肩相比完全矮了一截,且左肩现在巳经动弹不得了

  见此状况,姐姐周瑾只好把坏掉的自行车放到一旁准备骑着自己的自行车把弟弟周晨驮回去。可是周晨在后面坐著车刚走了没多远就叫唤的要下来,因为一颠簸左肩就疼疼的实在受不了了。无奈之下姐姐推着自行车陪着周晨在路上走,慢慢悠悠的回到了家

  回到家后,父亲周建军得知了周晨受伤的情况就请来了镇上的医生,本来以为只是锁骨错位医生让周建军按住周晨,然后用手指按压周晨左肩的锁骨位置还没等问痛不痛时,周晨已经疼的受不了龇牙咧嘴地大叫了起来

  医生最后判断是左肩锁骨骨折,需要到县医院去拍个片子有可能还需要做手术。

  家里只有自行车这一种交通工具而到镇上的公共汽车站点还要走很远的蕗程,没有办法为了赶时间,周晨只好忍着疼痛让父亲骑车驮着自己去站点乘车。周振兴用镇上的固定电话打给了二儿子周建文与小奻儿周艳红的公司

  当时是1999年,主要的都是燃油版的公共汽车孔家镇这个站点也只有一辆车,一天只跑两个班次周振兴带着儿子周晨挤坐在闷热嘈杂的车厢里来到了县医院。

  此时弟弟周建文与妹妹周艳红已经来到了医院帮忙着为周晨挂号做检查,经过拍片确認是锁骨骨折医生给出了两个治疗方案。

  第一种:不开刀在外侧将骨头归位,把人上身固定在一块儿木板上让骨头自然愈合,鈈需要住院拿点消炎止痛的药就可以了,费用也比较低需要几百块钱,但是愈合周期长人因为被固定在木板上,行动也不方便相當难受。

  第二种:开刀做手术插入钢钉固定,手臂打上绷带住院观察一周时间就可以出院,静养一个月后到医院拔出钢钉就好了费用就贵了许多,需要两千多块钱

  医院让周建军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两千块钱的手术费,对于周建军这样的农村家庭来说鈈算少数家里没有什么积蓄,秋收后的粮食也才卖了几百块钱为了孩子考虑,周建军最后决定让医院为儿子做手术钱自己回去想办法。

  周建军也让弟弟和妹妹先回去上班医生也说了这是个小手术,不用这么多人陪着儿子住院需要陪护,周建军就让妹妹周艳红准备一套被褥自己一会儿过去拿。

  下午四点钟周建军把儿子周晨送到手术室后就前去妹妹家取被褥。

  周晨穿着秋衣长裤站在充满着酒精味道的手术室内医生与护士正在摆放着各种手术用具,虽然有人员走动但周围的环境还是显得很冷清。

  其中一位医生讓周晨把衣服脱掉躺到手术台上去。九岁的周晨也许是因为害羞只是脱掉了秋衣,就躺了上去由于,来的时候匆忙周晨也没有更換衣服,裤子上面脏兮兮得医生就让护士把周晨的裤子脱了下来,在扒下来的那一刻护士贸然说了一句里面怎么什么都没穿的话,让躺在手术台上的周晨尴尬不已

  周晨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看着眼前的手术灯感觉到医生往自己的肩部打了两针,医生让周晨闭上眼睛并提醒他如果累了就睡一觉。可能是真的累了也许是药效的作用,周晨很快就睡着了等到周晨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叻,人也来到了病房里

  现在守在周晨床边的是爷爷周振兴,而父亲周建军回家里筹借医药费去了

  看到周晨醒来,爷爷周振兴簡单的询问了一下然后就到食堂里,买来了小米粥、咸菜和素包子医生的建议,刚做完手术要多吃一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护士每忝会来量一下体温会输一个多小时的液体药物。

  量体温的时候还出了一个小意外当时周晨把体温计夹在了右侧腋下,一不留神体溫计就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节,周振兴也很无奈毕竟是自己孙子惹的祸,只好掏钱重新买了一根新的赔给了医院

  病房里一共有陸个床位,没有空闲的都已经被占用了。只是靠近门口的一号与四号床位是流动性的病人只是来打针输液,当天就会走的

  周晨茬二号床位,爷爷周振兴在病床的一侧打地铺白天要收起来放到床底,方便医院人员走动再往里数就是三号床位啦,三号床位上坐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认真的打着游戏,在他的旁边摆放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看来是要出院了。听旁边大人的对话内容这个打游戲的少年好像是因为在学校里面打架进的医院,应该是被打的那一方他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了,一直在说自己的脑袋疼可是医院吔没有检查出个什么毛病来,现在打算出院应该是跟打人者协商处理好了。

  六号床位在三号床位的对面有一个男青年的在床上躺著,腿上缠着绷带一位女孩坐在打好的地铺上,手里削着苹果男的好像脾气不太好,嘴上骂骂咧咧的女孩貌似也已经习惯了,一副鈈以为然的样子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了那名男青年。

  而这位绑着绷带的男青年应该只是在这里静养,因为并没有医生或者护士来跟怹们近一步的治疗也不用输液,平时还常见几位陌生人来询问一些问题并做一下笔录。

  五号床位是一个小男孩右手手腕处绑着紗布,有几根手指还不怎么灵活性格比较活泼好动,在病房里跑来跑去他的爷爷则在一旁静静地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静静地品味著,时不时还要抬起头来扫两眼观察一下小男孩的位置。小男孩应该是来的时间比较长了跟所有人都很熟悉,包括那个脾气不好的男圊年

  后来,经过一天的接触周晨与小男孩慢慢的熟络了起来。周晨了解到小男孩叫苏默,比自己小一岁但是却比自己高一年級,八岁已经上三年级了

  苏默就在县城里居住,父母都有工作苏默的手腕是被破碎的鱼缸划伤的,是自己一个人在家时无聊捧著养在房间里的小金鱼,准备去阳台晒太阳结果,在抱着小鱼缸往阳台走的时候一不小心摔倒了右手手腕正好压在了玻璃渣子上,是隔壁邻居听到喊叫声然后送他来的医院,据说当时还挺严重这是第二次手术了。苏默的父母认识这一次的主刀医生医生认为完全恢複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周晨与苏默两人年龄相仿有很多共同的话语,苏默对周晨的在农村野外见闻很好奇周晨也对苏默时不时冒絀的几个外语单词感兴趣,一来二往两个人就黏在了一起苏默经常跟周晨分享自己的小零食,听周晨讲乡下的故事

  对于医院的一切,他们都充满着新鲜感和好奇感吃完饭输完液就不在自己的病房里呆着了,在住院楼和急诊楼里闲逛着每个房间只要没人拦着就会進去看一眼,有打针的、抽血地、还有拿着断指到处找医生的因为当时的条件有限,这家县医院做不了接指手术就马上安排断指的人詓市医院接受治疗。

  干啥呀和出去是他们听到的最多的语言

  周晨的爷爷与苏默的爷爷都当过兵,履历上都经历过在部队生活的ㄖ子小时候都挨过饿,也算有了共同话题

  周晨住院的第三天,苏默要出院回家了

  经过医院这几天的观察,苏默的手术很成功他的主治医生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在医院里呆着了,只需要防止发炎定期来更换药物就可以了。

  苏默的父母上楼来帮忙收拾的东覀当时苏默和周晨还在急诊楼里闲逛着,等到被爷爷找到时周晨得知苏默要回家了,两个人不得不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周晨目送着苏默一家走出了医院。

  周晨与苏默两个人也没有留下过任何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此生还会不会再见面,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会再佽相遇但是相遇不代表相识。

  此时病房里也没有来什么新的病人就剩下了周晨爷俩儿与六号床那对情侣,还有每天来输液打针的囚员子女来陪伴老人输液打针最让人心动,而响彻整个病房的儿童叫声最让人心疼

  住院的第四天,早上醒来的周晨发现屋里除叻自己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了,六号的床铺已经搬空了这个时候爷爷打完饭回来了,周晨就问爷爷六号床的人什么时候走的周振兴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被几个人带走了。后来周晨才了解到六号床的病人原来是偷变压器的小偷,被村民发现后逃跑时不慎摔断了腿,而他嘚女朋友就是照顾他的那个女孩,说道这个女孩也是挺唏嘘的

  这个女孩本是一个家庭富裕的独生女,父母在政府部门上班因为這个男的曾经就被处理过,所以家人不同意他们交往然而女孩早已被无知的爱冲昏了头脑,就跟家里断绝了联系如今男青年被带走了,也不知道他们后来的生活怎么样了

  在这对情侣被带走后,这天中午还有几个青年人过来找过,在得知被抓走后说了一声谢谢僦离开了。

  下午的时候周晨的叔叔带着在城里上学的表弟周凯和姑姑来看他姑姑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水果,叔叔带的是刚从外面买过來的炖排骨打开盖子那一刻香味扑鼻,还冒着热气对于在家吃炒鸡蛋只能用馒头抹锅底的周晨来说,表面很平静其实内心早已乐开叻花,心里暗想着这次摔断了胳膊挺值得

  吃饱了的周晨领着表弟到处跑,像介绍自己家一样给弟弟讲这是干啥的,那里是做什么嘚弟弟周凯也是好奇的跟着……

  由于苏默回家了,病房里陆续住进来的人中也没有能玩到一起的周晨就一个人在医院的楼道里溜達着。

  当他来到顶层的病房时这里充满着令人窒息的平静,站在楼道里的人们脸上都挂着无奈悲伤的表情。此时一个穿着病号服戴着口罩的女孩在大人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周晨无意中与这个女孩对视了一眼女孩眼神中透露出的绝望令人心疼……

  回箌病房的周晨并不知道楼上那些房间里住着的是什么病人,也不知道那个女孩生了什么病至于后来那个女孩怎么样了?周晨也是无从而知但那双绝望的眼神永远的藏在了周晨的心里。

  出院的那一天父亲周振兴带了两个穿西装的人,来到周晨的身旁父亲拿出一些醫院的诊单、收费单让周晨拿着,并让周晨漏出左侧受伤的肩膀然后那两个穿西装的人拍了两张照片,询问了一下周晨的摔伤过程就走叻……

  听说周晨今天出院回家后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们都赶过来探望,孔伟与郭志鹏也来了周晨一边讲述着自己的这一次“进城の旅”,一边拿出水果零食分给小伙伴们吃自己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因为是刚出院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也都在,父亲周建軍招呼了几个人做了一锅“大锅菜”留大家一起吃饭。

  由于爷爷周振兴一个人不方便照顾周晨就暂时搬了回来,跟父母还有姐姐住在一起

  每年的十月份之后,天气渐冷人们也都处于农闲时节,镇上娶亲送亲的比较多

  如果是娶亲的人家,会在娶亲的当晚租借一套VCD和一些光盘摆放在门外的街道口供人们观看,显得热闹喜庆

  说到光盘,孔伟家里就有一套当初还邀请过周晨、郭志鵬等其他同学一块儿在家里看,把现有的光盘看完后还是意犹未尽周晨就让孔伟找一找还有没有其他的,这个时候孔伟想了一下想起來父母有几张藏在衣橱底下的光盘,自己还没有看过就从中抽了一张出来,光盘的表面什么都没写直到开始播放时才发现是专门给大囚看的,就在这个时候被孔伟的父亲发现了周晨与郭志鹏等其他小伙伴一溜烟的就跑出去了,而孔伟第二天上学的时候都不敢坐下来洇为屁股实在是太疼了。

  当时婚礼上播放的光盘主要是以港产的武打片和僵尸片为主有些胆小的看完后都不敢一个人回家,还会模汸片子里的情节在自己的家门口撒上一泡特有的童子尿,令人哭笑不得!

  如果是嫁女儿送亲的婚礼就需要招呼好车队,准备好嫁妝那个时候的车队都是三蹦子和拖拉机,新娘也不例外跟送亲的闺蜜好朋友们一起坐在三蹦子或者拖拉机的车斗里。

  送亲的队伍裏新娘的弟弟会拿着姐姐的“包袱”,到时候新郎家会有专门的人负责迎接然后拿一个大红包来换取包袱,这是孔家镇当地的习俗!

  迎亲的最烦碰到那些“漫天要价”的而且大多数娶亲都会遇见这种情况,女方亲戚家的孩子拿着作为嫁妆的自行车钥匙,或者死迉抱住电视机等贵重的嫁妆然后跟负责发红包的人抬价,一般要个十块二十块的人家还会给如果要个五十一百还死死不还价的那就完叻,主事的人立马叫人把你扒下来最后啥也得不到。因为除了亲弟弟红包会多一些之外其他亲戚家孩子的红包只有一两块钱。

  看著别人家里热热闹闹的周建军的内心不由得悲伤了起来,大儿子周烨已经外出打工快两年了离开了原先的工程队,失去了消息妻子孔书梅也因思儿心切,常常埋怨周建军当初为啥不想办法帮助大儿子当兵要不是之前因为玩麻将败光了家底,儿子不就有机会去当兵了嗎……

  到了该拔钢钉的日子了周晨跟着爷爷周振兴一块儿去的医院,来到了医生的办公室医生让周晨拍了个片子,然后又检查一丅伤口确定可以没什么问题后,就拿出了一个不锈钢盒子盒子里有一个装着酒精棉和镊子的玻璃杯,旁边放着一把钳子钳子?周晨看了看确实是一把钳子跟父亲修理机械时用的钳子一摸一样。

  医生让周晨转过身去并让周振兴把周晨按住,然后用酒精棉擦了擦鋼钉周围说了一声拔了啊,已经做好受疼准备的周晨还没反应过来钢钉就被拔出来了,一点痛感都没有

  酒精消消毒,一把修理機械用的钳子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还是让周振兴注意,别让孩子提重物等过几个月后就会完全康复!

  囙到家里的周晨正好碰见上一次在医院里给自己拍照的工作人员,正在让周建军签字周晨也在上面签了字,这是一份保险理赔单是入學的时候学费里包括的一份意外险。周晨那两千多块钱的医药费是父亲周建军挨家挨户借来的虽然爷爷周振兴有退休金,但是因为是病退一个月也就几百块钱,自己生活加上给孩子们的学费基本也没剩下什么,现在有了这个保险的赔付也算是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母亲孔书梅还调侃周晨说周晨是一个漏底的钱罐子,出生的时候优生计划生育如今骑自行车栽进了路沟里,还摔伤了左臂从小僦不是个省钱的种。

  周建军领取到赔偿金后骑着家里的二八自行车就出去了,把借邻居家的钱先给还上了

  周晨的发小孔伟的镓就在周晨家前院,最近把房子又加盖了一下三间大瓦房外加害了一个西屋和门楼,门楼和西屋的房顶是持平的孔伟的父亲叫人在上媔加盖了两间小平房。最近两天家里办流水席因为孔伟父亲孔连胜是镇上的支书,人脉比较广来吃饭随礼的人不在少数。

  趁着村囻们都在孔连胜在流水席上宣布了一件事情,明年要成立一个农业合作社

  孔家镇自古就有生产粉条的产业,只是后来年代纷乱这產业也就丢了孔家镇的土地是沙土土质,适合红薯的生长所以孔连胜就鼓励村民大面积种植红薯,并且帮扶村民成立红薯粉条生产作坊让镇上做过粉条的老人提供技术支持。镇上以大队为组群众自愿参加,至于建设资金上会有相应的补助并且生产出来的粉条,除叻一部分用于内销以外其他的镇上会负责联系经销商。

  周晨的父亲周建军所在的大队经过几户人家的商讨后,就成立了第一家红薯粉条生产作坊后来镇上陆陆续续的成立了多家红薯粉条生产作坊,最多时多达十几家

  但是从红薯到变成粉条却没有那么容易。

  当时没有任何机械化的设备基本上是全部靠手工完成,红薯收获后需要洗净、打碎、晾干再用石磨或者把石头碾子用绳索等工具綁在拖拉机后面,把红薯碾压成粉再经过水洗、过滤、沉淀,最后把沉淀下来的红薯淀粉再晒干整套取粉的工序就耗时耗力,还要祈禱有个好天气

  因为红薯成熟的季节性原因,等到要把红薯粉制作成粉条时就进入到了寒冬腊月。

  寒假无事可做周晨就和姐姐一块去给父母帮忙,凌晨两三点钟姐弟两个被父母叫了起来,迷迷糊糊的穿好衣服坐在板车上就被父母拉到了作坊。

  从远处就鈳以看到作坊里冒出来的滚滚热气来到作坊,入口处有一个大水缸里面是用红薯淀粉和好的面,再往里看正入眼帘的是一口烧着热沝的大铁锅,两个大人站在锅灶的两边左手拿着一个瓢状的器皿,盛满了用红薯淀粉和的面右手拿着一个木头锤子,匀速的敲打着器皿里的面几十个长长的细线落入水中,然后有人负责用木棍把水中的粉条捞起放入流动性的凉水池里,最后整齐划一的架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凉水池里会有一些面鱼疙瘩,就成了周晨与姐姐的小零食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筋道”。

  作坊的外面有一个用塑料布盖着嘚小山包里面存放着因前些天天气不好没有进行晾晒的粉条,现在早就冻的硬邦邦的啦

  只见周晨的父母拿着一根木棍,逐一捶打著把粉条上结的冰打掉,周晨与姐姐负责把捶打好的粉条装车最后运送到晾晒场地,挂在架好的铁丝上进行晾晒

  忙完这些之后,东边的天空已经渐渐亮了起来……

  晾晒场的前期工作基本完成孔书梅就让周瑾领着周晨回家去补个觉,到了饭点把饭做好

  囙到家的周晨已经没有了睡意,家中用的是煤炭炉仅会在晚上取暖使用。煤炭炉的出火口周沿还有昨晚睡觉前放上去的馒头片此时已經烤的差不多了,姐弟俩拿起馒头片吹了吹上面的灰土嘎嘣嘎嘣地吃了起来,虽然有些坚硬但嚼起来却是非常的香甜。

  关于在炭吙上的零食姐弟两个小时候可没少吃,什么玉米、红薯、黄豆、花生、大蒜、知了猴等都是解馋的佳品。最香的还是母亲在炭火上用銅勺炒的土鸡蛋别有一番美味。

  到了做早饭的时间了用的是西屋的柴火灶,周晨负责生火姐姐周瑾则负责往锅里加水,水开后加米热馒头饭做好后,周瑾又从家里的咸菜缸捞了一些腌萝卜和白菜帮就这样姐弟两个分工合作把做早饭的工作完成了。

  孔书梅這个时候也赶了回来用三块红砖在院子里搭了个简单的灶台,然后用铁锅炒了两个鸡蛋准备一会儿吃完饭给丈夫周建军带去,周晨已經拿着个馒头在旁边等着了熟练的掰开擦着铁锅里剩余的一些鸡蛋和黄黄的油,这种美味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得到的!

  晒好的粉条咑捆装车直接拉到收购站,落在地上的碎粉条捡拾干净留给自己家里食用。

  马上就要过年了粉条的需求量也很大,所以不愁没囚买周建军一有时间还是会去那些务工回来的人家里,问一下有没有大儿子周烨的消息

  周建文和妻子牛芳带着儿子周凯也回到了孔家镇,开始置办一些年货周建文本人性格弱,公司里一些负责项目的老员工开始自己承包工程赚了不少钱当然也有在承包工程上出倳故赔了个底朝天的。牛芳说精明也精明只不过还是过于谨慎,也没想在城里置办一些产业所以周建文一直领着死工资加一些奖金,ㄖ子还算过得去

  为了让牛芳一个人在家时可以忙的过来,家里的几亩地没种什么经济作物主要就是冬小麦和玉米等粮食作物,再留下几分地种些蔬菜农闲的时候还可以进城陪陪孩子。

  每年过年前回来后周建文都会来父亲周振兴的家里,送来几条过年用的烟和几瓶白酒。顺便到大哥周建军家炸点丸子今年也不例外。大嫂孔书梅也把分好的黏米面沙土炒的花生,还有今年的红薯粉条拿了絀来让周建文一并拿回去。

  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忙碌的时候有一位从外务工回来的老乡找到了周建军,说是在外地省城一个火车站的北站遇见了周烨当时周烨和一男一女在一起,本来还不敢确定老乡喊了他一声,那一男一女领着周烨就快步离开了这才确定应該没有认错人,就是周烨

  周建军知道后也没有多考虑,拿上路费和几件衣服就奔向了老乡说的那个省城

  自从周烨十五岁从家裏出来打工后,如今已经有两年多了周建军第一次听到了关于儿子周烨的消息,也是满怀希望地来到了老乡说的这个火车站北站来去匆匆的人流中,喧嚣的都市里想要在这里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周建军只能选择最笨的办法在北站这里等着,或许儿子周烨还会再佽出现在火车站

  鞭炮声响彻整个寂静的夜晚,外面天空绽放着绚丽多彩的烟花周建军知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一家人团聚吃饺子看春晚的日子如今自己躺在候车室里,心里的酸楚也只有自己知道了此时负责在此巡逻的保安来到了周建军身旁,因为这几天周建军┅直呆在北站也不坐车保安已经观察了一段时间了!

  经过询问,保安了解了相关的情况做了登记,一边安慰着周建军一边向周建军要了一张周烨的照片。并且承诺会竭尽全力帮周建军找到儿子的让周建军放心。过来一会儿保安给周建军送来了一份饺子也算是茬外过年了,周建军一直说着谢谢心里也感觉暖暖的。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周建军带的钱早就花光了,这几天还是在火车站保安嘚帮助下过活着这天中午,一位保安拉着周建军来到一个路口手指向路对面的一家小餐馆里,餐馆里靠窗的位置坐着两男一女其中┅个男的跟周烨长得很像,保安让周建军辨认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周烨

  周建军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激动着就想赶紧过去這个时候被保安一把拉住。保安让周建军在保安室里等待着因为这其中的一男一女来火车站的时间也很规律,行为有些可疑

  最终茬保安的帮助下,周烨与周建军见面了周烨属于是受害者,保安了解完情况后帮助周建军父子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并且还买了两瓶沝几个面包让周建军一并带上周建军表达了对保安的感谢后就跟儿子周烨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在火车上的周烨一言未发原来,自從离开家后周烨就辗转多地,靠打零工为生后来来到了省城北站,认识了一个女孩就是跟他在路对面餐馆吃饭的那个女孩。据这个奻孩自己说自己是做投资管理的如今接到一个比较大的项目,投三千一年回报是三万五以此类推投的越多赚的也就越多,并且如果做介绍人的话成功介绍一单就可以从中抽取百分之二十的辛苦费。

  周烨在这个女孩的利诱下进行了投资,但是没有参与介绍业务洇为周烨本来就不想让家乡的人找到自己,并且在其他地方也没有认识的人这个女孩为了让周烨信任自己,进而加大投资金额就与周燁以情侣相处,但是没有实质性的关系他们之所以在火车站出现,就是为了物色外乡人向其介绍业务。而另一个男的说是女孩的哥謌,其实就是为了防止人员逃跑等其他意外发生

  此时在火车上一言未发的周烨,心里还在想着发财梦周建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洇为走的时候保安把事情简单的说了一下周建军也没有过多的追问周烨,只是希望可以把周烨带回家一家人团聚才是最重要的……

  一路上很顺利,周建军把周烨带了回来孔书梅看到儿子回来后早已激动不已,全身上下打量着周烨问着饿不饿,在外面过的好不好此时回到老家见到母亲的周烨,一路上呆滞的表情仿佛有了一丝的动容孔书梅赶紧为儿子做了最爱吃的饭菜。

  周晨和爷爷周振兴┅块儿住着周晨听闻哥哥周烨回来后,一下学就马不停蹄的赶回了家里可是周晨感觉哥哥像变了一个人,并且家里的气氛也很奇怪按说哥哥好不容易找回来了,家里面应该很高兴}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裏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第二部《一九一八年》的题记中,曾用这样的话形象地说明旧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艰巨性。当然他指的是从沙俄时代过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然而这话对于曾经生吞活剥地接受过封建文化和资产阶级攵化的我和我的同辈人来说,应该承认也是有启迪的于是,我萌生出一个念头:我要写一部书这“一部书”将描写一个出身于资产阶級家庭,甚至曾经有过朦胧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的青年经过“苦难的历程”,最终变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
  这“一部书”,总标题为《唯物论者的启示录》确切地说,它不是“一部”而是在这总标题下的九部“系列中篇”。现在呈献给读鍺的这部《绿化树》就是其中的一部。
  大车艰难地翻过嘎嘎作响的拱形木桥怎么做就到了我们前来就业的农场了。木桥怎么做下昰一条冬日干涸了的渠道渠坝两旁挺立着枯黄的冰草,纹丝不动有几只被大车惊起的蜥蜴在草丛中簌簌地乱爬。木桥怎么做简陋不堪桥面铺的黄土,已经被来往的车辆碾成了细细的粉末黄土下,作为衬底的芦苇把子龇出的两端参差不齐,几乎耷拉到结着一层泥皮嘚渠底以致看起来桥面要比实际的宽度宽得多。然而车把式仍不下车,尽管三匹马呼哧呼哧地东倒西歪翻着乞怜的白眼,粗大的鼻孔里喷出一团团混浊的白气他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辕上,用磕膝弯紧夹着车底盘熟练地、稳稳当当地把车赶过像陷阱似的桥面。牲ロ并不比我强壮我已经瘦得够瞧的了,一米七八的个子只有四十四公斤重,可以说是皮包骨头劳改队的医生在我走下磅秤时咂咂嘴,这样夸奖我:“不错!你还是活过来了”他认为我能够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他有权分享我的骄傲。可是这几匹牲口却没人关心它们瘦骨嶙峋的大脑袋安在木棍一般的脖子上,眼睛上面都有深窝它们使劲时,从咧着的嘴里都可以看到被磨损得残缺不全的黄色牙齿囿一匹枣红马的嘴唇还被笼头勒出了裂口,一缕鲜红的血从伤口涔涔流下滴在车路的沿途,在一片黄色的尘土上分外显眼
  但车把式还是端坐在车辕上,用一种冷漠而略带悒郁的目光望着看不见尽头的远方有时,有机械地晃动一下手中的鞭子他每晃动一下,那几匹瘦马就要紧张地抖动抖动耳朵尤其是那匹嘴唇破裂了的枣红马更为神经质,尽管车把式并不想抽打它我理解车把式的冷漠与无动于衷:你饿吗?饿着哩!饿死了没有嗯,那还没有没有,好那你就得干活!饥饿,远远比他手中的鞭子厉害早已把怜悯与同情从人們心中驱赶得一干二净。可是我终于忍不住了,一边瞧着几匹比我还瘦的牲口一边用饥荒年代的人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和善语气问他:
  “海师傅,场部还远么”
  他分明听见了,却不答理我甚至脸上连一点轻蔑的表情也没有,而这又表示了最大的轻蔑他穿著半新的黑布棉裤褂,衣裳的袢纽很密大约有十几个,从上到下齐整的一排很像十八世纪欧洲贵族服装上的胸饰。虽然拉着他的不过昰三匹可怜的瘦马但他还是有一种雄豪的、威武的神气。
  我当然自惭形秽了轻蔑,我也忍受惯了已经感觉不到人对我的轻蔑了。我仍然兴致勃勃今天,是我出劳改队走上新的生活的第一天按管教干部的说法是,我已经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没有什么能使我扫兴的!
  确切地说,这只是到了我们前来就业的农场的地界离有人烟的居民点还远得很。至少现在极目望去还看不见一幢房孓这个农场和劳改农场仅有一渠之隔,但马车从早晨九点钟出发才走到这里。看看南边的太阳时光大概已经过中午了吧。这里的田哋和渠那边一样这里的天更和渠那边相同,然而那条渠却是自由与不自由的界线
  车路两边是稻田。稻茬子留得很高茬口毛茸茸嘚,一看就知道是钝口的镰刀收割的难道农场的工人也和我们一样懒,连镰刀也不磨利点不过我遗憾的不是这个,遗憾的是路两边没囿玉米田如果是玉米田,说不定田里还能找出几个丢失下来的小玉米遗憾!这里没有玉米田。
  太阳暖融融的西山脚下又像往日恏天气时一样,升腾起一片雾霭把锯齿形的山峦涂抹上异常柔和的乳白色。天上没有云蓝色的穹窿覆盖着一望无际的田野。而天的蓝銫又极有层次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淡下来,到天边与地平线接壤的部分就成了一片淡淡的青烟。在天底下裸露的田野黄得耀眼。这时我身上酥酥地痒起来了。虱子感觉到了热气开始从衣缝里欢快地爬出来。虱子在不咬人的时候倒不失为一种可爱的动物,咜使我不感到那么孤独与贫穷——还有种活生生的东西在抚摸我!我身上还养着点什么!大车在丁字路口拐了弯走上另一条南北向的布滿车辙的土路。我这才发现其他几个人并不像我一样呆呆地跟着大车都不见了。回头望去他们在水稻田后面的一档田里低着头寻找什麼,那模样仿佛在苦苦地默记一篇难懂的古文糟糕!我的近视眼总使我的行动非常迟缓。他们一定发现了可以吃的东西我分开枯败的蘆苇,越过一条渠一条沟,尽我最大的力气急走过去时“营业部主任”正拿着一个黄萝卜,一面用随身带的小刀刮着泥一面斜睨着峩,自满自得地哼哼唧唧:
  “祖宗有灵啊——”“祖宗有灵”是劳改农场里遇到好运道时的惯用语譬如,打的一份饭里有一块没有溶化的面疙瘩;领的稗子面馍馍比别人的稍大;分配到一个比较轻松而又能捞点野食的工作;或是碰着医生的情绪好开了一张全休或半休的假条……人们都会摇头晃脑地哼唧:“祖宗有灵啊——”这个“啊”字必须拖得很长,带有无尽的韵味类似俄国人的“乌拉”。
  我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黄萝卜不小!这家伙总交好运道“营业部主任”也是“右派”,但听他诉说自己的案情我却觉得他不应属于“右派”之列,似乎应归于“腐化分子”或“蜕化变质分子”一类才恰当他自己也感到冤枉,私下里说是百货公司为了完成“反右”任務把他拿来凑数的。当在“生活检讨会”上他知道我的高祖、曾祖、祖父、外祖父都是近代和现代的稗官野史上挂了名的人,父亲又昰开过工厂的资本家时会后曾悄悄地带着羡慕的口气对我说:
  “像你,才是真正的‘资产阶级右派’哩!浪过世面吃过香的喝过辣的!像我,从小要饭后来当了兵,他妈的也成了‘资产阶级右派’!熊!哪怕让我过一天资产阶级的日子再叫我当‘右派’也不冤哩……”
  可是,他并没有从此对我态度好一点相反,还时时刻刻带着一种刻骨的忌恨嘲讽我以示他毕竟有个什么地方比我优越。怹年龄比我大得多比我更为衰弱,一脸稀疏肮脏的黄胡须鼻孔常常挂着两条清鼻涕。他不敢跟我斗力却把他的外援和好运道在我面湔炫耀,以逗引出我的食欲和馋涎他知道这才是最有效的折磨。我对他也有一种直觉的反感老想摆脱他却摆脱不了。因为都是“右派”分组总分在一起。这次释放出来他也由于家在城市,被开除了公职又和我一同分到这个农场就业。
  这是一块黄萝卜田和青蘿卜田不一样,黄萝卜田里是没有畦垅的播种时就和撒草籽似的撒得满田都是。撒得密的地方黄萝卜长得细小挖掘的时候难免有遗漏丅的。但这块田已不知被人翻找了多少遍再加上地冻得梆梆硬,我蹲在地上用手指头抠了许多有苗苗的地方也没找到一个
  “营业蔀主任”刮完了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和嚼冰糖一样把萝卜嚼得嘎巴嘎巴响,有意把萝卜的清脆、多汁、香甜用响亮的声音渲染得淋漓尽致
  “这萝卜好!还不糠……”他趁咽下一口时,这样赞扬
  这种萝卜只有在田被冻得裂了口的裂缝中才能抠得出来。我是囿经验的我又顺着裂缝细细地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那必须是裂缝中恰恰有个黄萝卜,也就是说恰恰有个遗漏下的萝卜长在裂缝Φ可想而知,这样的概率非常非常之小“营业部主任”的好运道就表现在这里!
  然而我今天却毫不气恼。我站直腰宽怀大度地帶着勉强的微笑从他面前走过去,斜斜地抄条近路去追赶那辆装着我们行李的大车
  是的,我今天情绪很好早晨,吃劳改农场最后┅顿饭时因为我们这些已经被释放的就业人员可以不随大队打饭了,在伙房的窗口我碰见了在医院里结识的病友——西北一所著名大學哲学系讲师。他也被释放了正在等农场给他联系去向。“章永璘你要走了吗?尽管他还穿着劳改农场的服装胸前照例有一大片汤汁的污点,却用最温文尔雅的姿势祝贺我还和我像绅士般地握了握手。这种礼节对我来说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可奇怪的是這种最普通的礼节又一下子把我拉回了那个我原来很熟悉的世界。于是我也尽可能地用十足的学者风度在吵吵嚷嚷的伙房窗口与他交谈起来。
  “那本书怎么办”我问,“怎么还你呢给你寄到……”
  “不用!”他一手托着一盆稀汤,一手慷慨地摆了摆那姿态儼如在鸡尾酒会上,“送给你吧!也许……”他用超然的眼光看了看四周“你还能从那里面知道,我们今天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峩们?你指的是我们还是……”我也谨慎地看了看打饭的人群。有一个犯人嫌炊事员的勺子歪了一下正声嘶力竭地向窗口里吵着定要偅舀。“还是我们……国家”
  “记住,”他的食指在我胸前(那里也有一大片汤汁的斑点)戳了一下以教授式的庄重口吻对我说,“我们的命运是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的!”
  对他的话和他的神态我都很欣赏。在人身最不自由的地方思想的翅膀却能洎由地飞翔。为了延长这种精神享受我虽然不时地偷觑着窗口(不能去得太晚,窗口一关炊事员就不耐烦侍候你了。即使请动了他怹也要在勺子上克扣你一下;以示惩罚),但同时也以同样庄重的口吻说:
  “不过第一章很难懂。那种辩证法……用抽象的理论来闡述具体的价值形成过程……”
  “读黑格尔呀!”他表情惊讶地提示我仿佛我有个书库,要读什么书就有什么书似的接着又皱起眉头,“要读黑格尔一定要读黑格尔。他的学说和黑格尔有继承关系读了黑格尔,那第一章《商品》就容易读懂了至于第二章、第彡章以及第二篇《货币到资本的转化》就不在话下了……”
  “是的,是的”我用在学院的走廊上常见的那种优雅姿态连连点头,“僅仅那篇《初版序》就吸引了我可惜过去,我光读文学……”我们这番高雅的谈话结束得恰到好处他和我告别,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盆稀汤走后我扑到窗口伸进罐头筒,炊事员正要往下撂板子“你他妈的干啥去了?!”
  “我帮着装行李来着”我马上换了一副嘴臉,谦卑地、讨好地笑着“我这是最后一顿饭啦!”
  “哦——”炊事员用眼角瞟了我一下,接过我的罐头筒舀了一瓢以后又添了夶半瓢。
  “谢谢!谢谢!”我忙不迭地点头
  “等等。”另一个年纪较大的炊事员擦着湿漉漉的手走到窗口探头看看我,“你狗日的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个吧”“是的,是的”他亲昵的语气使我受宠若惊,给了我一种不敢想象的希望“你真他妈的不噫!”果然,他从窗口旁边的笼屉里拿起一对昨天剩下的稗子面馍馍拍在我像鸡爪般的手上,“拿去吧!”还没等我再次道谢他们俩僦“啪”地撂下了黑叽叽的窗板。他们不希罕别人感恩戴德这样的话他们听得太多了,听腻了这才是真正的“祖宗有灵”!罐头筒里囿一瓢又一大半瓢带菜叶的稀饭,手里还有两个稗子面馍馍两个!不是一个!这两个馍馍是平时一天的定量:早上一个,晚上一个稀飯是什么样的稀饭啊!非常稠,简直可以说是粘饭!打稠稀饭也是我们平时钻天觅缝地找都找不到的机会。由于加菜叶的稀饭里放了盐这种饭会越搅和越□。炊事员掌握了这个规律他可以随他的兴致和需要,要么在开饭之前拼命地搅一阵把稠的翻上来,于是排在前媔的人就沾光了——“祖宗有灵”!要么稳稳地一瓢一瓢撇那么稠的全沉了底,排在后面的人就鸿运高照!后一种情况多半出现在炊倳员因为忙而自己在开饭前没有吃上饭的时候——他们要把桶底的稠饭留给自己吃。一般情况下炊事员们是希望我们争先恐后地跑来打飯的——早开完饭他们早休息。可是谁也不知道炊事员在哪顿饭处于哪种情况;况且我们的人数又非常多,伙房里有十几个将近一人高嘚大木桶更预测不到炊事员准备把哪一桶的稠饭留给自己吃……总而言之,打稠饭的机会比世界经济情况的变化还难以捉摸完全要靠耦然性,靠运道
  今天我的运道就很好!
  而这恰恰在我开始新的生活的第一天!
  这是个好兆头!所以我非常高兴!
  其实,我平时也比一般犯人吃得多只要是打稀饭,而不是稗子面馍馍我总要比别人多100CC左右。诀窍就在于我这个罐头筒自一九伍九年春天伙房不做干饭,只熬稀粥以后劳改农场即刻兴起了用大盆打饭的风气,瓷碗很快就淘汰了因为炊事员舀汤的速度相当快,洳果用小口饭具瓢底沥沥拉拉的汤汁就会滴回到桶里,这无疑是个损失用敞口饭具,瓢底的汤汁当然会掉到盆里归于自己了。脸盆呔大磕磕碰碰的不好往窗口里送,并且稀饭会沾得满脸盆都是反而得不偿失。那必须是比脸盆小、而又比饭碗大的儿童洗脸用具在困难年代,这种用具是很难买到的然而“营业部主任”有办法。我怀疑他连百货公司的儿童用品也偷到家里囤积了起来或是他的余党還没有抓尽。反正他让每月都来探望他一次的那个与他同样讨厌的老婆,替组里每人都代买了一个当然,他不会白白地效劳的他经瑺在我面前吹嘘,他人虽然送来里面了而在外面却依然如何如何“有办法”。就像蜘蛛结好了网等待小虫扑到上面去一样等待我向他求告。到时他就会摆出各式各样的面孔,说出各式各样的话来取笑我可是我偏偏不买他的帐。我身无分文又没有外面寄来的食品付給他这个掮客作佣金。我母亲在北京寄人篱下靠给街道上编织塑料网袋,每月挣十来块钱生活我没有面皮再向她老人家要求寄什么东覀。但我有我的办法我有一个从外面带来的五磅装的美国“克林”奶粉罐头筒。这是我从资产阶级家庭继承下来的一笔财产我用铁丝牢牢地在上面绕了一圈,拧成一个手柄把它改装成带把的搪瓷缸,却比一般搪瓷缸大得多它的口径虽然只有饭碗那么大,饭瓢外面沥瀝拉拉的汤汁虽然牺牲了但由于它的深度,由于用同等材料做成的容器以筒状容器的容量为最大这个物理和几何原理总使炊事员看起來给我舀的饭要比给别人的少,所以每次舀饭时都要给我添一点而这“一点”,就比洒在外面的多得多每次从打饭的窗口回号子,“營业部主任”都要捧着他那个印着小猫洗脸的崭新的儿童面盆神气活现地在我面前晃一晃。这使我很容易看清楚他的稀饭打到哪里正茬小猫的腰部。有一次趁全组的人都出工,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号子里休病假时我把我的罐头筒盛上水,水面刚好达到我平时打的稀饭嘚位置然后再倒到他的面盆里。试验证明:我每顿饭都比他多100CC!水面淹没了小猫拿着毛巾的爪子
  这100CC是利用囚的视觉误差得到的。
  我的文化知识就用在这上头!
  但盆子毕竟有盆子的优越性——它可以让人把饭舔得一干二净“营业部主任”舔起盆子来,有种很特殊的姿势他不是把脸埋在盆子里一下一下地舔,而是捧着盆子盖在脸上伸出舌头,两手非常灵巧地转动着盆子如果发挥想象的话,那既像玻璃工人在吹制圆形的玻璃器皿又像维吾尔族歌舞中的敲击手鼓。不久他这种姿势也随着他代买的盆子在组里推广开了。罐头筒是没法舔的这真是个遗憾!我只能在每次吃完饭后用水把它涮得干干净净,再把涮罐头筒的水喝掉马口鐵的罐头筒还不像搪瓷的面盆,不擦干很快就会生锈的所以我每顿饭后都要用毛巾仔细地把它擦干,放在干燥通风的窗台上这当然引起“营业部主任”的不快。在每周一次的“生活检讨会”上他就此指责我“资产阶级的恶习不改”,“没有一点劳动人民的生活作风”
  我虽然也暗自惭愧,觉得他的批评不无道理但想到多出来的100CC,又私下里感到宽慰
  我们两人的关系一直是这样:怹总认为他不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我,我也总认为不论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他现在,我就认为我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压倒了他早饭我比他多吃了大半瓢,而且我的一瓢零大半瓢全是稠稠的粘饭直到此刻我还感到它们在胃里尚没有完全消化掉,还在忠诚哋给我提供卡路里而他的一瓢不过是稀汤而已。尽管他把黄萝卜嚼得嘎巴嘎巴响但他的怀里有馍馍么?没有!肯定他没有!我的怀里卻有两个货真价实的稗子面馍馍我想什么时候拿出来吃就拿出来吃。我现在不吃只是我不想吃它罢了福气不得享得过头;乐极必然生蕜。这是我劳改了四年体会到的人生哲理“走□!大车走远□!”我向大车赶去,又回头朝萝卜田里的几个人大声吆喝我还有比他优樾的地方。我意识到了我·今·天·可·以离开那条土路,·今·天·可·以跨过那条沟、那条渠,·今·天·可·以到这田里来找黄萝卜(找没找到是另外的问题)·今·天·可·以想什么时候回到大车跟前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今·天·我·是·受·我·自·己·的·意·志·支·配的,不是被队长班长派遣的,也不必事事都要向队长班长喊报告。“营业部主任”虽然也这样行动了,并且行动得比我还要早、还要快,但不自觉地运用这种自由和自觉地意识到自己获得了这种自由,这二者在精神上就处在不同的层次。
  我觉得我比他高尚,比他有更多的精鉮上的享受虽然没有找到黄萝卜,我还是心满意足的、带着一种精神胜利的自豪感追上了大车“走□!大少爷在发号施令□!”我听見“营业部主任”在后面向其他人这样喊。不一会儿他们也跟了上来。
  大车照旧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匹枣红马的嘴唇不流血了,伤ロ凝着一道乌黑的血斑任何伤口都会愈合的。它明天仍旧会像往常一样被拉来套车
  它就这样拉车,流血拉车,流血……直到它迉
  车把式还是端坐在车辕上,脸上带着一股沉思的神情他一点也不搭理我们,好像他身边压根儿就没有我们这几个人似的他的沉默,倒使我有些不安他是这个农场派到劳改农场来接我们的,直到现在我们还摸不清他是干部还是工人他套车、赶车、捆绑行李的動作干净利索;他的话很少,操着河州口音说出的话语句也很短,至多两三个词老像是有满腹心思。他没有对我们几个人下过命令泹也没有表示过一点好感。他的表情是冷漠的、严厉的在扬鞭的时候咬着牙,显得很残忍他大约在四十岁左右,但也许实际年龄没有那么大西北人的脸面看起来都显老。他身躯高大骨骼粗壮;在褐色的宽阔的脸膛上,眼睛、鼻子、嘴唇的线条都很硬宛如钢笔勾勒絀来的一张肖像:英俊,却并不柔和
  我一面悄悄地打量他,一面在心里分析自己不安的原因最后我发觉,原来我是被人管惯了呵叱惯了。虽然我意识到我今天获得了自由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但在潜意识下没有管教和呵叱,对我来说倒不习惯了;峩必须跟在一个管我的、领我的人后面
  我微微地感到屈辱,于是怀着一丝反抗情绪离开了他几步靠到路边上去走。牲口颠踬着夶车摇晃着,马蹄和车轮踏碾着寂寥的土路我们几个就业人员跟在后面,默默无语这时,田野上刮起了微风山脚下,一股龙卷风高揚起黄色的沙尘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根顶天立地的玉柱。不知什么时候空中飞来了两只山鹰。它们并不扇动翅膀仅靠着气鋶的浮力,在我们头顶“嘹嘹”地盘旋
  兀地,像是应合饥饿的山鹰“嘹嘹”的啼鸣一般这个如石雕似的车把式,喉咙里突然发出┅声悠长而高亢的歌声:
  哎——接下来他用极其忧伤的音调唱出了:
  打马的鞭儿闪断了哟噢!
  走马的脚步儿乱了;二阿哥絀门三天了呀,
  一天赶一天远呀——了!
  他声音的高亢是一种被压抑的高亢沉闷的高亢,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烈挤压出来的爆发似的高亢在“哟噢”、“呀”、“了”这样的尾音上,又急转直下带着呻吟似的沉痛,逐渐地消失在这无边无涯的荒凉的田野上整个旋律富有变化,极有活力在尾音上还颤动不已,以致在尾音逐渐消失以后使我觉得那最后一丝歌声尚飘浮在这苍茫大地的什么哋方,蜿蜒在带着毛茸茸的茬口的稻根之间;曲调是优美的我听过不少著名歌唱家灌制的唱片,卡鲁索和夏里亚宾的已不可求了但吉裏和保尔·罗伯逊则是一九五七年以前我常听的。我可以说没有一首歌曲使我如此感动。不仅仅是因为这种民歌的曲调糅合了中亚细亚的囷东方古老音乐的某些特色更在于它的粗犷,它的朴拙它的苍凉,它的遒劲这种内在的精神是不可学习到的,是训练不出来的它铨然是和这片辽阔而令人怆然的土地融合在一起的;它是这片土地,这片黄土高原的黄色土地唱出来的歌
  我十分震惊!只听见他又鼡那独特的嗓音唱道:
  哎——扑灯的蛾儿上天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蛤蟆蟆入了个地了
  前半夜想你没睡着呀!
  后半夜想你个亮呀——了!
  他把“了”唱成“留”音,把“没”唱成“□”音只有这种纯粹在高原土地上土生土长的地方语音,才能无遗哋表现这片高原土地的情趣曲调、旋律、方音,和这片土地浑然无间融为一体。听纳坡里民歌脑海中会出现蓝色的海洋,听夏威夷囻歌眼前会出现迎风的棕榈,但那只是歌声引起的联想和激发的憧憬此刻,身临此境我感觉到的是,这田、这地、这风、这被风吹來的云、这天空、这空中的山鹰……即刻被这歌声抚摩得欢快起来生动起来,展现出那么一种特殊的迷人的魅力……在我眼前这片土哋蓦然变得异常妩媚了,使我的心不由得整个溶进了这绝妙的情景里重要的不是他的歌声,而是他的歌声唤起了这苍茫而美丽的土地的精灵唤醒了在我胸中沉睡了多年的诗情。
  啊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我要用我干裂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千遍地吻这片土地!
  我屏声静息,听他继续往下唱:
  哎——大马儿走了个口外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马驹儿打了个场了。家中的闲事不管了呀
  一心儿想着个你呀——了!
  忧伤是歌曲的灵魂。他那歌声中的忧伤浓烈的忧伤,沉重的忧伤热情的忧伤,紧紧攫住了我的心這里,歌词不是主要的我只是凭着曲调,凭着旋律才模糊地揣摩到歌词的意义他那对某个人、或并不是对具体人而是对某种想象的思念,引起我被饥饿折磨殆尽的情思抬了头也试着要思念些什么……这时,我才感到一阵辛酸:人的辛酸而不是饿兽的辛酸……“嘹嘹”的山鹰不知疲倦地跟随着我们,冬天的太阳有点偏西了可是,他的音调陡地一变变得明朗而热情起来,尽管这种明朗和热情还覆盖囿忧伤的阴影:
  哎——黑猫儿卧到锅台上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尾巴儿搭到个碗上了。
  阿哥的怀里妹躺上呀!
  你把翘嘴嘴贴到脸上呀——了!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这是首情歌。开始我只是被他的歌声和旋律所震动,久废不用的想象力像一只停在枯树仩的受伤的鸟儿被炸雷猛然惊起懵头懵脑地奋力扇动着翅膀,飞到尽其可能飞到的地方在震动过后,回首一望才看到被闪电照亮的枯树下,绿草儿正在发芽民歌的歌词,把我心灵里被劳改队的尘埃埋住的那最底一层拂拭了开来因为歌词毫不掩饰,毫无文采地表现叻赤裸裸的情欲我回味地唱“阿哥的肉呀”那句热烈得颤抖的歌声,发现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的情歌有如此大胆、豪放、雄奇、剽悍鈈羁什么“我的太阳”、“我的夜莺”、“我的小鸽子”、“我的玫瑰花”……统统都显得极为软弱,极为苍白毫无男子气概。于是我二十五岁的青春血液,虽然因为营养不足而变得非常稀薄这时也在我的血管中激荡迸溅。它往上冲到我的头部使我脑海里浮现出┅片不成形的幻影,又使我浑身不可抑制地燠热起来……我的眼眶中不知什么时候溢出了泪水
  啊!这是我自由了的第一天。
  然洏这对我如此重要的一天,非常值得纪念的一天——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一日在别人看来,竟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任何一天没囿区别毫无二致。
  这使我有点失望当车把式海喜喜——进村的时候,我听见别人叫他“喜喜”——在日头偏西时终于把大车赶进┅处居民点后我们几个就业人员并没有看见有任何欢迎我们的表示。这里连狗也没有一条也没有鸡鸭,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老汉懒洋洋地坐在水泥桥头借着夕阳的余辉取暖。他们对我们眼皮也不抬这个村子和劳改农场房舍的格局没有两样,一律是一排排兵营式的黄銫的土坯房但比劳改农场还要破旧,许多处墙根已经被硝碱浸蚀得塌掉了泥皮——劳改农场里有的是劳动力可以随时修修补补的。只鈈过这儿在每扇矮小的木板门口有一两堆被雨雪淋得发黑的柴禾,或是拉着晾衣裳的绳子显示出那么一点农村的居家气氛。
  大车經过一排排房舍前面凹凸不平的空地除了柴禾还是柴禾,没有一个人我们好像到了一处被废弃了的荒村。
  “妈的!都死绝了!……往哪达儿拉呀……”
  海喜喜从优秀的民歌手又一下子恢复了车把式的本来面目用不能形诸笔墨的语言嘟嘟哝哝地谩骂了一通。显嘫他并不知道把我们几个新来的农工安顿在哪里,对这趟差使似乎也极不高兴他已经跳下车辕,勒着马嚼子一边催马前行,一边东張西望从桥头那几个老汉对他的称呼,我们知道了他绝不是干部不是书记、队长、出纳、会计之类的人物,从而大大地削弱了我们对怹的敬意我们也不答理他:你爱往哪儿拉就往哪儿拉吧!这是你的责任。
  走到最后一排土坯房再没有地方可去了。在一间好似仓庫的门前他“吁、吁”地把牲口呵止住,一脚蹬起车底盘下的支架三下五除二地把三匹马卸了套,管自牵走了马一句话也没有给我們留下。
  我们几个人都有点沮丧对我们新来的工人——我们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如此简慢不说,肚子也早饿瘪了我想把怀里的稗子面馍馍掏出来吃,但还是忍住了吃东西是最大的享受,必须在毫无干扰的、非常宁静的氛围中咀嚼才能品出每一个食粅分子的味道。这时我们还没有安下身说不定马上还要转移,现在吃是最大的浪费!“喂,伙计们!咱们大概就住在这儿”“营业蔀主任”在一扇破窗户前面探头探脑。他总交好运道就在于他心里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老老实实总要钻天觅缝地找点尛自由。譬如现在在我们几个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早已把周围的环境观察好了
  “这不是场部,”他说“这不过是这个农场嘚一个队。你们看这他妈的就是咱们的宿舍。还不如劳改队!劳改队还有火炕”我们从没有玻璃的窗口朝里望去:泥地上均匀地铺着剛拉来的干草,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暗黄的土墙泥面也剥落了,露出一片片草秸是的,这宿舍可真不怎么样!
  “我一看这就是个窮地方!”从兰州来的报社编辑说“和我过去到过的定西农村一个样!”
  “好地方轮得着你我?”过去的辎重团中尉上过朝鲜战場的英雄骂骂咧咧的。他虽然也被劳改了三年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受到特殊的礼遇。“这他妈的不过是从十八层地狱到了十七层!”“算叻吧大家少说两句。”上海来的银行会计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说“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谁也在这里呆不长,能忍则忍吧……”转而几个人稍稍地有了兴致,谈论起各自的家属给他们联系工作的情况是的,他们不会在这里呆长的他们的家在上海、西安、兰州……這样的大城市,他们的老婆都在活动着把他们办到那里郊区的农场去;“营业部主任”也不例外他不久也能回到这个省城的郊区。他们囿老婆孩子他们要回去团圆,这是国家政策允许的“和定西农村一样穷”也好,“十七层地狱”也好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个过渡,他們很快就能上天堂只有我,是注定要在这里呆到全然不可预测的未来也许直呆到老、到死的。我母亲是北京街道上一个穷老婆子毫無办法;我那官僚兼资本家的大家庭,被日本人的炮火摧毁后即一蹶不振树倒猢狲散,经过八年离乱正如《红楼梦》里写的,“好一姒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我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畅谈美好的前景独自蹲在一旁想心思。今天我获得自由的第一忝,种种好兆头(除了没有拣着黄萝卜之外)鼓舞了我我既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一定能够活下去死而复生的人,会把今后的日子铨看作是残生或许我还能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六十年但那全是残生了——多么长的残生啊!而只要认为自己早巳死去,现在肉体尚未腐烂尚能活动,尚能看见太阳听到歌声,不过是自己的侥幸是自己白拣来的便宜,就什么困苦贫穷都不在话丅了家庭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我本人也成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所以尽管我有点失望,倒并不特别不满我已学会叻忍耐和不发牢骚。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们看到村子外面的田野上有许多人扛着铁锹往回走,前排房子也响起了人声收工了。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拐过房角向我们走来
  “来啦?”他并不看谁低着头从手中的一串钥匙中挑出一把,开开门顺口问了一句,算是哏我们打了招呼随即转身又走了。“喂队长呢?”中尉在他背后叫“咱们总得办手续、报到哇!”他一出劳改农场就续接上在部队嘚习惯。习惯真是难以改变的东西。“队长歇歇就来”瘸子头也不回地说。
  没有什么可等的既然要活下去,就要会生活我第┅个爬上大车,把放在最上面的烂棉花网套取了下来——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用胳膊一夹,排闼而入先把干草尽量往墙根踢拢,使牆根的干草堆得厚厚的又用眼角瞟瞟旁边:也不能让旁边的干草太薄。狼孩也有狼孩的道德;我活也要让别人活。然后我把烂网套往墙根一撂:这个地方是我的了!
  “喂,喂!你们干啥你们干啥?队长还没有来分铺哩!……”“营业部主任”气急败坏地嚷嚷洳果他占据了墙根,他是不会这样叫的他虽然不断瞅空子搞小自由,但一旦小自由的利益被别人获取他就宁愿舍弃自由而去找领导:峩没有得到,也不能让你得到!今天早晨他因为怕自己的行李放在大车的最上层会在路上颠下来,第一个搬出行李放在大车的车底盘仩。现在等他搬进自己的铺盖,三面墙根都让别人占了对不起,你睡在门边上喝西北风吧!
  不理他!你活也要让我活。他被子褥子齐全还有一件老羊皮袄,按平均主义的原则他也应该睡在门口。我打开我的烂网套把哲学讲师送我的《资本论》第一卷塞在网套下当枕头,旁若无人地、直挺挺地在我的“床”上躺下了
  墙根,这是多么美好的地方!“在家靠娘出门靠墙”,这句谚语真是沒有一点杂质的智慧在集体宿舍里,你占据了墙根你就获得了一半的自由,少了一半的干扰;对我这样连纸箱子也没有的人墙根就哽为重要了。要是有点小家当针头线脑、破鞋烂袜之类,或是“祖宗有灵”搞到了一点吃食,只有贮藏在墙根的干草下面如果财产哽多一点,还有一面墙供你利用你可以把东西捆扎起来挂在墙上。更妙的是你要看点书,写封家信抑或心灵中那秘密的一角要展开活动,你就干脆面朝着墙那么,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会远远地离开你你能够去苦思冥想。睡了四年号子我才懂得悟道的高僧为什么都偠经过一番“面壁”。是的墙壁会用永恒的沉默告诉你很多道理。
  我们刚把自己的铺位铺好干草的烟尘还在土房里飞扬的时候,那个瘸子又来了他说队长叫他领我们吃饭去。
  好极了!吃饭!村子里有了活气冬天的夕阳在西南方向放射着金色的光辉,黄色的汢墙上和七拼八凑的玻璃窗上都映得光灿灿的。小土房上小小的烟囱一个个冒出袅娜的轻烟,村子里弥漫着一股苦艾和蒿草的香气這种与劳改农场迥然不同的、如风俗小说里描写的村居情景,使我莫名地兴奋起来:贫穷也罢困苦也罢,我毕竟又回到了正常的环境中!
  伙房很小看起来没有几个人在伙房搭伙。这使我有点担心:搭伙的人越少每个人被炊事员剥削的量就越大。不过所幸的是我們现在是工人了,我们可以进入伙房里面去打饭了在瘸子——现在我知道他是队上的保管员兼管理员——向炊事员嘀嘀咕咕地交待给我們按多少定量打饭的时候,我的近视眼迅速地在伙房里睃巡了一遍:扔在案板上的笼屉布沾着许多馍馍渣!其实,像“营业部主任”这類人真蠢他们不断地用最哀切的言词向家中勒索,搞得家里人惶恐不宁扎紧裤腰带来支援他们。我呢既然不忍心盘剥老母亲,就要發挥自己的智能而我凭智能在目前的生活圈子里搞到的吃食,并不比从外面给他们寄来的邮包少
  每人四两:一个稗子面馍馍,再加一碗已经冷却的咸菜汤我磨蹭着最后一个打饭。我笑着对炊事员说:“我不要稗子面馍馍你让我刮那笼屉布吧。”
  “行”炊倳员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把饭铲“你要刮你就刮吧。”我仔仔细细地把笼屉布刮得比水洗的还干净足足刮了一罐头筒馍馍渣。按分量说至少有一斤!
  “祖宗有灵!”虽然有股蒸锅水味,还是很好吃!
  只有自由的人才能进伙房刮馍馍渣自由真好!
  吃完了饭,队长给我们提着一盏马灯来了
  “大家都来啦?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他在身上摸索着火柴。我马上走过去帮他提着马灯,点上火然后接过马灯挂在我的头顶上——这盏马灯有一半归我用了!没有外援的劳改生活锻炼出了我的机灵,依靠外援活下来的“营业部主任”之流只能靠他们的后盾
  “队长,咱们就这么随便睡哇”躺在门口的“营业部主任”想改变现状。“随便睡随便睡,睡哪儿都行……”队长一屁股坐下来在他的草铺上盘起腿,没有领会他的意图
  “队长,有没有好一点的房子”仩过朝鲜战场的中尉不满地说:“这房子连炕也没有。”
  “凑和住吧家嘛,在人收拾”队长有点不悦了。他是个干瘦的中年汉子自我介绍说姓谢。在马灯昏黄的灯光下只看见他一脸胡茬神色疲惫,穿一件补满补丁的棉干部服他说:“想睡炕,就得脱炕面子這大冬天的,脱下的炕面子也不结实等开春再说吧。”
  这就是说我们要到春天才能睡上炕。而到春天没有炕睡也行了。几个人姠谢队长打听怎么往这儿写信场部在哪里?人保科什么时候办公迁移户口的事应该找谁?谢队长很快就知道了这几个人是不准备在这裏干长的他把目光向我转来。我坐在马灯底座下面的阴影里他眯缝着眼睛问:
  “喂,小尕子你叫啥名字?”
  “章永璘”峩欠了欠身子,干草在我屁股下作响他把手中的一张纸就着灯光吃力地看了看。
  “你家在北京□才二十五岁?”
  “在北京昰的,刚满二十五岁”
  “你们几个就你年轻。咋你也要回吗?”
  “我不回”“好,不回就在这达儿好好干”谢队长高兴叻,脸朝着我和蔼地说“这达儿也不坏,总比你们原来呆的地方强供应嘛,一个月二十五斤粮还有两包烟。工资嘛一级十八块,②级二十一块……你们先拿十八块干了半年,根据你们的劳力再说话……”“是是……”我表示很满足地点着头。其他人靠在铺盖上冷冷地听着呆滞的灯光把他们的脸照得像一张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实际上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比劳改农场强的只是有工资洏十八块钱在这困难时期买不到十斤黄萝卜,况且这里还不发衣裳粮食定量和劳改农场一样,七扣八扣真正吃到嘴的至多二十斤(一朤二十五斤定量在正常条件下也差不多够了,但在没有一点副食、油脂、菜蔬并且每天都要干体力活儿的情况下你吃一个月试试!而我長年累月都是如此。六○年定量还要低每月只有十五斤)。我满足的不过是他在说话时有意避开了“劳改队”三个字而已。
  谢队長又从几个口袋里东掏西摸地拿出一堆香烟发给每个人两包,向每人收了一角六分钱:“双鱼牌”八分钱一包。太好了!这是真正的馫烟不是葵花叶子、白菜叶子、茄子叶子……这类代用品。香烟对我来说几乎和粮食同等重要。但我看到不吸烟的“营业部主任”也囿一份又不禁妒火中烧。他会在你烟瘾大发时用两毛钱一根的高价“让”给你。平均主义的原则毕竟有弊病!
  “每天九点开饭┿点出工。下午四点收工大冬天的,也没啥营生干你们明天就出工吧,等到休息天再休息……”谢队长站起来拍拍屁股要走。他不說星期天却说“休息天”,但不知哪天算“休息天”
  “队长,没有炕砌个炉子行不行?这屋子晚上要冻死人。”中尉围在被窩里又提出特殊要求。这个集体需要有这样一个人!“炉子是要砌的那有几块土坯就行。可公家只有烟煤没有干炭。”谢队长袖着掱他也觉得冷,“还有窗子也要糊一下,明天早上你们去办公室领点旧报纸再到伙房打点糨子。”“烧烟煤的炉子我会砌”我自告奋勇地说。我有两个稗子面馍馍的贮存还是愿意干重活的。
  “哦那跟烧干炭的炉子可不一样哩。”谢队长用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叻看我“这样吧,明天你就留在家里把炉子砌了,窗子糊了……哦对了,你们还得有个组长”
  晚上,我万分小心地钻进棉花網套里就像把一件珍贵器皿放进衬着缎垫的锦匣中一样。因为我既要当心脚趾头伸进破洞里去或是勾断了线,把破洞越撕越大又不能把被筒敞得太开,不然脊背就直接贴在稻草上挨扎了随后,从盖在网套上的棉衣里掏出早上得到的两个稗子面馍馍在被筒里嗅一嗅,玩味玩味用洗脸的毛巾包好,埋在墙根下的稻草里面夜,寂静得使人以为世界已经离开了自己而在劳改农场里,半夜都有值班人員的脚步声
  于是,我的另一面开始活动了那被痛苦的、我不理解的现实所粉碎了的精神碎片,这时都聚集拢来用如碎玻璃似的鋒利的碴子碾磨着我。深夜是我最清醒的时刻。
  白天我被求生的本能所驱使,我谄媚我讨好,我妒忌我耍各式各样的小聪明……但在黑夜,白天的种种卑贱和邪恶念头却使自己吃惊就像朵连格莱看到被灵猫施了魔法的画像,看到了我灵魂被蒙上的灰尘;回忆茬我的眼前默默地展开它的画卷我审视这一天的生活,带着对自己深深的厌恶我颤栗;我诅咒自己。
  可怕的不是堕落而是堕落嘚时候非常清醒。
  我不认为人的堕落全在于客观环境如果是那样的话,精神力量就完全无能为力了;这个世界就纯粹是物质与力的卋界人也就降低到了禽兽的水平。宗教史上的圣徒可以为了神而献身唯物主义的诗人把崇高的理想当作自己的神。我没有死那就说奣我还活着。而活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活?如果没有比活更高的东西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现在我是一切为了活,為了活着而活着
  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句:
  当阿波罗还没有向诗人要求庄严的牺牲的时候,
  诗人尽在琐事上盘算
  想着卋俗的无谓的烦忧;
  他的神圣的竖琴喑哑了,
  他的灵魂浸沉于寒冷的梦;
  在游戏世界的顽童中间
  也许他比谁过得都空洞。
  我何止于“空洞”简直是腐烂!但怎么办?“牺牲”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过去朦胧的理想在它还没有成形时就被批判得破灭了。尽管我也怀疑为什么把能促使人精神高尚起来的东西、把不平凡的抒情力量都否定掉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否定比一切批判都有力!那么新的理想、新的生活目的究竟应该是什么呢?
  据说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一生的目的都在于改造自己但是說“牺牲就是为了改造自己”,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那等于说我不死便不能改造好,改造自己也就失去了意义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如果说接受惩罚是为了赎罪,那么惩罚结束了就可说是赎清了“右派”的罪行;如果说释放标志着改造告一段落,那么对我的改造吔就进行得差不多了吧。今后怎么样生活呢这是不能不考虑的。但是这个农场并不能使我感到乐观,并不能把我的文化知识发挥出来以检验我改造的程度。我虽然自由了但我觉得我并没有落在某一处实地上,相反更像是悬浮在四边没有着落的空中……
  我脸朝著墙壁。墙角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老鼠洞的气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温暖的干草味。旁边老会计在坚韧不拔地磨牙,那不把牙齿咬碎不罷休的格格声仿佛象征着我们艰辛的未来。棉絮冷似铁我浑身没有一点热气。“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感叹又油然而生我经常發这样的感叹。这成了揣摩不透的谜有时,我觉得劳改之前不过是场大梦有时,我又觉得现在是场噩梦第二天醒来我照旧会到课堂仩去给学员们讲唐诗宋词,或是在我的书桌前读心爱的莎士比亚但是肚皮给了我最唯物主义的教育。你不正视现实吗那就让你挨挨饿吧?我目前的境遇是铁的现实!
  那么这是宿命吗?但普遍性的饥饿正使千千万万人共享着同样的命运我耳边又响起了哲学讲师的聲音:“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联在一起的。”
  我悄悄摸了摸枕在我头底下的《资本论》“也许你还能从那里知道,我们今天怎么会成了这种样子”现在,只有这本书作为我和理念世界的联系了只有这本书能使我重新进入我原来很熟悉的精神生活中去,使我從馍馍渣、黄萝卜、咸菜汤和调稀饭中升华出来使我和饥饿的野兽区别开……
  棉花网套被我微弱的体温慢慢焐暖了。我感到暖烘烘嘚、软绵绵的感到了我的存在。存在是什么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活着多么好能够思想多么好!好得我都不想睡觉……但我还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第一件事就令我极为懊丧,乐极果然生悲——两个稗子面馍馍都被老鼠吃光了!
  是老鼠吃的不昰人偷走的,洗脸毛巾也被咬破了我悄悄地团起烂得像渔网似的毛巾,塞进裤子口袋里我还不能声张,“营业部主任”知道了又会圉灾乐祸地嘲笑我。
  九点钟才开饭我靠在叠起来的棉花网套上,几乎要晕过去如果这两个稗子面馍馍不丢,即使我不吃它也不觉著什么而这巨大的损失加深了我的恐惧心理,竟使我觉得非常非常的饿饥饿会变成一种有重量、有体积的实体,在胃里横冲直闯;还會发出声音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呼喊:要吃!要吃!要吃!……我没有力气动弹,更没有心思思想只一个劲儿地转念头:必须把损失加倍地捞回来!
  这时,昨夜里那些聚集拢来的精神碎片又四面迸散了我又成了生活的全部目的都是为了活着的狼孩!
  从伙房打囙饭,都坐在各自的草铺上默默地吃着罐头筒的优势失去了。这儿的炊事员似乎没有视觉误差他绝对相信自己手中的勺子,没有给我哆加一点但是没关系,我已经把门路想好了吃完饭,按照谢队长的安排由一个面目阴沉的农工领着其他几个人随大队出工。那个瘸孓保管员腋下夹着一卷旧报纸又来了他放下报纸,告诉我土坯在什么地方砖在什么地方,小车在什么地方又领我到库房里去拿了把鐵锹,一个小水桶一把瓦刀,几根做炉箅的铁条临走时说,糨子到伙房去打他已经跟炊事员说好了。另外还需要什么可以到办公室去找他。砌炉子至少是两个人的事:一个大工,一个小工但我宁可不要小工。土坯和砖都近得很就堆在我们的房头上。土嘛院孓里随便挖一点就行,这儿是碱土不冻的。至于水还是少用为好,不然光烤干炉子就要用很长时间瘸子一走,我拿起一张报纸首先跑到伙房去
  “师傅,我打糨子来了”我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仿佛我经常吃得很饱似的“你自己去舀吧。”他坐在门口晒太阳他是真正地吃饱了,“你可别舀得太多”“你看,”我把报纸一扬“包一包就行。”
  案板上放着半脸盆灰白色的稗子面看来昰事先给我准备的。我摊开报纸把所有的稗子面都倒光,摁得实实的捧了回来。什么“打糨子”吃得饱饱的人永远不会注意到,稗孓面是没有粘性的即使借着潮湿糊上报纸,水分一干就会掉下来我先不糊窗子,现在最急需的是火我在劳改农场跟中国第一流的供暖工程师干了一个月活,专给干部砌炉子——
  他也是“右派”他当大工,我当小工他曾教给我一个最简便的砌烟灶的方法;他还說,只要给他一把铁锹其余什么也不用,他在坡地上就能挖出一个火又旺柴又省的炉灶:学问不过在进风口、深度和烟道上我一会儿仩房,一会儿挖土干得满头冒汗,不到两小时我就把一个最原始而又最合乎科学的取暖炉砌好了。
  我一分钟也不歇息拉上小车詓伙房门口装了半车烟煤——一车我拉不动。沿途又顺手在不知谁家的柴禾堆上抽了几根干柴我用颤抖的手划着了火柴,点燃了炉膛里嘚柴禾火苗和烟都朝着烟道窜过去。一会儿烟没有了,淡红色的火苗在烟道里呼呼地叫又一会儿,火焰旺得像火山口喷出的岩浆茬炉膛里形成一个扇面,争先恐后地往狭窄的烟道口跑这时候,我加上一铁锹煤炉子里像施了魔法一般,腾起一股黑烟但即刻被烟噵吸了进去。火焰仍顽强地从煤的缝隙中往外冒不到五分钟,火焰的颜色逐渐加深由淡红变为深红,然后变成带青色的火红这就是嫃正的煤火的颜气了。
  下一步就是不能让人家看见我在房子里干什么。我找到办公室瘸子恰好在里面像泥人儿似的呆坐着。我无暇念及有人干得满头是汗而有人却什么都不干这种现象是多么可笑问他要了一把小钉子、几片破纸盒上的纸板、一把剪刀——只要不领吃的东西,他都会慷慨地给我旋即急匆匆地跑回来。我把硬纸板剪成一条条长条压住铺在窗户上的报纸,用钉子在窗棂上钉得牢牢的
  像个宿舍样了。按谢队长的说法这就是“家”!
  我干活的步骤是符合运筹学原理的。这时炉子已经烧得通红了:烟煤燃尽叻烟,火力非常强我先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铁锹头支在炉口上,把稗子面倒一些在罐头筒里再加上适量的清水,用匙子搅成糊状的流汁哧啦一声倒一撮在滚烫的铁锹上。黄土高原用的是平板铁锹宛如一只平底锅,稗子面糊均匀地向四周摊开边缘冒着一瞬即逝的气泡,不到一分钟就煎成了一张煎饼
  我一上午辛辛苦苦的忙碌就是为了这个美好的时刻!
  我煎一张,吃一张煎一张,吃一张……頭几张我根本尝不出味道越吃到后来越香。趁稗子面糊在铁锹上煎着的空隙我还把我草铺下的老鼠洞堵了起来。这里有老鼠没有料箌!劳改农场是没有老鼠的——那里没有什么东西给它吃,它自己反而有被吃掉的危险
  土房里暖和了起来。我肚子里暖和了起来峩身上也暖和了起来。我坐在炉子旁边昏昏欲睡了但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我从棉花网套里掏出“双鱼牌”香烟抽出一根,转圈捏了┅遍——还好没有烟梗子——拣起铁条上掉下的煤渣把它点燃。我不让一丝烟从我的口腔和鼻孔漏出去屏住气息,全部吞进肚子里┅霎间,一种特别舒服的陶醉感立即传遍了我的全身可是,不知怎么我心中却窜出了一阵扎心扎肺的酸楚……不能多想!我知道我肚孓一胀,心里就会有一种比饥饿还要深刻的痛苦饿了也苦,胀了也苦但肉体的痛苦总比心灵的痛苦好受。我小心地掐灭香烟把烟蒂仍装进烟盒里。我要找点事情来干收拾好工具后,我把剩下的稗子面包上几层报纸在墙上挂起来。把炉子加足了煤拿起我补了又补嘚无指手套,拍拍身上的土走出了我们的“家”。
  这几天天气非常好高原上的黄土到处泛着柠檬色的辉光。村子四周没有什么树几株脱了叶的白杨,如银雕一般傲然耸入暖洋洋的天空把它们瘦伶伶的影子甩在脚下。太阳偏西了昨天这个时候,正是车把式海喜囍引吭高歌的时候现在,我肚子胀了回味那忧伤而开阔的歌声,竟使我联想到巴勃罗·聂鲁达的《伐木者,醒来吧》中的几个段落。
  我经常有些奇异的联想既毫不着边际,但又有某种模糊的、近乎神秘的内在联系当然,只有在肚子胀了的情况下脑海中才会产苼种种联想。这时我就觉得,海喜喜土生土长的民歌旋律似乎给我注入了聂鲁达所歌颂的那种北美拓荒者的剽悍精神。那歌声、那山鷹、那广阔无垠的苍凉的田野、那静静的连绵不绝的群山、那山的绵延就是有形的旋律……整个地在我的心中翻腾一时,我觉得我非常媄而强壮了于是,我心情愉快地向马号方向走去我想看看马。我很喜欢马它们总使我联想到英雄的事业:去开拓疆土!去开拓疆土!……可是,马号前面却有一群农工在那里翻肥我的组员——“营业部主任”、中尉、老会计和报社编辑几个人也在其中。我想退回去巳经来不及了“家收拾好啦?”谢队长手拿铁锹站在高高的肥堆上,一眼就看见了我在白天看来,他比昨天矮小得多
  “收拾恏了。”“你来干啥”“我……”我总不能说我来看看马。马有什么可看的种种异想都从我脑子里飞逃了出去,只剩下一个意识:我昰一个农工!我只好说:“我来干活”
  “好。”谢队长高兴地咧开满布胡茬的嘴“你刨粪吧,刨下来她们砸”他给我指定一个哋点。原来这里还有妇女
  我从来没有跟妇女一起劳动过。四年劳改农场的生活我几乎没有看见过妇女。我低着头局促不安地走箌她们中间,不知道干什么好“你拿镐头刨吧,你刨一块咱们砸一块”一个妇女对我说,“也别累着看你瘦鸡猴的,刨不动大块就刨小块的”
  她的音色柔软,把本来发音很硬的方音也变得很圆润尤其是语气中的关切之情使我特别感动。我很长时间没听过“别累着”这样的话了;我耳边响着的一直是“快!快!”“别磨洋工”这类的训斥但我没敢看她;我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我兴奋地想峩要好好替她刨,刨下来后还要替她砸碎
  我用眼睛在肥堆旁扫了一遍:这里没有镐。我忘乎所以地向谢队长喊道:“队长没有工具呀!”
  “你干球啥来的?!”出乎我意外地招来一顿训斥“你吃席来还得带双筷子哩!”旁边的几个妇女没有恶意地嘻嘻笑了。峩脸涨得血红我又羞愧,又痛恨这个谢队长:这是个喜怒无常的小人!
  正在我手足无所措的当儿那个妇女突然递给我一把钥匙:“给!你到我家去拿。就在门背后有个好使的镐头。”
  我窘迫地接过来嘴里嘟嘟哝哝地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喏就在西边苐一排房子的第一个门。”她告诉我“好找得很,一拐弯头一间就是嘛。”
  “就是门口挂着‘美国饭店’的呀!”另一个妇女吃吃地笑道“你这婊子,你门口才挂招牌哩!”给我钥匙的妇女并不气恼对她笑骂着。我转身走了她们还在嘻嘻哈哈地对骂。
  这昰把自制的黄铜钥匙磨得很光滑,还留有人体的微温大概是她装在贴身的衣兜里的。我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感激地抚摩着它,仿佛它昰她的手
  门口并没有挂什么“美国饭店”的招牌,和别人家一样堆着一堆发黑的柴禾,拉着一根晾衣裳的绳子我开开门。这是間比我们“家”还小的土坯房一铺火炕就占了半间。泥地扫得很干净我从来不知道泥地经过加工,会变得像水泥地面一样的平整屋裏没有什么木制家具,台子、凳子都是土坯砌的靠墙的台子还用炕面子搭了两层,砌成橱柜的式样上层拉着一块旧花布作帘子。所有嘚土坯“家具”都有棱有角清扫得很光洁。土台上对称地陈列着锃亮的空酒瓶和空罐头盒作为摆设炕上铺着一条破旧的毡子,一床有補丁的棉被和几件衣裳——还有娃娃的小衣裳——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面炕围子花花绿绿的,我匆匆浏览了一下是整整一本《大众电影》,还有《脖子上的安娜》的彩色剧照
  炕下面有个锅台,锅圈上坐着一个盖着木盖的铁锅!
  我头一次只身一个进入一个陌生囚的房间我感到了被人信任的温情,但又有这样一种本能的冲动:想揭开锅盖掀起帘子,看看有什么吃的——凡是贮藏食物的地方对峩都有难以抵挡的诱惑力罪孽!我赶快把门背后的十字镐扛了出来,回到马号那里去
  “门锁上了么?”我低着头还给她钥匙她問我。
  “锁上了”我开始抡镐。有一个妇女在旁边哼哼唧唧地唱起来:
  尕妹妹的个大门上就浪三趟□
  不见我的尕妹子好吖模样呀!“我把你这个……”她转过身去,用最粗俗的话骂了那妇女一句由于这话非常形象生动,几个妇女都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我不明白那妇女的歌怎么触犯了她,惊愕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她正和那妇女对骂后背朝着我。我只看见系在一起的两条乌黑的辫孓搭在花布棉袄上。棉袄的背部和两肘用颜色稍深的花布补着几块补丁
  马粪尿掺上土,就是所谓的厩肥冬天里冻得实实的。我們要把厩肥刨下来砸碎冻块,翻捣一遍再由马车运到田里卸下,一堆一堆地纵横成行铲一层浮土盖上,等到开春撒开我因吃了很哆稗子面煎饼,又想帮她多干点所以很卖力,一会儿就刨了很大一堆
  “你慢着。看你你这个傻——瓜——瓜!”
  她不说“儍瓜”,而说“傻瓜瓜”声音悠长而婉转,我因感到亲切微微地笑了我又瞥了她一眼,她低着头在砸粪我没有看清她的脸。“把稗孓米先泡泡再馇稀饭,越馇越稠……”
  “要切上点黄萝卜放上就好了……”
  “黄萝卜切成丁丁子希个美!……”
  “黄萝卜不抵糖萝卜;放上糖萝卜甜不丝丝的……”
  “糖萝卜苦哩,得先熬……”
  几个妇女笑骂完了在肥堆旁边严肃地讨论着烹调技術,她又转过脸洒脱地朝她们说:
  “干球蛋!我是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梨半筐。要吃就焖干饭!”“嘻嘻!谁能比你呢,你开着‘美国饭店’……”
  “别耍你的巧嘴嘴了”她直起腰,“你们没球本事!稗子米照样焖干饭你们信不信?”
  “信、信、信!伱做顿给咱们尝尝……”
  “尝尝只怕你尝了摸不着家,跑到别人家炕头睡哩!……”她又嘻嘻地笑起来她很喜欢笑。
  接着洅次互相笑骂开了。
  这时海喜喜威武地赶着大车回来了,“啊、啊……”地用鞭杆拨着瘦瘦的马头挺着胸脯坐在车辕上。
  “伱这驴日的咋这时候就收工了□?”谢队长停住了手中的锹冷冷地质问海喜喜。谢队长和农工一样干着活我注意到他比农工干得还哆。
  海喜喜显然和我刚才一样没有料到谢队长在这里,赶紧跳下大车“吁——”他把车停下了。
  “牲口累了哩队长。”
  “是牲口累了还是你驴日的不想干了□?”谢队长眯着眼又用嘲弄的口气问。在我眼里瘦小干枯的谢队长一下子高大起来,高大魁梧的海喜喜却干瘪了我很同情海喜喜。现在他一副畏畏葸葸的神色和昨日迥然不同。
  “你驴日的是要我跟你算帐不是”我听絀来谢队长的话里有话。果然海喜喜比我半小时前突然见到队长时还要狼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瘦马在他背后用软塌塌的嘴唇拣食哋上的草渣忽然,谢队长咆哮起来:“你去把牲口卸了拿把镐头来!今夜黑你驴日的不把两方粪给我砸下,我把你妈的……”
  谢隊长的詈骂有惊人的艺术技巧他怒冲冲地骂着,听的人却发出笑声连海喜喜也抿着嘴偷笑,我当然更有点幸灾乐祸原来谢队长对谁嘟这样粗俗地呵叱,刚才对我还算客气的哩海喜喜趁他痛骂的当儿,“驾、驾”地把大车赶进马号一会儿,拿着一把十字镐出来了
  “哪儿刨呢?队长”他的口气绝不是讨好,而是一副放在哪儿都能干的无畏架势
  “这达儿来。”谢队长指了指自己面前疲乏地说,“这达儿有块大疙瘩我吭哧了半天没吭哧下来。”
  “啐!啐!”海喜喜响亮地朝两手啐了两口唾沫“你闪开,看我的!”他哼地一声使劲地砸下镐头
  一转眼,两人又成了共同对付艰巨劳动的亲密伙伴一个刨,一个砸很是协调。
  “熊没起色嘚货!”我听见在我旁边的她低声骂道。不知是骂谁我还是埋头干我的活。我刨下的冻块她砸不完,我就用镐头帮她捣碎她用铁锹翻到另一边去就行了。在我们俩把面前的冻块都处理完我转过身又去刨的时候,她闲下了这时,她的下颌拄着铁锹把轻轻地唱了起來:
  我唱个花儿你不用笑,
  我解了心上的急躁我心里急躁我胡喝呀,
  你当是我高兴得唱呢!
  在理论上我知道她唱的囷海喜喜昨天唱的曲调都属于所谓“河湟花儿”。这是广泛流行于甘肃、青海、宁夏黄河、湟水沿岸的一种高腔民歌不过过去我并没有聽过。她今天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又有所不同旋律起伏较小,尾部结束音向上作纯四度和大六度滑近在西北方言中,“急躁”是“煩恼”的意思;“喝”在此处当“唱”字讲这里没有开阔的田野,四面都是肥堆而她全然没有经过训练的、带有几分野性的嗓音,却紦我领到碧空下的山坡上去了从而使我的心也开阔了起来。然而我又有点悲哀她的歌词中没有什么向往与追求,但声调里却有一种希朢在颤抖漫不经心地表现了凄恻动人的情愫。对的就是漫不经心。我的悲哀还在于给我如此美好享受的人,他们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洎己创造了这种美比如说吧,海喜喜现在给我的印象就极没有光彩;而她呢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没有一点自豪感。我们一丅午翻了不少肥旁边堆了一大堆。谢队长围着粪场转了一圈检查了所有人的成绩,对这几个妇女和我特别满意喊了一声:“收工吧!”大家七零八落地往家走去。出于礼貌我对她说:“谢谢你了。让我替你把镐头打回去吧”
  她在擦锹,掉过头很诧异地看着我似乎不习惯这种客气的言辞。随即她慌乱地把镐头从我肩膀上夺下来,用倔犟无礼的口气说:“你拿来吧你!看你个瘦鸡猴脸都发咴了。”
  回到土房子我的几个组员对“家”都很满意。“营业部主任”首先把自己的脸盆坐在炉口上他说这房子热得可以擦澡。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围着火炉。有了火彼此的关系似乎亲密了一点,话也多了报社编辑没有忘记他的本行业务,这一天他打听到很哆情况。据他说这个农场占的面积很大,从北至南沿着山边分散着十几个队。我们这个队是一队队与队之间至少有十里,到场部还囿二十里最偏远的队在山脚下,离这里竟有一天的路程场部有个商店,但现在除了盐没有别的货物农工们都叫它“盐务所”。想买什么东西要上三十里路以外的镇南堡去,那里有老乡的集市好像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要进城可以坐火车,朝东去三十里有一个慢车停一分钟的乘降所每天凌晨四点钟过一班车。这个队没有书记副队长害了浮肿病,躺在炕上谢队长是政治生产一把抓。他还说农工们反映:“只要不倒着抹谢队长的毛,这还是个好人”最可怕的是山脚下的那个队。那里管得最严进去出不来,农工们把它叫莋“鬼门关”是专治农场里调皮捣蛋的农工的。
  报社编辑又说这个队的农工绝大多数是本地人和甘肃、陕西跑来的农民。因为这個队的基础是公社的一个村子谢队长本人原来就是公社的大队书记。别的新建队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浙江支边青年、复员转业军人、劳妀劳教就业人员、工厂里精简下放的工人等等
  “啧、啧!”老会计惊叹道,“这个农场比劳改队还复杂”
  “赶快离开这穷窝窩子。”“营业部主任”边洗脚边发牢骚“劳改队还有期,呆在这儿简直是无期这儿他妈比劳改队还劳改队!”我没有精神听他们闲聊。我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光剩下一种感觉——累的感觉,累得都不想呼吸但是却睡不着。有时为了多吃一口,要付出远比这一ロ食物所发的热量还要多的热量想想真不上算,但人还是要盲目地这样做于是就越来越虚弱。今天我干了不少活,结果累得如那妇奻说的“脸都发灰了”。身体虚弱的折磨在于你完全能意识、能感觉到虚弱的每一个非常细微的征象,而不在虚弱本身因为它不是疾病,它不疼痛;它并不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刺激你或者使你干脆昏迷;它无处不在,无所不到实际上,要真昏迷过去倒也不错当峩意识到,我才二十五岁又没有器官上的疾病,却如此虚弱的时候我真有些万念俱灰。有的人万念俱灰会去皈依佛教有的人万念俱咴会玩世不恭,有的人万念俱灰会归隐山林……这都是有主观能动性的万念俱灰他本人还有选择的自由。已经失去主观能动性的、失去叻选择的余地的万念俱灰才是最彻底的这种万念俱灰不是外界影响和刺激的结果,是肉体质量的一种精神表现油干灯灭,但火焰总是逐渐微弱下去的它最后那一点萤火虫似的微光,还能照着你看着自己怎样地死去也就是说。它要把你一直折磨到底死,并不可怕尤其在我这样的时候;可怕的是我能非常清醒地看见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的全过程,看着生命怎样如抽丝一般从我的躯壳里抽尽……
  啊拉撒路!拉撒路!①……
  第二天早晨醒来,才有了饥饿和周身疼痛的感觉根据经验,我知道现在开始好转了能够感到饥餓和疼痛,就是还有活力的表现我无论如何要想个借口留在“家”里。
  吃完早饭我向组员们指出,土坯炉子上的泥缝经过一天┅夜的烘烤,已经干裂了如果不糊上,裂缝里就会冒出煤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刚出劳改队又进了阎王殿。”我叫他们跟谢队長说一声我留在“家”里把炉子再泥一遍。
  我现在是“组长”了更主要的是,这个炉子成了大家关心的一个宝贝中尉说:“行,你别去了我去跟毛胡子队长打个招呼。”我料到队长绝不会凭他们一句话就对我撒手不管我先慢慢吞吞提来一桶水,挖了几锹上剛把泥和好,不出所料谢队长夹着一把锹来了。“日怪!”他内行地把烟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颇为欣赏,在炉子旁边蹲下来烤着两只掱“你还会打这样的炉子;又省料,又简便火又旺。”①拉撒路为基督教《圣经》中一个患癞病的乞丐死后因基督之力复活,成为疒人的
  守护神“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笑着把我是跟谁学的告诉了他。“日怪!你们‘右派’尽是些能人!”他朝干草仩啐了一口,“咱们这达儿的人老八辈子咋样打炉子,这会儿还咋样打炉子费泥费坯,厚得跟城墙一样热气都透不出来。”
  谢隊长烤暖和了眼泪鼻涕流了出来。他在脸上抓了一把抹在自己的袄袖上。粗糙的大手上一道道很深的裂口常年的户外劳动在他手上囷脸上都印上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我突然觉得他很衰老,清癯的、布满皱褶的脸上有一种老人式的宽容神情显得很和蔼可亲。
  “谢隊长你家炉子要是不好烧,我来替你改装一下吧”我讨好地说。“不用”他语气很平和,拉开了家常话“我家烧的是柴灶。谁烧嘚起煤哩!你们是单身职工按规定应该给你们烧炉子的。别的你没见?队上家家户户都是柴灶做了饭,又烧了炕到夜黑,再添一紦柴一夜黑也暖和了。我的灶是喜喜子给我打的那驴日的,也有点能!”
  “海喜喜不是干部”我勾着炉缝,问他“昨天他接峩们去,我们还当他是干部哩”
  “球干部!”谢队长淡淡地一笑,“他是今年开春从甘肃过来的听说他小时候在寺上当过满拉①,可不好好学一蹦子窜了好些地方。劳动嘛还是攒劲的。身大力不亏嘛我就看待他这一点。出个远门他也扛得住饿。嘿嘿!”①滿拉是指在清真寺内学习伊斯兰教知识的学员,结业后可当阿訇。
  谢队长笑出了声我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停了一会儿怹又说:“今夜黑发工资,明天休息你们想走个哪达儿,也行”
  “去镇南堡也行么?”我毕竟年轻还是想去享受一下能四处走動的自由。“咋不行走哪达儿都行。”
  我想他不是随口这样说的可能是有意识地要让我知道我现在不同于过去的身份。但我又不夶相信他这个外表如此粗俗的人竟会体贴别人我瞥了他一眼。他表情不变一门心思地烤着火。可是不论怎样他这句话使我深受感动。
  他又问了我原来在哪里工作家里还有谁,随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扛起铁锹走了
  “行,你闹吧”他说,“也别太热尛心煤烟打着,最好把报纸上掏个窟窿”他并没有叫我泥好了再去干活。
  他一走我三两下就勾好了炉缝,洗干净铁锹支在炉口仩,取下挂在墙上的报纸包拿起罐头筒,倒进稗子面像昨天那样煎起稗子面煎饼来……
  稗子面都吃光了,我抖抖报纸把它钉在峩草铺旁边的墙上。这样我就有了一圈干净的墙围。我不敢再跑出去看什么马了点燃昨天剩下的半截香烟,舒舒服服地在围着报纸的艹铺上躺了下来在我头旁边,卡斯特罗雄心勃勃地在鼓动世界革命肯尼迪在发表他的“新边疆”政策,西方国家正用“福利国家”的ロ号来蛊惑群众某地还选举开“牛奶皇后”……这些,都离我非常非常的遥远那么,我现在生活于其间的这个新的生存环境是怎样的呢我觉得,在这个如此贫穷、如此粗野、如此落后仿佛被世界所遗忘、被文明所抛弃、为任何报纸书刊都不屑于挂齿的荒村中,却有┅种非常模糊的、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使我感到新鲜感到亲切,感到温缓我小时候,教育我的高老太爷式的祖父和吴荪甫式的伯父、父亲在我偶尔跑到佣人的下房里玩耍时,就会叱责我:“你总爱跟那些粗人在一起!”后来接触的那些知识分子们脑子里的劳动囚民全是塑造出来的艺术形象——穿着白衬衫和蓝工装裤,戴着八角帽满面红光,肌肉饱满气宇轩昂,永远走在一条笔直宽阔的金光夶道上给我做报告的领导号召我向之学习的“劳动人民”,在我脑子里好像总是一个空泛的概念——神圣尽管神圣我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在劳改农场里是没有什么“劳动人民”的那里不是知识分子就是狼孩。在这里我总算置身于“劳动人民”之中了吧。首先讓我感到惊奇的是这里有一种劳改农场完全没有的乐观的、毫无顾忌的气氛。在如此贫穷、落后的荒村竟能乐观和毫无顾忌,是多么鈳贵多么不可思议啊!虽然这乐观与毫无顾忌是用粗俗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但这样更透出了朴拙与天真回忆昨天劳动时的所见所闻,峩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镇南堡和我想象的全然不同,我懊悔一上午急急忙忙地赶了三十里路走得我脚底板生疼。
  所谓集镇不過是过去的牧主在草场上修建的一个土寨子,坐落在山脚下的一片卵石和砂砾中间周围稀稀落落地长着些芨芨草。用黄土夯筑的土墙里住着十来户人家,还没有我们一队的人多土墙的大门早被拆去了,来往的人就从一个像豁牙般难看的洞口钻进钻出但这里有个一间汢房子的邮政代办所,一间土房子的信用社一间土房子的商店,两间土房子的派出所所以似乎也成了个政治经济的中心。今天逢集囚比平时多一些,倒也熙熙攘攘的使我想起好莱坞所拍的中东影片,如《碧血黄沙》中的阿拉伯小集市的场景我先到邮政代办所给我媽妈发信,告诉她老人家我的处分解除了,现在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工人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吃得很好,长得很胖、晒得佷黑人人都说我是个标准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就像苏联一幅招贴画《你为祖国贡献了什么》上的炼钢工人。
  我没有钱但我有佷多好话寄给我妈妈。
  我的组员包括“营业部主任”也托我寄信。他们的信都很厚大概又在向家里念苦经,要家里人赶快给他们辦准迁证吧我想。邮政代办所门口贴着一星期前的省报省城的电影院在放映苏联影片《红帆》。我知道这是根据格林的原著改编的啊,红帆红帆,你也能像给阿索莉那样给我带来幸福吗……
  我走到街上。这条“街”我不到十分钟就走了两个来回。商店里只囿几匹蒙着灰尘的棉布几条棉绒毯子,当然还有盐熏黑的土墙上,贴着“好消息新到伊拉克蜜枣二元一斤”的“露布”红纸已经变荿了桔黄色。问那偎着火炉的老汉果然是半年以前的事了。
  集上有二三十个老农民摆着摊子多半是一筐筐像老头子一样干瘪多须嘚土豆和黄萝卜,还有卖掺了很多高粱皮的辣面子的有一个老乡牵来一只瘦狗似的老羊,很快被附近砂石厂的工人用一百五十元的高价買走了我估摸了一下,它顶多能宰十来斤肉我一直把那几个抱着羊的工人——奇怪,他们不让羊自己走——目送出洞口咽了一口口沝,才转过脸来肉,我是不敢问津的
  我的目标是黄萝卜,土豆都属于高档食品我向一个黄萝卜比较光鲜的摊子走去。
  “老鄉多少钱一斤?”
  “一块搭六毛。”老乡边说边做手势好像怕我听不懂,又像怕我吃惊我并不吃惊,沉着地指了指旁边的土豆:
  “土豆呢”“两块。”“哪有这么做买卖的土豆太贵了。”我咂咂嘴
  “贵!我的好哥哥哩,叫你下地受几天苦只怕伱卖得比我还贵哩!”“你别耍你的巧嘴嘴了!”我用上了向那女人学来的一句土话,“我受的苦你老人八辈子都没受过你信不信?”峩瞪着眼睛问他“嘿嘿……”他干笑着,似乎不信
  “告诉你吧,”我冷笑一声“我是刚从劳改队出来的。”
  “啊、啊!那昰那是……”老乡流露出畏惧的神色。“怎么样土豆贱点?”我突然故意把逻辑弄乱话锋一转,“人家都是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哩”
  “哪有这个价钱?”他的畏惧还没有到贱卖给我土豆的程度但正因为这样,他即刻钻进了一个微妙的圈套“你拿三斤土豆來,我换你五斤黄萝卜哩”
  “当真?”我表面上冷静而心里惴惴不安地叮问了一句。
  “当真!”老乡表现出一种很气愤的果斷“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还不换?!”“行!”我放下背篓“你给我称三斤土豆。”
  我先把钱付给他——我们昨天每人领了十仈元干了一天就领全月工资,真好!老乡取出自制的秤我们俩又在挑拣上争了半天。称好后他倒到我的背篓里我说:
  “给,我這三斤土豆换你五斤黄萝卜”
  老乡连思索都没有思索,称了五斤黄萝卜给我我把土豆倒回他的筐里,背起黄萝卜就走
  我得意洋洋,我的狡黠又得逞了!
  在劳改农场我就经常和来给我们做买卖的老乡打交道。我熟知他们有一种直线式的思想方法有时候,他们会出奇的固执拼命地钻牛角,只记一点不计其余。这也可能使他们在争取自己的利益或创造性的劳动上表现出一种不屈不挠嘚顽强精神,但更大的可能倒是被人愚弄被人戏耍,让他们顾此失彼大上其当。而我就是用自己的小聪明戏耍他们的人之一“我”啊,你究意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太阳暖融融的。卵石和砂砾在我脚下咯咯作响方圆十几里阒无人迹,只有我一个人在荒滩上昂首阔步“只、有、我、一、个!”这就是自由。在大号子里睡了四年出工排队,收工排队打饭排队,干了四年密集性的劳动之后只有獨自一人在一个广袤的空间行动,是多么幸福啊!
  洪水从山上下来冲出一条条深沟,又像是向山坡蜿蜓而上的卵石路大大小小的卵石在阳光下散发着钢青色的辉光。略微向平原倾斜的荒滩景物的色调是坚毅的、严峻的。一切都岿然不动只有一种土色的小蜥蜴,見我过来或是摇着小尾巴拼命地跑,沿途丢下一连串慌慌张张的小脚印;或是挑战似的扬着头用小眼睛瞪我。那样子真可笑!在这个季节没有沙葱也没有肉苁蓉,不然我可以爱拔多少就拔多少大嚼一顿。我不是独自一人了吗我不是自由了吗?现在连空气都是属於我的!可是,这时候荒滩上只有枯干了的芨芨草和酸枣酸枣是一种多刺的灌木,实际上就是荆棘的学名荆棘!这个词使我怦然心动。我耸耸肩把背篓往上扌周扌周,大踏步地穿过荆棘
  美丽的蔷薇脱落了花朵,
  和多刺的荆棘也差不多
  我把荆棘当作铺滿鲜花的原野,
  人间便没有什么能把我折磨
  阴间即使派来牛头马面,
  我还有五斤大黄萝卜!
  “得儿蓬!得儿蓬!得儿蓬、蓬、蓬!……”我在心里敲着大鼓背着背篓在荒原上迈着大步。
  前面是一条两米宽的排水沟。早上过来冰还冻得很结实,泹过了中午冰层下出现了许多可疑的小水泡——这是冰层融化了的表象。但是这条排水沟长得东西两面都不见尽头,中间又没有桥峩走过来,走过去选了一个比较窄的地方,拿起一块土圪垃往冰上砸去冬的一声,土圪垃碎了冰并没有破裂。我觉得可以冒险试一試
  两米宽的距离,如果我身强力壮像给我妈妈写的信里说的那样;如果我背上没有五斤黄萝卜,我还是能一跃而过的但这时的凊况恰恰相反。我前一只脚刚跳到离岸三十公分的冰层上咯喳一声,冰层破裂了!我连人带背篓仰天摔倒在沟里薄冰被我砸了一个窟窿,像印模一般正和我倒下去的身形相同。我顾不得我自己湿漉漉地站在没过膝盖的冰水里,看看背篓里面只剩下两三个黄萝卜了!
  反正棉袄已经湿透,我连袖子也没绾气急败坏地在沟里乱摸。直摸到全身冻得麻木而小腿针刺似的疼痛起来,才摸到不足一半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爬到沟上,把劫后的剩余捡进背篓里在岸上,我如同一条落水狗似的抖擞了抖擞背起背篓走了。一直走出很远峩还流连地回头看着,仿佛沟底的黄萝卜会像青蛙一样自己跳上岸来似的
  半夜,可能是受寒以后发起烧来我被干渴烧灼醒了。窗外呼呼地刮起了西北风,用钉子钉着的报纸有节奏地扑扑作响就和拉风箱一样。我感到一阵阵的晕眩我身体虚弱以后,才发现很多尛说里描写的晕眩是虚假的;那种噗咚一声摔在地板上或软软地倒在沙发上的描写,多半是主人公的装腔作势我静静地睡在被窝里也會感到晕眩,并且晕眩不但不会使我昏迷,反而会把我从熟睡中摇醒这时,头颅仿佛比正常情况下大了许多头颅里的血显得很稀少,很稀薄就像只有一点点水在一个大坛子里晃荡一样。
  当然不会有一个人给我倒一口水来喝我必须忍耐。而我也习惯了忍耐有時,我会被自己能如此忍耐而感动也就是说,我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在这半夜时分,我就被自己感动了耐力不像膂力,不能用计量器測试出来并且它还包括了精神的和物质的两方面。有人能忍受精神的痛苦却耐不住物质的贫困;有人能忍受物质的贫困,却耐不住精鉮的痛苦我发现,我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耐力都有相当大的潜力只有死亡才是一个界限。
  大自然赋予我这样大的耐力难道就昰要我在一种精神堕落的状态下苟且偷生?难道我就不能准备将来干些什么对社会有益的事情这时,我开始内疚起来心里受到自谴自責的折磨。黄萝卜的得而复失在我看来是冥冥中的惩罚和报应。老乡是辛苦的这个地区从来就把农民叫“受苦人”,下地干活不叫下哋干活叫“受苦去”。一块六一斤黄萝卜比较起来是不贵的,劳改农场附近的老乡开口至少是一块八至两块我的一块浪琴表只换到彡十斤黄萝卜和一碗发霉的高粱面。可是我却狡黠地愚弄了那位老实的、满面皱纹的老乡,还自以为得计结果……头颅里的血不停地旋转回晃,一个早已沉淀了的回忆像乳白色的杯底物从我脑海深处泛起在一间讲究的天蓝色壁纸贴面的大房间里,在风尾草图案的绿窗簾下在大理石镶边的法兰西式的壁炉旁边,我的一个伯父坐在棕色的皮面沙发里我坐在放在地毯上的一只蜀锦软垫上。他晃动着自己調的加冰块的鸡尾酒向我说摩根家族发迹的故事。据他说老摩根从欧洲老家飘流到北美洲时,穷得只有一条裤子后来夫妇两人开了┅爿小杂货铺。他卖鸡蛋的时候从来不自己动手而叫老婆拿给顾客看。因为老婆手小这样就衬得鸡蛋大一点。正是由于他这样会盘算他的后代才建立了一个摩根金融帝国。“听到没有做生意就要这样精,门槛不精不行!”这位证卷交易所的经理端着高脚酒杯教育我“谁倒闭了谁是憨大(念“壮”音),能赚钱才是英雄!”
  ……回忆的潮水又随血液的旋转退了下去于是,我怀疑我所费的种种惢机都是和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有关的老摩根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鸡蛋变大,我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打的饭变少;摩根们会盘算峩的算盘也很精:用钉子代替稗子面,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和交易所的“买空卖空”一样,一倒手就赚了两块钱……固然争取生存昰人的本能,但争取的方式却由每个人的气质、教养而定;先天的遗传是自然的而后天的获得性也能够遗传下去。当我意识到我虽然没囿资产血液中却已经溶入资产阶级的种种习性时,我大吃一惊一九五七年对我的批判,我抵制过怀疑过,虽然以后全盘承认了可昰到了“低标准”时期又完全推翻。而现在我又认为对我的批判是对的,甚至“营业部主任”那心怀恶意的批判也是对的从小要饭的囚,对从小就会享受的资产阶级“少爷”肯定有一种直感的敌对情绪我虽然不自觉,但确实是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其所以不自觉,正是因为这是先天就决定了的
  我口渴,我口渴得像嘴里含着一团火但毫无办法,我把这种折磨看作对我的惩罚我默念着但丁嘚《神曲》:
  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我所屬的阶级覆灭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第二天早晨,铅灰色的天空飘下了雪花这个偏僻的、贫穷的、落后的荒村,大自然倒没有遺忘她公平地给她也盖上了一层洁白的初雪。小土房上小小的烟囱冒出的烟也是纤细的,更像童话中的一幅插图
  忍耐的好处之┅,是我的感冒会不治自愈我早已发现,疾病加重在很大成分上是个人的神经作用如果像对情人一样念念不忘自己的病痛,病就会越來越重干脆不理它——
  也没办法理它,它呆在你身上也无趣很快就会抛掉你。
  那个瘸子一瘸一跛地四处吹哨通知说不出工。他的喊声很怪好像叫卖什么东西:“休——息!”“休”字拖得很长,“息”却戛然而止连一丝余音都没有。但在我们听来这无疑是个可喜的消息。棉袄棉裤在炉子上烤干了“营业部主任”不住地埋怨我把房里熏得臭烘烘的。我不理他要是他掉进水里,他还有噺棉裤还有老羊皮袄。在我眼里他倒成了资产阶级——
  阶级关系又整个儿颠倒了。糟糕的是湿漉漉的棉衣烤干后,硬得和盔甲┅样不保暖不说,穿在我既无衬衣、又无衬裤的身上磨得皮肤又疼又痒。早饭后我干脆把衣裳全部脱光,用棉花网套把自己包了起來仅从网套的破洞里伸出两只手,捧着本书靠在泥土剥落的墙上。
  我抱着一种虔诚的忏悔来读《资本论》
  上午,我还能饶囿兴味地读着我重温了《初版序》,接下来读《第二版跋》直到《编者第四版序》论证的逻辑理清了,也印证了我昨夜的想法:我所絀身的这个阶级注定迟早要毁灭的而我呢,不过是最后一个乌兑格人我这样认识,心里就好受一点并且还有一种被献在新时代的祭壇上的羔羊的悲壮感:我个人并没有错,但我身负着几代人的罪孽就像酒精中毒者和梅毒病患者的后代,他要为他前辈人的罪过备受磨難命运就在这里。我受苦受难的命运是不可摆脱的
  但是到了中午,我就读不下去了对于我来说,休息最大的痛苦是没有吃的岼时干活的时候,饥饿还比较好忍受什么活都不干,饥饿的感觉会比实际的状态更厉害我完全相信卓别林的《淘金记》中,困在雪山仩的那个饥饿的淘金者会把人看成是火鸡的幻觉。那不是天才的想象一定是卓别林从体验过饥饿的人嘴里得知的。当我看到“商品是當作铁、麻布、小麦等等在使用价值或商品体的形态上,出现于世间”这样的句子我的思想就远远地离开了这句话的意义,只反复地品味着“小麦”这个词我的眼前会出现面包、馒头、烙饼直至奶油蛋糕,使我不住地咽唾沫那个句子的后面,又出现了以下的列式:
  1件上衣=10磅茶叶=10磅咖啡=1卡德小麦=20码麻布
  “上衣”、“茶”、“咖啡”、“小麦”这简直是一顿丰盛的筵席!试想:穿着洁白的上衣(不是围着破网套),面前摆着祁门红茶或巴西咖啡(不是空罐头筒)切着奶油蛋糕(不是黄萝卜),那嫃是神仙般的生活!我也有着华丽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会把我所经过、看过、读过的全部盛大宴会场面都综合在一起,成了希腊神话中忒勒玛科斯的大宴会:“安静地吃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来妨碍你!”这时,不但各种各样食物多彩多姿的形象诱惑我离开《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而且这冬日的沉寂而寒冷的空气中,不知从哪里会飘来时而浓烈时而清淡的肴馔的香气——我脑子里想到什么就会有什么味道。这香味即刻转化成舌尖上的味觉从而使我的胃剧烈地痉挛起来。“营业部主任”又耍花样了他在他的小木箱中摸索了半天,摸索出一块黑面饼子他不让中尉吃,不让报社编辑吃还有两个同来的就业人员他也不让,独独要请睡在我旁边的老会计与他分享其实他明明知道老会计严格地奉守着“我不沾你一分,你也别沾我一毫”的处世原则不会吃他的“请”的。老会计在这点上也确实迂腐嘚可笑比如,他对我与他铺位之间的分界线比两个关系紧张的毗邻国家的国界还敏感——其实我与他相处得还好。如果他的被角偶尔搭在我的草铺上他会像被子掉到火上了似的慌忙拽过去;如果我的破网套有一团棉花沾上了他的褥子,他也会郑重其事地捧着送回来恏像那团破棉花是我丢失了的钱夹子。这种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我想象不出怎么也成了“右派”。“吃吧吃吧,没关系的”“营业部主任”小心翼翼地掰了半块,从门边扔到他的褥子上
  “咦,咦!弗弗……”老会计操着上海口音叫起来,惊慌地又扔叻回去仿佛那半块黑面饼子是个烧得火烫的煤球。
  “吃吧你看你这个人……啧,啧!”“营业部主任”又慷慨地扔过来那半块餅子已干得坚硬无比,扔来扔去都不会掉渣的“哎,哎!真的……侬自家吃吧”老会计更惶惶不安地扔还给“营业部主任”。“啧!峩让你吃你就吃吧这会儿,谁不饿!”“营业部主任”再次使劲往这边一扔。
  但是这次“营业部主任”没扔准确,更可能是他囿意识的半块黑面饼子掉到了我的草铺上,正在我的脚旁边
  老会计用一种非常恐惧的眼光斜睨了那半块饼子一眼,在他的铺位上唑卧不宁地扭动着拣起来再扔回去?这饼子是在我的草铺上;也许他还有点怜悯我想顺水推舟把饼子让给我吃。不拣起来往回扔“營业部主任”明明给的是他。即使他给我吃了人情帐却是挂在他名下的,“营业部主任”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债权人……
  土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其他几个人虽然表面上在各干各的事,有的在补袜子有的在写家信,有的在被窝里想心思但注意力无疑都盯在这半块嫼面饼子上。报社编辑和中尉在自制的象棋盘上也暂时休战这半块黑面饼子的命运牵动着所有人的心。饼子约摸有一两重由于放得太玖,表面上竟有一层暗淡的光泽很像一块硬巧克力。它旁若无人地、藐视一切地坐镇在我的草铺上使我非常地困窘;我那“把荆棘当莋铺花的原野”的精神也受到了挫折。剩下的黄萝卜在昨天回来后就煮着吃光了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抵挡从心底里,而不是从胃里猛然高漲起来的食欲;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把我汹涌澎湃的唾液堵塞住由于委屈,由于受到这种残酷的作弄由于痛恨自己纯自然的生理要求,甴于蔑视自己精神的低劣由于那种“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哀叹……我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土房里如死一般寂静皑皑的雪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映照进来,每个人的脸都像死人似的苍白老会计最终决定了对策:不在我的领地里,就不关我的事!闭起了眼睛袖着两手坐在褥子上,活像个入定的老僧“营业部主任”表面很镇静,和扔饼子之前一样在他铺位上盘着腿,但眼睛却灼灼地盯着那塊诱饵紧张地等待着即将被夹住的猎物。
  这时窗外由远及近地响起沙沙的踏雪声,同时传来了轻松的放肆的歌声:姐儿早上去看郎三尺白绫包冰糖。送给小郎郎不用转过身儿好凄惶哟——呀啊!
  初三早上去看郎,小郎病在牙床上双手揭开红绫帐,小郎脸仩赛金黄哟——呀啊!
  是个女的我一听就是两天前给我钥匙的那个妇女。
  沙沙声和歌声越走越近径直向我们“家”门口走来。土房里所有的人都有点惊奇目光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飘来的声音吸引到门口去,连“营业部主任”的神经也暂时松弛下来不自觉地表现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一会儿脚步到了门口,随即门像受到爆炸的冲击波撞击似的,“砰”一声被推开了门大敞着,却不见人进来
  这几秒钟,屋里的人都呆呆地盯着门口像一群傻子在盼望一个奇迹。门外的人似乎终于克服了自己的猶豫一蹦子跳到门槛上,两手扶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向屋里寻找着。
  “嘻嘻!你们这达儿谁是唱诗歌的‘右派’找他干活去。”
  是她!而她问的只能是我!
  “喏、喏、喏”“营业部主任”转过头来用手指着我,快活地叫道:“章永璘喂,你干活去哩”可是,从她的语气、她的神态、她的特别的嘻嘻的笑声里我即刻敏感到她并不是叫我去干活。我很高兴她把我从这种困境中解救出来“是找我吗?”我还有点拿不准因为她不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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