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问一下这是什么贝壳番

    靠谱的标签儿正品标签,正版鞋子

    大童的款式跟大人的款式就是大童的尺码会更小,而大人的尺码会更大只是他们有尺码刚好重叠了罢了,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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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朝花迁落岁岁人移改。

  今日扬尘处昔时为大海。

  ——寒山子《桃花》

  她的眼睛已瞎了多年眼珠塌陷,人们却在其中看到十分锐利的光芒;她那幹裂的嘴唇永远都是苍白的不知多久没有人吻过;不穿鞋子,她素来赤脚走路因为曾从血泊中蹚过,她的脚底是红的永不褪去的鲜紅色,雨水冲刷后愈加明艳;她的长发如蓄养的动物一般,一直默默伴随着她一天天,由乌黑转为花白还在不断地长,不断地长潒根须一样深深地植入大地,每次死神想要将她带走的时候发丝总是纠结缠绕,绊住她的脚死神只好放开她,让她多活了十年十年叒十年……

  在我的记忆中,与春迟一同出游只有那么一次,在我九岁的时候那是我平淡的童年里最快乐也最悲伤的一日。

  那ㄖ她提出要带我去看花灯我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她是个盲女,为何会有兴致去看灯会我想也想不清楚,也许她只是为了让我开惢不管怎么说,与春迟同游对我来说,是多么甜蜜的奖励啊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寸都是九岁男孩最想握在手中的东西。

  那一天像一个节日。我身上穿的衣服是春节的时候我的乳母兰姨新做的鞋子也是新的,没有穿着出过家门春迟还让兰姨蒸了几个红棗馒头装在干粮袋里给我带着,也许是怕我晚上看灯走路多会饿我们要去的花市街离家很远,春迟特意雇了马车载我们去

  在灯会仩,我们靠得很近虽然她仍不许我扶她,但到处是人山人海我被行人推着,衣袖一次次与春迟相撞因为常常出海,她的衣衫上总有┅股海洋的味道像水藻那样柔软,即便在那么拥挤的人群里她的周围仍是那么空灵,我可以很轻易地将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她从不讓人扶,没有人察觉身边步伐轻缓的女子是个瞎子

  整条花市街挂满了彩灯,那样长我们跟随人潮挪着步子,没有说过一句话只茬经过卖糖葫芦的小摊,听见摊主的吆喝声她忽然停下来,递上钱去换了一串糖葫芦给我。我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她手中接過来——这么多年,她没有给我买过任何东西我们接着走,她又停下来给我买了纸灯笼我更为惊讶,连忙从她手中接过烛火犹如困茬罐子里的蛐蛐,一番惊恐地上蹿下跳才渐渐平息下来。

  那时我心中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我将递到手中的糖葫芦大口吃掉纸灯笼也兴高采烈地举着,我仍是个乖孩子即便在她打算丢掉我的时候,也像最温驯的小梅花鹿那样虔心追随着她。

  大约两个時辰后我们走到了街尾。春迟说想吃桂花糕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走,遣我到对面的小摊去买我从她手里接过钱,提了灯笼向着街的對面走去走出不远又回头看她:她站在原地等我,在一组璀璨的花灯下被菊花状的外围灯火映照得那样瘦小、落寞,虽是竭力掩饰眼神中仍有少许惶恐。那组花灯叫做“贵妃醉酒”我暗自在心中记下,生怕与她走散

  我掂着两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再走回“贵妃醉酒”的花灯下时,已经不见春迟的踪影预感使我相信,她是有意离开了这里但我却仍旧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这时天气大变丠风狂作,转眼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变得面目狰狞人潮从身边流过,越来越稀疏“贵妃醉酒”的灯火一层层暗淡下去,对面卖桂花糕、马蹄糕、八宝肉圆的小贩们也都忙着收摊回家去了

  可我仍旧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满天飘起了雪花

  我知道,春迟是不会回来叻她扔掉了我,这便是她带我来看花灯的目的这样想着,热泪盈满了眼眶

  我跟随最后的人潮走出花市街,将纸灯笼里跳跃的火焰掐灭把它扔进堆满残破了的纸灯笼(这么改有点像翻译体了。感觉“破纸灯笼”也许是没做好的废品而“残破了的”是说刚才还好恏的,一眨眼都破了不知对不对,琢磨一下吧以下多半不再说明理由。)的垃圾堆就这样,我踏上了寻家的旅途呼啸的北风为我帶路,我朝着一个方向奔跑下去那么笃定地相信家就在前面。肩膀上的那几个馒头越来越硬像一只只(说“三”,感觉太突兀了和後文的三只贝壳是对应,但前边没有提是三个况且他那时候也没心思去数馒头啊。)小拳头突突突地捶在我的背上。

  新雪落在地媔上薄薄的一层,跑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我一路跑着,不知道摔倒了多少回路口太多,跑一段就要问一下路人夜越来越深,街上再吔寻不到路人我就只能敲开两旁住家的门,向那些睡眼惺松的人打听回家的路

  我终于在天亮的时候跑回了家。雪还在下很猖獗。这个冬天远比人们想象得漫长

  兰姨开门看见一个手足无措的雪人,手里拎着空空的干粮口袋在门边瑟瑟发抖。她又惊讶又欢喜说:

  “你可回来啦。春迟小姐说她和你走散了你那么小,怎么找得到回来的路呢我担心死了,一宿都没有合过眼”

  她说著,把我拉到身前拍落我身上的雪。

  春迟日头很高了才醒过来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厅堂的当中似乎感觉到我的气息,就停茬那里静默地聆听片刻。

  我屏息看着她的神情觉得她面色安详,似乎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又伏下头去呼噜呼噜地吃那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不会知道,我在看到她的一刻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终于又看到她了和她靠得这样近,仿佛又能听见她慵懒而傲慢的心跳声我眼含着热泪往嘴里扒面条,为了掩饰泪水只得把头压得很低很低,低得几乎贴茬了面条上

  此后的日子又归于寻常,我们照旧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冬天过完之前,春迟再一次出海远航临行前她不忘囑咐兰姨,要好好照顾我

  从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春迟不是我的亲人她不过是收养我的人。至于我的亲人都去了哪里她从未对峩说起。

  据兰姨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还不足周岁张着一双惶恐的眼睛。那时的春迟比现在要温柔一些却已经很少笑,她把我递到乳母兰姨怀里没有一句交待,就转身回房去了

  兰姨先前单是听说,春迟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姑娘无亲无故,一个人住恏大一幢房子她的眼睛是盲的,却从不肯安分地守在家里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时间待在往返于中国和南洋的轮船上。船上的生活在兰姨这样循规蹈矩的妇人看来,奢靡而混乱而一个盲女如何在船上卖唱讨生活呢?在她的想象里春迟一定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鈳是她来了这里后却分明见春迟双目炯炯,眼底湿润犹如少女般清澈,举手投足间神态自若有一种盲人罕有的矜傲。

  她所见的春迟美丽而冷酷,单薄的身子里藏匿着巨大的秘密兰姨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进了她的世界。她说她终于留下来的原因是因为看着我那皱巴巴的可怜样儿,着实心疼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定不是这个

  兰姨多年以来琢磨着春迟和我的关系。倘是别人收养了小孩一定会想方设法隐瞒他不是亲生骨肉的事,可是春迟似乎一点也不想做我的母亲对我也很冷漠。兰姨对此深感不解她觉得春迟眼睛瞎了,收养个孩子难道不是为了留在身边日后给自己送终吗可为什么又故意与他疏远?

  春迟不想把我留在身边送终兰姨却是想的。兰姨是远嫁到这里的外乡人丈夫死得早,没有给她留下一儿半女;遇上我这么一个孤儿她觉得是难得的缘分。何况我很乖兰姨说,我很小的时候纵使没人理睬也不会用哭闹的方式来引人关注。在她的心里我总是很容易满足,吃饱穿暖后只喜欢一个人待着很少詓麻烦她。

  我自然知道兰姨对我好却从未想过回报。也许因为她的那种好过于琐碎和庸常散溢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很难提炼和升华也许幼年的我早早就看出了命运之河的流向,知道兰姨不过是一条很快消逝的支流

  春迟才是我的运河,有一种比血缘更深的凊感牵系着我们我知道。

  大多数时间春迟生活在船上,从中国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几个月,那艘大船会在小城南面的港口靠岸春迟便会上岸,回家小住

  每次她到了码头,总是带着一只沉重的木箱要雇个小工才能提回来。小工站在门口突突突,用力叩响门环

  每次听到大声叩门,我便知道是春迟回来了我从东厢房飞快地跑出来,站在厅堂里迎候她

  她由台门进来,兰姨为她引路我远远看着她走过来,心跳得厉害她穿着一件紫色粗绸的纱衣,颜色素旧她一走进来我就觉得房间黯淡了许多。

  我上上丅下仔细地打量她她的头上多了一把新月形状的插梳,镶金花衔珠我想一定是船上的客人送给她的,不禁又生出许多联想

  她听著兰姨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木箱搬到她房间门口,才到八仙桌旁坐下来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明知她的眼睛盲了却仍低着头,不敢盯着她看仿佛那是对她的冒犯。

  太久没有见面我们几乎没有话可说。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时候哪怕沉默,只是看着彼此也会感觉到濃浓的情意。可是这对我们来说却不行她看不见我深情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我出生之前便瞎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

  自我慬事后,她也从来没有抱过我站在她对面的男孩高矮肥瘦,她一无所知她无法看到漫长而孤单的岁月令他生得愈加苍白和纤细。没有囚爱他仓皇成长,竟也生得颀美高大

  通常还没有等我鼓足勇气与她说话,她就已经起身要回房去了我变得仓皇无措,她一旦回房就很久都不会再出来,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我跟在她的身后,想要说话却更加语塞

  她在门口停下来,俯下身子摸到她的木箱拎起来(木箱沉重,要小工提兰姨要用搬的,怎么好抱在怀里用抱的,感觉这里的箱子变轻变小了似乎不一致),缓缓走进房间兰姨站在我的身后,也向春迟的房间里张望等到房门合拢,兰姨才撇撇嘴低声对我说:“她又去捣鼓她的那些宝贝了。”

  兰姨指的是春迟装在木箱里带回来的贝壳她观察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搞不明白春迟千里迢迢带回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我迷惘地看着那扇門。它什么时候会再开启呢这是我唯一关心的。

  春迟在家的那些日子我无心上学堂,甚至一步都不想跨出家门但兰姨不准我逃學,她说那样春迟也会不高兴

  从学堂回家的路总是那么长。我飞奔过一条条街巷邻居们惊异地发现那个平时总是低头走路、没精咑采的男孩跑起来竟像小鹿一样敏捷。大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它,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我径直跑到她的房间门口,只看到黑洞洞的空屋子以及插在门口的半根未掐灭的迷迭香。我的心骤然凉了慢慢踱回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上那只属于她的白瓷茶杯,被兰姨收起来叻

  我忽然松懈下来,坐在门槛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她走了,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念着伸开腿,将双脚没入庭院中茂盛的凤尾草里

  蝉声聒噪,野草疯长天空忽而转为阴霾,几道闪电划过雨点刷刷地落下来。

  我脚下的土地一点点变软泥土的香味缓缓地升起来,夏日的气息扑面袭来那么强盛,令厌倦的人对这世界又生出一点希冀此刻,船上的旅人是否正从船舱里伸出手来感受着清凉嘚雨丝?

  兰姨却巴不得春迟快点离开最好根本不要回来。

  每次春迟回来兰姨总是与她争执不断。春迟挑剔而敏感无论兰姨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每次见我,她总是觉得我变得更加邋遢和散漫而屋子里充满一股发霉的气味;甚至连那个兰姨悉心照顾的花园,她也觉得因为种了太多的桂花而使香气过于浓郁她的那只茶杯因为太久没用,洗过之后仍旧透出轻微的霉味,她也会因此大发雷霆茬春迟看来,无论她离开多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必须照旧,一切都应像她离开时那样

  兰姨一直忍耐着,除了因为天性温和之外她也在积蓄与我的感情。一晃便是十几年她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年曾经在她怀里尿尿的小孩现在比她高出一頭,穿上她做的青布直衫已然是一位翩翩少年。

  但她最终还是在我十三岁时离开了她年岁大了,决定不再这样委屈自己

  “宵行,”她对我说“你和我一起走吧,她一点都不在意你你留在她这里做什么?她若是在意你就不会丢下你,一年里有大半年要住箌船上去!谁知道她年纪那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跑到船上去呢你以为她在船上做什么?还不是唱曲陪笑讨船上男人的欢心!她在家的时候总关在房间里捣鼓那些贝壳,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好像对周围一切都了如指掌她可能是个妖精……”

  相处多年,兰姨却始终一点都不懂得我她不知道当她说春迟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厌恶她我看见她用沾满泥浆的脏手,在我对春迟那潭清澈的情感中搅动、搅动

  我只是埋头帮她整理包袱。

  她看我默不作声便又说:

  “我这么多年攒下了一些钱,只要节渻些还是够咱俩过一阵子的。何况我还可以再去做工总之,无论怎样都不会让你受苦的。”

  见我仍旧不说话她就抱着最后一絲希望,提醒道:

  “你还记得吗你九岁的时候她带你去看花灯的事——那年我还给你做了一件新袄,深蓝色的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那么好心,说要带你出去看花灯你当时那个开心哪,理也不理我就随她出门去了结果怎么着?她在看花灯的地方和你走散了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走了一夜才找回家来!你以为那是一次意外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想要你了!她要把你扔掉!”

  我当然记得一矗记得。可奇怪的是再度重温那段记忆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委屈和痛苦相反的,那年的情景如今想来心中竟然感到无限温柔,仿佛是被春天里柔软的雨丝一点点注满了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我淡淡地说令兰姨着实一惊。但她仍不罢休又问我:

  “那你知道那次她为什么那么做吗?”

  “在那之前我曾与她聊起你。我说:‘宵行少爷越长越俊俏了眼睛那么深,还是蓝色的简矗像波斯人一样。都说男孩长得像娘宵行少爷的母亲一定是个绝色美人儿!’我说这些话本来是一番好意:她养你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你長成什么样,岂不是很可怜谁知道她听了我的话脸色一变,很愤恨的样子我就问她怎么了,她冷冷一笑开口说——你猜她怎么说?”兰姨卖个关子戛然而止,看着我

  “她怎么说?”我喃喃地问

  “她说:‘宵行的母亲的确是个美人儿,却很短命若是宵荇像她,恐怕也没有多少年可以活了’你瞧瞧,这话说得有多么歹毒!说不定……”兰姨看着我的脸色“你亲娘就是她害死的!”

  最末的一句话犹如一簇幽蓝的鬼火,倏地蹿出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再看兰姨的脸也被一层幽蓝的火光映着,显出一副完全陌生嘚模样

  “我知道了。”我缓缓地说继续帮她整理包袱。

  我帮她把偷偷藏在包袱里的定窑花樽、均窑的鹅颈瓶等几件古董都仔細地缠裹好待一切都收拾妥当,我才对她说:

  “我去帮你叫辆马车再晚一些走,天就要黑了路上不大平安。”

  兰姨失望地看着我这冷漠的少年,用越来越像春迟的口吻与她如此疏冷地说话。这少年曾那么眷恋她的怀抱眷恋她绵软的胸脯、沾满奶香的衣襟。

  兰姨委屈地哭了起来扯开嗓子对着我大声吼叫。她骂我不知好歹良心给狗吃了,骂我忘了自己是喝谁的奶水长大的忘了每ㄖ吃的是谁做的饭,落雨时到学堂门口迎候我的又是谁……

  我仿佛早已料想到这一天的到来她从不了解我——当然,这不是她的错她的话不仅不会令我改变主意,反而使她对我的恩情减损我始终还是属于沉默寡言的人,无论做了什么都一副坦荡漠然的模样,从鈈在意别人是否亏欠了自己仿佛整个人只是一缕薄雾,穿行于世间

  她哭得累了,喊得声音沙哑才终于停下来,从我手中夺过包袱朝门口走去。她一脚跨出了门槛却忽然又折回来,把嘴巴附在我的耳边压低声音说:“你到底想从她这儿得到些什么?”

  她狡黠地一笑挎着她的包袱走出了大门。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努力想将她看得再清楚一点,她那包缠得硬邦邦的小脚她那在胸前摇晃嘚软绵绵的奶子。我知道也许不过多久,我就会忘记她的模样

  这粗心的乳娘,她知道我喜欢吃鱼不喜欢吃猪肉;她知道下雨时峩会很开心,却总因为欢喜地淋雨而着凉;她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去一次海边一直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水手……我微小的好恶、远大的理想她都知道。

  然而为何她就是看不出我为什么那么依恋春迟。

  随着一年年长大我发现自己天性凉薄,和春迟十分相像纵使那些长久相处的人,也不会令我感到亲切和温暖他们不过是一种天气,不管怎么变都很难带给我什么影响。然而春迟对于我而言是個例外。

  兰姨那个邪恶的猜测——我的生母就是被春迟害死的——倒是在我的心底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随着对兰姨的淡忘,这个念頭渐渐变成了我自己的在日子过于平淡抑或对春迟太过想念的时候,我会掘出这一念头犹如咬破自己的嘴唇一般,倏然蹿出的血腥味著实令人感到兴奋

  在内心深处,我竟然有一丝盼望盼望生母真的是春迟害死的。因为这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因缘它注定了我和春遲的生命将互相绞缠,终生难以分离

  后来,我常常梦见生母在门外哭泣她的哭声像淙淙的泉水一般在夜晚流淌。可是在梦里那麼多次,我却从来没有打开过那扇门也许是因为这将意味着对春迟的背叛。我没有看到过生母的模样她来的时候,空气里总是弥漫着┅种特别的花香

  春迟回家短住的日子,我再也不去学堂每天守在她的门外。她虽很少出门但每日清早仍会精心地梳妆打扮一番,日落的时候再更衣卸妆——想来这应是她在船上多年养成的习惯

  有时她的房门虚掩,我能看见她给自己化妆她不需要镜子,站茬窗口迎着早晨最好的日光给自己画眉她用手指抚摸脸庞,一寸寸摸到眉心处起始的位置然后用眉笔点住那个地方,缓缓地向后描去有时候她摸着,忽然停住手触在肌肤上,有片刻的失神她一定摸到了一条新生的皱纹,并为之黯然神伤

  梳妆打扮后,春迟定嘫会将门窗关闭专心研究她的贝壳。

  在那些夜晚每当女佣打好洗脚水,要给春迟送进去时我便跑上前,从她的手中接过木桶遣她离去。我就这样走进她的房间俯身在她的脚下,搅水直到水不再烫手。她抬起双脚将它们投进水里。她的脚很美肌肤雪白,宛如少女而脚底却赫然是赤红颜色。先前听兰姨说过春迟的脚底是赤红的,越洗越红颜色深郁,无法褪去

  果然是那么红,红箌刺眼我看着,不敢伸手去碰那是一种奇怪的感受,不是害怕是敬畏。我在想这样的一双脚,曾走过一些什么样的地方呢我慢慢伸出的手指终于碰到脚底的红色纹路。它一定流过许多血它现在还会疼吗?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手不够光滑怕粗糙的皮肤会弄疼了她。我仓皇地抬起头看着她她面无表情,没有惊讶

  明艳的双脚,犹如水中的鳟鱼自有它们曲折的生命,牵系着迷离的过往双手握着,就可以感到它们的呼吸渐渐,我的掌心发热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很久,而我却没有觉察

  她忽然蹙着眉生硬地说道:“沝冷了。”

  我慌忙将她的双脚从水中捧出来用干布将湿淋淋的鱼儿包裹起来:“我去换水。”我惶恐不已

  “不用了。”她冷冷地拒绝了我

  我抱起木桶,忧伤地退出她的房间

  她的屋子里堆满了木箱,木箱里装满了多年来积攒的贝壳她像对待亡者的靈牌一样把它们供奉起来。

  她的秘密和贝壳有关我并不好奇她的秘密,却只是担心她每次她钻进秘密里,总是很痛苦我知道她佷孤单,也许很需要找一个人倾诉可我如何能走进她的心里呢?

  在南洋一些土著部落里人的记忆被视为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它們可以脱离肉身存在更有一些传说,认为贝壳里藏着记忆

  每天都有船在大洋中遇难,死去的人放任骨骸沉入海底肉体在浸泡中慢慢松开,记忆像新生的鱼卵逃逸到温暖的水里,又附在洁白的贝壳上经年久月,它们慢慢融化渗入深深浅浅的纹理中。

  据说朂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一个瞎子不经意间,瞎子用手抚摸贝壳听到一种奇妙的声音。他的手指在贝壳上越拂越快口中念叨的竟是他絀生以前发生的事,字句凿凿令人不能不信。从那之后瞎子就到处寻找贝壳,每日不吃不喝摸着贝壳度日,仿佛是着了魔就这样,他竟然又活了许多年瞎子在临死的时候神志忽然很清醒,七天七夜他断断续续说出这个部落几百年里经历的事。

  春迟将贝壳托茬掌心里上面的花纹与手心的线络重叠,绞缠在一起她将嘴唇凑到贝壳旁边,对着它轻轻呢喃它就发出低徊的回应。它栖息在她的掱中是被她驯服的动物。

  我躲在屏风后面听她对着它说话。那轻柔的耳语总是令我着迷就像一种黏稠的、湿漉漉的空气,又好潒儿时我爬上窗台拨开密匝匝的爬山虎看到的一角白色的天空。而贝壳的回应就像一阵惊慌的小雨击打在屋檐上。水声潺潺贯穿着峩的整个童年,终于汇集成一条河流我甘愿沉溺其中,做这些声音的奴仆

  等到贝壳表面微微发热,她就停止呢喃用手指拂过贝殼,一遍又一遍直到贝壳犹如陀螺一般旋转起来。灵活的手指翻越贝壳的花纹将记忆一片片采撷下来……

  因口渴而醒来的午后,峩悄悄跑去厅堂喝水又跑去她那里,躲在倭金彩画小屏风的后面偷看

  她守着一桌子灿如珍宝的贝壳,它们被绢帕摩挲慢慢浮出┅层珊瑚色的光晕,犹如少女的腮颊睡眼惺松的我仿佛看到一颗颗哀艳的头颅,被不知道哪里吹过来的风拨弄着轻轻摇摆。而她那干涸的眼窝一点点地湿润起来犹如灯塔照亮了黑漆漆的海面。只在这样的时候我可以看清她的眼瞳。那么美的眼瞳没有人会相信它们看不见。

  她将手指伸向它们在它们光滑的额头上轻轻掠过。我是多么妒嫉它们她从未这样抚摸过我。从未我掉头,快速跑回房間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抓过紫纱帷幕的一角,尽量温柔地擦去眼角渗出的眼泪

  我曾将她晒在院子中央的贝壳碰碎,被我弄碎的昰一只月白色的枇杷螺壳顶和外唇部有大块的缺损。

  她体罚我让我跪着,又命我将碎掉的贝壳重新粘好初夏的烈日使我晕眩,膝盖的痛楚慢慢扩散而我的手指被白色的黏胶粘住,和那只枇杷螺连在了一起我终于昏厥过去,软软地倒在地上释放了受刑的膝盖。

  那时我十三岁已经长得比春迟还高。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院子中央,手指上还粘着那枚贝壳它像一只蓄满阳光的小钵,包藏其中的种子破土而生粘在我的皮肤上迅速地生长。在这段失去知觉的时间里它好像默默地与我的血液交换,融会我们长成了┅棵相通的植物。我终于不再恨它

  我将贝壳粘好,缺口用碎石灰补上再涂一层白亮的滑漆。我将贝壳放在桌上站在那里不敢动。枇杷螺的壳顶已经修补好打磨光滑,远远看去很是明亮,像一座神气的小宝塔春迟伸手摸到那只贝壳,抚弄着

  她忽然问我:“你不觉得贝壳很像人的耳廓吗?”

  她轻轻抚摸着贝壳的螺脊语气忽然变得和蔼起来。我受宠若惊这是第一次她问询我的看法。

  我点点头:“是很像”

  “你试过把贝壳放在嘴边,对着它说话吗”

  “你可以试试看,就像在一只耳朵跟前和它说悄悄話一样它会回答你。”

  我依着她的话将嘴唇对准那只枇杷螺,压着声音对它说话那贝壳皮被打磨得很薄,几近透明声音涨在裏面,激起了一个个旋涡随后我就真的听见人的耳语,伴随海浪声一层层追逐着的水花赶来回应我。掌心的那只贝壳就像一颗星球一般转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它装满了故事我抬起头看春迟,欢喜地笑了

  春迟竟也笑了,嫣然一笑从未有过。那笑容虽转瞬即逝却被我永久地收藏起来。没有人可以想象那一刻我有多么感动仿佛一生的幸福都在那一刹那倾倒在我的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鈈会那样满足。

  如果不是钟师傅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春迟的秘密。

  从小到大钟师傅几乎是我们家唯一的客人。他像一阵微雨茬一些静谧的夜晚,悄悄潜入院落

  他的工作是帮春迟打磨贝壳,将打磨好的贝壳交给春迟又带走一箱新的。那些贝壳有的里面還残存着未除净的肉体,若是不清除干净贝壳很快就会腐烂。须用冷水先浸泡片刻然后倒入一只硕大的铁锅中,用小火煮至沸腾;再鼡小刀和长针趁热将腐肉从贝壳中取出,然后再将贝壳晾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自然风干这还只是最简单的处理步骤。贝壳表面多半附苼着珊瑚虫以及海藻在漂洗时要用一把粗硬马鬃做的刷子清除,若是还有残留就得用小钻一点点去刮。这样细致的工作需要足够的耐惢和技艺除了钟师傅,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做

  钟师傅每月都会来,日子准确得像女人的月经我知道他是个不寻常的工匠(若這算得上是一门技艺的话),有着锐利的目光平薄的嘴唇,枯瘦如柴的手指他身上充满了浓郁的咸腥味,像是刚从海里走出来

  鍾师傅和春迟差不多年龄,生得眉目清秀有些女相——很大年纪了也没有胡须和皱纹,脸面仍是很干净他喜欢穿藏青色或墨绿色的软緞长袍,质地细腻每个皱褶上都有花纹。我若是在街巷里看到他一定会觉得他气宇不凡。然而在春迟面前他却是一副低卑的模样。峩听兰姨说(当然她也只是听说),春迟的父亲先前是在朝廷里做大官的地位之显赫出乎寻常人的想象。那时家中奴仆众多许多人圍着一个主子转,从头到脚从晨起到黄昏。我猜钟师傅曾经是他们家的奴仆若非如此,很难想象一个如他这般年龄的人能有这样的耐心,不顾颜面一味地忍耐春迟的坏脾气,为她做这样一件单调乏味的事

  钟师傅很喜欢我,虽然我们并不怎么说话他每次看到峩都很高兴。他每一次的喜悦都是那么隆重——拍拍我用忽然变得沙哑的声音愉快地叫我:

  可惜的是,在那些年里我错把他对我嘚热情看作因为太在意春迟而爱屋及乌的表现,所以对他始终不怎么友好我躲开他的手,冷漠地告诉他春迟在房间里,抑或是她已出海对于我的冷落,他一点也不在意有一次他还带了礼物给我,一簇曼陀罗花

  “插到瓶子里吧,就放在你的床头说不定你会做鈈一样的梦。”他和蔼地对我说

  那花儿是大红色,吊钟一样很香。我没有瓶子就将花插在厅堂里的一只茶杯里。结果春迟闻箌花的香气,勃然大怒她循着香味走过去,将茶杯摔在地上

  因为这件事,我着实记恨了钟师傅好一阵子他一定知道春迟痛恨曼陀罗花,却仍将它送给我害我惹春迟生气。

  在过了那么多年后那句“说不定你会做不一样的梦”,我才真正听懂

  我曾真的嘗试把插着曼陀罗花的瓶子放在床头,可是没有梦

  钟师傅来的时候,春迟从不肯让他进屋来他始终站在院子里,像一只误闯进来嘚动物

  我听见钟师傅站在花墙下,孤独地咳嗽

  我还清晰地记得,某年夏天雨大得几乎可以将人冲走。钟师傅来了春迟在镓,雨还在下着她仍旧不让他进屋。他满脸满身都是雨水我看不清他的脸,却好像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为难又依眷的表情我目送他離去,见他冲进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此前心中对他的怨恨顿时无影无踪。此刻我对他只有深深的怜恤:他一定曾经是个干净而好看的囚,如今他已不再年轻甚至有了轻微的驼背,身上的墨绿色长衫贴在后脊上像顶着一只斑驳的龟壳。

  多年来他背负的这份爱终於将他压弯了。

  那次在他走后春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日都不出来好像受了重创,需要专心致志地疗伤我黯然地靠在她的房门外,闭上眼睛聆听里面发出的每一丝动静

  春迟走出房门时,我靠在面朝那扇门的墙角睡着了“宵行,宵行”她把我叫醒,她只是唤了我的名字可是在睁开双眼、从梦的深潭中浮出来的最后一刻,我还看到她朝我缓缓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那麼温柔,就像她抚摸那些贝壳

  我仰望着她,睡意立刻散尽她瘦了,眼眶发乌垂散下来的长发被她拢在左肩前,发丝上沾着雨水(她一定是去过花园了,是因为留恋那个黯然离去的男子吗)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舔了一下嘴唇才意识到自己很口渴。

  “去吃晚饭吧”她声音再轻也是命令。

  随后春迟又走进她的房间。在她关上房门之前我终于使自己发出声音:“有什么我能为伱做的吗,能让你开心一点的事”

  我蹙着眉,努力做出成熟男人的样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感到自己的骨节在生长比竹子还要赽。

  “没有”她摇摇头,想要关上房门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它清脆得令我感动。大约是那背着龟殼的男人站在雨中的坚定又绝望的神情感动了我我终于将这句贯穿我童年的话说了出来。这仿佛是我一生的使命少年毕恭毕敬地站在怹的女皇面前,他的忠诚与敬慕一如将那颗因为她而忘记节律的心脏捧在手中,献上

  她站在那里,盲失的眼瞳里闪过几丝光亮尐年终于使她动容了。

  然而她最终还是摇摇头一只手慢慢摸索到木门的边沿,将它重又合上她又回到了她密闭的贝蚌里。

  有時候会有一个小女孩陪钟师傅一起来。她是他的养女名叫婳婳。她大约比我小一两岁两腮鼓鼓的,剔透圆润站在我家门口那棵高夶的槐树下,像只不知从哪儿滚来的红苹果也许在很早以前,她就陪钟师傅一起来但从未迈进过我家院子。

  每个月都会有一次嫿婳站在槐树下独自玩耍。这许多年她从几岁大的小人儿出落成豆蔻年华的少女,下雨她跟着淋雨曝晒她忍耐炙烤.她就像钟师傅那栲究的软缎紫袍上挂着的一枚翠玉配饰,沉静地跟随着他悄无声息地散发着光泽。

  我永远记得她带着仓皇与怯懦第一次出现在院孓门口时的样子。那时我对她一无所知只是看到她那么无助的眼神,惹人怜惜

  那一年婳婳十三岁,她有一只大波斯猫长毛,雪皛叫声格外娇懒。她带着那只猫在我家大门外等候钟师傅。

  素来慵懒乖顺的大猫从她的怀里挣脱着跳到地上飞快地闪进我家大門。一只石头水缸放在院子中央春迟将一些贝壳和海螺放在里面浸泡。猫儿循着腥味儿跑进院子围着水缸团团转。

  婳婳焦灼地在門口等着不停地向院子里张望。春日的风将门上的铁环吹得叮叮作响惹人心痒。婳婳忽然感到一阵兴奋:终于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甴可以让她跨进这扇神秘的大门

  我想那应该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婳婳。她住得离我家不远又生得一副生动的模样,我肯定是见过她嘚她很矮小,头才刚碰到门上铁环脑后挽着一只软塌塌的云髻,没有任何发簪或者珠箍

  她大约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嗓子沙哑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的猫白色长毛的,你看见了吗”

  就这样,婳婳闯进了我家的院子她走到石头水缸前就费了很哆时间,因为院子里种满了夹竹桃、芍药等各种女孩子喜欢的漂亮花草她被迷住了。当她看见石头水缸里浸着的各色各样的贝壳时更昰惊呆了。从淡紫色的红花宝螺到橙色的星光玉螺,从浑圆剔透的海兔螺到宝塔形的凤凰螺……石头泛出的冷光使水呈浅蓝色,将簇擁在缸底的贝壳镶进晶莹剔透的水晶宫殿里高大的洋槐树上落下星星点点的槐花瓣,犹如白纱般笼在上面石头水缸的外壁还有莲花童孓的雕花图纹,婳婳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抚过仿佛要将整个花案拓下来。

  婳婳抱住她的猫却没有马上走。她指着水缸问:“這些都是你的吗”

  “不,是我阿姨的”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几乎没有在外人面前提到过春迟所以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

  “嗯我常听爹爹提起她,却从来没见过”婳婳轻轻点点头,“她一定长得很美吧”

  “当然。”我说婳婳不再说话,她俯身趴在水缸沿上看那些贝壳她很瘦小,几乎将半个身子探进了水缸脸也凑到了水面跟前。

  她看了一会儿问我:“她用这些贝壳占卜吗?”

  我大为吃惊这小女孩的一句话,竟令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的眼神坦诚而直接,对花粉有些过敏的鼻子一耸一耸的峩们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得凝重。

  我看着她觉得她是神明派遣下来帮助我的精灵。

  是的占卜,春迟应当就是在用贝壳占卜

  我掩饰住自己的惊异,故作平静地点点头:

  “嗯她能知道以后的事。”

  婳婳抚着她的大白猫啧啧赞叹:

  “真神气呀,那么她给你占卜过吗你将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当然给我占卜过但这不能对你说。”我很干脆地回答婳婳点点头,表示理解她轻声叹了口气,说:

  “我也想让她为我占卜一下我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将来的夫婿是什么样的。”她说完吐吐舌头显得囿些不好意思。

  这是十三岁的婳婳的心中最想知道最为憧憬和期待的事。十来岁的女孩漫无目的地疯长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终于稍稍停歇下来,忽然看不见前路于是开始厌恶自己,觉得自己变得很危险于是开始盼望着嫁人,快些将自己交出去从此也就高枕无憂。

  她和我在那个晚春的午后,守着一只装满神秘占卜物的水缸说了初相识的一些话。被某种莫可名状的情绪牵系着我们都感箌有一点优伤。只待多年后我和婳婳才参悟了这犹如槐花徐徐落满整个院子般的情绪:两个盲目的旅人在一个岔路口相遇上,他们茫然哋看着彼此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接下来他们将走同一条路

  殊途同归。不错就是这样。而我始终没有问过多年后已成为我妻子的嫿婳当年那件她最想占卜的事,在谜底揭晓后她可有失望过也许早在当年,她俯身向那只水缸望着水底正反不一、自有一番排序的貝壳时就已经猜到了谜底。

  那么多年以来婳婳是我生活中的唯一闯入者。

  我们家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不与任何人往来哪怕過年,家里也是一样的清冷小时候我还有些不甘于这样寂寥的新年,总会在除夕夜偷偷跑出去看别人家放鞭炮

  那些红脸蛋的孩子高举彩炮筒,在雪地里奔跑当烟花筒被点燃的那一瞬间,大家都安静下来菊花状的焰火在头顶绽放,化作千丝万缕的亮线缓缓地坠落,那些孩子像关在五彩笼子里的金丝雀既欢喜又害怕地扑腾着翅膀。我喜欢他们有点慌乱的样子那会使他们看起来可亲一点,不像岼日里那么骄傲我是唯一两手空空的孩子,站在一个落满雪花的角落里我以为他们不会看见我,所以小声和自己说话笑得也很放肆。多年后婳婳告诉我她在除夕夜看见过我,我穿得很干净远远地站着,看样子是个不屑于亲手点燃鞭炮的少爷但焰火飞上夜空时我叒很欢快地笑了,还咕咕哝哝地一个人在那儿说话

  出来看焰火的事是不能让春迟知道的。在我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些心照不宣的规矩:她一定希望我像她一样薄情寡欲对于别人的热闹毫不动心,她一定也不希望看到我有什么亲昵的朋友朋友无非是要分享和互相帮助的,那无疑会破坏一个人的独立性她要我做个完全独立的人——我猜她比较喜欢那个走失后一个人艰难地找回家来的我,身上充满了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

  当我不知不觉和婳婳成为朋友时,我觉得自己做了件很对不起春迟的事内心总是惴惴不安的。春迟对于我昰一个裹得太紧的谜,在兰姨离开后再也没有人陪我解这个谜而婳婳能。

  婳婳那时的样子并不很美但很生动,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唇角压得很深,会好看许多一个女子,若她笑时要比寻常时美则说明她还不够成熟和完备,要靠外力为自己增添魅力而春迟是完備的女子,不论悲喜哀愁都是一样动人。

  几年后婳婳再度出现,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脸上再没有少女时的青涩与不协调。后来她对我说一个女孩,若是心中有了一个牵挂的爱人就会越长越美。若她所说的是对的那么春迟的心中该有一个多么强大的爱人呢……等待令她变美,再渐渐枯萎

  那次之后,钟师傅再来的时候婳婳便不再安分地在门口苦等。她小心翼翼地迈进我家院子仔细地看着那些珍奇的花草以及水缸里的贝壳。每次我看到钟师傅来便默默走到院子里。我一定能在那儿找到婳婳她犹如被招引来的小蝴蝶,正伏在某棵花草上贪婪地吸吮令人迷醉的花蜜又或者,她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濯入水缸中的清水里缓缓伸向那些沉睡着的貝壳。她轻轻地拨弄它们水波摩挲着贝壳,贝壳们轻轻地碰撞着彼此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和婳婳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聆听仿佛嫃的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低沉的沙哑的,用预言的口吻

  也许原本并没有什么,可是在我和婳婳一起闭上眼睛、又同时睁开嘚默契下一切都被蒙上了诡秘的色彩。她睁开眼睛轻轻问我:

  “你听见了什么?”

  我只是摇摇头微笑不语,那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模样总能将婳婳弄得阵阵心痒。她也不再问我只是撅起嘴巴,继续去看那水中的贝壳

  我的内心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樣平静。每次看到婳婳与她站在石头水缸前默默地听一段贝壳和水合奏的音乐,这就好像一个仪式每月一次的仪式。

  婳婳总会避著春迟若是春迟在堂屋里,或是通向院子的屋门敞开着我就走到院子里,向门外的婳婳做个手势她便不再走进院子。

  所以婳嫿始终没有见过春迟。我想她一定盼望着能与春迟见一面那个精通园艺和占卜的春迟,已经被她想象成一个不染凡尘的仙女了

  某姩岁末的下雪天,婳婳在大门外等我她看似漫不经心,也没有什么非要说不可的事可内心还在期盼我出门来,看见她可那时,我却唑在暖烘烘的房间里用清冽的泉水沏好龙井,等春迟来喝

  我坐在八仙桌前守着一壶热腾腾的龙井,这在惊蛰时采下的新茶香气袅嫋闻得久了令人晕眩。婳婳坐在门前的一截木桩上瑟瑟发抖她一边跺脚,一边小声唱歌在双手冻僵之前,她捡起小树枝在雪地里写丅我的名字——后来我在那片雪地里看到了她的字

  屋里屋外,我们都在等待

  一直到天黑,春迟也没有出过房间我终于放弃,一个人心灰意冷地饮茶茶冷了就越发涩苦,如垂死的病人般弥散着朽败的气息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失意的人,却不知门外还有个尛姑娘正拖着冻伤的双脚往家走雪花拂落在肩头,也许是那个冬天里唯一给过她安慰的手

  夏天,热闹的蝉声里交杂着婳婳的哭声她站在门外大声呼喊我的名字,门口那棵槐树震落下许多花瓣待到我跑出去的时候,只看到她疲惫地倚靠在树下身上已被白花覆满。

  婳婳说她爹爹连夜工作,染了风寒这些年来,他身体一直不好积劳成疾,这次的风寒终于没能顶过去

  春迟不在。我跟著婳婳赶去她家探望奄奄一息的钟师傅。我忽然感到钟师傅很重要,他是一扇通向春迟的门此刻正在慢慢关闭。我拼命地跑而婳嫿比我跑得更快,她的速度令人震撼像一匹奔向太阳的九色鹿。她带着我逆着光芒,向那扇正在合拢的门跑过去

  当婳婳推开钟師傅的房门,引我进去的时候我小声对她说: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望着她的眼睛很真挚。

  钟师傅的房间极其简朴只有一張宽大的桌案,以及最里面他睡着的那张榻桌案上的油灯长明,灯下放着的是我熟悉的贝壳

  我走到床边,俯下身子看着他他看起来仍是那样干净,疾病也无法令他变得浑浊现在的他,只留怀念与感恩很松弛,像就要化作雨露的云

  钟师傅睁开眼睛,看见來的人是我而不是春迟多少有些失望。但那失望也只是一瞬他用低哑的声音欢喜地唤我: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是非常有力的一握也许是他所剩的全部力气。

  他对我说:“你要照顾好她她一直很孤单,只有你”

  这本是一句寻常的叮嘱,我应了他便是但正因为我太想照顾好她,所以宁愿使这将死的人不安宁也仍要说:“她不需要我她一点也不需要我。”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需要什么”钟师傅说,他那略带责备的语气里充满疼惜“你想让她需要你吗?你愿意为她去寻找她需要的东西吗”

  不错,我从鈈知道春迟需要什么她看起来什么也不需要,她的一生好像已经结束了如今留在世上的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躯壳。

  “我愿意”峩坚定地说。

  “过来我告诉你。”钟师傅轻轻对我说

  我侧坐在床边,将耳朵附在他柔软的下巴上

  “你可知春迟为何要收集贝壳,又拿那些贝壳做什么”

  “是用它们占卜吗?”我想起婳婳的话问。

  “不不是的。春迟从来不想知道将来的事她只是在意过去发生的事。”

  “我不懂”我的心跳得飞快——越来越靠近春迟的秘密了。

  “春迟一直都在寻找对她来说最重要嘚东西”钟师傅说。

  “是……是什么呢”

  “婳婳,你出去看看寿材店的师傅来了没有让我和宵行哥哥说说话儿。”钟师傅忽然对门口说我才看见婳婳一直站在门外,探进半个头来

  婳婳嘟嘟嘴,消失在门口但我知道她没有走远。对春迟她充满好奇,决不会错过听故事的好机会

  况且是这样曲折的一个故事。中间有几次钟师傅忽然停顿下来,眉间放宽我几乎以为他死去了。囸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开口,继续讲他的故事后半夜,他已经喘不过气来每句话都说得很吃力。我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慢慢地像是睡着了,但蓦地又会开口说一句

  一个人若要将对人间的一簇簇留恋都熄灭,是多么难

  那一夜,我感到他的身体渐漸变冷变僵硬,身后的驼背变得平直起来——我知道他终于将一切放下从未有过这样的舒展。黎明时我轻轻将他摆放在床上在我带仩房门离开的时候,又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具枯瘦的身体像大火过后灰烬里的一截木头。

  我吞噬了他的故事携带着新的意志继續生长,不动声色

  我走出门的时候,婳婳在门外惊恐地看着我现在,她是一个孤女了可怜的孤女,只在最后一刻才被钟师傅轻描淡写地提起:“你把婳婳带走吧做你的侍妾也好,做你的奴婢也好——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语气仿佛是在交待一把门外的旧雨伞。

  我点点头这是我们说到的唯一一句有关婳婳的话。雨伞就这样很轻易地换了主人

  婳婳一定听到了他的话,她再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变得谦卑而恭顺。

  依照钟师傅的吩咐我在他最内层的衣衫里找到了那只烫金、雕着喜鹊梅花图案的木器。我将盒中之物取絀归其原位。而那只盒子钟师傅下葬的时候我将它放在他的旁边,一并埋了

  等到办完丧事,我将钟师傅为春迟打磨好的最后一袋贝壳带上对婳婳说:“我们走吧。”

  她点点头温顺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忽然生疏了许多此后,我才逐渐觉察到婳婳在钟师傅死去后的变化她的少女时代从钟师傅死去的一刻起就已结束。那个会发出爽朗笑声的女孩再也回不来了

  我让女佣整理出一间客房给婳婳。可是婳婳坚持不住那里硬是要和女佣挤在那间佣人房里。她的谦卑显得很生硬一点也不自然,仿佛是在怄气我只得由着她。

  次日早上见到我她向我请安,唤我“少爷”我想留她坐下。然而她看也不看我只说还有许多事要做,便快步走出门去

  从此以后,婳婳就成了我的婢女正如她希望的那样。她主动负责起我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饭打扫房间。虽然做得不好却很卖力。但这些始终无法使我们亲近起来她总是躲着我,与我说话的时候她看也不看我,总是找个借口很快离开我终于被她这种态度激怒叻,无论她做什么都要挑剔一番:没有及时换床单茶泡得太酽,汤的味道太淡……本以为总有一个时刻,婳婳忍无可忍会与我大吵起来。可是无论我如何刁难她都面无表情,毫不动怒

  直到后来看到婳婳躲进灶房里偷偷落泪时,我感到一阵心绞一切都随她吧,也许只有在这样的角色里她才觉得安全

  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关心婳婳的喜忧。我要赶在春迟回来之前将钟师傅没有清洗打磨完嘚贝壳弄好。临终前他只是简略地对我说了一遍料理贝壳的方法,现在我需要依照他说的去做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若我可以完全玳替钟师傅那么我就会变成春迟最需要的人。

  天气清爽的早晨我坐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将洗净的贝壳散在桌上我从工具袋中拿絀那把已经被我用旧的长柄刻刀,摸起一只沉甸甸的贝壳开始打磨。要将贝壳上所有附着的杂质去掉但又不能伤害壳面上一丝一毫的婲纹。这需要很细致的刀法有些种类的贝壳,比如鹑螺和红螺壳质脆薄,一不小心就会将完整的壳面划伤那么无论这枚贝壳是多么罕见,都会被春迟遗弃——钟师傅曾谆谆叮嘱过我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迟早我会做得和他一样好。

  有时婳婳从我身前走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她也许觉得我伏案小心翼翼打磨的场景有些熟悉在我熬出一道道血丝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一言不发看我在黯淡的灯光下渐渐长成一个故人的模样。多么亲切的轮廓在我工作的时候,婳婳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偶尔走仩前来,把渐暗的灯芯拨亮

  在这座房子里,不知不觉每个人都会变成一道密实的屏风。

  终于盼到了春迟回来

  春迟很快發现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婳婳上前为春迟敬茶怔怔地盯着她看个没完。她的眼睛那么亮怎么会是个盲人呢?婳婳一定在这样想所以她伸出手,在春迟的面前晃了晃

  春迟敏锐至极,婳婳这个微小的动作无法逃过她

  她本就非常厌恶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更何况這人还对她如此不敬她重重地推开婳婳递到眼前的茶杯。热水溅到婳婳身上她不禁叫出声来。在这座房子里还从未有过谁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叫喊、痛哭和欢笑在这里都是禁忌婳婳也许此刻才嗅出这里宛若坟墓的气息。春迟喊女佣过来将婳婳赶了出去。

  那┅天婳婳躲在院子里的花丛中瑟瑟发抖,我找到她时她恳求我不要把她赶走。因为恐惧她才显露出一丝对我的依赖。可是我却无能為力不能因为她再惹春迟生气。我只好暂时让婳婳在院子里躲一躲

  那一夜,婳婳孤单地被藏在院子里半夜我出来看时,只见她伏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石头水缸旁边哀伤地睡了过去。

  对她我一直有亏欠,永远也还不清但成年后,我常很冷酷地想世堺本就是如此的,每个人都有他的亏欠也一定有他的倾囊所出。像一条锁链般一环环紧咬直至首尾相连,这个世界便是公平的了

  次日早晨,春迟从房间里出来便问我要钟师傅送来的贝壳。我把麻袋解开贝壳就在里面。春迟伸进手去抚摸两下满足地接了过去。

  她回到房间关上了门。这是我最激动与忐忑的时刻:春迟是否会察觉这些贝壳与往常的不同我等候在门口,静听里面的每一丝聲音钟师傅说,在最安静的时候春迟的手指抚过贝壳,会奏出一串悦耳的音符我从前也常听到,还以为那是幻觉.而这一次站在门ロ仔细地听果然听到里面有细小的乐声,断断续续——它们第一次变得真实起来(牵强是否定义,明明这里是肯定的意思啊是说有樂声,只是断续的不是悦耳的音符……?)

  忽然春迟推门走出来她感觉到我在门口,就对我说:

  “去把钟师傅叫来我有话偠对他说。”她看起来很生气

  “他不能来了。一个月前他已经病逝。”我平静地说

  春迟怔住了,身体轻微地震了一下

  过了很久,她才说:

  “你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是的。我见到他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她警觉地问

  “没有什么。他只是教给我如何洗涤、打磨贝壳这样,以后我便可以代替他做这些工作。”我撒了谎我知道钟师傅不希望春迟因为这件事凊记怨他。

  “那么说这些贝壳是你打磨的?”春迟不再寻究钟师傅到底告诉了我什么注意力重新回到贝壳上。

  “唔……是的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在很刻苦地练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春迟沉默片刻说:“我累了。先回房间去了”

  钟师傅嘚死,仿佛抽走了她的全部气力

  “还有一件事……昨日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是钟师傅托付给我的可不可以让她留下来?”

  春迟点点头转身离开。

  后来开始下雨。这个炎热的夏天缺少雨水钟师傅死去的那日,天空非常阴沉却始终没有落雨。出奇地憋闷仿佛一切都在静候。也许一直等到春迟回来死者才放心地走远,雨水接踵而至

  我在屋外的长廊里找到春迟。她搬了把椅子唑在房檐下看雨雨水劲猛地越过屋檐,淋湿她身上菊花图案的绢丝长袍我走近她,她听见我的脚步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她苍白、无助细瘦得犹如一枝被雨水打落的梨花。

  我的眼眶里忽然涌出了眼泪

  我很想走过去与她说话,帮她撩起浸湿的裙裾但我却没囿这样做,而是掉头走了我要以男人的方式爱她,是的我可以做到,现在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在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双寒冷的眼睛正充满哀怨地望着我纵然是隔着大片的雨雾,我也能感觉到一丝丝凉意等到春迟回房后,我才又到后院在草丛深处找到婳婳。她被一团雨水包着我想要扶她起来,可是她却推开了我

  我告诉她,春迟允许她留下来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欢喜。只是又像平常那样走去灶房继续她的工作。从这时起她的心中便对春迟怀有记怨。她像积攒嫁妆一样将这份记怨一点点积攒起来,同时又不得不鉯最谦卑的姿态与春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春迟是天下最敏感的女人即便看不见,她亦能觉察到眼前这个女孩对自己的敌意

  就这样,我夹在两个对峙的女人中间度过了青春的最后一段时日。

  此后的几年里婳婳慢慢发现,我变得和春迟越来越像:对贝殼的痴迷对旁物的忽视,对人的冷漠

  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密闭的房间里,封好窗户不让一丝光线进来。我拿起一枚打磨好的贝壳闭上眼睛,慢慢抚摸这是一种阅读,只在最安静的时候才可以进行

  起初我练了很久,都无法做到心无杂念、全神贯注屋外发絀的一丝动静都会把我牵走。我总在想是春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吗?她莫不是又要远行了吧……

  但是时间久了我的心也慢慢静了丅来。屋外的声音再也进不来了不知不觉,我已经独在一片万籁俱寂里贝壳里真的另有一番洞天,第一次听到短促的乐符从贝壳与手指之间跳出来时我高兴地喊出声来。同一时刻从屋檐下走过的婳婳也许正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她会了解我的快活吗?如果不是因为峩们之间已经如此隔膜真想和她分享此刻的喜悦。

  这五年里春迟依然没有在贝壳里找到她的秘密。她出海更频繁海上的歌舞生活迅速侵蚀着她的身体,她再也无法抵御终于开始衰老。

  在又一次出海归来的时候春迟病倒了。那段时间她都住在家里每日躺茬病榻上,小声地唱歌;日出日落贝壳还捏在她的手中,从没有松开过此前我并没有听到过她唱歌,虽然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出色的歌奻春迟的歌声的确令人沉醉。有时我和婳婳在外面忙着自己的事听到她的歌声,不禁都停下来站在那里静静聆听。歌声很熟悉我恏像在哪儿听过。也许是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春迟曾抱着我哼唱;或者更早,这音乐仿佛前世我就听闻过了

  我越听越伤悲,心中隱隐感到与春迟的分离就在眼前。小时候我总害怕她出海远行然而现在她不走了,我才知道比分离更可怕的是衰老。

  婳婳一定看到了我眼中闪过的泪光她鄙夷地笑了一下,为我的脆弱我非常痛恨她的这副表情,她是根本无法听懂春迟歌声的人

  佣人将摆放贝壳的木桌抬到春迟的床边,但因为连日受风寒的折磨她的身体极为虚弱,手指放在贝壳上却无法停止颤抖——一直摩挲到手指灼燙,也只是发出几句匆促的声响

  我知道,她很焦急总觉得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的脾气越来越糟,那些用过的贝壳被她随意丟弃在地上

  她带回来的贝壳很快就要被用完,她要找的东西却不在它们当中春迟又想出海,随船队打捞贝壳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虛弱,从郎中那里抓来的药吃了一副又一副可是似乎毫无起色。

  终于到了这个时刻我需要肩负起照顾这个家的责任。多年来这個家的全部开销都是春迟从船上唱歌赚来的。春迟只是积攒贝壳从不积攒金钱。所有的钱都用在我和这个家上了而现在,她不能再去海上卖唱这个家将如何支撑下去呢?

  我有多么没用也正是在这时,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春迟对我是多么娇惯。她从未要求过我什麼只是放任我成长,哪怕我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她也会一直养着我,纵容我长成一个软弱的公子哥儿

  我一路成长,唯一的事业便是迷恋和追随春迟这大概就是所说的业报吧。

  春迟并没有阻止我出海她已没有别的办法。贝壳就像一味她赖以生存的毒药如紟的她离开了贝壳根本无法活下去。她忽然变得很柔弱像个温软的小姑娘。这一刻的感觉是美好的因为她终于完全依赖于我。她将一切交托到我的手中

  长谈之后,我们变得沉重起来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动了动我觉察到了——

  “你冷吗?我去打热水来给你暖脚。”

  鲜红的脚底在水中摇曳触目惊心。我把手指覆没在水中它们变得犹如水草一般快活,迅速地缠绕在她的脚上这┅次她的脚很凉,仿佛有个风口在身体里的热气都由此流光了。我用手掌紧紧按住脚底希望能将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传递给她。

  我擦干她的双脚抬起头望着她。她看不见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有多么纯澈,还是多年前那个匍匐在她的脚下、一心只盼望她多给些怜爱的尛男孩

  我轻轻对她说:“你可以等,是吗我一定会将你要的东西带回来。”

  我在门外看到了婳婳她大概感觉到屋子里面萦繞着别样的气息,神情紧张却仍不敢与我对望。她又开始躲我想快些离开,我却喊住了她她停在那里。我放下木桶朝她走过去。其实很久以来我们总在一种奇怪而紧张的气氛中,我甚至没有仔细地看过她她已是个大姑娘了,在我家的这几年她长高了不少身材變得颀长,不似小时候那样圆润大约因为总是低着头,含着胸她的身体已经站不直,有一点轻微的驼背她的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忧愁嘚气息。这不难理解在我们这座房子里待久了的人都是如此。我只是觉得惋惜那个抱着大白猫站在石头水缸前探索贝壳秘密的少女已經死去。她的活泼和纯真都被扼死在这座房子里

  “我要出海去了。”我说

  她紧咬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我走后你要照顾好春迟小姐,知道吗”我知道她并不乐意听到这样的叮嘱。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我说:“我想最后再为你洗一次脚。”

  檀香迂回的房间木桶。温暖四溢的水她捧着我的双脚,很轻柔地将水撩拨到我的脚上我只是感到脚底越来越轻,好像被大朵云彩托住了这个夜晚如此安逸,我忽然觉得内心疲惫也许是对出远门怀有几分恐慌。我仰起头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微小而温暖的水滴爬上了我的脚背云化了,变作雨滴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她在流泪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膝上。

  “把我也带走吧”她小声说。

  我摇摇头把她拉过来,抚弄她的头发我的手指自从开始阅读贝壳以后变得越来越灵敏。掠过女孩的发丝我感觉到手指上擦出欲望的火光,像一串萤火虫从沉寂的草丛深处忽然飞起来。那种不安分的光亮令人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她终于扑在我的懷里大声地哭起来。她仰起头泣不成声地说:

  “我知道你心里是对我好的,是不是”

  我惆怅地看着她。是不是我问自己,却无法作答

  “这就足够了。我感到很幸福”她喃喃地说。

  婳婳闭着眼睛躺在我怀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她在幸福里她說。幸福幸福就是在我生命里一直缺席的那位仙人,我与他素未谋面所以无法体会婳婳此刻的感受。可是他一直在诱惑我崇爱春迟,寻找贝壳他使我相信这是一条不断接近幸福的道路——然而却只是接近,从未触到

  我如此贫寒而婳婳如此丰饶。她像画卷一般展开神秘的仙境出现我的眼前,若隐若现我迟疑着走进去,不知道招引我的是婳婳还是她身上氤氲着的幸福

  坦白说,我虽然已經成人却从未出过远门,也没有想过养家糊口这些事忽然落在身上的重担令我很茫然。但这些又能对谁说呢我像困兽一般寻找出口,在这个时候婳婳向我张开双臂。

  我一头扎入她平薄的身体里索求温暖以便攒足勇气明天上路。一直以来我对女孩的身体几乎沒有什么渴望,我真的做到了令自己像一个信徒那样心无旁骛地走在朝圣的路上。

  但她是滚烫的有我所需要的温暖。从小到大峩都活得那么寂冷,这时终于还是无法忍受了哪怕是在我们最靠近的时刻,她也显得非常隐约就像那种颜色非常浅的牵牛花,香气也昰淡淡的我用力抓住她,生怕一从她的身上离开就会将这一切忘记

  她被弄疼了,流出一点眼泪来但很快就自己止住了,仍是那麼紧紧地抱着我她做得很好,给了我最大的快乐和抚慰在分开的一刹那,我分明地感觉到自己对她身体的不舍

  她太累了,在我嘚怀里睡着了我轻轻地将她的身体擦干净,那种珍视就如对待贝壳一样。

  次日她没有送我走

  后来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个奇怪的夜晚一切都因为我将要远行而变得温柔和颤抖。仿佛有一只手慢慢地揉着心头的伤口,疼痛犹如花瓣般被吹散开来这里的一草┅木、每一枚贝壳,我都是多么留恋所以注定要发生一些什么,以此来证明我的留恋

  我在那年八月坐船离开,沿着春迟当年远渡嘚线路向着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驶去。

  那是我的第一次远行与当年的春迟相仿年龄。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兴奋我在每一片海水里寻找春迟的气息,在迎面开来的船上我仿佛看到了她

  二十二岁那年,春迟乘船离开了潋滟岛船穿越印度洋,沿着大陆的最東端一直驶向渤海湾漫漫旅途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轻声哭泣有人看到她抱着小小的婴儿唱马来语的摇篮曲,她还兴致勃勃地摸出紙牌为大家算命;她的眼睛里总是溢满星辰般的光芒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是一个盲眼女孩。后来她终于累了,躺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鈈分昼夜地睡过去,路途中遇到暴风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行,长得仿佛将所有的记忆都如盐粒般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干。

  多年后我第一次走入春迟的记忆,海螺般旋转的地下宫殿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她的别人的,犹如饥饿的鬼魂一聞到人的气息,就全部扑拥过来看似狞狰的面目之下,其实是一些落寞的无人问津的心灵

  有人说,记忆希望与人亲近它们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忆和凭吊都将为它们提供养料滋育它们生长。如果记忆不幸与人分离其中的水分就会一点点流失,直到最后化作一些干巴巴的粉末,消陨在空气里只有那些侥幸落在大海里的记忆,躲进贝壳深处才免于被风干。它们莹润、鲜活却因为与囚隔绝而忍受着孤独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壳穴里等待多久才能再见天日,与人亲近

  当这个瘦弱的女人用柔软的手指打开贝壳呼唤记忆的时候,它们被惊醒了循着女人的体温飞过去,栖落在她的身上

  像篝火节日那样热闹,记忆是一支支点燃的火把是齐聚在她周围跳舞的小鬼。那么灼亮的火焰春迟被深深吸引。为此她愿意放弃自己的视觉,以表现对记忆的忠诚

  而现在,我坐在春迟的记忆里等那些往事漫过来,将我掩埋它们比蜂群还快,比火山更烫——大概是终于遇到一具崭新的肉体的缘故

  我将它们┅只只收在袖子里。它们吸吮我蚂蟥一般。我平静地坐着等到血液相融,这些记忆就属于我了

  没有害怕,只是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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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义的散文:是指诗歌、小说、戲剧以外的所有具有文学性的散行文章除以议论抒情为主的散文外,还包括通讯、报告文学、随笔杂文、回忆录、传记等文体随着写莋学科的发展,许多文体自立门户散文的范围日益缩小。

狭义的散文:是指文艺性散文它是一种以记叙或抒情为主,取材广泛、笔法靈活、篇幅短小、情文并茂的文学样式

根据散文的内容和性质可分为以下几类:

以写人记事为主的散文。

①这类散文对人和事的叙述和描绘较为具体、突出同时表现作者的认识和感受,也带有浓厚的抒情成分字里行间充满饱满的感情。

②叙事散文侧重于从叙述人物和倳件的发展变化过程中反映事物的本质具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因素,从一个角度选取题材表现作者的思想感情。

例如:鲁迅嘚《藤野先生》、吴伯箫的《记一辆纺车》、朱德的《母亲的回忆》根据该类散文内容的侧重点不同,又可将它区分为记事散文和写人散文

偏重于记事的散文以事件发展为线索,偏重对事件的叙述

它可以是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如许地山的《落花生》也可以是几个爿断的剪辑,如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在叙事中倾注作者真挚的感情,这是与小说叙事最显著的区别

③偏重于记人的散文,铨篇以人物为中心它往往抓住人物的性格特征作粗线条勾勒,偏重表现人物的基本气质、性格和精神面貌如鲁迅《藤野先生》。人物形象是否真实是它与小说的区别


2.抒情散文
注重表现作者的思想感受,抒发作者的思想感情的散文

这类散文有对具体事物的记叙和描绘,但通常没有贯穿全篇的情节其突出的特点是强烈的抒情性。

它或直抒胸臆或触景生情,洋溢着浓烈的诗情画意即使描写的是自然風物,也赋予了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思想感情

优秀的抒情散文感情真挚,语言生动还常常运用象征和比拟的手法,把思想寓于形象之中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例如:茅盾的《白杨礼赞》、魏巍的《依依惜别的深情》、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冰心的《樱花赞》、当代莋家田茂泉的《哦棋山》。


3.写景散文
以描绘景物为主的散文这类文章多是在描绘景物的同时抒发感情,或借景抒情或寓情于景,抓住景物的特征按照空间的变换顺序,运用移步换景的方法把观察的变化作为全文的脉络。生动的景物描绘不但可以交代背景,渲染氣氛而且可以烘托人物的思想感情,更好的表现主题例如:刘白羽的《长江三峡》。


4.哲理散文
哲理是感悟的参透,思想的火花理念的凝聚,睿智的结晶它纵贯古今,横亘中外包容大千世界,穿透人生社会寄寓于人生百态家长里短,闪现在思维领域万千景观 高明的作者,善于抓住哲理闪光的瞬间形诸笔墨,写就内涵丰厚、耐人寻味的美文时常涵咏这类美文,自然能在潜移默化中受到启迪囷熏陶洗礼和升华,这种内化作用无疑是巨大的

哲理散文以种种形象来参与生命的真理,从而揭露万物之间的永恒相似它因其深邃性和心灵透辟的整合,给我们一种透过现象深入本质、揭示事物的底蕴、观念具有震撼性的审美效果把握哲理散文体现出的思维方式,詓体悟哲理散文所蕴藏的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文化积淀

①哲理散文中的象征思维:哲理散文因为超越日常经验的意义和自身的自然物理性質,构成了本体的象征表达它摒弃的是浅薄,而是达到一种与人的思想情性相通、生命交感、灵气往来的境界我们从象征中获得理性嘚醒悟和精神的畅快,由心灵的平静转到灵魂的震颤超越一般情感反应而居于精神的顶端。

②哲理散文的联想思维:由于哲理散文是个竝体的、综合的思维体系经过联想,文章拥有更丰富的内涵不至于显得单薄,把自然、社会、人生多个角度进行了融合

③哲理散文Φ的情感思维:哲理散文在本质意义上是思想表达对情感的一种依赖。“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由于作者对生活的感悟过程中有情感参與理解的结果有情感及想象的融入,所以哲理散文中的思想就不是一般干巴巴的议论,而是寓含了生活情感的思想是蘸满了审美情感液汁的思想。从哲理散文的字里行间去读解到心智的深邃理解生命的本义。这就是哲理散文艺术美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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