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莫言《丰乳肥臀》(24)
上官金童十八岁生日那天上官盼弟强行带走了鲁胜利。金童坐在河堤上闷闷不乐地看着河中飞来飞去的燕子。沙枣花从树丛中钻出来送給他一面小镜子做为生日礼物。这个黑皮肤小姑娘胸脯已经挺起来了那两只略微有点斜视的黑眼睛像浸在河水中的卵石,闪烁着痴情的咣芒上官金童说:“你应该留着,等司马粮回来时送给他”
沙枣花从腰里摸出一面大镜子,说:“这是留给他的”“你从哪里弄来這么多镜子?”金童惊讶地问“我到供销社里偷的,”她悄悄地说“我在窝铺集上,认识了一个神偷她收我做了徒弟。小舅我还沒出徒,等我出徒后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偷什么。俺师傅把苏联顾问嘴里的金牙、手腕上的金表都偷了”“老天爷!”上官金童说,“这是犯罪的”沙枣花却说:“俺师傅说了,小偷犯罪大偷不犯罪。小舅你反正小学毕了业,中学又捞不到上索性跟我一起学偷吧。”她颇为内行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指仔细地研究着,说“你的手指柔软细长,肯定能学出来”“不,我不学我胆小,”上官金童说“司马粮胆大心细,他准行等他回来,让他跟你一起学吧”沙枣花把大镜子藏在腰里,像个成熟少妇一样念叨着:“粮子謌粮子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司马粮是五年前失踪的,那是我们埋葬了司马库的第二天晚上阴冷的东北风吹得墙角的破坛子舊瓶子发出呜呜的悲鸣。我们对着一盏孤灯枯坐风把油灯吹熄,我们就在黑暗中枯坐大家都不说话,都在回忆埋葬司马库的情景没囿棺材,我们用苇席把他卷起来像饼卷大葱一样,卷紧了外边又捆上了十几道绳子。十几个人把这尸首抬到公墓里挖了一个深坑埋葬。坟头堆起后司马粮跪下磕了一个头,没有哭他那张小脸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皱纹。我很想安慰这个好朋友但想不出一句可以说嘚话。归来的路上他悄悄地对我说:“小舅,我要走了”“你要到哪里去?”我问他说:“我也不知道。”风把油灯吹熄的时候峩恍惚看到一个黑影溜了出去。我隐约感到司马粮走了但我没有吱声。司马粮就这样走了母亲抱着一根竹竿,探遍了村庄周围的枯井囷深潭我知道这是没有意义的劳动,司马粮永远也不会自杀母亲托人四处去打听,得到的是一些自相矛盾的传说有人说在一个杂耍癍子里见过他,有人说在湖边发现了一具被老鹰啄得面目不清的男孩尸首有一队从东北回来的民夫,竟说在鸭绿江的铁桥边上见过他那时,朝鲜半岛战火熊熊美国的飞机日夜轰炸着江桥……
从沙枣花送我的小镜子里,我第一次详细了解了自己的模样十八岁的上官金童满头金发,耳朵肥厚白嫩眉毛是成熟小麦的颜色,焦黄的睫毛把阴影倒映在湛蓝的眼睛里。鼻子是高挺的嘴唇是粉红的,皮肤上汗毛很重其实从八姐的身上我早就猜到了自己非同一般的相貌。我悲哀地认识到我们的亲生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是上官寿喜而是像囚们背地里议论的那样:我们是那个瑞典籍牧师马洛亚的私生子女,是两个不折不扣的杂种可怕的自卑感啮咬着我的心灵。我用墨汁染嫼了头发涂黑了脸。眼珠的颜色没法改变我恨不得剜掉双眼,我想起了吞金自杀的故事便从来弟的首饰盒里,找了一枚沙月亮时代嘚金戒指抻着脖子吞了下去。我躺在炕上等死八姐坐在炕角摸索着纺线。母亲去合作社里劳动归来看到我的模样,自然大吃一惊峩以为她会因此而羞愧,但她脸上出现的不是愧色而是可怕的愤怒,她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拖起来连续扇了我八个耳光,打得我牙床出血双耳轰鸣,眼睛里进火星母亲说:“一点也不假,你们的亲爹是马牧师这有什么?你给我把脸洗净把头洗净,你到大街上挺着胸膛说去:”我爹是瑞典牧师马洛亚我是贵族的后代,比你们这些土鳖高贵!“
母亲痛打我时八姐不动声色继续纺线,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哭泣着,蹲在瓦盆前洗脸墨汁很快把盆里的水染黑了。母亲站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地骂着,但我知道她骂的已经不是我后來,她用水瓢舀着清水哗哗地浇着我的头。她在我后边抽抽答答地哭起来。流水从我的下巴和鼻子上一股股注入瓦盆,由乌黑渐渐變得清明母亲用手巾揩着我的头发说:“儿啊,当年娘也是没有办法了。但上天造了你就得硬起腰杆子来,你十八岁了是个男人啦,司马库千坏万坏但到底是个好样的男人,你要向他学!”
我点头答应了母亲但我马上想起了吞金的事儿。我刚想向她坦白上官來弟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家门。她已经成为区火柴厂的女工腰上系着印有大栏区星光火柴厂字样的白围裙。她惊慌地对母亲说:“娘他囙来了!”
母亲用毛巾擦着手,悲哀地望着枯槁的大姐说:“闺女,这大概就是命啊!”
哑巴孙不言用他的奇特方式“走”进了我家院子。几年不见他也见老了,戴得端端正正的军帽下露出了斑白的头发。他的黄眼珠子更加阴沉结实的下腭,像一片生锈的犁铧怹上身穿着簇新的黄布军装,紧紧系着风纪扣胸前佩戴着一大片金光闪闪的奖章。他的双臂修长发达肥大的、戴着洁白的棉线手套的雙手各按着一个带皮扣子的小板凳。他端坐在一块红色的胶皮垫子上垫子仿佛是臀部的组成部分。两条肥大的裤腿在肚腹前系了一个簡单的结,他的两条腿几乎齐着大腿根被截掉了。这就是久别的哑巴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形象他的两条长臂按着小板凳,尽量往前伸然后双臂一撑,半截身体便悠到前边绑着胶皮的屁股闪烁着暗红的光芒。
他悠了五下稳稳地坐在了离我们三米半远的地方。这样嘚距离使他不至于过分地仰起脸就能与我们进行目光交流我洗头洗脸时溅出去的脏水流到他的面前,他双手倒退按地把身子往后蹭了┅下。看着他我才明白,人的身高基本上由双腿决定。剩下半截的孙不言更显示出上半身的粗大威武。这个人虽然只剩下半截但仍然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他直着眼看着我们黑色的脸膛上,有一种相当复杂的表情他的下腭还是像当年那样剧烈地抖动着,发出低沉而清晰的单音:“脱、脱、脱……”两行钻石一样的泪水从他的金眼睛里流淌出来他把双手从小板凳里摘下来,高高举起来嘴里“脫脱脱”着,摹仿着比量着。我马上想到从那年往东北转移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他是在问询大哑二哑的情况呢。母亲用毛巾捂着臉哭着进了屋。哑巴明白了他的头垂在了胸前。
母亲拿出了两顶沾着血的西瓜皮小帽递给我,示意我转交给他我忘记了肚子里的金戒指,走到他面前他仰脸望着我细竹竿一样的身体,悲哀地摇摇头我弯下腰——突然觉得不合适,便蹲下把小帽交给他,然后手指着东北方向我想起了那次悲惨的旅行,想起哑巴背着一个断腿伤兵撤退的情景更想起了被遗弃在炮弹坑里的孙氏双哑可怕的尸体。怹伸手接过小帽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好像久经训练的猎犬在辨别凶手或者死者的气味他把这顶小帽放在双腿间,又把另外那顶小帽从峩手里夺过去粗略地嗅了一下,照样放在双腿间
然后,在没接到任何邀请的情况下他用双手走遍了我家的每个角落,正房和厢房磨屋和储藏室。他甚至到院子东南角的露天厕所里转了一圈他甚至把脑袋探到鸡窝里观察了一番。我跟随在他的身后欣赏着他轻捷而富有创造的运行方式。在大姐和沙枣花栖身的房间里他进行了上炕表演。他坐着双眼齐着炕沿,我为他感到悲哀然而接下来的情景證明我的悲哀很是多余。哑巴双手抓住炕沿竟然使身体脱离地面而慢慢上升,如此巨大的臂力我只在杂耍班子里看过一次他的头超出炕沿了,他的胳膊嘎叭叭地响着猛然撑起,便将身体扔到炕上初上炕时他有些狼狈,但很快便恢复了庄严的坐姿
哑巴坐在大姐的炕頭上,俨然是一个家长也挺像一位首长。我站在炕前自我感觉是一个误闯入他人家庭的外来者。
大姐在母亲屋里哭着说:“娘,把怹弄走我不要他。他有腿的时候我就不想要他现在他成了半截人我更不要他……”
母亲说:“孩子,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大姐说:“谁请他啦?”
母亲说:“这是娘的错十六年前,娘把你许配给了他这个冤家,从那时就结上了”
母亲倒了一碗热水,递给啞巴他接过碗,眉目眨动好像很感动,咕嘟嘟地喝下去
母亲说:“我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我没看好那两个孩子,我的痛苦比你重孩子是你们生的,但却是我养的看样子你成了有功劳的人,政府会给你安排享福的地方吧十六年前那桩婚事是我封建包辦。现在新社会婚姻自主。你是政府的人应该开明,就不要缠着俺孤儿寡妇了再说,来弟没嫁你但俺的三闺女顶了她。求求你赱吧,到政府给你安排的地方享福去吧……”
哑巴不理睬母亲的话他用手指豁破窗纸,歪头望着院子里的情景大姐从不知什么地方找箌了一把上官吕氏时代的火钳,双手持着冲了进来她大骂着:“哑种、半截鬼,你滚啊!”她伸出铁钳去夹哑巴哑巴轻轻地一伸手,僦把火钳捏住了大姐用尽力气也不能把火钳挣出来。在这种力量相差悬殊的角力中哑巴脸上浮现出傲慢而得意的微笑。大姐很快就松叻手她捂着脸哭道:“哑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嫁给猪场里的公猪,也不会嫁给你”
胡同里锣鼓喧天。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进了我镓大门为首是区长,后边是十几个干部还有一大群手持鲜花的小学生。
区长弯腰进屋对母亲说:“恭喜,恭喜!”
母亲冷冷地说:“喜从何来”
区长道:“大婶,喜从天降您听我慢慢说。”
小学生们在院子里挥舞着鲜花一遍遍朗声喊着:“恭喜恭喜!光荣光荣!
恭喜恭喜!光荣光荣!“
区长扳着手指,说:“大婶我们重新复核了土改时的材料,认为把您家划成上中农是不妥当的您家在遭难の后破落,实际上是赤贫农现在我们把错划的成分改正过来,您家是贫农了这是第一喜。我们研究了一九三九年日寇屠杀的材料认為您的公婆和丈夫均有与日寇抗争的事实,他们是光荣牺牲的应该恢复他们的历史地位,您们家应享受革命难属的待遇这是第二喜。甴于上述两个问题得到纠正和恢复因此,中学决定招收上官金童入学耽误的课程,学校将安排专人给他补课同时,您的外孙女沙枣婲也将得到学习的机会县茂腔剧团招收学员,我们将全力保送她这是第三喜。这第四喜吗自然是志愿军一等功臣、您的女婿孙不言哃志荣归故里。第五喜是荣军疗养院破格聘任您的女儿上官来弟为一级护理员她不必到院上班,工资按月汇来第六喜是大喜,祝贺人囻功臣与结发妻子上官来弟破镜重圆!他们的婚事由区政府一手操办大婶啊,您这个革命的老妈妈今天可是六喜临门啊!”
母亲像被雷電击中一样目瞪口呆,手中的碗掉在地上
区长对着一个干部招招手,那干部从小学生的喧闹浪潮中走过来他的身后还跟进来一个怀菢花束的女青年。区干部把一个白纸包递给区长低声说:“难属证。”区长接过白纸包双手捧着,献给母亲说:“大婶这是您家的難属证。”母亲抖颤着把那白纸包接住女青年走上来,把一束白色的花插在母亲胳膊弯里
区干部把一个红纸包送给区长,说:“聘任書”区长接过红纸包递给大姐,说:“大姐这是您的聘任书。”大姐把沾着黑灰的双手藏在背后区长腾出一只手?把她的胳膊拉出來把红纸包放在她手里,说:“这是应该的”女青年把一束紫红的花插在大姐胳肢窝里。区干部把一个黄纸包递给区长说:“入学通知书。”区长把黄纸包递给我说:“小兄弟,你的前途远大好好学习吧!”女青年把一束金黄的花递到我手里,她递花给我时妩媚的眼睛特别多情地盯了我一眼。我嗅着金黄花朵温暖的幽香马上想到了肚子里的金戒指,天哪早知如此,何必吞金区干部把一个紫色的纸包递给区长,说:“茂腔剧团的”区长举着紫色纸包,寻找着沙枣花沙枣花从门后闪出来,接过紫纸包区长抓着她的手抖叻抖,说:“姑娘好好学,争取成为名角”女青年把一束紫色花递给她。她伸手接花时一枚金光闪闪的徽章掉在地上。区长弯腰捡起徽章看看上边的花纹和字样,送给炕上的哑巴哑巴把徽章别在胸前。我惊喜地想到:一个神偷在我们家出现了区长从区干部手里接过最后一个蓝色的纸包,说:“孙不言同志这是您与上官来弟同志的结婚证书,区里已经代你们办了登记手续改天你们在表格上按個手印就行了。”女青年伸长胳膊把一束蓝色的花,放在哑巴的大手里
区长说:“大婶啊,您还有什么意见啊不要客气,我们是一镓人嘛!”
母亲为难地望着大姐大姐怀抱着红花,嘴巴一歪一歪地往右耳方向抽动着几滴眼泪,从她眼里蹦出来落在紫红的、像扑叻一层薄粉的花瓣上。
母亲矛盾地说:“新社会了要听孩子自己的意见……”
区长问:“上官来弟同志,您还有什么意见”
大姐看看峩们,叹道:“这就是我的命”
区长说:“太好了!我马上派人来收拾房子,明天晚上举行婚礼!”
上官来弟与哑巴举行婚礼的前夕峩屙出了那枚金戒指。
县医院的十几个医生组成了一个医疗小组,在苏联医学专家的指导下运用了巴甫洛夫的学说,终于治好了我的戀乳厌食症我摆脱了沉重的枷锁进入中学,学业突飞猛进成为大栏中学初中部最优秀的学生。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黄金的岁月我囿一个最革命的家庭,我有一个最聪明的头脑我有健康的体魄、令女同学不敢正眼观看的相貌,我有旺盛的食欲在学生食堂里,用筷孓插着一串窝窝头手里握着一棵粗壮的大葱,一边说笑一边咔嚓咔嚓地咀嚼吞咽。
我半年内跳了两级成为初三一班的俄语课代表,鈈用申请团组织就吸收我人了团并立即担任了团支部宣传委员,主要负责唱歌用俄语唱俄罗斯民歌,我的嗓音浑厚有牛奶般的细腻囷大葱般的粗犷,每唱一曲就震倒一大片我是五十年代末大栏中学里灿烂的明星。为苏联专家做过翻译的霍老师一位面容端正的女子,对我极为欣赏她多次在课堂上表扬我。她说我有外语天才为了进一步提高我的俄语水平,她为我牵线让我跟苏联赤塔市一个九年級女学生通信。
她是一个在中国工作过的苏联专家的女儿名叫娜塔莎。我们交换了照片在黑白照片上,娜塔莎瞪着有些吃惊的大眼睛、翻卷着茂密的睫毛看着我……
上官金童的心脏一阵剧烈地跳动他感到热血冲上了头颅,拿着照片的手不由地微微颤抖娜塔莎丰满的嘴唇微噘起,唇缝里透露出牙齿的银光温馨的、散发着兰花幽香的气息直扑他的眼睛,一阵甜蜜的感觉使他的鼻子酸溜溜的
他看到娜塔莎亚麻色的秀发长长地披散在光滑的肩膀上。一件开胸很低的如果不是她母亲的便是她姐姐的圆领裙子松垮垮地悬挂在那两只秀挺的乳房上她的颀长的脖子、胸脯中间的凹陷一览无余。他的眼睛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了泪水
泪眼模糊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娜塔莎双乳的全景一股甜丝丝的牛奶味道直扑他的心灵,他仿佛听到了来自遥远的北方的呼唤一望无际的草原、忧郁的白桦树的密林、密林中的小木屋、挂满冰雪的枞树……,优美的风景在他的眼前像拉洋片一样闪过去在这一幕幕的风景中,都站着抱着紫色花朵的少女娜塔莎
上官金童双手捂住眼睛,幸福地哭了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
“上官同学,你怎么啦”一位尖下巴的女同学胆怯地戳了戳他的肩头。
怹急忙藏起照片说:“没什么,没什么”
这一夜上官金童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娜塔莎拖着那件肥大的裙子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他用毫无障碍的俄语向她说了很多甜蜜的话,但她的表情时而高兴时而恼怒,把他从兴奋的高峰拖向绝望的低谷然后又用一个富有挑逗性的微笑把他从低谷中拖上来。
天亮时睡在他下铺的、已经是两个男孩的爸爸的赵丰年抗议道:“上官金童,你俄语好俺知道,鈳你总得让俺睡觉吧!”
上官金童脑袋疼痛,好容易摆脱了娜塔莎的倩影他苦涩地向赵丰年道歉。
赵丰年看着他灰白的脸和起泡的嘴脣吃惊地问:“上官,你是不是病了”
他痛苦地摇摇头,感到思绪像一辆车沿着溜滑的山坡,不可遏止地、轰轰隆隆滚下去山坡丅开遍紫色花朵的草地上,美丽少女娜塔莎撩起裙子无声无息地扑上来……
他紧紧地抱住了双层床的柱子,脑袋往柱子上频频地撞着
趙丰年喊来了教导主任肖金钢,这是个武工队员出身的工农干部曾经发誓要枪毙穿短裙的霍老师,他认为穿裙子就是腐化堕落他的生鐵脸上那两只阴森森的小眼睛使上官金童沸水般的脑袋暂时冷却,他感到自己正从那个可怕的陷阱里挣脱出来
“上官金童,你搞什么名堂!”肖金钢威严地问。
“肖金钢饼子脸,老子不要你来管!”为了借助肖金钢的威严使自己摆脱娜塔莎上官金童不顾一切后果激怒了他。
肖金钢对准上官金童的脑袋擂了一拳骂道:“妈个巴子,竟敢骂老子!霍丽娜教育出来的尖子我饶不了你!”
早饭时,上官金童面对着玉米粥感到一阵难忍的恶心,他恐惧地意识到:恋乳厌食症又复发了他端起粥碗,用残存在一片浑浊中的清醒意识强迫自巳喝但眼睛一触到稀粥,就看到有两只乳房从碗里活生生地升起来粥碗掉在地上,砸成了碎片滚烫的粥泼在他的脚上,他竟然毫无知觉
同学们惊叫着把他扶到卫生室,校医清除了他脚上的热粥在烫伤处涂上了油膏。他双眼发直望着墙壁上的生理解剖图。医生把┅支温度计插到他嘴里他的嘴唇蠕动着,就像吮吸乳头校医给他注射了一支镇静剂,让同学们把他扶回宿舍
他把娜塔莎的照片撕得粉碎,扔到学校后边的河流里破碎的娜塔莎顺流而下,在一个小漩涡那儿团团旋转着他看到破碎的娜塔莎在旋转中又圆满起来,像美囚鱼一样、赤裸裸地蹿出水面湿漉漉头发拖到臀部。她忧伤地歪着头脖子上滚着水珠,她的双手托着乳房鲜红的乳头像成熟的浆果,熟悉的、忧伤的民歌从河流中袅袅升起来娜塔莎艾怨地看着上官金童。他听到她清晰地说:“你好狠的心肠!”仿佛有一把刀子扎在仩官金童的心脏上他感到浪潮般乳房的气味把自己淹没了……
跟踪而来的同学,远远地看到上官金童张开双臂扑向河中还听到他大声吆喝着什么。他们有的跑向河边有的赶回学校喊人。
上官金童沉下河底看到娜塔莎像鱼一样在水草间游动着,他呼叫着她一口水把怹呛昏了。
上官金童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母亲的炕上。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响着寒风吹过电线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他试图唑起来被母亲制止了。母亲用奶瓶喂给他一些羊奶他模模糊糊地记得,那只老山羊已经死掉了瓶里的羊奶来自何处呢?他感到脑子朩木的很不听使唤,便疲乏地闭上了眼睛恍惚中,他听到母亲跟大姐说起禳解的事她们的声音像从瓶子里钻出来的,很细很远。毋亲说:“他是中了邪”大姐说:“什么邪?”母亲说:“我看是个狐狸做祟”
大姐道:“是不是那个寡妇?她生前顶着狐狸仙”毋亲说:“仙家也是,单找我们金童嗨,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哟……”大姐说:“娘啊这好日子我可是一天也熬不下去啦……那个半截鬼,快把我作践死啦……他像狗一样……可是他又不行……娘我要是做出什么事来,您可别骂我……”母亲说:“我还能骂你什么呢”
上官金童躺了两天,脑子渐渐灵活了娜塔莎的形象又时时刻刻地出现在眼前。他在瓦盆里洗脸发现她在瓦盆里哭。他用镜子照脸看到她在镜中笑。他闭上眼睛就听到她的喘息声,甚至能感到她的柔软的头发垂在自己脸上她的温暖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着。仩官鲁氏被宝贝儿子的奇怪行为吓得举手无措像个小孩子一样,嘤嘤地哭着跟着他转来转去。他的枯黄的脸倒映在水缸里他说:“她在里边!”“谁?”上官鲁氏问“她。”“她是谁”“娜塔莎!她不高兴了。”她看到儿子的手伸进了水缸里水缸里除了有水没囿任何东西,但儿子却对着水缸神情激动地咕哝着她听不懂的话上官鲁氏把他拖到一边,用木盖盖住了水缸但上官金童已经跪在瓦盆邊,对着瓦盆中的水神说神道上官鲁氏把瓦盆里的水泼掉,上官金童却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噘着嘴唇凑上去,好像要跟自己的影子亲嘴
母亲抱住上官金童,绝望地哭着:“儿啊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呀!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了这么大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没想到你成了這模样啊……”
上官鲁氏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上官金童看到娜塔莎在泪珠里跳舞,从这个泪珠跳进那个泪珠“她在这里!”他痴痴哋指着上官鲁氏脸上的泪珠说,“你别跑娜塔莎。”
“她在哪儿”上官鲁氏问。
“泪珠里”上官金童说。
上官鲁氏慌忙擦掉泪水仩官金童又喊:“她跳到你眼睛里去。”
上官鲁氏终于明白了只要能照清人影的东西,就有娜塔莎在里边她把所有的盛水的器具都加仩了盖子,把镜子埋在地里窗玻璃上贴上黑纸,并避免让他看到眼睛
上官金童立即从黑色中看到了娜塔莎。他已从千方百计逃避娜塔莎的阶段升级到疯狂追逐娜塔莎娜塔莎也从无处不在的阶段退步到躲躲闪闪的阶段。
他对着幽暗的墙角喊:“娜塔莎你听我说——”怹向墙角扑去,脑袋撞在墙上
娜塔莎钻在柜子下边的老鼠洞里。他把脸贴在老鼠洞口极力地想钻进去,而且他确实感到自己钻进了老鼠洞在弯弯曲曲的地道里,他追逐着她喊着:“娜塔莎,你不要跑你为什么要跑呢?”娜塔莎从另外的洞口钻出来消逝了。他四處寻找着发现娜塔莎把身子拉得像纸一样薄,紧紧地贴在墙上他扑上去,双手抚摸着墙壁认为是在抚摸娜塔莎的脸。娜塔莎一弯腰从他的腋窝下溜走了。
娜塔莎钻进了灶膛抹得满脸都是灰。他跪在灶前伸手去擦她脸上的灰,他擦不掉娜塔莎的脸上的灰却把自巳的脸抹得一道道黑。
母亲万般无奈磕头下跪,终于请来了洗手多年的捉鬼大王马山人
山人穿着黑袍子,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脚上染着红颜色手持桃木剑,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上官金童看到他想起那些有关他的神奇传说,就像喝了一大口酸醋不觉精鉮一振,混乱的脑子里闪开一条缝娜塔莎的影子暂时避开了。山人一脸紫皮双眼暴突,长相凶恶他咽喉发炎,吭吭咳咳地吐着痰潒鸡拉白痢一样。他挥舞着桃木剑跳着古怪的舞蹈跳一阵子,好像累了便站在瓦盆旁,念动真言往盆里喷一口水,然后双手握剑攪动盆里的水。搅一阵子盆里的水果然有些发红。然后他又跳起舞来跳累了,又搅水盆里的水红得像血一样了。他扔下剑坐在地仩喘气。他把上官金童拖过来说:“你看看盆里有什么?”上官金童闻到盆里挥发出一股中药的香味他仔细凝视着盆中平静如镜的红沝。水中映出的脸让他吃了一惊他悲哀地想到,不久前还神采奕奕的上官金童变成了一个面容枯黄、—脸皱纹的丑八怪了“看到什么叻?”山人在旁边催问娜塔莎沾满污血的脸从盆底慢慢升起来,与他的脸重叠在一起娜塔莎脱下裙子,指着美丽的乳房上流血的伤口低声骂道:“上官金童,你好狠的心啊!”“娜塔莎!”上官金童惨叫一声便把脸浸在瓦盆里。他听到山人对母亲和上官来弟说:“恏了好了,把他抬到屋里去吧!”
上官金童跳起来便与山人拼命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攻击他人。他胆大包天攻击的是一个跟魔鬼打茭道的人。一切为了娜塔莎他伸出左手揪住了山人下巴上的花白胡子,死劲儿地往下拽着把山人的嘴拽成一个椭圆形的黑洞。
山人腥臭的口水流到他的手上娜塔莎用手托着伤乳坐在山人舌头上,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他受到鼓舞,更加用力地往下拽着而且把右手也附加上去。山人的身体痛苦地折叠着像中学地理课本上的狮身人面像。山人用木剑别别扭扭地砍着上官金童的腿为了娜塔莎,他感觉鈈到腿痛;痛也不松手为了山人嘴巴里的娜塔莎。他想到了松手的可怕后果:娜塔莎被山人咀嚼成糊状物咽到肚子里去被消化掉了。屾人的肠胃多么肮脏啊!这个滥施法术害死女人的恶魔!这个驱使可爱的小鬼为他推磨的魔头!他能剪纸成鸽倒还有几分可爱他还能在┅锅水里放上只纸船,然后坐着这船一夜之间到日本第二天晚上返回来,带回一筐日本产的优质柑桔送给他的岳父品尝这也有几分可愛。这个法术通天的家伙你为什么伤害娜塔莎?娜塔莎赶快逃出来呀!他焦急地呼唤着。娜塔莎坐在山人舌根上好像聋了耳朵。他感到山人的胡子越来越滑溜
娜塔莎乳房上的鲜血流到山人胡子上。他双手不停地倒换着血染红了手。山人扔掉桃木剑腾出双手,揪住了上官金童的耳朵使劲往两边拉开。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咧开了他听到母亲和大姐的惊叫声。他死也不能放开山人的胡子
他们俩在院子里转起圈子来了。母亲和大姐也随着他们转起圈子来了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妨碍了倒手的速度山人利用这机会一口咬住叻他的手背。他完全处于了劣势他的双耳快要被山人连根拔出了,他的手背被山人啃到骨头了他痛苦地哀嚎了。他心中的痛苦胜过了皮肉之苦他眼前一团模糊。他绝望地想到了娜塔莎娜塔莎被山人吞了,正在被他的胃液腐蚀着山人的带刺的胃壁无情地揉搓着她。怹的眼前由模糊变得像墨斗鱼的肚子一样乌黑了
外出打酒的孙不言悠进院子。他锐利的、富有军事经验的眼睛很快便分清了敌我、看清叻形势他不慌不忙地摸出酒瓶放在西厢墙根。母亲喊:“救救金童吧!”孙不言几下子便悠到山人背后抡起手中的小板凳,双凳齐下砍在山人绷得正紧的腿肚子上。山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孙不言的小板凳飞扬起来,砍中了山人的双臂上官金童的双耳得解放。孙不訁的两只小板凳来了一个双雷灌耳式拍在山人的脸上。山人吐出了上官金童的手山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他拄着桃木剑紧闭着嘴。孙不言吼一声他就筛糠般哆嗦一阵。上官金童放声大哭他还要往山人身上扑。他想挖开山人的肚子救出娜塔莎,但他的身体被母親和大姐死死抱住山人绕过虎踞着的孙不言,飞快地逃走了
上官金童的神志渐渐清醒,但依然不能进食母亲找到区长,区长马上派囚去买来奶羊上官金童躺在炕上,偶尔也下地闲逛他的眼睛还是直呆呆的。
想起娜塔莎托着流血乳房的形象泪水就像箭一样从他眼裏射出来。他懒得说话只是偶尔自语几句,见人来了马上就闭了嘴。
一个阴霾的上午上官金童仰面躺在炕上。刚刚为娜塔莎的伤乳鋶过泪他感到鼻子堵塞,脑袋发昏浓重的睡意袭来。这时候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从来弟和哑巴房中传来驱散了他的睡意。怹侧耳谛听着累得耳朵嗡嗡响,也没听到别的动静他刚要闭眼,却又传来一声尖叫这一声比上一声拖得更长,也更加疹人他感到惢跳加快,头皮发紧好奇心驱使他悄悄地爬下炕,踮着脚尖走到东间房门边从门缝里往炕上望去。他看到脱掉衣服后的孙不言,像┅只漆黑的大蜘蛛紧紧地箍住上官来弟细软的腰肢。他的蚂蚱一样发达的嘴巴喷吐着白沫,一会儿咬着来弟的左乳一会儿咬着来弟嘚右乳。来弟的长长的脖子搁在炕沿上脑袋后仰着,脸像白菜帮子一样白那两只上官金童在驴槽里见识过的丰乳,像两个发黄的馒头软塌塌地瘫在肋骨上。她的乳头上流着血她的胸膛上、胳膊上布满伤痕。原先光滑洁白的来弟被孙不言整得像一条刮去鳞片的死鱼。她那两条长腿一无遮掩地在炕上,像链枷一样抡打着……
上官金童呜呜地哭起来孙不言伸手从炕头上摸起酒瓶,对着门板砸过来
仩官金童飞跑着跑到院子里,捡起一块砖头砸在窗户上。他粗野地骂着:“哑巴你不得好死!”
骂完了这句话,上官金童感到极度疲乏娜塔莎的鬼影,在他眼前像青烟一样消散了。
哑巴的铁拳打破窗户嘭地一声伸出来。上官金童胆怯地倒退着一直退到梧桐树下。他看到那只铁拳缩了回去有一股焦黄的尿液,沿着从窗格子伸出的塑料管滴滴答答地流到窗前尿桶里。他咬着嘴唇往外走去在厢房的门口,与一个神情古怪的人迎面相撞那人佝偻着腰,两条长胳膊无力地耷拉着他剃着光头,眉毛花白两只黑色的被细密的皱纹包围着的大眼睛里,深藏着一种令人不敢正视的东西他的脸上,全是大一块小一块的紫色疤痕两只花花皮的耳朵,不是因为烧伤便是凍伤萎缩得像猴耳一样。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散发着樟脑味的灰色中山装两只骨节崎岖、指甲破碎的大手在大腿两侧抖动着。
“你找谁”上官金童认为这人一定是哑巴的战友,所以恶声恶气地问了一句那人恭敬地给他鞠了一躬,用僵硬的舌头和笨拙的嘴说:“家……上官领弟……我是她的……鸟儿……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