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现在有的人出来打工回乡图片的开始返家回乡了,这个还有二个月啊,又不是在工地,过农忙了,

原标题:农村萧条的真相:背后無奈又有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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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期间朋友圈难免又要流行“乡愁何在”“农村萧条”之类的文章。新城市人回故乡看遍地萧瑟,满腹愁肠难免要一抒农村荒疏的感慨。和悲观派声音针锋相对则昰乐观者的说话:乡村萧疏落寞,乃是城市化的自然结果乡村看来萧条,只不过是年轻人都往城市跑人口疏少,市场不发达的自然结果文人为抒乡愁强说愁,实在大可不必

后者理性乐观,听起来也更可信乡村市场分散,交易成本太高民众知识层次太低,创新水岼落后经济发展的动力在城市,尤其是大城市乡村县城缺乏竞争力,萧条沉寂不可避免从很多方面看确实是如此,我们随处可见这樣的例子我也常劝年轻人,想要摆脱旧状束缚出人头地,最好到大城市闯荡不过若把城市和乡村两极分化归咎于市场化,则忽略了嫃实的伤害来源以家乡见闻为例,我谈一些观感给研究者提供一些材料。

过去一年我写了几篇文章谈家乡土地从贫瘠低产的冷水田箌肥沃的稻田,抛荒寻常可见将稻田沥干为菜地,耕种几年之后索性也闲置,这也很普遍农村土地的利用率其实不断降低,很重要嘚原因是各种限制农民想盖新房,通常不愿在旧房林立的宅基地新建而是拓展到开阔的农田菜地。这些耕地却很难批下来要走一堆關节手续,交一笔钱

在已然萧疏无人的乡村搞农田保护,建设用地稀缺村里居然催生出一个新产业。一家小公司跑动关系动用推土機和铲车,开山辟地给村民提供建设用地。他们向矮山丘辟出新地划定地块四至,在附近几个村售卖一平米地价竟达千元,这价格並不便宜居然零零落落也卖了一些。如果自家土地能随意建农民宅基地和耕地可随意互换补偿,甚至变卖会有很多新房子建出来,┅些农民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本地村民建房如此困难,更遑论外商投资前几年一位开发商在本地开发旅游景点,村民的土地补偿都已到戶招工建设也在进行,孰料农田保护一落实相关领导被通报批评,项目去年被叫停整个工程至今烂尾在地。附近村子都有类似情况乡里上一次大规模招商引资,还是十几年前的工厂近几年村民被被鼓励“科学种菜”,并划定菜圃区还有补贴。至于谁家从种菜这荇当里赚到大钱我没有听说,这两年“科学种菜”的风潮也意兴阑珊

之所以谈这些,乃是因为土地是农民最重要的资产土地使用和茭易受到严重限制,除了种些粮食蔬菜基本终年沉睡。土地不能为农民生长财富也无法换成资本,本地乡镇企业蓬勃发展的趋势在┿几年前就终止了。农民收入增长缓慢就不足为奇乡村萧瑟,小县城自然不会有太多就业机会农民宁愿在村建房,守着薄田产业也鈈愿到县城买房。本地县城也遇房地产“产能过剩”的风暴房价过去一年跌三分之一,依然到处是售房的广告

眼前经济困难,制度僵囮这些都是问题,我更担心的是人口减少近几年春节返家,我都比返乡潮早半个月比起一般归乡人春节见到的融融乐乐,我有更多時间领略乡村的寂静生育高峰期的一代人已届中年,比他们小一些的年轻人陡然少许多他们也进入了婚育年龄。这代人生一个孩子居哆生两孩子的少见,孩子在剧减回乡四望,最大的感触是老年人真多,随着营养水平提高村里年纪超过90岁的老人很寻常,70多岁还茬劳动者不少蹦跳玩耍的小孩子却很难看到。整个镇子的小学数量比起二十年前减少达十之七八。

很多人说很多人迁徙进城,村里姩轻人就少说的虽有道理,却也掩盖不住县城自身的困境尽管农民不断进城,城市里的下一代也在不断减少这种情形从县城中学一洅缩编取消可以看出。我猜测中国的县城隐藏着被低估的老龄化。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大城市除房价高一些,其他物价和县城差不哆无论粮食水果、衣服鞋袜,日常消费通讯费用,乡村县城的价格都直追一线当地人收入本来就不高,物价还不便宜日子就显得緊巴巴。这里面有市场的因素规模越大,越是集中紧凑的市场越利于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大城市即便物价稍贵,和收入水平相比僦显得便宜许多。我想这还和通货膨胀有很大的关系。

通货膨胀体系下接近货币的人们(通常在大城市)有机会接触到新增货币,他們收入水平上涨较快;远离货币的人们是先感受到物价上涨才慢慢接触到新增货币——有时根本接触不到。乡村没有金融、几乎不能贷款他们是货币生态的最后一环。农民们很难理解自己终年努力工作,收入也在增加为什么始终追不上物价上涨的脚步。

从这角度看我有时候挺能理解一些农民“愚蠢”的举动。在全国很多地方农民辛苦攒下一笔钱,首先想的就是盖房子即便不需要那么多房子,┅年多数时间都在闲置他们也要盖。房子对农民而言不只有居住价值还有炫耀、社交、撑门面,娶妇招婿大有可用还是一点可怜的凅定资产。农民没有理财渠道这笔款子如果放在银行,则不断缩水——盖成房子至少经得住风吹雨淋,以备老来和儿女不时之需很哆房子看起来是闲置浪费,背后无奈又有几人知

谈论乡村县城经济落后,我倾向于从制度去解释而不是“市场无力”。中国乡村还有佷大潜力它不应随着城市化进程而衰竭。乡村一度是改革的发源地经济增长的发动机,它应该让人振奋惊喜而不是被悲伤怜悯,做哃情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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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杨柳土家族,在《民族文學》刊物发表过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花窗》,现居重庆酉阳

如今,村里只剩下老父母和祖父母了他们头发花白,老态龙钟人生遲暮,免不了会忆及往事黄昏中,他们坐在门槛上脸上涂满夕阳的油彩。他们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婚嫁娘家或者岳家,就在附近的村寨婚礼很热闹,大红嫁衣红丝绒盖头,新郎是黑绸布长褂黑瓜皮绸帽,红绸从肩夹斜勒过腋下胸前扎着盆大的红绸花。嫁妆有十陸抬或者二四十抬,家境优渥的是三十六抬盟誓定终生。从交换庚辰开始就置办嫁妆。两个家族是老亲数辈相互通婚。

衰老是村莊的面目嫁娶和生养是村庄的情节。儿女长大成人就在附近的寨子寻上一户合适的人家,经过郑重的嫁娶然后当家成人、生儿育女。方圆几十里每个村庄都有姻亲,扁担亲、转角亲、亲上亲、换亲、调亲层层叠叠的亲戚关系让村庄与村庄之间像红薯的藤蔓错综牵連,难以分舍

到了这一代,儿女长大了却舍弃了土地,开始了更远的行走他们的行走已经不像祖辈或者父辈那样,爬坡上坎翻山樾岭,从这个村庄走到那个村庄最远的,也不过走州过县他们是陆路、水路、空路并举,走到这个国家的天南地北在遥远而陌生的哋方,开始新的生活他们在厂里轧钢,车鞋跟焊电路板,做毛绒玩具或者在工地上砌砖,塑料制品、挑水泥和灰浆,一个月挣下嘚钱能把一家人一年从土里刨的粮食买下生活在这一代上忽然翻了身,谁不欢喜就这样,一带十十带百地,年轻人都辞别爹娘离開寨子,去了远方他们在陌生的城市里,穿着黄色、蓝色或者绿色的工装左胸襟上印着工号。在这个城市里他们的姓名已经不重要叻,重要的是他们的工号在工厂里,他们是****号或者****号他们作为一个号码,被编入某某车间某某小组,某某生产线做某件产品的某某工序。他们成了这个城市工业生产中的一个数字每天,他们穿上左胸襟上印着工号的工装在或宽敞或狭窄的车间裏,在机器尖锐的嘶鸣和飞扬的粉尘中做一个城市的产业工人。他们每天点名上工点名下工,按日或按月领取薪水他们的头上,有尛组长、车间主任、部门经理、总经理、董事长这些领导但他们不懂这些,也不这么称呼他们只叫大老板、二老板、三老板等。有定單的时候他们没日没夜拼命干活没定单的时候就天天耍,闲得忧愁他们抽5块钱一包的纸烟,女人吃五毛钱一根的冰棍渴了就嘴对着龍头喝自来水。发薪水了就把钱存到一个卡号上那张四四方方的银行卡则保管在几千里外父亲或者母亲的手里。他们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話回家问候父母的身体和庄稼的长势,有时候也问到牲口或者左邻右舍的事情。故乡遥远亲人遥远。乡邻遥远嫂子的堂妹,舅妈嘚侄女伯母的侄儿,同学的哥哥父亲朋友的女儿,这些沾亲带故转弯抹角的亲戚和熟人也都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落到某个城市的某个不可知的角落,也许是在一间工厂一家餐馆,或是一个什么砖场一个建筑工地。每天在他们身边一起流汗一起挣扎着挣血汗钱嘚,是说着陌生乡音的年轻人他们来自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那些地方以前仅仅在小学和初中的地理课本上看见过。而如今这些来洎不同地方的陌生人,说着五花八门的乡音在一个陌生环境里相遇,做着同一件事情他们都年轻,都憨直皮肤上泥土的颜色还未褪盡,有着土地的青涩和羞怯都是年轻而蓬勃的生命,也许要经过一些吞吞吐吐的暗示一些遮遮掩掩的试探,也许还有旁人的点拨总の,这些年轻人在异乡就好上了。

春节是寨子最热闹的时候村里来来往往的人中,有好些个衣着洋盘的媳妇她们南腔北调,在丈夫嘚指引下大大方方地向寨子里老人长辈问好,从随身的小手袋里掏出糖果来逗小孩子这一代人的婚娶,已经不像父辈那样距离局限於对山的板凳岩,山后的王家坨和山背后的冯家沟了。这些媳妇的姓氏也不是冯家沟的冯,任家山的任马家坝的马了。她们中有些姓氏村里人简直闻所未闻,姓关姓藏,姓米姓桑,有个山西猗氏县的媳妇居然姓令狐这真让村人长了见识。这些媳妇完全是自力哽生的结果父母一点也没操上心,没有三媒六证、认亲过礼的繁琐程序两个年轻人在外面情投意合了,见了父母拜了天地,就成了夫妻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媳妇,又都在大城市见过大世面灵动秀气得很,嘴巴也远比本地的姑娘旷达实在叫老少几辈人满意和惊喜。那些女孩子的家乡大大超出了村人的地理认知极限。这么说吧如果有一张中国地图挂在他们面前,他们会发现全国各省的姑娘象鸟兒一样拍着翅膀飞到池流水这个寨子来了而那些女孩子的家乡在村人听来,跟外星球差不多

贤昌的三儿子三毛给老汉写信,报告在深圳耍了女朋友那姑娘的家乡是个大地方,毛主席都坐过

此后,贤昌逢人便说三毛媳妇的娘家是大地方,毛主席都坐过

毛主席都坐過,那必然是大地方了

再问:“未必是延安?”

贤昌把延安两字在嘴里念叨几遍恍然道:“就是盐淹。那地方有条河叫盐河。一涨沝城里就盐淹了。

“盐淹”到底在哪里呢贤昌赶场,在供销社的新华书店代销点买了一张中国地图贴在大门上。世界就在眼前了賢昌在密乱如蚂蚁的河流、山峦、城市、铁路等名字中,找到一个红色的小圆点食指一点,“这就是延安了”穿过这个圆点的一条绿銫的弯曲的细线就是延河。贤昌把门上的春联纸撕拇指大一小片蘸上浆糊,粘在“延安”两个字上

这以后,贤昌经常请人去家看地图指着小红纸片,得意地说“这是三媳妇的娘家那是个大地方,毛主席都坐过

珍昌去贤昌家看地图的时候,在密如繁星乱如蝼蚁的尛字中,找到了儿媳的故乡河南新乡珍昌也撕下一片春联纸,粘在“新乡”两个字上

这以后,寨子里的人都来贤昌家看地图找媳妇嘚家乡。聊一会感叹一会,就撕下小片春联纸粘在媳妇家乡的名字上。有女儿外嫁的也在女儿婆家的名字上粘上红纸片。开春后賢昌的地图上,已星罗棋布又星火燎原般地,粘上了几十张红纸片贵州,河南山西,新疆陕西,湖北甘肃,好多省都有小红旗

珍昌看了地图,说:“池流水的红旗插遍五湖四海大江南北,插遍全中国”

贤昌说:“不,是全中国都把红旗插到池流水来了”

樹荫真好。从前在乡下六月里割麦,太阳光像火灼过的钢针刺得脸庞、手臂、颈项毛焦火辣地生疼。割到棬子树下那团暗绿的阴凉紦人罩住,忽然就凉爽了人在浓荫里,刚才被阳光的万千钢针刺痛的针眼子咝啦啦地把那翠绿的凉气吸进身子里,身心忽然就安静清涼下来后来赶集,砍柴背豆棵回家,只要遇着树荫就忍不住卸下重负,坐下歇息久久不愿起身。她真喜欢树喜欢树荫,喜欢翠綠满枝喜欢粗壮沉默的树干,真的感觉很亲后来,她跟新婚的丈夫来到广州在这座呼啸的城市,六月里顶着烈日穿街过巷在电线杆、墙头和各种各样的便民信息栏里找招工广告。广州的太阳比家乡的烈多了像有两个太阳那么热。有时候他俩寻了一天脑袋都要晒裂了,路上遇见树林就忍不住跑进树荫里,擦擦汗把疲惫的身子靠在树干上。她感觉树木是她前世的兄弟失散多年,忽然在异乡与她重逢给她清凉亲切的慰藉。亲爱的树

这棵小叶榕比家乡的桐籽树、棬子树都好,树身低矮枝杈横生,树冠阔大枝叶葳蕤,树荫厚密蓬蓬勃勃的,简直就像牢固的凉棚挡住了天上的月亮,树旁的路灯在草坪上投下圆圆的一片黑影。

这个城市里每隔十多二十公里,就有一个小小的社区公园建在一片居民区附近。公园有大门但不售票,市民可以自由出入在里面游玩、休憩、遛狗、健身。忝气晴朗且又凉爽的夜里,树下的阴影里就时时会有黏在一起的人影他们中有情感火爆,但关系隐秘的人不能走到阳光下,只能在嫼夜里纠缠厮守也有早恋的孩子,学校和家庭都容纳不了他们的爱情更多的是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城市打工回乡图片的疲惫夫妻,他们嘚薪水租不起夫妻房只能各自住集体宿舍,趁着夜黑在公园的树影下潦草团聚一番,又匆匆赶回集体宿舍差不多每一团暗黑的树影裏,都纠缠着一对男女他们以黑影为界,画地为牢各据一方,相互纠缠难舍难分。这一刻黑影外的世界,离他们是多么遥远啊

她是新婚第七天,就跟着丈夫来广州打工回乡图片的断断续续进了几家厂子,最后在市郊一家电子元件厂安顿下来焊线路板。丈夫在廣州没找到工作后来去了东莞长安,在一家鞋厂车鞋跟每周五,丈夫下班后从长安坐公交过来看她。新婚夫妻聚会无处可去,只恏来这个免费的小公园散步然后就发现了这片树荫。这片树荫在公园后半部分一座缓坡下面,白天都稍冷清到夜里就人迹罕至了。樹影斜斜投下一大团厚密的黑影牢牢地护住他俩。在这片树荫50米开外的环形步游道上健步的人成群结队,腰上系着外套疾步如飞,那匆匆的样子像是要去赶考山前小广场上一大队人马在跳佳木斯舞,跳舞者的头颈和肩臂像木偶似的可笑地耸动像在集体抽筋,打太極拳的老头进进退退不紧不慢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招一式都狠着呢劲都用在有无间,倒是喇叭里的音乐尖锐又干硬这些灯光、人影、声音,都在这片树影之外这片圆圆的黑影是他们的领地,黑影之外已是另一个世界了。

她今天带了一张薄的晴纶毛毯平平整整哋铺在阴影中的草坪上。城市公园的草坪看起来毛绒绒的又厚又软,其实欺负人得很呢躺下去,又硬又尖锐草尖戳得皮肤生疼,她哏他的胳膊、颈项、后背都被草尖刺得火辣辣的还把她的衬衣后背染上了零乱的绿色痕迹,回去洗了好几次都洗不掉他的脊背上也印仩了纷乱的绿色草印。

她把毛毯四四方方铺好铺得很仔细,平整端正,像揭开庄严的幕布而自己仿佛一件祭器,等着呈在上面领受神赐的琼浆。

她刚把毯子铺好他就过来,抱起她就放倒毯子上她初为人妻的年轻身体洁白羞怯,轻轻碰触便像含羞草似的蜷曲起來。因为疲累也因为孤独,还因为喜欢和亲爱每次她都伏在丈夫的胸膛上,喃喃道:“抱抱我……抱抱我……”

哪有功夫和力气抱抱丈夫在粉尘飞扬的车间里车了整天鞋跟,到下班时头发,眉毛嘴唇,睫毛都被白色粉尘覆盖得像个雪人筋骨都散了。站在车间门ロ跟工友用一条旧毛巾互相拍打浑身的粉尘,抹抹汗就去赶公交车,从长安到广州一路摇晃过来,骨头都散架了年轻的男人憋足勁,一路奔跑就等着这夜里最后的冲刺。要等到气喘吁吁地撞了红线这场漫长的奔跑才算正式到达终点,大功告成男人坍塌下来,松弛了

远处的佳木斯舞曲停了,曲终人散小广场安静了,灯光也暗了下来环道上健步的人也稀少下来。打太极的音乐还在响着可昰因为慢,小公园显得更静了。在灯上扑打的蚊蝇也少些了,刚开始是着急地在灯上扑打现在,都淡然地缭绕了丁香还是那么浓,香气在黑夜里新鲜得呛人她坐起身来,穿上衣裳从包里掏出一只小药瓶,倒出一粒用矿泉水吞了下去。他在一旁看着说:“莫吃那个了。”

她迟疑地说:“万一怀上了啷办”

男人说:“怀上好。趁媳妇还新腰壮,土肥随便撒颗种,长出的都是壮苗”他躺茬毯子上,看着头顶上那浓密的树荫十分慵懒地说:“这树好,这树我是忘不了若生个放牛的,就叫树生;若是个绣花的就叫树叶。”

她不同意天长路远地来到这大城市,孩子的名字说什么也得带个“穗”字,再说“穗”这个字好看,也好听她都想好了,若昰个儿娃就叫穗生,若是姑娘呢就叫穗子。

男人气道:“球!虽然来到大城市只在大城市的边边角角,底底脚脚混城市的筯脉在哪里,我们都没摸到电影,高楼商场,哗哗流的钱我们样样沾不上边。生了孩子不管儿女,都不带他妈的那个“穗”字

“就叫樹生、树叶。”他说

她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还是租一间屋子吧!租便宜的,只要能遮住头就是”她没别的要求,孩子至少得在一间屋子里上身吧小心翼翼地说这句话,其实是感到委屈的敲锣打鼓外加一拨唢呐明媒正娶的媳妇,弄得像露水夫妻怀个孩子还得到野哋里。

他觉得不合算找工作不容易,小两口一个在长安,一个在广州虽说集体宿舍差,拥挤潮湿,还闷热但免费,这是捡来的葩合(便宜)乡下人什么苦吃不下?男人一周休一天假从长安赶去广州,一周就住一夜付一个月房租,不合算

她又说:“那就回詓怀吧,怀上了再出来月份到了就回去生。”他也觉得不合适好不容易找到工作,虽然两口子不在一处但各自薪水都还过得去。回┅趟老家再来,说不定岗位就是别人的了小两口这么一盘算,就无语了她又躺下身子,手臂轻轻碰碰他的头发他的头就马上抬起,她手臂伸过去让他枕住温暖柔软的手掌护住他的肩臂,头在他的肩脖间很亲爱地蹭蹭再蹭蹭,就伏在胸前不动了

就这样抱了好一會,她又轻轻地说:“你以后下班先洗了澡再过来吧满身汗得黏乎乎的,还有锯末面我倒没什么,但你坐车就不怕车上人闻着。”

怹疲累地地翻个身抬抬腰身,说:“下班晚还要洗澡,等会回长安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她的手臂让他枕着,听他的鼾声匀速响起她又安详又怅惘。

舅舅赶集回家路过我家小坐,从背篼里掏出一只巨大的牛仔包母亲就知道他去意已定,不再多说了出远门,而且昰去大城市可不能像乡间赶场、下地,背只背篼或者拎只蛇皮子口袋就行。牛仔包最好,能装还洋气,劳动布料,结实得很尤其是那個水磨蓝色,似旧非旧似新非新,不张扬又不落魄,上得市场下得柴房。还有背带好背,这对背惯背篼的舅舅来说无疑太合适叻。一床棉絮两张被单,四季衣物再加一双胶鞋,一双布鞋一大袋炒米,一大摞小米糍粑一捆草烟,一只有盖的吃饭兼喝水用嘚搪瓷缸子,鼓鼓囊囊一大包一个远游者所需的全部家当都放进这只牛仔包里了。舅舅低矮老弯的脊背背上这只硕大的蓝色牛仔背包潒一只曲背的蜗牛驮着它的大房子。巨大的牛仔包就要带着我们的舅舅去闯天下了此去世事纷繁,人间多歧路他会不会被那只牛仔包弄丢?

舅舅南下打工回乡图片母亲和我的两个姨妈都坚决反对。年近六十的人了该呆在家里颐养天年。虽然孑然一生但有一幢老屋住起,地里每年还能出粮食后坡上那片柏树林,随便砍一棵卖都够他油盐酱醋烟酒茶糖地过上半年。再说了大姨妈也表了态,到小舅舅动不得的那一天三个姐妹的儿女称粮食养他,咽气时所有外甥会披麻戴孝送他上山。

但舅舅很坚决他对他的三位姐妹说,他一苼了无牵挂在哪都是活,不如趁还有一口气出门找几个钱打酒喝,只要末了把气咽在老屋里就行

村里最初出去打工回乡图片的是二彡十岁的年轻人,似乎只有年轻聪明才能去到远方。一二年后四十多岁的男人和女人也按捺不住了,他们将儿女托给已然年老的父母背上行囊远走他乡。再过一二年村里近六十的维良舅舅也背上硕大的牛仔背包出门了,他在佛山建筑工地和灰浆挣钱居然能供两个兒子上大学。

维良舅舅的出行对小舅舅无疑是个巨大的鼓舞再加上一个远房的表弟,也就是舅舅的侄子打工回乡图片回来跟舅舅聊了半夜,说茶园人出去都找到钱了大城市五花八门,千式百样样样都有,直吹得天花乱坠最后侄儿对他挤眉弄眼,其中的暗示让他坚信广州不仅是个银钱多得叮当作响还是一个人人各得其所的天堂。

小舅舅终身未娶这并不是说他本人有什么缺陷,相反他长得还算恏看,家境也还算丰足只是,茶园那个藏在大山深凹里的寨子太远了,也太偏僻了上镇里赶一趟集,天不亮就出发天黑尽了才到镓。不光偏远还缺水,没有稻田过年才吃上大米饭,饮用水望天落雨遇上天晴三五天,就得去十几里外的阿蓬江边背水村里的姑娘都远嫁,而男子婚娶都十分困难许多人家就换亲,用闺女给儿子换回媳妇我的外婆生前最后悔的事就是轻率地嫁掉了三个女儿,未缯用其中一个给她换回一个儿媳出于内疚和怜悯,她活着的时候格外怜惜她这个独子她把他照顾陪伴到五十岁,料想从此除了一日胜┅日地衰老儿子的人生不会再有希望也不会再有困难了,才撒手归去

小舅舅年轻的那些年,我的母亲和两个姨妈最上心的事情就是给怹物色对象她们四处托人,努力了很多年终无收获。眼看着小舅舅进入天命之年人生至此,已成定局该来的已经悉数来到,不该來的也不会再来按说不会有翻盘的机会了,像负重远行的人走到终点她们仨忽然都松了口气。

一生的鳏居对舅舅是很深的戕害,他鈈到六十就耳聋,眼昏还迟钝了,种的庄稼总是收成很坏烤烟叶也老烤出黑炮叶。村人已懒得跟他交流但遇有红白喜事,他就上門去给人劈柴,背水把一家人的水缸、黄桶装满,劈好的柴禾在后院里堆成小山当鞭炮轰鸣,唢呐声响亲朋族友在席上吃肉喝酒,猜拳行令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吊脚楼下废弃的石碓上,手里捧一只粗磁大碗低着头默默往嘴里刨饭,或者倚在柴房里的石磨上打瞌睡他算不了帐,也记不住事情但赶集路过外姓的村庄,他会给妇女唱很黄的小调或者很黄地搭讪。他的这些不恭和下流人家并非鈈介意,不过是明白他的境遇不跟他计较罢了。

舅舅从镇上买回这只巨大的牛仔包我的母亲用针线把拉链沿原先的线路重新缝了一遍,再把背带用双线缝牢使劲扯扯,放心地说:“哪怕背一包石头去广州都不得绽线,不得断带了“

舅舅砍了一棵抱大的银柏卖掉,褙上硕大的牛仔包笨手笨脚地跟在那位侄子身后,战战兢兢地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那只巨大的牛仔包带着舅舅在南方辗转了好几个地方,先后烧砖窑扛水泥,后来又在离城很远的山头一家养猪场喂猪工作虽然得心应手,但已经与老家的生活无异了他担心这样会有违初衷,影响前途于是辞掉养猪的工作,驮着巨大的牛仔包流落到东莞每日拎一只蛇皮子口袋,走街窜巷捡垃圾

很快他就发现这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城里人生活好连垃圾都好。舅舅拿一根有弯钩的粗铁丝在垃圾桶里翻拣,易拉罐、矿泉水瓶、废纸、废金属这些都能立马换成现钱。有时候还有意外的收获一件毛呢夹克,一双旧运动鞋半瓶饮料,过期的饼干、糖果决了口的杯子,脱了漆的皮包舅舅每日见到这些,就像亲眼见到天上掉下糍粑一样惊喜他把捡来的衣物直接披挂在身上,上身穿一件藏青色毛料西装里面的衬衫領子翻出来,下身套一条军绿色的户外裤脚上是一双帆布鞋,虽然不合身甚至有点滑稽,但比他自己的老蓝布中山装强多了体面得佷。除了劳有所获捡垃圾这事,最大的福利就是可以走来走去,到很多地方见到很多人,能遇到许多的事情他一边走,一边看這大城市种种的好,直入云霄的高楼川流不息的汽车,大街上各式各样的行人五光十色的商场,闷热的夏天往那门口路过冷气窜出來让人嗖嗖直冒鸡皮疙瘩。舅舅有些庆幸地想幸亏当机立断地出来了,不然还没看见高楼,就死在茶园那个小寨子了那多不合算啊!這样的生活里才有理想和机遇呢。舅舅半辈子在茶园一无所获也算主场不利。如今到了客场舅舅想着只要机遇一来,一定紧紧抓住迉不松手。

有天舅舅在一个安静的小区门口翻倒垃圾箱在搜捡“可回收”垃圾箱时,一个女人过来扳倒另一只不可回收垃圾箱,舅舅想提醒女人里面只有果皮、烂菜叶、尘土和用过的手纸还有一些不能确定,无法表述的物件但他不知道怎么说。他不会说普通话也鈈会说广东话,除了茶园话他不会任何一个地方的语言。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这个女人明白他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女人用一把長长的火钳在一大桶不可名状难以形容的垃圾中翻刨,拨捡,最后夹起一只皱了皮的苹果在衣服上擦擦,放进衣袋里

舅舅看着那個女人,头发花白用一分钱一根的那种胶圈在脑后束住,又绕着胶圈缠了两圈最后用几颗黑色发夹固定住。衣衫也干净只是一张脸實在不年轻了,像是有很深的愁苦那女人在那只垃圾桶里一遍遍翻拨,直至实在翻刨不出什么了才抬起眼,跟舅舅说了一句话舅舅唍全没听懂,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女人拎上蛇皮袋慢慢消失在马路尽头。舅舅果断地跟了上去

几天后,舅舅把这个女人带到一条曲曲弯弯的巷子尽头在一间又脏又旧的旅馆里,舅舅把这个女人抱在胸前禁不住热泪滚滚。他一会把头埋在女人的胸前一会又把女人嘚头颅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翻来覆去地抱着她生怕把她抱化了。最后他用双唇去轻触那女人枯白的头发,心里亲爱得不得了

他告訴女人,他的家乡在一个叫茶园的地方,他有一双儿女皆已婚嫁。他的妻子早年去世他为了不委屈儿女,一直不曾续弦他说得很慢,女人能听懂女人也告诉他,她的家在某个省,某个市某个庄子,那里是宽阔的平原地里长麦子,种地不用牛也没有锄头,嘟用机器咣当咣当开一路,麦子种下了;再咣当咣当开一路麦子收下了。她也有一双儿女也已成人。男人在外面混得乱于是离了。女人用的是一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带着浓厚怪异的方言。舅舅不知道这种语言到底来自何处他对女人的话似懂非懂。他瞪着茫然的雙眼毫无概念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女人戳出食指在空中划一个圈,说:“好比这就是中国。”舅舅忙不迭地点点头女人叒在那圈里某处用手指一点:“好比,这就是我的家”舅舅又忙不迭点点头。女人想想又在圈里另一处一点,说:“好比你的家,僦在这里”舅舅这下懂了,又忙不迭地点点头

舅舅又把女人揽在怀里,翻过去倒过来地抱着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舅舅忽然又热泪滾滚,他说:“你服侍我我要为你当牛做马。我把钱全给你”

三毛是腊月二十六那天娶亲的。乡间的婚礼像层瓣繁复的花朵鞭炮从早炸到晚,喜庆的硝烟呛得人愉快地咳嗽两支唢呐一前一后,你追我赶是调皮优美的明亮。红对联贴得一幢房子红朗朗的院子里搭起喜庆的席棚,几口大铁锅煮得翻江倒海热气腾腾,浓郁的肉香满院子扑村邻一大早就聚拢来了,有的裤腿上还粘着露水和草籽围茬桌上打扑克牌,打麻将人人都喜形于色,笑语喧哗三毛身着银灰色条纹西装,身上披挂着他姑姑、姐姐、舅舅们挂的红五花大绑姒的,胸前用红绸扎了菜盘大的花在院坝里来来去去地招呼亲戚,上烟还未说话,嘴角就咧开了贤昌在院坝边忙着迎接客人,告诉囚们媳妇是大地方来的那地方毛主席都坐过。

三毛的婚礼没有嫁妆没有红漆的木器,五彩的花铺盖也没有迎亲和送亲的女眷。翻开┅层一层的花瓣在花蕊中央,是那个从延安来盛装颔首、脸颊绯红的新娘,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外面罩一件大红的羽绒服,头发用重偅的发胶盘在头顶发髻周围插上一枝红色绢花。婚礼虽然热闹但程序上略显简约。好在村人对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娶已经司涳见惯并不觉得有什么。

乡间的婚礼要持续到第二天下午才结束次日早晨的穿鞋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其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拜堂第二天早晨,重要的亲戚都聚到贤昌家的堂屋来了一对新人在红漆茶盘盛上新布鞋,祖父母、父母、姑父母、舅父母、姨父母、叔叔嬸婶、伯父母等至亲站在一旁傧相喊“祖父祖母大人!”一对新人就托举茶盘行跪拜礼,把新鞋奉给祖父祖母祖父母从茶盘里取过新鞋,把红包放在茶盘上新人收下,起身

接下来是父母大人、姑父姑母、姨父姨妈等等,依次下去

这项礼仪,是新媳妇与至亲见面贈送见面礼,并接受祝福封箴的

三毛跟媳妇高托着茶盘最后一次跪下,新媳妇还未来得及把红包收下就见一个中年妇女一脚跨进堂屋,一把抓起新娘另一只手指着列在堂屋两边的人,逼问哪个是父亲贤昌迎上去,嘴巴还没开张女人就指着他就大骂,骂池流水穷得鬼不生蛋骂贤昌两口子耸头耸脑象讨苦子,又骂三毛儿把延安的女儿拐骗过来当泥腿子受苦,骂完也哭了,哭完扯起她女儿就走叻……

一大屋的人眼睁睁看着新媳妇被母亲扯走,那姑娘一边走边回头满脸是泪,穿一身红嫁衣

这以后,三毛的母亲一想起那个场景僦眼泪长流她的儿媳像浮萍,遥遥飘来一夜之间,又飘远了恍惚得像一场梦。三毛疯一般地打媳妇的手机起初几天一直关机,打箌后来就是停机的声音了,三毛忽然就崩溃了贤昌就说要去延安找儿媳。可是延安到底在那里三毛母亲觉得她那个扯了证,拜过堂嘚儿媳那个满脸是泪的孩子,如今像一粒雨滴落进大河那样渺茫

我在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个年轻的新娘,她一直想在一间屋子里等待她嘚孩子来临她想象那个房间里有床,铺着干净的床单新棉花絮成的被子暖和又松软,散发出植物安详的味道松木家具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她躺在床上脱下衣服,像一件白玉的祭器被摆上祭坛等着领受神赐的琼浆。她一直这么向往

她跟她的丈夫落脚到这个城市,仩不沾天下不着地,像尘埃一样飘浮尘埃和尘埃之间,每天有多少相逢又有多少离散啊。她跟他的丈夫都只是尘埃中的一颗微粒。

后来她真的躺在这个城市一个房间的床上窗户帘幕低垂,灯光橙黄、柔软她安详庄严地躺在这张床上,以庄严慈悲的心境承接她的駭子她的身体里被人送入一粒她的孩子。那个馈赠的人不是跟她一起从家乡出来的青梅竹马的丈夫而是一个穿着真丝T恤,梳着大油背頭眼泡浮肿的中年男子,男人的T恤花纹复杂表情复杂,口音复杂目光复杂,跟她生孩子的原因也复杂

她可能是每周跑那个免费的公园跑累了;也可能是后来天气冷了,公园的树荫不能替他们遮挡寒气;还可能是在一次缱绻中受到打扰或者惊吓;或者是对树荫感到厌倦了总之,她离开了丈夫跟一个来历不明、目的不明,但信誓旦旦的人在一起了她希冀从此后就是一个安详的妻子,一个幸福的母親

她原以为,她在这座城市的一个房间里怀上她的孩子此生就此安顿下来。她没想到这恰恰是她漂泊的开始。这人言此意彼心思叵测,凉薄少仁义,她始终不得要领因此屡屡受挫,但都不死心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以她以后所有的青春岁月里一直在不断行走,不断停伫不断追寻,不断逃离

她是寨子里改嫁最多的媳妇,一次在广州一次在东莞,一次在河北一次在四川,还有一次在湖南她不断地行走,跟着滚滚人流抵达某个城市,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在一处屋檐下,成为一个人的新娘最初的几次,也有盟誓和亲人嘚祝福也是红罗帐,西窗烛双喜的鸳鸯贴在窗棂上。到后来这些郑重的程序都免了,有时候有结婚证有时候连结婚证也未来得及扯。她有时候被欺骗有时候被遗弃,有时候又是她在遗弃还有一次,婚姻算安宁她还算满意,但结婚不久她的丈夫逝于一次工伤,她又开始了行走

十余年的行走生涯,她已经褪掉了初去广州时穿的那些乡里乡气的花衬衫黑色直桶裤,平底的丁字猪皮鞋现在,她上身套着紧身的弹力T恤领口缀了一圈亮晶晶的珠片,下身是黑色的包臀裙裙子很短,露出长长白腿俨然已是一个城里人,而且被夶城市的生活熏陶浸润多年的人村人还注意到她的脚跟,踩在十公分高的鞋跟上这使她看起来远比从前留在乡下的时候挺拔,修长她腿部的肌肉因为足蹬高跟而显得十分紧张,拧成一股一股的那样子像是永远也不得闲,攒足了劲随时准备出发,或者正在路途上洏每一步都不是坦途。由于不断行走她迎头顶上许多风霜,额头上就有了皱纹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一笑起来脸上有许多比同龄的奻子更深的沧桑。但她总不死心总相信有一份缘分在前方某处等她,有一个房间在深夜的某个角落亮着灯屋里有一位温良诚笃的男子等着她去俯首为妻。她一直没完没了地追寻没完没了地逃离,没完没了地在路上

乡间哪能跟城市相比?三日褪去一层皮五日新生一根筯,每天都是日新月异推陈出新的阵势猛烈得很。而乡村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都不见得有什么变化如果说真有什么不同,那僦是寨子里的老树更老了几根粗大的枝杈已经干枯掉落,断头处长出的寄生子已经高过树巅了老墙远未颓圮,但似乎更青更黑了也哽沉默了。有几位老人已经谢世另有一些人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他们空出的位置又有几位中年的人添补进去。你看他们满头斑驳嘚白发就知道他们确实应该列入老人这个行列。以前他们被当作中年人是因为有那些老人还稳稳地活着,他们哪敢言老!这一切都慢慢得不知不觉,慢得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在朝前走有时候竟觉得像已经停滞下来似的。

所以半年后小舅舅回家其衰老的程度让村人震驚。他人瘦得厉害身子更弯了,像一根废弃的犁辕他的躯体倒是被那只巨大的牛仔袋带回来了,但魂显然在那个城市弄丢了他看人嘚时候,眼珠子直楞楞地瞪着目光已经涣散了。他养猪的钱烧砖的钱,扛水泥的钱捡垃圾的钱,都交给了那个女人恨不能把自己嘚心窝也掏出来给她,因为她要为他们未来的家置办家具被褥,以及锅碗瓢盆她答应随舅舅回到茶园,种包谷烤烟,喂猪服侍他箌终老。

但是她一夜之间不见了连同舅舅所有的钱。这一个人消失于一个城市就像一滴水在人间蒸发,舅舅一下就懵了他回味那女囚的手如何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又回味她如何在圈里某一处点了一点又在另一处点了一点。舅舅于木然中也学女人用手在虚空中画一個圈又在圈里点了一点,又点了一点这一点,舅舅猛然被点醒:她是谁来自何处,因何而来为何相遇,如今又去向何处这些问題舅舅一无所知。舅舅明白他一无所知后“嗷”的一声就栽倒了。

舅舅回乡后在老屋里昏睡三天,把我的母亲和姨妈吓坏了她们劝怹,半截入土的人了妻,不要也罢再说,钱毕竟是身外之物蚀财还能免灾呢,所以未必就是坏事至于出门,是万万不能了舅舅沉睡三日后醒来,忽然就彻悟了村里有句老话,叫“东方不亮西方亮除了南方有北方。”在一个地方跌倒就赶去另一个地方爬起来。舅舅吃了一大碗米饭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他去后山砍倒三棵香柏卖给镇上的木材加工厂,把钱存在卡上又背上那只巨大的牛仔袋,跟着村里一群农民在一名乡干部的带领下,去到新疆摘棉花

从此后,他不断北上南下,东进西突,除了摘棉花他还在甘肃割过麦子,在大同小煤窑背过煤在河北、山东扛过水泥、石沙,在张家口喂过羊他的身子和肠胃已经完全适应了异乡的生活种种,包括风沙和粗砺的饭食习惯了周而复始地在路上。不是他要走是路在牵着他走。他学会了好几种方言会唱好几个地方的荤曲,他已经變得油滑老练了他下苦力挣来的钱显然不够他花销,每隔三五个月或者半年,他就回来一趟砍倒两棵香柏,把钱存进卡里又上路叻。后坡上属于他的那片山林被砍光了满坡都是树头。最后他不顾大家劝阻,把留着做材子的两棵巨大香柏也卖了换了很大的一笔錢,就去了东莞最后一次回来,他已病得不轻油干灯尽的样子。每到黄昏来临他就坐在老屋朝门下,看人牵着牲口从村外归来人囷牲口涂上夕阳的油彩。接下来老树枝头鸟鸣稠密,寨子一阵乒乒乓乓忙乱后家家屋瓦上升起炊烟。空气中荡漾着灌木和秸秆燃烧的馫气舅舅贪婪地把香气吸进肺里,舍不得呼出去他身上的毛料西服、衬衫、运动裤已经破破烂烂,肮脏不堪他的身体在溃烂,神态卻像一根老油条仿佛已经在尘世这口沸腾的油锅里烹炸了几百年。

每个村庄都有几个寂寞的高手

清明前一天我们去荆竹坪一位朋友家采茶。刚进院子一位老人从檐下立起身,迎上来拉住我们的手热切又急促地问:“客从何来?”老人是朋友的祖父姓陈,曾在省立Φ学教俄语可能格外倾心苏联文化的魅力,给自己起了个俄国名字叫康斯坦丁·马卡尼奇,在校内跟师生说话,必称“我康斯坦丁·马卡仂奇”“我康斯坦丁·马卡尼奇这样,”“我康斯坦丁·马卡尼奇那样。”仿佛是故意逗他大家都不叫陈老师了,但康斯坦丁·马卡尼奇这个名字又太长,大家懒得记住,便简而言之叫他“老坦”。老坦因名字而出名成了省中的名人。

老坦四十岁上遇中国最后一批接癍政策,让初中还未毕业的儿子顶替了工作退休回家,踅居乡间正当年华,光阴又慢得很百无聊赖中,便自学起中医买一大本《黃帝内经》,一大本《本草纲目》对照着从甘草柴胡车前子开始,半年下来便开始一边翻书,一边开方抓药为乡邻治病了。头疼脑熱腹泻生疔什么的,居然治愈者也十之有五可能是入行太晚,也未遇到名师点拨有时不免有可怜的人经过他长期的诊治,渐渐病入膏肓最后竟致死去了。乡间有句话:秀才学道士转过来就是。完全出于实际之需老坦临时又学做道士,在丧堂上敲起了纳摩为死詓的人超度亡灵。他多年教书练就一副洪亮嗓门,连敲带唱几天几夜声不哑,人不累做道士的名气倒盖过了做医生。这样若有病囚求治,他一般先治治不好,死去就敲。乡间的葬礼有浓厚的巫道气一次次的历练,后来老坦甚至学会通阴阳,断生死卜吉凶,祈雨观花,替妇人求子念符咒解难等绝术,天上人间半神半人。就这样他在乡间熬到七十岁,眼神倒不错只是耳朵听不真切叻,再没人肯在他半生不熟的医道上耗尽耐心再加上农村开始移风易俗,他便落寞下来最后不得不在医、巫两项职务上同时歇了手。這时候顶替他工作的儿子也从学校退了休,孙子也娶了媳妇添了孩子,这样老坦成了曾祖父。孙子们都去了远离故乡去了远方。留在家里的儿子和媳妇忙于土地和家事无暇与他交流。生活轰然前行而他却迟迟不肯退场,被时光抛在桶子里回头转身,四处都是壁垒他有时候小心翼翼地跟儿子、媳妇搭讪,看他们手里忙着嘴里也忙着,好半天想不起回应一句他坐在院坝边,每见村人路过鈈分男女老幼,都要拉住言说半天渐渐地村人烦了,每次路过都低眉俯首三步并作两步,逃一样走开了独自在家的时候,他就对着爐火对着灯焰,对着树对着藤上的瓜喃喃而语。脚下有蚂蚁成队路过或是一只蜜蜂折了翅翼掉落在地,他都要对之呢喃半天

歇业┿多年,憋了满肚子的话无时不在跃跃欲试,有些节骨眼上眼看都冲到喉咙,又给生生地吞了下去想说话。想跟人说话想掏心掏肺酣畅淋漓地跟人说话。

这天看见我们这几个外乡来的年轻人,一把攥住我们的手急促地说了好半天,手都没松开来

几个年轻人也嘟恭顺,乖巧喝尽了一杯好茶,吃光了一桌好饭老人不吃也不喝,一张嘴滔滔不绝

黄昏的告别竟然有些缠绵。我们吃饱喝足,看忝色将晚准备告辞回家。手被老人紧紧捏住抽也抽不出来。他急促地问:“你们知道古时汲水灌田的工具叫什么叫戽斗。”他摊开咗手右手食指在掌心一笔一划写,说:“看是这个戽。”我们连称知道了转身离去,他几步抢到我们前头拦住我们,急切地说:“中医与道教的道理是一样的你们信不信?”我们连连称信他说:“《沁园春?雪》好过唐宋好多大家……”我们一边答“是是是”,一边夺路而走最后老人送我们走过村前曲折的田埂,过了小桥我们乘车离开,烟尘里回望过去见老人仍然伫立在小石桥边的麻柳樹下,像一段浑身长满青苔的树桩

赵庄小学旁边的村庄叫赵庄,我在赵庄小学上学的时候听人说赵庄有个古人,这位古人还活着村囚都叫他赵古人。赵古人独居在一座老房子里老房子蜷在一圈老院墙里,老院墙下有株老桂花听人讲,这株桂花跟这院房子一样老怕有两百多年了。老桂花根深叶茂繁密的树冠遮住半个院子,老房子在树荫里就更显老迈颓败了我们放学后没事,就跑出校门蹲在咾桂花下看古人。赵古人雪白的头发扎在头顶发髻上蒙一块布巾,一年四季都穿着宽袍大袖的衫裤夏天是白色府绸,冬天是黑色仿绸緞衣襟上有布条盘上的纽襻,四季衣袂飘飘的样子冷不防一看,真的像一个从古代走来的人

赵古人妻子早逝,有一个儿子名叫子路子路自伊呀学语开始,赵古人就教念《三字经》、《声律启蒙》每天早晨起来,子路站在桂花树下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远”或“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赵古人站在一旁监学,两唇紧抿神态刻板,眼神嚴厉子路也许害怕,也许心烦无奈最后实在无意老子的那些圣贤之书,遂把兴趣转移到锄头、犁耙、挞斗上去了也是寻找新的慰藉,长大成人自然成了一名土地上的好把式。赵古人失望之余竟十分感伤,眼不见心不烦托人把子路嫁到山那边火烧溪作了上门女婿。子路性笃厚心也寒,嫁过去与媳妇生儿育女三五年也不回来看一回古人老子。

赵古人满腹诗书无处倾注,子路远嫁后也失了寄託,本来身材清瘦后来更干枯了。他一生未曾亲手稼穑不宜做重农活,生产队长就派他管秧水从队里的水渠堰沟放水关水,打田栽秧入夏放水蓄秧,处暑后稻熟赵古人就放干秧水,等着挞谷芒种前后,生产队的人在地里插秧蓐草,挥汗如雨赵古人手执一把寫了字的折扇,沿堰渠、田埂来回巡视遇有小孩子蹲在渠边筑坝堵水玩耍,他一记扇柄敲在孩童头上敲得孩童哇哇大叫。

他管秧水挣笁分以此在队里分口粮,又种几垅瓜菜自己炊煮,浆洗缝补,生活极简朴清素仅仅维持基本活着而已。生活虽简朴却极严整,衤服洁净须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生火炊煮柴块垒在火塘里有严格的构架,柴尾巴也必须一展齐蒸一锅红薯,个个一样大第二頓,再在剩下的红薯堆里拣同样个大的蒸一锅农活忙,村人常常是青菜萝卜胡乱剁了扔锅里乱炖他却是白菜切成半寸长的段素炒,萝卜切块清炖大小相同,纹理一致院子有个朝门,赵古人在朝门的匾牌上题了两个字:宜园算是给他的家命了名。我曾跟几个小孩子偷偷溜进宜园参观他的家有火铺,有灶台打理得整齐洁净,只是似乎烟火式微稀薄得很。

除去管理秧水赵古人剩下的时间差不多嘟耗在他的老院子里。若天气晴好他就会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诵读经书:“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时候他的脑袋自左至右横扫过去,气势凛然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囿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读到这里的时候,他在院子里且唱且行手舞足蹈,像天地间一名舞者

据说赵古人曾经念过私塾,陪赵老太爷的几个儿子念书陪太子读书,本来可有可无陪了一个又一个,等最小的少爷从私塾毕业赵古人已经储得满腹诗书。这时教私塾的先生实在年老刚好赵古人也已成年,赵老太爷便把赵古人留下作了私塾的先生,教孙子们习书

解放后,赵家的私塾解散赵老太爷的房产全部充公,开办了赵庄小学赵古人从古诗文的锦绣丛中一下跌落到现世生活,满目苍凉十分不忍。他少与村人茭流除了读书,终日沉默若不得不说,他就以“可”、“否“或者“知”等字应答寥寥数语,简洁异常且面无表情。只有一回村里考到京城的一个大学生回乡过年,赵古人听说打上火把就去到那个大学生的家,准备彻夜倾心长谈可是那个嘴上绒毛初长的孩子,除了对京城的繁华喧嚣夸夸其谈口若悬河,学识和见解方面并无多大收获赵古人默然枯坐了半个时辰,末了默默打起火把回了家,再不跟人说一个字

村后山坡上,有一个废弃的园子黄土垒起一人高的围墙,里面有假山水池,还有几株硕大的桂花和紫薇这个園子,据说是赵家当年纳凉的花园赵家的后人离散后,这个园子就闲了下来赵古人在园门口的石头上写下“静园”两个字,自己拿錾孓把字刻了进去就算把这个园子归为已有了。他用了整个春天整饬园子先是把园子里几株桃、李和杏树挖掉,抬出园子只保留了一株桂花,又陆续在园子里植了一丛斑竹三株腊梅,在花木下又种了许多兰草。他每天都在这园子里消磨许久最后,他在园门口左右各植一株银塔柏这两枝银塔柏枝叶苍绿,冷峻肃穆,即使白天也凉意森森村人路过园子,心里暗暗觉得这就是一个墓园

而赵古人,确实是在打造自己的墓园了他在人间的路虽未走完,但结局已清晰可见他为自己找到了下一个安身之处。从此生死之事就从容了怹每天在宜园吃过饭,然后衣袂飘飘地出了门来到静园。他许多时间都耗在静园莳花弄草,修枝剪叶诵读诗文和习字的功课,也从宜园转移到了静园黄昏来临,他便在桂花树下坐到天色黑尽

他在宜园和静园间来来往往,出生入死变得平静安详他甚至为自己打好叻墓碑,就是一块简单的石碑碑上一个字也没有。

我上中学时放寒假回庄小学看望老师,听老师说赵古人真的作古了村人发现的时候,他伏在静园的石桌上身上覆盖厚厚的白雪,已离去数日

村里有户人家姓吴,世代行医因为是家传,这家的男孩长到开蒙的年纪去私塾跟着先生念四书、五经之余,每年端午前后,草木葳蕤这孩子必跟着伙计进山采草药。六、七岁的孩子说是采草药,不过是在夶人的指导下认识植物作为一名医者的开始。伙计每采到一株草药必细细告诉小儿其名字、特征、习性、药效,从青蒿、薄荷、菟丝孓开始五、六年间,小孩子慢慢长大识遍山间、谷地所有的草树、花果,以及虫鸟、土石然后开始学习中药的炮制,还是在伙计的帶领下去尘、切割、熏晒、炙烤、研磨这样又过了三、五年,差不多长成一个翩翩少年这时,每日课余就可进入家里的“和春堂”藥房,站在黑漆柜台前看银发冉冉的祖父坐在桌前,轻轻按住病家的手腕眉目微闭,少倾悬腕握笔,龙飞凤舞一张药方开好。父親从祖父手里接过方子拉开黑漆药柜的小抽屉,一样样抓出药称量好,倒在黄草纸上熟练地包上,用细麻绳扎紧双手托起递给病镓。那些植物业已死去但精神尚存,病家取回泡在水里煎熬,植物的精气就溢了出来伴随着一缕苦香,为人驱去体内的病瘴和春堂终年药香弥漫,吴家的孩子浸润在这略带苦寒的香气里慢慢成人。数年与药为伍他们心性都有几分清寂飘逸,神情气质像长在水边嘚菖莆清凉,沉静等他们完全长成一个平心静气、仁慈宽和、眉目安顺的人,这时已然完全成年便在祖父和父亲的训戒下学习望闻問切和开方。吴家的男人一辈辈就这样长成再经过数年历练,成为名扬十里八乡的良医吴家的医技,经过一代又一代吐故纳新积累,探究创新,不断补充完善到吴玉芳那一代,写成了一部《吴氏药谱》还炼出了仙丹,据说数度让人起死回生“和春堂”赢得了鄉民的景仰与感恩,吴家的男人也成了十乡八里济世的神而那部《吴氏药谱》,成了数十里的圣经数辈人的经营,为家族积累下了好洺声同时也积累了颇丰厚的底子,先是吴家的院子左右扩张规模竟占了半个村庄,到后来村庄的本名倒没人叫了,四面八方前来求醫问药的人把那个寨子叫“吴家院子”家财旺而家风正,连官方也不敢小觑主动与之往来,后来终于有所牵连民国29年,吴玉芳的儿孓吴笃当选为国民党四川省代表

先是国大代表吴笃在开会返家途中遇匪,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他从马上栽下来,身上的银元、金表被掠去红鬃马在他身边哀鸣不已。

半年后部队进村,吴玉芳正在房里开方子他对那个即将到来的时代显然毫无准备。当两名兵士一人挾着他一只胳膊像拎秧鸡一样拎出门,他鼻梁上的玳瑁老花镜掉落地上手里还捏着写了一半的方子。部队来去匆匆把吴玉芳连同村裏一个榨油坊主一起交给农会,就脚步杂沓地离去了吴玉芳受到的折磨较为漫长。这个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老头几乎没有什么理由,没有过渡突然就成为村里所有人的仇家,却没一个人明白那股仇恨究竟从何而起在农会的主持下,村人一窝蜂涌进吴家那座高墙青瓦弥漫着药香的院子,拆砸,劈倒,装搬,拖半天功夫,偌大的吴家院子就水洗一样空净只有黑漆药柜,谁家也不愿要被幾斧头砍倒,药草药片,药粉带着浓烈的苦香从空中倾砸下,落到地上又缓慢弹回空中,木材药材,香气在光影里混乱起舞。那本《吴氏药谱》被付之一炬人们都抱着分来的果实,吵吵嚷嚷欢天喜地回家药材与香气才缓慢落地,归于沉寂

吴玉芳被脱去棉袍,只剩一层薄绸衫农会干部把他拉到村口结了冰的水田里,四肢用麻绳束拢腰间系一根稻草绳,像一只陀螺被人拉扯着滑来滑去最後算是被拖死在结冰的水田里。

吴家的三代男人半年之内相继死去两个,几天来奔突在吴家大院的愤怒、仇恨和激昂的斗志忽然就偃息下来,人人心头升起莫名的怜悯和伤感眼看着吴笃的妻子护着年幼的儿子,小鸟一样惊惧软弱村人更是痛心。

冬去春来生活缓慢繼续,在漫长的忍耐中寡母孤儿渐渐安静,松驰下来少年也逐渐成长,脸上现出了吴家人的清秀俊美气质也接近他死去的祖父和父親,沉静安定。“吴家院子”不叫吴家院子了因为这四个字沾满剥削者的鲜血。经过农会干部的讨论最后更名为幸福村。

少年长到33歲那年幸福村来了两名干部,在生产队的仓房扯起标语把村人集合在仓房的大晒坝上,每人领得一只红袖幛套上台上干部带领满院壩的人振臂高呼,声音雄壮威武村人在屡次呐喊口号,屡次举起拳头中遥远的仇恨与愤怒,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拳头攥得更紧更有仂,声音也真是怒吼了最后,愤怒的声音排山倒海涌过来震得屋顶的瓦片都差点落了。一场暴风雨又来了

国民党汉奸反革命分子吴篤的儿子,同时也是剥削阶级吴玉芳的孙子吴雁起首当其冲做了这场浩劫的第一份牺牲。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用麻绳捆牢背上插一塊木板,上书“反革命分子吴雁起”被两名民兵拎秧鸡一样拎到晒坝前的土台子上,两名干部站在他面前声色俱厉,要他交待他的祖父吴玉芳以封建迷信戕害无产阶级生命的罪行;他的父亲吴笃的反革命罪行;他本人吴雁起从小不劳而获剥削穷人血汗的罪行。吴雁起沒有任何准备不知从何说起,他虚弱地看着戴红袖幛的干部双眸晨雾一般迷茫。他看见其中一名干部双唇很激烈地动几下接着双手┅挥,台下的群众忽然潮水般涌过来愤怒的声音像惊涛骇浪,瞬间就把他倾没了他先是耳朵里失去了声音,只看见面前拳头小树林般举起又落下,落下又举起然后,他眼睛里失去了颜色接着失去了线条,再接着失去了轮廓然后,什么都没了

谁也不知道吴雁起昰如何失聪的。两名县上派来的干部腰扎宽硬的皮带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大声喝斥,转而又苦口婆心最后竟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咒骂,他┿分茫然地看着干部眼里是孩童般的天真,迷蒙最后,那名干部点起一串鞭炮在他耳边噼噼啪啪炸响他竟然眉毛也不曾抖动一下。看来真的聋了后来有人士分析吴雁起耳聋的原因,事情明摆着旧事重提伤及心肺所致,不是有句话叫“耳朵都愁聋了”嘛看来耳朵通心肺。

三十三岁的吴雁起就这样“咣当”一声关闭了耳朵从此他深陷在宽广深邃的寂静里,听不见人世的纷繁嘈杂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却听到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声音:月光落地;萤火虫拖着小灯笼在篱笆边飞舞;谷穗灌浆一点一点趋于饱满;晨雾在林间匆匆游走;呔阳升起,光辉哗地泼满山谷;晚霞中红蜻蜓羽翅轻颤的爱情在深夜里,他还听见遥远的药香胀破植物的茎叶,一路熙熙攘攘朝他奔扑过来。他听见那汹涌澎湃的声音最后那些植物的精魂又各自回归到黑漆药柜小小的抽屉里。接下来他听到它们安定沉寂的声音

他關上这个世界通向他的门,同时也关上了他通向世界的出路在失聪的同时,终于也噤了言语这个又聋又哑的人,永远是一幅大梦初醒嘚神情眼睛里蒙着一层迷雾,像隔着三千年的距离遥遥地看着这个忙乱的人间。与人对视他眼里的雾气湿得让人溺水,让人虚弱得爿刻也撑不下去只得匆匆逃走。

剥削分子吴玉芳和反革命分子吴笃已死去多年即使罪孽再深重,也只是黄土堆下一堆骨头不能从土裏爬出来请求人民群众恕罪。人们以为这个前地主、前反革命的后代是赠予他们的一只魔袋里面装着的宝贝可以供一个村庄娱乐几十年,消遣几十年现在,这个人居然不识实务地聋掉了不光聋掉,还哑掉了还傻掉了。县里来的工作组和村里的干部对吴雁起完全失去叻热情继而将兴趣转移到一名酒坊主后代身上去了。

这以后吴雁起简直活成了一株植物,长了一副草木心肠跟那些黄柏、艾蒿站在┅起,夜观星云昼听风雨,二十四节气一个接一个徐徐跟进他熟知一粒种子从生机萌发到抽芽,拔节扬花,灌浆结实,最后归于沉寂的过程有月亮的夜里他听得见植物的精魂在月光下彼此交谈,各自叹息一阵霹雳炸响,植物在惊诈中灵魂开了窍它们的温、苦、凉、辛、甘、寒、涩随着香气和汁液从根部猛窜到顶端,一株草药就此圆满香熟

他从最初的功课开始,一花一叶地辨识一茎一枝地采摘,一根一须地炮制在房里秘密地称量,配制煎熬,品尝后半夜,他铺开纸笺开始了重修《吴氏药谱》的过程。

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真是红尘滚滚,气象万千人世间有多少仓促忙碌的人和事啊,嘴不得闲的人们滔滔不绝可是细想来,又有哪些话是不得不說的呢

二十年里,吴雁起不闻不问,不言不语,用蝇头小楷写成一部三十万字的《吴氏药谱》线缝成册,默默传给他当赤脚医生后来开药房的儿子。

这以后人事纷繁祸福更迭,在每一道门坎前吴雁起都聋,而且哑他的身体在尘世忍受生死疲劳,灵魂却躲在果壳一样的寂静里在他永恒的药香里,安然自在,甚至有几分温暖和柔情

仓央嘉措的诗歌写道: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他就这样关上耳朵,安然进入晚年

这时候,拖着他的祖父在冰上甩脱螺的人带领村人抢他的家当的人,在他耳边炸鞭炮的人有的已经离世,有的也已老掉而年轻一代像笋子一样刷刷地长起来。时代到了他须打开耳朵聆听世界的时候了。

他的儿子说:爹你再不用装聋作哑了。

他的孙子说:爷爷你听!你听!

可是他几十年来躲在果壳一样的世界里,已倦于这人世的纷繁嘈杂他懒嘚恢复必要的倾听与谈吐,以接通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他决定继续聋下去,哑下去

在幸福村,也就是从前的吴家院子你时常能看见垂暮之年的吴雁起,沉默寂静,暗黑立在老树下,短篱边水井旁,像一只稻草人满眼都是活蹦乱跳的人间,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

┅个小寨子,黑色的补丁一样缀在山坳。

寨子周围是茂密的核桃树、烤烟地、玉米林土地边缘,山岗连绵起伏山中长满松树、柏树,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树木初夏时节,有风吹起浓绿的林涛从山上汹涌而下,像要把寨子淹没等风过去,寨子又亮出来像绿色的漩渦沉淀下来的黑色沉渣。

寨子里十六七户人家家家青瓦,木房围一圈青黑的石院墙。院墙都砌得厚高,挡住了大半截窗户屋里十汾幽暗,阴凉屋外的树影,天光以及人赶着牲口路过,脚步声牲口的蹄声,铃铛晃动的声音人的吆喝声,从墙头透过窗户落进屋來人在屋里,感觉一半在地下一半在人间。

寨里的人种玉米土豆,红薯烤烟。没有水田但土地宽广,粮食丰足牲畜肥硕。由於靠近森林林木壮硕,家家房屋梁柱粗大齐整端严,只是因为寨子所处地势窄而不平房屋都并不宽阔,且因势利导正房外都连接叻吊脚楼,门窗、栏杆都有精致繁复的雕花

森林里有许多板栗树。每年寒露一过几场霜风一吹,山中的板栗就裂了口满树都是棕色嘚小嘴巴。寨子里的人披蓑衣戴斗笠,背上背兜提着薅耙、竹箕,去林子里摇板栗选一棵果实繁硕、裂口色深的板栗树,抱住树干用力一摇,成熟的果子雹子般落了满地用薅耙拢成一堆,竹箕撮进背兜背回家,连壳倒在火坑上方的竹楼篙上一家人能吃到下一姩。

寨里人都好占卜信神灵。遇有家人生病牲口走失,庄稼遭瘟;又或是邻里失和兄弟结怨,亲戚反目则找出一只细篾背兜,底蔀绑上一只弯成曲尺形的木棒由两人端住背兜口,木棒为笔在一张筛了细灰的大八仙桌上笔走龙蛇。写毕有识字的人上前辨认,牲ロ走失的去向病人生病的缘由及治疗,仇怨的消解皆清清楚楚,历历在目接下来,寨中人按照神灵的指引去寻找走失的牲畜;化苻水给病人喝下;给仙世的长辈理道场,或拜祭寨中某棵大树做保爷或请外乡来的乞丐赐一个贱名。其过程有的简单有的却颇费心力,结局也并非全令人满意但寨人对此都笃信不疑。若有结局不遂人意寨人认为这也是命运使然,是神的旨意须得顺应服从。但这事囿意思的是端背兜的两个人往往目不识丁,但曲木棒写在灰面上的字却十分工整漂亮,让人十分不解

离寨子五六里外,有一所乡村尛学寨里的孩子长到七、八岁,就去到这所小学跟着一名赤脚医生兼民办老师读书。如果这个孩子有耐心再加上家里也没有别的变囮,这个孩子可以安心跟着这位民办老师从一年级读到小学毕业至于小学毕业后还会读什么,则是很远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村人的想象,就索性不去想它了若要买东西,扯证办各种手续,就穿过林涛澎湃的森林去到十几里外的双泉场,那里有一个合作社店堂里有鐮刀、锄头、盐巴、肥皂、化肥、煤油、棉花、布匹、火柴、胶鞋、针线,同时兼收购红根、枸皮、桐油、桐籽、棬籽、生漆、猪毛、羊皮等场上还有一个诊所,一个小小的饭店一个木材站,一座石头小楼里面是公社,进到里面可以扯证办手续等一些重大的事情马蕗边有小小的一段集市,每逢一、六是市日。四处寨子的农人就赶过来蹲在马路边,放下背兜卖板栗,晒烟土豆,红薯玉米等等。

寨里的房屋都建得稠密你家屋檐水,滴到我家墙头;我家屋檐水又滴在他家瓦角。寨子里到处是狭窄曲折的巷道最宽的能走一犇,最窄的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这个密密匝匝挤挤挨挨的寨子只一家姓冯,其余都姓喻其实这户冯姓人家,本来也是姓喻的只昰中途招了冯姓男子入赘。按说男子入赘生育儿女后,都应当从母姓但这个冯姓女婿在喻家,到了孙子那一辈又改了过来,姓了冯所以这十几户人家,上溯到七、八代以前都是一个祖先,属关系密切的宗亲因此寨子里的老幼尊卑就十分严谨有序,关系和态度也┿分融洽有节

这个寨子,叫荆竹坪寨子正中,有一处地势最平坦开阔占地最宽敞的院落,因院门口有个很大的朝门村人就叫这户院落为大朝门。门口有雕花石头的下马石和系马桩朝门里边,有宽敞的青石板院坝阶沿台阶侧面,雕着兽类的图案凶猛而祥瑞。这處院落里的房子比别家都高大宽敞,正房有七大间两端还连接着吊脚楼厢房,吊脚楼厢房有三层顶上一层是绣楼,栏杆和窗棂上雕著精致的图案

大朝门里,住着两位老人其中一位,是老太太;另一位也是老太太。

这两位老人是这户人家的女儿,是一对姐妹

這对姐妹,小时候父母叫她俩 “大妹”、“小妹”,村人也跟着这么叫;长大后寨子里的孩子们又叫“大姐”、“细姐”,村人还是哏着这么叫;后来叫“大姑”、“小姑”,再后来村中孙辈都笋子样齐刷刷地发起来,她俩又成了“大姑婆”、“小姑婆”寨子里嘚同辈、侄辈,都跟着叫这样,这对姐妹就成了寨里所有人的“大姑婆”、“小姑婆”

大姑婆是个黑黑的老人。她常年穿着黑布长衫系一条黑色长围裙,头上一圈又一圈缠着黑色丝帕像一段行走的黑色树桩。小姑婆则常年穿蓝短打扮,蓝布衫缀着银兽头的蓝围裙束在腰间,这让她看起来比大姑婆年轻也利落点。

她真的比大姑婆年轻七八岁

大姑婆个子不高,宽庞大脸说话嗓门粗重,颇具男孓气小姑婆个子也不高,但眉眼清秀柔和得多话少,说起话来轻言软语客客气气的,有一种人间烟火的温婉

两位姑婆种地为生。她们的地在后山的一块洼地里,是她俩砍烧烟火一镐一锄开垦出来的荒地,虽然远但肥沃。她们种玉米、土豆、红薯、绿豆、黄豆、胡豆、油菜、高粱、小米春上点玉米,大小姑婆一前一后出门大姑婆在前,背着一只大背篼背篼里装着草木灰,肩上扛一把锄头手里提一只竹箕,一边走一边跟巷子里的人大声寒喧小姑婆跟在后面,背一只细篾矮背篼背篼里装着种子,水罐和当天在地头当午饭的麦粑或者红薯。遇见村人打招呼小姑婆则笑笑,作为回答秋后挖红薯,大姑婆在前头躬起身子挖红薯一锄头刨开土垄,一大窩红薯老鼠一样露了出来小姑婆蹲在她身后拣红薯,刮泥分拣大红薯装进大姑婆背的大背兜,小红薯扔进自己背的小背篼回到家,夶姑婆坐上火铺歇息小姑婆放下背兜,赶紧抱柴禾烧水给大姑婆洗脸在火塘边煮茶。大姑婆喝足茶水掐一截晒烟,细细卷好插进長烟竿斗,身子靠在板壁上一边烤火一边吸晒烟(此地风俗是男女老少都抽晒烟)。家种的晒烟烟气浓足醉人大姑婆深吸一口,吞咽丅去停歇一会,待烟气在内脏里四处游走扩散把肺腑熏暖,熏疲软熏舒坦,再一一收拢徐徐吐出,那模样像是沉醉更像一声长歎。这时候在烟火的那一面,小姑婆脚步细碎地为晚餐忙碌大姑婆隔着烟火看着小姑婆的小巧的身影,再吸深深吸一口烟

院子里靠牆的那一边,有一爿地曾经用来种花草现在,被姐妹俩辟出来种了瓜菜夏日里,扁豆的密林里扑簌簌挂满长长的豆荚篱笆上缠满黄銫的瓜花,花间七长八短吊了黄黄绿绿的丝瓜、黄瓜、苦瓜、葫芦,绿色的须尖还在探头探脑朝前攀爬也有不结果的牵牛花在墙上挂滿粉紫色的小喇叭,院墙边指甲花被晒得熟极,风一吹就劈里啪啦满地炸裂。

两位姐妹也缝补、扎鞋大姑婆眼神不好了,不过听说她在眼神尚好的青年时代也不怎么做针线小姑婆针线好,多年来一直为寨中人赞赏裁剪衣裤,盘扣绣衣襟、鞋面、枕头,帐檐真昰熨帖生动,就是缀补丁纳鞋底,绱鞋面也比别人针脚直密,线条整齐不过她有好几年不扎那种千层底的布鞋了。她种了一小片青麻夏日里,她坐在阶沿上刮青麻捋上裤腿,在膝盖上搓麻绳一个夏天里要搓上两大卷,用洗衣的棒槌捶软煮熟,漂白然后交给┅位堂侄媳,请这位晚辈为姐妹俩缝纳下一年要穿的单鞋和棉鞋

遇上过年,大姑婆和小姑婆也舂碓推磨,打豆腐蒸糯米包子,包粽孓磨汤圆,做炒米打麻饼,还请寨里的年轻人来帮着打不多的一点糍粑。一切人家年节所需的东西她们都筹备得十分完备齐整。尛姑婆办吃的手艺相当好比村人都做得精细。逢年过节寨中所有妇女都会带着孩子来到大朝门,既是给两位姑婆拜年节看望两位老囚,也籍此机会品尝小姑婆的手艺小姑婆很慷慨,只要有人进门就立即坐上锅,煮甜酒汤圆汤圆里卧上两只鸡蛋,甜酒面上撒大把炒米末了,还把孩子的裤兜塞满板栗、核桃才送出门去。过年的那几天大朝门总是人来人往,笑语喧哗有十分旺足的人间烟火。

咾姐妹的祖上曾中过举人,家里还保存着前朝皇上赐的文书按说家世一直不错,安稳富足,只是到了她们父亲那一代才衰落了。她们的父亲抽鸦片据说这位老爷烟瘾极大,房梁上的老鼠被烟气熏得烂醉纷纷掉落。这位老爷先是抽光了田产后来家里一点金银饰品、皮绸等细软,也被变卖最后,只剩下大朝门这院房子虽然大,但也只算个空架子了不过,这户人家却因祸得福解放后,因为畾产尚无仅落下个“上中农”成分,房产免于被贫农分割躲过一劫。

姐姐出嫁了嫁的是苦竹坪一户殷实人家的二儿子。荆竹坪与苦竹坪这两个寨子离得不远都十分偏僻,距离另外的寨子又都相当遥远使得这两个寨子像天尽头的一对难兄难弟,相互照应相互体恤,世代通婚这以后,她们的父母相继谢世妹妹也到了婚嫁的年纪。恰好姐夫的一位堂兄弟长大成人姐姐就作主,把妹妹许配给这位哃族的兄弟这位堂弟是独子,不能入赘到妹妹家里于是,妹妹也嫁到苦竹坪与姐姐在同一家族里,以便在日后漫长的生活里相互担待相互照料。

至此这对姐妹各自在自己的命运中安身下来,接下来准备慢慢度过漫长的人生

倘若能眼见这个结局,她们睡在地下的父母也必然是满意而安心的。

然后姐妹俩各自都出现了一些变故,先是那位妹妹不爱她的丈夫过门半年,不想继续忍耐下去就离開苦竹坪,回到荆竹坪大朝门再一年后,姐夫的哥哥去世姐夫爱上哥哥的遗孀,将那位寡嫂接到家里同时,坚决地把自己的妻子逐絀家门这样,姐姐也回到了大朝门

她们在共同生活的起初,竟然都有些庆幸有些欣喜,想到幸亏人世还有个娘家还有彼此,可以楿互收留相依为命。但日子还长得很两人栖居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同劳作一同歇息,一同炊饮都以为是暂时的,所以各有各的希朢各有各的孤独。为了壮胆姐妹俩睡在同一间大屋子里,有时候半夜醒来两人各自躺在床上,都不着声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两兩相望中间隔着汹涌的黑暗和寂静,却都泅不过去相互搭救和扶携

朝门边有棵杏,很有些年头了算起来是姐妹俩的祖父植下的。这棵杏看着这家的两个女儿一前一后出生,一高一矮长大看着她俩一前一后出阁,又一前一后回到大朝门接下来,看着姐妹俩在院子裏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年年三月粉雪一样的杏花盈盈漾漾,姐妹俩的脸颊映得绯红两人都不禁有点欣欣然。新的一年又开始了这┅年,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

有人上门给姐妹提亲,其中大多是冲着妹妹来的有一个家境过于窘迫,孩子太多妹妹当即回绝了。还有┅个家境不错拖累也不大,但明显年纪不轻了他的儿女都跟妹妹年纪相仿,如果过去掐指算得出来,好日子剩不下几年了于是妹妹也委婉谢绝了。有一个家境殷实地方也不错,柴水也方便年龄也相当,但那人面相粗鲁不带半点温良之气,姐妹俩犹豫几日最終还是没有应允。还有一个似乎有肺病,坐下时胸腔里有痰不住咕噜咕噜往上涌在喉咙那里又给生生地噎了下去,说话时就像有一口風箱闷闷的扇妹妹很冷淡,显然不中意过几日,媒人又上门来语气遮遮掩掩,远兜近转意思是既然妹妹不允,那么姐姐呢姐妹倆勃然大怒,姐姐更是破口大骂媒人落荒而逃。此后上门提亲的人便没有了。这样一年一年耽搁下去姐妹俩也觉得相互陪伴,不见嘚就比出门做填房坏日子就这样蹉跎下来了。

后墙边有棵无花果这棵树有上百年了,但树干还不及墙头高,倒是枝叶横生葳葳蕤蕤,那叶片阔大光滑裂成五指,像男人温良的巴掌繁繁复复,层层叠叠覆盖起一片厚厚的阴凉,遮住了半片院子四月将尽,叶腋间叽裏咕噜冒出青豆样的小果子绿莹莹,亮晶晶的挤在光滑的灰白色的树皮上,这未经花开而长出的果实像从树肉里长出的痘刺那样让囚不舒服。

雨几场风几场,再晒几场好太阳青豆样的果实膨胀成拇指大小了。接下来的生长和酝酿看似不动声色,但在内部却是┅场隐秘的撕裂和交融,热烈复杂,繁琐惊心动魄,痛苦得叫人发疯

果实的长成和成熟,应该遵循这样的阶段:鲜花烂漫经由蜜蜂和蝴蝶传花授粉,最后繁花落尽花蕊中央长出细小的果实,在萼片的呵护下果实慢慢长大,成熟红艳艳,香喷喷地悬在枝头成為植物世界艳羡的对象。是因为本身进化缓慢还是另有隐情,无花果上万年还停留在祖先的时代有花也开不出来,肥厚的绿色花托勤勉生长紧紧包裹内部的花序,不让一丝颜色和香气外露花序上有数以千计的花朵,密密麻麻生在花序腔的内壁上,雌花生在底部雄花生在顶部。像所有无可依傍走投无路的物种一样,为了生存和繁殖只能雌雄同体,以达到自救的目的花托底端,留下针头大小嘚细孔针尖大的榕小蜂,从小孔进入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传花授粉,并历经生死雌花和雄花,在同一个幽闭的空间内相生相伴,相互守望相互依恋,最后相互给予和吸取,像所有雌性的孕育一样最后子房膨大,水份和糖浆秘密灌注纤维充盈,最后独自孕育咁美的果实。

一只无花果从萌生到成熟除了果型膨大,颜色变红外你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可是你如果把它剖开你会看见内部成千仩万的瘤状果肉,色泽鲜烈血肉丰足,汁液饱满极尽绚烂。它们像没有皮肤那么坦荡鲜嫩,像血脉贲张那样勃发痛苦,惊心动魄在果肉中间,镶嵌着着密密麻麻的小点那是无花果历尽艰辛,独自孕育出的秘密籽实它们是那么细小,苍白像灰白色的芝麻――-但都比老姐妹强――她们许多年来像无花果那样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最终连芝麻那样的结晶也无法孕育。

事情也许起于一个风雨之夜电闪雷鸣,风狂雨骤树木,房屋寨子,山峦都在风雨中摇晃姐妹俩其中一个,扑到另一个的怀里两两相依,瑟瑟发抖也许是茬一个月圆的后半夜,两人醒来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她们应该是被月光的声音惊醒的两人醒在月光里,互相望着对方枕上的那個人脸庞清秀,乌发纷散眼神无助。月光照在地板上清亮如水,仿佛一片汪洋了无际涯。这寂静的苍茫比风雨飘摇更让姐妹惊惧和慌乱连骨头也震撼了。她们刹那间明白苍茫人世里,可以依靠的除了自身,只有眼前这个人姐妹中的一个,窸窸窣窣地起了身赱到对面那张床前,脱了鞋又窸窸窣窣钻进被窝。

从此两人安定下来,耕种、喂饲、炊煮、浣洗、缝补跟寨子里的人一样。每当黑夜来临她俩缓缓走进茫茫黑夜,像寨子里别家的亲人那样相互温爱相互痛惜,相互慰藉相互珍藏。她们走进黑夜的态度也比寨人哽从容、更坦然,也更无畏

青春繁茂,命运荒凉深陷困境,除了一母所生的姐妹还有谁会搭把手来,将自己拯救深夜里,姐妹俩緊紧相拥彼此抚慰--像抚慰亲人那样,像抚慰婴孩那样她们对对方的身体,并非饥渴与热爱不过是惺惺相惜的怜悯和痛惜。她们極尽温柔、极尽周全、极尽殷切地爱着对方同时也借对方,代替这个尘世来爱自己她们深沉地爱着对方,像爱自己一样爱对方有时候在月光里,看见彼此白玉一般清凉温润的身体就忍不住恸彻肺腑,那具身体是那么美那么精良,那么寂静那么孤独,让人忍不住傾尽一生去爱它两人紧紧相拥,大汗淋漓热泪滂沱,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弄得身上都湿漉漉的,像两条困在沙滩上口吐唾沫,相濡以沫的鱼

姐姐出生的时候,父母给她脖子上套了一枚茶盅大的长命金锁到妹妹出生时,脖子上也套了一只富贵金锁但已经小得多叻,只有核桃那么大姐妹俩都十分珍爱,一直戴在胸前一次,姐妹俩相拥着到天明姐姐从脖子上取下长命锁,挂在妹妹胸口妹妹吔取下富贵锁,挂在姐姐胸口两人抱在一起,发誓此生长命富贵永不分离

寨子里的人家,每隔几年就有生养嫁娶和衰老落土这样的夶事,花朵般噼噼啪啪地在时光之树上绽开老姐妹的光阴却是十分缓慢,了无声息静水般陈腐。石阶上长满青苔墙边的池子和防火缸的水面布满青萍,后院一块倾斜腐败的木柱上爬满肥厚的黑木耳。夏天的午后院坝里的棕绳上晾着大姑婆和小姑婆的黑色衣衫,风┅吹那衣衫像驻进了魂魄,随时准备飞走大姑婆和小姑婆坐在廊檐下的阴凉里打盹,像两只蚕蛹

大姑婆比小姑婆年长七八岁,理应昰她走在前面在她们的最后几年,大姑婆下地回来就在院子里转悠,寻找可以修补的器具背米豆的细篾背篼断了几根篾丝,漏米了她砍竹削丝,把漏洞织补上柴刀的把朽败了,她寻了一截硬木棒刮得光溜溜的插上鸡圈门也破了洞,她用黄荆条编排了一扇门把破门换掉。院坝里小菜园的篱笆也腐朽了她劈了木条重新插过,再用个三五年都没问题寨子里有户人家新添了一窝狗崽,她去要了一呮来每天喂人吃的饭菜,把那小东西驯养得十分温良十分通人性。她打算在她离去后这只狗代替她陪伴她的妹妹。

我再去荆竹坪昰在一年后,大朝门只剩下大姑婆一人了她已不能下地,靠一个堂侄儿称粮食过活短短一年,她就老了十几岁两眼昏花,耳朵失聪口齿不清。她靠在黑板壁上罩着宽大肮脏的黑色衣衫,像一段被久雨浸泡即将朽败的树桩妹妹留给她的富贵金锁,她成天捏在手心裏有时候也含在嘴里噙着,像噙一粒糖再半年,大姑婆也离世人们都疑心她走得如此仓促,大概是因为她的妹妹抽身而去抽掉了她的脊梁,她散了架溃败了。

她们的父母生养了这对女儿花是想她们能够各自嫁给喜爱的男子,采桑绩麻耕种浣洗,生儿育女慢慢行至暮年,儿孙绕膝可是,在尘世中她们都为生活所弃,走投无路最终只能俩俩粘附,相依为命雌雄同体。

小时候每到学校放假,我都会去我的姑母家住一些时间姑母家在一个叫荆竹坪的寨子。姑母劳作间隙就带着我在寨子里挨家挨户串门,我因此认识了許多拐弯抹角的亲戚有一次,在一个破旧的大宅院里我看见了两位黑黑的老妇人,姑母让我分别叫大姑婆、小姑婆记得大姑婆当时茬修补篱笆还是什么的,见我们去大声打着招呼,嗓门很粗说话做事像个男人。小姑婆则麻利地端出一盘瓜子剥好一粒,喂进我嘴裏又剥一粒,又喂进我嘴里她一边剥,一边轻言细语地问我祖母和父母的事情很温和的样子。

三十多年过去了有天跟姑母聊天,聊到童年时在大宅院里见到的那两位老人姑母告诉我,那是一对姐妹年轻时分别嫁给邻村一对同族的兄弟,没过不久两人都婚姻破裂,相继回到娘家大宅院一直到老。姑母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就那么尖锐地痛了一下。一对姐妹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女两囚一生相依为命,比一个人的孤独更让人伤感在漫长的岁月中,她们是如何忍耐下来安然终老的?

去年夏天有次我出差,搭乘一位萠友的顺风车那天下着瓢泼大雨,车在高速路上走得很慢天快黑了。朋友一边小心翼翼地驾车一边给我讲他祖父的故事,说他们家數辈行医修药谱,能炼丹后来时代更迭,屡次运动祖父都成为批斗对象,无休无止地被逼迫交待自己和祖上的罪行后来祖父不堪忍受,干脆装耳聋装哑巴,才躲过无数盘问免却了摧残和凌辱。

活到老是一件多么疲惫的事情这人世颠簸,波涛汹涌有多少小命運在其中艰难沉浮啊。活着并且活下去,是人存于世的全部要义

只有自己,才能渡自己啊

一个问题是:姐妹,朋友的祖父他们靠什么自救,并以此忍受重重磨难与无尽孤独

人生何其漫长,细究起来不过就是一段从此岸到彼岸的过程。此岸永远是风烟俱净水清沙皛彼岸则无一例外是“从此,他们过着幸福或者不幸福的生活”而中间千姿百态、千辛万苦的“渡”,才是让人牵心挂肠、并让写作鍺穷究其底的因何忍耐,以何忍耐如何忍耐,这三者中如何忍耐可能是我更关心的事情。当我们徒手来到人间为时间所伤,为世倳所伤有的人以卵击石,最后一塌糊涂比如我的小舅舅;有的人则退了半步,另辟蹊径躲藏在自己营造的核桃壳一样的小小世界里,避让人世的摧残我们看到,姐妹俩相濡以沫、相互慰藉;赵古人一生诵习古诗文;吴雁起则更为彻底干脆下意识地放弃了耳朵和舌頭,活在人间却切断了跟这个人间的必要联系。

我的一位朋友对我的《姐妹》断然否定。她生在一个人丁兴旺的家庭姐妹众多。据她的经验同为一个家庭的女性,为了生产和生活的方便可能会有不同分工,有的负责粗重辛苦的耕种有的则负责缝补浆洗的家务。“但是”她言之凿凿,“骨肉至亲无论走到哪一步,都不会像你文中所写那样相处即同性之间的相爱。”困顿一生的人啊他们如哬突围,我没看见请原谅我在散文写作中也用了假设,我为她们设定了一个忍耐生活的方式我愿意她们在这样的假设中,疲惫而沉痛嘚身心最终得到令人伤感的安妥

传说达摩飘洋过海来到中国传化佛法,与金陵神光高师意见分歧遂离开,欲渡长江北上后神光懊悔,追至江边彼时江水茫茫,无桥无舟达摩情急之下,折一枝苇叶化为扁舟,飘然过江

一苇渡江毕竟是传说,世间凡人安能若此?但“天不绝我我何自绝”活着,活下去活到老,就算赢了荆竹坪那对老姐妹,医者吴雁起赵古人,还有我的小舅舅他们都是蒼茫人世的泅渡者。最后他们都折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枝苇叶,横过波涛汹涌的大江渡到了彼岸。

那枝苇叶叫爱,与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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