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十余年,二十几年了 浪费多少娘娘大肚子生孩子视频的时间精力

肖克凡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机器》《生铁开花》《天津大码头》《旧租界》等七部小说集《赌者》《你为谁守身如玉》《蓝色鸟》《蟋蟀本纪》十五部,散文随笔集《镜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一个人嘚野史》《人间素描》还有部分影视作品。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为张艺谋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

迎出村子带头呼喊口号的庄户男子花白頭发,寡瘦脸庞细高挑儿身材,身穿白粗布小褂被汗水溻透黑色灯笼裤湿得缠腿,这就是李吉祥给我的最初印象——好像从水里爬出來的农村老汉其实这个村干部没有那么老,只是我太年轻了满世界都是长辈。

李吉祥嗓音沙哑竭力扯开喉咙吼着口号:“热烈欢迎支农抗旱小分队!工人阶级就是好!抗旱支农觉悟高!”

我个子最高,走在队伍前列情不自禁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涂万军走在我身后,小声发出警告:“喂你白丁不能带头喊口号!”

是啊,技工学校毕业的涂万军大我五岁他是车间共青团干部,我是班组白丁确实没有资格带头高呼革命口号随即闭嘴。

走在涂万军身后的庄连胜说:“你不要上纲上线哪里明文规定非团员不能呼喊革命口号?”

庄连胜仗义执言令人钦佩只是革命年代不讲私人情感,反对“哥们儿义气”我心怀感激不敢致谢。

华北连年大旱哆地农村吃水困难。郊县公社紧急调动打井队逐村逐户打孔钻井,抽取地下水救急城市工矿企业随即组织支农抗旱小分队,几路兵马開赴乡村突击安装俗称“压柄井”的“压柄抽水器”。这种“压柄井”只能抽出细细水流儿供人喝,饮牲口余水勉强浇灌自留地。

村头喊口号的李吉祥引领队伍走进村里太阳即将落山,溽热不减干旱缺水却流汗,出大于进不符合唯物辩证法。

这时从村里跑来个矮小精干的紫脸汉子尖着嗓音说欢迎抗旱支农小分队。李吉祥介绍说:“这位是游山村治保主任还兼着大队保管员。”

涂万军眨着三角形小眼睛笑了:“游山,你有兄弟吗”

村治保主任兼大队保管员摇摇头,极其认真地回答:“我有个姐姐五十多了她前年见了隔輩人。”

小喜村的主路不宽而且路面低于两侧农家,人便觉得走在浅沟里心情顿时矮了下来。这里的农家院落多用高粱杆扎成篱笆院墙,家家相连很是紧密。

平时我喜欢读书爱用哲学头脑思维认为篱笆院墙只是形式,几乎遮挡不住什么内容经过打麦场,我看见躺着几只碌碡这东西从形式到内容都是石头,我就不知哲学如何解释了

我们队伍走过一户篱笆院,我巴不得立即住下却看到柴门上寫着粉笔大字:此户系地主。

村治保主任游山大声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户人家不能住!”

地主属于阶级敌人,我顿时紧张起來不知什么原因,自从置身革命洪流里我反而胆子越来越小。

涂万军小声置疑:“地主家为什么不能住我们要主动改造他们嘛。”

“当心你被地主改造了”庄连胜提示涂万军说,“当年有个土改工作队员爱上地主女儿鬼迷心窍连开除党籍都不怕。”

我害怕了暗暗担忧在村里遇到地主女儿,倘若她长得特别好看我就更害怕了。

小喜村的村名挺吉庆的可惜有些贫穷,迟迟没有扯进电线农家依靠煤油灯照亮,人即使吃饱饭黑灯瞎火脸蛋儿也不透亮。既然这样也就难分美丑了。

一路上抗旱支农小分队员们被紫脸汉子游山分配着,陆续住进工人阶级的同盟军——广大贫下中农家里

走近村尾大槐树,只剩下我和涂万军我本想跟庄连胜同住,却阴差阳错跟了塗万军

天光尚存几分朦胧。我看到这座篱笆院柴门前写着五个粉笔大字:此户未定性

李吉祥小声解释:“未定性,就是还没有确定成汾性质”

涂万军颇为不满地说:“你们的工作不要拖拖拉拉的。”

我热衷哲学思维源于伟大领袖的教导:“让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上和書本里解放出来变为群众手里的尖锐武器。”然而此时面对“未定性”的现象,我却难以认清其本质了

我们从“未定性”院门前走過,紧邻的院座便是李吉祥家他语气极其热情:“二位工人阶级住我家吧,热烈欢迎!”说罢进院直奔水缸给我们舀水洗脸

不见李吉祥家里有人迎接。涂万军毫不礼貌地问道:“你光棍一人”

“你应当说单身一人。”我小声纠正他

李吉祥果然单身。三间屋子中间昰灶间,东西两间住人我和涂万军拎着行李住进西侧房间。东屋原本就住着李吉祥

灶台的铁锅被当作水盆。我跟涂万军掬水洗了脸李吉祥及时递来手巾,转身端来两碗凉水显得非常周到。

涂万军满脸疑惑打量着对方:“你从前做过旅店饭馆服务员吧”

“嘿嘿,我雇农成分就会干点儿农活……”

我喝了口凉水:“你们村里多是苦水井,这甜水从哪儿来的”

他说从四里地以外的御河挑来的。涂万軍听罢批评说:“辛亥革命皇帝早没了你怎么还说御河呢?”

“工人阶级觉悟高!您批评得对”李吉祥连连点头,显得很谦和

我认為涂万军过于挑剔。小喜村老百姓叫“御河”是多年习惯这跟皇家没有多少关系。

我们喝着李吉祥从四里以外挑来的御河甜水吃着自帶的干粮,这就算是晚饭了李吉祥原地错动着脚步,满脸歉意好像该用满汉全席招待我们才是。

涂万军说:“你稍息吧!从明天早饭開始我们支农抗旱小分队集体开伙,绝不扰民”

这时,身材高挑的庄连胜给我送来一小盒清凉油再度令我感动。他看书很多知识丰富告诉我清凉油的创始人是爱国华侨胡文虎,所以从前也叫“老虎油”

“破四旧,立四新不能叫它老虎油吧?”涂万军主动搭话莊连胜不搭理他,扭身走了

天色暗下了。涂万军累了说了声睡吧,走进西屋其实在天津电机厂涂万军并非技术能手,领导却把这个能说会道的家伙编入抗旱支农小分队成为我的顶头上司。

李吉祥在院里点燃艾草打起蚊烟一股股白烟穿过篱笆墙飘进邻院。邻院跟他镓只隔着这道篱笆墙那边就是“未定性”的农户。

“嘿嘿那边住着两口子……”黑暗里李吉祥向我介绍说,“男的耳聋女的只好大聲跟他说话,你不要以为俩人吵架拌嘴呢”

我觉得李吉祥的解释有些多余。此时邻院静寂无声就跟没人居住似的。

打过蚊烟驱散蚊蟲,我走进西屋脱衣躺在土炕上身下是光滑的苇席,有轻微的扎肉感我低声问涂万军为何打听治保主任游山是否有兄弟。黑暗里传来壞笑:“我认为这家伙要是有弟弟应当叫玩水。”

游山——玩水我觉得涂万军联想能力很强,也笑了

“我们明天开始给贫下中农安裝压柄井,你有信心吗”涂万军完全是上级领导的语气。

我只得向顶头上司表态:“有信心……”

“你态度不够坚决!这样下去怎么吸收你入团……”话音落在枕头上涂万军便打起呼噜归入梦乡。我知道这家伙天生爱做梦他喜欢金工车间青年女工王伶,我认为只是他嘚白日梦而已

其实我也暗恋王伶,并且认为不是白日梦就这样我失眠了,半夜里迷迷糊糊感觉有声音传来起身仄身侧耳细听,那响動很有规律不紧不慢,不高不低隐隐持续着。我悄悄溜下土炕来到灶间这时响动从东屋传出。

哦东屋里住着单身汉李吉祥。一盏油灯照耀下他端坐土炕前,一手捻线一手摇动纺车,闷声劳作着

不知为什么,我猛然想起上夜班的父亲——此时正在天津纺织厂仓庫里搬运麻包呢

李吉祥感觉到有人来了,扭脸向灶间投来目光我站在屋外暗影里。他强忍咳嗽问道:“天大晚了这是哪位工人阶级還没歇着?”

我代表工人阶级抬腿走进东屋光亮里他笑了:“我心里猜的就是你……”

“那位涂同志脑袋沾枕头就打起呼噜,真是有福の人”他起身剪亮油灯,顿时放大了墙壁的人影

“前些年公社从天津揽来这宗副业,就是把石棉线纺成石棉绳感谢天津石棉厂工人階级,他们每月五号派人来村里收活这样我们小喜村贫下中农就有了进项,不用拿鸡蛋换灯油了”

听他主动介绍情况,我打量着这架咾式纺车:两只锭子缠满石棉线纺出的几股石棉绳环绕在绳轮上,已有竹筷般粗只是屋里悬浮着尘埃,令人喉咙干涩

“纺出两斤石棉绳六分钱,交给生产队二分农户个人得四分钱。”他诚恳的话语里包含着知足与感恩给乡村夜色增添了内容。

我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参加支农抗旱小分队前从未接触农村生活,此时不禁觉得贫下中农觉悟真高确实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

李吉祥打开话题:“给你送老虤油的那个小伙子人很周正的。”

我说庄连胜的父亲是解放军的团长涂万军不敢惹他的。李吉祥有些惊讶:“爹是大团长儿子这样謙虚,真是革命事业接班人啊”

一时不知再聊什么。隐约从别处传来纺车声便觉得贫下中农白天做农活夜晚干副业,确实很辛苦的峩说了声“你歇着吧”便退出东屋返回西屋。

灶间里我跟涂万军撞个满怀。他伸手捂住我嘴就像电影里打伏击那样。“嘘——你不偠出去撒尿!”

听他的“嘘——”,我反而感觉尿急他不容分说拉我进了西屋:“院外那棵大槐树上藏着个人呢!但是我没有打草惊蛇……”

我自幼听外祖母讲鬼的故事,禁不住犯了唯心主义:“这大半夜的你是看见冤魂了吧”

涂万军急了:“你这封建迷信脑袋还想入團!”他不再睬我,趴住窗台盯视着院子外面的大槐树

朦胧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土炕上。涂万军低声判断着:“那黑影溜走了但是我断萣他还会来的……”

“那是什么人啊?”想起少年英雄刘文学是被偷辣椒的地主分子掐死的我不敢多说话了。

涂万军不愧是共青团干部当即拿出对敌斗争方案:“抓革命,促生产!我们挨家挨户安装抗旱压柄井很重要但是协助贫下中农肃清小喜村阶级敌人更重要!白忝,我们是支农抗旱小分队夜晚,我们就是清理阶级敌人战斗小组”

我迅速提出申请:“就让我盯着那棵大槐树吧,不论出现什么情況都随时向你报告!”

“嗯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涂万军很像电影里地下党领导人:“有人指挥我服从无人指挥我指挥。这次車间团总支书记没来那么我就负全责吧。我知道庄连胜瞧不起我所以我更要做出成绩来!”

东屋里,已然没了纺车声响

第二天清早,我们去打麦场集体吃早饭半路经过村里磨房,突然走出两个赤胸裸背的妇女手里端着畚箕,哗哗筛着麦粒她们白花花的胸脯跳入眼帘,吓得我不敢抬头

李吉祥追赶上来告诉我们,这是小喜村的风俗习惯女人结婚经过生育哺乳,身子便没了秘密大热天不穿上衣荿了习惯,光天化日敞胸亮奶,毫不避讳小喜村的男人们也适应了这样的夏天,早就习以为常了

涂万军低声抱怨着:“这是什么风俗习惯!亏她们还是贫下中农呢。”

竭力回避着令人耳热心跳的风景我们快步奔向集体用餐的地方。涂万军找到炊事班的单兵悄声给怹布置特殊任务。其实单兵应该叫“shan bing”,人们却叫他“dan bing”,好像他天生就爱“单兵作战”

庄连胜来吃早饭了。他饭盒里盛满玉米粥一声不吭蹲到旁边去了。我心里特别敬佩这个军队大院子弟举止稳重,待人温和也不热衷交际,身上没有沾染干部子弟的毛病

涂万军耐心動员着单兵,对方却使劲摇头明显不愿参加夜晚战斗小组的行动,转身给大伙盛粥去了涂万军气得挥了挥拳头,举着早餐馒头转而找箌钳工李福

李福脾气暴躁爱好拳击,去年因为打架“留团察看”涂万军满脸庄严表情,低声给他讲解着李福嘴里嚼着咸菜,嘿嘿乐叻他肯定认为这是将功折罪的大好机会,而且还拥有合法打人的权利

早饭结束,小分队开始工作小喜村依照土改时划定的成分,全村地主一户上中农五户,中农四户贫下中农五十五户。根据抗旱工作有关规定公社打井队也给中农成分的钻孔,这样总共五十九户農家等待安装“压柄井”

我们打响支农抗旱第一炮——首先给李吉祥院里安装“压柄井”。这时我弄清了李吉祥是村支书但是我觉得怹不像掌握印把子的人,更像首长的勤务兵

李吉祥听说李福也姓李,就热乎乎称他“本家”李福不懂这词儿,小声问我“笨家”什么意思

我对四肢发达的李福深感失望,就启发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们五百年前本是一家”。

李福愈发听不懂:“瞎掰!你给我找个五百年前的人来让我当面问问他。”

李吉祥哭笑不得从怀里掏出一盒“战斗牌”烟卷。李福不买账掏出“永红牌”烟卷说:“伱那战斗牌是天津卷烟厂给阿尔巴尼亚做的,抽两口满嘴臭脚丫子味儿!”

“你不要贬低阿尔巴尼亚它是欧洲一盏社会主义明灯!”涂萬军及时敲打头脑简单的李福。

我趁机点穴:“李福你不想解除处分啦”

被“留团察看”的李福蔫了,不再要求会见五百年前的李姓先囚戴好手套准备干活。

其实安装压柄井并不复杂但是先要构筑基础。李福按比例调配沙子和水泥转身去大缸里舀水。

李吉祥珍惜大缸里的甜水建议用小缸里苦水调和水门汀。李福当然不懂“水门汀”满脸困惑说了声“操”。

一下惊动了涂万军眯起双眼打量李吉祥:“你说水泥叫水门汀,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从前、从前在天津绢花作坊学徒,那在日租界的曙街天津解放了回村务农,人们都說我见过世面其实我见过啥世面呀……”

涂万军颇有收获地笑了:“你对天津卫这么熟悉,当然是见过世面的人喽”

我忍不住问了:“你家院外那棵大槐树上百年了吧?”

李吉祥忍住咳嗽说:“这不是槐树是青腊耐盐碱,长得快它是解放后谢书记那次来村里亲手栽丅的……”

“你不要暴露火力……”涂万军低声告诫我,严格回避有关大树的话题

分头干活儿。我们小分队分工明确我的任务是给全村五十九户的压柄井提供配套零件,有六分铅皮水管也有四分铅皮水管我提议将李吉祥家院子设为生产配件的基地。涂万军拍了拍我肩膀愈发压低嗓音说:“你很有头脑!留在这里便于观察敌情。”

涂万军带领李福挨家挨户构筑“水门汀”基础李吉祥跟随着去了。我獨自干活儿很惬意不慌不忙在院子里支起三角压力架,给“盒子扳”配好“板牙”动手给水管“套扣”。

我们从天津工厂带来的原材料质量很好。我扭转“盒子扳”套了三根水管气喘吁吁。我的力气比李福差远了

想起涂万军派我“观察敌情”,便扭脸望着院外那棵名叫青腊的大树想起电影《青松岭》里老榆树,小喜村不会也有钱广式的坏人吧

昨晚邻院静寂无声,此时有了动静我听到有人大聲说话,透过篱笆墙缝隙看到白衣妇女身影看来她不同于小喜村妇女的敞胸露怀,大热天仍然衣着完整

“你不要起急啊,只怪咱家成汾没有定性人家不给安装压柄井呢。”白衣妇女大声说话语调却温润平和。

看来那男人确实耳聋他说话声音山响:“解放前我挑了┿几年的水,这解放二十多年了我还得去挑水啊?”

“趁着你还挑得动那就去御河挑呗,我跟着你去”

我想起李吉祥说小喜村离御河四里地,一担水往返要八里地我轻轻踮起脚尖儿看到邻院的耳聋男人,他身材粗矮脊背微驼,已然老汉了

因为他家成分没有定性,所以这次不给安装压柄井这老汉只得往返八里路挑水吃。我动了小布尔乔亚的怜悯之心

“唉!那些干部们怎么还没找到谢书记呢……”耳聋男人抱怨着,弓身抄起扁担挂上两只木筲哼哼叽叽走出院门去御河挑水。

妇女急忙裹起头巾追出院门却被拒绝回来:“全村哪有老娘儿们陪着挑水的?人们又要漫天遍野评说你呢!”

听了自家男人的话这白衣妇女嗯嗯返回屋里。四周重归静谧那棵青腊树也鈈声不响原地站立。

我给六分水管套扣累得出汗,脱去工作服光着脊梁干活儿偷偷背诵着唐诗。我在工厂里是不敢出声念诗的那样師傅会说我“满嘴学生腔,不热爱本职工作”

“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我背诵着劉禹锡的诗突然有些伤感,立即告诫自己克服小资产阶级情调

这时有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天气热干活儿辛苦,得空儿吃个菜瓜凉快涼快……”

我转身看到邻院白衣妇女伸手穿过篱笆墙递过来两只湛青碧绿的菜瓜。她说话好像夹杂几分天津词语尤其“得空儿”这词兒只有天津人会说。

“我们支农小分队有纪律不拿当地老百姓一针一线。”透过篱笆墙能够隐约看到她头发漆黑梳得光亮,端正的脸龐清爽的五官,表情庄正大方

“这又不是一针一线,都自家院里长出来的……”她把菜瓜递得更近了我看到她手腕佩戴银镯子,阳咣下眨着幽暗光斑

面对她的实诚,我仍然摆手谢绝不敢承接。

“你们大城市人见多识广请问有个叫谢砚生的老干部你知道吗?”她嘚目光瞬间明亮起来

我认真想了想,只好说没听过这个人她忍不住咳嗽着,仍然举着两只菜瓜

这时吱扭传来门响,一个姑娘毫不犹豫迈进邻院急匆匆叫了声如意婶子。

“小香你怎么跑来啦?”这白衣妇女名叫如意被这个名叫小香的姑娘称为婶子。

这时名叫如意嘚白衣妇女抽手撤回两只菜瓜这无形中给我解了围。猛然意识到赤裸脊梁有损工人阶级形象我立即穿起工作服,抄起“盒子扳”继续給水管套扣

小香姑娘白白净净,同样身穿白色衣衫她的声音穿透篱笆墙传了过来。我听到她说这辈子不想死在小喜村要坐小火轮到忝津卫去。

“大河里没水了你坐哪家子小火轮啊?再者说你去天津卫找谁连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没有。”名叫如意的白衣妇女和聲细语耐心劝说小香姑娘不要胡思乱想。

小香很固执:“自打知道您是从天津卫回来的我就认准那地方好!咱们村里老娘儿们编排你,我知道那是羡慕加嫉妒她们一个个都是土鳖,下辈子投生转世也变不成你这样的这两天从天津来了抗旱支农小分队,我更铁了心……”

“小香你归根结底怎么想的?要敞开心思跟婶子说句实话”这个名叫如意的白衣妇女言谈举止跟同村农妇全然不同,声调不高却囿力量

小香果然实话实说:“婶子我是来找你讨教的,我要是去了天津卫一进一出穿什么样衣裳,一早一晚梳什么样的头一老一少說什么样的话……”

“小香啊好闺女,你听婶子的话九河下稍天津卫,吃尽穿绝大码头可那地方也不是天堂!婶子不就是从那地方回來的嘛。”

“婶子我去了天津卫也帮你打听那个谢书记!”小香心气极高,特别自信

“小香,当今全国农业学大寨不许个人往外跑呢!”

这时,邻院的柴门被撞开了那个耳聋男人挑着两只木筲进了院子,大声抱怨治保主任游山不让去御河挑水要保证集体浇地。

小馫姑娘趁机溜了耳聋男人生气了:“小香这闺女太扯,如意你不要跟她勾打连环!”

如意连忙高嗓应答这时身材粗壮的耳聋男人显得佷有家庭权威,绝对一家之主

我谢绝了菜瓜,无意间得知白衣妇女叫如意她的崇拜者叫小香,而且小香极其向往天津卫发誓要离开尛喜村。

我们连续几天施工有六户农家压柄井出了水,只是水质不太好倒进圈里母猪不乐意喝,摇头摆尾表示不屑

连日辛苦工作,絀水效果不佳我的情绪受到打击,偷偷背诵李清照的词“人比黄花瘦”涂万军给我鼓劲打气,说我们要在清理小喜村阶级敌人方面做絀成绩以革命促生命。

庄连胜前来道别说调到抗旱支农指挥部去办“简报”,把他的军用水壶留给我其实我俩并无深交,不知何故怹对我很好我接过深绿色军用水壶,不知说什么好

当天晚间,涂万军怒视这只军用水壶说:“什么破玩意儿它给老子当尿壶都不配!”

我提醒他这属于“反军言论”,他吓得不言语了

适逢月初五号,天津石棉厂业务员大刘开着手扶拖拉机驶进小喜村径直驶过打麦場,得意洋洋的样子

村支书李吉祥手持薄铁皮喇叭,满村喊叫天津石棉厂来人了全体贫下中农们准备交活儿。

大刘来到村支书家院里他身高体壮三十来岁,说话拖拖拉拉表情迷迷糊糊,这模样反而显得憨厚让人放心。

李吉祥的“压柄井”已经出水了他吱吱反复按压铸铁的手柄,接了一碗凉水递给石棉厂业务员大刘接过大碗尝了尝,顺手泼了说水涩塞牙咽不下去

李吉祥尴尬着瘦脸:“哪里比嘚你们天津卫,水里不搁糖都是甜的”

天津人大刘得意地笑了,从帆布兜子里掏出块纯毛华达呢说送给曹小香做衣裳。李吉祥抄起薄鐵皮喇叭大声召唤“曹小香来见!曹小香来见!”就跟太监宣旨似的。

村里没有电也就没有广播喇叭,全凭李吉祥喝水润嗓子叫驴姒地吆喝。

很快曹小香拎着小包袱跑来了这闺女大眼睛圆脸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穿白布衣裳裁得显出腰身,要哪儿有哪儿

大刘表情郑重递过毛料:“上次送你一斤六两抵羊牌毛线,你织成毛衣啦”

曹小香打开小包袱,当场取出两挂红色毛线提拎起来退给大刘。大刘懵了:“你这是怎么啦小香”

曹小香表示不能随便要别人东西,丢下毛线转身走了大刘急得搓手,一时不知该上天还是该入地李吉祥递上战斗牌烟卷。大刘摆手谢绝蹲下不言声了。

涂万军汗流满面走进院子看见大刘当头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

“你是哪个单位的”情感受挫的大刘呼地站起反问,拉起动手打架的招式

李吉祥马上出面调停:“一个是石棉厂搞副业的工人阶级,一个是電机厂支农抗旱的工人阶级你们都是毛主席派来的工人阶级!”

“亲不亲,阶级分!让我们共勉吧”看到对方身高体壮,涂万军大度哋说着径直进了西屋。

大刘无话可说只得起身干活儿。他架起秤杆挂好秤砣,收了李吉祥四十斤石棉绳然后打停在院外的手扶拖拉机里卸下四十斤原料:“李支书,工农联盟一家人!你好好劝劝曹小香我今年二十八了,诚心诚意跟她搞对象呢”

“嘿嘿,恋爱自主婚姻自由。咱村干部不好干涉呢”

大刘急了,猫腰从李吉祥四十斤原料里撤回十斤:“你秉公办事我坚持原则,一户三十斤石棉營生……”

“我说大刘啊搞对象这种事情勉强不得。”李吉祥心疼被撤回十斤石棉原料“天津卫那么好,你为嘛非要找农村闺女呢”

大刘小声嘟哝:“我要是找得上天津卫的,干嘛跑到农村来……”说罢驾驶手扶拖拉机放着一连串响屁走了。

涂万军走出灶间眯起彡角形小眼睛:“大刘太没出息,傻乎乎跑到农村找媳妇净给天津工人阶级丢脸!”

这时邻院传来耳聋男人大声说话,表达对自家女人嘚不满“曹小香好吃懒做,咱村妇女都说她是跟你学的……”

“是啊我教她刺绣、教她勾针儿、教她剪鞋样儿、教她织彩线儿,她可勤快呢”

耳聋男人不认可:“你再教给小香做天津卫八大碗,她就变成你啦!”

我侧耳听着涂万军好像充耳不闻,目光穿透篱笆墙興奋地念叨着:“你看你看,那是双人枕头!咱们城市里都是单人的……”

我跟随他目光指引看到邻院里如意正在晾晒物什,一只圆圆滾滚的枕头躺在柴禾堆上吸收着漫天阳光。这只大型白色枕头令我想起城市粮店那种装满百斤面粉的袋子。

涂万军好像万事通上知忝,下知地中间知空气。“小俩口没有隔夜仇晚上睡觉一个枕头。他们农村人就是这样搞好夫妻关系的”

我觉得涂万军说话脱离实際:“邻院不是小两口是老两口啦。”

“是啊这枕头是年轻人睡的。”涂万军似乎对邻院夫妇很有意见面露不平之色。

我增添了有关枕头的知识想象着名叫如意的妇女跟耳聋男人同床共枕的情景,总觉得这跟农村人身份不太相符

大我五岁的涂万军拍拍我肩膀:“你還年轻,这农村里故事多着呢”

吃过晚饭,我悄悄向李吉祥询问邻院的故事这个村支书宽厚地笑了:“一言难尽啊,可惜我不是说评書的”

石棉厂业务员在小喜村住了一宿,卸下九百斤石棉线原料装满九百斤石棉绳成品,开着手扶拖拉机上了公社望着大刘屁股冒煙儿走远了,小喜村里妇女们聚众议论起曹小香——这姑娘吃了迷糊药不收毛料退回毛线,等于放着天津工人不嫁反倒乐意当农村社員。

吃过晚饭涂万军秘密召集我和李福开会。他果断下达任务夜晚仨人分头埋伏,只要大槐树出现坏人立即抓获。我小声更正不是槐树是青腊涂万军表示不论什么树,只要藏着坏人就不是好树

我学会了打蚊烟,划亮火柴当院点燃艾叶一股股烟雾朝着邻院飘散而詓。

夜深了涂万军与李福分头埋伏在李吉祥家院子外面。我则躲在院内柴禾垛后面默诵毛主席诗词:“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半阴天,不见月亮有几颗星星。小风儿撩拨树叶儿好似有人窃窃私语。从东屋里传出摇动纺车的声响这是单身汉又做石棉营生了。

我知道小喜村里娶不上媳妇的男人,并不在少数可李吉祥是村支书,除非他咁心情愿打光棍否则不应当落进单身汉阵营里。

夜长我听见油葫芦叫了。这种虫子比蛐蛐上市早叫起来嘟噜嘟噜响,催人犯困……

峩是被涂万军的喊叫惊醒的起身摸黑冲出院子。院外大树下有两支手电筒晃动着,一男一女被照得雪亮

男的双手抱头,惊恐地躲避咣亮女的伸手扯开男的胳膊:“你不要怕!他们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猛然看清楚,男的是我们抗旱支农小分队炊事班的单兵怹身穿劳动布工作服。女的则是本村姑娘曹小香白衣裳蓝裤子,手里拿着素白手绢

李福把手电筒对准她:“什么叫狗拿耗子?你俩又摟又抱又亲嘴这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我一看你就是个色鬼!跟这儿假装正经。”曹小香毫不示弱伸出双手亮出指甲,叫喊着去撓李福的脸

涂万军挡住了:“曹小香!不要以为你是贫下中农就有恃无恐,无论谁犯了生活作风错误我们都照样法办!”

这时单兵镇萣下来:“工人阶级跟贫下中农搞对象,我俩不犯法……”

这时我暗暗猜测:曹小香跟单兵迅速产生爱情所以退掉了石棉厂业务员的毛線,专心跟支农小分队的伙夫谈起了恋爱俩人相约大树下。

“这是村里进了贼啦”耳聋男人举着桅灯赶来了,身后跟着女人如意夜銫里她白色衣衫很是醒目。

曹小香扑过来扎进如意怀里叫了声婶子。

“敢情没闹贼啊”耳聋男人举过桅灯照了照单兵,然后照了照曹尛香突然大声说道,“傻闺女你以为天津人靠得住啊?你婶子至今未定性我看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我觉得耳聋男人很能说话,也潒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曹小香嘤嘤哭了起来。身穿白色衣衫的如意打量着满脸汗水的单兵:“小伙子我问你你单身没有家眷吧?”

单兵竝即点头:“我属鼠二十三啦。”

白衣如意转向涂万军不慌不忙说道:“你们是来村里打井抗旱的,俗话说南门外的警察——你管得著八里台的事儿吗”

仿佛被踹在腰眼儿上,涂万军给问懵了南门外和八里台是两个地名。我知道只有天津卫能够说出这种话——打井忼旱的确实管不着男女搞对象的事情

涂万军稳住阵角说:“我们是管不着这码事情,天亮就让村里民兵把俩人送到公社去”

“我说这位工人师傅,您又不是我们村支书小喜村的民兵不由您掌管吧?”

“齐如意!我们掌握你的情况解放前在天津南市怡红院做过厨娘,臸于当年你挂过没挂过牌接过没接过客,组织外调还有待核实……”涂万军恼怒不已“所以你只是个未定性,一旦定性也可能属于敌峩矛盾!”

齐如意不作声了李吉祥跑来了,气喘吁吁拉住涂万军的胳膊:“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贫下中农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

曹尛香仿佛见到援军:“对!贫下中农跟工人阶级搞对象,这是革命联盟正确的!”

李福突然急了:“你急着把毛线退给大刘,转手跟单兵搞对象这是对我们工人阶级挑肥拣瘦!”

这时候,巨大树冠发出嘎嘎断裂声随即有黑影从高处跌下,轰然落地险些砸中李福。

这嫼影落地哎哟哎哟叫唤起来两支手电筒刷地射过来。涂万军眼尖:“游山!你怎么上树啦……”

从大树上摔落的村治保主任游山已经疼得昏了过去。人们抬头望了望黑樾樾的树冠一根断枝垂落下来。

“套车!赶快送游山去县城医院……”李吉祥大声招呼着耳聋男人跑去牲口棚套车了。

曹小香趁机逃脱一眨眼便消失在夜色里。身穿白色衣衫的齐如意转身快步追赶去了。只剩下单兵不知所措呜呜哭起来了。

天色大亮传来消息说单兵投河自尽,连年干旱御河水浅根本淹不死人。这炊事班伙夫自杀难以成功垂头丧气回到小喜村,钻进羊圈不出来了

单兵的自杀未遂,造成抗旱支农小分队炊事班运转瘫痪十多个人吃饭没了伙头军,队员们饿到晌午

过午时分,忼旱支农总指挥部领导乘坐吉普车赶来了随行人员是庄连胜。他下车朝我微微点头并无寒暄。我想起“君子之交淡若水”的古训愈發觉得他人品好。

抗旱支农指挥部领导为解抗旱支农小分队炊事危机决定紧急招聘小喜村妇女充当炊事员。平时叽叽喳喳的村妇们此時都吓得变成哑巴,纷纷躲进家里不敢出门

急得抗旱支农指挥部领导乱跺脚:“小喜村妇女大热天敞胸露怀的,怎么思想反而这么封建落后呢!”

齐如意稳步走进打麦场仍然身穿白布衣衫,使人觉得这个妇女永远素色她声调不高报了名:“我叫齐如意,我会做你们天津人吃的饭……”

抗旱支农指挥部领导激动得跟齐如意紧紧握手:“太好啦!你们贫下中农是我们工人阶级最有力的同盟军”

庄连胜是忼旱支农指挥部的新闻报道员,他及时举起海鸥牌照相机当场拍下齐如意跟领导握手的照片。

“支农小分队不能光吃棒子面您要多拨些白面来。”齐如意不卑不亢向领导提出要求着手做饭了。

小分队员们又能吃上饭了军心大振。齐如意炒的醋溜土豆丝最受欢迎我卻意外接受新任务,负责押送停职反省的单兵返回天津

涂万军行使权力决不含糊,他拿来细麻绳把我的左手跟单兵的右手拴连起来看著就像亲密无间的好哥儿俩。

这叫一根细绳拴两个蚂蚱——谁也跑不了涂万军坏笑着,好像做了功德无量的善事

我俩步行十华里来到碴石公路旁边,等候末班车我问单兵怎么这样迅速搞上对象。他瞥了瞥我说:“一见钟情呗!”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我受到感动,动掱解开缚手的细麻绳单兵顿时瞪圆眼睛:“你这是犯错误呢!我要是检举了你,我就戴罪立功啦”

我笑了。他愈发瞪圆眼睛:“我真嘚要检举你呢!”

我反而悲壮起来:“好啊只要你能戴罪立功,只要你能跟曹小香结成眷属随你便吧。”

单兵哭了:“曹小香说我模樣很像有个姓谢的老干部年轻时候……”

这时候我明白了小喜村几次听人讲起的“谢书记”敢情是个革命老干部。

单兵独自念叨着:“吔不知什么魔力吸引曹小香她处处把如意婶子当作样板,她爹曹老二没少打她可是她痴心不改,还学会用香胰子洗脸使牙粉刷牙,給手掌搽凡士林她这辈子就想嫁到天津卫去,因为当年齐如意在那里……”

我们赶路半夜里走进天津电机厂我把单兵交给保卫科值班員,独自回到车间班组更衣室躺在长椅上睡了。

第二天上班我在厂道上迎面遇到王伶,心儿咚咚乱跳一扭脸躲到变电室后边。王伶莫名其妙望着变电室然后走开了。这时我能够理解单兵了他相中曹小香就去大树下约会,比我勇敢得多我只能暗恋王伶,是个胆小鬼

我到厂部把抗旱支农指挥部的便函交给保卫科长。他嘴里嚼着烧饼果子撕开信封看了几行满脸嘎笑打量着我:“这次你怎么没在农村找个媳妇来?”

我意识到对方不是好鸟就保持沉默。保卫科长意识到漏了坏水儿立即改口补救说:“晚婚晚恋,做革命好青年!”

茭了公差我趁机去天津纺织厂看望父亲。他下夜班躺在单身宿舍休息立即翻身下床叮嘱他的亲生儿子。

“人这辈子不能犯两种错误┅不能偷东西,不论是偷公家还是偷私人都不能沾手。二不能犯男女作风错误不论是结婚的还是没结婚的,都不能近身”

我突发奇想问道:“您知道有个叫谢砚生的吗?解放前在南市做地下工作表面是个新闻记者。”

“谢砚生这名字从前好像见过,他是个进城干蔀吧后来就没音了……”

我问父亲知不知道解放前天津南市的怡红院。父亲沉下面孔目光冷硬:“你小子打听那种肮脏地方干嘛解放後共产党拍了个电影《姊姊妹妹们站起来》,里面就有怡红院妓女的镜头一闪而过。”

“您听说过齐如意这个人吗”我有枣没枣打三杆子。

父亲被我问恼了:“人这辈子哪有什么如意啊!遇到挫折想得开就是了”

我知道父亲心里委屈,从车间副主任贬为班组装卸工人只因为不愿意向上级虚报产量。

倒霉蛋儿单兵写了三遍检查他在条格纸的下面垫着蓝色复写纸,这样就一式两份了保卫科长把这份複写稿装进卷宗袋加了封,让我转交抗旱支农指挥部领导毕竟是我们男工人搞了人家女社员,这也算是对贫下中农有个交待

我乘着夜銫返回小喜村,远远望见村尾那棵大树看来这种青腊不成材,居然被游山压断枝桠从高处跌落下来

莫非游山就是涂万军最初发现的那個坏人吗?这家伙吃饱撑的隐藏大树上做什么我带着这些疑问,推开柴门走进李吉祥家篱笆院

黑灯瞎火。西侧屋里传出时起时伏的酣聲这是涂万军给黑夜的贡献。东侧屋里掌着灯却没有响起纺车声。我穿过灶间停脚东屋门口看到一盏油灯摆放炕头,李吉祥趴着炕沿写材料

我轻轻叫了声李支书。他扭头冲我笑笑然后起身抱起瓷壶给我斟了碗水:“一路上单兵没再寻短见吧?”

我摇摇头说谢谢李支书关心单兵放下思想包袱了。他也摇摇头说不要叫支书了他已然被撤职。我受到意外震动追问他撤职的原因。

他说天太晚了留著明天说话吧。我不便再问转身去了西屋。黑暗里涂万军猛地翻身跃起,一把柴刀指向我

“他妈的!原来是自己人……”他丢掉柴刀,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小喜村情况太复杂,就连李吉祥都没有站稳阶级立场思想严重不纯成了变质分子!所以我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

我问由谁接任村支书涂万军吧嗒嘴说:“据说是游山!”

我不敢相信:“游山就是你发现半夜躲藏树上的黑影坏人啊。”

“我们判断有误人家游山半夜躲藏树上监视敌情呢!”黑暗里涂万军划亮火柴点燃烟卷,“他从大树上摔下来属于因公受伤公社出钱给他配叻榆木拐杖。”

三天没见面治保主任游山因公受伤当了村支书,涂万军则只争朝夕学会抽烟我嗅着战斗牌烟卷的味道,感觉自己难以適应疾速变化的革命斗争形势

我告诉涂万军明天要把保卫科长派交的材料送到抗旱支农指挥部。他听了有些失落:“我破了小喜村的案孓抗旱支农指挥部应当表彰我呢……”

我说他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这等于是三国的张飞了

“你这是咒我呢!张飞就是睡觉时被部下給害了。你是我的部下不会害我吧”

我觉得涂万军心理紧张神经过敏,接近草木皆兵了

转天大清早走出西屋,我看到李吉祥蹲在灶间擦拭那架纺车抬头尴尬地望着我:“派不上用场了,收拾干净保存起来留个纪念”

这位下台的村支书说话声调很低,必须用心才能听清我不知说什么好,伸手摸了摸纺轮夹着饭盒跑向打麦场。

村中打麦场旁边垒着大灶一口七印大铁锅里煮着玉米粥,已经充当炊事員的齐如意身穿白布衣衫腰间系着蓝色围裙,手持马勺不停地搅拌着她头发乌黑,盘成“抓鬏”这种发型并未显她老气,反而透着幾分年轻活力她看我来得这么早,语气里略含歉意:“劳你再等两分钟粥就熟啦”

我觉得她确实不像小喜村妇女,比如穿戴整齐而且腰间系着围裙比如说“劳你再等两分钟”,她还用白纱布苫盖盛满咸菜的大海碗严格防止飞落苍蝇,这些都不属于本村妇女的生活习慣

我们的早饭是“二黄一咸”,黄色玉米粥、黄色玉米面窝头外加咸菜。

齐如意给我饭盒里盛满玉米粥我说您熬的粥比单兵熬的好喝。她轻声说你们年轻人熬粥不懂得放碱

我说天津红三角牌是烧碱,不能做饭吃她稍显无谓的目光里透出几丝光亮,轻声说天津人把燒碱叫火碱

不知什么原因,我乐意跟她聊天尽管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单兵他还好吧”她似不经意问道。我说单兵还好关茬厂里写了三天检查,一天三顿正常吃饭

抬手拢了拢头发,齐如意自言自语:“吃亏常在能忍自安,山长水远啊”

我觉得她像个有攵化的人,说出话来往往是四字词语令人印象深刻。

我吃饱肚子出发临近正午来到梅镇公社,这里是抗旱支农指挥部驻地我走进当姩大地主的四合院,迎面遇到庄连胜

我请他把装有单兵检讨材料的卷宗袋子转交抗旱支农指挥部政工组。他轻微地苦笑了:“这真是连鎖反应单兵跟曹小香大树底下约会,突然间从大树上掉下个村治保主任他还反复强调多次半夜爬树是搜集村支书生活腐化变质的证据……”

我信任李吉祥的为人,不相信游山的谎话:“我看那治保主任半夜爬树心术不正!”

“你知道文学创作的规律吧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我看这个事件素材足够写成小说的”庄连胜神秘地笑了,“小喜村干旱缺水齐如意毕竟跟村里妇女大不相同,她仍然保持天热洗澡的习惯所以她耳聋的丈夫就要经常去河边挑水。夜晚齐如意洗过澡总要把含有香皂味道的水倒进院外猪圈里,因为猪最爱喝这种水……”

我屏住呼吸继续听庄连胜的讲叙:“村里有个男人发现了齐如意的洗澡规律,便摸黑上树等候她端着木盆出来倒水看她穿的胸兜兜。其实大白天小喜村袒胸露怀的妇女不少,可是这个男人就喜欢天津卫的胸兜兜……”

“啊!这么说游山承认偷看齐如意洗澡啦”我又惊又喜。

“哈哈这是我尝试虚构的故事,但愿它接近事实吧”庄连胜略显无奈地说,“不过游山半夜爬树确实发现了李吉祥苼活作风问题,这位村支书跟齐如意来往频繁啊!”

听着庄连胜的讲叙我印象里的李吉祥渐渐模糊起来,心情随之沮丧起来——我认识嘚好人怎么愈来愈少呢就连李吉祥也成了有生活作风问题的人。

庄连胜留我吃午饭说晌午改善伙食有杂面汤,我谢绝了走出抗旱支農指挥部大门,大街对面是梅镇人民公社

游山摇摆着身子走出公社大门,这家伙左肩拄着木拐依靠右脚落地。我佯装没瞧见他他却滿脸兴奋大声招呼我。

“公社乔书记派吉普车送我回村顺路捎上你!”

不容推辞,他伸手搡我坐进车里我发觉他的臂力出奇,这可能昰常年爬树练就的吧

“我揭开小喜村存在严重问题的盖子,公社任命我担任村临时党支部书记这是领导对我的信任……”一路颠簸,遊山闭不得嘴散发着食物发酵的浊气。

“解放这么多年了你猜李吉祥私底下叫齐如意什么?他多年不改嘴叫她小红姑娘我的天啊!敢情齐如意在怡红院里名叫小红。”

我克服着吉普车行驶的噪音竖起耳朵听着。

“每个月五号半夜里李吉祥就偷偷把自己的石棉线抛进鄰院他让齐如意纺成石棉绳,纺成了由老聋隔着篱笆墙递回来等到业务员大刘来了兑换工钱,李吉祥再偷偷塞给邻院齐如意就这么保持着不正当关系,这次被我搜齐了材料铁证如山……”

我一路听得游山说话,基本转绕着李吉祥、齐如意、耳聋男人的三角关系吉普车开到小喜村前,我跳下了汽车走进村头望见几个坦胸露怀的妇女,正在若无其事地推着磨盘我不敢抬头快步跑到小分队施工地点,把从游山嘴里听到的故事转述给涂万军

涂万军听罢兴奋地拍手:“我的苍天,这就叫拉帮套!一妻二夫老哥儿俩处得不错,三个人┅条心过日子怪不得齐如意有大枕头呢,那足够睡仨人的”

我觉得涂万军说得过于情色,尤其说到大枕头眉飞色舞的样子暴露了他嘚青春期躁动。

“游山不是兼着村里保管员嘛他向公社揭发李吉祥,说他多年以来暗暗伺候齐如意不光把自己石棉营生给她做,还自巳顶账替她交公粮半夜里帮助齐如意挖菜窖,偷偷倒腾自家大缸里的甜水给她喝……”

李吉祥在我心目中已经成为坏分子就继续向涂萬军转述游山提供的情节:“这些年李吉祥只要去天津卫,就捎香胰子牙粉雪花膏回来还有正兴德的茶叶跟祥德斋的点心,真把齐如意當娘娘供着……”

涂万军听罢大发感慨:“常年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这次李吉祥彻底暴露啦!游山半夜爬树好辛苦,治保主任总算当上叻临时村支书”

我突然明白了:“李吉祥常年单身,就是因为齐如意吧”

“说得好!这次你有了哲学思维,终于懂得现象与本质的辩證关系就拿曹小香来说吧,她浑身臭毛病都是齐如意调教出来的但这只是现象而已,本质是曹小香丧失了贫下中农的本色……”

我说蓸小香失踪了涂万军说单兵胆小怕事,肯定不会继续跟她搞对象我说庄连胜并不这样认为。涂万军撇了撇嘴说庄连胜爱好文学崇拜高尔基,把中国当成苏联了

既然李吉祥免职罢官成了劳动改造的对象,我和涂万军立即从他家搬出搬到临时村支书家里住,还增添了李福

游山表示欢迎,然后告诉我们:“齐如意和她男人被送到公社交待问题这次就不会‘未定性’了。”

我说生活作风问题出在李吉祥身上齐如意和她男人既没贪污也没受贿,这不属于敌我矛盾吧

“不论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我已经安排本村两个妇女接替齐如意的岗位给你们抗旱支农小分队做饭。”

涂万军强烈要求说:“你告诉她们穿戴整齐不要敞胸露怀的好不好?”

游山嘿嘿笑了:“你们城里人看惯了小喜村的景致心里就不敲鼓了。”

抗旱支农小分队发扬连续作战的光荣传统给小喜村五十九户农家安装了压柄囲,有的出水多有的出水少,还是受到广大贫下中农好评

大清早,我看见劳动改造的李吉祥挑着粪桶朝村外走去一群妇女们指指点點,议论他跟齐如意的男女关系问题

李吉祥停下脚步转身说:“你们瞎掰什么?我根本就没那本事!”

我们完成了小喜村的施工任务吃过早饭开拔了。抗旱支农指挥部要求我们以“行军拉练”方式步行返回天津市。我跟随小分队中途经过梅镇一眼看见曹小香坐在公社机关大院门外,尽情啃着玉米

曹小香目光里透着不服输的劲头。我走在队伍里不敢主动唤她没承想她抬头瞅见我们,起身奔上前来

“我来公社寻找如意婶子,他们头头脑脑的都说不知道这码事儿!”

涂万军抢着说:“单兵回厂肯定要受处分的!你就不要跟他搞对象啦”

“那我跟你搞?傻小子你做美梦吧!拉帮套我都不要你”曹小香迎击着,满脸不屑表情

涂万军一蹶不振,脸色铁青走出二十里蕗竟然一声不吭缝了嘴。我猜测是“拉帮套”这句话打击了他他不愿成为李吉祥那样的男人,即便真的成为那样的男人人家曹小香吔不要他。

我们回到天津电机厂小分队就地解散,各自回归车间班组然而,有幸在小喜村感受的人和事使我觉得自己成长起来。

全國掀起“批儒评法”热潮工人阶级登上评判历史的舞台。涂万军写了一首诗歌:“谁说老粗没文化批儒评法劲头大。创造历史讲历史大字不识也不怕!”这首充满豪情的顺口溜很快传遍全市,产生巨大影响

于是,我们电机厂金工车间被定为“出经验”的先进典型单位厂里紧急成立“工人写作小组”,确定重点文章题目《反复辟批论语》。

这时候我已经通读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纲要》《大眾哲学》,还有杨荣国的《简明中国哲学史》被工厂政工组长发现,将我吸收进“工人写作小组”

涂万军因那首诗歌走红,却属于鹰嘴鸭爪子——能吃不能拿庄连胜被任命为工人写作小组牵头人。这个“大笔杆”进组就对我说:“杨荣国把儒法斗争作为中国哲学史两軍对垒的主要内容他的这种学术思想很新颖的。”

涂万军不知杨荣国何许人也他只想狠批孔老二,弘扬法家思想

工厂政工组长兼任笁人写作小组组长,他说市里领导非常重视这个选题要求我们夜以继日拿出个重磅炸弹。

政工组长很有写作经验他把《反复辟,批论語》这篇文章分为九节让我们仨人分头写作,然后组合起来形成大块文章

工厂在南市广兴街长虹旅馆租了两间房子,让我们集中精力連续作战不停闲走进长虹旅馆,我看到这是“围屋式”二层木质建筑一楼中央形成巨大天井,可以抬头直望楼顶二楼形成四边形走廊,环着四边形走廊分别通往十数间客房大脚踩得地板山响。

我和庄连胜同住涂万军独居。长虹旅馆后院有小食堂中年妇女掌灶,囚称宫姐一份烩饼二毛二,一份炒面二毛四清汤三分钱一碗,一顿饭花两毛多钱吃得挺实惠。

庄连胜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喝过清湯念叨着《增广贤文》里的句子:“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河狭水激,人急计生明知山有虎,莫向虎山行……”然后慢悠悠评点说“洳今改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革命英雄主义的体现。”

其实我已经发觉庄连胜悄悄在写小说他说过喜欢《在人间》和《葉尔绍夫兄弟》,还有《茹尔宾一家人》这些都是苏联小说。

涂万军好像有了学术观点颇有几分愤怒地说:“父母在,不远游可是孔老二为什么周游列国呢?他说一套做一套,虚伪至极这就是我批判《论语》的要点!”

庄连胜望着脚下极为不屑地说:“你没看见後边那句话?游必有方!”

“谬论!我知道你研究高尔基苏联已经变成修正主义国家,你应当学习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涂万军雄赳赳气哼哼走了

我有些担心:“他不会揭发你偷偷写小说吧?”

庄连胜打开塑料夹子随意抽出两页稿纸:“那就请你看看吧,这篇小說名叫《子在川上》……”

他抽出的是小说稿纸第5页我只好从半路读起。

“……绢花作坊的胖掌柜派他给姐儿们送货说绢花是提前定莋的,记了账不用收钱按时把货送到怡红院就成。

他沿着旧日租界边廊的建物大街两次问路走进著名的广兴里。他想起这是娼寮区掱心顿时冒了汗,紧紧拎着盛满绢花的竹篮

早午没有生意,也不见“茶壶”应门他径直走进怡红院的后院厨房,看见一个姑娘水槽前刷洗着笼屉他只好咳了两声,姑娘转过身来好像是画儿里走出来的人物。

她长得太好看了令他脸红心跳,眼睛发胀耳鼓鸣响,说鈈出话来

“噢……”她显然看出他是送花的伙计,伸手接过竹篮道了声辛苦然而莫名地强调说,“我是后厨做饭的丫头……”

他转身跑了后来他几次送绢花来怡红院,从“茶壶”嘴里得知鸨母花钱买来这姑娘但是她宁死不挂牌接客,几番撞墙未死被贬为后厨做饭丫头。不知什么原因他心生暗恋之情,悄悄请这姑娘住进自己心里……”

我读了这页稿纸感觉小说《子在川上》的故事毕竟发生在万惡旧社会,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呢

另一页稿纸是后续故事的写作提纲,庄连胜的小说构思从字里行间铺展开来……

一:她毫不犹豫把“噺闻记者”藏进良房,之后来到前院对鸨母说:“我接客!”

鸨母必然大喜过望:“赶快洗澡换衣裳人家军警稽查处秦处长想要青倌破身,惦记你半年多啦!”

她说:“你让秦处长把军警撤到别处去今晚我‘青倌破瓜’开门红,不能乱哄哄让搜查给搅了”

二:她宁愿被军警稽查处秦处长破身,也要保护那个“新闻记者”躲过抓捕这舍贞救人的义举令那个绢花作坊伙计钦佩不已,认为她是天女下凡

彡:“新闻记者”逃出生天,这位“中共地工”不忘救命之恩化名汇款给她赎身,她走出青楼嫁给在南市拉水车的“老聋”给自己取叻新名字,从此不再叫“小红”了

四:天津解放了。绢花作坊伙计进了扫盲识字班而且学会查字典,他筛过十几个词语最终确认自巳心里长久惦念着小红姑娘,这种情感属于“爱慕”

五:抗美援朝。老聋夫妇告别天津回到家乡小喜村务农为生。绢花作坊伙计与老聾同村也还乡务农回到小喜村。他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伺候这个“下凡天女”只有在他叫“小红姑娘”时候,她才感觉自己只是怡红院後厨做饭的丫头不是那次被军警稽查处秦处长破身的青倌“喜梅”。

六:全国解放第二年那个“新闻记者”已经是“谢书记”了。他塖坐吉普车进村探望却故意说是路经此地。他临走特意栽下青腊树以志纪念从此杳无音讯。

七:绢花作坊伙计多年单身生活他升任村干部仍然对村里其他女人毫无兴致,似乎这辈子只为一人活着……

我把这两页稿纸交还庄连胜向他请教道:“你的写作主题是什么?那个绢花作坊伙计跟随还乡务农他为什么多年痴心不改呢?那个新闻记者后来成了谢书记他为什么从此消失不见啦?”

庄连胜突然激動起来“小红姑娘告诉鸨母同意接客,其实她已经把‘新闻记者’扮作嫖客藏进房间从而躲过军警抓捕。那个新闻记者大难不死躲过風头激情汹涌身体失控,竟然假戏真做了……”

“什么!你是说新闻记者给小红破了身并不是那个军警稽查处的秦处长?”我大感意外难以判断这是虚构还是写实。

“人若大难不死情绪极度紧张过后,容易出现心理失常甚至做出不合常理的举动,那个新闻记者的荇为就成了中国的聂赫留道夫……”我说出自己的看法

庄连胜笑了:“你居然读过《复活》?”说着及时转换话题“咱们当务之急是紦‘反复辟,批论语’文章弄出来先交差再说。”

“那个新闻记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解放后果然成了谢书记。可是小红姑娘却成了无法证明自己的人”我不愿放弃这么好的话题,继续与庄连胜讨论

庄连胜若有所思:“中国当然没有聂赫留道夫,可是中国有李吉祥啊汉语里‘爱慕’两个字,那份量很沉很沉的”

无论虚构还是写实,庄连胜抱住这个写作题材使我看到他的执着。如此说来告密者遊山只是这出人间大戏里的小角色,那位栽下青腊树便杳无音讯的谢书记反而成为隐身幕后的大主角了。

傍晚时分我们下楼吃饭。这時一对男女走进长虹旅馆大门女子身穿红呢马甲,男的则是蓝呢中山装俩人手持结婚证登记住宿,大声申明是合法夫妻旅行结婚这凊形就跟没挨打就招供似的。

涂万军眼尖当即认出这是石棉厂业务员大刘和小喜村曹小香。“喂!你俩归其还是结婚啦”

曹小香惊讶哋望着我们:“你们跑这里打井抗旱来啦?”

“单兵经常写信向小香道歉一个月好几封没完没了,好像给吓出毛病了去年被送进神经疒医院,整天吃药睡觉这辈子算是毁啦……”大刘穿戴整齐好像农村基层干部,主动介绍着情况

我禁不住问道:“小喜村还有石棉厂嘚副业吗?”

曹小香抢先回答:“有啊!可是都分配给地主富农干啦……”

涂万军不能理解这种变化:“地主富农这是复辟啊!”

庄连勝说话了:“既然新婚旅行,我们就请你们吃喜面吧”说着引路走进旅馆后院小食堂。

我们请宫姐安排了打卤面还加了红粉皮菜码。夶刘感动得连连作揖抢着付钱被我摁住了。

“你们知道我俩为啥选择旅行结婚吗游山说我是窑姐儿调教出来的,要在村里办喜宴影响鈈好我俩只能天津北京转悠一圈。”曹小香眼泪汪汪道出实情

涂万军转变立场了:“我认为游山思想不纯!当初他半夜爬树另有所图。”

热气腾腾的打卤面来了一人一碗。曹小香抄起筷子问道:“你们能找着那个谢砚生吗只要他给如意婶子出份证言,那天色就大亮叻”

长虹旅馆小食堂的宫姐突然插话:“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找不着呢,他肯定改名换姓了呗”

大家不言不语,低头吃面了

吃过新人嘚喜面,大刘和小香回客房歇息了我想起被撤职劳改的李吉祥,不知如今他处境怎样

涂万军颇有感慨:“曹小香最终嫁了大刘,可怜單兵是鸡孵鸭子——白忙活啦”

庄连胜不苟言笑:“鸡本来就不应当去孵鸭子。”

秋凉时节我们写成《反复辟,批论语》大块文章甴涂万军送到工厂交给政工组长审阅。

庄连胜乘机抓住空闲时光继续写作《子在川上》我担心这篇小说政治立场有问题,暗示他停笔改寫法家人物题材的小说比如商鞅或李贽。

临近中午饭口两个中年汉子走进长虹旅馆,他俩好像熟悉路径直奔旅馆后院就这样与我迎媔相遇。我以为这是赶来吃饭的外地老客主动闪开身子让路。

头发花白身材枯瘦的汉子打肩头摘下粗布褡裢,从里面取出黑木镜框叧一个身材粗壮明显驼背的汉子,随即掏出雪白手巾擦拭着这只八开尺寸的黑木玻璃镜框镜框玻璃里镶着整张女人照片。

这女人容貌清麗盘发淡妆,身穿民国式样的高领宽袖衣裳表情端庄。

我觉得有几分眼熟仔细打量头发花白身材枯瘦的汉子,从他布满皱褶的脸庞裏看到当年李吉祥的痕迹

我悄悄返回小食堂里,告诉了正在漱口的庄连胜他愣了愣神儿,随即大发感慨:“真是山不转水转我没想箌李吉祥撞进我小说里了。”

我跟庄连胜悄悄凑到小食堂窗前望着小院里的两个男人。我认出身材粗壮明显驼背的男人正是挑水汉子“老聋”。他将黑木玻璃镜框摆在墙角废弃的灶台上然后从粗布褡裢拿出两支纺线锭子。这显然是女人的遗物

李吉祥从耳聋汉子手里接过两支纺线锭子,供奉在女人遗像两侧

略显老态的李吉祥望着玻璃镜框里的遗像,仿佛跟她聊天似的说:“今天我们老哥儿俩陪你回箌怡红院啦你生前说过那时候自己还是后厨做饭的丫头,那时候自己还没遇见新闻记者那时候自己身子还干净着呢。”

耳聋汉子嗡声嗡气说:“好人命苦呗!”

我吃惊地看着庄连胜他吃惊地看着我。天啊敢情这长虹旅馆早先是怡红院!这后院小食堂是当年后厨丫头尛红做饭的地方。

“当年那位谢书记说得多好啊回乡劳动光荣,人人自食其力可是小红你成分未定性,在村里连纺石棉绳的资格都没囿这辈子委屈死你啦。”李吉祥说着竟然流下眼泪

庄连胜控制不住情绪,大步跨出小食堂冲到小院里。我跟随出去轻轻叫了一声“李支书”

李吉祥擦了擦眼角,定住目光望着我:“你们是、你们是支农抗旱的工人阶级吧”

我连忙问齐如意何时去世。李吉祥说去年冬天说着连连摇头:“都怪我把副业营生偷偷给她做,哪里知道纺石棉绳有危险天长日久会得尘肺病,她躺下喘不过气来半夜里给憋死啦!”

耳聋汉子突然大声说话,嗡嗡作响:“解放前她要是不让那个新闻记者进屋睡了自己还留在后院厨房洗菜淘米做饭,村里人僦不敢说她接过客当过窑姐儿!”

我和庄连胜都不知如何安慰这两个未老先衰的男人李吉祥抱着齐如意遗像镜框说:“今天总算让她回箌天津卫,她说怡红院只有后院厨房干净那就让她来这里看看吧……”

庄连胜说:“你这大半辈子关照齐如意,真是胜过忠仆良宦啊”

“你要是这么夸奖说,我又成了从清宫出来的末代小太监从北京来到天津进了绢花作坊当伙计。不过咱们把话说回来小红姑娘的份量在我心里肯定超过历朝历代的娘娘。”

我终于明白了李吉祥的来历他确实也是个苦命人。

耳聋汉子把黑木玻璃镜框装进粗布褡裢轻輕搭在肩头。李吉祥明显衰老说话气喘吁吁:“今天来到后院厨房替她圆了夙愿我们这辈子任务就算完成啦。”

耳聋汉子再次大声说话:“听说那个谢砚生谢书记改回原名李革早就调到东北那边当领导啦!”

李吉祥说着拱手道别:“去年春天李革给公社革委会写信来,證明当年怡红院伙房厨娘搭救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事情不过我们不会去东北找他的,因为如意活着时说过就让他永远是那个新闻记者謝砚生吧。”

我上前拉住李吉祥说吃过午饭走吧。

“这里没有小红姑娘做的饭啦!”曾经的绢花作坊伙计这样说着转身去追耳聋汉子叻。

望着李吉祥背影庄连胜神色惨淡:“这就是人世间啊……”

我断定庄连胜会写出那篇名为《子在川上》的小说的。可是孔夫子在川仩说什么呢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是啊,也只能这样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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