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的大门突然打开，一缕强烈的阳光直射在百花仙子脸上，她不由自主地抬手遮住眼睛，耳听得稳健的脚步声响起，紫檀精已经走入洞中。“起来，跟我走。”

百花仙子扶着洞壁勉强站直身子，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紫檀精看了她一眼，口气似乎软下来一些，“大哥说得不错，既然人不是你杀的，就跟你没有关系。不过，现在还不能放你。我大哥拼着魂飞魄散也要列灭神大阵对付杨莲，此事你也听到了。我知道你和杨莲是好朋友，为免你去给她通风报讯走漏消息，只好暂且再关你一阵子。若我能劝住大哥撤了灭神阵自然最好，否则，就只好等取了杨莲性命之后，我自然一根头发也不少地放你走路。”

百花仙子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才苦笑道：“我和杨莲……早不是什么好朋友了。曾经的好朋友一旦闹翻起来，只怕比路人还不如。就算我真去通风报讯，她都未必肯信。”

紫檀精略有些纳闷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跟我走吧。这洞原是堆柴草用的，根本住不了人。”说罢已经转身往外走去。百花仙子迈动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挨地随紫檀精走到洞口。初生的朝阳照得身上暖洋洋的，秋日的羊扶山层林尽染，百花仙子看在眼里，竟是恍如隔世一般，更觉得美不胜收。

紫檀精率先带路往前走，边走边淡淡道：“跟我来。我可以不绑你，但你若有半点不老实，也别怪我不客气！”

“夫人，您莫非在开玩笑？”小郑站在门口，面对年轻貌美的杨莲，似乎有些手足无措，“您非要说这孩子就是喜子，可是……您这样的身份，怎么会亲自去抱郑老七的孩子？不是我不想找回喜子，而是……夫人的话实在让人没法相信。”

韩府的不少家仆都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杨莲脸色涨红，几乎急出了眼泪，“这真的是喜子，你相信我！我也是看他可怜，才帮一帮……刚才听说你在到处找他，我想郑公子心肠好，又是喜子的亲戚，这孩子还是跟着亲人长大才最妥当，所以赶着给你送来。”

小郑皱着眉头，眼珠转来转去，显然仍觉得难以置信。杨莲边说话边不时低头去看怀中的婴儿，手上还轻轻地拍着摇着，生怕说话声音太大将他惊醒。小郑犹豫半晌，忍不住求助般看向旁边一个面白微须的中年人，“徐管家，您老看……这事有几成真？”

徐管家手拈颌下短髭，瞟了瞟杨莲，又看看襁褓中的婴儿，忽然冷笑道：“莫非这是夫人的亲生子，为瞒住家里，才送来给人收养？”话音未落，众人哄笑声已起，有鄙夷也有轻佻，忽然又听人堆里有个粗豪的声音道：“小郑，你若收了这孩子，岂不成人家的便宜老爹了？”

杨莲大怒，几欲立时便祭起宝莲灯来，杀个鸡犬不留。可为了将沉香送入韩府，却不得已强压怒火，涨红了脸暗暗发狠，日后定要回来将今日出言不逊的这些粗人赶尽杀绝。正待再开口解释，只听那徐管家又道：“若真如夫人所言，昨日是真心收养喜子，今日又改了主意送还给小郑，却为何这婴儿身上衣服襁褓还是乞丐的旧物？看夫人的穿着打扮，定然也非贫寒人家，孩子被收养回去过了一晚，岂有不给他更衣，却仍用破棉絮包裹之理？分明是有心假冒，将喜子的衣物拿去穿在这孩子身上。昨夜郑老七死后喜子失踪，莫非也与夫人有关？小郑，老高，小程，这女人和孩子都来历不明，莫给他们走了，速派人报官要紧！”

跟随在紫檀精身后，百花仙子第二次走进了九灵洞。迎门是一间极宽敞的大厅，不同于百花仙子每次噩梦中血流成河的场景，大厅整洁而空旷。长长的供桌上，百余个牌位密密麻麻地层层摆开。紫檀精行到牌位前停下，往香炉中供了三炷清香。白烛火光飘摇，将他没有表情的脸照得若明若暗，颇有些阴森之意。

百花仙子在蒲团上跪倒，对着牌位连磕四个头，伏地不起。紫檀精回头看她，眼中似有光芒微微一闪，接着提起紫玉杖，淡淡道：“跟我进去吧。”

百花仙子抬起头来，紫檀精已经迈步往洞内走去，边走边道：“如今除了我和大哥父子两个，这九灵洞已经没有别人住了。你在洞内可以随便走，不过大厅和所有的出口都被我大哥设下了阵法结界，外人进得出不得，最好不要乱闯，否则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杨莲带着喜子回到客栈，刚才被她用法力挥退的韩府众家丁一直没有再追来。换过尿布，眼看天已到晌午，杨莲估摸喜子又该饿了，忙又买来羊奶给他喂下。不料这一次喜子却不再像昨夜那般吃得香甜，好容易喂下小半碗，正抱起来拍，忽听“喀”的一声，吃下的奶全吐出来，小衣服的前襟及杨莲肩头都是湿淋淋一片，接着又呛得大咳。

杨莲吃了一惊，忙托了啼哭的喜子细看，只见婴儿的鼻翼一张一歙，呼吸极为费力，小脸都憋得发紫。再一摸额头，竟烫得像火炭一般。杨莲大惊失色，不假思索便运起法力注入喜子的大椎穴，为他驱寒退热。不料未出月的婴儿身体实在太过娇弱，杨莲只用了半成法力中的半成，喜子便已抵受不住，登时呼吸停滞脸色发青，几乎厥过去。突然又是一通撕心裂肺的呛咳，几缕血丝竟从口角渗出。

杨莲六神无主，几乎急得落泪。从前沉香一出生便是半仙之体，从未生病，哪曾经历过这些？强自镇定想了一想，忙取出银子叫客栈伙计去请医生。医生来得倒是不慢，但看了喜子的情况，却只是摇头，道：“这孩子先天不足，体质太虚弱，一概的药都禁不住。事到如今，也只能熬些姜汤灌下去看看，能不能活就全凭他的造化了。生死有命，老朽见得多了……”说罢竟连诊金都不取，径自去了。

医生走后，杨莲忙吩咐客栈伙计张罗姜汤。灌下去不一会儿，大半又被咳得吐了出来。喜子口唇青紫，全身烧得火热，瘦小的身体不时抽搐颤抖。杨莲哭着紧紧把喜子抱在怀中，仿佛怕稍一松手就会失去。眼见天色已黑透，杨莲狠了狠心，用衣服裹紧病重的喜子，冲入门外的寒夜中。

韩府大宅寂然无声，大多数人都已入睡，只余门口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晃。杨莲将喜子放在韩府后门口的门槛外，便上前叩门。过了许久，方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边咳嗽边道：“是谁啊……”杨莲慌忙隐了身，只盼他快些开门出来，以便发现门外的喜子。不料门内那老叟问了两声不见回答，嘟囔道：“是谁大半夜又拿我老瘸子寻开心……”，说着却踢里踏拉地径自走远了。

杨莲暗暗顿足，忙上前再次拍门，又蹲身摇晃喜子，只盼韩府的那老仆听见婴儿哭声会出来看看。不料喜子双目紧闭，昏迷不醒，无论怎样都不出一声。杨莲再也等不得，抱起喜子身化流光飞入韩府的高墙。

听得外面街上打二更，子时将至，四处灯火昏暗。杨莲抱着喜子在韩府后院一通乱走，终于见到门房还有一扇小窗户亮着。此时再顾不了其他，杨莲上前猛地将板门拍了几下，故伎重施丢下婴儿转身便走。身后“吱呀呀”门响，接着一个女子声气吃惊地道：“他爹，快来看看，门口好像有个孩子！”

杨莲隐身黑暗之中，见一对中年夫妇出门抱起孩子，终于不禁松了口气。此时方觉得怀中空空荡荡，夜风一吹，冷得透骨，不禁又心酸起来，“沉香，娘总算把你送进韩府了。你的阳寿还长得很，这次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以后的日子，你要乖乖听话，快点长大，娘就在京城住下，会时时来看你……”想着又是泪落如雨，狠下心转身走出十几步，忽听前面铁链曳地哗啦啦声响，黯淡的星光下，两条淡淡的鬼影飘忽而来。

只见这二鬼一高瘦一矮胖，各戴一顶长帽。其中一个身穿白袍，血红的舌头吐出一尺来长。另一个则遍体黑衣，手持招魂牌并一副铁链。飘飘荡荡，如御风而行，自杨莲身旁经过时也丝毫未作停留。杨莲怔怔地回头看着二鬼走过，突然门房中那女人的声音又杀猪般惨叫起来：“这……这怎么是个死孩子？！坑死人了！”

杨莲大惊失色，拔腿往回便走，不留神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栽倒。远远地见黑白无常已掉头而回，长长的铁索将一条魂魄层层锁牢，在后拖曳而行。定睛再看时，只见那鬼魂身穿天牢的囚服，头发蓬乱，一张呆滞的脸惨白如纸，却不是沉香是谁？！杨莲惨呼一声，扑过去拦住了黑白无常的去路，“你们这是做什么？凭什么勾他的魂魄？你们抓错了，快放开我的儿子！”

白无常天生便笑颜常开，此时也是不急不恼，停下脚步笑道：“三圣母此言差矣。我兄弟素来是先验明正身，然后才下手拘魂，断不会有错。不信只管看这火签令牌上写的，罪仙刘沉香魂魄，也就是这一世的郑喜子，可是没有拘错吧？”杨莲牢牢抓住黑白无常不放，“满口胡言！轮回册上写得清清楚楚，沉香这一世的阳寿还多得很，绝不该命丧于今日！你们休想骗我！”

黑无常则是生就一副凶相，沉着脸道：“我们兄弟拘魂多年，从未锁过不该死的鬼。郑喜子这一世原该有五十二年阳寿没错，但他归入韩府仆役名册的时辰被你所误，如今子时早过，天道轮回已乱，郑喜子病死乃是天谴所致。何况刘沉香与一般凡人鬼魂不同，他自从修仙得道之后，早已脱开生死。如今因获罪被打入轮回，乃是为受罚而生，命数岂容改动一星半点？三圣母还是快快放手，我们兄弟还要回地府复命。”

杨莲心里冰凉，竟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不，我并无扰乱轮回之意，我只是想多看孩子一眼……可是怎么会弄成了这样？我真的没有想妨碍沉香受罚赎罪，否则也不会亲手把他送入韩府了！还请两位鬼差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白无常笑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小鬼们不过听命行事，三圣母何苦为难咱们两个跑腿的？听我一句劝，扰乱轮回乃是大事，不但刘沉香要有麻烦，便是三圣母你也罪过不小，早早上天廷认罪要紧。”说罢铁链一抖，扯起沉香的魂魄便走。杨莲心乱如麻，转身欲追，双脚却仿佛钉在地上一般，眼睁睁看着黑白无常从面前走过。走出不远，被铁链锁住的沉香突然回过头来，无神的眼睛透过乱发，直勾勾盯着杨莲，“娘……救我……”

杨莲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沉香，别怕，娘来救你了！”话音未落，宝莲灯已幻出在掌中。

九灵洞虽外表看起来普通，内里其实别有洞天。轩辕壮阔，洞洞相通，高达数十丈的洞顶布满细小的裂隙，天光丝丝缕缕透入洞中。洞壁上嵌了无数的晶石，流光变幻，灿若群星，洞中人恍若置身银河。百花仙子且行且观，不觉暗中赞叹。又走不远，眼前豁然开朗。

一挂悬瀑飞流直下，在洞壁的凸石上碰撞几次之后，散作飞珠溅玉般的水帘，落入洞底的水潭中。水潭极为宽阔，足以行舟，水色清透如水晶，入手寒凉，应是山中雪水汇成。水潭边依山势凿出一条小路，石阶虽狭窄，却打磨得十分平滑。盘旋迂回，伸向更幽暗的洞穴深处。

百花仙子提裾而行，耳听得水声渐远，脚下的小路蜿蜒曲折，洞穴层层套叠若明若暗。又走一盏茶的功夫，百花仙子不由自主地轻呼一声，顿住了脚步。小路已到尽头，眼前只见一池碧水荡漾不定，还微微散着氤氲的热气，竟是一汪小小的温泉。温泉池畔被人开出一方花圃，一大丛白花黄蕊的野菊正开得生机勃勃。温泉的水汽在花瓣上凝成无数细小的水滴，映着洞顶透入的丝丝缕缕的阳光，珍珠般晶莹。百花仙子怔怔地看着，几乎落下泪来。

“你连芽还没发出来，就想无敌三界，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有志不在年高！莫非你就真的过一天算一天，半点别的想头也没有？”

“我？有倒是有……我只想着，若能换个地方住就好了，换个既暖和又不缺水喝的地方。你不知道，去年冬天山里下大雪，冻得我都想哭……后来开春又闹旱灾，整整一个半月一滴雨都没下。”

“若能修炼成人，就可以来去自由，不必只禁锢于扎根之处了。”

“听起来是不错，但那还要多少年啊？谁知道到时候我是不是已经冻死了？喂，小种子，你听说过温泉没有？据说这种泉水一年四季都是热的，连冬天都暖暖和和。若有人能把我移栽到温泉旁边去，那可有多好啊……”

百花仙子不由自主地蹲低身子，手在菊花丛上轻轻拂过。小小的白色花瓣层层叠叠，金黄的花芯毛茸茸的，与几千年前小野菊的真身几乎一模一样。“小种子，我还以为你早被鸟吃掉了呢。原来你也长成大树了……”一滴水珠从百花仙子的眼眶里落入温泉池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涟漪慢慢散去，水面复归平静，映出一张熟悉的脸。百花仙子吃惊抬头，却见紫檀精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温泉池的另一边，满面若有所思，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