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进山治的谷地。原本他知道这天是双双十一的日子，山治就算平日里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今日也必定无法掩饰自己的难受，所以决定要来这里，哪怕沉默地在厨房里坐一晚也是好的。而且他猜到草帽当家的兄弟俩晚些时候一定会来热闹一场以纾解山治的郁结，只是此刻他看到山治雪地中与数十年前别无二致的剪影，竟无法入内。

这里只是属于那两个人的。

他掖紧满是飞雪的斗篷打算先行离去，却听到了面前的密林里传来的索索行路之声。往常这处满是阳光的谷地就来人极少，如果是血族来此必然不会发出声响泄露行踪，如果是草帽当家的兄弟来此……恐怕他早就该听到阵阵惊动天地的巨响，再看见面前的林木被不客气地毁个干净了。他皱起眉头站在原地，习惯性地握住鬼哭横在面前，用拇指推开一寸刀刃。安静片刻的鬼哭忽然再次发狂，哭声愈加凄切吓人，而他只为自己刚才这下意识的动作心惊。

他已经多少年没有用刀作战了？自从鬼哭死去之后，他与人交手就只凭体术，几个擒拿之间多就分了胜负，但他的一部分也就随着这把失去灵魂的长刀而葬送，就像他少年时汹涌的热泪再不会从深陷的眼窝里流出，因为他在这永不会完结的孤独里早已明白了怎样的爱都不可与天相争。

他没想到过死去的刀仍能复生。

然而鬼哭就在他手中，哭泣得奇怪，不再有幽幽怨怨的呜咽，反而像极了带煞气的咆哮，随着诡谲的脚步接近而愈加凶狠，像是旷野上怨灵的哀嚎，极其干涩难听，却也极其猛烈地打破了所有的幽寂和沉默，填充着他整个空无一物的世界。

“哭哭哭，哭什么啊你个死小鬼！快给老子闭嘴！！！”

“你才哭了！！！有没有耳朵啊？！明明是前头在鬼哭狼嚎！”

“哦，也是啊。这里是该死的吸血鬼们的领地，沿路都他妈不太平。所以说你到底是怎么来到这种群魔乱舞的鬼地方散步的啊臭小鬼？！”

“都和你说了我要找回家的路！BAGA！”

“骗鬼呢你不是说你家在霜月村？！跑到北大陆来回东海的家，你以为老子是傻的啊？！”

“我也不想啊！可是我家在山上啊，难道不是往北走吗？”

“哈，脚踝撑不住了吧？叫你臭屁！要不要坐在大哥哥我的肩膀上啊？”

被身边的少年三两句就说得恼羞成怒的红头发男人弯下身来，揪住那一头绿毛的少年的衣领将其举高，一双暗金色的眼眯起来，脸上满是恼火到极致却又无可奈何的憋屈表情。他身形高大，皮肤苍白，典型的北大陆人面孔。而那少年大约十二三岁模样，肤色像是东方人，左边脚踝上还滴着鲜血，表情却很是倔强，高挑的眼角还透出一股莫名的挑衅意味。罗盯着那少年的脚踝，勉力压回下意识外伸的獠牙，可当他看向那孩子的面容时，却一时间愣住了。

“这林子里都是吸血鬼，老子把你丢在这儿过一会就会有人把你吸干咯！”

“切。”少年哼了一声，别过脸来，满是一副不屑的样子。那红头发青年被气得不轻，一把扯去自己的护目镜将少年丢在地上，露出怒不可遏的凶煞神情。少年的左脚砸在雪地上，他不禁皱眉闷哼一声，又极力地压制住这种软弱的样子，装作若无其事。

罗看出那孩子简单包扎的左脚是被刚才那片诅咒地里的毒牙贯穿了，所幸毒性不重，但冰天雪地中也早已青紫了去。那红头发青年也意识到了，顿时神情很是尴尬而无奈，想动手帮忙处理伤口，却又一时抹不开面子，站在原地搓着手。这个时候，他一扭头，看见了原本站在远处作壁上观的罗。之前罗收住了全身气息因而没有被察觉，此时这红发男人上下把他一打量，古怪的拧了拧自己的鼻子，忽然像恍然大悟一般瞪大了眼睛，露出一种野兽看到猎物般的满是煞气的兴奋神色。

罗却没心思理这装束古怪的朋克青年，他只死死地盯着那强自要站起来的半大少年，视线在那突出的眉线，冻得发红的高颧骨和黯红的眼瞳上不停地打转。良久，他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之间走来回，都要找回来。

“就在那里。”罗侧过身让出一条道，仍旧盯着那少年。男孩子的脸蛋冻得通红，嘴唇也泛着青紫，但他骨节凸显的未长成的手仍然防备地捏着腰间三把货真价实的佩剑。他的身高还不够，剑鞘一端几乎要摩擦到白色的雪地，他却毫不畏惧的这么站着看着比他高几头的罗，青葱色的绿发间被白雪染得斑驳，让罗想起某个男人离开前发色花白却眼神凌厉如初的模样。他垂下眼抽出袖口的手帕抛过去，对着眼神迷茫的少年点点自己的脑袋。少年怔怔地拿手帕去擦，雪在他灼热的掌心里融化成微凉的水，濡湿他的绿色发丝。满头满脸是水的孩子显得很是狼狈，罗却双臂一抱，凉凉的笑了。

“过去吧。穿行过后面的山谷，就能找到你的家了。”他看着那半大的孩子，最后这么轻声地说。

“能回家？”少年一听到这话眼睛就亮了一下，他离开霜月村后就在海上迷了路，太久没回过村里，一路只能苦寻方向，顺带做个还没到年纪的赏金猎人。跌跌撞撞不知为何就踩到了北大陆的土地上，他在这密林里转悠了几天都没有人影可寻来问路，就像他怎么都走不出去这里一般。只是救星来得太突然，他还是皱着眉头这么质疑地问了一句。

“是的。”你会找到地方疗伤。你会有饭吃，有个熟悉得不像话的地方睡觉……也许你会在那里长大。

“我去看看。”少年仔细的看了一眼那抱着长刀的古怪男人，换了平时他未必肯信，然而这里有种让他觉得十分安全而熟悉的气息，他并不忌惮走进那未知的所在。他并不知道自己从北边大洋踩上北大陆的土地后，兜兜转转跌打误撞却一直是在往这南边走，但这些对于一个路盲来说的确不算重要：虽然他死都不肯承认的。他拖着伤腿往山谷的方向走去，擦过罗的身边时那一直表情有异自言自语的红头发青年忽然醒了一样的狠狠拧起眉，伸手就要去拦他。

“喂小鬼不要去！这家伙不可信！！！那后面的山谷里一定有什么古怪——”

少年已经走出很远，听到这话讶异的回过头来，只是那一直站着不动的黑发男人此时忽然一皱眉，横在身前的长刀猛然出鞘，如同奔狼之势般以刀背泠然一挡，看似简单的招式却力道四两拨千斤，那红头发男人脚下不防险些栽了个跟头。罗不接那男人像虎狼一样凶狠的眼神，只是回过头去向那孩子指了指山谷另一头大开的洞口。夕阳的余光洒落在那处，让外头下山的小径显得光辉万丈。少年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只见那山下隐约能看到市井之景，喧嚣拥攘，很是热闹。

那里确是密林南端的唯一出口。然而罗弯起嘴角，深知谷中的后园即使只有几个十字路口转角，这孩子也绝对走不出去。上辈子第一次来时索隆就气鼓鼓的躺在离入口只有数步之遥的大树下睡过一夜，被山治嘲笑了一个月。

红头发朋克青年脸色一黑，又要再去把那个无辜的人类孩子从生死线上拽回来，可是少年已经自信满满地往那山谷中走去了。而他面前这个冷面的黑衣男人看似不在意，实则时时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眼神狠厉也全不放在眼里，只是扬起那把长刀横在他面前，雪花飘落在那极亮的刀面上，却掩不住刀刃上摄人的寒芒。

“那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回你来的地方去吧。”罗见面前的家伙面色不善，只是这么面无表情的劝说了一句。他师承罗西南迪，不会随意取人鲜血，但要是胆子大不怕死的人来胡乱动手，他也绝不会有什么留情的念头。

“就是说要阻止那个小鬼头送死，就只能干掉你咯，吸血鬼。”男人显然被罗的傲慢态度触怒了，但很快他垂下眼平静一下神色，再抬起头来时竟然压制住了浮在纠拧扭曲的面容上的躁动怒火，而是一种强压在眼底后更为阴森的煞气和天生的敌意。

“……你知道？”罗讶异地蹙眉，寻常的人类根本不可能识破他的身份，和索隆打成一片后也就知道所谓的血族猎人灵敏的鼻子也纯属心理安慰。不管是血族狼族凤凰族还是别的什么上古的不死种族，只要是强者就不可能把气息流于表面，被人轻易地揪出来实在太逊，多少会让人觉得难堪而略微火大。

“哈，别把老子看成初出茅庐的小鬼头啊，老爷爷。我的名字是尤斯塔斯·C·基德，可给我好好记住了，毕竟这是干掉你的男人的名字——会上你们的纪念碑或者族谱什么的吗？”红头发青年这么放着狠话时做了个出乎人意料的举动：他在这天寒地冻中将自己的毛皮大衣扯开，毫不在意的丢弃在一旁，随后解开了他的衬衣纽扣。几秒钟后他就上半身不着寸缕了，却还不满意地盯着自己的短裤看了好一会，就像他还想把裤子也扯掉一样。

罗木着脸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自称基德的青头小子。这姓氏略有点耳熟，似乎在东头草帽当家的那里做客时有所耳闻，但他实在记不清楚了。让他感兴趣的是这孩子赤脚站在冷得透骨的冰雪里，从头到脚却都散发出一股暖烘烘的热气，经久不停，叫人看了也觉得暖和。而就在他皱眉思索的片刻里，鬼哭哀凄的呜呜咽咽声也彻底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罗从未听到过的恶狠狠的咆哮声，伴随着已经不能算是哭声的哀哀嚎叫，震彻山林。基德挑眉盯着这把鬼气森森的长刀，一副很中意的表情，而这莫名让罗觉得从头到脚都不爽。

他的刀真正复活了……但好像变得有点奇怪？罗心里还正在琢磨着，基德却好像放弃一样的叹口气，瞟一眼自己的短裤，低声地说了句什么又要麻烦基拉买裤子了，随即脸上一变，古怪地龇牙咧嘴起来，直到整张脸都快被那满是利齿的嘴填满了——

天哪，别是那样。罗在心里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鬼哭却在他的手里颤抖了起来。不是恐惧的战栗，而是一副将临大战棋逢对手般的兴奋样子。他脸上还是那样无所谓的表情，手里却已经将鬼哭完全拔出鞘来抵在面前。刀身的不安分让身为主人的他也莫名染上了一种奇妙的情绪，而这种以命相搏时血液倒涌的要命感觉，从他接受初拥以来就再没有过了。

尤斯塔斯·C·基德整个人蜷伏在地上，身体猛烈地膨胀变大，爆发式的虬结肌肉和毕露的青筋，还有他在这极寒之地却满是汗水的脊背，都在一眨眼的时间里被深灰色的纠结杂乱的厚厚长毛所掩住。他那双原本暗金色的眼睛在变形之后变得光耀夺目，其中的凶光和野性更是不加收敛。他露出锋利的犬齿，从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咆哮声，鬼哭动了一下，报以更加高亢的哭嚎声。

他变成了一头不折不扣的狼。

罗难得的扯起嘴角：他见过很多非常强的狼族，卡普老当家的身形雄伟嗥声如雷力大无比，草帽当家的速度如电出手如风气势为王者，但他从来没见过哪个狼人会这样的不压抑甚至放纵自己的野性，凶猛如野生的真狼，那股天生的兽一样的狠辣被他收放自如。他同样年轻气躁还未成大器，也许只有二十岁，但他不失为一个好对手。

狼人发出凶恶的长嗥，再次暴露出他极长极凶狠的犬齿，而罗无畏无惧，翻转手腕将咆哮不止的复活鬼哭指定送上门来的对手，他的长刀已再不会是死去的刀。

他现在只是在想——渴饮狼人的鲜血到底算不算犯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