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诗选》赏析《那边》赏析

艾青《在智利的海岬上》赏析_艾青的诗
艾青《在智利的海岬上》赏析
在智利的海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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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青
&&给巴勃罗&聂鲁达
让航海女神
守护你的家
她面临大海
祈求航行平安
你一爱一海,我也一爱一海
我们永远航行在海上
一天,一只船沉了
你捡回了救命圈
好像捡回了希望
风一浪一把你送到海边
你好像海防战士
驻守着这些礁石
你抛下了锚
解下了缆索
回忆你所走过的路
每天了望海洋
巴勃罗的家
在一个海岬上
窗户的外面
是浩淼的太平洋
一所出奇的房子
全部用岩石砌成
像小小的碉堡
要把武士囚禁
我们走进了
航海者之家
地上铺满了海螺
也许昨晚有海潮
已经残缺了的
木雕的女神
站在客厅的门边
像女仆似的虔诚
阁楼是甲板
栏杆用麻绳穿连
在扶梯的边上
有一个大转盘
这些是你的财产:
古代帆船的模型
褐色*的大铁锚
中国的大罗盘
(最早的指南针)
大的地球仪
各式各样的烟斗
和各式各样的钢刀
意大利农民送的手杖
放在进门的地方
它陪伴一个天才
走过了整个世界
米黄|色*的象牙上
刻着年轻的情一人
穿着乡村的服装
带着羞涩的表情
像所有的一爱一情故事
既古老而又新鲜
手|已经锈了
战船也不再转动
请斟满葡萄酒
为和平而干杯!
房子在地球上
而地球在房子里
壁上挂了一顶白顶的
黑漆遮的海员帽子
好像这房子的主人
今天早上才回到家里
我问巴勃罗:
&是水手呢?
还 是将军?&
他说:&是将军,
你也一样;
不过,我的船
已失踪了,
你是一个船长?
还 是一个海员?
你是一个舰队长?
还 是一个水兵?
你是胜利归来的人?
还 是战败了逃亡的人?
你是平安的停憩?
还 是危险的搁浅?
你是迷失了方向?
还 是遇见了暗礁?
都不是,都不是,
这房子的主人
是被杀了的洛尔伽的朋友
是受难的西班牙的见证人
是一个退休了的外一交一官
不是将军。
日日夜夜望着海
听海涛像在浩叹
也像是嘲弄
也像是挑衅
巴勃罗&聂鲁达
面对着万顷波涛
用矿山里带来的语言
向整个旧世界宣战
在客厅门口上面
挂了救命圈
现在船是在岸边
你说:&要是船沉了
我就戴上了它
跳进了海洋。&
方形的街灯
在第二个门口
这样,每个夜晚
你生活在街上
壁炉里火焰上升
今夜,海上喧哗
围着烧旺了的壁炉
从地球的各个角落来的
十几个航行的伙伴
喝着酒,谈着航海的故事
我们来自许多国家
包括许多民族
有着不同的语言
但我们是最好的兄弟
有人站起来
在地图上寻找
没有到过的地方
我们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
应该生活得好
明天,要是天晴
我想拿铜管的望远镜
向西方了望
太平洋的那边
是我的家乡
我一爱一这个海岬
也一爱一我的家乡
这儿夜已经很深
初春的夜晚多么迷人
在红心木的桌子上
有船长用的铜哨子
拂晓之前,要是哨子响了
我们大家将很快地爬上船缆
张起船帆,向海洋起程
向另一个世纪的港口航行&&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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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智利的海岬上
── 《在智利的海岬上》赏析
中国在亚洲,智利在南美洲。
中国有海,智利也有海。
中国有位著名诗人艾青,智利有位著名诗人聂鲁达。
看起来相距十分遥远,其实很近,中国只不过隔着一个海。两个国家由海相连,两位诗人也由海相连。
聂鲁达到海这边来过两次,都和艾青见了面,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艾青到海那边去过一次,使这种友谊更近了更深了。聂鲁达第一次来中国是在1951年,与苏联作家一爱一伦堡向宋庆龄颁发斯大林国际和平奖金(以后改称列宁国际和平奖金)。聂鲁达与艾青相处了一周。聂鲁达第二次来中国是在1957年,艾青在昆明热情地接待了他。艾青去智利则是在1954年,是在聂鲁达两次访华之间。
两位诗人一见如故,继而亲如兄弟。这是因为两人的心是相通的,就像两条河流注入大海,水-一乳一-一交一融地汇合在了一起。
&你一爱一海,我也一爱一海/我们永远航行在海上&
两位诗人的经历,犹如在海上航行一样,有许多相似之处。艾青曾被中国的反动势力关进过监牢,曾为中华民族的解放奋斗过,呼号过。聂鲁达曾被智利反动势力追捕、迫害过,曾为智利人民的民一主独立奋斗过,呼号过。共同的志向使两位异国诗人挽起了友谊之手。
艾青访问智利时,曾到聂鲁达家做客,受到聂鲁达及其他朋友的热情款待。艾青为这深情厚意而深深感动。
《在智利的海岬上》这首诗,就是艾青根据做客时的真切感受而写成的。
艾青对于聂鲁达家的一切都感到兴趣。这个家的建筑,这个家的家具,这个家的摆设。可以说这个家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艾青都没有放过。铁锚、罗盘、手杖、地球仪、烟斗、木雕、象牙&&以及铺满海螺的地面,用麻绳连结起来的栏杆&&艾青的眼睛&&这画家的眼睛和诗人的眼睛,像录相一样把这个家的点点面面,差不多全都烙印在心上,并记在小本子上,甚至在小本子上画下素写,以帮助心灵的记忆。
艾青这样认真地不辞辛劳地作下记录,是因为艾青当时就清醒地认识到,这个家的一切,都与聂鲁达有关,而且是血肉相连的。这个家的一切,都反映着聂鲁达的生活、经历、品格、兴趣、志向&&每一件摆设,每一件器物,都是活的,都带有感情*色*彩,它们是认识聂鲁达,深入了解聂鲁达的难得的见证人。艾青看到了它们所含的意义,感受到了它们所溶着的感情。也领悟到了它们具有着的诗情。
从艾青的日记上,我们可以看到他当时是在作着怎样的记录:
房子在地球上,而地球在房子里。
一顶白顶黑漆遮的海员帽子挂在墙上,我问他:&是水手呢,还 是将军?&&是将军,你也一样;不过,我的船已失踪了,沉落了。&
&&&铜管的望远镜/船长用的铜制的哨子/要是吹响了/必须赶快爬上船缆/张起船帆/向海洋起程/向另一个世纪的港口航行&
这些记录,实际上已是《在智利的海岬上》这首诗的雏型。它不仅记录下了艾青所看到的,而且记录下了艾青所想到的。
当《在智利的海岬上》这首诗完成之后,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到,当初的原始记录对这首诗具有怎样巨大的作用。虽然诗人在当时记下的是一些零散的、片断的句子。
在这首诗中,诗人这样写着:
&房子在地球上/而地球在房子里//壁上挂了白顶的/黑漆遮的海员帽子/好像这房子的主人/今天早上才回到家里/&&/明天,要是天晴/我想拿铜管的望远镜/向西方了望/太平洋的那边/是我的家乡/我一爱一这个海岬/也一爱一我的家乡&
从最初的记录到诗的完成,我们可以看到艾青在创作上的一条重要经验:那就是他非常重视第一感觉。这第一感觉是初步的,但在他看来非常珍贵。因为这第一感觉就像初吐于地面的芽儿,带着一种鲜活,带着一种朝气。它是客观事物在诗人心灵中的真诚反映。在加工过程中,我们还 可以看到,艾青非常重视这第一感觉,能保留的,都保留在诗中了。使诗具有着一种鲜活的气息。而且那样具体,包括当时的感情,使读者会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诗的艺术魅力也由此而产生了。
当然,艾青在作最初的记录时,并不是纯客观地作&死&的记载,而是带着自己的主观意愿和感情*色*彩的。这就使他的记录成为活的了,成为诗的最鲜活的材料。
不仅是这一首诗,在艾青的不少诗作中,他都采用了这种方法。他已形成自己良好的一习一惯,在感觉到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物体,有必要记下时,他便当即迅速地记或画在小本子上,录下这第一感觉。诗人的这种勤奋、严肃的良好创作一习一惯,是非常值得诗歌作者们借鉴的。
《在智利的海岬上》一诗中,艾青所要想达到的目的,非常出色*地达到了。在诗中所呈现出的这个家的一个又一个画面,使我们亲切地感觉到了聂鲁达的形象:他生活中的一切,几乎都与大海有关,可以说,他是海洋的儿子,他具有着海一样宽阔的胸怀,具有着海一样充满风一浪一的经历,具有着海一样豪爽的一性一*格。他的丰富的兴趣,他的崇高的信念,像海一样博大而深沉&&同时,在这些画面的描绘中,两位诗人之间的友好情谊,也充溢在诗行之中。
&你一爱一海,我也一爱一海/我们永远航行在海上&。艾青作品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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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 青会 合——东方部的会合团团的,团团的,我们坐在烟圈里面,高音,低音,噪音,转在桌边,温和的,激烈的,爆炸的??火灼的脸,摇动在灯光下面,法文、日文、安南话,中文,在房子的四角沸腾着??长发的,戴眼镜的,点卷烟的,读信的,看报纸的??思索的,苦恼着的,兴奋的??沉默着的??绯红的嘴唇片片的飞着,言语像星火似的从那里散出。每个凄怆的、斗争的脸,每个挺直或弯着的身体的后面,画出每个深暗的悲哀的黑影。他们叫,他们喊,他们激奋,他们的心燃烧着,血在奔溢??他们——来自那东方,日本,安南,中国,他们——虔爱着自由,恨战争,为了这苦恼着,为了这绞着心,流着汗,闪出泪光??紧握着拳头,捶着桌面,嘶叫狂喊!窗紧闭着,窗外是夜的黑暗包围着,雨滴在窗的玻璃上痛苦的流着??房子里,充满着温热,这温热在每个脸上流着,这温热灌进每个人的心里,每个人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每个人的心都为同一的火焰燃烧着,燃烧着,燃烧着??在这死的城市——巴黎,在这死的夜里,圣约克街的六十一号是活跃着的,我们的心是燃烧着的。1932 年1 月16 日巴黎(原载1932 年7 月20 日《北斗》2 卷3、4 期合刊)当黎明穿上了白衣紫蓝的林子与林子之间由青灰的山坡到青灰的山坡,绿的草原,绿的草原,草原上流着——新鲜的乳液似的烟??啊,当黎明穿上了白衣的时候,田野是多么新鲜!看,微黄的灯光,正在电杆上颤栗它的最后的时间。看!1932 年1 月25 日由巴黎到马赛的路上(原载1932 年9 月《现代》1 卷5 期)阳光在远处阳光在沙漠的远处,船在暗云遮着的河上驰去,暗的风,暗的沙土,暗的旅客的心啊。——阳光嘻笑地射在沙漠的远处。1932 年2 月3 日苏伊士河上(原载1932 年9 月《现代》1 卷5 期)透明的夜一透明的夜。阔笑从田堤上煽起??一群酒徒,望沉睡的村,哗然地走去??村,狗的吠声,叫颤了满天的疏星。村,沉睡的街沉睡的广场,冲进了醒的酒坊。酒,灯光,醉了的脸放荡的笑在一团??“走到牛杀场,去喝牛肉汤??”二酒徒们,走向村边进入了一道灯光敞开的门,血的气息,肉的堆,牛皮的热的腥酸??人的嚣喧,人的嚣喧。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十几个生活在草原上的泥色的脸。这里是我们的娱乐场,那些是多谙熟的面相,我们拿起热气蒸腾的牛骨大开着嘴,咬着,咬着? .“酒,酒,酒我们要喝。”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牛的血,血染的屠夫的手臂,溅有血点的屠夫的头额。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我们火一般的肌肉,以及——那里面的——痛苦,愤怒和仇恨的力。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从各个角落来的——夜的醒者醉汉浪客过路的盗偷牛的贼? .“酒,酒,酒我们要喝。”三 .“趁着星光,发抖我们走? .”阔笑在田堤上煽起? .一群酒徒,离了沉睡的村,向沉睡的原野哗然地走去? .夜,透明的夜!1932 年9 月10 日(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大堰河——我的保姆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她是童养媳,大堰河,是我的保姆。我是地主的儿子;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大堰河啊,我的保姆。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我是地主的儿子,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大堰河,为了生活,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大堰河,为了生活,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贴在灶边的墙上,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大堰河,已死了,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大堰河,含泪的去了!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大儿做了土匪,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第三,第四,第五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在山腰里,田野上,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所不知道的啊!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呈给你吻过我的唇,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呈给大地上一切的,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1933 年1 月14 日 雪朝(原载1934 年《春光》1 卷3 号)芦 笛——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J′avais un mirliton que je n ′aurais pas échangé contre un b tonde maréchal de France.——G.Apollinaire①我从你采色的欧罗巴带回了一支芦笛,同着它,我曾在大西洋边象在自己家里般走着,如今你的诗集“A1cool”②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我是“犯了罪”的,在这里芦笛也是禁物。我想起那支芦笛啊,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阿波里内尔君,你不仅是个波兰人,因为你在我的眼里,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那冗长的,惑人的,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吐出的莫色的故事。谁不应该朝向那白里安和俾士麦的版图吐上轻蔑的唾液呢——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但是,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在那里,我曾饿着肚子把芦笛自矜的吹,人们嘲笑我的姿态,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① 当年我有一支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杖我也不换。——阿波里内尔② Alcool:法文,酒。人们听不惯我的歌,因为那是我的歌呀!滚吧,你们这些曾唱了《马赛曲》,而现在正在淫污着那光荣的胜利的东西!今天,我是在巴士底狱里,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狱。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着,我将象一七八九年似的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在它出来的日子,将吹送出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毁灭的咒诅的歌。而且我要将它高高地举起,以悲壮的Hymne①把它送给海,送给海的波,粗野的嘶着的海的波啊!1933 年3 月28 日(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① Hymne:法文,颂歌。巴 黎巴黎在你的面前黎明的,黄昏的中午的,深宵的——我看见你有你自己个性的愤怒,欢乐悲痛,嘻戏和激昂!整天里你,无止息的用手捶着自己的心肝捶!捶!或者伸着颈,直向高空嘶喊!或者垂头丧气,锁上了眼帘沉于阴邃的思索,也或者散乱着金丝的长发澈声歌唱,也或者解散了绯红的衣裤赤裸着一片鲜美的肉任性的淫荡??你!尽只是朝向我和朝向几十万的移民送出了强韧的,诱惑的招徕??巴黎,你患了歇斯底里的美丽的妓女!看一排排的电车往长道的顶间逝去??却又一排排地来了!听,电铃叮叮叮叮叮地飞过??群众的洪流从大街流来分向各个小弄,又从各个小弄,折回成为洪流,聚集在大街上广场上一刻也不停的冲荡!冲荡!一致的呼嚷徘徊在:成堆成垒的建筑物的四面,和纪念碑的尖顶和铜像的周围和大商铺的门前??手牵手的大商场啊,在阳光里电光里永远的映照出翩翩的节日的Severini①的“斑斑舞蹈”般辉煌的画幅??从Radio②和拍卖场上的奏乐,和冲击的,巨大的力的劳动的叫嚣——豪华的赞歌,光荣之高夸的词句,钢铁的诗章——同着一篇篇的由公共汽车,电车,地道车充当响亮的字母,柏油街,轨道,行人路是明快的句子,轮子+轮子+轮子是跳动的读点汽笛+汽笛+汽笛是惊叹号!——所凑合拢来的无限长的美文张开了:一切派别的派别者的多般的嘴,一切奇瑰的装束和一切新鲜的叫喊的合唱啊!你是——所有的“个人”① Severini:意大利现代画家。② Radio:法文,无线电广播。和他们微妙的“个性”朝向群众象无数水滴,消失了和着万人汇合而成为——最伟大的最疯狂的最怪异的“个性”。你是怪诞的,巴黎!多少世纪了各个年代和各个人事的变换,用它们自己所爱好的彩色在你的脸上加彩涂抹,每个生命,每次行动每次杀戮,和那跨过你的背脊的战争,甚至于小小的婚宴,都同着路易十六的走上断头台革命暴动公社的诞生攻打巴士底一样的具有不可磨灭的意义!而且忠诚地记录着:你的成长你的年龄,你的性格和气质和你的欢喜以及悲哀巴黎你是健强的!你火焰冲天所发出的磁力吸引了全世界上各个国度的各个种族的人们,怀着冒险的心理奔向你去爱你吻你或者恨你到透骨!——你不知道我是从怎样的遥远的草堆里跳出,朝向你伸出了我震颤的臂而鞭策了自己直到使我深深的受苦!巴黎你这珍奇的创造啊直叫人勇于生活象勇于死亡一样的鲁莽!你用了春药,拿破仑的铸像,酒精,凯旋门铁塔,女性卢佛尔博物馆,歌剧院交易所,银行招致了:整个地球上的——白痴,赌徒,淫棍酒徒,大腹贾,野心家,拳击师空想者,投机者们??啊,巴黎!为了你的嫣然一笑已使得多少人们抛弃了深深的爱着的他们的家园,迷失在你的暧昧的青睐里,几十万人都花尽了他们的精力流干了劳动的汗,去祈求你能给他们以些须的同情和些须的爱怜!但是你——庞大的都会啊却是这样的一个铁石心肠的生物!我们终于以痛苦,失败的沮丧而益增强了你放射着的光采你的傲慢!而你却抛弃众人在悲恸里,象废物一般的毫无惋惜!巴黎,我恨你象爱你似的坚强:莫笑我将空垂着两臂走上了懊丧的归途。我还年轻!而且从生活之沙场上所溃败了的决不只是我这孤单的一个!——他们实在比为你所庞爱的人数要多得可怕!我们都要在远离着你的地方——经历些时日吧以磨练我们的筋骨等时间到了就整饬着队伍兴兵而来!那时啊我们将是攻打你的先锋,当克服了你时我们将要娱乐你拥抱着你要你在我们的臂上癫笑歌唱!巴黎,你——噫,这淫荡的淫荡的妖艳的姑娘!(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马 赛如今无定的行旅已把我抛到这陌生的海角的边滩上了。看城市的街道摆荡着货车也像醉汉一样颠扑,不平的路使车辆如村妇般连咒带骂地滚过??在路边无数商铺的前面潜伏着期待着看不见的计谋,和看不见的欺瞒??市集的喧声像出自运动场上的千万观众的喝采声般从街头的那边冲击地播送而来??接连不断的行人,匆忙地,跄踉地,在我这迟缓的脚步旁边拥去??他们的眼都一致地观望他们的前面——如海洋上夜里的船只朝向灯塔所指示的路,像有着生活之幸福的火焰在茫茫的远处向他们招手在你这陌生的城市里,我的快乐和悲哀,都同样地感到单调而又孤独!像唯一的骆驼,在无限风飘的沙漠中,寂寞地寂寞地跨过??街头群众的欢腾的呼嚷,也像飓风所煽起的砂石,向我这不安的心头不可抗地飞来??午时的太阳,是中了酒毒的眼,放射着混沌的愤怒和混沌的悲哀??嫖客般凝视着厂房之排列与排列之间所伸出的高高的烟囱。烟囱!你这为资本所奸淫了的女子!头顶上忧郁的流散着弃妇之披发般的黑色的煤烟??多量的装货的麻袋,像肺结核病患者的灰色的痰似的从厂旁的门口,不停地吐出??看!工人们摇摇摆摆地来了!如这重病的工厂是养育他们的母亲——保持着血统他们也像她一样的肌瘦枯干!他们前进时溅出了沓杂的言语,而且一直把繁琐的会话,带到电车上去,和着不止的狂笑和着习惯的手势和着红葡萄酒的空了的瓶子。海岸的码头上,堆货栈和转运公司和大商场的广告,强硬的屹立着像林间的盗等待着及时而来的财物。那大邮轮就以熟识的眼对看着它们并且彼此相理解地喧谈。若说它们之间的震响的冗长的言语是以钢铁和矿石的词句的,那起重机和搬运车就是它们的怪奇的嘴。这大邮轮啊世界上最堂皇的绑匪!几年前我在它的肚子里就当一条米虫般带到此地来时,已看到了它的大肚子的可怕的容量。它的饕餮的鲸吞能使东方的丰饶的土地遭难得比经了蝗虫的打击和旱灾还要广大,深邃而不可救授!半个世纪以来已使得几个民族在它们的史页上涂满了污血和耻辱的泪??而我——这败颓的少年啊,就是那些民族当中几万万里的一员!今天大邮轮将又把我重新以无关心的手势,抛到它的肚子里,像另外的成百成千的旅行者们一样。马赛!当我临走时我高呼着你的名字!而且我以深深了解你的罪恶和秘密的眼,依恋地不忍舍去地看着你,看着这海角的沙滩上叫嚣的叫嚣的繁殖着那暴力的无理性的你的脸颜和你的向海洋伸张着的巨臂,因为你啊你是财富和贫穷的锁孔,你是掠夺和剥削的赃库。马赛啊你这盗匪的故乡可怕的城市!(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监房的夜像栖息在海浪不绝的海角上听风啸有如听我自己的回想心颠扑的陈年的破旧的船只永远在海浪与海浪之间飘荡看夜的步伐比白日更要漫长守望铁窗像嫌厌久了的辰光水电厂的彻宵的嚣喧震颤着在把我那巨流般的生活重唱昔日我曾寝卧在它的歌唱里具有一副钢筋铁骨而且也具有创造者的光荣今宵它的歌像有意向我揶揄——如爱者弃我远去沉溺的浸淫在敌人的怀中(原载1934 年《春光》1 卷1 期)叫 喊在彻响声里太阳张开了炬光的眼,在彻响声里风伸出温柔的臂,在彻响声里城市醒来??这是春,这是春的上午,我从阴暗处怅望着白的亮的宇宙,那里,生命是转动着的,那里,时间像一个驰着的轮子,那里,光在翩翩的飞??我从阴暗处怅望着白的亮的波涛般跳跃着的宇宙,那是生活的叫喊着的海啊!1933 年3 月13 日(原载1934 年《春光》1 卷1 期)ORANGE①圆圆的——燃烧着的像燃烧的太阳般点亮了圆圆的玻璃窗——Orange——是我心的比喻Orange——使我想起了:一辆公共汽车闪过了纪念碑十字街口的广场公园边上的林荫路,捧着白铃兰花的少女五月的一个放射着喷水池的翩翩的放射着爱情的水花的节日??Orange——像那整个的机械饮食处里大麦酒的雪白的泡沫所反映出的红色篷帐的欢喜??太阳的欢喜??Orange——像拉丁女的眼瞳子般无底的热带的海的蓝色那上面撩起了听不清的歌唱异国人的Melancholic①Orange圆圆的——燃烧着的Orange像燃烧着的太阳般点亮了圆圆的玻璃窗——Orange使我想起了:我的这Orange 般的地球和它的另一面的我的那Orange 般快乐的姑娘我们曾在靠近离别的日子① ORANGE:法文,橙子。① Melancholic,英文,忧郁。分吃过一个圆圆的——燃烧着的OrangeOrange——是我心的比喻1933 年7 月17 日(原载1934 年《春光》1 卷1 期)一个拿撤勒人的死一粒麦子落在地里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新约?约翰福音》十二章朝向耶路撒冷“和散那!和散那!”的呼声像归巢的群鸦般聒叫着成百成千的群众拥着那骑在驴背上的拿撤勒人望宏伟的城门前进着??拿撤勒人在清癯的脸上露着仁慈的笑容。那微笑里他记忆起昨天在伯大尼的宴席上当玛利亚倒了哪哒香膏在他脚背上的时候,同席的加略人犹大的言语“这香膏为什么不卖三十两银子周济周济穷人呢?”——他说时,露着狡猾的贪婪的光——如今在驴背上的——微笑的被人们欢呼做“以色列王”的拿撒勒人,已知道了他自己在这世界上的生命之最后的价格。逾越节的前晚在兴腾的餐席上当那加略人,犹大受了他的遣发带着钱袋出去之后他为自己在世之日的短促以爱的教言遗赠给那十一个敬慕他的门人并张开了两臂申言着:“荣耀将归于那遭难的人之子的不要悲哀,不要懊丧!我将孤单的回到那我所来的地方。一切都将更变世界呵也要受到森严的审判帝王将受谴责盲者,病者,贫困的人们将找到他们自己的天国。朋友们,请信我凭着我的预言生活去,看明天这片广大的土地和所有一切属于生命的幸福将从凯撒的手里归还到那以血汗灌溉过它的人们的!不要懊丧,不要悲哀!”穿过黑色之夜他和他的十一个门徒经了汲沦溪进入那惯常聚集的果园里时看到了从小径的那边闪着灯笼和火把的光兵士,祭司长,法利赛人的差役随着那加略人犹大向这边走来??“拿撒勒人在哪里?”——他看到犹大的眼在暗处向他固执的窥视着——于是他走上前去以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脯,说“是我。”第二天的黎明他被拉到彼拉多的前面受着审问那彼拉多摸着须子,翻弄着官腔:“你是被祭司长和耶路撤冷的长者们所控告的你诱惑了良民要拒抗给凯撒的税赋,你是作乱的魁首匪徒们的领袖;你竟说你能拆毁神的殿宇这三天之内又建造起你自己的!你这——为什么不作声呢?嗯?”经了苦刑的拷问这拿撤勒人坚定地说:“胜利呵总是属于我的!”这时候无数的犹太民众和祭司长和长老们像野狗般嘶叫着:“把他钉死!把他钉死!”他被带进了衙门那里兵士们把他的衣服剥去给他披上了朱红的袍子给他戴上用玫瑰花刺做的冠冕把唾液吐在他的脸上用鞭子策他的肩膀大笑的喊着:“拿撒勒人恭喜你呵!”在到哥尔哥察山的道上兵士们把十字架压在他的肩上——那是创伤了的肩膀——苦苦的强迫他背负起来用苦胆调和的酒要他去尝。在他的后面跟随着一大阵的群众一半是怀着好奇一半是带着同情有些信他的妇女为他而号陶痛哭于是他回过头来断断续续地说:“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请不要为我哭泣? .”髑髅地到了!他被兵士们按到十字架上从他的手掌和脚背敲进了四枚长大的钉子? .再把十字架在山坡上竖立起。他的袍子已被撕成四分兵士们用它来拈阄:众人站在远处观望着有的说他是圣者有的笑他荒唐有的摇首冷嘲“要救人的如今却不能救自己了。”落日照着崎岖的山坡大地无言的默着,只有原野的远处传来飓风的吼叫,整个的苍穹下聚集着恐怖的云霞? .白日呵,将要去了!在这最后的瞬间从地平线的彼方射出一道巨光这巨光里映出三个黑暗的十字架上的三具尸身——二个盗匪相伴着中间的那个头上钉着一块牌子那上面写着三种文字的罪状:“耶稣,犹太人的王。”1933 年6 月16 日病中(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画者的行吟沿着塞纳河我想起:昨夜锣鼓咚咚的梦里生我的村庄的广场上,跨过江南和江北的游艺者手里的那方凄艳的红布,??——只有西班牙的斗牛场里有和这一样的红布啊!爱茀勒铁塔伸长起我惆怅着远方童年的记忆??由铅灰的天上我俯视着闪光的水的平面,那里画着广告的小艇一只只的驰过??汽笛的呼嚷一阵阵的带去了我这浪客的回想从蒙马特到蒙巴那司,我终日无目的的走着??如今啊我也是个Bohemien①了!——但愿在色彩的领域里不要有家邦和种族的嗤笑。在这城市的街头我痴恋迷失的过着日子,看哪Chagall②的画幅里那病于爱情的母牛,在天际无力的睁着怀念的两眼,露西亚田野上的新妇坐在它在肚下,挤着香洌的牛乳??噫!这片土地于我是何等舒适!听呵从Cendrars③的歌唱,① 法文,波希米亚人,流浪汉。② 出生于俄国的乌特夫斯克的法国现代著名雕塑家、画家。③ Cendrars()是在瑞士出生的法国作家。作品富有诗意。像T.S.F.④的传播震响着新大陆的高层建筑般簇新的Cosmopolite⑤的声音??我——这世上的生客,在他自己短促的时间里怎能不翻起他新奇的忻喜和新奇的忧郁呢?生活着像那方悲哀的红布,飘动在人可无懊丧的死去的蓝色的边界里,永远带着骚音我过着彩色而明朗的时日;在最古旧的世界上唱一支锵锵的歌,这歌里以溅血的震颤祈祷着:愿这片暗绿的大地将是一切流浪者们的王国。(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④ 法文,无线电报。⑤ 英文,大同的、国际性的。我的季候今天已不能再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鸽群环步于石像的周围了。唯有雨滴做了这里的散步者;偶尔听见从静寂里喧起的它的步伐之单调而悠长的声响,真有不可却的抑郁袭进你少年的心头啊。沿着无尽长的人行道,街树枝头零落的点滴飘散在你裸露的颈上;伸手去触围着公园的铁的栏栅,像执着倦于憎爱的妇女之腻指,使你感到有太快慰了的新凉??这是我的季候??让我打着断续而扬抑起直升到空虚里去的音节之漫长的口哨,向一切无人走的道上走去??每当我想起了??初春之过甚的浮夸,夏的傲慢的炽烈,并严冬之可叹的冷酷时,我愿岁岁朝朝都挽住了这般的含有无限懊丧的秋色。乌黑的怨恨,金煌的情爱它们一样的与我无关;而对于生命的挂怀,和什么幸运的热望呀,已由萧萧初坠的残叶,告知你以可信的一切了。秋啊!你全般灰色的雨滴,请你伴着我——为了我已厌倦于听取那些佯作真理的烦琐的话语——和我守着可贵的契默,跨过那由车轮溅起了污水的广场,往不知名的地方流浪去吧!(原载1937 年《新诗》2 卷2 期)灯盼望着能到天边去那盏灯的下面——而天是比盼望更远的!虽然光的箭,已把距离消灭到乌有了的程度;但怎么能使我的颤指,轻轻的抚触一下那盏灯的辉煌的前额呢?(原载1934 年《现代》5 卷2 期)辽 阔辽阔的夜,已把天幕廓成辽阔了!无垠的辽阔之底闪着一颗晶莹的星??你说,那就是我们的计程碑吗?辽阔的夜,在辽阔的天幕之下益显得辽阔了??(原载1934 年《现代》5 卷2 期)窗在这样绮丽的日子我悠悠地望着窗也能望见她她在我幻想的窗里我望她也在窗前用手支着丰满的下颌而她柔和的眼则沉浸在思念里在她思念的眼里映着一个无边的天那天的颜色是梦一般青的青的天的上面浮起白的云片了追踪那云片她能望见我的影子是的,她能望见我也在这样的日子因我也是生存在她幻想的窗里的(原载1936 年《新诗》1 卷3 期)卖艺者我看着同伴的背,他背上的向我笑着的猴子,大跨着我们的脚步,穿过森林,渡过江河向无边际的大地走去??早晨,我们在江北的市镇上,黄昏,我们在江南的都会里,一年又一年叫,喊,笑,哭,伴着锣鼓的声音跨过??人将说我们是天外的移民,神圣的像盗匪;我们大吹大擂的到来又大吹大擂的去??我们自哪儿来的?我们往哪儿去呢?旱荒,饥馑,战争,把我们逐出生我们的村庄——像青草被连根的拔起,谁能不怀念那土地的气息?让烈日与风雨来侵蚀我们的血肉;让饥饿与飘泊来磨折我们的筋骨;我们应该向陌生人笑,哭,叫,喊!我们流浪!我们死亡!前年父亲死去在古蜀的山麓;今年大哥新亡在淮水的边上,我们无声地挖着坟坑我们无声地埋葬!“哈!哈!哈!”冬冬冬!铛铛铛!我们举起了闪光的刀,我们摇晃着绯红的布,我们走过空中的绳索,我们吞下坚硬的长剑,这是我们的生活!你们笑吧,笑吧,“哈!哈!哈!”哪儿是我们的故乡?哪儿是我们的家?我看着同伴的背,他背上的向我笑着的猴子,大跨着我们的脚步,穿过森林,渡过江河向无边际的大地走去??(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晨 歌拭去你的眼泪吧——打开窗让你伏在金黄的大鹏鸟的翅膀下??大鹏鸟起飞时你的梦会离弃夜的烦忧和黑暗之畏惧的让它把你带去!到无极的海洋与无风的沙漠或是阿尔卑斯山之巅挟着希望的遨游者有福了愿你借大鹏鸟的羽光给沉睡的世界,和它的匍匐着的众生以抚慰吧!(原载1937 年《新诗》1 卷6 期)梦我们挤在一间大房子里房子是在旷野上的那些女人把乳头塞住那些小孩的嘴老人痉挛地摇着头——想把恐怖从他的头上摆去这么多的人却没有一点声音像有火车从远处驰来??屋角有人在惊叫:“飞机飞机飞机”啊,从挤满人的窗下向铅灰色的天看哪??“就在我们这房子的上面!”黑色的巨翼盖满了灰色的天还是出去吧不论老的和带着小孩的让不会走的给背去!哪儿来的这么多人快点离开这房子吧旷野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了?没有树没有草一片青色到哪儿去了?还有那些花香呢?——我好像在这里躺过的那日子是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谁欢喜这烧焦了的气息?谁欢喜天边的那片混浊的腥红?不像朝云!不像晚霞!你们为什么走那边呢(让小孩不要哭吧)那一条路可以通到安静的地带吗?咳,谁能给我们一个指示的手势?天压得更低了? .又是飞机飞机看,那边扬起了泥土房子倒了砖飞得那么高——落下了啊,是的所有的树和草都是这样死去的;但是,我们像树和草吗?让我们不再走了吧也不要回到避难所去!我们应该有一个钢盔每人应该带上自己的钢盔。附记一九三七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在战争的预感里做了一个梦,这诗是完全依照着那梦记录下来的——连最后的尾巴都是。(选自《他死在第二次》,1939 年,上海杂志公司)春 雨我愿天不下雨——让我走出这乌黑的城市里的斗室,走过那些煤屑铺的小路慢慢地踱到郊外去,因为此刻是春天——毛织物该折好的季候了。我要看一年开放一次的桃花与杏花看青草丛中的溪水,徐缓地游过去——像一条银色的大蟒蛇;看公路旁边的电线上的白鸽,咕叫着,拍着翅膀的白鸽;看那些用脚踏车滑过柏油路的少女一那些少女爱穿短裤在柔风里飘着她们的鬈发,一片蔚蓝的天衬出她们鲜红的两颊和不止的晴朗的笑??而我将躺在高岗上,让白云带着我的心航过天之海??我要听那些银铃样的歌声——来自果树园中的歌声;那些童年之珍奇的询问;和那些用风与草编成的情话??愿啮草的白羊来舐我的手,我将给篱芭边上的农妇和她的怀孕的牝牛以祈祷;而我也将给这远方的,迷失在煤烟里的城市和烦忙的人群以怜悯??但,天却飘起霏霏的雨滴了??1937 年3 月23 日上海(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太 阳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震惊沉睡的山脉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它以难遮掩的光芒使生命呼吸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当它来时,我听见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城市从远方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于是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开陈腐的灵魂搁弃在河畔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1937 年春(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煤的对话——A—Y.R.①你住在哪里?我住在万年的深山里我住在万年的岩石里你的年纪——我的年纪比山的更大比岩石的更大你从什么时候沉默的?从恐龙统治了森林的年代从地壳第一次震动的年代你已死在过深的怨愤里了么?死?不,不,我还活着——请给我以火,给我以火!1937 年春(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① 给又然春春天了龙华的桃花开了在那些夜间开了在那些血斑点点的夜间那些夜是没有星光的那些夜是刮着风的那些夜听着寡妇的咽泣而这古老的土地呀随时都像一只饥渴的野兽舐吮着年轻人的血液顽强的人之子的血液于是经过了悠长的冬日经过了冰雪的季节经过了无限困乏的期待这些血迹,斑斑的血迹在神话般的夜里在东方的深黑的夜里爆开了无数的蓓蕾点缀得江南处处是春了人问:春从何处来?我说:来自郊外的墓窟。1937 年4 月(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生 命有时我伸出一只赤裸的臂平放在壁上让一片白垩的颜色衬出那赭黄的健康青色的河流鼓动在土地里蓝色的静脉鼓动在我的臂膀里五个手指是五支新鲜的红色里面旋流着土地耕植者的血液我知道这是生命让爱情的苦痛与生活的忧郁让它去担载罢,让它喘息在世纪的辛酷的犁轭下,让它去欢腾,去烦恼,去笑,去哭罢,它将鼓舞自己直到颓然地倒下!这是应该的依照我的愿望在期待着的日子也将要用自己的悲惨的灰白去衬映出新生的跃动的鲜红。1937 年4 月(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浪你也爱那白浪么——它会啮啃岩石更会残忍地折断船橹撕碎布帆没有一刻静止它自满地谈述着从古以来的航行者的悲惨的故事或许是无理性的但它是美丽的而我却爱那白浪——当它的泡沫溅到我的身上时我曾起了被爱者的感激1937 年5 月2 日 吴淞炮台湾(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笑我不相信考古学家——在几千年之后,在无人迹的海滨,在曾是繁华过的废墟上拾得一根枯骨——我的枯骨时,他岂能知道这根枯骨是曾经了二十世纪的烈焰燃烧过的?又有谁能在地层里寻得那些受尽了磨难的牺牲者的泪珠呢?那些泪珠曾被封禁于千重的铁栅,却只有一枚钥匙可以打开那些铁栅的门,而去夺取那钥匙的无数大勇却都倒毙在守卫者的刀枪下了如能捡得那样的一颗泪珠藏之枕畔当比那捞自万丈的海底之贝珠更晶莹,更晶莹而彻照万古啊!我们岂不是都在自己的年代里被钉上了十字架么?而这十字架决不比拿撒勒人所钉的较少痛苦。敌人的手给我们戴上荆棘的冠冕从刺破了的惨白的前额淋下的深红的血点,也不曾写尽我们胸中所有的悲愤啊!诚然我们不应该有什么奢望,却只愿有一天人们想起我们,像想起远古的那些和巨兽搏斗过来的祖先,脸上会浮上一片安谧而又舒展的笑——虽然那是太轻松了,但我却甘愿为那笑而捐躯!1937 年5 月8 日(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黎 明当我还不曾起身两眼闭着听见了鸟鸣听见了车声的隆隆听见了汽笛的嘶叫我知道你又叩开白日的门扉了??黎明,为了你的到来我愿站在山坡上,像欢迎从田野那边疾奔而来的少女,向你张开两臂——因为你,你有她的纯真的微笑,和那使我迷恋的草野的清芬。我怀念那:同着伙伴提了篾篮到田堤上的豆棚下采撷豆荚的美好的时刻啊——我常进到最密的草丛中去,让露水浸透了我的草鞋,泥浆也溅满我的裤管,这是自然给我的抚慰,我将狂欢而跳跃??我也记起在远方的城市里在浓雾蒙住建筑物的每个早晨,我常爱在街上无目的地奔走,为的是你带给我以自由的愉悦,和工作的热情。但我却不愿看见你罩上忧愁的面纱——因我不能到田间去了,也不能在街上奔跑——一切都沉默着,望着阴郁的雨滴徘徊在我的窗前我会联想到:死亡,战争,和人间一切的不幸??黎明啊,要是你知道我曾对你有比对自己的恋人更不敢拂逆和迫切的期待啊——当我在那些苦难的日子,悠长的黑夜把我抛弃在失眠的卧榻上时,我只会可怜地凝视着东方,用手按住温热的胸膛里的急迫的心跳等待着你——我永远以坚苦的耐心,希望在铁黑的天与地之间会裂出一丝白线——纵使你像故意折磨我似的延迟着,我永不会绝望,却只以燃烧着痛苦的嘴问向东方:“黎明怎不到来?”而当我看见了你披着火焰的外衣,从天边来到阴暗的窗口时啊——我像久已为饥渴哭泣得疲乏了的婴孩,看见母亲为他解开裹住乳房的衣襟泪眼迸出微笑,心儿感激着,我将带着呼唤带着歌唱投奔到你温煦的怀里。1937 年5 月23 日晨(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死 地——为川灾而作大地已死了!——躺开着的那万顷的荒原是它的尸体它死在绝望里;临终时依然睁着枯干的眼巴望天顶落下一颗雨滴??没有雨滴甚至一颗也没有看见的到处是:像被火烧过的焦黑的麦穗与枯黄的麦秆与龟裂了的土地那些麻雀呢?那些曾用小眼偷看着我们的田鼠呢?一切都完了!几千万的“地之子”,从山坡到山坡,从田原到田原,寻找着,寻找着一根草,一片树叶??没有草也没有树叶——因为每一点绿色必须有一滴露珠的润泽呀给我们那些金黄的颗粒吧!给我们那些闪着收获者欣喜的汗珠的颗粒吧!给我们雨滴吧——让我们的妇女再唱一次感恩的歌,让我们再饮一次酬神的酒吧!向着天千万人一齐地跪下但是没有雨滴!几千万的“地之子”,从山坡到山坡,从田原到田原,找不到草找不到树叶疲乏地喘息着??哪儿去了?——那些每年背了征粮的袋子来搜劫我们留在坛里的最后的谷粒的哪儿去了?还有那些在讨债时带走了我们妻女的首饰的人呢?村上不再有鸡犬的鸣叫屋顶也不再冒出炊烟了到处是男人的叹息女人的咽泣与孩童的哀号??于是他们——千万的“地之子”伸出无数的手像冬天的林木的枯枝般的手向死亡的大地的心脏挖掘食粮可怜的“地之子”们啊终于从泥土的滋味尝到大地母亲蕴藏着的千载的痛苦。于是他们相继地倒毙了!——像草像麦秆在哑了的河畔在僵硬了的田原。而那些活着的他们聚拢了——像黑色的旋风从古以来没有比这更大的旋风卷起了黑色的沙土在流着光之溶液的天幕下他们旋舞着愤怒,旋舞着疯狂??从死亡的大地到死亡的大地你知道那旋转着,旋转着的旋风它渴望着什么呢?我说如有人点燃了那饥饿之火啊??1937 年6 月30 日(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复活的土地腐朽的日子早已沉到河底,让流水冲洗得快要不留痕迹了;河岸上春天的脚步所经过的地方,到处是繁花与茂草;而从那边的丛林里也传出了忠心于季节的百鸟之高亢的歌唱。播种者呵是应该播种的时候了,为了我们肯辛勤地劳作大地将孕育金色的颗粒。就在此刻,你——悲哀的诗人呀,也应该拂去往日的忧郁,让希望苏醒在你自己的久久负伤着的心里:因为,我们的曾经死了的大地,在明朗的天空下已复活了!——苦难也已成为记忆,在它温热的胸膛里重新漩流着的将是战斗者的血液。1937 年7 月6 日 沪杭路上(选自《北方》,1943 年12 月,南天出版社)他起来了他起来了——从几十年的屈辱里从敌人为他掘好的深坑旁边他的额上淋着血他的胸上也淋着血但他却笑着——他从来不曾如此地笑过他笑着两眼前望且闪光像在寻找那给他倒地的一击的敌人他起来了他起来将比一切兽类更勇猛又比一切人类更聪明因为他必须如此因为他必须从敌人的死亡夺回来自己的生存1937 年10 月12 日 杭州(原载1937 年《七月》第3 期)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风,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紧紧地跟随着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着行人的衣襟,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那从林间出现的,赶着马车的你中国的农夫戴着皮帽冒着大雪你要到哪儿去呢?告诉你我也是农人的后裔——由于你们的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我能如此深深地知道了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岁月的艰辛。而我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躺在时间的河流上苦难的浪涛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流浪与监禁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我的生命也像你们的生命一样的憔悴呀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沿着雪夜的河流,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那破烂的乌篷船里映着灯光,垂着头坐着的是谁呀?——啊,你蓬发垢面的少妇,是不是你的家——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已被暴戾的敌人烧毁了么?是不是也像这样的夜间,失去了男人的保护,在死亡的恐怖里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无数的我们的年老的母亲,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里,就像异邦人不知明天的车轮要滚上怎样的路程??——而且中国的路是如此的崎岖是如此的泥泞呀。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透过雪夜的草原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无数的,土地的垦殖者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失去了他们肥沃的田地拥挤在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饥馑的大地朝向阴暗的天伸出乞援的颤抖着的两臂。中国的苦痛与灾难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中国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的诗句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1937 年12 月28 日夜间(选自《北方》,1943 年12 月,南天出版社)手推车在黄河流过的地域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手推车以唯一的轮子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穿过寒冷与静寂从这一个山脚到那一个山脚彻响着北国人民的悲哀在冰雪凝冻的日子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手推车以单独的轮子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穿过广阔与荒漠从这一条路到那一条路交织着北国人民的悲哀1938 年初(选自《北方》,1943 年12 月,南天出版社)北 方一天那个科尔沁草原上的诗人对我说:“北方是悲哀的。”不错北方是悲哀的。从塞外吹来的沙漠风,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绿色与时日的光辉——一片暗淡的灰黄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带来了恐怖疯狂地扫荡过大地;荒漠的原野冻结在十二月的寒风里,村庄呀,山坡呀,河岸呀,颓垣与荒冢呀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孤单的行人,上身俯前用手遮住了脸颊,在风沙里困苦地呼吸一步一步地挣扎着前进??几只驴子——那有悲哀的眼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载负了土地的痛苦的重压,它们厌倦的脚步徐缓地踏过北国的修长而又寂寞的道路??那些小河早已枯干了河底也已画满了车辙,北方的土地和人民在渴求着那滋润生命的流泉啊!枯死的林木与低矮的住房稀疏地,阴郁地散布在灰暗的天幕下;天上,看不见太阳,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惶乱的雁群击着黑色的翅膀叫出它们的不安与悲苦,从这荒凉的地域逃亡逃亡到绿荫蔽天的南方去了??北方是悲哀的而万里的黄河汹涌着混浊的波涛给广大的北方倾泻着灾难与不幸;而年代的风霜刻划着广大的北方的贫穷与饥饿啊。而我——这来自南方的旅客,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扑面的风沙与入骨的冷气决不曾使我咒诅;我爱这悲哀的国土,一片无垠的荒漠也引起了我的崇敬——我看见我们的祖先带领了羊群吹着笳笛沉浸在这大漠的黄昏里;我们踏着的古老的松软的黄土层里埋有我们祖先的骸骨啊,——这土地是他们所开垦几千年了他们曾在这里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他们为保卫土地,从不曾屈辱过一次,他们死了把土地遗留给我们——我爱这悲哀的国土,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与宽阔的姿态,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永远不会灭亡;我爱这悲哀的国土,古老的国土——这国土养育了为我所爱的世界上最艰苦与最古老的种族。1938 年2 月4 日 潼关(选自《北方》,1943 年12 月,南天出版社)骆 驼你来自塞外的生客啊——披着无光茸乱的干毛,迈着这样笨拙的脚步,你的眼光充满好奇;而你流着唾沫的嘴,又那么冷嘲似的笑着??你咬啃着木头与土块,又嗅着自己刚撒出的尿水,你的身上发散着酸臭;你举起了笨重的长颈,你的叫声像枭鸟的夜笑;你走在大街上,缓慢地摆动着高大的身体,那可笑的样子啊,活像刚放下锄头,第一次跑进城来的农夫;而你的主人们:戴着破烂的皮帽,穿着不合身材的衣服,脸上的条纹那么宽阔,表情也那么奇异,——哪里来的这些笨货啊?啊——他们来自北国荒凉的原野,他们跨越过风与尘土统治之国,他们在坚忍里消磨年月,他们从塞外带来黄金与白银,又从南方运回了异国机械的产物;而骆驼做了他们行商的船只。你城市的生客啊你太辛苦了!请坐吧,在我们大街的人行道上;而我们将用帚子来拂去你峰瘤上的从遥远的沙漠带来的尘土??(选自《北方》,1942 年1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补衣妇补衣妇坐在路旁行人走过路路扬起沙土补衣妇头巾上是沙土衣服上是沙土她的孩子哭了眼泪又被太阳晒干了她不知道只是无声地想着她的家她的被炮火毁掉的家无声地给人缝补让孩子的眼可怜的眼瞪着空了的篮子补衣妇坐在路旁路一直伸向无限她给行路人补好袜子行路人走上了路1938 年2 月(选自《北方》,1942 年1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乞 丐在北方乞丐徘徊在黄河的两岸徘徊在铁道的两旁在北方乞丐用最使人厌烦的声音呐喊着痛苦说他们来自灾区来自战地饥饿是可怕的它使年老的失去仁慈年幼的学会憎恨在北方乞丐用固执的眼凝视着你看你在吃任何食物和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在北方乞丐伸着永不缩回的手乌黑的手要求施舍一个铜子向任何人甚至那掏不出一个铜子的兵士1938 年春 陇海道上(选自《北方》,1942 年1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向太阳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震惊沉睡的山脉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引自旧作《太阳》一 我起来我起来——像一只困倦的野兽受过伤的野兽从狼藉着败叶的林薮从冰冷的岩石上挣扎了好久支撑着上身睁开眼睛向天边寻觅??我——是一个从遥远的山地从未经开垦的山地到这几千万人用他们的手劳作着用他们的嘴呼嚷着用他们的脚走着的城市来的旅客,我的身上酸痛的身上深刻地留着风雨的昨夜的长途奔走的疲劳但我终于起来了我打开窗用囚犯第一次看见光明的眼看见了黎明——这真实的黎明啊(远方似乎传来了群众的歌声)于是我想到街上去二 街上早安呵你站在十字街头车辆过去时举着白袖子的手的警察早安呵你来自城外的挑着满箩绿色的菜贩早安呵你打扫着马路的穿着红色背心的清道夫早安呵你提了篮子,第一个到菜场去的棕色皮肤的年轻的主妇我相信昨夜你们决不像我一样被不停的风雨所追踪被无止的恶梦所纠缠你们都比我睡得好啊!三 昨天昨天我在世界上用可怜的期望喂养我的日子像那些未亡人披着麻缕用可怜的回忆喂养她们的日子一样昨天我把自己的国土当做病院——而我是患了难于医治的病的没有哪一天我不是用迟滞的眼睛看着这国土的没有边际的凄惨的生命??没有哪一天我不是用呆钝的耳朵听着这国土的没有止息的痛苦的呻吟昨天我把自己关在精神的牢房里四面是灰色的高墙没有声音我沿着高墙走着又走着我的灵魂不论白日和黑夜永远的唱着一曲人类命运的悲歌昨天我曾狂奔在阴暗而低沉的天幕下的没有太阳的原野到山巅上去伏倒在紫色的岩石上流着温热的眼泪哭泣我们的世纪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四 日出太阳出来了??当它来时??城市从远方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引自旧作《太阳》太阳从远处的高层建筑——那些水门汀与钢铁所砌成的山和那成百的烟突成千的电线杆子成万的屋顶所构成的密丛的森林里出来了??在太平洋在印度洋在红海在地中海在我最初对世界怀着热望而航行于无边蓝色的海水上的少年时代我都曾看着美丽的日出但此刻在我所呼吸的城市喷发着煤油的气息柏油的气息混杂的气息的城市敞开着金属的胴体矿石的胴体电火的胴体的城市宽阔地承受黎明的爱抚的城市我看见日出比所有的日出更美丽五 太阳之歌是的太阳比一切都美丽比处女比含露的花朵比白雪比蓝的海水太阳是金红色的圆体是发光的圆体是在扩大着的圆体惠特曼从太阳得到启示用海洋一样开阔的胸襟写出海洋一样开阔的诗篇凡谷从太阳得到启示用燃烧的笔蘸着燃烧的颜色画着农夫耕犁大地画着向日葵邓肯从太阳得到启示用崇高的姿态披示给我们以自然的旋律太阳它更高了它更亮了它红得像血太阳它使我想起 法兰西 美利坚的革命想起 博爱 平等 自由想起 德谟克拉西想起 《马赛曲》 《国际歌》想起 华盛顿 列宁 孙逸仙和一切把人类从苦难里拯救出来的人物的名字是的太阳是美的且是永生的六 太阳照在初升的太阳照在我们的头上照在我们的久久地低垂着不曾抬起过的头上太阳照着我们的城市和村庄照着我们的久久地住着屈服在不正的权力下的城市和村庄太阳照着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峦照着我们的从很久以来到处都蠕动着痛苦的灵魂的田野、河流和山峦??今天太阳的眩目的光芒把我们从绝望的睡眠里刺醒了也从那遮掩着无限痛苦的迷雾里刺醒了我们的城市和村庄也从那隐蔽着无边忧郁的烟雾里刺醒了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峦我们仰起了沉重的头颅从濡湿的地面一致地向高空呼嚷“看我们我们笑得像太阳!”七 在太阳下“看我们我们笑得像太阳!”那边一个伤兵支撑着木制的拐杖沿着长长的墙壁跨着宽阔的步伐太阳照在他的脸上照在他纯朴地笑着的脸上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他不知道我在远处看着他当他的披着绣有红十字的灰色衣服的高大的身体走近我的时候这太阳下的真实的姿态我觉得比拿破仑的铜像更漂亮太阳照在城市的上空街上的人这么多,这么多他们并不曾向我打招呼但我向他们走去我看着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对他们我不再感到陌生太阳照着他们的脸照着他们的光洁的,年轻的脸发皱的,年老的脸红润的,少女的脸善良的,老妇的脸和那一切的昨天还在惨愁着但今天却笑着的脸他们都匆忙地摆动着四肢在太阳光下来来去去地走着——好像他们被同一的意欲所驱使似的他们含着微笑的脸也好像在一致地说着“我们爱这日子不是因为我们看不见自己的苦难不是因为我们看不见饥饿与死亡我们爱这日子是因为这日子给我们带来了灿烂的明天的最可信的音讯。”太阳光闪烁在古旧的石桥上??几个少女——那些幸福的像征啊背着募捐袋在石桥上在太阳下唱着清新的歌“我们是天使健康而纯洁我们的爱人年轻而勇敢有的骑战马驰骋在旷野有的驾飞机飞翔在天空??”(歌声中断了,她们在向行人募捐)现在她们又唱了“他们上战场奋勇杀敌人我们在后方慰劳与宣传一天胜利了欢聚在一堂??”她们的歌声是如此悠扬太阳照着她们的骄傲地突起的胸脯和袒露着的两臂和发出尊严的光辉的前额她们的歌飘到桥的那边去了??太阳的光泛滥在街上浴在太阳光里的街的那边一群穿着被煤烟弄脏了的衣服的工人扛抬着一架机器——金属的棱角闪着白光太阳照在他们流汗的脸上当他们每一步前进时他们发出缓慢而沉洪的呼声“杭——唷杭——唷我们是工人工人最可怜贫穷中诞生劳动里成长一年忙到头为了吃与穿吃又吃不饱穿又穿不暖杭——唷杭——唷自从八一三敌人来进攻工厂被炸掉东西被抢光几千万工友饥饿与流亡我们在后方要加紧劳动为国家生产为抗战流汗一天胜利了生活才饱暖杭——唷杭——唷? .”他们带着不止的杭唷声转弯了? .太阳光泛滥在旷场上旷场上成千的穿草黄色制服的士兵在操演他们头上的钢盔和枪上的刺刀闪着白光他们以严肃的静默等待着那及时的号令现在他们开步了从那整齐的步伐声里我听见“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我们是从田野来的我们是从山村来的我们生活在茅屋我们呼吸在畜棚我们耕犁着田地田地是我们的生命但今天敌人来到我们的家乡我们的茅屋被烧掉我们的牲口被吃光我们的父母被杀死我们的妻女被强奸我们没有了镰刀与锄头只有背上了子弹与枪炮我们要用闪光的刺刀抢回我们的田地回到我们的家乡消灭我们的敌人敌人的脚踏到哪里敌人的血流到哪里? .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这真是何等的奇遇啊? .八 今天今天奔走在太阳的路上我不再垂着头把手插在裤袋里了嘴也不再吹那寂寞的口哨不看天边的流云不彷徨在人行道今天在太阳照着的人群当中我决不专心寻觅那些像我自己一样惨愁的脸孔了今天太阳吻着我昨夜流过泪的脸颊吻着我被人世间的丑恶厌倦了的眼睛吻着我为正义喊哑了声音的嘴唇吻着我这未老先衰的啊!快要佝偻了的背脊今天我听见太阳对我说“向我来从今天你应该快乐些呵??”于是被这新生的日子所蛊惑我欢喜清晨郊外的军号的悠远的声音我欢喜拥挤在忙乱的人丛里我欢喜从街头敲打过去的锣鼓的声音我欢喜马戏班的演技当我看见了那些原始的,粗暴的,健康的运动我会深深地爱着它们——像我深深地爱着太阳一样今天,我感谢太阳太阳召回了我的童年了九 我向太阳我奔驰依旧乘着热情的轮子太阳在我的头上用不能再比这更强烈的光芒燃灼着我的肉体由于它的热力的鼓舞我用嘶哑的声音歌唱了:“于是,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开陈腐的灵魂搁弃在河畔??”这时候我对我所看见所听见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宽怀与热爱我甚至想在这光明的际会中死去? .1938 年4 月在武昌(选自《向太阳》,1940 年,香港海燕书店)人 皮敌人已败退了——剩下的是乱石与颓垣是焚烧过的一片没有草、没有野花村野已极荒凉了??只有那无人走的路边还留着几棵小树风吹动着它们在它们的枝叶间发出幽微的哀叹的声响??在一棵小树上在闪着灰光的叶子的树枝上倒悬着一张破烂的人皮涂满了污血的人皮这人皮像一件血染的破衣向这荒凉的土地披露着无比深长的痛苦??这是从中国女人身上剥下的一张人皮??不幸的女子啊!炮火已轰毁了她的家轰毁了她的孩子,她的亲人轰毁了她的维系生命的一切不知是为了不驯从羞辱的戏弄呢还是为了尊严而倔强的反抗呢敌人把她处死了——剥下了她的皮剥下了无助的中国女人的皮在树上悬挂着悬挂着为的是恫吓英勇的中国人民无数的苍蝇就在这人皮上麇集人皮的下面是腐烂发臭的一堆血、肉、泥土,已混合在一起??而挟着灰色尘埃的风在把这腐臭的气息吹送到遥远的、遥远的四方去??中国人啊,今天你必须把这人皮当作旗帜,悬挂着悬挂着永远地在你最鲜明的记忆里让它唤醒你——你必须记住这是中国的土地这是中国人用憎与爱,血与泪,生存与死亡所垦殖着的土地;你更须记住日本军队法西斯强盗曾在这里经过,曾占领过这片土地曾在这土地上给中国人民以亘古未有的劫掠,焚烧,奸淫与杀戮!1938 年7 月3 日(原载1938 年《七月》3 集5 期)黄 昏黄昏的林子是黑色而柔和的林子里的池沼是闪着白光的而使我沉溺地承受它的抚慰的风啊一阵阵地带给我以田野的气息??我永远是田野气息的爱好者啊??无论我飘泊在哪里当黄昏时走在田野上那如此不可排遣地困惑着我的心的是对于故乡路上的畜粪的气息和村边的畜棚里的干草的气息的记忆啊??1938 年7 月16 日黄昏武昌(选自《北方》,1942 年1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我爱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1938 年11 月17 日(选自《北方》,1942 年1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冬日的林子我欢喜走过冬日的林子——没有阳光的冬日的林子干燥的风吹着的冬日的林子天像要下雪的冬日的林子没有色泽的冬日是可爱的没有鸟的聒噪的冬日是可爱的冬日的林子里一个人走着是幸福的我将如猎者般轻悄地走过而我决不想猎获什么??1939 年2 月15 日(选自《黎明的通知》,1948 年8 月,上海文化供应社)吹号者好像曾经听到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磨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一在那些蜷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困倦的人群里,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他最先醒来——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是的,他是被惊醒的,惊醒他的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滚在天边的声音。他睁开了眼睛,在通宵不熄的微弱的灯光里他看见了那挂在身边的号角,他困惑地凝视着它好像那些刚从睡眠中醒来第一眼就看见自己心爱的恋人的人一样欢喜——在生活注定给他的日子当中他不能不爱他的号角;号角是美的——它的通身发着健康的光采,它的颈上结着绯红的流苏。吹号者从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起来了,他不埋怨自己是睡在如此潮湿的泥地上,他轻捷地绑好了裹腿,他用冰冷的水洗过了脸,他看着那些发出困乏的鼾声的同伴,于是他伸手携去了他的号角;门外依然是一片黝黑,黎明没有到来,那惊醒他的是他自己对于黎明的过于殷切的想望。他走上了山坡,在那山坡上伫立了很久,终于他看见这每天都显现的奇迹:黑夜收敛起她那神秘的帷幔,群星倦了,一颗颗地散去??黎明——这时间的新嫁娘啊乘上有金色轮子的车辆从天的那边到来??我们的世界为了迎接她,已在东方张挂了万丈的曙光??看,天地间在举行着最隆重的典礼??二现在他开始了,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的下面,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吹送到号角里去,——也夹带着纤细的血丝么?使号角由于感激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吹起了起身号,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世界上的一切,充溢着欢愉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林子醒了传出一阵阵鸟雀的喧吵,河流醒了召引着马群去饮水,村野醒了农妇匆忙地从堤岸上走过,旷场醒了穿着灰布衣服的人群从披着晨曦的破屋中出来,拥挤着又排列着? .于是,他离开了山坡,又把自己消失到那无数的灰色的行列中去。他吹过了吃饭号,又吹过了集合号,而当太阳以轰响的光采辉煌了整个天穹的时候,他以催促的热情吹出了出发号。三那道路是一直伸向永远没有止点的天边去的,那道路是以成万人的脚蹂踏着成千的车轮滚碾着的泥泞铺成的,那道路连结着一个村庄又连结一个村庄,那道路爬过了一个土坡又爬过一个土坡,而现在太阳给那道路镀上了黄金了,而我们的吹号者在阳光照着的长长的队伍的最前面,以行进号给前进着的步伐做了优美的拍节? .四灰色的人群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今日的原野呵,已用展向无限去的暗绿的苗草给我们布置成庄严的祭坛了:听,震耳的巨响响在天边,我们呼吸着泥土与草混合着的香味,却也呼吸着来自远方的烟火的气息,我们蛰伏在战壕里,沉默而严肃地期待着一个命令,像临盆的产妇痛楚地期待着一个婴儿的诞生,我们的心胸从来未曾有像今天这样充溢着爱情,在时代安排给我们的——也是自己预定给自己的生命之终极的日子里,我们没有一个不是以圣洁的意志准备着获取在战斗中死去的光荣啊!五于是,惨酷的战斗开始了——无数千万的战士在闪光的惊觉中跃出了战壕,广大的,急剧的奔跑威胁着敌人地向前移动? .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在决不回头的一致的步伐里,在狂流般奔涌着的人群里,在紧密的连续的爆炸声里,我们的吹号者以生命所给与他的鼓舞,一面奔跑,一面吹出了那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那声音高过了一切,又比一切都美丽,正当他由于一种不能闪避的启示任情地吐出胜利的祝祷的时候,他被一颗旋转过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他寂然地倒下去没有一个人曾看见他倒下去,他倒在那直到最后一刻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然而,他的手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角;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映出了死者的血和他的惨白的面容;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带着射击前进的人群,和嘶鸣的马匹,和隆隆的车辆? .而太阳,太阳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 .听啊,那号角好像依然在响? .1939 年3 月末(选自《他死在第二次》,1939 年,上海杂志公司)他死在第二次一 舁床等他醒来时他已睡在异床上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两个弟兄抬着他他们都不说话天气冻结在寒风里云低沉而移动风静默地摆动树梢他们急速地抬着舁床穿过冬日的林子经过了烧灼的痛楚他的心现在已安静了像刚经过了可怕的恶斗的战场现在也已安静了一样然而他的血从他的臂上渗透了绷纱布依然一滴一滴地淋滴在祖国的冬季的路上就在当天晚上朝向和他的舁床相反的方向那比以前更大十倍的庄严的行列以万人的脚步擦去了他的血滴所留下的紫红的斑迹二 医院我们的枪哪儿去了呢还有我们的涂满血渍的衣服呢另外的弟兄戴上我们的钢盔我们穿上了绣有红十字的棉衣我们躺着又躺着看着无数的被金属的溶液和瓦斯的毒气所啮蚀过的肉体每个都以疑惧的深黑的眼和连续不止的呻吟迎送着无数的日子像迎送着黑色棺材的行列在我们这里没有谁的痛苦会比谁少些的大家都以仅有的生命为了抵挡敌人的进攻迎接了酷烈的射击——我们都曾把自己的血流洒在我们所守卫的地方啊??但今天,我们是躺着又躺着人们说这是我们的光荣我们却不要这样啊我们躺着,心中怀念着战场比怀念自己生长的村庄更亲切我们依然欢喜在烽火中奔驰前进呵而我们,今天,我们竟像一只被捆绑了的野兽呻吟在铁床上——我们痛苦着,期待着要到何时呢?三 手每天在一定的时候到来那女护士穿着白衣,戴着白帽无言地走出去又走进来解开负伤者的伤口的绷纱布轻轻地扯去药水棉花从伤口洗去发臭的脓与血纤细的手指是那么轻巧我们不会有这样的妻子我们的姊妹也不是这样的洗去了脓与血又把伤口包扎那么轻巧,都用她的十个手指都用她那纤细洁白的手指在那十个手指的某一个上闪着金光那金光晃动在我们的伤口也晃动在我们的心的某个角落??她走了仍是无言地她无言地走了后我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这是曾经拿过锄头又举过枪的手为劳作磨成笨拙而又粗糙的手现在却无力地搁在胸前长在负了伤的臂上的手啊看着自己的手也看着她的手想着又苦恼着,苦恼着又想着,究竟是什么缘分啊这两种手竟也被搁在一起?四 愈合时间在空虚里过去他走出了医院像一个囚犯走出了牢监身上也脱去笨重的棉衣换上单薄的灰布制服前襟依然绣着一个红色的十字自由,阳光,世界已走到了春天无数的人们在街上使他感到陌生而又亲切啊太阳强烈地照在街上从长期的沉睡中惊醒的生命,在光辉里跃动人们匆忙地走过只有他仍是如此困倦谁都不曾看见他———个伤兵,今天他的创口已愈合了,他欢喜但他更严重地知道这愈合所含有的更深的意义只有此刻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兵士一个兵士必须在战争中受伤伤好了必须再去参加战争他想着又走着步伐显得多么不自然啊他的脸色很难看人们走着,谁都不曾看见他脸上的一片痛苦啊只有太阳,从电杆顶上伸下闪光的手指抚慰着他的惨黄的脸那在痛苦里微笑着的脸? .五 姿态他披着有红十字的灰布衣服让两襟摊开着,让两袖悬挂着他走在夜的城市的宽直的大街上他走在使他感到陶醉的城市的大街上四周喧腾的声音,人群的声音车辆的声音,喇叭和警笛的声音在紧迫地拥挤着他,推动着他,刺激着他,在那些平坦的人行道上在那些眩目的电光下在那些滑溜的柏油路上在那些新式汽车的行列的旁边在那些穿着艳服的女人面前他显得多么褴褛啊而他却似乎突然想把脚步放宽些(因为他今天穿有光荣的袍子)他觉得他是应该以这样的姿态走在世界上的也只有和他一样的人才应该以这样的姿态走在世界上的然而,当他觉得这样地走着——昂着头,披着灰布的制服,跨着大步感到人们的眼都在看着他的脚步时他的浴在电光里的脸却又羞愧地红起来了为的是怕那些人们已猜到了他心中的秘密——其实人家并不曾注意到他啊六 田野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他向田野走去像有什么向他召呼似的今天,他的脚踏在田堤的温软的泥土上使他感到莫名的欢喜他脱下鞋子把脚浸到浅水沟里又用手拍弄着流水多久了——他生活在由符号所支配的日子里而他的未来的日子也将由符号去支配但今天,他必须在田野上就算最后一次也罢找寻那向他召呼的东西那东西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他看见了水田他看见一个农夫他看见了耕牛一切都一样啊到处都一样啊——人们说这是中国树是绿了,地上长满了草那些泥墙,更远的地方那些瓦屋,人们走着——他想起人们说这是中国他走着,他走着这是什么日子呀他竟这样愚蠢而快乐年节里也没有这样快乐呀一切都在闪着光辉到处都在闪着光辉他向那正在忙碌的农夫笑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笑农夫也没有看见他的笑七 一瞥沿着那伸展到城郊去的林荫路,他在浓蓝的阴影里走着避开刺眼的阳光,在阴暗里他看见:那些马车,轻快地滚过,里面坐着一些穿得那么整齐的男女青年从他们的嘴里飘出笑声和使他不安的响亮的谈话他走着,像一个衰惫的老人慢慢地,他走近一个公园在公园的进口的地方在那大理石的拱门的脚旁他看见:一个残废了的兵士他的心突然被一种感觉所惊醒于是他想着:或许这残废的弟兄比大家都更英勇,或许他也曾愿望自己葬身在战场但现在,他必须躺着呻吟着呻吟着又躺着过他生命的残年啊,谁能忍心看这样子谁看了心中也要烧起了仇恨让我们再去战争吧让我们在战争中愉快地死去却不要让我们只剩了一条腿回来哭泣在众人的面前伸着污秽的饥饿的手求乞同情的施舍啊!八 递换他脱去了那绣有红十字的灰布制服又穿上了几个月之前的草绿色的军装那军装的血渍到哪儿去了呢而那被子弹穿破的地方也已经缝补过了他穿着它,心中起了一阵激动这激动比他初入伍时的更深沉他好像觉得这军装和那有红十字的制服有着一种永远拉不开的联系似的他们将永远穿着它们,递换着它们是的,递换着它们,这是应该的一个兵士,在自己的祖国解放的战争没有结束之前这两种制服是他生命的旗帜这样的旗帜应该激剧地飘动在被践踏的祖国的土地上??九 欢送以接连不断的爆竹声作为引导以使整个街衢都激动的号角声作为引导以挤集在长街两旁的群众的呼声作为引导让我们走在众人的愿望所铺成的道上吧让我们走在从今日的世界到明日的世界的道上吧让我们走在那每个未来者都将以感激来追忆的道上吧我们的胸膛高挺我们的步伐齐整我们在人群所砌成的短墙中间走过我们在自信与骄傲的中间走过我们的心除了光荣不再想起什么我们除了追踪光荣不现想起什么我们除了为追踪光荣而欣然赴死不再想起什么??十 一念你曾否知道死是什么东西?——活着,死去,虫与花草也在生命的蜕变中蜕化着??这里面,你所能想起的是什么呢?当兵,不错,把生命交给了战争死在河畔!死在旷野!冷露凝冻了我们的胸膛尸体腐烂在野草丛里多少年代了人类用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土地又用土地养育了自己的生命谁能逃避这自然的规律——那末,我们为这而死又有什么不应该呢?背上了枪摇摇摆摆地走在长长的行列中你们的心不是也常常被那比爱情更强烈的什么东西所苦恼吗?当你们一天出发了,走向战场你们不是也常常觉得自己曾是生活着,而现在却应该去死——这死就为了那无数的未来者能比自己生活得幸福么?一切的光荣一切的歌赞又有什么用呢?假如我们不曾想起我们是死在自己圣洁的志愿里?——而这,竟也是如此不可违反的民族的伟大的意志呢?十一 挺进挺进啊,勇敢啊上起刺刀吧,兄弟们把千万颗心紧束在同一的意志里:为祖国的解放而斗争呀!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害怕呢——当我们已经知道为战斗而死是光荣的?挺进啊,勇敢啊朝向炮火最浓密的地方朝向喷射着子弹的堑壕看,胆怯的敌人已在我们驰奔直前的步伐声里颤抖了!挺进啊,勇敢啊屈辱与羞耻是应该终结了——我们要从敌人的手里夺回祖国的命运只有这神圣的战争能带给我们自由与幸福??挺进啊,勇敢啊这光辉的日子是我们所把握的!我们的生命必须在坚强不屈的斗争中才能冲击奋发!兄弟们,上起刺刀勇敢啊,挺进啊!十二 他倒下了竟是那末迅速不容许有片刻的考虑和像电光般一闪的那惊问的时间在燃烧着的子弹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呵——穿过他的身体的时候他的生命曾经算是在世界上生活过的终于像一株被大斧所砍伐的树似的倒下了在他把从那里可以看着世界的窗子那此刻是蒙上喜悦的泪水的眼睛永远关闭了之前的一瞬间他不能想起什么——母亲死了又没有他曾亲昵过的女人一切都这末简单一个兵士不晓得更多的东西他只晓得他应该为这解放的战争而死当他倒下了他也只晓得他所躺的是祖国的土地——因为人们那些比他懂得更多的人们曾经如此告诉过他不久,他的弟兄们又去寻觅他——这该是生命之最后一次的访谒但这一次他们所带的不再是舁床而是一把短柄的铁铲也不曾经过选择人们在他所守卫的河岸不远的地方挖掘了一条浅坑??在那夹着春草的泥土覆盖了他的尸体之后他所遗留给世界的是无数的星布在荒原上的可怜的土堆中的一个在那些土堆上人们是从来不标出死者的名字的——即使标出了又有什么用呢?1939 年春末(选自《他死在第二次》,1939 年,上海杂志公司)出 发我们起来得这么早——甚至月亮还在墙边留有长枝的疏影甚至繁星还闪烁在高阔的夜空躺在月光下的中国的小城啊你宁静而美显得多么可爱??没有独轮车没有驴子背起了包袱唱起了《祖国进行曲》直到我们渡过了河在那以丛密的乔木排成的林子里才听见惊醒的鸟群拍击翅膀的最初的鸣叫? .(选自《他死在第二次》,1939 年,上海杂志公司)桥当土地与土地被水分割了的时候,当道路与道路被水截断了的时候,智慧的人类伫立在水边:于是产生了桥。苦于跋涉的人类,应该感谢桥啊。桥是土地与土地的联系;桥是河流与道路的爱情;桥是船只与车辆点头致敬的驿站;桥百乘船者与步行者挥手告别的地方。1939 年 秋(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秋雾的季节来了——无厌止的雨又徘徊在收割后的田野上??那里,翻耕过的田亩的泥黑与遗落的谷粒所长出的新苗的绿色缀成了广大,阴暗,多变化的平面;而深秋的访问者——无厌止的雨就徘徊在它的上面??人们都开始蛰伏到那些浓黑的屋檐里去了;只有两匹鬃毛已淋湿的褐色的马,慢慢地走向地平线搜索着田野的最后的绿色??1939 年秋湘南(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旷 野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看不见远方——看不见往日在晴空下的天边的松林,和在松林后面的迎着阳光发闪的白垩岩了;前面只隐现着一条渐渐模糊的灰黄而曲折的道路,和道路两旁的乌暗而枯干的田亩??田亩已荒芜了——狼藉着犁翻了的土块,与枯死的野草,与杂在野草里的腐烂了的禾根;在广大的灰白里呈露出的到处是一片土黄,暗赭,与焦茶的颜色的混合啊??——只有几畦萝卜,菜蔬以披着白霜的稀疏的绿色,点缀着这平凡,单调,简陋与卑微的田野。那些池沼毗连着,为了久旱积水快要枯涸了;不透明的白光里弯曲着几条淡褐色的不整齐的堤岸;往日翠茂的水草和荷叶早已沉淀在水底了;留下的一些枯萎而弯曲的枝杆,呆然站立在从池面徐缓地升起的水蒸汽里??山坡横陈在前面,路转上了山坡,并且随着它的起伏而向下面的疏林隐没??山坡上,灰黄的道路的两旁,感到阴暗而忧虑的只是一些散乱的墓堆,和快要被湮埋了的黑色的石碑啊。一切都这样地静止,寒冷,而显得寂寞??灰黄而曲折的道路啊!人们走着,走着,向着不同的方向,却好像永远被同一的影子引导着,结束在同一的命运里;在无止的劳困与饥寒的前面等待着的是灾难、疾病与死亡——彷徨在旷野上的人们谁曾有过快活呢?然而冬天的旷野是我所亲切的——在冷彻肌骨的寒霜上,我走过那些不平的田塍,荒芜的池沼的边岸,和褐色阴暗的山坡,步伐是如此沉重,直至感到困厄——像一头耕完了土地带着倦怠归去的老牛一样? .而雾啊——灰白而混浊,茫然而莫测,它在我的前面以一根比一根更暗淡的电杆与电线,向我展开了无限的广阔与深邃? .你悲哀而旷达,辛苦而又贫困的旷野啊? .没有什么声音,一切都好像被雾窒息了;只在那边看不清的灌木丛里,传出了一片畏慑于严寒的抖索着毛羽的鸟雀的聒噪? .在那芦蒿和荆棘所编的篱围里几间小屋挤聚着——它们都一样地以墙边柴木的凌乱,与竹竿上垂挂的褴褛,叹息着徒然而无终止的勤劳;又以凝霜的树皮盖的屋背上无力地混合在雾里的炊烟,描画了不可逃避的贫穷? .人们在那些小屋里过的是怎样惨淡的日子啊? .生活的阴影覆盖着他们? .那里好像永远没有白日似的,他们和家畜呼吸在一起,——他们的床榻也像畜棚啊;而那些破烂的被絮,就像一堆泥土一样的灰暗而又坚硬啊? .而寒冷与饥饿,愚蠢与迷信啊,就在那些小屋里强硬地盘据着? .农人从雾里挑起蔑箩走来,蔑箩里只有几束葱和蒜;他的毡帽已破烂不堪了,他的脸像他的衣服一样污秽,他的冻裂了皮肤的手插在腰束里,他的赤着的脚踏着凝霜的道路,他无声地带着扁担所发出的微响,慢慢地在蒙着雾的前面消失? .旷野啊——你将永远忧虑而容忍不平而又缄默么?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 .1940 年1 月3 日 晨(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冬天的池沼冬天的池沼,寂寞得像老人的心——饱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冬天的池沼,枯干得像老人的眼——被劳苦磨失了光辉的眼;冬天的池沼,荒芜得像老人的发——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发;冬天的池沼,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佝偻在阴郁的天幕下的老人。1940 年1 月11 日(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树一棵树,一棵树彼此孤立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它们的距离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它们的根伸长着在看不见的深处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1940 年 春(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解 冻多少日子被严寒窒息着;多少残留的生命,在凝固着的地层里发出了微弱的喘吁??今天,接受了这温暖的抚慰,一切冻结着的都苏醒了——深山里的积雪呀,溪涧里的冰层呀,在这久别的阳光下融化着,解裂着??到处都润湿了,到处都淋着水柱;在这晴朗的早晨,每一滴水都得到了光明的召唤,欣欣地潜入低洼处,转过阴暗的角落,沿着山脚向平野奔流??平野摊开着,被由山峰所投下的黑影遮蔽着;乌暗的土地,铺盖着灰白的寒霜,地面上浮起了一层白气,它在向上升化着,升化着,直到和那从群山的杂乱的岩石间浮移着的云团混合在一起??而太阳就从这些云团的缝隙投下了金黄的光芒,那些光芒不安定地熠耀着平野边上的山峦,和沿着山峦而曲折的江河。于是被从各处汇集拢来的水潮所冲激,江水泛滥了——它卷带着从山顶崩下的雪堆,和溪流里冲来的冰块,互相拚击着,飘撞着,发出碎裂的声音流荡着;那些波涛喧嚷着,拥挤着,好像它们满怀兴奋与喜悦一边捶打着朽腐的堤岸,一边倾泻过辽阔的平野,难于阻拦地前进着,经过那枯褐的树林,带着可怕的洪响,淘涌到那闪烁着阳光的远方去了??1940 年元月27 日湘南(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船夫与船你们的帆像阴天一样灰暗,你们的篙篷像土地一样枯黄,你们的船身像你们的脸褐色而刻满了皱纹,你们的眼睛和你们的船舱老是阴郁地凝视着空茫,你们的桨单调地诉说着时日的嫌厌,你们的舵柄像你们的手一样弯曲而且徒劳地转动着,你们的船像你们的生命——永远在广阔与渺茫中旅行,在困苦与不安中旅行??1940 年2 月(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沙太阳照着一片白沙沙上印着我们的脚迹我们走在江水的边沿江水在风里激荡我们呼叫着摆渡的过来但呼声被风飘走了1940 年2 月12 日(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山 城无论哪条街的尽头都看到一片山。暗绿的山,灰青色的山,环住这乌黑的,暗赭色的小城。街道是石子铺成的,一头牛踏着沉重的脚步从街上走过。街旁摊排着:葱,蒜,地瓜,和雪白而肥胖的萝卜。太阳也懒得爬山——每天中午,它才从天顶上出现。其他的时间,从这里过去的是:雨,雾,和突如其来的狂风。女人赤着脚缓慢地走过,劳动的手像马铃薯一样垂着;老人从木制的盒子里摸出烟草,他们的手和脸像烟叶一样发皱而焦褐。木板房也被柴烟熏成焦茶色了。晚上一个人从小巷出来,黑暗里,松烛的火花煊红了他诚朴的脸。1940 年2 月12 日夜湘南(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独木桥在两个环着云的高山相接的地方在两个山峰突然向下倾斜的下面在几尺高的芝草的密丛里横着一根棕榈的树杆——独木桥连住了两个高山旅行的人们从它上面走过它在半空里微微地抖动一条百丈深的黑坑裂开在它的下面从黑坑的最深处可以听见悠远的水流的声音1940 年2 月17 日(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无 题有时我也挑灯独立爱和夜守住沉默听风声狂啸于屋外怀想一些远行人1940 年2 月(选自《黎明的通知》,1943 年,桂林文化供应社)青色的池沼青色的池沼,长满了马鬃草;透明的水底,映着流动的白云??平静而清潋??像因时序而默想的蓝衣少女,坐在早晨的原野上。当心呵——脚蹄撩动着薄雾一匹栗红色的马在向你跳跃来了??1940 年3 月(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农 夫你们是从土地里钻出来的么?——脸是土地的颜色身上发出土地的气息手像木桩一样粗拙两脚踏在土地里像树根一样难于移动啊你们阴郁如土地不说话也像土地你们的愚蠢,固执与不驯服更像土地呵你们活着开垦土地,耕犁土地,死了带着痛苦埋在土地里也只有你们才能真正地爱着土地1940 年4 月(选自《北方》,1942 年,文化生活出版社)月 光把轻轻的雾撒下来把安谧的雾撒下来在褐色的地上敷上白光月明的夜是无比的温柔与宽阔的啊给我的灵魂以沐浴我在寒冷的空气里走着穿过那些石子铺的小巷闻着田边腐草堆的气息那些黑影是些小屋困倦的人们都已安眠了没有灯光静静地连鼾声也听不见我走过它们面前温柔地浮起了一种想望我想向一切的门走去我想伸手扣开一切的门我想俯嘴向那些沉睡者说一句轻微的话不惊醒他们像月光的雾一样流进他们的耳朵说我此刻最了解而且欢喜他们每一个人1940 年4 月15 日 夜(选自《艾青全集》第1 卷,1994 年,花山文艺出版社)太 阳同我们距离得那么远那么高高地在天的极顶那么使我们渴求得流下了眼泪那么使我们为朝向你而匍匐在地上我们愿意为向你飞而折断了翅膀我们甚至愿在你的烧灼中死去我们活着在泥泞里像蚯蚓永远翻动着泥土向上伸引任何努力都是想早点离开阴湿都是想从远处看见你的光焰我们是蛾的同类要向你飞我们甚至愿在你的烧灼中死去只要你能向我们说一句话一句从未听见却又很熟识的话只是为了那句话我们才活着只要你会说:凡看见你的都将会幸福只要勤劳的汗有报偿,盲者有光只要我们不再看见恶者的骄傲,正直人的血只要你会以均等的光给一切的生命我们相信这话你一定会有一天要证实因此我们还愿意活着在泥泞里像蚯蚓因此我们每天起来擦去昨天的眼泪等待你用温热的手指触到我们的眼皮1940 年4 月11 日 湘南(选自《艾青全集》第1 卷,1994 年,花山文艺出版社)水 鸟两只水鸟浮动在水边乌篷船里发出了枪声一只在惊怖中逃逸了另一只挣扎在受伤的痛苦里它的翅翼无力地拍着水面又迷乱地飞了几圈才慢慢地向上举起终于朝江岸的岩石与丛林间飞去??此刻它在岩石的隙缝间用自己的嘴抚自己的创伤在寂寞的哀鸣里期待着伴侣的来临1940 年 夫夷江上(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鸫不知你是站在屋背上呢还是站在树枝上把我从沉睡中唤醒你的歌声清新而委婉圆润如花瓣上的新露悦耳如情人的话语给我这阴暗的房子流注了草木的香气和温柔如乳液的晨光我从困倦中欣然起来向窗外寻觅你的影子你却飞走了??而在邻家的屋背上又听见了你的歌声你又在用你纯真的歌声永远流滴着欢愉的歌声去唤醒每个沉睡的灵魂——被无报偿的劳作压倒在卧榻上的人们??1940 年春湘南(选自《献给乡村的诗》,1945 年,昆明北门出版社)火 把一 邀“唐尼时候到了快点吧”“李茵你坐下我梳一梳头换一换衣你看我的头发这么乱我的梳子哪儿去了?”“你的梳子刚才我看见的它夹在《静静的顿河》里”“啊头发都打了结以后我不再打篮球了今天下午我沿着那小河回来看见河边搁着一个淹死了的伤兵涨着肚子没有人去理会今天我一定要倒霉”“唐尼 时候到了快点吧”“好 你别急我换一换衣——这制服又忘了烫算了吧反正在晚上李茵你看我又胖了这衣服真太紧差点儿要挣破前年在汉口我也穿了这制服参加游行的”“快点吧 时候到了别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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