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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骨网(www.paigu.com)第一章    
(1)    
苏云骋放下电话,抬头朝窗外望去,发现已是漫天皆白。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这才十月中旬,第一场雪就降临了。  
房间里温暖如春,虽然他身上只裹着一件浴袍,仍觉得有几分燥热。起床即洗澡,这种当年在工厂一线满身油污地当技术员时想都不敢想的“贵族式”享受,现在却成了他一天也离不开的一个癖好,以至于不管外出到什么地方,他最关心的是那里有没有舒适的洗浴条件。环境可以改造人,的确不假。倘若不是当上一市之长,或许自己也不会染上这一类怪毛病。他自忖。  
倚在沙发上,呷一口女佣张妈泡好的“碧螺春”茶,苏云骋的心情渐渐平和下来。他突然领悟到,自己之所以心神不宁,倒不完全是因为屋子里温度太高,而是北京来的这个电话的缘故。  
他的脑海里浮出任天嘉年轻时可人的影子。算来有十多年没见到她了。上次是在首都展览馆举办的一次轻工产品出口交易会上偶然遇到她,那时她在一家很大的家用电器生产企业做企划工作,三十五六的人了,依然风姿绰约,令人瞩目。而当时,他是仙峰市轻工业局的局长,是替主管副市长去参加会议的。他还记得,交易会结束的那天晚上,两人悄悄地在大栅栏附近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一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晚饭。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相聚,因而两人都很动感情。如果当初不是那次荒唐的“爱情测试”,任天嘉或许早已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两人默默地坐着,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互相守望。任天嘉点了苏云骋最喜欢吃的“豆瓣鲫鱼”,这在早年清苦的大学生活里,算得上一道佳肴了。难为她记着自己的口味。苏云骋感动地想。  
你……过得还好吗?问过之后,苏云骋有点后悔。两人都已成家多年,而且风闻对方夫妇琴瑟和谐,如此这般卿卿我我地提问,未免有自作多情之嫌。  
还好。任天嘉淡淡地说。她莞尔一笑,突然问道,你的大树上拴的还是那条“狗”吗?  
苏云骋失声笑了起来,招来旁边许多桌上诧异的目光。  
这是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典故”,也是导致他们在大学里相恋三年、却在毕业前夕割断情缘的主要原因。对苏云骋来说,这是一个苦涩的回忆,他本不想触及,不料任天嘉主动勾起了这个话题。  
……按正常进度,他们本来应当在六十年代末毕业。可是,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却把他们滞留在清华园里足有两年。离校前不久,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在一起闲聊,任天嘉突然出了一道据说是从法国留学生那儿“舶”来的测验题,让每个人都回答一遍。  
在黑夜的旷野里,总共有一堆篝火、一棵大树、一条狗、一只猫,以你为中心,你该如何安置?  
苏云骋不假思索地说,这很好办。我要把篝火放在身前,大树可以作背景,摆在身后,让狗坐在对面与我大眼瞪小眼,让猫爬到树上替我守夜,嘿,那情景,真叫好玩儿。  
他看见,任天嘉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大伙儿吵着让任天嘉解说这道题。她勉强地笑了笑。  
她说,这道题是对每个人生活观念的测试。“篝火”象征事业和金钱,“大树”象征家庭,“狗”象征丈夫或妻子,“猫”象征情人。云骋看重事业和金钱,却忽视家庭;与妻子保持距离,却让情人深入后方。你可能成为一个好的情人,却不会是个好丈夫。  
她用一种作鉴定的口气宣布。  
正式毕业的那一天,也是他们正式分手的日子。表面的理由是,苏云骋分回了东北,而任天嘉在京城里做着很大官儿的父母不愿意让女儿离开身边,尽管当时他们自己也已经被“打倒”了。苏云骋却固执地认为,那次“爱情测试”是令任天嘉对自己变心的主要原因,因为后来他听说,任天嘉嫁给了一位高一届的外语系研究生,那位幸运儿通过“测试”的答案是:把狗搂在怀里,把猫赶得远远的。  
任天嘉刚才在电话里透露的信息对苏云骋来说不算什么新闻,但仍使他受到震动。早在半年前,方方面面就有传言,说仙峰市将要升格为副省级的计划单列市。市里的各级官员们表面上无动于衷,私下里却都在拨拉小算盘,估摸着在即将到来的新一轮权力再分配中自己会不会再上一个台阶。作为一市之长,他在最初虽然也为之怦然心动,但很快就把它放在脑后了。现在是信息社会,你若感兴趣,各种各样的“马路社消息”每天都会充塞满耳朵眼儿,而大多时候,这种消息都是经不起推敲的。何况,从中央到省里,没有哪个主管组织人事或体改编制的部门向他提及过这件事。但任天嘉的电话说的也是这件事,这就不一般了。她不会拿他寻开心,何况,她目前所处的位置正是主管这项工作的──早在两年前,她就调到国家体改委政策条规司做副司长了。  
消息可靠吗?他本想显得矜持一些,可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无所谓。他想。以自己和她的关系,她不会小瞧自己的。一大早就挂电话过来,足以说明她也是关心这件事,或者说关心自己的仕途的。  
任天嘉回答说,国家计委和国家体改委拟了个计划,准备增加几个中央直辖市和计划单列市,同时加快国家的城市化进程。拟升格的名单里有仙峰市。当然,最终拍板还需要国务院来做。但至少从目前情况看,有希望。  
有希望!这就是说,自己也有希望进入副省级领导干部的行列了。副省级与副部级相同,那就属于“高干”了!  
苏云骋半仰在摇椅上,眼前又浮现出任天嘉的笑靥。几口酒喝过后,她的腮上愈发显得妩媚,眼色也有些迷离。  
你不想送我回家吗?━━这么晚了!  
她似乎在有意撒撒娇,却令他不自禁地想起两人在校时的缠绵。  
恐怕……不方便吧?  
他有些踌躇,或者说,有些胆怯。  
她幽幽地叹口气,我们已经分居两年多了。他去意大利了,可能不会回来了。  
那是京城团结湖畔一套不大的单元房。一室一厅。结构虽然简陋一点,收拾得倒还雅致,足以显示出主人不同寻常的欣赏品位。自然,苏云骋那天没回宾馆。  
云骋,你不该到北京来,不该让我见到你。任天嘉赤裸着身子,紧紧搂着他,眼泪润湿了他宽阔的前胸。我本来以为已经彻底忘掉你了,可今天才知道,爱,是不能忘却的。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拼命地吻着她,从头发、眼睛、嘴唇、下颌开始,一直吻遍全身。她的乳房很结实,高高地坚挺着,品相极好,一点儿也不像生过孩子的人。  
那个晚上,两人几乎不曾合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股激情,仿佛又一次回到了新婚之夜。  
云骋。  
我好悔。任天嘉的脸伏在他的额上说。  
他明白她的意思,抬手取下床头柜上的全家欢合影。那是任天嘉与丈夫、女儿在颐和园石舫前照的。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既然做过的事情,什么时候都不要后悔。他这样开导她,却突然想起当初关于大树、篝火、狗和猫的故事。那位发誓要把“狗”抱在怀里的研究生,如今却抛下“狗”自己跑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起她的女儿。  我让他把女儿带出去了。他可以有负于我,却不能不对女儿负责。我要让女儿接受正宗的欧式教育。    
老爸,下楼来好吗?有贵客到!  
是苏醒那有些做作的声音。苏云骋一儿一女,相比较而言,他更喜欢这个当模特的女儿。女儿是他一手带大的,那时家里生活困难,连吃饭都是顾了上顿顾不了下顿,根本不敢想去请佣人;到儿子苏畅出生时,家庭境况就好多了,儿子基本上是由张妈带大的。苏畅进幼儿园时,苏云骋已经是局一级领导,在仙峰市颇有名气了,每天忙于公的私的或半公半私的各种应酬,在家的时间很少,当然也就不可能像苏醒小时候那样经常领着苏畅进公园、逛商店什么的,父子两人的感情一直很淡漠。  
苏云骋隐约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虽然不大清楚,却很好听,显然是女儿的好友。会是什么贵客呢?他猜测着,信步下楼来。  
站在旋转楼梯上,苏云骋觉得眼前一亮: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儿笑盈盈地仰脸望着他。  
苏伯伯好!美人儿待他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微微躬腰致敬,姿式非常优雅。  
好、好,坐、坐!苏云骋一边答应着,一边用眼睛瞟着女儿。他只觉着这姑娘很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洋子,金洋子,我小学时的同学。苏醒笑着提醒道,扭头又对金洋子说,洋子变得愈发漂亮了,连我爸爸都不敢认了!  
金洋子佯羞地打了苏醒一下,那动作也很撩人,苏云骋心里不由得一动。  
哦,欢迎欢迎,我们的电视明星!苏云骋朗声笑着说。他想起来了,女儿的这个同学现在是仙峰电视台“都市传真”专栏的主持人。“都市传真”是一档收视率很高的新闻节目,无怪乎刚一下楼他就觉得眼熟,原来每天在电视里都要见面的。  
金洋子在苏云骋一侧的沙发上坐下,悄悄打量着这位仙峰市的最高领导。小时候,她没少到苏家找苏醒玩,那时的苏云骋只是工厂里一名普普通通的技术员,除了长相比较打人,并没有给她留下更深印象。后来她去北京读广播学院,几年后回到仙峰市,这位老同学的爸爸竟然当上市长,而且前不久市委书记古明帆在任上突然病逝,他又临时代理了市委书记。她的专栏采访过不少市一级领导,唯独没有给苏市长做过节目。凭着职业敏感,她察觉到,市长的声音很动听,适合制作同期录音。  
洋子有几年没来我家了吧?苏云骋笑着问,顺手从茶几上取出一支金装“中华”香烟,乖巧的金洋子忙拣起一旁的打火机为他点上。她手上带着淡淡的脂香,苏云骋胸口不禁又是一动。  是这样的,苏伯伯。金洋子略带些沙哑的声音听上去别有一番韵味,像熟透了的沙瓤西瓜。市人代会很快就要开幕了,台长安排我搞一个关于《政府工作报告》的专访。这个报告一定是您来做,所以,我想请您抽出时间接受我的专题采访,时间嘛,大约十到十五分钟左右。  哦,是这样。苏云骋打趣道,洋子是来走老同学的后门的。你一定知道我是最不喜欢在新闻媒体上出头露面的吧!  这倒不是故做姿态。从进入市一级领导班子那天起,苏云骋就很少在报纸或广播电视上亮相,每逢这种关头,他总是主动把市委书记推到前面,尽管与几任市委书记比,他的年纪和资历都毫不逊色。一则在市委一班人当中,书记是“班长”,是“一把手”,他不愿给书记留下喜欢出风头的印象;二则他总是认为,一个人的社会影响力大小取决于手中权力的有效辐射范围,而不在于“出镜率”高低。  金洋子调皮地歪了歪脑袋,苏醒的面子苏伯伯当然是驳不得的。但从支持仙峰电视台工作的角度来说,市长亲自出面接受一次采访也是应当的呀,何况您现在还是代理市委书记。上个月召开全市宣传工作会议时,您不是还在会上强调要努力创造条件强化新闻舆论监督吗?现在正需要您做表率呢!  苏云骋朗声笑了起来,你这鬼丫头真是好口才,不愧是名牌主持人。醒儿,你说我应不应该答应呀?他笑眯眯地扭头问女儿。    那就看老爸您的心情啦!苏醒做了个怪脸。不过换了我,与一个明星加美女面对面地作节目,肯定是件很愉悦的事情。  疯话!苏云骋斥道,脸上却没有生气的样子。既然我女儿同意,我就破一次例吧!——答应啦!  哎哎哎,老爸!苏醒却不领情,答不答应是您自己的事儿,可不要把我扯进去哟!洋子——  她转过脸去,你的面子真是不小,恐怕你们台长亲自来,市长大人也不一定会应允的呀,是吧,老爸?  几个人都笑起来。金洋子边笑边说,那我更得好好谢谢苏伯伯了。这回呀,我们台长肯定要嘉奖我,苏醒,到时候我请你去龙宫酒店吃御膳。                      (3)    客厅的门无声地开了,一只洁白如雪的名贵波斯猫钻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大男孩。他似乎没看见正在谈笑风生的几个人,旁若无人地往楼上走去。  畅儿,怎么不和洋子姐姐打招呼?苏云骋嗔怪地喊住他。  这是苏云骋的宝贝儿子苏畅。  十八岁的苏畅长得十分清秀,冷眼看去像个女孩子。个头挺高,但略显瘦弱,脸色有些苍白,两只好看的眼睛继承了他爸爸的优点,在一对浓淡相宜的眉毛衬托下,总是给人一种温和的笑意。只是让人不明白的是,他穿了一件宽大的黑布长衫,与房间里的气氛很不协调。  你好,洋子姐。苏畅礼节性地向金洋子问好。  小畅,让洋子姐好好看看你。金洋子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用手比量了一下。这才几年功夫呀,你都长得这么高了。还记得小时候扯着我的衣襟要冰糖葫芦的事吗?那天我兜里没有钱,拿一张纸片哄你,结果你举着这张纸片在柜台前站了好半天,你姐姐回来后把我骂得够呛!  苏云骋和苏醒都笑了起来。苏畅也羞怯地笑了笑。  你为啥穿这样一件怪衣裳呀?金洋子上下打量着他。  苏畅突然大声反驳道,怎么是怪衣裳呢?这是圣袍,是我主耶稣赐予的恩泽!  苏醒在一旁吐了吐舌头,洋子,你不知道,小畅加入天主教了,如今人家是圣徒圣子,不是凡人了。阿门!  My
God!(上帝!)苏畅正色道,姐姐,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已经改名叫“苏和华”,你怎么还是“小畅小畅”的。我这个名字是受过牧师洗礼的,我现在不再是苏家的儿子,而是上帝的使者,你知道吗?!  胡闹!一直没插话的苏云骋听不下去了。堂堂市长、代理市委书记的公子,竟然痴迷于洋教,而且不再承认是他苏家的后代,这让他觉得十分难堪,尤其是在金洋子面前。况且,一旦传出去,立刻就能成为舆论的焦点。  你看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他板起脸申斥道,让你读个函授什么的你不念,整天往教堂里钻!——明天我就派人去把那座教堂封了!  你不敢!苏畅亢声顶撞,贵党的政策不是宗教信仰自由吗?  你——!苏云骋真的动了气,狠狠捻灭才吸了一半的香烟,从沙发上站起来,像是要对桀骜不驯的儿子动粗。  苏伯伯别生气。善于察颜观色的金洋子忙攀住苏云骋的胳膊,您还没吃饭吧?先去餐厅吧,我和小弟聊一聊,好吗?  苏醒似乎对家里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若无其事地对着小镜子给自己匀眉。苏云骋本来被气得脸色发青,可是金洋子柔软的嗓音却让他感到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不知不觉地,心头的火气一点点泄去了。  苏畅气鼓鼓地盯着爸爸走出客厅,不情愿地在金洋子身边坐下。  别怪你爸爸嗔怪你。金洋子笑咪咪地对他说,“苏畅”这个名字多有诗意呀,你为啥非要改那么个不伦不类的怪名字?  苏畅睁大秀气的眼睛,洋子姐,你真的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吗?  金洋子不置可否。  苏畅擎起胸前镀金的小十字架,虔诚地说,我主圣名“耶和华”,我是主的赤子,所以就要跟着主改名“苏和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变成了主的圣徒。  你就不想再考大学了吗?真要考上大学是不能脱课进教堂做礼拜的!金洋子不无担忧地问。  苏畅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本印刷精美的《新约全书》,我的大学在这里。学校里的所有课程都在一部《圣经》里,我会成为中国第一个宗教博士的。洋子姐——  他突然显得十分亢奋,你知道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吗?你知道“诺亚方舟”吗?你知道“出埃及记”吗?你知道……  你知道得再多,也成不了上帝的儿子。一旁的苏醒冷冷地说,纯粹是脑子里有虫儿。  这是她的口头禅。  苏畅的满腔热情被姐姐一句话浇灭了。  主啊,宽恕这些无知的人们吧!阿门!  他悲天悯人地摇摇头,在胸前划着十字,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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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1)    金洋子的白色夏利轿车像一只小精灵在车流中穿来穿去。正是上班的交通高峰期,几乎每一条马路都被大大小小的车辆塞满了。尽管早有规定,市区内禁止鸣笛,但各种音量的喇叭声仍是不绝于耳。她在一个路口超越一辆桑塔纳时心急地从交通警察的眼皮底下闯红灯而过。年轻的小警察示意她靠边停下,她却没加理睬。她的仗恃是车前风档玻璃里面贴着的那张“新闻采访”标志。那是全国记协为方便记者工作而特别颁发的,每家新闻单位只有两张。她是软磨硬泡才从台长那里“借”来的。有了这柄“尚方宝剑”,只要不是了不得的违章,警察一般是会给面子的。  何况她今天还有要务在身:八时一刻,她必须准时到达代理市委书记、市长苏云骋的办公室。  雪后初霁,阳光亮得刺眼。小夏利开进市委、市政府大院时,执行警卫任务的武警战士认真核对了金洋子的记者证,然后礼貌地敬礼放行。当她在铺满积雪的停车位泊好车,抬眼向市政府大楼望去时,不禁露出诧然的表情。  仙峰市委、市政府坐落在市区中心,两幢孪生兄弟般的十层大楼并排而立,坐北朝南,面对着一个足有上万平方米大小的广场。由于周围没有更高的建筑,这两座大楼就愈发显得气派而威严。前一阵子,金洋子跑农村采访多一些,一直没到这里来,这才几个月时间,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两座楼就旧貌换新颜了。原来的木制门窗都换成了塑钢真空玻璃,外墙罩上一层乳白色瓷砖,大门也改成电子感应旋转门了。每座楼的楼顶都架设了无线电接收装置,这对持手机、戴传呼机的机关工作人员来说倒是个福音,再也不用为信号不强而烦恼了。从外表上看,市委和市政府两幢大楼毫无二致,不同的是大楼正面高悬的巨大宣传板,市委大楼上那幅写的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市政府大楼上那幅写的是:“为人民服务。”标语的内容倒是切合各自的地位和责任。  金洋子进了市政府大楼,没有乘电梯,而是顺着楼梯往三楼走去。大楼内的装饰同样富丽堂皇,同改造装修前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多姿多彩的灯饰,华贵的梨木护墙板,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足以使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望而却步。走廊里厚厚的织绒地毯,走上去令人觉得仿佛是身在云端里,晕晕忽忽的。但金洋子却感觉良好。她认为作为一个统治着数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的政府首脑机关,就应当是这个样子。她相信这样的改造肯定是苏云骋的主意,也只有他才会有这么大的魄力。古书记活着时,以俭朴闻名,连市委开党代会都吃自助餐,搞得机关干部们明里不说,暗地里人人怨声载道。苏云骋尚未正式接任市委书记,就拿出这样一个大手笔,由小见大,看来仙峰市今后的改革肯定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了。  市政府秘书长郭斧热情招呼金洋子落座用茶,自己过去给苏云骋通报信息。办公室里的小打字员、小通讯员们都是才出家门的女孩子,看见终日在电视里露面的女主持人就坐在自己面前,既惊喜又腼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这样的场面金洋子见多了,她友好地向她们点头致意,却不肯多说话。  不愧是“无冕之王”,连市长都不敢怠慢。郭斧边开玩笑,边领着金洋子往里面走。你可要知道,那些副市长求见,都没有这般痛快哩。  郭斧与金洋子认识多年,早些年在教育系统工作时,与金洋子的父亲还是同事,所以金洋子与他说话也很随便。  那当然了。您也要知道,副市长在这座大楼里有七、八个,而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全市可就鄙人一个呀!  金洋子也不客气地回敬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  苏云骋的办公室在这层楼的最里端,是一个大套间。一进大门,首先是一组玉雕连扇屏风;转过屏风,摆着一圈做工考究的真皮沙发;里间才是他的办公处。金洋子走进外间,看见电视台的摄像和录音师都已经来了,便和他们打声招呼。几个人随郭斧往里屋走。苏云骋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向一个年轻人交待着什么。年轻人扭过头,礼貌地冲着郭斧和客人们点点头。他长得高大倜傥,一表人才,令人一见便生好感。摄像和录音师忙着架机布线。苏云骋朗声笑着与金洋子握握手: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秘书安东旭;这位你一定认识,是本市电视台著名主持人……  金洋子咯咯笑起来,市长大人未免太官僚了——我认识您这位大秘书,可能比您还要早呢!  苏云骋询问地望着安东旭。他有些腼腆地说,洋子是我的未婚妻,我们相处已经四年多了。  苏云骋故意夸张地高声说,小安,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瞒着组织,眼里还有我这个市长吗?!  众人都笑起来。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                      (2)    看过样带,导播和台长都很满意。金洋子对自己在节目里的风度也很得意。回到办公室,她从坤包里取出苏云骋留给自己的镀金名片,翻来覆去端详着。名片设计得很别致,除了“苏云骋”三个字之外,没有一个头衔。也是,在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有谁不知道苏云骋呀?真正的名人是不需要靠官衔来吓唬人的。她略觉蹊跷的是,苏云骋为什么单单给她一个人名片,而且反复强调名片上的电话一般人都不知道。  她抑制不住好奇心,犹豫再三,还是拨响了这个手机号码。  很快接通了。是苏云骋那浑厚的男中音:你好,哪位?  金洋子的心突然没来由地嘭嘭跳起来,是我,苏伯伯。我是洋子。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号码是不是能挂通。  调皮。电话里的苏云骋宽厚地笑道,洋子挂我的电话,二十四小时都能通,放心好啦!  那我谢谢苏伯伯了。金洋子笑着说。  我正在开会,方便时我再给你去电话。苏云骋温和地说。你有事随时可以找我。  放下电话,金洋子仰在椅子上,微微合上眼睛。不知怎么回事,苏云骋的形象就像生了根一样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上午的电视采访非常成功。这种成功,其实有一多半应当归功于苏云骋。他是那种非常适合出镜的人物,在摄像机前风度翩翩,谈笑自如,足以令每一个成熟的女性为之心动。  凭着特有的敏感,金洋子似乎感觉出苏云骋在自己面前有些不对劲,但究竟是怎么个不对劲法,她一时又说不清楚。他是自己老同学的爸爸。他固然是个美男子,但他更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市长、代理市委书记。他不会对女儿辈的女孩子有什么想法吧?  算了,不去想这些令人心烦的事了。金洋子抄起电话,给苏醒挂过去。“霓裳”模特学校要在春节期间搞一场大型时装表演秀,她和苏醒商量过,要为这场节目做现场直播。这是仙峰市有史以来首次进行时装模特表演,电视台相信,一定会有很高的收视率,而收视率就是广告收入。她要和苏醒把一些细节问题敲定下来。  苏醒约她到轩尼诗酒巴见面。  苏醒本人是模特出身,现在是“霓裳”的业务校长,当然希望把这场表演搞得越隆重越好。但是这涉及到转播费,而且不是个小数目。她既想把蛋糕做大,又不想多花钱,所以细节问题便谈不下去。金洋子呷着名为“冰雪佳人”的冷饮,给她出了个主意。  你们如果能把这场演出由民营变成官办,就可以不花钱了。  苏醒不解地抬头望望她。  到时候可以请市有关部委办局领导参加,最好,能把你爸爸搬出来。他往台上一坐,这个活动就不需要花钱了。  苏醒“嗤”地乐了,洋子,我发现你现在总爱打我爸爸的主意。  金洋子心里一阵狂跳,好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被人窥破了似的,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  你真是不识好心人!我可是诚心诚意为你们“霓裳”出主意的,因为你是我的老同学、好朋友。我们老板如果知道我这样吃里扒外,肯定要炒我的鱿鱼了!  苏醒嘿嘿笑起来,别生气,洋子,我是说着玩的。不过,请我老爸,还得你出面呀,他是不会给我面子的。  我才不管呢!金洋子也笑了,这是你们“霓裳”自己创牌子的事,搞得好不好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有这种成人之美的毛病罢了。  别别别!苏醒告饶了,你就帮忙帮到底吧。现场直播搞完了,我让人专门为你设计一套时装。                  (3)    虽说金洋子暗下决心,如果苏云骋不给她打电话,自己决不主动找他。可这天她还是拨通了他的手机。这是安东旭逼迫她的结果。  苏伯伯,您现在方便吗?我有点事情要见您。金洋子用一种很柔和的声音说。  电话里,苏云骋答应的很爽快。但他说,现在他正在会议室里,十一点钟回家吃午饭,让她到家里去找他。  金洋子迟疑一下,答应了。  放下电话,她想了想,又挂通苏云骋家里。接电话的是张妈。  张妈,我是洋子。苏醒在家吗?没在?啊,好,谢谢了。  她放下心来。张妈在家里,估计不会发生什么事。自己未免过于神经过敏了。她暗自笑了笑。  金洋子踩着钟点来到苏云骋家。张妈刚给她倒上茶,门外响起汽车的引擎声,苏云骋夹着文件包进门来。  洋子,没吃饭吧?正好,陪苏伯伯喝一杯。  苏云骋显然为金洋子的到来而高兴,笑容满面地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金洋子见苏云骋大方磊落的态度,也高兴起来,不客气地随他来到餐厅里。  四个菜,一瓶张裕解百纳红葡萄酒。桌面上很简单,但菜做得洁净可口。苏云骋取过两只高脚杯,给金洋子斟满,劝道,你下午如果没有事,可以多喝点。我可不行,规划局还等我去听汇报呢。  张妈在厨下料理。吃了几口,苏云骋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在电话里说有什么事要找我?  是呵,金洋子停下筷子,本来我不想打扰您,可想起您答应过我,有事随时可以找您,这才壮了胆给您打电话。  苏云骋笑笑,说吧,别客气。  仙峰市要在香港设立招商联络处?有这回事吧?  不假,是小安告诉你的吧?苏云骋一语中的。  金洋子笑着点头。  我要批评他了。苏云骋半真半假地说,市政府只是有这个设想,市委常委会还没决定,他怎么就泄露出去了?违反组织原则嘛!  如果等到常委会定下来再找您,不就晚了吗?金洋子直截了当地说,东旭想去当这个联络处主任,您说行不行?  嚯!你的胃口不小哇。苏云骋扬了扬眉毛。你知道这个联络处是什么级别吗?正局级!小安现在才是副处级,哪能一下子上三个台阶呢!  我不管!金洋子不自禁地露出娇态,反正有您在,东旭就要当这个主任。  苏云骋的心头又一次涌起上一次在家里见到金洋子时的感觉。金洋子的多少有些沙拉拉的嗓音在他听来是那样的可人,长长的披肩发下,瓜子形的脸庞白里透红,不见一点瑕疵,高高的鼻梁和略显得大些的嘴巴给人一种很性感的印象。她的个头很高,却不显笨拙,周身洋溢着热烈的活力,淡绿色西式上衣的领口,佩着一枚俏皮的小老鼠领花,显然那是她的属相。粉红色高领羊绒衫下,依稀可见凸起两只圆润挺拔的乳房,不由人不想入非非。都说秀色可餐,他的胃口立刻饱了。  哈哈哈!苏云骋大笑着掩饰自己的失态,推开椅子,领着金洋子回到客厅。  小安给我当秘书不到一年,提为副处级也只是半年多的事情,如果一下子让他当上局级干部,而且是这样一个众人都盯着的岗位,我这个市长还当不当了?  他说的是实话。  可是他有自己的优势呀!金洋子不甘示弱道。他是研究生毕业,这在政府机关里是凤毛麟角;他年富力强,没有家庭拖累;他学的是国际贸易,专业对口;他懂三国外语,便于涉外谈判;而且,他还是少数民族,重用他,更能说明我们市对民族干部的重视呀!  她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  苏云骋笑了,朝鲜族在我们这个地区算什么少数民族?比如你,我就从来没把你当成少数民族姑娘。  苏伯伯,我给您鞠躬,您就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吧,不然,他哪一年才能出人头地呀?在机关里论资排辈,还不得熬白了头发!金洋子说着,真的起身给苏云骋施了一礼。  苏云骋心里涌起一股燥热。他瞥了门外一眼,突然用很平静的声音问,洋子,你很愿意称我伯伯吗?  这句话问得有些暧昧,也过于露骨。金洋子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但她马上换了个笑脸,是呵,我应该叫您叔叔才是。您没有我爸爸年龄大,叫伯伯委屈您了。  你这孩子。苏云骋无奈地摇摇头。他端起茶杯,走到金洋子身边,递到她手里,顺势在她脸上拧了一下。他做得很随意,就好像一个长辈喜欢一个小娃娃一样。  金洋子刚才还阳光灿烂的脸上顿时阴了下来,她把茶杯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扭过头去。  苏云骋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屋子里的空气冷落下来。  就在这时,叮咚!门铃响处,苏醒走进来。看见金洋子坐在那里,她有些惊讶地扬起眉头。  苏醒,你可要谢谢我呀,苏伯伯答应参加你们的时装表演会了!金洋子不待苏云骋张口说话,笑着对苏醒表功,你给我的任务我是顺利完成了,可别忘了给我设计时装哟!  她对着苏云骋,眼睛里含着丰富的内容,刚才的一脸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云骋虽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事,却很镇静地接上了话茬,年轻轻的,怎么都学会了搞小动作。记住呵,下不为例。  苏醒也开心地咧嘴笑了。代理市委书记和市长能出席,使她在校长面前又为自己垫高了一个台阶。                 (4)    两天后,市委常委会议讨论决定,提名安东旭同志为仙峰市人民政府驻香港招商联络处主任人选,待市人大常委会批准后到任。这在全市都是一个爆冷门的消息。不明所以的人们都认为,安东旭将是仙峰市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  金洋子给苏云骋打通了电话:  我还该不该叫您苏伯伯呀?  她的语气里充满调侃的味道。  东旭说要好好谢谢您。她说。  是应该由他来谢我,还是应该由你来谢我?苏云骋挑逗地说。我可不是看他的面子。英雄难过美人关,现在我对这句话可是深有体会了。  你坏。金洋子说,但听得出来,她并没有生气。  苏云骋突然说,对了,洋子,你快要过生日了吧?我应该送你一件礼物,不知你喜欢什么?  不必了。金洋子说,东旭的事就是最好的一件礼物了。受您的好处太多了,我会有压力的。  苏伯伯的礼物你一定要收下,而且我敢肯定,你一定会喜欢的。  不待金洋子回答,苏云骋便挂断了电话。    
  第四章                     (1)    仙人山风景区是东北著名旅游观光胜地。它本是长白山支脉之一,从松嫩平原逶迤而下,到了这里突然奇峰突起,变得格外峻峭。其实它的海拔高度并不高,最高的仙人峰也不过九百多米,但因为它的周围方圆百里都是平原,远望群峰便有些高耸入云的气势了。景区的面积并不大,只是它的山奇、林幽、泉清、庙古,足以使游人陶醉其中,故从唐代起就陆续建起不少寺院宫观。如今这里释道两家基本上平分秋色,北山以道家为主,南山以佛家为主,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  新开发的仙峰市高新技术产业园区与仙人山风景区相毗邻。经过一年多的建设,占地五平方公里的园区已经初具雏形。几十个亿投资的中外合作项目陆续上马,这对全市的经济转型无疑是个良好契机。仙峰市自解放以来就是个重工业城市,甚至曾有中央领导人建议干脆把仙峰市改名叫东钢市。也难怪,东方钢铁集团公司每年的产值达百亿,却不归市里支配,地方工业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代表产品。这使得东钢历届领导在市委、市政府面前都显得趾高气扬,而从党的关系上对东钢实行领导的市委见了东钢的老总们却总是一副讨好的面孔,没有办法,东钢不交税,连市委书记、市长也开不出工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规律是不讲人情的。苏云骋在市里干了几十年,对这个情况心里透明,所以力主加大招商引资的力度,尽快形成自己的支柱产业,摆脱全市经济唯东钢马首是瞻的局面。市外经贸局贯彻他的意图十分得力,很快就与美国、加拿大、英国、日本、澳大利亚等西方国家的经济大亨拉上关系,他自己也亲自带队出去几次,用他的话说是“打知名度”,并且通过任天嘉的路子使仙峰市的高新区列上了国家经贸委的备案名单。现在看,搞这个高新区是个无本万利的事,全部投资都是外商的,市政府不仅没掏一分钱,还收上一笔为数不菲的土地出让金。这笔钱已经变成苏云骋的小金库。当然,他是不会用它肥自己腰包的,但他早有打算,要用这笔钱干点过去想干而一直干不成的事。今天带着欧阳举一道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欧阳,苏天骋仰在后座上,半眯着眼睛,双手有节奏地做着指部按摩,今年的财政概况归拢得怎么样了?  大盘子出来了,分项条目还要整理一段时间。下周常委会是不是需要汇报一次?欧阳举侧过身来问。  不急。苏云骋摇摇头,自留资金部分可以比上年多一些,今年的收入情况比上年好嘛。  我是这样安排的。欧阳举心领神会地说。  苏云骋还想详细做个交代,但一看司机和秘书都在车上,便不再开口。  虽然整个高新区已经封闭起来,但由于正处在轰轰烈烈的基建阶段,各种重载车辆来来往往,园区内还是显得乱嘈嘈的。欧阳举陪着苏云骋先后看了看正在施工中的西门子移动电话生产厂房,已经进入调试阶段的电动自行车装配线,即将投产的软件工业园,然后又到整个园区的标志性建筑“科技女神”雕塑的施工现场与几位美术学院的教授简单交谈几句,对他们顶着严寒在现场指导作业表达谢意。  在整个高新区内转了一遍,小半天过去了。苏云骋谢绝园区管理委员会主任的挽留,让随行的部委办局负责人和新闻单位记者们去饭店用餐,自己与欧阳举坐上车,准备回市政府。  小郭,你和姜秘书也在这里吃饭吧,我跟苏市长进山里一趟。  欧阳举突然对司机说。  司机小郭望望苏云骋。苏云骋点点头。他知道欧阳举肯定有事要对自己讲。  姜秘书接替安东旭不久,对自己的职责还不是太清楚,见小郭下了车,便也知趣地跟着管委会主任去了餐厅。  你要去哪儿呀?苏云骋疑惑地问。奥迪车没往市区走,却穿过高新区朝仙人峰方向开去。  我干了一件大事,没经您同意,今天想请您验收一下。欧阳举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欧阳举的车技不错,在盘山路上操纵自如。淡淡的山岚里,汽车拐进一片松林掩映着的丘陵,停在一座造型别致的大门前。  到了。欧阳举拉开车门。苏云骋下车朝四周望去,但见群峰怀抱中,这块丘陵地带真是既幽静又宽敞。一道逶迤的石墙从高高矮矮的松树间曲折而过,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大门上是四个古朴的大字:绿云山庄。  大门的保安人员早已经恭候在门前。欧阳举没理他们,边引导苏云骋往里走,边做着介绍。其实苏云骋一下车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高级别墅群落。园内,错落有致地坐落着二十余幢不同风格的独体小楼,小楼分二、三、四层不等,有罗马式、俄式、拜占庭式,也有哥特式、阿拉伯式,还有中国江南小镇上那种白墙黑瓦的农家民居式。青石铺成的甬路旁立着一盏盏漂亮的地灯,虽然是深冬,大片大片的草坪却仍然绿茵茵的,显然那是从美国引进的优良草种。  我的想法是,高新技术开发区建起来后,老外来的人肯定不会少,需要给他们准备必要的生活设施。这片别墅群,可以卖给他们当中的白领或是专家层次的人士。另外,必要时,我们自己也可以临时用在应酬上。  苏云骋专注地听着,心里很满意。这也是他一直想干的一件大事,可始终没找到机会。欧阳举却在不声不响中把它办完了。这小子也真有点鬼点子,干了这么大的工程,竟然连他这个一市之长也瞒得滴水不漏。  在仙峰市局以上的头面人物当中,欧阳举有苏市长肚里的蛔虫之称。这主要在于他善于揣摸苏云骋的心思。欧阳举只比苏云骋小十岁,但却称苏云骋的夫人为“柯阿姨”。他是八十年代初从大学毕业分到东钢财务处的,当时柯援朝是东钢总会计师,在她的提携下,欧阳举很快就当上处长。他的业务水平没的说,只是胆子太大,而且耽迷酒色,在一个漂亮的女“大款”怂恿下,把一笔巨额资金私自借给她用于个人做买卖,结果逾期未能返回,东钢老总蓝盛戎大为震怒,执意要把他送交法办。柯援朝念他是个人才,千方百计为他开脱,使他只是受了个内部记过的处分。前年仙峰市公开招聘财政局长,柯援朝又把他推荐给苏云骋。他先是当了一年“财神爷”,第二年又以“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优势当上了副市长。苏云骋对他的信任超过政府班子里的任何一位。这也是他愈加有恃无恐的原因。  你是什么时候搞的这个名堂?苏云骋的脸上却看不出来高兴还是生气,淡淡地问。  今年三月份开工的,这个工程一直是我亲自抓,市委那边,连古书记也不知道。  资金从哪儿来的?  大数一个亿,市里一分钱没掏,都是何广慧投的。  他?这回苏云骋惊奇了。这何广慧是香港有名的地产大亨,年初才来仙峰市拓展业务,与苏云骋也算熟识,没想到在他眼皮底下搞了这么大的名堂,他居然毫无所闻。这港佬也真能守口如瓶,昨天两人还在一起打高尔夫球,他竟能只字不提这座“绿云山庄”。  尽管如此,苏云骋还是难以察觉地微微颔首,心里很满意。他一直想办而没有机会办的就是这么一件事,而且他答应给金洋子的礼物也与这件事有关。辛辛苦苦半辈子了,虽然依然有“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的念头,他也时常感到倦怠,很想有个能让自己彻底放松的地方。一瞬间,金洋子的形象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知道,将来,自己不会少来这个地方。                   (2)    从绿云山庄出来,汽车沿着盘曲的山路向山外开去。他们是绕着仙人山景区转,出了景区,就是泉灵县地界。泉灵是仙峰市下辖的五区六县当中人口最多、经济相对发达一些的大县,县委书记汪晋国早年曾给苏云骋当过两年秘书。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苏云骋问。  泉灵新从西双版纳招来一批傣家妹,开了个傣味餐厅,前些天我陪肖远驰副省长去检查高速公路施工情况,正赶上开业,肖副省长品尝后,连声叫好。他在东钢当总经理时,去过云南,很喜欢那里的边陲风味。咱们今天也去敲敲汪晋国的竹杠。  算了吧,下午我还打算召集计委的人开个会,把人代会上讲的今年那十件大事敲定下来呢!一喝上酒,可就什么也干不成了。苏云骋有些犹豫。  瞧您说的。欧阳举一本正经地说,这些具体落实的事,我就代劳了,哪用得着您这主要领导操心呀?  说着话,车子进了泉灵县城。拐过老城门楼,一座典型的傣家二层竹楼出现在路边。门前一溜十来盏宫灯和排得整整齐齐的各色轿车烘托出一派红火的气氛。两个身着筒裙的妙龄少女迎候在大门前。  欧阳举在前引路。苏云骋跟随他进到竹楼里,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竹楼只是个门面,进得大门,却是普通的商业用房,只不过开间很大,每一层都有二三百平方米。顺着用竹竿搭起的楼梯拾级而上,二楼都是雅座。欧阳举选了一个小包间。头上插着缤纷首饰的女服务员端上两盏有名的云南“三道茶”。  欧阳举轻佻地在女服务员腮上拧一把,你是真的傣妹子?别是冒牌货吧?  先生开玩笑了。女服务员看上去年纪不大,笑得甜甜的,我叫依罕亮,是从西双版纳首府景洪来的。请先生多多关照。  苏云骋没去过西双版纳,对房间里的傣式装修饶有兴致。这个包厢的餐桌是用整根成竹截断后做成的,高仅及膝,很像北方地区农家的炕桌,客人必须坐在半尺高的竹凳上进餐,不能像在城里那样坐着高背靠椅。餐桌是半月形,旁边是一个小火塘,红红的炭火烤得房间里暖融融的。他脱去呢大衣,拣了靠近火塘的竹凳坐下,抬头打量女服务员一眼,发现她果真长得不像当地姑娘。依罕亮的身材修长苗条,上身穿一件淡红色圆领窄袖对襟紧身短衣,下身套着齐脚背葱心黄色长筒裙,一条光闪闪的银腰带紧紧系在短袖衫下襟和筒裙裙口处,一举一动,俊俏飘逸,恍若仙女。  他心情油然变得快活起来,主动点了几道菜:竹筒排骨,椰叶蒸鸡,红泥田鸡腿,生烤鱼,黑米手抓饭,傣家米酒……  依罕亮边复述着菜名边在菜单上记。她的普通话有些生硬,但声音软软的,很好听。  突然,一个陌生人推门进来。欧阳举抬头一看,高兴地大叫道,我的天,你这贼老道怎么也来这里啦?  来人身着灰色道袍,头上梳着道士髻,一串鸽蛋大的捻珠挂在胸前,个头不高,面色肥润,看上去五十岁上下,两只眼睛闪闪有神。显然他与欧阳举是老熟人了。  来,我给介绍一下。欧阳举指着来人对苏云骋说,这位是仙人峰无极观的道长……  慢。老道止住欧阳举的话头,转向苏云骋轻轻稽首,且待贫道为这位施主卜上一卦,欧阳市长看看准也不准。  官场规矩,称职务宁大勿小,宁高勿低,在公开场合一定要去掉那个“副”字,欧阳举虽是副市长,但下面人无例外地都以“市长”称之。  苏云骋含笑不语。  施主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炯炯,印堂明亮,无浮燥委琐之态,有不怒而威之气,千秋伟业聚于掌上,百万黎民藏在心中——论其身份,非为中枢要员,即是一方诸侯。欧阳市长,贫道所言如何?  欧阳举哈哈大笑,你这贼道修炼得愈发神神鬼鬼的了!——算你说得准,这是我们仙峰市的苏市长,现在的代理市委书记。苏市长,这位就是在咱们市里颇有名气的黄老道。  苏云骋笑着示意黄道长落座。  黄道长又是一揖,今天和苏市长相识,贫道真是三生有幸。二位慢用,那屋有两个道友在等着。贫道是从门口看见欧阳市长进来,才来打扰的。  说着,他抽身往外走,同时给欧阳举递了个眼色。欧阳举笑骂着,贼道总是这么鬼鬼祟祟的,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但还是跟他出去了。  苏云骋呷了口茶,顿觉一股香气沁人肺腑。黄道长说他一眼可以看出自己的身份,不过是故弄玄虚。多年的领导干部生涯养成自己特有的思维定式,连一举一动都染满了官气,不说是黄道长,随便找个人也不会把自己说成是下岗工人,何况欧阳举在自己面前唯唯喏喏的,外人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比他位高权大。  暗笑间,欧阳举回来了,边给苏云骋斟酒边介绍说,这老道在市里很有人缘,八大局的头头们大多是他的信徒。据说他推算前因后果,尤其是预测未来十有八准。这不是,前些天人代会人事任免,不少人事先就去找他求卦。太极观里的香火钱向来比别的地方多。  出家人与政界掺和在一起可不是好事。苏云骋夹了口菜,不以为然地说,历史上,和尚道士乱政的事几乎每个朝代都有。  一个靠《道德经》混饭吃的老道哪来那么大的本事?欧阳举笑道,刚才他把我叫出去,还想让您帮助他弄个政协委员当当哩!  苏云骋摇摇头,显然不赞成。  两人边吃边聊,吃得挺可口,一筒米酒很快见底,欧阳举吩咐站在一旁的女服务员再去取一筒来。依罕亮刚要往外走,饭店老板娘陪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推门进来。  晋国!欧阳举起身大叫,你小子真是摆起地头蛇的谱啦?苏市长来了,你竟敢姗姗来迟!  汪晋国笑着与苏云骋握手,叫屈道,市长,您别听他胡诌。我那边正开常委会,哪敢跑出来呀?这不,会一散,我一分钟没敢耽搁,马上就跑来了。  别听他的。苏云骋笑着又与老板娘拉拉手。我不让他告诉你,可谁知道他还是给你挂了电话。  您难得来一次,怎么能不告诉我呢?忘了我曾是您最得力的秘书了?汪晋国的话听着自然而亲切,像家人一样。今天别走了,我们县里的国际大厦刚刚剪彩,您去住一宿,看看有没有点“国际”的气派。  嗬?苏云骋笑问,一个县城,也搞了个“国际大厦”?你有那么多外国客商吗?  您不是说过要敢于搞“大手笔”吗?汪晋国把球踢回去,我们是往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看的,要保证这座大厦三十年内不落后。  添了副杯箸,汪晋国坐下陪着他们一道吃喝起来。老板娘右手执壶,左手捏着右手的袖口,亲自给几位贵客斟酒。苏云骋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发现她也就是三十岁出头,白嫩光洁的脸上修饰得无瑕可挑,长长的眉角带着几分风尘女子常有的袅袅眼风,颇是撩人。他不禁想,这区区县城里,竟然也有这般好去处,过去自己真还没想到过。  一杯酒下肚,汪晋国又给苏云骋斟上,市长,人代会定下的十大项目,有我们县的高速公路二期工程。我们想由自己的施工企业全额承包,不再把这块肥肉给外人了。市计委那里,您和欧阳还要多多关照呀!  你小子真是口气不小,那是世界银行贷款、仙峰市的十大工程之一,怎么一夜间成了你们泉灵的项目了?欧阳举笑骂道。  汪晋国分辩道,虽说是市里立项,但工程的百分之八十五路段都在泉灵境内。上次肖副省长不是还要求我们要“举全县之力,毕其功于一役”吗?  你别拿省长来吓唬我。欧阳举夹口菜,我看你是给苏市长出难题。你就不怕别人说苏市长胳膊肘往自己的秘书怀里拐呀?  事先在电话里,汪晋国已经做通了欧阳举的工作,此刻欧阳举这席话完全是与汪晋国在演双簧。  如果县里施工企业的资质合格,也不是不可以由你们自己承包,但也要走招标投标的路子。苏云骋沉吟着说。  汪晋国没想到苏云骋会这么痛快就答应,不由得大喜过望,举杯道,市长放心,我不会让您跟着我背黑锅。既然是世界银行贷款项目,我就要把它干出个世界一流水平。  这一顿傣家饭,三个人足足吃了两个小时。当然最后是汪晋国买单,因为他是“东道主”。苏云骋带有些微醺意走出房间时,依罕亮优雅地站在一旁躬身相送。闻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女特有的淡淡清香气,他竟然多少有些留恋这里了。                   (3)    第二天,苏云骋让欧阳举代自己主持召开市计委办公会议,研究落实今年的十件大事。人代会上,市政府提出今年要为全市人民办十件好事。事先各部门分别推荐了各自的“好事”,经过市长办公会议和市委常委会议讨论通过,最终确定了十项,提交给人代会审议。十件好事实际上就是十项大工程。现在全国各级政府都在抓“政绩”,而最能体现“政绩”的莫过于矗在那里的高楼大厦了。这十大工程分别是:贯穿全省的高速公路仙峰段二期工程,总长一百二十公里;远东大酒店,五星级,地上三十九层,地下四层,另有配套项目;仙峰市北出口立交桥建设,蝶式设计,三层六车道,桥上路面宽度为全省同类桥梁之冠;火车站改造项目,将现在的日伪时期的二层小楼拆扒,另建一幢带有北欧风格的候车楼,总高六十六米,象征着旅客出行“六六大顺”;高新技术产业园区收尾工程;仙人峰索道,全长三公里,从山门处直抵景区最高峰九重天;与位于市郊的空军某机场联合投资建设军民两用机场,标准是能够起降波音737以下机型的民航客机;“引泉入仙”水利枢纽工程,将泉灵河水引到仙峰市,解决困扰市区几十年的缺水问题,整个引水管网线路大约需要敷设七十公里;在仙人峰景区中心地带建造玉佛寺,供奉世界上最大的人工玉雕坐佛;在城区内改造或新建二百个公厕,其设施水平要达到星级标准。十大工程的总投资,初步匡算约为二十五到三十个亿。但按照常规,决算时总要比预算高出百分之三十左右。资金来源,当然是以市里自筹为主,有些项目如高速公路和“引泉入仙”,世界银行答应提供贷款,不过所提供的款额肯定不会宽裕。市里自有资金约有十个亿,其余不足部分就要靠银行了。人代会上,苏云骋曾与蓝盛戎提过,想让东钢出资承担火车站的改造项目,可是,身为市委常委的蓝总却一点不给他这个代理市委书记的面子,开玩笑般问:坐火车出差的不光是东钢职工吧?一口回绝了他的要求。  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十件大事办好。苏云骋暗地里发誓,因为这关系到任天嘉透露的信息能否变成现实。最初他在《政府工作报告》中的提法是“十件好事”,但人大代表们说,政府要干的事,哪件不是好事?干坏事的政府,老百姓还能要吗?“好事”云云,纯属自我标榜,于是便改称“十件大事”。其实苏云骋心里很清楚,十大工程里,除了“引泉入仙”、公厕改造,真正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实在不多,所以不少代表曾对这种“好事”的实用性颇有非议。在这种情况下,他需要为这个仙峰市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手笔”找出理论依据。他没有亲自参加计委的会议,就是要和新闻界的头头们研究这个问题。对于意识形态方面的苗头,苏云骋从来不肯轻易放过。从政十几年来,这已经成为他的基本原则之一。  市广播电台台长、电视台台长、仙峰日报副总编辑秋未寒和其他几家市内报刊的负责人都准时来到苏市长办公室外间的会客室。秋未寒是代替总编辑来的,因为总编辑出国未归。这实际上也是一次小型的新闻发布会。苏云骋特地交代市委宣传部,不找上级驻站记者参加。因为现在中央反复强调控制基本建设规模,一个地级市,一下子铺开几十个亿的摊子,弄不好就会成为反面典型。宣传也要讲宣传效益,得不偿失的事情,苏云骋是不会干的。  苏云骋走进会客室,在正对屏风的首席坐下来。秘书小姜把他的茶杯放在面前。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穆有仁起身想给他做介绍,他摆摆手,笑着表示“都熟悉,都熟悉”。看见秋未寒坐在角落里,他用赞许的口气道:  未寒,你的《日落煤山》我读过了,有点新意。史学界一向对崇祯抱有同情,你的小说恰好是从正面给他解脱了亡国之责。只是,你不怕戴上“美化帝王将相”的帽子呀?  与会的人对一市之长在日理万机之余还有时间和精力读一部才出版不久的文学作品不禁有些感慨,同时也向秋未寒投去羡慕的目光。  我请教过明史专家,秋未寒提起自己的作品,脸上的表情顿时生动了。明朝的灭亡有着复杂的历史原因,崇祯本意还是想当个“中兴明主”的,可是就像史书上评价的那样——“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呵!  你这也可算作一家之言。苏云骋点点头,有仁,找机会同冉欲飞商量一下,文化局还是要把重点放在抓精品上,争取每年都能有一部书或者一台戏在全省、全国打炮。我们不能满足于建设工业大市,还要力争成为文化大市,不然,你的工农业总产值再高,城市的品位也提不上去。  穆有仁点头表示赞成。  随意打听了各家媒体近期的报道计划后,苏云骋把话引入正题:  人代会闭幕了,如何落实人代会的决议,是市委、市政府当前着力要抓的工作。新闻舆论要为党的中心任务服务,所以,对本次人代会的成果要进行大张旗鼓的宣传。  各家媒体的老总们屏着呼吸在本子上记着他的讲话。人代会之后进行必要的宣传,对于新闻单位来说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他们不明白代理市委书记为什么要专门把他们召来做一番布置。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各基层单位和老百姓对这次人代会有什么评价?苏云骋扭头问身旁的穆有仁。  反响很强烈。穆有仁拣着词语回答。都认为是一次成功的会议。  老总们想乐又不敢,努力忍着。成功、胜利、圆满,都是官场语言,普通百姓如何知道会议是否成功,又凭什么来评价它的成功与否?  苏云骋却没留意众人的表情,点燃一支烟,饶有兴趣地接着问:  对人代会上定的十件大事,群众有什么看法?  穆有仁尚未及答话,秋未寒冷不丁地放了一炮:  下边对这十件大事可是有褒有贬,评价不一。多数人认为市委、市政府好大喜功,寅吃卯粮。有些人还认为这个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  唔?苏云骋脸上仍挂着笑意,可谁都听得出来,声音里含着不满意。你说的“下边”,是我们的干部,还是老百姓呀?  哪方面的人都有。秋未寒直言不讳地说,老百姓认为,当前下岗职工天天增加,有的家庭连一日三餐都有困难,政府应当把钱用在安排再就业上,首先让老百姓吃饱肚子,“民以食为天”嘛!基层干部,尤其是职能部门则认为,十件大事好高骛远,以今年我市的财力,根本完成不了,搞不好,又要增加若干个烂尾子工程,劳民伤财。  你的看法过于片面。穆有仁反驳秋未寒。可是,苏云骋阻断他的话,有仁,你让未寒说下去。  秋未寒知道苏云骋不赞成自己的话,可还是接着说,本报的一线记者最近发回来多份内参,都是反映这个问题的,从总的情况看,支持进行十大工程建设的占少数,希望分步施工或削减项目的占多数。有些群众的话说得很尖刻:“不要美了当官的面子,空了政府的袋子,瘪了老百姓的肚子。”  这话就有些不中听了,苏云骋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来。他默默吸口烟,望望四周,声调平和地问,你们各位都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不会只是市报一家能收集到这种反映吧?  老总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秋未寒反映的情况在新闻界并不是新闻,人代会尚未闭幕,各种非议就流行于市面了。可是,这次人代会,是苏市长代理市委书记后召开的头一次大会,新的市委领导亟需拿出政绩来给百姓看,给上级看,这是不言而喻的。在这种情况下,谁愿意去逆领导的“龙鳞”,找霉头触呢!  未寒,穆有仁提高声音说,你已经当过五六年新闻官了,怎么还如此偏激?个别人,甚至少数人反对,不能代表主流意见吧?搞新闻的,要学会与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不能专盯着阴暗面,以和上级抗衡为能事。天下的事,哪有百分之百得到拥护的?真是幼稚!  穆有仁比秋未寒年长十多岁,所以用的是一种教训的口吻。  向市委和市政府反映底下的真实情况是对的。苏云骋朝穆有仁摆摆手,又点了点秋未寒,但是我们作为党的喉舌,要有清醒的头脑和正确的立场,不能被错误潮流所左右。  说完这两句论断性的开头语,苏云骋扫了众人一眼,见大家都面露不安之色,觉得应当再加重点分量。人代会通过的报告,体现的是他本人的意志,也是他以未来的市委书记身份发表的政治宣言书,绝对不能造成“出师不利”的结局。  他侃侃而谈:判断一项决策正确与否,根本标准是什么?就是看它是不是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共产党是干什么的?不是为广大人民群众谋利益的吗?十件大事,哪件不是和群众利益息息相关?新中国成立快五十年了,我们的群众还是喝不上水,坐不上车,甚至没有地方上厕所,那还要我们这个市委、市政府做什么?有人反对?那要看是哪些人反对,为什么反对;要看是反对的人多,还是拥护的人多?全市三百万人口,有三十万反对,我看不算多。总还有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嘛!  苏云骋端起茶杯,吹开水面的茶叶,呷了一口,又换了个角度说,党中央提出来要提前达到小康,从全国来看,目标实现在望。可是,仙峰市经济基础薄弱,搞不好就要拖后腿。现在我们在省里排行老四,我们有不有雄心壮志变成老三、老二?在座的各位都会说,要向这个目标努力,那么好了,同志们,我们要不要大干快上?市委、市政府正是充分考虑了全市人民的这个强烈愿望,才提出要集中财力干几件大事,尽快改变我市基础建设滞后局面的。在这个关头,新闻媒介要当促进派,可不能当促退派哟!  他的脸上浮出笑意,改成开玩笑的口气,又点了点秋未寒。  ……苏云骋讲话后,穆有仁把市委宣传部对贯彻市人代会精神的宣传提纲给每家新闻单位发了一份。会议最后还算是达到了思想统一。各家老总们都表示要和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秋未寒却仍然有点不服气,他觉得苏云骋的话大而无当,全是用大帽子压人,没有说服力。按照他这种解释,群众根本接受不了。所以从市政府大楼出来时,他阴沉着脸显得闷闷不乐。  未寒,你别和自己过不去了!电视台台长老郑临上车时开导他,咱们是干啥的?不过是人家的喉舌而已!人家手指头紧一紧,就能捏死你!……    
  第五章  (1)  夏姗姗打开空调,不一会儿,房间里就溢满了融融暖意。她脱下银灰色马海毛外套,里面是一身月白色练功服。在一面墙的大落地镜前,她摆出不同姿式做了几个“亮相”,自得地笑了笑。  对自己的美丽,夏姗姗有着充分自信。虽然已是三十岁的人了,但外人都以为她不过二十五六。秋未寒形容她是标准的“古典美人”:柳眉杏眼、樱唇桃腮、丰乳细腰,说话的声音也如莺鸣鹂啭。作为演员,夏姗姗对自己容颜的保养胜过对生命的爱护,一日三餐的食量绝对不超过七两,而且坚决拒绝高蛋白。剧团里的女演员对她那细如瓷、滑如脂的皮肤更是羡慕不已,后来听说她长年坚持用“丁家宜”美容护肤,大伙儿不约而同地都把自己的化妆品改成了“丁家宜”,就像有人下令似的。  大镜子里,那个俏丽身影像一团跳跃的火苗,依然那样年轻,充满活力。每天吊嗓子、练身段,是夏姗姗的“必修课”,过去条件不好时,她常常在公园里或小树林间练习,通常天不亮就出门,冬天里还要秋未寒陪着一道去。即使那样,她也是雷打不动,风雨不误。后来她成了京剧团的“台柱子”,团里就给她专门配置了这间练功房。全团百余号人,享受这个待遇的,除了团长和总导演,演员中她是唯一的一个,为此,还曾引来过不少的嫉妒呢。  练了一会儿,夏姗姗觉得有些累,便用香巾纸擦擦额上的汗,在小沙发上坐下来。她暗自奇怪,平时练习再长时间也没有这种感觉呀,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呢?心里有一丝丝莫名的烦燥。可究竟是为什么,她又说不清道不明。  夏姗姗从案头上拣起大字打印的现代京剧《弄潮人》的舞台脚本,百无聊赖地看起来。这是京剧团准备在今年推出的新剧目,还打算参加省里的舞台剧会演。前一时期,市长苏云骋在全市宣传工作会议上讲话时提出,戏剧舞台上要突出“主旋律”,要拿出精品,要下大气力宣传本市的英模人物,用文学艺术手段树立本市的“十面旗帜”。市长一声令下,文化局闻风而动,很快给各剧团分配了任务。文化局长冉欲飞亲自送来这个剧本,指令京剧团排演,这是他用了一个星期时间突击出来的。剧情描述的是某大城市的主要领导在改革大潮中如何抵御方方面面的诱惑与干扰,克服重重困难,内引外联,开放搞活,用邓小平理论做武器,把一个濒于倒闭的大型国有企业从困境中拯救出来,从而带动了整个城市的振兴。虽然剧中故事发生的“南方某地”,主人公也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夏姗姗越读越觉得这个剧写的就是苏云骋,连他习惯用的口头禅,作者都照搬无误。  这冉欲飞真会拍。她暗想,自己丈夫就没有这个本事。按说论交情,秋未寒足可以算是前市委书记小圈子里面的人,可他就是不擅于利用这种关系,总是一副“万事不求人”的面孔。  夏姗姗知道,冉欲飞的父亲去年已从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位置上退下来,现在他一定急于与现任市长挂上关系,这个剧本无疑是块“敲门砖”。  按导演意图,夏姗姗在剧中饰演男主人公的女儿,一个敢于仗义执言、为民请命的女记者,最后因掩护受坏人报复的父亲而遇害。虽然说是“女一号”,但夏姗姗却认为她不过是那个被誉为“弄潮人”的男主人公的陪衬,所以出演的兴趣并不大。况且剧本写得像一部为某人歌功颂德的传记,满纸官话、套话,一听就令人反胃,估计也不会叫座。  想着想着,夏姗姗出了神,不经意间,目光扫到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绿色棉军大衣。她心里一个激灵,登时明白自己无缘无故的烦恼来自何处。  (2)    那天下了入冬后头一场雪,是个周日。京剧团团长老熊突然坐车来家里找夏姗姗,要她陪自己去常务副市长欧阳举的办公室请款。欧阳副市长分管财政局,他手指缝松一松,就够京剧团吃一两年的。  夏姗姗奇怪,请款是你们领导的事,让我去干什么呀?  你是“女一号”哇!给《弄潮人》请款,你出面自然有分量。老熊笑容可掬地说。  秋未寒过意不去,便劝妻子跟着跑一趟,去吧去吧,请来款,剧团日子好过,你也可以多演几个角色。  是嘛是嘛,还是咱们大作家看得透。老熊恭维着,拉夏姗姗钻进他那辆“桑塔纳”。  老熊之所以想到让夏姗姗出场,是因为欧阳举的一个暗示。头天晚上,老熊在华清池洗浴中心泡完温泉,进到大厅里休息。这个洗浴中心也是一处高消费场所,平民百姓难得光顾,来消闲的多是“大款”阶层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正要假寐一会儿,忽然看见欧阳举在一伙人的前呼后拥之下从一楼上来,走进旁边一个小包房。欧阳举早年曾在舞台上客串过《智取威虎山》中的少剑波、《海港》里的马洪亮,对京剧的痴迷人所共知,至今仍是仙峰市的一大“名票”。由于这个缘故,老熊与他很熟。当初未发迹时,他还拜托老熊,想从东钢调入京剧团当正式演员呢。若不是政审时说他“生活作风不严谨,自律性差,家有海外关系”等等,他也就是老熊的部下了,当然也就当不上常务副市长了。不过这些年,老熊与他一直走动不断。讲义气、念旧情,也是欧阳举的一个优点。虽然官当大了,他对老熊却一直很热情。  有了这层关系,老熊便不加踌躇地推开小包房的门闯进去。待应生正要阻拦,欧阳举抬头看见他,忙高兴地打招呼。  哎呀,我的嫡传师傅!快,这边来。  他拍着身边的一个躺椅,笑着让座。原先仰在那个躺椅上的年轻人知趣的起身相请。  你是市长,我是个唱戏的,怎么配当你的师傅。老熊被欧阳举的热情弄得有些不自在,歉意地向那个年轻人拱拱手,在欧阳举身边坐下来。虽然是熟人,他也不便大咧咧地与市长并肩躺在一起。  躺下躺下,做做足疗,很惬意的。欧阳举力劝。老熊这才看见还有一个按摩小姐拎着小凳站在身旁,欧阳举的躺椅前,另一个姑娘正用力给他按摩双脚。他顿悟,刚才的年轻人一定是正要享受一番的,不料被自己给冲了。于是他忙不迭站起身来,让那个年轻人躺下。  不用管他。欧阳举没动身,笑着说,我给你们介绍介绍,他是我的秘书,小刘;那几位都是市里的几大局的舵把子;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市京剧团熊团长,当年唱《打渔杀家》,红透半边天的角色。我那几嗓子,还是咱熊师傅教的哩!  久闻熊老师大名。小刘不卑不亢地微微躬躬身。其他人都笑容满面地点头致意。老熊便也向周遭点点头。  拗不过众人,老熊鸠占鹊巢,在本该属于小刘的躺椅上仰倒。按摩小组把他的浴袍下摆往上撩起,一双灵巧的小手将滑腻腻的按摩霜涂在脚上、小腿肚上,轻柔地揉捏起来。一阵舒畅感直透他的心底。  屋子里一片安宁,只有墙角的音箱里传出若有若无的轻音乐。  最近忙什么呢?欧阳举半闭着眼,悄声问。  老熊也低声回答,前些天我派人去北京京剧艺术资料博物馆录了一些传统名段子,明儿个给你送几盘听听。  好,好,多谢。欧阳举颔首。  欧阳市长,老熊谈起正事,今年的财政拨款还欠我一多半,这回排演《弄潮人》,一下子又投入上百万,我的家底全都空了,你还得支持支持呀!  好说,欧阳举答应得很痛快。明天我在市政府值班,你打个报告,送去我批一下,让财政局办就是了。  哎呀,这可太谢谢你了。老熊高兴得一蹬腿,差点踢到按摩小姐高挺的胸脯。  突然,欧阳举凑过头,眼神闪烁着开玩笑般耳语道,上次重阳节联欢,我看你那个夏姗姗的确不错。过去只听虚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哪天找个机会,请她清唱一段,怎么样?  那不成问题。给市长大人唱个专场,她也会求之不得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低声笑了起来……  老熊在文化圈里混了大半辈子,有着过人的精明。他察言观色,知道这位以拈花惹草见长的副市长打上夏姗姗的主意了。他也乐得送个人情。领着夏姗姗往欧阳举办公室走时,他决心,这次一定要狠狠地“宰”他一刀!  (3)    欧阳举正在办公桌前看文件,见老熊和夏姗姗进来,分外高兴,让小刘给洗水果,又亲自倒了两杯茶。  姗姗,一个月不见,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知道吗?你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呢!欧阳举毫无顾忌地夸奖道,丝毫不在意夏姗姗羞涩的脸色。  你瞧,他对老熊说,姗姗这身材,穿什么都好看。别人穿军大衣,像个草包,她穿上就显得亭亭玉立,真绝了!  老熊在一旁点头奉承着。  夏姗姗越发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她暗自后悔,怎么鬼使神差,偏偏穿上他送的大衣来这里。这件大衣,是一周前欧阳举到京剧团找老熊聊天时,遇上夏珊珊,硬披在她肩上的。  说罢闲话,老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请款报告递过去。欧阳举坐回圈椅上,扫了一眼,笑了。  你老兄未免狮子大开口了!一个百人剧团,一年哪能用得了上千万的经费啊!  这里有个特殊情况。老熊不慌不忙地说,一来剧团历年欠职工的账太多,这次想以“自建公助”的形式盖一幢住宅楼;二来上演《弄潮人》投入过大,这是苏市长提倡的“主旋律”剧目,太寒酸了不行;三来……  欧阳举打断他,新剧上演后,可以有票房收入呵!这个投入可以收回的嘛!  老熊苦笑道,这个剧,我敢肯定,剧团准是血本无归—没有凶杀,没有枪战,没有绯闻,又没有高科技手段营造舞台气氛,注定是赔钱戏。  那也不行。欧阳举摇头。满足你一家好说,话剧团、歌舞团、曲艺团、评剧团都来要,我能招架得了?  老熊瞥了夏姗姗一眼,她会意,轻启樱唇道,欧阳市长,恕我冒昧,您不能把京剧团与其它几家等同看待。  哦?欧阳举半转过圈椅,笑吟吟地面向她,愿闻高见。  京剧是国粹,目前演出空间狭小,国家提倡大力扶持,这是其它剧种所不具备的独特条件,在这方面投资再大,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另外,京剧以历史剧为主,道具、行头、场景的花销非现代戏可比,投入自然要比现代戏多,政府理应在财务上予以倾斜;更重要的嘛……  她故意不往下说了。  说下去呀!欧阳举站起身,你的观点蛮有道理嘛!  更重要的是,市长您也是京剧票友呀!无论于公于私,您都应该高抬贵手的。夏姗姗开玩笑般说。  欧阳举开怀大笑起来。夏姗姗的心猛地颤栗一下。他的堂音很足。她心中再一次涌上这个评价,下意识地想起上次见面时他在自己耳边说的悄悄话:你真迷人。  好吧,看在我的偶像的面子上,我签字啦!  欧阳举半真半假地说着,挥笔在老熊的报告上写了一行字。  老熊喜孜孜接过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  请财政局考虑从今年起每年拨款500万元,以三年为限。  滑头!老熊暗骂,但他也满足了。原先只想争取每年能给二三百万,这已是翻一番了。  谢谢市长大人。  他刚要告辞,却听欧阳举吩咐道,小刘,熊团长在北京为我录了几盘带子,你随他去京剧团给我取来。姗姗,你在我这儿稍等一会儿,好吗?  这……。夏姗姗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手,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  可以,可以。老熊心领神会,忙劝夏姗姗,陪欧阳市长唠唠剧团的事儿,我十分钟就回来。  宽大的办公室里就剩下两个人了。欧阳举过去关上门,声音很轻,可夏姗姗听来却像惊雷轰顶一般。她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欧阳举走到她面前站住,微笑着不言语。空调的温度很高,夏姗姗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你热了,把大衣脱了吧!  不!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落地大钟的秒针嚓嚓的走动声清晰入耳。  你知道吗?重阳节后,我一有空闲,总会想起你,我喜欢你。欧阳举温和地说。  姗姗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一点不转弯,那圆润浑厚的声音一次次敲击着她的心房,但她仍努力抗拒着他的诱惑。  不!  不要说“不”!欧阳举的双手放在夏姗姗的肩头,轻轻摩挲着。我相信你也会喜欢我的。我并不是个令女人厌恶的男人。  我有丈夫。夏姗姗呻吟般说道。她想拨开他的手,可却浑身乏力,抬不起胳臂,甚至要站不住了。  我并不是想给你当丈夫。我要当你哥哥。欧阳举看出夏姗姗身上在颤抖,便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自己仍然站着。就像董永和七仙女,像牛郎和织女,我就是董永,就是牛郎。  我不愿意。  你会愿意的。欧阳举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放心,我绝不会做违背你意志的事情,除非你情愿。我有耐心等到你接受我。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夏姗姗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见老熊还不回来,便提出自己先回家。  也好,不必等他们了,用我的车送你回去。欧阳举打开墙角的文件柜,取出一只精致的鳄鱼坤包,放在桌上。  这是一个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你用着正合适,送给你吧!  我不要!夏姗姗断然拒绝。  你呀,真是孩子气!欧阳举不再勉强,起身送她下楼。他的司机正在楼下车里坐着。临关车门,欧阳举把坤包放在夏姗姗身边。  下车时别忘了你的包。他叮嘱道。  不待夏姗姗回答,汽车便启动了。  夏姗姗到家时,秋未寒不在,只有秋叶在洗衣服。她悄悄回到自己房间,打开包一看,顿时惊呆了:天!里面是崭新的几叠百元大票,一共五万元,另外还有一套纯正的法国化妆品,没有万儿八千的也买不下来。她里里外外翻看着这只注定要改变她人生轨迹的鳄鱼坤包,在一个不起眼的夹层里有“中国深圳”几个字。她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礼物,而是欧阳举专门为她夏姗姗买的!  不知什么缘故,她竟然有几分感动,不知不觉间眼睛湿润了。    (4)    姗姗,外面有客人找!  传达室老丁头在门外喊。  夏姗姗穿上外套,匆匆往外跑,一眼看见楼前停着那辆黑色“奥迪”。003号,是欧阳举的车。她心里“咯噔”一下子,正迟疑间,司机的门打开了,小刘笑咪咪钻出来,冲她招招手。原来是他开的车。  你好,姗姗同志。  有事吗?刘秘书。夏姗姗礼貌地问候道。  是这样,欧阳市长接待几位日本演艺界客人,他们很喜欢中国的京剧,所以,欧阳市长派我来接你,与客人交流交流。这也算是一次外事活动吧!  说着,小刘打开了后座门。  这……合适吗?夏姗姗犹豫道,团里还不知道呢!  小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走吧,我已经给熊团长打招呼了,他同意你去,还说,最近没有演出任务,去几天都行。  汽车轻快地转个弯,驶上通往市郊的公路。小刘的驾驶技术不错,尽管路上仍有厚厚的积雪,车开得却很稳。他从反光镜里看见夏姗姗忐忑不安的样子,便抽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喏,我的电话、手机、传呼号都在上面,以后有什么事,你随时可以与我联系。欧阳市长很忙,有时你可能找不到他,可以找我。我大部分时间都跟他在一起。  谢谢。夏姗姗接过名片,端详一气,突然领悟到,这一定是欧阳举在婉转暗示自己怎样与他联系。当市长的,当然不方便整天接女人的电话。其实他想得太多了,自己根本不可能主动去找他的。  不到一刻钟,汽车开进仙峰大酒店宽大的停车场内。这是仙峰市目前规格最高的涉外宾馆,四星级,市里重要的外事活动大多在这里举行。小刘领着夏姗姗乘电梯登上六楼,来到香格里拉厅。  这是个会客兼欢宴并用的豪华套房,装饰得古朴典雅的会客间坐满了人。夏姗姗一眼看见欧阳举正兴致勃勃地侧身讲着什么,其他在场的人中,她只认识冉欲飞,这使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小刘走到欧阳举身边,轻轻点点头,欧阳举便扭脸往门口望过来。  好、好,本市梨园第一花旦来了。欧阳举高兴地站起来,给夏姗姗逐一做介绍。市政府副秘书长,外事办主任,文化局局长,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日本客人是九州映画株式会社的,有社长、艺术总监、导演,还有两位长得小巧玲珑的年轻女演员。  宾主寒喧着随欧阳举走进宴会间,他特意拉夏姗姗在自己身边坐下。见夏姗姗有些忸怩,他大声说,没关系,姗姗,今天是私人宴会,我付帐。这几位日本客人都是我的老朋友,去年我去他们那里访问,没少叨扰他们,今天他们来了,我理应尽尽地主之谊,是吧,冈崎先生?  冈崎是那位社长,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听罢翻译哈伟转述,他站起身来连连鞠躬致谢。  客人早就到了,就等你一个人。欧阳举把餐巾裹在胸前,悄声对夏姗姗说。她不由得心头一热。  宴席很丰盛,气氛也很好。酒过三巡,欧阳举提议每人献上一个节目,没有节目的,罚酒一杯。外事办主任带头叫好。日本艺人很大方,几个人先后唱了《拉网小调》、《北国之春》和电影《人证》中的插曲《草帽之歌》,那位艺术总监还表演了两个小魔术,引来席间一阵阵欢笑。  欧阳举关照着身边的夏姗姗,一个劲让她多喝点。开席时,酒店提供的是一种名叫“罗生门”的日本清酒,但日本酒滋味寡淡,每人尝了一盅,都觉得不对口味,就换上了中国的“剑南春”。日本客人显然对烈性酒也有好感,他们又不擅打酒官司,喝起来格外痛快,几乎是一口一杯,来者不拒。夏姗姗却谈不上什么酒量。欧阳举便叫了两瓶法国干红葡萄酒,让她陪两位日本女演员慢慢饮用。  现在该咱们欧阳市长亮一手了。冉欲飞凑趣道,欧阳市长的京剧功底厚实,早些年没少登台演出。  他对客人介绍说。  众人拍手相请。欧阳举笑着起身。我立的规矩,我应当带头遵守。唱什么呢?他俯身望望夏姗姗,似在征询她的意见,却又自己点了题。那就唱一段《空诚计》吧!  他像是喝过了量,身子站不太稳,扶住夏姗姗圆润的肩头,道声“献丑”,唱了起来: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评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料定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  东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  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夏姗姗坐在椅上,心里默默为他打着鼓点。这是一段“西皮慢板”,欧阳举唱得有板有眼,舒缓流畅,颇得马连良的遗风。唱到最后一句“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轻轻捏了夏姗姗肩头一下。  夏姗姗脸上本来就有了几分酒意,此刻愈加红得厉害。  唱腔方落,博得满堂彩声,两个日本小姐乘机分别敬了欧阳举一杯酒。欧阳举喝下,扶起夏姗姗,让她也唱一段。推托不过,她清唱了《玉堂春》中的一个段子。  瞧,这才是科班出身哪,我那几嗓子,野狼嗥而已。欧阳举坚起大拇指夸奖道。  不待散席,夏姗姗便有些支持不住了,头晕得厉害。平日里,为保护嗓子,她是滴酒不沾的,今天在欧阳举鼓动下,三两装的高脚杯,她喝了足有两杯。欧阳举一边招呼大伙回客厅喝茶,一连让服务员送夏姗姗和两个日本女宾上楼休息。小刘见状也跟出去。  电梯升到十一层,日本客人鞠躬道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到十八层,楼层服务员把夏姗姗领进“1818”号客房。夏姗姗已经有些瘫软了,小刘扶她在席梦思床上躺下,轻轻盖好鸭绒被,返身下了楼。夏姗姗很快沉睡过去,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5)  欧阳举进到屋里,顺手揿下“请勿打扰”门灯。小刘告诉他,要回市里安排明天的民营企业家座谈会事宜,没上楼来,径自开车走了。这个小伙子很懂事。欧阳举满意地想。  1818房间是这个酒店里按高标准设计的“总统套房”。当然从落成那一天起,就不曾有哪个“总统”光顾过。这是三进套。最外间是大会客室,辅着厚厚的地毯,一圈真皮沙发,呈半圆形围着一套家庭影院;窗纱前的花架上,摆着几盆品种不一的名贵君子兰;一帧爱新觉罗•启功的字画挂在正面墙上,为房间增添了几分雅致。第二间是标准的办公格局,文件柜、电脑终端机、传真设备一应俱全,宽大的写字台上,插着两面鲜艳的小红旗,一面是党旗,一面是国旗,构成美丽的“V”字形。引人注目的是,墙角有一个半人高的磁带架,上面排列着上百盒各式磁带,加上桌面那台三洋牌录放机,显露出主人对音乐的特殊爱好。最里面是卧室,一张席梦思双人床,两只单人沙发,一台平面直角松下电视机,摆设与一般宾馆客房无异,只是多了一只造型别致的梳妆柜,使房间里凭添了几许脂粉气。  欧阳举包用这套豪华客房一年多了,但除了宾馆总经理和几个不分你我的亲信,少有其他人知道。总经理乐不得有个巴结上司的机会,一再表示,领导日理万机,应当有逸有劳,偶尔来这里歇歇乏,是酒店的荣幸。他不计较每年高达40万元的费用,因为他心里有数,这位常务副市长掌管全市的财政大权,不会让酒店吃亏。再说了,即使亏了,也是亏的共产党,于他自己没有一根毫毛的损失,管他呢。当然,房间的布局是按照欧阳举的要求重新调整过的,副市长到这里来是为了工作,不单纯是休息。  此刻,夏姗姗就躺在床上,睡得正甜。欧阳举趿着软底拖鞋踱进房间,厚厚的窗帘遮住阳光,一时什么也看不清。他扭亮壁灯,摘下腕上的“欧米茄”表,发现已是午后三点钟。他在床边坐下来,细细端详着这个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柔和的灯光下,夏姗姗比平时显得更妩媚,两只平时能勾人魂魄的杏核眼紧紧合着,长长的睫毛间似乎掩藏着无限春情,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红得像丹砂染过的双唇与细腻的面颊搭配得那般和谐。欧阳举轻轻拉开鸭绒被,看见夏珊珊颈下细巧的“美人骨”微微上翘,那对高耸的乳峰随着均匀的呼吸有规律的起伏着。这哪像个三十岁的少妇,分明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他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知道夏姗姗的名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与她第一次面对面地接触还是重阳节那天。打那天以后,欧阳举心里一直放不下她。当上副市长后,他身边不乏漂亮、伶俐的女孩子,可与夏姗姗一比,他觉得那些女孩子没有一个能拿得上台面。他发誓要征服她。他自信有这个把握。因为他已经看出来,夏姗姗有着所着漂亮女人摆脱不掉的通病,那就是爱慕虚荣。那只坤包只是投石问路而已,他有能力满足她的任何物质要求,当然,如果她真心投入自己的怀抱,他也可以让她在精神上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现在,这个美丽的尤物就睡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欧阳举冲动起来,喉头一阵阵发紧。可是,自己答应过她,不做违背她意愿的事情。该不该食言呢?  欧阳举心里出现了短暂的矛盾,不过,很快地,那份强烈的占有欲占了上风。她已经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不是别人强迫她上来的,那么也就不算违背她的意志了。何况,这一天不正是自己千方百计所追求的吗?  欧阳举不再犹豫,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服,轻轻钻进鸭绒被里。他有些心怯,侧脸望望仍在酣睡的夏姗姗,一时不敢碰她。  三五分钟过去,欧阳举把脸贴近夏姗姗,闻到她呼吸中散出的淡淡的葡萄酒的醇香。这股香气刺激了他的胆量,他把手伸进夏姗姗的内衣里,握住一只乳房,温柔地抚弄着。  夏姗姗被惊醒了,迷蒙中,似乎是在家里,秋未寒正与自己亲热。她慢慢睁开眼睛,往旁边一看,不由惊叫一声,猛过起身——  你!  姗姗!欧阳举紧紧吻住她的红唇,就势翻到她身上。是我。我真想你,真想你,真想你。  他双手死死搂住她,含混不清地连连说。  夏姗姗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容易才挣开他的亲吻,恼怒不已。  欧阳市长……  不要叫我市长,叫我欧阳。欧阳举喘着气,抱住拼命挣扎的夏姗姗,乞求道,我要你,姗姗。给我吧,我会让你幸福的。……我会让你幸福一辈子,……相信我……  他的动作开始变得粗鲁。夏姗姗尽管极力抵抗,但身上的绣花小翻领衬衣还是他扯下,最后,连两只文胸的带子也断了。  我的宝贝!欧阳举的眼睛都直了。夏姗姗的乳房是他在其他女人身上从没见过的,丰满而挺拔,雪一样白得令人眩目,圆润的乳丘上,鲜红的乳豆像两粒熟透了的樱桃,深深的乳沟连着平滑的小腹,圆圆的脐眼如同满月嵌在正中。欧阳举激动得周身颤抖,噙住两个乳头,贪嘴的孩子一样吮个不住。  夏姗姗被他撩拨得浑身疲惫,干脆放弃了挣扎,听凭他在那里轻薄,只是眼角溢出两滴在大大的泪珠。  欧……阳,她无力地说,你坑了我。  我对不起你。欧阳举为她拭去泪水,又把脸埋进她胸前,可是我实在太爱你了,得不到你,我真是寝食不安。今天你就成全我吧,好吗?姗姗。  夏姗姗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任凭欧阳举给自己褪去下身的短裤。  欧阳举意兴勃发,在夏姗姗身上施展出十八般武艺,足足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一泄如注,满足地趴在她身上大口喘气。  这段时间,对夏姗姗来说恍如隔世。手插在欧阳举浓密的发丝里,她眼前依次浮现出重阳节与他联唱《打渔杀家》选段、在“奥迪”车里接过他送的鳄鱼坤包几个场景。他是这样的有心机,一步步把自己骗进陷阱里。  欧阳。  什么事,姗姗?  我堕落了,是吗?夏姗姗悲哀地说,我变成了一个坏女人。  是你害了我!她恨恨地在他脊背上掐了一把。  欧阳举把她的纤手抓住,按在胸前,盯着她的双眼,半是戏谑半是郑重地说:  不是我坑害了你,而是我成全了你。你也不是堕落,而是脱胎换骨,就像那些练“法轮功”的人说的那样,你现在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从今天起,我要让你过上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无论在哪一方面,都要让别人比不上你,我有这个能力。而且——  他轻轻抚摩着夏姗姗的乳房,跟我在一起,你不会后悔的,我会让你有着刻骨铭心的满足。  夏姗姗不语。但她的身心的确有一种全新的感受,一种在秋未寒那里不曾得到过的感受。
  第六章    (1)    下午没有采访和主持任务,忙里偷闲和几个中学同学到“天音阁”歌厅去疯了一通,金洋子感到有些疲乏,吃过饭早早就回到自己这幢秘密“香巢”里。晚上那顿饭是她作东,本来苏醒坚持要买单,说是答谢她说服爸爸参加前些天举办的模特大赛,但金洋子却不肯答应。一则,自上大学后就与这些中学同窗难得有机会见面,二则,苏云骋肯在一个商业味很浓的场合露面,绝不像苏醒说的那样是她动员的结果,这里的奥秘她心里明白,却说不出口。  绿云山庄里的几十幢别墅风格各异,而且每一幢都有一个典雅的名字。金洋子住的这幢叫“水荇居”。她不明白开发商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名字,私下里查字典知道,“荇”是一种水生植物。或许是因为这幢房子与人工湖相邻的缘故吧?可是她多少有些不自在,“水荇”用在女人的居室上,容易让人产生房主人“水性杨花”的错觉。而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一个在仙峰市颇有名气的电视台当家花旦,绝不是那种浅薄的女人。  换上丝质睡衣,金洋子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给自己化上淡淡的晚妆。像每一个年轻女人一样,她对皮肤的保养也是从来不肯马马虎虎。在重阳节联欢会上,她与夏珊珊相识,望着年已三十的京剧名旦那副少女般娇艳的容貌,她曾虚心向其请教养颜之术。从那以后,两人经常在电话里交流这方面的心得,而且彼此都感觉受益非浅。她见过夏珊珊的丈夫秋未寒,那是个其貌不扬的人,但气质极好,一看就是肚子里有“货”的人。后来在办公室里说起秋未寒,她才知道他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写过不少颇有影响的本子,尤其擅长历史剧创作,在仙峰市有“小郭沫若”之誉。有个同事不屑地说,以夏珊珊那样的模样、身材,嫁给秋未寒真有点“浪费资源”,言外之意是两人太不般配,可是她却不以为然。她倒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能像秋未寒那样满腹才学,相貌倒不一定像潘安那样。男人的外表过于花哨难免花心。安东旭在男人中算得上“帅哥”了,但她把握不准他会不会也是自己担心的那种男人。  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发出悦耳的蜂鸣音。金洋子操起话筒。这个号码除了她,只有一个人知道。果然,里面传出那个在她心中已经留下深刻印象的浑厚的男中音。  是我。我在高速公路上,马上就要到仙峰了。你吃过饭了吗?  苏云骋的话听上去就像在和自己的妻子交谈那样平淡,金洋子明白,他身边一定有司机。一时间,她竟不知怎样回答好。好在苏云骋并不需要她答复,简单说了句“一会儿见”便挂了机。  话筒里传来一阵阵忙音,金洋子忘了放下,怔怔地站在那里,心头好象塞了一团乱麻。想了想,她脱去睡衣,又穿上单位发的那套西服裙装。  这幢小楼归到她的名下时,金洋子着实兴奋了不少天,尽管她也知道在这种巨大的“得”之后可能面临着不可预测的“失”。她确实太喜欢这套别墅了。绿云山庄楼盘开售时,平均每幢楼的报价在200万元以上,以她现在的工薪水平,不吃不喝也要二百年才能买得下。她自小生活在仙峰市城乡结合部一个朝鲜族小镇里,那里的贫瘠、落后,让她永生难忘。她的父母都是教师,在小镇里算是文化人,但她的家庭境况与大城市的普通人家比起来也有天壤之别。大学四年,她自觉得自己的精神境界已经脱胎换骨了,但物质生活条件却没有得到根本改善。参加工作以来,她一直住在广播电视局职工宿舍里,与四五个同事一道睡上下铺,基本上与在大学时一个样。同寝室的女伴有时开玩笑说,你这只凤凰困在这个鸡窝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呵!她也为此苦恼不已。与安东旭处朋友时,她曾留意过他的家庭条件。与自己相比,安东旭还算不错,至少在家里有一间独室。但是,那毕竟只是一间屋子,而眼下她住的却是三百多平方米的一幢小独楼啊!  绿云山庄的业户入住仪式搞得隆重而热烈,不但市里大小头头悉数出席,甚至请来了国家建设部安居工程委员会的要员。当“国家级标准化居住小区”的鎏金牌匾挂上山庄大门时,会场气氛达到高潮。由于这是全省第一个由港商承担物业管理义务、完全按国际惯例操作的民居建设试点单位,所以省市各级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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